第81章 挑战


    钟离四眼珠子在睫毛下的遮挡下转了转,又抬起来看向阮玉山:“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玉山:“你一向很强。”


    钟离四:“我知道。”


    阮玉山:“只要征服了破命……”


    钟离四起身就回屋子。


    不在阮玉山怀里多逗留片刻。


    阮玉山紧跟着撵上去:“阿四——”


    话没说完,先吃了个闭门羹。


    阮玉山背着手转转悠悠,最后一个扭头,冲着紧闭的大门用口型骂道:“小心眼!”


    随即又转回钟离善夜的院子里去。


    哪晓得这回撞见钟离善夜正抱着那两枝梅花抹眼泪。


    大抵是哭得太投入动情,以至于阮玉山走到院子门前了钟离善夜也没察觉。


    想来为着那棵梅树,老爷子私下没少掉过眼泪,只是怕被人瞧见,惹得钟离四愧疚,平日才摆出一副并不很在乎的模样。


    阮玉山跟那罗迦对了个眼神,自己藏在院墙外,拍了拍那罗迦屁股,那罗迦便轻吠着朝钟离善夜跑去,作势要与其玩闹。


    听见那罗迦的声音,钟离善夜知道是阮玉山来了,自顾整理好神色,把花瓶放在一边,擦了把脸,作出个泰然无事的姿态,等着阮玉山进来。


    阮玉山这才像刚刚到院门似的,慢悠悠踱着步子,踏上回廊走到檐下。


    “怎么又来了?”钟离善夜嫌弃道,“一天天跟没家似的,老往我这跑。”


    阮玉山不跟他呛嘴,想到方才梅花那事儿,心肠拐了个弯儿,神秘兮兮地挨着钟离善夜坐下,笑道:“老爷子,跟你商量个事儿。”


    钟离善夜警惕:“做什么?”


    没等阮玉山开口,他先摆手:“告诉你啊,得罪人的事我可不干。”


    钟离善夜从不怕得罪人,也没人敢得罪他。


    这满山能让他说出这句话的,也就别院那一个。


    阮玉山热热络络地拉住钟离善夜那只手:“不得罪不得罪。就凭你老人家才没了一棵树,你就干什么都得罪不了人。”


    钟离善夜一听就知明白这话里没憋好屁——准是阮玉山瞅准他梅树没了,钟离四为此内疚,要逼他做点得罪钟离四的事呢!


    “去去去去去!”钟离善夜简直想跳起来踹阮玉山两脚,“我说你这人脸皮咋那么厚呢?算盘打得震天响,四十旬老人都算计!是不是哪天我死了还要被你从棺材里挖出来给你办事儿啊?”


    阮玉山脸皮厚的时候耐心是大大的有,被指着鼻子骂也不生气,反而语重心长拍着钟离善夜的手背劝道:“您先听我说完。”


    钟离善夜说不听不听。


    阮玉山很是收放自如,既然钟离善夜油盐不进,他便一撒手道:“不听算了。反正你儿子不是我儿子,当爹的都不急,我替他着急什么。”


    说罢一挥手,扭头就要走。


    钟离善夜低头琢磨琢磨,在后头喊:“回来!”


    阮玉山行云流水地笑眯眯回来坐下。


    “你且说说,”钟离善夜摆着张三十岁的脸对着阮玉山拿乔,那股威严并不很有震慑力,“既是关乎四宝儿,老夫且听听怎么个事儿。”


    阮玉山见坡就下,很给面子:“阿四这人,吃软不吃硬,天生的犟脾气。”


    钟离善夜赞同:“不错。”


    “既是个犟脾气,那咱们就不能用劝,越劝他越来劲,咱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钟离善夜:“哦?”


    阮玉山:“平日里什么事,我越不让他做,他便越是要做;现在他有不想做的事儿了,咱也不能逼他——咱得顺着他的毛摸。”


    钟离善夜便问:“怎么个顺法?”


    阮玉山笑:“他不是不想练功了?那咱们就不劝他练。”


    钟离善夜定着一双全盲的眼珠子思索片刻,又听阮玉山点到为止地说:“咱们劝他不练。”


    “哈。”钟离善夜懂了,“你小子,想让我用激将法。”


    阮玉山笑而不语。


    钟离善夜便骂:“好你个阮玉山,鬼点子你出,得罪人的活我干。我问你,你既想出这法子,怎么不自己去?”


    “咱俩下场不一样呀。”阮玉山理直气壮,坐得端端正正地把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一句敲一声桌子,“你得罪了他,他顶多把你桌子掀了;我要是得罪了他,连睡觉的地儿都没了。”


    钟离善夜乐见其成:“那就没了呗!”


    “他没我睡不好觉啊。”阮玉山早有预料,立马凑过去接话道,“你忍心你的四宝儿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熬到大天亮?”


    “……”


    钟离善夜被这话噎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只能连踢带踹地把阮玉山赶出自己院子撒气。


    抱着花瓶在屋子里哄了自己半天,钟离善夜收拾收拾,打开房门,长吁一口气,心里打着鼓叫来下人,说去别院请四公子过来。


    那边钟离四才睡醒一通午觉,正坐在屋子里发呆醒神,外头便来了人,说老太爷请他去吃茶。


    钟离四精神还没起,木着眼神走到钟离善夜的园子,才在廊下便瞧见钟离善夜焦灼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直到钟离四在桌前坐下,钟离善夜瞅着这人,思考半晌,忽然跑去把那个装着最后两枝梅花的花瓶拿过来,放到桌上。


    看到这个花瓶,钟离四算了回了点神,大抵是又想起阮铃,因此再看向钟离善夜时,眼中便多了几分关心。


    “怎么了?”钟离四的声音很平和,完全不像气冲冲把阮玉山赶出家门几个时辰不让进的模样,“是有什么事?”


    钟离善夜话没出口,确定钟离四目前状态还算温和,先松一口气。


    “怕什么?”钟离善夜松完气又在心里骂自己,“他是我儿子,他又不吃人!天下还有老子怕儿子的?”


    他舔舔唇,把花瓶又往钟离四眼前挪了挪,开口道:“四宝儿啊。”


    话音刚落,钟离四用指背抚过花瓶里的梅枝,垂目看着娇艳欲滴的梅花花瓣:“血不够了?”


    “不不不,”钟离善夜正组织腹稿,乍然被钟离四这么一问,险些泄了元气,大冷的天里,总觉得浑身热热的,“还够还够。”


    他悄悄用指尖把花瓶往钟离四那边又推了推,才说道:“听阮玉山说,你是不打算再练破命了?”


    钟离四忽掀起眼皮看向他。


    钟离善夜心里一咯噔,当即抬手,严肃表明立场:“我可不是来劝你的!”


    钟离四的眼神便收了锐利,继续低眉看向眼前梅花道:“那你是做什么?”


    “我是这么想。”钟离善夜把双手搁在桌面上,凑过去,表面笑吟吟,心里把阮玉山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同时按着自己先前准备好的说辞道,“既然破命磨合不好,那咱们就不练了!”


    这下钟离四又抬起眼,只是目光不再犀利,反而带了些探究和狐疑:“不练了?”


    这人不是前两天还旁敲侧击想让他上山把破命拿回来?


    钟离善夜接着在心里问候阮玉山的祖宗十八代,同时嘴上一点不带停:“练功多累啊。何况那破命还是把神器。”


    他冲钟离四挤眉弄眼:“神器么——那是咱们普通人能碰的?那是观音钦点的镇山宝贝!”


    钟离四挑眉:“所以?”


    钟离善夜哼哼一笑,还对天做出个抱拳的手势:“观音是什么?咱们又是什么?咱凡夫俗子,能跟人家观音比?人神器认观音是理所应当,认咱们不是笑话嘛!破命堂堂一把神兵,可抵人间百万雄师,愿意认咱做主都是给咱面子,咱哪来的脸跟人家闹脾气呢。你说是不是?”


    钟离四眼中的狐疑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般的冰冷:“原来你这么想?”


    钟离善夜后背一阵接一阵地发热,心如擂鼓,手上虽把花瓶往钟离四面前推了又推,企图不断唤醒钟离四对自己的愧疚,同时又悄悄展开手掌护住花瓶——是真怕下一刻对面就掀桌子走人,把他的宝贝花瓶砸个粉碎。


    他暗暗给自己打了两口气,嘿嘿一笑:“以前看你跟破命小打小闹不当回事,如今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我这才实话实说。”


    他伸手过去握住钟离四的手,趁机用胳膊护住花瓶:“再说了,练功多苦啊。”


    钟离四垂目,只是沉默。


    钟离善夜瞧见钟离四这模样,又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先在心里把阮玉山翻来覆去用毕生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千万遍,再笑眯眯冲钟离四劝慰道:“咱又不是没有活命的法子,放着好好的闲散日子不过,练什么功呢?反正破命也不使了,后边的功夫咱也不练了!待日后我想法子救了你,你就长长久久地留在这穿花洞府,别当蝣人了,当我钟离善夜的少爷,这不舒坦?”


    钟离四把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回去,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已看不出任何表情,显然是心中情绪隐而不发。


    钟离善夜心里像是被剜了一下,很快将这苦痛化作对阮玉山的悲愤,一狠心接着道:“练什么戟,赢什么无方门?抢什么铃鼓?救什么族人!饕餮谷那些人的生死与你何干?你是钟离四又不是九十四了,捣鼓这些东西哪有把自己的日子过好重要嘛!”


    哗啦一声。


    钟离四推开椅子站起来,甩开了钟离善夜的手,居高临下俯视着钟离善夜,神色已是万分阴寒。


    他的五指紧紧抓在桌子的边缘,五个指甲都因手上力道而完全泛白,清瘦的手腕上条条软筋暴立,连指尖都因用力而隐隐抖动。


    钟离善夜还是弯眼笑着看他,好似浑然不觉自己的想法有任何错处。


    然而心中已暗暗将阮玉山斩首示众。


    最后,钟离四瞥了一眼还放在桌上的梅花花瓶,忍住了打翻桌子的冲动,只一声不吭地转头离开,走得脚下生风,就差把地皮给掀了。


    钟离善夜一眼不眨地目送人离去,一直到钟离四彻底走出院子,他才如获大赦抱着花瓶往椅子里一躺,缓了几口气,摸摸幸存下来的花瓶,再摸摸自己被汗浸透的里衣,有气无力道:“来人,换件衣裳。”


    第82章 脾气


    钟离四并不很想回自己的别院。


    他从钟离善夜的园子出来,刚跨过院门,回头看向院子的牌匾,上头写着“清凉池”三个字,想来老爷子是很怕热的人。


    这牌匾上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又不失秀气,比起阮玉山的豪迈笔风更多了两分沉静自如的味道。


    钟离善夜写不出这样的字,阮玉山也写不出。


    钟离四盯着那三个从容飞逸的大字,想到桌前钟离善夜紧张得逐渐涨红的脸,难免思考了一下对方刚才一场谈话下来后背究竟流了多少的汗。


    而钟离善夜没事儿绝不会这样虐待自己。


    钟离四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阮玉山。


    这段日子阮玉山总是神神秘秘,早前瞅准他要练功,一到时间就消失不见,活等到他练完了功回到宅子才出现。


    后来他跟破命闹脾气,阮玉山也是不想触他霉头似的动不动跑出去个大半天。


    穿花洞府修得又大,宅子里的回廊小路更是如同九曲河湾,钟离四在这儿住了那么长时间,至今也没把宅子的路认全,更没去过几个其他院子,生怕一不注意就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他找不到人,眼见着天快黑了,才慢慢悠悠转回自己的别院。


    哪晓得进了三门绕过假山,瞧见阮玉山坐在屋檐的门槛下磨石头。


    那罗迦在墙角滚来滚去玩泥巴。


    阮玉山察觉到了钟离四的气息,抬头道:“回来了?”


    说着便朝钟离四招手。


    其实钟离四并不是个能闲得下来的性子,这几日不上山练戟,他把自己闷在房里看书,看够了就睡,睡饱了接着起来看,虽然过得也算惬意,但一身天然矫健的筋骨无处施展,当真是让他觉察出点不得劲的感觉来。


    可转念一想到破命,他也不愿意随随便便低头。


    这会儿正缺个给他台阶下的人。


    钟离四百无聊赖地走过去挨着阮玉山坐下,看着对方手里两块石头,问:“在做什么?”


    阮玉山说:“我在琢磨,石头该怎么磨。”


    他把手里两块坚硬的石头拿到钟离四眼前,先将它们平滑的一边贴在一起,接着做出一个磨动的动作:“这两块都是利石,若是磨合时只想着彼此利用,不愿意正视自己的棱角,那便都只能用自己光滑的那一面去贴合对方,久而久之,它们的棱角并未消失,整体却真的回因为彼此愈发消减。”


    钟离四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接话,而是抬手用指腹触碰到其中一块石头上尖锐的一角,低声问:“那该怎么办?”


    “我也在思索。”阮玉山说,“毕竟我不是制定答案的人,天下也找不出两对一模一样的石头。就算我今天替这对石头想了办法,明天也还有下一对石头的棱角长在别的地方。世间每块石头的棱角各不相同,需要磨合的地方也不一样,不过我想,解决问题的法子总归大同小异。”


    他把两块石头分别交到钟离四两只手上,再自己握住钟离四的手,把两块石头旋转了半圈,使它们的尖角对着尖角:“真正的磨合,本就该正视彼此的锐利,如果一味地只想利用对方,把对方当作趁手的工具,那被规避的棱角就永远存在。只有承认彼此的尖锐,把彼此当作平等的对手,并肩之前先对立,才能让双方为彼此的需要磨去对内的棱角,成为最契合的伙伴。”


    他说完,放开手,看向钟离四,笑道:“有的东西,在成为你的工具之前,要先成为你的敌人,被你堂堂正正地收拾一顿,抹去不该有的棱角才行——你说呢?阿四。”


    钟离四看了看阮玉山,又对着自己手上的石头沉默许久,最后也不知究竟是想通了还是没想通,反正只是一个撒手把两块石头往地上一扔,再转眼看向阮玉山时眼角已有了一丝促狭:“听不懂。”


    说罢便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阮玉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忽然冲过去从后头抱住钟离四,扛着人就往床上跑:“那说点听得懂的!”


    房门被砰一声踹上。


    天边乌云一层一层卷过来,使今天的夜比往常来得早了一些时辰。


    直到子时,阮玉山神清气爽地去搬了热水进房,又过半个时辰,屋子里的灯彻底熄灭,一场新雪也下了下来。


    这场大雪依旧如往常般来势迅猛,盖住整座山头的时候,天还没亮,就连那罗迦也窝在自己的窝里没睁眼,普天下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们亦是尚在梦乡。


    最厌恶下雪也最厌恶早起的钟离四却强撑着醒了。


    他在尚未消弭的朦胧月色中坐起身,被子随意搭在腿上,背靠墙壁面对着一扇扇透入月光的窗户,双眼木然地缓了很久的神,似乎压根没有睡醒。


    最后他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将目光转移到仍在枕边熟睡的阮玉山脸上,借着熹微的朝色对着阮玉山看了许久,随后低下身,往阮玉山脸上亲了一口,便麻利地下床穿衣洗漱,迎着刚显现的日光出门上山,找破命练功去了。


    数日不见,破命刀锋的光芒都暗淡不少。


    察觉到钟离四的到来,它快速地闪烁一瞬,又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被抛弃的状态,于是再次赌气地将自己的光芒暗淡下去。


    钟离四没有打伞,他走到破命跟前时自己的肩头已积压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在寒风中吹彻得极度冰冷的手掌刚握住刀柄,破命便不停地发出高频率的震颤,以示自己的反抗和不满。


    神器密密麻麻的震动使钟离四的整个手臂在短时间内变得麻木颤抖,他没有松开,反而在快速的抖动中加强了手掌的力量,用力攥紧破命的刀身,随后将这把三十斤的神器从雪地中如旱地拔葱般拿起,再灌注全身的玄力将其往地上一捣!


    破命即刻停止了震颤,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


    “我不是来同你讲和的。”钟离四平静地说道,“我是来降服你的。”


    破命陷入了死寂。


    “今天我不会用你练功,我会把你打倒。”钟离四的指腹贴在破命的金刚刀柄面那些巧夺天工的纹路上,“如果你不服,那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一向桀骜的神器在他手中沉默得就像初见那天在矿山的山坡上一样,不知是否是想起了那日漫天风沙下被还是阶下囚的蝣人九十四抓在手中不得挣脱的场景。


    这天清晨,尚在自己的木屋中没有苏醒的那罗迦让一阵阵山石破裂的震碎声抽离出了梦境。


    遥远的山顶传来连绵不绝的轰塌和爆破,每一声都伴随着金刚利器被迫拨动的尖锐气鸣。


    神器撞击到那些山石上的响动并不清脆,那是一种近乎暗哑的,沉着的劈裂声,带着万分鱼死网破的力量与决绝,从不仅限于点到为止的试探。


    每一招打出去,连卷动的风都带着催动霜雪的气概,似乎整座山头都处在一种绝顶对峙的飘摇之中。


    破命的尖鸣从起初的刚烈迅猛渐渐变得微弱,割裂风声和大雪的气势也越来越摇摆不定,后面再次挥舞出声时,便是长长的无奈和挣扎,最后那气鸣声夹杂着明显的孤立无援之感,宛如一种仰天长叹般的求救,彻底沦为哀鸣了。


    那罗迦躲在阮玉山亲手给他搭的热窝里,头顶分明是巍然不动的木板,那山巅的动静却震撼得好似下一刻就有滚落的岩石砸到它的头上。


    它实在睡不下去,用鼻子顶开木门,吠叫着闯入阮玉山和钟离四的院子,却瞧见房门打开,屋子里空无一人。


    那罗迦又返回院子,抬头看向大雪纷飞的天空。


    满天大雪齐刷刷地飘向山顶,不过须臾,就像被人打出去一般,雪幕转瞬呈现出一种爆破飞溅的状态,硬生生被一股凌厉的刀风逼得转向吹朝山外。


    那罗迦第一次见识到风雪也能在半空拐弯。


    山顶的力量已然强大到了一种诡异的状态,那罗迦汗毛直立,朝院子外冲去。


    一路上人迹无几,它跑到宅门近处,才瞧见那里早就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钟离善夜和阮玉山凑在一块儿伫立于大门的屋檐之下,齐齐地朝山顶的方向凝望着,一言不发。


    两边回廊挤满了人,统统是宅子里的丫头小厮们,有的满脸好奇伸直了脖子朝山顶张望,有的则畏畏缩缩堵住耳朵瑟瑟发抖。


    上边的动静已是有些地崩山摧的趋势,故而就连那罗迦的到来都已无法引起人群的太大骚动。


    只是走到何处,何处的人群便会自觉让开一条小道,没人敢大着胆子和它过分亲近。


    那罗迦凭本事一路挤到阮玉山腿边,仰着脖子蹭了蹭阮玉山的腰,以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


    “瞧见了吗?”阮玉山感受到一个湿漉漉的鼻子在拱自己的手,低头看了一眼那罗迦,便挠挠那罗迦扬起来的下巴,同时另一只手指着山顶上,“不听你娘的话,就是这个下场。”


    那罗迦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应了一声,表示附和。


    这一场鏖战进行到约莫正午,山顶的声音才逐渐止息。


    阮玉山遣散了聚集在宅门走廊上的下人,又在钟离善夜那儿挨了撒气的两闷棍,便独自站在宅子门外等着钟离四回来。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山顶小径慢悠悠走下来一个人影。


    钟离四的一头卷发完全披散下来,他的衣摆袖子被刺破了,几乎成了挂在手臂上的布条——阮玉山看见这一幕第一眼便想,难怪破命原本只需挨两个时辰的打,却莫名其妙变成了三个多时辰,原来是事出有因。


    这是钟离四最喜欢的衣裳,阮玉山就是哪天想被休了也不敢这么搞破坏。


    钟离四走到近前,他一边替对方整理头发,一边笑着调侃道:“怎么发带都给打没了?”


    话音未落,钟离四便举起胳膊,露出自己绑在腕间的发带:“它想刺你给我做的发带,我取下来了。”


    阮玉山觉得三个多时辰还是打少了。


    于是一边站在后方替钟离四重新绑好发带一边又问:“在哪?”


    钟离四说:“什么?”


    阮玉山:“破命。”


    钟离四像是才想起来:“哦。”


    遂摊开手,一个字都没说。


    眨眼之间,一把金翠辉煌的三尖戟自半空中旋转飞来,一个呼吸的间隙便安安稳稳躺在钟离四手上。


    只是左边刀刃的刀尖被削平了一角,像是被谁的巴掌硬生生打没的。


    阮玉山看着那个缺口挑眉道:“不闹脾气了?”


    “脾气?”钟离四看向手中的破命,眉目平和,对它询问道,“什么是脾气?”


    破命闪烁着,发出一阵又一阵柔和的光芒,顺便温柔地在钟离四掌心来回滚了半圈。


    阮玉山第一次对神器产生了一种不屑的情绪。


    是夜,他在屋子里给钟离四丈量新衣的尺寸。


    钟离四上午才练完戟,下午又在阮玉山的陪同下练了大半天的字,午觉也没来得及睡,这会儿累极,甚至不愿意站起来,两眼发木地仰面躺在床上,随便阮玉山怎么搓揉。


    “前些日子不是才测过?”他被阮玉山翻了个身,感受到对方的虎口卡在自己腰上,“怎么又测?”


    “士别三日还得刮目相看,那么多天了,我得摸摸你是胖还是瘦。”阮玉山说着,指尖又在钟离四腰上挪了一掌,视线在钟离四身上来回扫动,“你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


    这一掌正好摸着钟离四的痒痒肉。


    “不知道。”钟离四哆嗦了一下躲开,有气无力地笑道,“……别碰。”


    阮玉山见他躲,便故意去摸:“我不碰怎么测?”


    钟离四往床里蹭,一个劲儿把自己蹭到床角,看见阮玉山跪着爬上床来要抓他,便抬脚踩住阮玉山的肩,将他抵在原地,不让他进来:“什么尺码非要拿手测?裁缝店里个个都是这么待客的?”


    阮玉山顺势握住钟离四踩在自己肩上的脚脖子,细细地从下到上抚摸过去,粗糙温暖的掌心一寸寸擦过钟离四的皮肤,直到伸入裤脚,握住钟离四的小腿,那掌心便滚烫起来。


    他仍是一个野兽进攻的姿态,这会儿抓住钟离四的小腿,倒像是把人的腿扛在肩上似的,不让人缩回去了。


    阮玉山的手继续往深处伸。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谈道:“我看破命的戟角被削了一块,当真是你干的?”


    钟离四心不在焉:“……嗯。”


    阮玉山吓唬他:“那可是观音留下来的神器,你就这么给它削了?”


    “我管它是谁的。”钟离四的裤脚被卷到膝盖上方,眼见着下头那只手是越伸越过分,便想把腿抽回去,哪晓得阮玉山力气很大,胳膊压着他的腿骨,压根不让他躲,而后方,钟离四背抵着墙,是退无可退了。


    钟离四闭眼,微微仰头,发出一声极浅的闷哼,呼吸急促道:“昨天是观音的,今天被我打残了,就是我的。”


    阮玉山手上动作来回不停,听了这话便笑:“那你改天把我也打残,我就能告诉别人,我是你的了。”


    钟离四断断续续呵出一口气,半睁开眼睨着阮玉山,似笑非笑,刚要开口,就听阮玉山抢了他的话。


    ——“贱!”


    阮玉山早有预料,笑吟吟地把他要说的先说了,随后手上一顿,蹙眉道:“我说,你这毛病,怎么时好时坏的,没治到根上?”


    钟离四不想总谈论这个话题,于是别开脸,也不笑了,低声说:“没治好就没治好吧。”


    “那不行。”阮玉山趁他放下戒备,一个猛虎扑敌按过来,掐着他的腰往下走,“要不再试试?”


    钟离四听见这话又把头转回来,皱眉道:“你刮没刮胡子?”


    阮玉山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没胡子啊!”


    平心而论他的胡子一点都不茂盛,顶多三天两头不打整会冒点浅浅的胡茬,他自认自己浑身的毛发长得跟他一样张弛有度: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地方硬,该茂密的茂密,该稀疏的也绝不乱长。


    可钟离四总隔三岔五就嫌他下巴胡子扎大腿,阮玉山觉得是钟离四不喜欢这个姿势在找借口。


    “亲你上边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嫌扎嘴?”阮玉山反问。


    钟离四杀气腾腾地盯了他半天,仿佛很难想象他能问出这样的话,而自己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干脆直接一脚踹到阮玉山胸口,自己也跟着口不择言:“那你别刮胡子,舔死我算了!”


    阮玉山哪舍得?


    阮玉山一把攥住钟离四还热热贴在他胸口的脚,只觉得钟离四腿上真有劲儿。


    他提溜羊崽子似的把人扯到自己身下,再压下去猛地埋在钟离四颈窝里吸了口气,感觉到钟离四想提脚往他身上踹,当即用膝盖给人抵死:“你再这样,先把命交代在床上的,可真指不定是谁。”


    话没说完,便听钟离四在他怀里冷笑:“能让阮老爷得马上风,那也是本事。”


    阮玉山眉头一皱,低头看向被自己圈在怀里的人:“谁教你的?”


    第83章 短夜


    钟离四脸上神色难得闪烁了一下。


    阮玉山瞧见他目光朝屋子屏风东侧墙角的红木圆角柜瞥了一下,当即起身,是手也松开了,腰带也不扯了,一个扭头就往柜子那边去。


    钟离四状若镇定地从床上坐起,被阮玉山脱了一半的外衫还堆在小臂上,瞅见阮玉山把柜子底部那几本话本子翻出来了。


    他也不吭声,就低着眼睛装不知道。


    “《寒楼杀柳》、《枉回首》、《囚何梁》……”阮玉山一边清点一边把这些话本子翻了翻又扔到床上,“我几时给你买过这些淫词艳本?”


    钟离四不说话。


    阮玉山把话本子卷成卷,俯身戳戳他的脸:“别装死。”


    钟离四一把将话本子夺过去放到另一边,愠怒道:“你看都没看,怎么就说是淫词艳本?”


    阮玉山冷笑:“这些东西讲的什么,我能不知道?”


    他挨个挨个拿起来,竟是如数家珍般:“《寒楼杀柳》,是穷苦书生韩楼在赶考路上被京城柳员外相中,又被逼扮作女子被柳员外强娶进家门成为男妾,后不堪受辱,设计杀死员外又自杀殉情的故事;


    《枉回首》,边关将军在睡春院看中男妓,豪掷千金上演了一出救风尘,得到美人儿又将其抛弃,最后将军战死边关,美人看破红尘,剃度出家。”


    “《囚何梁》更不必说。”阮玉山道,“状元郎何梁初入仕途便被三个皇家子弟觊觎,连同皇帝,四人将何梁囚禁于皇家别院,夜夜笙歌,最后何梁壮志难酬,不甘一生为人禁//脔,投河自尽,又因饱受人间苦楚不愿再投胎为人,宁愿生生世世化作水鬼将自己囚于河底,而几个皇家子弟在寿终正寝后灵魂游荡世间,亦是不愿投胎,寻找了何梁生生世世,却都再没能见到他一眼。”


    他刚要把书往地上扔,又想起钟离四对这些玩意儿保存得很好,即便偷偷塞在箱底,那也是拿绸布包着,便换了个方向,丢在床上,再伸手揪住钟离四故作镇定的半张脸:“我说你怎么连马上风都知道——钟离四,你涉猎很广啊!”


    多人本子都看起来了!


    钟离四一把打开他的手,正襟危坐在床上,眼珠子横过去,被阮玉山捏过脸的部位还红着,神色却是丝毫不理亏:“我瞧你对这些本子字字句句都记得滚瓜烂熟,也不遑多让嘛。”


    阮玉山笑而不语。


    他是谁?堂堂红州州主,出生就是阮家世子来的,这世上香的臭的好的坏的,都不需要他动动手指头,只要一个眼神,自然有无数人巴巴地踏破了门槛送到他跟前来,给不给脸色全凭他喜不喜欢。


    过去二十二年,他床上干净,那是因为他觉得世间太多人都沉闷无趣,而非他人事不能。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血气初涌的时候,谁还能不对风月之事感点兴趣?


    这些东西,他早在那些年初晓人事时便看了个遍。


    尤其是上边那几本,对鱼水之欢、床笫之事方面极尽描写,又偶尔掺杂几回缠绵悱恻的故事情节,最是叫人欲罢不能。


    只是阮玉山将多数本子看完仍觉无趣,认为故事里的人为点情情爱爱整日要死要活简直小题大做。


    “我是阮玉山,一州之主,什么脏的臭的东西没见过,你跟我比?”阮玉山弯腰凑到钟离四眼前,严厉了语气,“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给你看这些东西?”


    钟离四原本沉默,俄顷又忽然抬眼看向阮玉山,蓝幽幽的眼珠子转了一转,一扬唇,似笑非笑道:“钟离善夜。”


    阮玉山一愣。


    捕捉到他的神情,钟离四更是别开脸,颇有几分吃定阮玉山的意思,故意道:“没错,这些都是钟离善夜叫我看的——你去找他麻烦吧!”


    这明摆着是掐准了阮玉山这当头不敢得罪老爷子,毕竟阮玉山才教唆人家替他干了背黑锅的事,哪还好意思去为着这点小打小闹兴师问罪——老爷子昨儿被汗浸透的里衣今天还没干呢!


    阮玉山若有所思地站起身,背着手在床边走了两步,一下子琢磨过来,忽回身指着钟离四道:“好哇,原来是阮铃那臭小子。”


    钟离四眸光一闪,又不吭声了。


    钟离善夜平日无事不下山,林烟和云岫若是从旁人那得了吩咐,尤其是紧关钟离四的事,必然会先到阮玉山面前问个准许;这满宅子上下,能让钟离四信得过又愿意偷偷叫人给他带这些上不得台面玩意儿的,只剩一个阮铃。


    阮玉山一看自己说中了,当即道:“没心肝的东西,竟拿这些本子来耽误你,他是什么身份,这些本子拿到你跟前,又是什么心思?我看把他送去骑虎营还是轻饶了。”


    “阮铃不过是跑腿的。”钟离四若无其事整理着自己的衣裳道,“我说了,这些本子是钟离善夜想出来给我解闷,我自己要看的,你不要万事都怪到阮铃头上。”


    阮玉山一听最后一句,便了然道:“你早看不惯我对他严厉,嫌我对他过分了是不是?”


    钟离四一挥手:“我跟你尿不到一个壶里!”


    阮玉山“哈”的一声,一步上前,这回恶狠狠捏住钟离四的脸,连带着嘴角也给人捏起来:“你这嘴巴一天到晚都学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话?”


    钟离四还想打开他的手,奈何阮玉山手劲大,一巴掌下去打不掉,钟离四便攥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抬上去,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的挨个把阮玉山的五指给掰下来,一边掰一边道:“天天吃你舌头,再干净也不干净了!”


    话一出口,方意识到自己说得露骨了些。


    果不其然,阮玉山那边也放下手没动静了。


    半晌,忽听阮玉山一声哂笑:“怎么?舌头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吃的?我看你每晚吃得很乐意嘛!”


    钟离四低敛着眉眼,想要反驳,可琢磨琢磨,又觉得阮玉山说得没错。


    他脑子转不过弯,又不想输了这一回,刚要抬头,身子便被人一推,听见身上里衣被撕扯得嘶啦响:“本老爷今晚就让你看看到底干不干净!”


    钟离四哪能如阮玉山的意,他伶伶俐俐一个翻身滚到外头,抬起脚时才发现自己下半身不知何时已被阮玉山脱了个精光,此刻一条光溜溜白花花细条条的长腿横在二人之间,就靠上半身的衣裳勉强遮住腿根。


    他一脚蹬在阮玉山腰上,分明是想用力一踹,可临到头不知考虑什么,竟然不过轻轻搭在阮玉山侧腰,并不用力了,只冷着脸道:“你想得美——我还有话问你。”


    阮玉山被他抵在床内,干脆就地侧躺,用手支着脑袋,闲闲地屈起一条腿,另一只手抓住钟离四的脚腕,像摸一朵花又或是摸怀里一只猫儿似的慢慢摸着钟离四的腿:“说。”


    钟离四便问:“林烟去哪了?”


    阮玉山手上动作一顿,随后道:“我命他回去给我拿枪。洞府的兵器我用不惯,许久不见,重关也想我了。”


    钟离四倒是听阮玉山讲过重关,那是他随身带的武器。


    “洞府到红州,要多久?”钟离四一想便觉得奇怪,“你以前同我说,穿花洞府的位置选得极妙,气候宜人,离红州也不远,方便佘老太太时常来看阮招。怎么林烟去了那么多天不见回来,你也不担心?”


    “老太太喜欢林烟,”阮玉山拍拍钟离四的脚背,“此番回府,我要他趁夜潜入,最好悄无声息拿了东西便走,以免被人瞧见,让老太太知道了非挽留数日不可,顺便回来的路上给我打探打探了慧的通缉令下落如何。可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已经被发现了,不得已留在家里,要陪老太太一些日子。”


    钟离四心细多疑,阮玉山怕他再问下去,自己一时找不出话圆回来,便抢先问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林烟来?”


    钟离四淡淡地说:“那罗迦想他了。”


    “哦?”阮玉山悄无声息把人往自己面前拽,“我看是你嫌那罗迦烦人了,巴不得林烟回来帮你带带。”


    钟离四不置可否,转眼已被阮玉山拥在了怀里。


    他下意识攀上阮玉山的肩,触到的仍旧是坚硬宽厚的手感。


    阮玉山的骨架似乎生来就比他大上一圈,钟离四的手胡乱游走着,摸到阮玉山后背比自己更宽阔的肩胛骨,还有战场上留下的一些陈年伤疤,和一寸寸紧绷的健硕的背部肌肉。


    他想不明白为何阮玉山的皮肤总是温暖,甚至滚烫,红州的水土怎么就养出了这样的人,冷峻中带着热烈,豪放里带着妥帖。


    他也想去红州瞧瞧,瞧瞧这个把阮玉山养大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


    钟离四紧闭着眼,被迫仰头靠在阮玉山肩上,情之所至时,阮玉山抚过他的脊背,如同往常无数次那样低声在他耳边说:“阿四,别怕。”


    钟离四低头,对着阮玉山的肩咬了一口。


    他的呼吸愈发混乱,有汗水滴落到他的鬓间,他不知那是阮玉山的汗还是自己的汗,只知道过去无数个没有遇见阮玉山的夜里,那些寒冷濒死的感觉在离他越来越远了。


    浓郁的熏香气息挥发在窄长的床榻间,钟离四长眉微蹙,白沁沁的脸上贴着几缕乌发,薄唇泛红,嘴角留着阮玉山片刻前的吻痕,似阖非阖的眼底说不清是欢愉还是痛楚。


    阮玉山的手臂线条分明,几乎用了所能用的最大力气将他搂紧。


    钟离四的后腰近乎悬空,只剩一头卷曲的长发散落在被褥上。


    忽然,钟离四在一片混乱的喘息中仰头吸了口气,用仅剩的力气向外推道:“停下……停下!”


    他挣扎的力气不算大,耳边听见阮玉山似哄似笑的语气,像是怪他不好伺候:“阿四……”


    钟离四只是摇头,动了真格地要把阮玉山推开:“伤……不行!”


    阮玉山俯撑笼罩着他,抓住他的手对着他的掌心吻了又吻,抬手拭去他额头的汗,温声问道:“什么伤?”


    钟离四匆匆忙忙低头,原本搭在阮玉山肩上的手慌乱移到阮玉山的肋下,四处摸了摸,又按了按,确定阮玉山身体没事,才松了口气,把额头贴在阮玉山健壮的胸口上。


    阮玉山这才想起来,自己早前告诉钟离四腰上的伤没好,后面几次还拿此时当过借口在床上占过钟离四许多便宜,如今这伤他忘了,却是叫钟离四牢牢记在了心里。


    他低下去吻了吻钟离四的头发:“阿四,你关心则乱了。”


    钟离四不说话,只是偏头,耳鬓厮磨地回应阮玉山的吻。


    忽然,一个天翻地覆,钟离四和阮玉山调换了位置,又被按着坐下去。


    他猝不及防,仰头发出一声轻哼,颈下青筋顷刻暴起,指尖颤抖着,不顾一切要起身脱离:“不……不行……”


    阮玉山紧紧攥住他两只手,看见钟离四眼下和耳根浮红一片,甚至眼角隐隐有些涌出泪光的趋势,更是不打算把人放开。


    钟离四眼睛含着一层薄薄水汽,鼻尖微红,神色凌厉地扫视下去,话语中竟有了些警告的意味,咬牙道:“……阮玉山!”


    “阿四,”阮玉山调了调姿势,得寸进尺,抓着钟离四的手往自己受过伤的肋下放,“你既要疼我,就疼我到底。”


    钟离四支撑不住,蓦地垂头,额前半湿的长发遮住他的眉角,只叫人看得见他强烈起伏的胸口和急促的喘息声,放在阮玉山受伤处的指尖不断颤抖着,却丝毫没有用力按压下去。


    片刻,他难以控制地短短哽咽了一下,叹了口气,随即用一种咬牙切齿的狠戾声道:“……下不为例。”


    穿花洞府的夜总是很短,即便到了冬天也是温暖着飞逝的。


    钟离四曾以为那是屋子里添了火炉和地龙的缘故,觉得日后的冬天只要有了这两样东西,饕餮谷无数个夜里那般冻彻骨髓的漫长和无望,就会与他永别。


    州西军营的夜却一日比一日难熬。


    阮铃跟随云岫去到骑虎营时,营里正是士兵集合在校场操练的时候。


    刀枪剑戟弓弩盾,练完了武艺练阵法,练完了阵法练体能,从古至今的军营皆是如此日常。


    营地围栏边堆砌的沙包上凝着厚厚一层混杂了淤泥的霜,沙包袋子俨然破了几个大洞,然而里头的尘沙却不见漏撒——全都已经凝结了。


    州西已是大祁边关,骑虎营更是修建在丘陵之上,这里就连最普通的夜风都带着萧索肃杀的气味。


    云岫和阮铃的人马才到五十丈外,便有游骑和哨兵前去通传,待到营门十丈时,便被拦下。


    “云岫公子。”营门都尉一眼认出来人,先行了个礼,仍未放行,直到云岫拿出阮玉山亲手给的符节,仔细检查过后,才打发人前去替他们取下行李,做出迎入的姿态。


    俄顷,便见右将军陈维快步前来相迎,边走边抱拳道:“临近年关,云岫公子亲自前来,可是州主有什么吩咐?!”


    云岫虽是阮玉山的侍从,但自小与阮玉山一同长大,在阮府便是半个公子,到了军营,阮玉山在的时候,他便位同副帅;阮玉山不在,他手中持节,众军见他便如见阮玉山。


    “右将军。”云岫回礼,侧身后退,朝陈维介绍道,“这是老爷的世子,单名一个铃。”


    “世……”陈维愣了愣,盯着阮铃嗫嚅了两下,连招呼都不会打了,显然是对阮玉山短短一年不见就找时间造出个十几岁的儿子这事儿有些无所适从。


    云岫没给他太多过渡和寒暄的机会,先是转头对阮铃道:“还请世子先去营房休息,属下与右将军商议片刻事宜,随后就到。”


    阮铃初来乍到,并无二话,只随着云岫安排的人手进了营地,前往营房。


    “右将军,”云岫一直等到阮铃走远,方对陈维道,“借一步说话。”


    边防风大,气候严寒,火炉子端进营房不过大半个时辰便要添上新炭。


    右将军陈维的营房中私语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第一堆炭火渐渐熄灭时,云岫才从营房出来。


    “属下愚钝,还请云岫公子再给个示下,”陈维送云岫出门,且行且道,“既然要世子在军中历练,那……”


    云岫停下脚步,侧目道:“当年老爷不过九岁便被送来骑虎营,彼时你已是从军五年的兵油子。老爷在营中如何受的历练,一步步你都看在眼里。如今老爷把世子送来,你们如何自处,还要我教?”


    陈维方知自己这是问了个蠢问题,为化解尴尬嘿嘿笑了两声,随后愈发恭敬道:“属下明白。”


    当年阮玉山才被送来军营,陈维也才十几岁,那会子仗着自己年纪大,老太太又往军中放了话,不必顾及对方世子的身份,为着这,军营里没几个人没霸凌过阮玉山。


    阮玉山自小个高劲儿大,送来时虽说九岁,可体型比得上寻常人家十四五岁的健壮孩子,因此当时军中许多人对其并未生出呵护或怜悯之心,只把他当同龄进来的新兵蛋子看,可着阮玉山欺负,陈维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陈维被阮玉山报复,一脚踹进粪池,险些没被溺死,打那以后吃了教训,才知道九岁的小世子不是好拿捏的料,也就是从那时起老老实实跟在阮玉山身后,一路做到了右将军的位置。


    云岫又走到近前,沉着脸色,伸出手指挑了挑陈维的衣领,用他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低道:“世子年纪还小,心性急躁,老爷既下了狠心送来,便是要让他日后成个样子。你们……也别掉链子。”


    陈维一听,便知其言下之意,又通晓云岫其人平日从不做半句玩笑,使起手段来自有三分阮玉山的影子,于是也正了神色:“遵命。”


    云岫退了一步:“年初听你们猎了一只上品墨狐,老爷让狐皮不急着送。今天可以拿来,我带回去。”


    陈维道:“属下这就打发人去取。”


    云岫不再多言,转身朝阮铃的营房走去。


    阮铃正在营房看书。


    数月前钟离四在燕辞洲的小岛上救下他,彼时他在这片举目无亲的大地上已经流浪逃亡了许多年,像个野兽一般大字不识,每天两眼一睁就只能思考如何活命。


    后来钟离四把他带到穿花洞府,要他做了阮玉山的世子,打那以后他有了自己的居所和名字,有了每日可以勤换的新衣;别院有什么吃的,他那里一口也不会少;知道阮玉山对他严厉,钟离四便从不肯对他说一句重话——不,钟离四那样的人,除了阮玉山,谁的重话他都不肯说。


    偶尔阮铃在自己的院子里和那罗迦玩闹,隔着几堵红瓦砖墙,会听到回家的钟离四和阮玉山在石板路上你来我往地斗嘴打诨。


    他有时也会想象钟离四用那种戏谑揶揄的神色对自己说着许多只有在阮玉山面前才会说的毫不客气的话语和警告,可更多时候到了他面前,钟离四只是摸摸他的头发,让他好好念书,多识些字。


    阮铃读书刻苦,这是穿花洞府满宅子的人公认的事实,就连阮玉山在这一点上也挑不出毛病,甚至特意为他从山下请了最好的教书先生住在宅子里教他认字。


    只有他知道,他刻苦念书并非出于对阮玉山的畏惧。


    钟离四的嘱咐,哪怕只是随口而出的一个字,他也会牢牢记在心里。


    云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给盆里夹了一块新碳:“世子看书看得入神了。”


    阮铃闻言如大梦初醒,从对钟离四的思念中抽离出来,想起自己手上的书已是大半天没有翻页。


    他下意识往营房外看了看,正巧撞见有人端着一件油亮亮的墨狐皮递给云岫守在房外的随从,便合上了书起身道:“狐皮拿到了?那——”


    “那属下就不打扰世子军中历练了。”云岫说着,抬手握剑行了个礼,便从容麻利地退出去。


    “等等,”阮铃脸色骤变,没听明白,可有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忙不迭追出去道,“历练,什……”


    那边云岫已利落地翻身上马,攥紧缰绳,居高临下看着阮铃,语气冰冷威严:“老爷有令,命世子阮铃于州西骑虎营驻扎操练,服令期间一切听从右将军陈维之命。三年之内无令不得出营,回府归期不定。”


    说罢便调转马头,就要启程离开。


    阮铃被这变势打得措手不及,在寒风中愣了片刻,竟抬脚追马上前:“云岫,云岫你等等!”


    云岫停下马,没有回身,只是微微侧头,颔首以示尊重:“世子还有何吩咐?”


    阮铃褪去血色的双唇颤了颤,似乎有许多话想问,可大抵是知晓云岫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而他留在军中一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便只问了一句:“四哥他……知道吗?”


    云岫沉默一瞬,毫不留情地说道:“有关世子之事,老爷决策前势必会先征求四公子首肯。”


    阮铃的面色登时煞白了。


    “既然是他的主意……”阮铃浑身萎靡下去,睫毛颤抖了两下,随后毅然回身走向营房,“那我就留在这里。”


    云岫凝视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唇,在阮铃踏入营房前的最后一刻道:“世子不必灰心。骑虎营是老爷自小长大的地方。红州三大营,骑虎营为首。老爷既命我带世子来此,必是对世子寄予厚望。”


    阮铃的脚步顿了顿,没有给出回应,径直进入营房不再回头。


    第84章 亡音


    穿花洞府位于红州东侧地界,比红州略近江南。


    而红州城的主城处于州东南部,因此当云岫处理好阮铃的事务连夜赶回洞府时,比他晚出发半天的林烟早已提前两三日抵达阮府,趁夜拜见了佘老太太,将阮玉山的“临终遗言”一字不落告知了老太太。


    次日,佘老太太举办家宴,在席上既未透露阮玉山死于山崩之事,也没拿出阮老太爷的骨珠,仅仅以阮府目前唯一话事人的身份宣布,阮家即将废除蝣人活祭旧制,择日烧毁鬼头林,自此不再用蝣人祭祀。


    这一刀切的决策下得突兀又决绝,若当真实施,不知得触动多少人的利益,故此家宴之上自是一片哗然。


    甚至有不少年长于阮玉山的上一辈仗着群情愤慨开始对老人家出言不逊。


    “他们骂得可难听了。”林烟回来第一晚上就在阮玉山书房关起门来告状,“阮峰那死老头子,直接指着老太太说她年事已高,不适合再插手族中事务,叫老太太安安心心在来凤仪养老便是,还说什么,这等大事,别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就算她丈夫,当年的阮老太爷亲自来了,大家也不见得答应。”


    外头又下了雪,阮玉山不紧不慢给还没脱下兜帽的林烟倒了口热茶:“老太太不是不让你现身?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当然在屏风后头!”林烟在屋子里熬过了一阵冷意,才把披风和兜帽脱下,将勉强回温的手放到火炉子边烤着,一边搓手一边道,“如此闹了两日,他们见老太太不表态,便是不改变主意的意思,竟一面打发人去守着宗祠和过往百年的那堆采买簿子,一面把过往老太太安排在鬼头林的人手全换成了自己的人,还集结了族里大批不同意此事以及过去跟老太太有过节的长辈宗亲们去来凤仪闹!又是撞门又是大声叫嚷,好上不得台面!我瞧着府里老爷你不在,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老太太蹬鼻子上脸了!”


    阮玉山面色仍未有太大波动,甚至还笑了笑,顺便把炉子里的炭火翻了翻,又加了几块新的到底下:“去北园来凤仪闹的,有多少人?”


    “那可不少。”林烟道,“除了几支平日同老太太交好,也与老爷表过衷心的嫡亲,那些太爷的侄子侄女,甚至还有些外侄们,我瞧着能来的都来了,其中除了觊觎活祭一事利益的,还有不少早年被老太太得罪过的外戚,大多是您说年轻时往外头买卖阮家消息,透露阮家军火还有生意,最后被老太太罚得太重,几乎赶出府的人。”


    “还有呢?”阮玉山问。


    “还有……”林烟想了想,“哦,还有一些,既不为利益。也不为报仇,平日里也与老太太亲近,也不争强好胜的叔伯,此番也前去苦口婆心地劝老太太,说旧制废不得。尤其是峙叔公,头发都花白了,杵着拐也要去找老太太。我瞧着,他们是真心实意觉得鬼头林起着大作用,既安抚了先灵,又庇护了咱们阮家,为此因着鬼头林剖心晒胆,在老太太跟前苦苦哀求。唯利者蝇营狗苟,唯心者众志成城——我看这些人,才最不好处理呢。”


    “阮峙那老头子……”阮玉山盯着炉火低低呢喃了一声,却不见后话。


    俄顷,又听他开口。”你说得不错。”他放下夹碳的钳子,脸上却不见任何愁色,反问道,“这时候,老太太该叫你拿着骨珠出来了。”


    “您怎么知道?”林烟有些诧异,惊喜道,“正如老爷所说,堂下闹得不可开交时,老太太打发人来命我去她书房取了太爷的骨珠,当着众人的面揭开,还让我端着骨珠一面绕堂而走,一面大声说出老太爷的遗愿。您是没看到那场面,真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一个个目瞪口呆,张着嘴巴话都不会说了!”


    说到这儿,林烟两眼放光。像是还没回味够似的抓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可算是治住了他们!不过您说,老太太怎么不一开始就叫我这么做呢?”


    阮玉山笑而不答,又问:“想必那天过后,他们也还是不死心。”


    “正是呢!”林烟说,“没两天他们就回过神来了。想来废除旧制的事还是太大,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老太爷的骨珠做不得假,他们就从遗言上找麻烦,说谁知道这些遗言是不是老太太自作主张杜撰的,要我们拿证据。”


    阮玉山嘴角微微一翘:“这时候,就该把我的衣冠拿出来了。”


    林烟点头:“老太太在宗祠召集了众人,拿出老爷你叫我带回来的头冠和你的马,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你的死讯,并且对他们说,太爷的遗训,就是由你我亲自见证的,还说,已经打发人去向天子呈报了你的死讯。后来红州大办丧事,族里他们也就消停了,可我看,他们还是不服气,总有一天,会缓过气来再闹上几次的。我本想留在红州守着老太太,可她却把我赶回来了,说用不上我了。”


    “当然用不上你了。”阮玉山道,“再过些日子,该我回去了。”


    林烟正给自己倒茶,听见这话,险些把茶壶磕在茶杯上:“您?您不是死了吗……”


    话没说完,又觉得太不吉利,赶紧捂住嘴。


    “老太太懂我。”阮玉山含笑瞥了他一眼,忽考问道,“林烟,平日你同我一起读了许多兵法,兵法中最浅显简单的一条,连稚子也背得朗朗上口。你可知是哪一句?”


    林烟脑子里想起太多兵法册子,一时拿捏不准,便道:“您提醒提醒我。”


    阮玉山说:“当年齐国攻鲁,便如今日阮府废除旧制之争。仅仅是太爷的遗言带回去,不足以让那些人从命。那帮老东西只打击一次,是万万放不倒的。要从一开始,先给他们一击,叫他们气势汹汹来找麻烦却在你拿出老太爷骨珠时候吃了亏,耗泄他们一半气势之后,再等待他们第二次反击;第二次他们垂死挣扎,又被我的死讯和佐证所震慑,底气便去了八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让他们彻底服从,咱们就得留着最后一招。”


    林烟愣了愣,好像明白了:“最后一招,便是等他们还剩一口气作妖的时候,老爷亲自出面镇压,既恐吓了他们,又更一步坐实了太爷的遗命。如此攻心,他们便再没力气掀起风浪了。”


    阮玉山默默一笑。


    林烟一拍桌子:“这是曹刿啊!”


    他拍完桌子,不知想到什么又委顿下来,试探道:“那届时老爷回去,阿四公子……”


    “阿四留在山上。”阮玉山的笑倏忽消失了,凝重道,“他还不能跟我回去。到时候云岫回来了,跟我一同回阮府解决那帮老古董,你留在这儿看着他。有任何动静,书信联系。”


    林烟听着阮玉山的话,反反复复地想,认为阮玉山这法子也算是天衣无缝,即便有什么疏漏,只要瞒住钟离四便可。


    毕竟自家老爷捣鼓出那么大的动静,大半原因都是钟离四。


    事情虽要紧,可解决鬼头林看似正本清源,实则是扬汤止沸,关于阮氏的一切,只要捂住钟离四的眼睛和耳朵,鬼头林的麻烦也便成次要的了。


    阮玉山的手忽然拍上他的肩,林烟一个哆嗦,抬起头时发现阮玉山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来了。


    “林烟,”对方神色凝重,“切记守口如瓶。你要记住,让阿四留在洞府,是最重要的。”


    “怎么老把最重要的交给我啊。”林烟眉头一皱,嘀嘀咕咕,“还不如让我跟您回府里去呢。”


    “阿四跟你亲些。”阮玉山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便忍不住笑笑,“云岫太守规矩,到了阿四面前,是不行的。否则阿四随随便便耍点花招,云岫碍于规矩,反容易被耽误了。”


    林烟也知道他说的在理,只能认命道:“好吧好吧。”


    “话说回来,”阮玉山走到不远处的书架上,开始翻翻找找今夜要给钟离四带回去的话本子或是古文册子——找这些东西时阮玉山可讲究,尤其是那些关于神话又或是史传的书,他既要尽可能多的寻找记载了关于蝣族的本子,又要避开提及红州阮氏的内容,因此每次找这些书时,阮玉山都额外认真,“老太太身体如何?”


    “头发白完了呢。”林烟从桌上碟子里拿起糕点填肚子,“老太太身强体壮,原本咱们还是能在她头上找出一些黑发的,这次回去,自打我把老太爷的骨珠给了她,也就一个晚上不见,老太太的头发全白了,人也少了些精神。”


    他又咬了口糕点,嘿嘿一笑:“不过对付那些老顽固,还是绰绰有余!”


    阮玉山也跟着发出了似有若无的一声哼笑:“人还是得有念想吊一口气。难怪老太爷不怎么乐意我把骨珠带回去。”


    林烟眨眨眼,猛地回过头:“您真见到太爷了?还跟他说了话?”


    阮玉山仍在低头找书,语气淡淡:“不然骨珠我怎么拿回来的?”


    “我以为你就是去矿山拿了颗珠子呢……”林烟舔舔唇,又好奇道,“那太爷他长得是不是很俊俏?”


    “俊。”


    阮玉山先对太爷的容貌做出了肯定,随后翻翻找找,终于找到本满意的古籍,拿回来坐下,又补充道:“比我差点儿。”


    林烟撇撇嘴。


    远在红州阮府来凤仪的骨珠静静躺在锦盒里,闪烁了一瞬,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光芒。


    佘老太太靠在床头,拿着虎头杖把盒子砰一声盖上:“变成珠子了还打什么喷嚏。”


    锦盒里的骨珠:“……”


    “对了。”阮玉山对自家高祖父的容貌调侃完,又问道,“叫你返程路上打听了慧的消息,结果如何?”


    “说起这个,”林烟脸上浮起一抹困惑,“才短短数月,大渝樊氏张贴在大祁各州的通缉令都不见了,难道了慧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不见了?”阮玉山听了倒是新鲜,“那阮铃可要遭麻烦了。”


    “世子?”林烟一头雾水,“怎么扯上世子了?”


    “离大渝最近的一个营,便是州西骑虎营。”阮玉山说道,“既然了慧找到了,那我的仇家,也该差不多知晓我的身份了。”


    林烟骇然:“阮玉山的身份已经不够您拿去招惹全天下的人了?”


    阮玉山瞅了他一眼,卷起手里的簿子就往林烟头上敲:“显着你了。”


    林烟耍完嘴皮子,摸摸脑袋:“那咱们是先解决府里的事儿,还是先去骑虎营照看照看世子啊?您惹的仇人,来历大吗?”


    “估计不小。”阮玉山说得风轻云淡,拍拍衣摆上飘落的碳屑准备起身,“咱们接下来,就等等看,看哪边的消息先传过来吧。”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还坐在原位狼吞虎咽的林烟,看不过去,又回来把人扯起来:“你要实在是饿,去小厨房叫人给你煮点,别天天吃这些零嘴。”


    林烟闷闷不乐应了一声:“四公子晚上也吃呢……”


    “还学会顶嘴了你!”


    阮玉山胳膊一抬,林烟抱着脑袋就尥蹶子似的往外头跑。


    阮玉山无奈,看着外头漫天大雪,高喝道:“打伞!”


    林烟早没影了。


    这场雪日夜不息,一直下到了十二月十九,也就是佘老太太的书信送到穿花洞府那天。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短短两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大局将定,亟待亡音。


    阮玉山得走了。


    一天也停留不得。


    这些日子钟离四正抱着钟离善夜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一本《两界异兽奇谭》看得津津有味,整天练完了功胡乱吃两口饭便披着两层披风坐到摇椅上看到深夜,院子里的摇椅被他搬到了屋檐下,有时候钟离四连火盆也要抱出去,为的是在外头看书能节省屋子里的灯油。


    阮玉山也曾因为好奇去瞅过两眼那本奇谭,里边并未讲太多奇闻异事,更多的是一些驯兽技巧和远古兽语的传授,伴随着一些典故或传说,方便看书的人实操和理解。


    大抵是钟离四太想学会如何跟那罗迦有效沟通,以至于最近阮玉山动不动大半天玩消失他也不管了,一头扎进书中世界,不把驯兽的法子学个透彻誓不罢休。


    阮玉山倒是很乐意他把椅子和火炉都搬到屋檐底下。


    比方这夜,阮玉山就坐躺在摇椅里。


    钟离四身上披着厚厚的貂毛披风,对坐在他身上不断起伏。


    两个人身上的衣裳都挺厚,光是披风就重重叠叠堆在椅子上,遮遮掩掩中,根本找不到阮玉山的手放在哪儿,只看得见钟离四放在阮玉山肩上的五指白中泛青——那是手上太用力的缘故。


    钟离四仰着头,下颌沾着几缕湿发,细长脖颈上的喉结若隐若现,还有那对英气的长眉,因为阮玉山的动作时展时蹙,最后他艰难地呵出一口气,渐渐腰酸,本打算低下头去寻找阮玉山的胸口靠一靠,才一俯身,便感觉到腰间的那双手将他用力把住,不让他挨近。


    钟离四不明就里,茫然看向阮玉山,只一瞬便对上对方戏谑的目光。


    他皱了皱眉,想要打开阮玉山抵在他腰间的手,奈何自己的手一旦从阮玉山肩上拿来就失了支撑,只能再次蒙头往阮玉山怀里钻。


    阮玉山又一次推住了他的腰,不让他靠下来,非逼着他挺直了身板,自己则舒舒服服躺在椅子背上,似笑非笑地欣赏他这副模样。


    钟离四凝视阮玉山片刻,抿了抿唇,并不开口恳求,而是别开脸,不再往下靠去。只是眼角渐渐泛出一层薄红。


    阮玉山还嫌不够,眼中笑意突然恶劣起来。


    椅子摇动的声音越来越刺耳急促。


    钟离四握在阮玉山肩上的手愈发用力,实在承受不住,便闭上眼,咬着牙,不愿发出一丝示弱的声音。


    终于,阮玉山看见钟离四紧闭的睫毛悄无声息地湿润了。


    他猛地坐起身,把钟离四拥进怀里,伸出手去,擦了擦钟离四的眼角,再把手缓缓抚过钟离四的脸,最后停留在钟离四唇边。


    猝不及防地,钟离四张嘴咬了他的指尖一口,在他的指腹留下几个浅浅的齿印。


    “阿四牙口生得好。”阮玉山笑了一声,抱着钟离四往自己身上贴,紧紧把脸埋进钟离四胸前,“……生得真好。”


    摇椅在一声绵长的“吱呀”过后停止了摇动。


    钟离四睡在阮玉山身上,不知想到什么,伸手到头顶去摸阮玉山的下巴。


    阮玉山攥住他不安分的手,笑吟吟道:“怎么?想扎腿了?”


    钟离四累得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阮玉山揉了揉掌心那只冰冰凉凉的手,刚要放回披风里松开,钟离四的手又抬起来追过去,不让他松手。


    “我说,”阮玉山拍拍他的背,“糍米糕也不见那么黏人吧?”


    钟离四在他胸口含糊了两声,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意思是这话他不爱听。


    阮玉山便一直捏着他的手,又抓到嘴边吻了吻钟离四的手心,对着屋外的大雪看了半晌,忽道:“阿四,我要走了。”


    钟离四乍然睁眼。


    第85章 临行


    他眨了眨眼,把上半身从阮玉山怀里支起来,正视着阮玉山。


    阮玉山静静和他对视,等待他开口的第一句询问。


    “走?”钟离四目光木然,“去哪?”


    “红州。”阮玉山说,“府里有人要造反,想动老太太的位置。我得回去处理一些家事。”


    钟离四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问:“几时走?”


    “明天。”阮玉山说,“雪停了就走。”


    钟离四沉默了片刻,忽然左顾右盼,挣扎着要从阮玉山身上起来。


    “做什么?”阮玉山按住他,“要去哪?”


    “收拾行李。”钟离四这时候身手狡猾起来,谁也按不住了。


    他一骨碌从阮玉山怀里滑下去,伶伶俐俐落了地便要匆忙往屋子里去,边走边嘀嘀咕咕:“什么都还没收拾。”


    “等等,阿四。”阮玉山坐起来牵住他,摇椅发出快速地一声吱嘎响,“你不能去。”


    钟离四迈出去的脚停在原地。


    他扭头看着阮玉山,眼里划过一丝茫然,似是没听明白:“什么?”


    “我不能带你走。”阮玉山又重复了一遍,“你留在这里等我,阿四。”


    钟离四怔怔看着阮玉山,张了张嘴,脑子里把这话过了一遍,像才听见自己不认识的中土话似的,好一会儿才又木讷地问道:“为什么?”


    阮玉山捏捏他的手,温声细语道:“阮府上上下下男丁八百,加上他们的亲眷子女,四面围墙里住着上千人丁,光是姓阮的便有百人以上,鱼龙混杂。此番他们在府里闹事,我顾着老太太,怕护不住你。”


    二人之间又是半盏茶的静默。


    末了,钟离四别开头,听明白了却不愿明白,愠怒道:“我不用你护。”


    “那你就好好待在这儿。”阮玉山语气中满是耐心,话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等我回来,咱们去无方门拿了铃鼓,解了你族人的诅咒,就回红州成亲。”


    钟离四始终没有转头。


    他在饕餮谷待了那么多年,最先明白的一条法则就是永远都不相信任何人的口头承诺。


    二人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钟离四的一只手一动不动地让阮玉山牵着,良久,他回过头,目光狠辣:“你当真不带我走?”


    阮玉山微微笑着看他,表示默认。


    钟离四垂下眼,长长的睫帘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俄顷,他蓦地甩开阮玉山的手:“你是不是从来不想让我去红州?”


    阮玉山道:“这是哪里的话?”


    “中土的话,蝣人的话,钟离四的话!”钟离四指着他问,“我问你,你此次一去,几时回来?三天,十天,一个月?”


    “我不知道。”阮玉山说,“府里人多手杂,我得把麻烦彻底解决了才能安安心心带你回去。”


    “好一个安安心心。”钟离四冷笑,丝毫不吃花言巧语那一套,“你的意思,就是归期不定。那你的麻烦要解决多久?一辈子也有可能!”


    阮玉山无奈:“阿四……”


    “阮玉山,我最后问你一遍。”钟离四打断他,“你当真不带我走?”


    阮玉山摇头。


    他还能不明白钟离四这些小心思?


    无非是虚张声势,想把动静和脾气闹大了,叫他以为这事儿会把钟离四惹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怒火,一步步逼他,最后让他将将就就地带着自己出发。


    若说真的失望决裂,那是万万没有的。


    钟离四心里想什么,他阮玉山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可这次阮玉山真的迁就不得。


    惹人一次失望和惹人一辈子,他分得清孰轻孰重。


    心再软也不能让钟离四看见红州的鬼头林。


    “我不能带你走。”阮玉山毫不犹豫地重复道。


    钟离四指着他的那只胳膊僵了一僵,随即收回手,背在后背,见自己一计不成,便在椅子旁边来来回回地焦急走了两圈,最后又停在阮玉山旁边,看得出是对阮玉山的决定束手无策因而怒不可遏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钟离善夜说得对,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说什么永结同心明媒正娶决不辜负,如今把我骗到手了,连出门也不让我一起!”


    他又走了两步,像是没骂够,于是赶回来,再次指着阮玉山,胸口剧烈起伏着骂道:“这世上的金口玉言,没一个字是真的!尤其是出自你阮玉山之口!什么狗屁红州,你真当我非去不可?你以为我稀罕去你那破西北?!以为我离了你就会要了命?我告诉你,我不去了!我非但不去红州,我连你也不要了!”


    “你不要也不行。”阮玉山沉静对峙,又有几分死皮赖脸,既是跟他斗嘴也是哄他,“既答应了我,我日后绑也要把你绑回红州!”


    钟离四盯着阮玉山,眼里是凌厉的怒气和恨意。


    随后他抿着嘴角冷冷哼笑两声,突然大步向前,一个弯腰抓住摇椅侧边的支架,一鼓作气,用力往上一扬:“我去你的吧!”


    轰隆隆——咚!


    阮玉山猝不及防,身子控制不住地往旁边一斜,很快连人带椅子被钟离四一把掀翻,滚到地上。


    等他好不容易推开沉重的摇椅从地上起来时,只看到钟离四怒气冲冲往外走的背影。


    阮玉山拍拍膝盖,又是气又是笑,既气钟离四狠心把他推到地上,还敢说就此不要他,又笑这人原来这么不想跟自己分开,把人逼得头一次劈里啪啦骂那么多话。


    他忙不迭追上去,从后头把人箍住,恶声恶气地狠狠拍了一下钟离四的屁股:“不要我?你再说一遍?!到底要不要?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要反了天了!”


    钟离四在他的禁锢下挣扎着:“老不死的阮玉山,放开我!”


    “好你个钟离四!”阮玉山一只胳膊圈住钟离四的腰,一只胳膊揽住钟离四的双臂,“人还没嫁进门就先咒我死了!我是离开一阵子,又不是离开一辈子!你说你心眼怎么就那么小?我就走一回,犯得着这么要死要活的?下辈子你直接长我身上得了!”


    “你做梦吧你!”钟离四一边抵死反抗一边破口大骂,“还想我长你身上?你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我就是放酱缸里腌一百年也腌不出你这个颜色!”


    阮玉山气笑了:“你个小畜生!”


    “你个老畜生!”


    钟离四想到什么骂什么,直把话本子里见过最难听的话给骂出来:“黑脸驴屌的老畜牲!”


    “你再成天给我乱学!”


    阮玉山扬手,巴掌上用了十成十的力,啪一声拍在钟离四的屁股上。


    这一次打得那是震天响,直把人给打得噤声了,抓住他的胳膊不再动弹一下,连呼吸都听不着了。


    阮玉山心里一沉,还真被这动静给震慑住了,真以为自己用了大劲儿给人打出了毛病,心里霎时一万个后悔,当即便要把钟离四转过来瞅瞅还有气儿没有。


    “阿四。”他急急忙忙把钟离四翻了个身,“打疼你了?”


    话音未落,就见翻过来的钟离四仰躺似的靠在他胳膊上,梗着个脖子一声不吭地瞪着他,哪里有半点被打断气的模样。


    没等阮玉山反应过来,钟离四一个拳头打过去,直打得阮玉山眼冒金星,松了手捂住自己的脸。


    钟离四这一拳打得很有水准,既不至于伤到阮玉山的骨头,又能实实在在叫人吃痛缓不过气,可见这几个月他在此是认真学了好功夫的。


    等阮玉山回过神把手放下来时,钟离四早没影儿了,就看见个那罗迦围在自己腿边转。


    “围着我转干嘛?!”阮玉山往那罗迦又松又软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去追你娘啊!”


    那罗迦呜了一声,撒丫子往外头跑。


    阮玉山跟着跑出二门,忽然感知到钟离四正在奔跑的方向是钟离善夜的院子,琢磨琢磨,便停下了脚,不再追了。


    跑钟离善夜院子里去还能出什么事儿?


    阮玉山暗暗有点庆幸自己和钟离四之间的刺青暂时无解。


    想到这儿,他心里又突然咯噔一下子——既然无解,那钟离四可不能离开他百里之外。


    他立马在心里算了算:目前自己唯一确定要去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阮府,一个是骑虎营。


    红州的地形像个倒挂的珊瑚,下头宽上头窄,阮府和骑虎营都位于红州的窄面儿,阮府离穿花洞府不过五六十里,即便是最远的州西,顶天也就多了三十里的距离,就算大渝樊氏半路来犯,自己跑到州西去一趟,应该也不会出岔子,只要钟离四安安分分待在山上就好。


    今夜姑且让钟离四在钟离善夜那待一晚消消气,现在阮玉山若是硬要追上去也没大用,只会把火越烧越旺,更何况追过去还有个老爷子唯恐天下不乱,在旁边帮腔唱戏,只怕场面会更难收拾。


    思及此,阮玉山在院子里独自站着淋了会儿雪,随后既没回屋子,也没去清凉池,反而抬脚出门,往洞府的东边去了。


    次日正午,雪渐渐小了,钟离四还是没有回来。


    可阮玉山得准备着启程了。


    他一个人撑着每每下雪就亲自给钟离四打的那把双层桃花伞,披着一件赶路时才会上身的墨色朱砂底织金锦鹤毛大氅,在下人才扫过又被重新堆起来的一层薄薄雪地中一步一步迈向钟离善夜的园子。


    钟离善夜正撑在大堂的珐琅火炉边打瞌睡。


    昨儿钟离四半夜寒着一张脸过来,浑身暴走的玄气收都收不住。


    钟离善夜那会子正搁被窝里暖暖地睡着,都不必守夜的小厮来喊,硬生生被钟离四路过他房门时散发出的玄场给震得从睡梦中陡然睁眼,杀气重得叫他险些以为外头有什么观音派来的大罗神仙要收自己的命来了。


    待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钟离四睡的客房敲门,人倒是被钟离四迎进去了,就是问什么对方都不说,把钟离善夜急得团团转。


    好哄歹哄问了一夜,钟离四终于开口,冷冷地说:“他要走。”


    听见这话,钟离善夜想都不想就知道是阮玉山,除了阮玉山也没人能让钟离四那么大动肝火。


    走就走呗,又不是第一次走了。


    钟离四又拿蝣语嘀嘀咕咕骂了许多,钟离善夜立着耳朵才听清一句说:“他不带我。”


    这不对劲。


    阮玉山成天把钟离四捧得跟块心肝似的恨不得天天含嘴里,这回出远门却不肯带着了。怎么想都不对劲。


    于是钟离善夜旁敲侧击问钟离四阮玉山是要去哪儿,钟离四说是去红州,钟离善夜就不吭声了。


    ——这满院子除了钟离四,谁都知道阮玉山为什么不带人回红州,可偏偏还解释不得,只能打太极打哈哈地骗。


    于是钟离善夜就这么坐在院子里等着阮玉山来上门找人,准备随机应变。


    午后阮玉山来了,一进院子就看见钟离善夜就给自己挤眉弄眼使眼色,意思是钟离四闷在房里,一天没出来了,叫他快把人给哄好了再走。


    阮玉山能怎么着?也就只能跟钟离善夜一唱一和打配合。


    于是钟离善夜清清嗓子开口,身子朝着阮玉山,脸快撅到钟离四屋子里去,生怕钟离四听不见阮玉山来了:“你个臭小子!还有脸来这儿?找四宝儿做什么?不是不打算带人回去吗?滚滚滚,见了你就晦气!”


    门板轻轻磕动了一下,像是有人的手放在门框上,欲开不开。


    阮玉山收了伞,放到钟离善夜的桌子跟前,声音低沉,似乎也是一夜未睡:“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好,那么大的事,只妄自决断,没有同他商议,轻待了他,他生气,是应该的。”


    钟离善夜摸摸鼻子,继续唱白脸:“知道你还好意思过来?我看你这脸皮比城墙还厚!别以为这事儿说两句好听的就能轻拿轻放,四宝依你,我可不依你,我们钟离家的人半点不是好欺负的。你那什么破红州,我们不稀得去!”


    唱完,又等阮玉山接话。


    阮玉山没接了。


    “此番前行,实在是难以两全的结果。”他直接望向钟离四的房门,“阿四,再有两个时辰,雪便停了。天黑下来,你怕冷,今日不要上山练功,休息一天。过年新做的衣裳明日便有人送上山来,是你爱的银色和朱砂色,你记得穿。我包了些饺子,冻在小厨房院子里,这些天冷,除夕那晚饺子坏不了,你第一次过年,要跟家里人一块儿尝尝饺子。”


    钟离善夜张了张嘴,想再说些话,却也不忍心说了。


    阮玉山在堂前沉默少倾,又道:“你若还愿意见我,一个时辰后,我在东园绣帘台等你……我有东西给你。”


    他说完,见屋子里没动静,便转身走了。


    红州各大营的书信他还没处理完,各城呈报到云岫手中再转交来的文书也亟待他把回信发出。阮玉山待在洞府游山玩水,实则日日都有太多事情要做。


    他只给自己一个时辰把今日的要事做了,便要去绣帘台等待钟离四,将自己做了一个月的礼物送出去。


    阮玉山的气息渐渐远去,钟离四也慢慢地走出来了,只是望着阮玉山已然离开的院子大门一言不发。


    雪寂静地下着,逐渐填满被阮玉山踩出来的脚印。


    钟离善夜看看钟离四,又转向雪地里的两行足迹,一时摸不准钟离四的心意,于是吞了口唾沫,决定试探试探。


    倘或钟离四这回铁了心要绝情一次,他也正好把戏给二人做到底,也免得钟离四被架上去下不来台。


    “哼。”钟离善夜把手揣进袖子里,冲着大门外扬声道,“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以为随便说两句好听的我们就心软了?还赴约?也不见人来请,得咱们自己去,把我们当什么了?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咱们才不去!真当四宝儿离了你阮玉山就活不下去了?放屁!”


    “我就是活不下去。”


    钟离四的声音突然从他身侧传来。


    低低的,有些沙哑,瓮着点鼻音。


    钟离善夜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幻听。


    钟离四就在他旁边,眼眶通红一眨不眨盯着大门,仿佛跟谁有仇似的看着阮玉山消失的地方。


    钟离善夜估摸到了这人是个什么模样,心中不免吓一大跳。


    他哑然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开口说什么时,又听钟离四咬着牙恨恨地说:


    “没有阮玉山,我就是活不下去!”


    第86章 相爱


    原本逐渐褪去的雪势在钟离四走向绣帘台的路上倏忽变大了。


    鹅毛大雪再度猛烈起来,钟离四在小厮的引路下来到东园门口,抬头便见圆门大匾上写着“一朝春阙”四个字。


    这倒是阮玉山的手笔了。


    小厮随他目光看去,又低眉细语道:“东园初建时,本是太爷和老太太拿给阮老爷做起居处用的,那时候老爷年纪小,不过十一二岁,嫌这地儿太宽,离小厨房也远,冬天又太暖和,怕自己生出惰性不肯早起练枪,便搬了出去。这些年小的们虽时时打扫着,主子们却没人来,像都把这儿忘了。只是有一回中秋,老爷陪太爷赏月,吃多了酒,闲逛到这儿,瞧见东园没人起名,便打发人找来笔墨,在秋日里给东园赐了这么个名字。”


    小厮声音温温和和,说的是东园的故事,可关于阮玉山的话,钟离四每听进去一个字,心里便悸动着淌出一股暖意。


    好像阮玉山还没离开这里,他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多谢。”钟离四同引路的小厮说过了话,接过小厮与他一路一起打的伞,同时将自己手中的暖炉递过去,“天气严寒,早些回屋歇息,路上小心。”


    小厮接过手炉道了谢,这才又重新打起手中另一把回去的备用伞,匆匆冒雪回清凉池去了。


    钟离四打着那把八角重叠桃花伞,跨过门槛,一脚踩进深深的积雪,朝二门内的绣帘台走去。


    这园子修得深,比起他们当下住的别院,园中山水回廊都搭得十分讲究,几乎没有任何开阔空旷的布置,亭前有廊,廊下有水,水侧有山,山外有人力构建的小丘陵,绣帘台就在丘陵的背面。


    钟离四步伐如梭,走得七拐八绕。


    他的身体很稳,脚步却很快,繁复宽大的赤绣冬衣使他在回廊上看起来像一株随雪飘动的红梅。


    直到他停在那个刻着“绣帘台”三个字的石碑旁,于漫天大雪中透过月洞门看见站在梅花树旁边的人。


    阮玉山肩头的雪已和梅花枝头上积得一样厚了。


    他双手负在背后,身形挺拔,还穿着那身墨色的鹤毛大氅,头发照样是束得干净利落,现下他戴了一个轻容纱织就的深红铜丝裹缎抹额,剑眉下还是那双深邃的丹凤眼,一见到钟离四,眼角便起了笑意。


    “阿四,”他朝钟离四招手,“来瞧瞧。”


    钟离四过去,先替阮玉山拍走了压在肩头的大雪。


    阮玉山顺势握住钟离四的手,引着他转向另一边:“我给你刻的。看看,喜不喜欢?”


    “刻的?”


    钟离四这才将目光聚集在阮玉山身后的梅花树上。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并不是树。


    这是一株雕琢过的巨大红珊瑚。


    是阮玉山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忙里偷闲,每天过来,把它雕成了梅树的模样。


    上头每一朵雕刻而成的梅花都捧着今天才下的新雪,红白交映,珊瑚质坚,因此厚雪也压不垮枝头。


    “老爷子当初为着一朵梅花对你无礼,他既舍不得,咱们也不要。”


    阮玉山抬手,掌心热热地隔着几层轻薄保暖的锦缎贴在钟离四的后背:“我的阿四喜欢什么会得不到?既要做梅树,就要做独一无二,顶天立地的那一枝。”


    “不用妖灵,不用人血,更无需半分暗香取悦于人。”他的手拍在珊瑚树干上,“只要存在,就永远鲜红不败。”


    这棵梅树并不算大,才堪堪长过阮玉山的头顶,只是作为珊瑚而言,它已经是阮玉山从红州挑选出的体型最大,颜色最为艳丽的一株了。


    这原是某一年红州千挑万选打算送去天子城给天子祝寿的贺礼,阮玉山送到半路,觉得这么个宝贝拿去送给天子丢在鸟不拉屎的国库实在可惜,便半路一个拐弯运到穿花洞府,把这寄存在钟离善夜的宅子里,又随便在钟离善夜的库房中挑了个看得过去的改送去了天子城。


    如今阮玉山终于给它找了个好去处。


    光华夺目的珍宝,就该在天光雪色中大放异彩。


    “本想着除夕再带你来看,谁知来不及了。”阮玉山摸了摸最顶上的一处珊瑚枝,“还有一朵没雕完……”


    他话音未落,忽见身旁钟离四打得双层桃花伞被掀翻丢到地上,而自己的胸膛霎时埋了一个乌黑柔软的脑袋。


    钟离四抵在他锁骨下,用脸蹭了蹭他身上的鹤氅:“那你雕完再走。”


    阮玉山搂住钟离四的后背,语气中满是无奈:“阿四……”


    钟离四打断他,近乎不讲道理地不让他说下去:“阮玉山,你雕完再走。”


    天上最后一通大雪呼啸而过,再落下来的雪花又变小了。


    细细的,轻柔地落到阮玉山的头顶和鹤领上。


    “我不在的时候,别随便出门。”阮玉山抱紧了钟离四,把下巴靠在钟离四的头顶,又悄悄低头亲了一口钟离四的头发,“哪也不能乱跑。早上要赖床,先起来吃了饭再睡。冬天太冷,要上山顶练功,叫人多给你备一双鞋,湿了就换。披风也一样,练完回来先吃半盏茶,等汗散了,再把衣裳换下来,别一热就脱,也别让雪化了沁到身上觉得冷了才脱。夜里不能嫌脱衣裳麻烦,穿厚了睡会被捂醒,脱到剩一层里衣再进被子。睡觉前别跟那罗迦胡闹,惹一身泥巴灰尘到被子里,你睡着不舒服。衣裳你不会洗,换下来放到架子上,白天有人来取,别万事都想着自己做。宅子里下人一个月五两银钱,打赏另算,又不是白养的。夜间少吃零嘴,吃也别叫林烟瞧见。”


    阮玉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到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叮嘱,便不再开口,只是无言抱着钟离四。


    末了,还觉不够,又把大氅打开,把钟离四裹进自己的披风里。


    “就这么带着我走。”钟离四低声说。


    阮玉山摸了摸他的鬓角,没有接话。


    许久,阮玉山听见一瞬匕首出鞘的声音。


    钟离四手起刀落,割下了他一束头发。


    随后阮玉山被轻轻推开,亲眼看着钟离四拿着同样的匕首割下了自己的一束卷发。


    接着钟离四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线编织的穗子,像是才编了一半,尚未完工。


    这穗子——又或是什么吊坠,图案看着很奇怪,只是编织的赤金配色瞧着相当漂亮。


    钟离四一言不发,拿着自己和阮玉山的两束头发混在那大把赤金交杂的锦线中开始编织起来。


    “这是什么?”阮玉山捡起地上的伞,给钟离四打着,免得下落的飞雪影响钟离四的动作。


    “阿木里赫。”钟离四说,“是蝣族的平安扣。”


    “原本打算二十二,你生辰那日送你的——我只会做这个,你不要嫌简单。”钟离四手上动作顿了顿,“上次阮铃走的时候,我学书上教的,给他做了个中原的平安结。本想这次也给你做一个,可又觉得中原的不行。”


    他解释道:“我不认识中原的神,中原的神也不认识我。阮铃有你的部下庇佑,我不担心。但我找不到庇佑你的人。”


    钟离四的鼻尖被雪冻红了,手上动作却依旧麻利。


    他一边编一边说,半点不肯停下来,仿佛在跟逐渐止息的小雪做着竞争:“这是小时候七十五教我的。七十五,你记得吗?我同你讲过,小时候我第一次偷东西,就是他救了我。后来他为此被派去石场,做最辛苦最累的活,一做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后他被买走了,买他的人说会给他最痛快的死法。他走的时候我在笼子里看着他,用捡了两天的枯草给他编了很多个阿木里赫——那些枯草本来是我那天的口粮。我不知道七十五现在如何,兴许死了,死是他的解脱。我希望我给他编的阿木里赫保佑他痛快舒服地死。等我找到铃鼓,和你去红州成完亲,我就去找他的尸骨。找不到,我会在蝣人的故土给他立一块碑。”


    “但是阮玉山,我不想你死。”


    钟离四抬头,他手上的平安扣已经编好了。


    他的头发正千丝万缕地和阮玉山的头发绞在一起,又一起掺进那些赤金的丝线中:“你不带我走,就带我的头发走,带我的一缕心血走。我的头发给你,我的心血和灵魂就跟随你。”


    “阮玉山,神若不庇佑你,我庇佑你。”


    钟离四把平安扣贴在阮玉山的胸口:“还有蝣族庇佑你,凤神庇佑你。我祈祷全天下庇佑我族的生灵和亡灵比我更加百倍地庇佑你。”


    他看着阮玉山的眼睛,直直望进去,望到最深处,看见对方漆黑眼底中那个鼻尖和眉尾都在发红的自己:“你要回来。早些回来。和我成亲。”


    这场下了多日的大雪彻底停了。


    阮玉山的指腹摩挲在那个精密又结实的平安扣上,他紧紧盯着钟离四,最后一次把钟离四按进自己的怀里,吻了吻钟离四的眼睛和手心,在太阳落山前松手:“阿四,我走了。”


    钟离四站在原地,直直看着阮玉山的背影在呆白的雪色中远去。


    那件随风摇曳着衣角的披风就这样绕过假山,绕过回廊,最后在红瓦白墙的尽头消失不见。


    钟离四后知后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墙的终点并非阮玉山的背影,而是一场看不见归期的等待。


    三天,五天,十天,一个月,半年?


    钟离四不知道。


    连阮玉山都给不出的答案,他更没有底气去猜测任何。


    他回头看了看梅树顶上那一株阮玉山没来得及雕完的珊瑚枝。


    那根珊瑚枝那样的细,不过一根手指的宽度,可阮玉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许多个如此精细的枝头雕出了钟离四喜欢的梅花。


    无数个独自站在绣帘台大雪中的清晨夜晚,阮玉山雕刻梅花时,想的是什么?


    钟离四忽然不寂寞了。


    他现在有许多的时间去思考阮玉山雕刻这株珊瑚时的模样和想法,这些问题足够让他思考到阮玉山回家。


    三天后,钟离四从别院搬到了一朝春阙。


    这已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十二月二十二,还有八天便是除夕。


    钟离四这天没有上山练功,他一大早起来,先把那罗迦的窝搬去了一朝春阙——这是阮玉山亲手做的东西。


    然后他又找了一辆小板车,拒绝了任何人的帮忙,独自把阮玉山给他做的摇椅拉到绣帘台。


    洞府的下人们生怕他有个闪失,在旁边跟了几趟,后来发现钟离四很是乐在其中。


    他享受着依靠搬运阮玉山的物件来消遣思念的感觉。


    山上的雪又下了起来,连绵不息,叫人无法预估它停止的时间。


    钟离四已不怕雪了,很多个午后他练完功回到屋子里休息,坐在堂前面对漫天的飞雪,总是在心中无不遗憾阮玉山离开那天,为什么大雪不下得久一点。


    这场孤独又浩大的搬运仪式从清晨一直进行到傍晚,钟离四草草收拾了几件自己喜欢的衣裳和茶具,拿着破命带着那罗迦,将别院中所有关于阮玉山的东西都搬到绣帘台后,山下刚好送来阮玉山的第一封家书。


    上头的话很是平实,无非是告诉钟离四自己这几天吃了什么,路上天气如何,客栈茶楼里的某些客人多么惹他厌烦,他又是如何拿钱把人打发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以及询问钟离四和钟离善夜是否安好。


    钟离四坐靠在窗边小榻上,将这封家书来来回回看了许多边,最后又把书信放到面前嗅了嗅,嗅到上面淡淡的墨迹香气,再用指尖在信的末尾临摹着阮玉山的落款——“夫玉山”三个字。


    看够了信,他才规整地把它收起来,放到博古架最上方的盒子里。


    钟离善夜的随侍说得不错,一朝春阙冬暖夏凉,即便是朔风吹到了院子里也比在外头柔和许多。


    墙角那株珊瑚梅的顶上又盖了一层积雪,外头的寒风拂过,把花枝上的雪吹落,飘飘扬扬地洒在石台面上,有一些顺着风落到台阶,吹进屋里。


    钟离四赤着脚回到窗边小榻,跪在榻上,上半身朝外轻靠窗台,用手支着下巴。


    院墙外寒风猎猎,他想着方才家书上的每一个字迹笔画,看着院子里那株被积雪点缀的梅树,趴在窗前,静静地思念阮玉山。


    第87章 作数


    这是阮铃到骑虎营的第一个月。


    距离他上次吃饭已经过去了不止十二个时辰。


    前夜陈维打发他去营房外值夜,清晨换岗时同营的人却以他玩忽职守偷偷睡觉为由将他告到陈维面前,因此他被罚了一天的口粮。


    而阮铃对此已习以为常。


    因为再前一个晚上也是这样。


    打云岫离开起,他“世子”的身份在这里就成了空衔,从上到下的人一口一声叫得动听,然而实际对他却毫无尊重可言。


    起先阮铃还受着,以为军营就是如此,大家不拘一格。


    后来他发现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作践他。


    吃饭时候他永远只能当最后一个,打到他碗里的饭菜稀汤寡水,不是菜叶就是混着石子的米糠;最脏最累的活永远交给他干,今天刷完了马桶,明天还要给同级的步兵们洗又汗又臭的亵裤!


    他去找上级校尉理论,校尉告诉他,骑虎营每一个阮家军都这么过来的,不能因为他是世子就对他格外开恩,阮铃问给别人洗亵裤也是吗?对方痞笑着说当然。


    阮铃气得要去陈维的营房找个说法,他们把他拦住,说右将军整天日理万机,还管你给不给人洗亵裤?难道你世子就高人一等?那还来什么军营?回你的大宅子吃香喝辣的去吧!


    阮铃没处说理,跟人打起来。


    他身上戴着当初钟离四亲自去钟离善夜那儿给他要的镇气环,用以掩盖他的蝣人玄息,可因为这环,他也使不出以往十分之一的玄力。


    云岫在来的路上告诉过他,军营里除了一些教习师傅和军医军师外,大多数都是文盲兵痞,大字不识一个,最是拜高踩低,要他暂时万万不能暴露自己蝣人的身份,否则这会给阮玉山和钟离四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堂堂红州,找了一个蝣人做世子,说出去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阮铃始终记得这些叮嘱,他明白钟离四的镇气环的作用是保护他,更明白自己再气再恼,也暴露不得自己蝣人的身份。


    于是他在第一场斗殴中因为难以发挥被镇压和束缚的玄力,理所当然地输了。


    他被抢夺了一天的口粮,扔到营地后方刷了一夜的马桶。


    坐在营房火炉边的陈维听见这消息,一边烤着鹿肉一边同左将军吴淮笑道:“还算有两分州主当年的血性。”


    他朝吴淮比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两分,不能再多了。”


    吴淮不苟言笑,无意去谈论他们的世子。


    只是这样的隆冬难免使人不可控制地回忆往昔,他看着星火飞舞的碳炉,想起十多年前的阮玉山:“州主当年,即便是输了架,也不会心甘情愿任人驱使。”


    “那是!”陈维赞同地点头,边说边比划,“若按照营里的规矩来说事,州主最讲规矩不过,该他干的他一声不吭干得漂漂亮亮,不该他干的,别人也别想从他那儿占便宜。


    “当年我仗着个儿大把州主的晚饭给抢了,他上来争,我又把他给打了一顿,脑袋给他打得鲜血直流,晚上还要他刷马桶。他就跟个狼崽子似的,两眼泛着精光地把我瞪着,头上的血就在风里散着热气,还没流到他眉毛呢,已经冻住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觉还没醒,说去撒泡热尿,才脱了裤子,他就把马桶从后头扣我头上,顺便把我给一脚踹粪坑里——那马桶还是没刷过的,嗬!扣我头上味儿可大!要不是我一边挣扎一边发誓从此以后唯他马首是瞻,你兄弟我早溺死在粪池里泡浮囊了。”


    陈维意犹未尽地回忆起往昔,说完,眼珠子转了一转,凑过去用肩膀碰碰吴淮:“你说州主把世子送来这儿,是希望咱们像当年一样这么对世子吗?”


    这吴淮是个标准的国字脸,大黑眉,身型瘦高,平日里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完全就是个活关公,跟陈维是两模两样。


    但只要开口,便是沉稳可靠的。


    他瞥了陈维一眼,又低下眼帘道:“云岫公子既然打过了招呼……”


    “你说得是。”陈维点着头把话接下去,“这是州主给了明示,可不能赖咱们下手太狠。再说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玉不琢不成器!当年州主从咱们这营出去,想必也是觉得自己受了大益处的,否则不会把红州兵力重心转移到咱这儿。”


    他且说且观察着吴淮的脸色,又把语气压低道:“只是我瞧着,咱们这世子,可不像州主的玉质,不一定能成气候啊。”


    “世子还年轻,倘或一来就成个气候,那我们是干什么吃的?”吴淮抬起眼睛看着他,话里有些提醒的味道,“更何况,世子如何,也不是你我能论断的。”


    “还年轻?”陈维撇撇嘴,对吴淮的话不敢苟同,“州主这么大的时候,都跟东胡那边有来有往地打了三场大仗了,哪回不是打得人屁滚尿流,让咱们骑虎营声名远扬的?


    “远了不说,就说那年在广域,咱们人手八千,不过对方十分之一,州主独自带领两千人跑到东胡后边的壶城,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把壶城城主策反,从壶城那一个兵不借,只借了四千匹马。半夜回来的路上故意暴露行踪给东胡军,用马蹄声让他们误以为咱们骑虎营要集体撤退,引得他们士气高涨,全军出击追着州主到峡谷深处,咱们剩下六千兵马在山上打他们的伏击,火箭先杀了他们两万!


    “等东胡人反应过来往回跑的时候,壶城那边按州主的计划放火烧了他们的粮草,东胡慌了,咱们又乘胜追击,假装壶城来兵支援,把整整四万东胡兵打得溃不成军!那边军心散了,剩下两万人大半就此当了逃兵!那个时候州主也就十五六岁。你叫咱们现在的世子去,他能成吗?”


    骑虎营在阮玉山的带领下打的每一场胜仗,陈维都津津乐道,数次回忆起来便热血沸腾,仿佛打仗时的每一刻都历历在目,恨不得再经历一遍。


    他说到激昂愤慨处,吴淮的眼睫也跟着颤了颤,放在膝盖上的手暗暗抓紧,深深呼吸着。


    金戈铁马的浩荡之声像永不冷却的烙印一样鼓动在他们的骨血深处,反反复复地将他们灼烧着,这些回忆每震响一次,便是他们对战场马背上那个拿着红缨枪带领大军突围的身影又誓死追随了一次。


    陈维忆完了往昔,也不屑再与吴淮争论,只挥挥手:“得了,我懒得跟你吵,咱们就看今晚吧。”


    今晚又是一个绵长的冬夜。


    州西的夜太冷太长,阮铃的五指在反复的、麻木的一遍遍涮洗动作中变得僵硬无比。


    他不再妄图就自己收到的薄待与人理论,开始学着逆来顺受,就像在阮玉山跟前那样,希望自己的安分能在这些将军校尉甚至同袍的手中少换几分刁难,多换一份安稳。


    他只想平平静静地度过在军营的日子,然后去见钟离四。


    今夜,阮铃再一次刷完了营地里所有的马桶,把弯曲的背部打直,后背的皮肤贴到里衣上时,才发觉汗水在衣服里结冰了。


    他哆嗦了两下,活动活动酸软的脖颈和胳膊,起身将所有刷干净的马桶规规矩矩摆放整齐,便准备起身去洗手,顺便换个衣裳,看看伙房还有没有剩的馒头。


    阮铃没功夫睡觉——作为惩罚,今夜后半夜在陈维营房前值夜的人依旧是他。


    蝣人的精力总是比寻常人充沛不少,但不是无限的。


    长时间的劳作和饥饿使阮铃在走向伙房时眼前逐渐发黑,最终他偏离走向,不知不觉中撞到一个闷头匆匆走向营外的小步兵。


    这一撞倒是让阮铃清醒不少,条件反射地抓住小兵的衣领,以免别人又用玩忽职守的理由拿他的错处:“宵禁过后禁止随意走动,你找死吗?!”


    那小兵先是扑通一声跪地,正准备求爷爷告奶奶让放自己一马,一抬头,瞅见是面色苍白的阮铃,便愣了愣:“世子?”


    阮铃面沉如水,并不打算跟这小兵有多废话。


    他心里正烦,这会儿又饥肠辘辘,半点时间都不想浪费在军营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如果不是马桶刷多了没劲儿,他很想就着现在的罪名把这个人打一顿撒撒气。


    岂知这小兵很会看人眼色,见阮铃想对他发难,当即从怀里摸出个冷掉的烧饼孝敬过去:“世子忙了一天,这会儿伙房也关了,若是不嫌弃,把小的这烧饼拿去填填肚子!”


    阮铃饿得头脑发昏,二话不说抢过去就往嘴里塞。


    一边塞,一边听那小兵察言观色地站起身后在他耳边谄媚道:“世子今儿放了小的,小的带世子去快活快活……”


    边说,小兵边往他手心里塞了两个圆币。


    阮铃在心里冷笑。他缺什么都不缺钱,光是平日在穿花洞府时钟离四打发人送到他院子里的簪子玉佩,随便拿一个出来就是军营一个季度的用度。


    他带够了那些东西,不拿出来,不过是不愿意把钟离四给的宝贝拿去做交易。


    正当阮铃要把那两个原币扔出去时,他不经意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并非是货币,而是两个明黄色的铁片。


    小兵嘿嘿一笑,朝营门外一指:“乐营就在右边,非备战时每初一十五开一回,无劳务者允许过夜。今儿右将军特赦,念着要过年了,放小的们再去一回。我是值夜完了,没赶上趟儿,想趁这会子去休息休息,世子若是不嫌,拿着我的板子也去玩会儿?”


    骑虎营的营地在州西是常驻地,因此乐营修在营地外也没关系。


    外头的钱行不通,要去骑虎营的乐营,得找人换专门的“板子”,每人每月限制六块,一块板子进一个门,可以听曲儿、看戏、逗虫、喝酒甚至蹴鞠,除了不准嫖妓赌钱,里头许多活动阮玉山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板子用完了,什么都不能干,限制六块是为了防止士兵们嬉闹无度。


    小兵见他不说话,又忙补充道:“右将军的营房小的已经打听过了,今夜没人!将军他老人家去了左将军房里商议要事,只要过了子时,保管是不会再回来!世子您放一百个心就是!”


    阮铃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更何况他还要去陈维营房前值夜。在这个地方,他即便不犯错也有人盯着,自己更不会主动创造机会让人拿捏错处。


    “滚!”他把两块黄澄澄的乐营板子丢回去,放了小兵抬脚就走,可才走了两步,蓦地想到什么,又回来把人手里的板子夺走,目光炯炯地问,“能寄信吗?”


    写给钟离四的第四封书信送回穿花洞府时,阮玉山正好抵达红州城。


    佘老太太正在祠堂里应付一帮反对废除旧制的老人。


    “诸位,”虎头杖在地面上杵了杵,伴随着老太太的话发出有力的声响,“半月前,我要废除旧制,你们不肯,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于是老身,把亡夫的骨珠拿出来了——你们仍旧不服,说我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于是我坦白,告诉你们这是林烟儿陪着我曾孙亲自去幽北取的,为此,我孙儿搭上了一条命。阮家上下两个家主,亡夫和亡孙,为了这一件事,都把命搭上了,你们还要来闹。也不知是我服不得众,还是故去的两位家主服不得众。又或者说,是要老身当着你们的面,也把这条老命豁出去,才能封住悠悠之口吗?!”


    老太太说话从来是不急不徐,只在最后一问加重了语气。


    仅仅一句,便让在场诸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冒头出来公然反对。


    该质问的他们已经质问了,次次都被有理有据地打回去,反对的声音也从一开始的来势汹汹变成了现在堂前满座无人敢言的结局。死人的主意他们改不了,更不敢跳出来反对两个曾经的家主的遗命。


    阮家这些守旧派被架在了火炉子上,从也不是,不从也不是。


    事态发展至此,他们便只能窝窝囊囊地把老太太请出来,既要全部到齐摆出个架势,又不敢开口吭声,仿佛一副要彻底拖死老太太的态度。


    不服气,但要用沉默表示抗议。


    佘老太太见满座无人应答,便轻轻冷笑两声:“外头都说,阮家儿郎,是金刚,是阎王,走在路上,鞋底子都带着三分煞气,个个是土匪起家的地痞流氓,有手段有担当,赖是赖皮了些,可无一不是顶天立地!怎么我瞧着,堂下各位,如今只剩下赖皮了?难不成我阮家的汉子死绝了,只剩龟孙了?”


    阮峰嘴角边两抹胡须动了动,率先坐不住,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老太太这话说得未免太难听。真说起流氓土匪,只怕您老人家比阮家的儿郎更有几分贼气,当年阮氏驻扎红州守卫了大祁疆土近百年的时候,你们佘家,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打家劫舍!”


    “说得好!”佘老太太扬眉道,“我佘瑶英十三岁下山入匪,距离加入阮家也不过七十来年,土匪的血还流在我骨头里没干,我的呼吸还带着七十年前的匪气。我的骨,我的血,都是当年那座山头上的土匪们养出来的!所以我言旁人不敢言,做旁人不敢做,我字字千钧,知无不言,一言九鼎。俯仰之间,无愧天地更无愧阮家先灵!我看你们正是离先祖当土匪的日子太远了,红州的疆土太温热,把你们骨子里的血性一代代煮化了,变成了敢怒不敢言的窝囊废!”


    “老太太好大的口气!”阮峰此人最受不得激将法,当初废除旧制的决断刚下,他便第一个反对,如今到了祠堂两相对峙,他还是第一个做出头鸟,“我看您老人家就是安稳日子过了太久,如今心里回光返照,要找些夺人福泽的事儿做做!阮氏活祭传承两百来年,我族宗亲哪一代不是虔诚奉行,拍手叫好?怎么到了您这儿,又是老太爷,又是先老爷,个个都跟吃了迷魂汤一样非要废除旧制?说到底,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除了老太爷一颗骨珠是真的,别的都不见得有真凭实据。空口无凭的遗命罢了,满府上下谁不会造?不就是上下连个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大伙儿说说,是不是啊?”


    堂下想起窸窸窣窣的应和声。


    老太太微微笑着,风雨不惊:“你的意思,是不信亡夫的遗命,也不信玉山儿的遗命,不信林烟儿的话,更不信我的话了?”


    “不是不信——”阮峰也笑着跟她打起了太极,话里有话,“咱们万事讲究个证据,老太太是脚踏实地的人,既一言九鼎,那更该知道无凭无据的东西,作不得数。如今先老爷故去,身边除了林烟没一个阮家人亲眼见到他接了老太爷的遗命。林烟又是个半大孩子,给点好处就跟着人走了。他的话,如何能作数……”


    “那堂叔觉得,我的话,作不作数?”


    阮峰话没说完,祠堂外响起一个敞亮沉稳的声音。


    第88章 无奈


    未及众人反应,门外已踏入一个披着墨色鹤氅的高大身影,如一阵旋风一般,大步流星,雷厉风行,行走间身后还翻飞着冷白的雾气和雪粒。


    阮玉山干脆利落地径直走到堂前跪下:“孙儿给老太太请安。”


    阮峰没来得及见着正脸,先被阮玉山那身大氅带来的寒气扑了个满面。


    当他听出声音代表来者何人时,心中第一时间所想并不是见鬼了,而是“彻底完了”。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拐杖伸过去,抵到阮玉山的肩,往上提了提,示意他起来。


    云岫上前替阮玉山脱了那件浸满寒气的鹤毛披风。


    阮玉山一言不发,先是走到大堂中央那个错金珐琅云纹博山炉面前,摘下腕上的墨狐皮手套,扔给云岫,随后大马金刀地站在炉子边低头烤火,眉目幽幽盯着镂空花纹下的炭火,神色不明。


    他不说话,屋子里便空前的安静。


    除了周围蜡台上火苗的跃动和阮玉山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祠堂四壁的火光把墙上各代家主的画像照得亮堂堂,像一尊尊怒目金刚盯着堂前众人。


    火光散到大堂中央便幽微了,如同这偌大的府邸一样,外头敞亮,里头却黑得不清不楚。


    阮玉山一直站在最暗的地方。


    祠堂里的各路宗亲,除了阮峰以外都坐在他两侧,无一不是披麻戴孝,一身素缟,还在给他服丧。


    镂空的云纹铜雕下偶有一两颗闪着星火的碳屑飘出来,炉子时隐时现的火光映照在他的八宝织金麒麟纹腰带上,像众人打量在他身上的眼神,明暗交织。


    阮峰的腿已经站僵了。


    阮玉山始终不开口,他的脚便一寸也不敢动。


    其他人,坐在椅子里的,不敢往后靠;靠在椅背上的,硌了脖子也不敢往前坐。


    良久,阮玉山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交握在一起,像是烤舒服了,才开口道:“上茶。”


    立时有小厮端着茶水奉上来。


    阮玉山浅浅喝了一口,漱了漱嘴,偏头吐进旁边小厮捧着的茶盂里,接过锦帕擦了嘴,才慢悠悠转身坐进老太太左下方的檀木椅子里,把玩着手里的平安扣,头也不抬地说:


    “高祖父的遗命我在矿山亲耳听闻,当着他老人家元神的面接过他的骨珠,在他跟前立誓把这事办好。没想到临时受了点伤,不过在路上修养些时日,林烟就给我闹出那么大乱子。只一两句话的事,他都办不好。消息也不会传,让老太太为难,更让叔伯们惹了笑话,还以为是他小孩子信口胡诌。等他回来,我定要好好罚一罚。”


    阮峰的脸色跟着阮玉山的话变了又变,从白转红,又气得发青,嘴皮子动了动,正不知该说什么话反驳时,又见阮玉山抬起头来,轻慢且气定神闲地淡淡道:“老太太不跟四叔计较。四叔这次,也别跟小孩子计较。”


    阮峰定着不动,面部暗暗抽搐着,既不甘心就此被阮玉山避重就轻地拿话打回去,又不敢开口再在老太太跟前无礼,便握紧了手,像方才众人跟老太太拉锯似的用沉默相逼。


    阮玉山可不吃这一套。


    他瞥了一眼阮峰紧握的拳头,轻蔑一笑,往后靠进椅子里,大剌剌翘起二郎腿,又低头看向手心那个平安扣,伸出指尖去摸编织在扣子里的钟离四的头发:“正月十四是个好日子,适合动土。我看方才诸位都无异议,这事儿就定了。咱们先把桩子撬了,再把林子里那些鬼头取下来一块儿烧干净。在座的年纪都大了,不用受这累,更不必嫌麻烦,我自会找人去处理。”


    说完,他把平安扣妥帖放进自己贴身衣兜里,又放下腿慢条斯理地起身去牵老太太:“大伙既然都喜欢坐在这儿入定,我也不便搅扰,就先和老太太回了,叔叔伯伯们自便。”


    红州的风雪总归是比一朝春阙的凛冽,阮玉山踏出祠堂大门,云岫便上前为其披上了鹤氅。


    寒风像磨过的刀片一样刮过人脸,阮玉山扶着老太太,在呼啸的风雪中听见身后一身大喊:“阮玉山!”


    他停下脚,嘴角微微一翘。


    正愁没个开刀的。


    阮玉山闻声转过身去,认出喊他的人是曾祖父那一脉的宗亲,他的族伯祖父,按理,他该叫声堂伯公。


    他朝云岫使了个眼色,后者接过手去,扶着老太太走了。


    然而老太太却握住了云岫的手腕,同阮玉山一起转过身去:“阮轼,你又有什么话要说啊?”


    阮轼大抵是豁出去了,竟也不搭理老太太,直指着阮玉山骂道:“阮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他闭上嘴咽了口唾沫,两只手不住打颤,念在话已出口,便一不做二不休:“当年阮家先祖,为了大祁南征北战,杀退了多少蝣蛮子,又被多少蝣蛮子杀得不计其数!我阮家人丁凋零,还不是因为祖上血脉所剩无几,否则传到现在,岂容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擅作主张!蝣人,本就与我族不共戴天!就算再拿他们祭祀一千年也不解恨!阮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出你个不知好歹的狼崽子!不为同族宗亲多谋恩泽也就罢了,倒是想起拆人的庙,毁人的好事来!你如今干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他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为我阮家拼来的大好福荫!”


    阮玉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站在原地等他说完,确定阮轼再想不出半点多余的话,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走到阮轼跟前,低头看下去。


    他个子本就高大,如今再披一件鹤氅,简直像座巍然伫立的山一样,光是抬头对视就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阮家开山立府不过两百余年,高祖父七十八年前便有意将活祭的旧制废除,只是时运不济,决策没来得及下达,人便死在了幽北。若他活着回来,此后世世代代的子孙家主,都会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堂伯公,你所谓的列祖列宗,难道只算两百年前那些跟你想法别无二致的,这七十年间,想要要废旧制的家主们,就不是列祖列宗了?那这么看,您老人家,也不是很讲究忠义悌孝嘛!”


    阮轼咬紧了牙根:“……你不要血口喷人!”


    “欸——”阮玉山抬手,低低笑道,“伯公这就把话说重了。三年前您的外孙李及初满十四,想上天子城太学读书,您连夜打发了近侍来我房中,除了一句劳烦,别的什么也没送来。云岫去库里搜了搜,找出一个上品戗金宏光鼎拿去燕辞洲典当,从燕辞洲当出的三千两黄金全部送去了天子城,给您的外孙换来一个太学名额。一年不到,李及在太学打死了同窗傅白,也就是大司农的外甥。我又连夜打发林烟以红州城主的名义秘密上供了八千两黄金和一封告罪书连带着红州天牢的一名死囚到天子府,狸猫换太子,把李及从牢里救出来。此事大司农至今不知,还以为当年在断头台上被处刑的死囚是您的亲外孙李及——”


    他话音忽止,拍了拍阮轼肩上的雪,微微弯腰,凑到面色已经煞白的阮轼面前:“您说说,带给咱们阮家人福荫的,到底是鬼头林里那几百个蝣人的脑袋,还是我阮玉山?”


    阮轼目眦欲裂,俄顷,只别开头,牙根咬得咯吱响,却说不出一句话。


    阮玉山直起腰,懒洋洋看向面前的所有人:“还有人有什么话,一并说了!我阮玉山今日回府,明日便没闲工夫再做接待。”


    阮轼以及阮轼身后的一重长辈统统鸦雀无声。


    太阳底下没人的后背是光亮的。


    尤其是在阮府,阮玉山这个身为唯一掌事人的太阳面前。


    “都回去把孝衣换了吧!”阮玉山显然对这个场面很是满意,他面带笑意,眼角甚至弯出了一丝浅淡的纹路,嘴上笑骂道,“这个林烟,怎么就把话传成我死了!”


    语毕便转身迈步,扶着老太太朝自己园子的方向走去。


    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浩然的摆动之声,众人站立在祠堂口,静默着目送他离开。


    那些眼神中有愤懑,不甘,甚至有一些不可察觉的恨意,但更多的是对他死而复生的后怕与无奈。


    风雪下一众白衣木然不动,倒给这场有名无实的丧葬添了几分应有的悲凉。


    半晌,人群中愤然走出一个苍老佝偻的背影,一甩袖子,沙哑道:“不中用……不中用!”


    所有人都没有回头。


    他们都听得出那是阮峙的声音。


    这个一生为阮府鞠躬尽瘁的老人,对着佘老太太和阮玉山尽心服侍了一辈子,到头来似乎注定要与他们走向反目的结局。


    阮玉山先将佘老太太送回了北园,出来的路上脸上已没了笑意,只在雪中大步流星地走着,面无表情询问云岫:“燕辞洲的财产全都转移了?”


    “都倒回红州了。”云岫低声道。


    “那好。”阮玉山眯了眯眼,“把钱拿出来,分一分,今日在场的所有宗亲,按户头算,一户一千两黄金,备好飞票,送到他们家里——要悄悄的,只管打发人去送钱,送的时候怎么说话你清楚。别说人人都送了,也别说其他人都没送。要让他们觉得,我只挑了几个亲近的人送。”


    云岫点头:“明白。”


    除夕前一晚,阮玉山遣人连夜送了一封家书到穿花洞府。


    才封好信,就听云岫在屋子外敲门。


    阮玉山一边练字一边说:“进来。”


    云岫进了屋,关门上前,同阮玉山汇报道:“阮峰那老头子,前夜在家里闹自杀,打发人来了咱们这儿,见老爷你不理会,昨晚又要上吊。今天我去送钱的时候,正巧撞见他又要割腕,飞票拿出来交到他手上,立时便好了,白绫收起来了,毒药不喝了,连刀都送我了。”


    说着,便把怀里那把匕首掏出来,啪一声放阮玉山桌上,颇有点在自己身上多搁片刻都嫌不干净的意思。


    阮玉山把匕首掀到地上:“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桌上放。”


    云岫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又道:“可是有一位,我们的钱送不出去。”


    阮玉山笔尖一顿:“阮峙?”


    “非但不收,还在绝食明志。”云岫道,“堂伯性子太硬,我劝不动。”


    “这老头子。”阮玉山放下笔,蹙眉盯着桌面上的宣纸道,“堂伯平日最好说话,族中大小事务,举凡我要他出面,自来没有不答应的,是一心扑在了阮府上。只是这活祭旧俗,他太过拥护,全府上下都清楚不过。他吃软不吃硬,拿钱收买不了,这会子在气头上,你好好看着。若不吃饭,就把他外孙女接来府里住几天。待过些时日,我亲自去见他一面。”


    云岫此时还好好地应了,哪晓得没过几天,阮峙就死了。


    正月初三一大早,云岫急急忙忙来见阮玉山,说堂伯自戕了。


    阮玉山心中厌烦,只能问是怎么死的,云岫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迟疑半晌,只道:“您亲自去看看吧。”


    阮峙死得悄无声息,他不像阮峰寻死觅活只为谋得几分利益,他的死是决然的,带着自以为的道之所在的毅然,像平地惊雷一般用死亡把阮玉山和鬼头林的消亡永远隔绝在他的尸身两岸。


    阮峙的死法并不特殊,只是拿刀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但他死在了鬼头林前。


    穿着阮家定府先祖留下的布衣。


    怀中抱了块木碑。


    木碑上以血书道:


    阮家开府先祖阮凝有言:见此布衣如见吾与吾兄,持此衣者,可代吾发令,凡阮家儿郎无有不从。


    今阮峙持先祖布衣以死明志:阮府第十一代家主阮玉山,不得废旧制,不得免祭俗,一生不得毁坏鬼头林分毫。


    阮玉山在大雪中静静背着手,神色默然,盯着阮峙的尸身看了一天。


    后来一连三日他都去到鬼头林外,在阮峙的尸体前来回踱步,或是一站就站到天黑。


    第89章 下山


    第四天,阮玉山搬了把椅子坐在鬼头林前面。


    阮峙的尸体在三天的大雪中几乎冻成了冰雕,这里的气温太低,阴气太重,三天过去尸体也没有发生任何腐败和变质。


    云岫静默地站在阮玉山身后撑着伞,又一次同阮玉山站到黄昏时,他低声开口:“除了先祖,谁能证明布衣真假……”


    “你的意思我明白。”阮玉山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只是现在布衣真假已无关紧要了。”


    阮峙不仅是阮府的长辈,更是红州的重臣。


    倘或布衣是真的,阮玉山便动不得鬼头林;倘或他们竭尽全力收集证据证明布衣是假的,那依旧是落人话柄——难道一个花甲老人,州土重臣,赌上自己一生的名誉以死相搏,就是为了在他面前编织一个谎言吗?


    很多时候事情的本质不是最重要的,旁人是否信服才最重要。


    毕竟阮峙是实打实的没了,此事已成定局,他阮玉山为了一个决策逼死了阮家老臣,还要继续一意孤行,也不占理。


    阮峙的死因不能公开,阮家对外只能宣称其突发疾病,如此关头,阮玉山若再在此事上掀起波澜,势必会引起阮府内外议论纷纷,届时关于鬼头林的事,反倒更容易走漏消息,让日后的钟离四察觉到蛛丝马迹。


    从阮峙死的那一刻起,阮玉山这盘棋就注定下不走了。


    阮玉山沉思的视线在阮峙的尸体上停留了四天,到现在,他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搭起了二郎腿。


    府里熟悉阮玉山的老人们都明白,阮玉山这姿势一摆,代表他要开始六亲不认了。


    “鬼头林离现在的阮府有多远?”阮玉山问。


    云岫答道:“林子在府邸后方石场,从阮府正门算,加上府邸进深,是七里半;从后门算,没有府宅进深,便是六里半。”


    鬼头林依附阮家祖上的石宫而建,那些石宫修得密而小,是当年先祖尚未下山建府时所住,算得上阮家的祖宅。


    后来阮家定了爵,先祖也按朝廷吩咐领了赏,安安分分挑个地方建了如今的阮府。


    “六里半……”阮玉山想了想,又问,“俶海到林子有多远?”


    俶海并不是海,而是一片位于红州境内的巨大湖泊,湖水连着陵江和红州的护城黑河,湖底生长着红州独有的珊瑚丛,水质似海,才取名俶海。


    “鬼头林在红州内沿,俶海很近了。”云岫说着,目光一凛,“您……”


    阮玉山语气平静:“府里剩下那帮老东西,该收拾的收拾了,该打点的打点了,废不废旧制只是一张纸的事。钱他们收了,即便我不出声,活祭一事此后也没人敢再提。只要我在一天,此事便兴不起来。想必阮峙也清楚,所以他死也只挑了鬼头林门口死,为的只是不让我动这个地方。”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不动就不动吧!在鬼头林外,开渠引水,修一条护林河,把这地方给我隔出来,生生世世地隔出来。没我的命令,不许修桥搭路,更不许任何人踏入。从此以后,这里就是红州禁地。阮峙要守着它,就永远在这儿守着它。”


    他说完,漠然地瞥了前方的尸体最后一眼,果断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府邸去,身上漆黑厚重的大氅在狂风中摆动着衣角:“即日起找人量路画图,把俶海的水引过来,尽早完工。”


    开渠修堤不是上下两嘴一张就能见到成果的事,冬备春工,从定长定坡,到确定水位,再到引水分流,阮玉山紧赶慢赶才赶在枯水期结束前做好了所有准备事宜。


    当红州第一注来自俶海的水流引入石渠时,钟离四在穿花洞府亲手种下的第一株桃花也发芽了。


    他睡在院中那把吱呀响的摇椅上,从嗅到一股隐秘的花香时开始苏醒。


    墙角那支月季开花了。


    这是钟离四第一次在笼子外迎来一个春天。


    阮玉山走后他便学着在院子的花圃里种树,钟离善夜给他移栽了一些树苗,他又自己埋了些种子,在地里乱七八糟地种着,钟离善夜听他的动静说他种得不对,他知道也不改。


    等阮玉山回来再改吧!


    钟离四心想,再乱的花再乱的树,阮玉山回来了,总有法子把它们修整得规规矩矩。


    如果自己什么都做了,阮玉山回来干什么?他得找些事情给阮玉山忙活忙活。


    于是钟离四花圃里的灌木花丛长得高低错落,横七竖八,毫无观赏性可言:两株月季之间长着一颗白菜,梨树和橘树之间又搭着一架子佛手,月季和梨树之间种着一片小葱。


    他从椅子上起身,听见身下的摇椅跟随他的动作发出了干涩缓慢的摇动声,这不由得引他回头看了一眼。


    钟离四总觉得自从阮玉山离开的前一夜,这椅子被他掀翻倒地后,便出了故障,像个摔了一跤的老骨头,再不复从前的灵活。


    阮玉山离开的这三个月里他时常想亲自动手检查检查,可临到头了又觉得椅子发出这样的声响很有意思。每响一次,他就会想起阮玉山离开前的那个夜晚,静谧又热烈。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把阮玉山连人带椅子一起掀翻——他的脾气就是那么坏。


    但钟离四不会再跑去钟离善夜的院子了。


    他应该会抓紧一切阮玉山离开前的时间多和阮玉山待在一块儿。


    钟离四走到月季前,摸了摸月季,又顿下身摸了摸茂盛的小葱。


    原来春天如此鲜活,有如此多的颜色。


    钟离四不免在心里遗憾,他同阮玉山针锋相对地度过了一个枯黄的深秋,又相濡以沫过完了一个雪白的冬天,却错过了他从未见识过的鲜艳的孟春。


    夏天吧。钟离四暗暗决定,夏天阮玉山还不回来,他就去红州找他。


    阮玉山不肯告诉他红州在哪儿,问钟离善夜,对方也不说,钟离四知道,这是阮玉山特地给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许他出门乱跑。


    这里的人不说,他总会问,只要下了山,他有手有脚,还怕找不到一个红州?


    他又不捣乱,他只去看一眼阮玉山。


    看一眼就回来。


    他一面想,一面往土里浇水。


    正浇着,外头有小厮送信来。


    钟离四擦了擦手,接过信,见着信封上写“四叔安启”,便知信是阮铃送来的。


    阮铃的第一封信送来时,正好是除夕,钟离四原本惊诧于阮铃身处军纪最严格的骑虎营还能往外送信,打开信件时才知即便是骑虎营,每人也每月有两次前往乐营的机会,只要肯用钱,从乐营寄出去的信,比寻常驿使还快上许多。


    他后来也陆陆续续给阮铃寄了些回信,无非是问他身体如何,在军营是否吃饱穿暖,又从府邸拿了些衣裳银子一并请人送往骑虎营,可无一例外阮铃下一次再寄来的信件中都没有回复他的问题,既不说衣裳银子收没收到,也不说上一封回信几时读的。


    钟离四留了个心眼,有一次特地在信里问了阮铃寄去的衣服合不合身,镇气环是否有效,并在信中叮嘱对方记得回复,然而下一次收到阮铃的信件时,对方依旧没有提及任何。


    钟离四便明白,阮铃那边收不到他的任何回信。


    他也不再写,只把信看过后收起来,像保留阮玉山的信一样保留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中。


    唯一不同的是,阮铃的信钟离四会平平整整安放在盒子里,每半月打开一次,而阮玉山的信他总忍不住开盒翻阅,重温完这一封又去看那一封,每一封都被他看得翘边卷角。


    这次他照旧是把信看过放进了屋中的锦盒,随后便离开一朝春阙去陪钟离善夜吃饭。


    谁知走到一半,听见下山采办货物的小厮在前头边走边聊,说是饕餮谷的三小姐前些日子被送去天子城结姻,临走前还挑了个小蝣人给自己做陪嫁。


    钟离四一听,当即拦下二人,问道:“哪个小蝣人?”


    能叫三姑娘看上的小蝣人,除了百十八,他再想不到别的。


    这两个小厮原本只是闲谈,全然不知钟离四就在自己身后,当下乍然被拦,吓了一跳,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四公子。”


    钟离四将他们扶起,仍是迫切地问:“方才听二位谈及饕餮谷三小姐出嫁,可知她挑走的蝣人叫什么?”


    两个小厮对此颇为为难,按理下人们绝不该把外头随便听来的消息拿进宅子里在公子们底下嚼舌根,若被拿住,那是要大大问罚的。


    奈何此次被钟离四撞个正着,他们不敢不答,只说:“小的们也只是采买时偶然听外头人说了一嘴,就两句,刚才已被公子尽数听了去,别的实在不知。”


    钟离四也不废话,从兜里掏了钱,塞进这二人的手中:“烦请你们下山帮我打听打听,三姑娘出嫁带的哪个小蝣人,几时启程的,现下送亲队伍到了何处,离此地有多远,朝哪个方向。越详尽越好,拜托二位了。”


    两个小厮接了钱,一面为难,一面又想着阮玉山嘱咐过的,举凡钟离四的命令,满宅上下应从尽从,他二人便也只能应下。


    不过两日,消息便打听到了。


    三姑娘出嫁指明要带的蝣人叫百十八,大概七日前送亲队伍从饕餮谷启程,因队伍庞大,所带物件繁杂,过关流程也繁复,所有人抵达天子府大抵要一年时间。


    两天前队伍在此地三十里外入了关,消息才漫漫传到这里。只是送亲路线并不经由此处,按照习惯,三小姐这几日应该都在离山脚南边最近的一处官驿休息。


    钟离四在听这消息时,特地支开了林烟,待两个小厮说完,又拿了一袋银子出来,对方却怎么都不肯收了,只说职责所在,打赏总不该把人养得贪得无厌。


    钟离四倒并无什么打赏的意思,最多只把自己手上的银两看作酬劳,见对面二人说什么也不收,便也只好作罢。


    是夜,那罗迦又跑到他院子里偷花吃。


    钟离四穿着一袭亮缎睡袍,悄无声息打开屋门,再悄无声息走到那罗迦身后,面无表情地一把揪起那罗迦的后颈皮,把那罗迦提得两只前脚离了地,嘴里嗷嗷叫着,一边叫,一边还有花瓣从嘴角落出来。


    “我说最近院子里的花怎么开一朵少一朵。”钟离四捏住那罗迦的嘴,“你是嘴痒了,还是皮痒了?”


    那罗迦两只后腿在地上捣年糕。


    “少在我面前装可怜。我不是林烟,更不是你那个耳根子软得要命的爹——林烟不在,你爹也回红州了,你只有被我拿住。”钟离四把那罗迦拽到屋檐下,“吃棍子还是吃鞭子,你选一个。”


    那罗迦倒在地上,对着钟离四翻肚皮。


    “都不想?”钟离四蹲下身,嘴角缓缓扬起一个讳莫如深的笑,“那你就起来活动活动。”


    那罗迦翻肚皮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屋子里熄了灯,钟离四换好一身银面赤金刺绣的劲装,拿着破命,大步流星地走出绣帘台。


    才走到月洞门外,他停下脚,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那株红艳艳的珊瑚梅,又走回去,走到珊瑚前,抬手摸了摸那株阮玉山尚未来得及雕刻的梅树枝,忽然将其一撇,撇下一根巴掌长的细细的梅梢,作为发簪,插在自己后背的发结上。


    钟离四的指腹摩挲着梅树枝头的缺口,低声道:“我救了百十八,就来找你。”


    一朝春阙内门里有个陈设简单的小屋子,是林烟的住处。


    当初林烟非要跟着钟离四搬来东园,钟离四拗不过,便给他安排了一间厢房,那厢房位置与绣帘台一个东一个西,林烟不愿意,不管钟离四说什么他都要住在园子口的这间小屋里。


    整个院子靠着山上后坡,春夏时常有蛇虫鼠蚁甚至野兽在院墙外出没,因此东园是穿花洞府唯一一个只有一处进出口的园子,钟离四只要离开这个园子,都会经过园子口这个小屋子。


    果不其然,今晚钟离四还没踏出一朝春阙,又被林烟拦了下来。


    “我不过想去后山摘今日新结的枇杷。”钟离四无奈道,“去去就回。”


    林烟不信,呈一个大字拦在门口:“公子去摘枇杷,带破命干什么!”


    “夜半野兽出没,我带个武器防身怎么了?”


    林烟说不过他,又问:“就不能明早去?”


    “后山的黄鼠狼最是嘴馋,下午结的果子,晚上它就偷个精光。我要是去迟了,吃不到新鲜果子,唯你是问!”


    林烟一下子收了手,在原地走来走去,半晌又道:“那我跟您一起去。”


    “你不怕有狼?”


    林烟犹犹豫豫:“……不怕。”


    “那走吧。”


    月黑风高夜,山上后坡并行着两个人影。


    眼下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月上中天时候,后坡满是虫鸣。灌木林子里时不时有不明品种的兽类叫声,抬头更是一眼就能瞥见几个吊诡的穿梭在树梢上的黑影。


    林烟抓着钟离四的衣角,从钟离四肩膀后头露出半张脸:“四公子,要不我们,回去把那罗迦叫上……”


    钟离四云淡风轻:“那罗迦才挨了打,跟我赌气睡觉,不肯来。”


    “我们回去,再叫两个人……”


    “大家都睡了,”钟离四说,“我正是不想麻烦别人,才在此时上山。”


    “那……”


    “林烟。”钟离四停下脚,“你要实在害怕,就先回去吧。”


    “我不怕。”林烟一脚从钟离四身后站出来,蓦地听见一声怪异的鸟叫,又立马缩回钟离四身后,“……我就要陪着你。”


    钟离四摇了摇头,接着往前走。


    忽然,原处传来一声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野兽低吟。


    林烟掌心顿时出了汗,几乎要把钟离四的衣角给揪下来:“公子……那是……什么声音啊……”


    钟离四也止住脚步,伸出手挡在林烟前头,正了神色。如临大敌:“似乎是狼。”


    “狼!”林烟心里一沉,立马乱了呼吸,险些原地跳起来,“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钟离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沉声道:“来不及了。”


    林烟顺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只见草丛里窜出几只弓着脊背,足有半人来高的野兽,个个皆是竖瞳青眼,獠牙三寸,浑身漆黑,只有后背从耳朵到尾巴长了一溜白毛。


    林烟跟着钟离四且行且退,看着这些野兽只觉得眼熟:“这是……那罗迦……们吗?”


    “不是。”钟离四语气严肃,“你又不是没见过那罗迦长什么样。”


    “可……”


    话音未落,领头的一只野兽发出凶狠的咆哮,朝他们一跃而起,猛地扑来。


    钟离四当即举起破命,比好了招式,正要跟对方殊死搏斗,便听身后“噗通”一声——响得扎扎实实,相当沉闷。


    他和对面刚刚咬住破命的那只小那罗迦皆是一愣,随后转头,看见林烟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上。


    钟离四:“……”


    小那罗迦:“……”


    他们还没来得及上演一场人兽相斗最后钟离四力不能战于是情况紧急之下让林烟跑回去找支援的调虎离山之计呢。


    钟离四兴致缺缺放下破命,冲身后的小那罗迦道:“把他驮起来,带回去。”


    “嗷。”


    小那罗迦叼起林烟放到同伴后背,哼哧哼哧把人从东园后院的墙洞里运回去。


    钟离四吹了声口哨,林子里蹿出只雪白的野兽,同他一块儿闲庭信步下山去了。


    东方见白,晞露未干。


    钟离四就着夜色和那罗迦一夜行路,终于在迷蒙的薄雾中走到了山脚。


    一位正要趁早上山砍柴的樵夫与他擦肩而过。


    钟离四嗅到那人身上经年烘烤出的烟火气,忽回头,对着小路上方的背影,想起一句在家中始终没来得及开口的话:“请问……”


    樵夫转身,见眼前容貌俊美的异域公子对他问道:“您可知这山,叫什么名字?”


    “这山?”樵夫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小路,“这山啊,叫雾照山。听说是山上一个活了四百多年的老神仙起的名字呢。”


    “雾照山。”


    钟离四低低重复了一边,又对着樵夫道别:“多谢。”


    雾照山。


    钟离四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竟也有了一个眷念牵挂的故乡。


    在踏离山间最后一片温润的湿土时,钟离四又一次往大雾弥漫的山顶抬起了头。


    明年花开,一定要和阮玉山一起看。


    第90章 报信


    三月十四这天,阮玉山处理完了州府事务,回到家吃毕了饭,依旧是去堤坝上监工。


    阮峙的尸体过完正月便已下葬,阮玉山到底是不忍心,若真让这么一个老人一年四季守在那儿,过完雪季,尸体也该臭了——他再是六亲不认,也不能拿处理蝣人头颅那套法子处理阮峙的尸身以保其皮肉不腐。


    倘或真这么做了,阮峙怕是气也要气活过来——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能起到这么个效果,阮玉山反倒乐得一试。


    丧礼上阮峙的一家儿孙全都不曾露面,直到骨珠送入陵园,也不见阮峙的亲眷来看一眼。


    阮玉山能明白。人是他逼死的,只要他在,阮峙的亲眷不愿出现也很合理。


    偏偏他也不是个为了让别人舒坦露面自己就委曲求全躲起来的性子。


    不来便不来。阮峙是他逼死的,阮峙的儿孙又不是他逼退的。


    办完丧事,他打发云岫往阮峙家里送了些金银,这事儿便算揭过了。


    他没有关心阮峙亲眷的下落,只定时打发云岫送一笔不菲的银钱到阮峙家中,听云岫每次回来汇报都说出门接待的是阮峙家中女客,便也不细问。


    西北的太阳临近四月已有几分毒辣,这天阮玉山在坝上,石渠的监工正顶着日头和他商议是把渠宽定位五丈还是四丈时,云岫忽拎着一个食盒和一封书信过来,说骑虎营有急报。


    阮玉山示退了身边的监工,带着云岫走到一旁的亭子里,接过书信拆开快速看了看,果不其然,信上说大渝樊氏的兵马在逐渐逼近州西,似有异动。


    “还真是席莲生。”阮玉山合上信,冲云岫笑道,“记得死在燕辞洲的那个小老板纪慈么?如今找咱们寻仇来了。”


    “他果真没死?”云岫道,“竟是大渝樊氏的公子?”


    阮玉山不置可否,只看着云岫手中的食盒问:“这是什么?”


    云岫这才将食盒放到桌上,打开道:“陈维的夫人年前去了营里陪他过年,此后一直在营里住着,知道您爱吃她的酱驴肉,特地给您做了份,让驿使一并送来。”


    阮玉山便笑:“这东西也不能没酒没饭空口吃啊!”


    说着便拿起食盒里的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做得好。”阮玉山把筷子递给云岫,“你也尝尝。”


    云岫接过筷子,阮玉山又低头看见这里头一盘子驴肉,不免想起当初离开穿花洞府前一晚钟离四对着他破口大骂的那些话,如今再回忆那荒诞的一幕幕,心里早没了当时无可奈何的怒意,只剩一些油然而生的好笑和淡淡的思念。


    也不知钟离四当初究竟是从哪些话本字里学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他怎么就忘了临行前把话套出来,顺便把本子一块儿给带走呢?


    云岫看见他对这盘酱驴肉发出莫名其妙的微笑,轻声提醒道:“这只是一盘驴肉,不是阿四公子。”


    阮玉山指了指他,刚开口要骂,忽瞥见食盒下方的木格与盒子边缘有一道缝隙,像是道路颠簸途中不慎抖开的。


    他微微皱眉,把装肉的碟子拿出来,用手在木板上敲了敲,又对云岫道:“拿匕首来。”


    云岫掏出匕首,不等阮玉山吩咐,便把木板撬开。


    底层果然有一个暗格。


    怪异的是暗格中什么都没有,只是食盒底部为了防烫防水,在最后一层木板上缝了块布。


    这在寻常人家中很是常见,一半布下还垫有两层油纸。


    唯一值得怀疑的是这块布上的刺绣。


    阮玉山神色愈发凝重,偏了偏头,两手叉在腰侧,沉声道:“把布裁下来。”


    云岫将食盒底层的垫布裁下来,交到阮玉山手上。


    布上的刺绣谈不上巧夺天工,但也还算精致,一看就是时常做缝补女红的人做出来的。


    陈维夫人时常在营中随军生活,无事便常替军中将士缝补衣裳,阮玉山先没琢磨上头的图案,而是把针脚反复看了几遍,确定绣迹是只有陈维的妻子会织的界线,才把布翻到正面,观察刺绣的内容。


    碍于绣布的大小,上头许多东西绣得小而密,但丝毫不影响观看。


    刺绣的图案非常清晰明了,右侧是一片聚集的火红珊瑚,珊瑚中央有一个非常显眼的黑色太阳,而珊瑚外侧,则是被许多个黑色太阳围住了。


    阮玉山看清楚上面的东西后,把绣帕递给云岫:“你瞧瞧这图,像什么?”


    “八卦阵。”云岫说,“怎么只有黑点没白点。”


    “说像倒也像。”阮玉山笑道:,“你知道这上头的黑太阳指什么?”


    云岫又把帕子拿近了些,看仔细后,脸色一变:“是樊氏的图腾。”


    “这珊瑚又是什么?”阮玉山问。


    云岫攥紧帕子:“是咱们的人——骑虎营被包围了。”


    “那你再看看,珊瑚中间,也就是咱们的红太极那块儿,怎么又多了一个黑太阳?”


    云岫愣了愣,眉头紧皱,半晌,猛地看向阮玉山。


    “不错。”阮玉山点头,“营里出内奸了。”


    他再次拿出被合好的信封,放到云岫眼前:“你说写这封信的人,和寄食盒来的人,是一个心思吗?”


    “不会。”云岫摇头,“倘或寄信之人没有异心,只需将内奸一事写在纸上请求支援,何须陈夫人千辛万苦绣一副刺绣藏在盒底,冒着被内奸发现或者我们不会发现的风险传递消息?”


    阮玉山摇了摇头,又指着那张刺绣道:“你仔细看看这图,上头只有一个黑太阳——也就是说内奸是谁,有几个,其实相当明确,至少陈维的夫人对此很明确。而营中其他人,都是干干净净的红珊瑚,他们很可能根本没有察觉到身边出了奸细。”


    “您的意思是,寄信之人,要么是内奸本人,要么根本不知晓内奸一事?”云岫想了想,又问,“会不会是受内奸胁迫?”


    “我看信的字迹,是左将军吴淮的手笔。他的为人你我都清楚,即便战死也不会投敌。吴淮不会是内奸。”阮玉山绕着桌子走了两步,目光放到远处尚未完工的石渠上,“吴淮武功仅在你我之下,若要说威胁,骑虎营也找不出几个能拿捏住他的人。”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


    俄顷,云岫率先打破:“世子也在军营。”


    “他身上戴着阿四给的镇气环,克制了玄气。即便是个蝣人,也很难发挥出强大的力量压制住吴淮。”阮玉山似是不愿意去相信自己的猜测,“更何况在收养他之前我便探过他的底细,阮铃除了些偷鸡摸狗的三脚猫功夫,只剩一身蝣人自来的蛮力,在雾照山上我也刻意没有叫人教他训练,他打不过吴淮。”


    话音未落,他突然眸光一凛,看向云岫:“阮铃离开穿花洞府前,上路的包袱,是你收拾的,还是他收拾的?”


    云岫道:“我本打算叫人替他收拾,但被世子拒绝了。”


    “也就是说是他自己收拾的。”阮玉山又问,“关着门收拾的,你没看见装了些什么?离开骑虎营时,你可曾检查过他的包袱?”


    云岫微怔:“没有……到了军营,他的包袱我就再也没见过——您是觉得,他会利用梅树下的那颗妖灵?”


    阮玉山偏头沉思了片刻:“罢了,这也不过是最坏的可能。”


    云岫垂下眼,顺着阮玉山的话道:“如若是世子叛变,总不该陈夫人率先察觉。”


    “问题就出在这儿。”阮玉山说,“我想不通什么内奸会让陈维的夫人最先发现。按理,就算她先察觉内奸,也没理由不告诉陈维,既然告诉了陈维,那吴淮就该知晓。唯一的可能,就是陈维出事了。”


    他看向云岫:“你觉得内奸,会是陈维吗?”


    “属下不知。”云岫犹豫了片刻,提醒道,“陈夫人和右将军,很恩爱。”


    “你说得对。”阮玉山点头,“他二人夫唱妇随,相当恩爱。陈维的夫人自来以贤惠闻名,所以即便陈维叛变,她也不会告发他。能让她做出此番举动的向我传信的,只剩一个可能。”


    他的话点到为止,云岫却听得很明白。


    后者沉默了一瞬,点明道:“陈维死了。”


    阮玉山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缓慢地点在桌上,盯着前方被太阳照得锃亮的石渠:“右将军死了,偌大的军营,没一个人来通报,反倒写信催我速速前去……有意思。”


    一语未了,阮玉山蓦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猛然转头朝南方望去。


    南边除了大片的石子地,什么也没有。


    云岫意识到几分不对劲:“老爷?”


    阮玉山不搭理他,突然变得很焦急一般,径直走向南面的空旷地,又在太阳底下来回踱步。越走,脸色就越难看。


    待他走回亭子里,脸上已出了细密的冷汗,放在胸口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备马……备马!”


    云岫当即回府里备马,才走了两步,又被阮玉山叫回来:“把州南朱雀营里,贺明均通敌的信件和豢养的那只鹰一并带给我,你留在府里监工,从即日起,府中一切人手听你调换。”


    见云岫站着不动,他才又道:“我的令牌另有其用,不能给你。”


    随即又不耐烦地把手上的扳指取下来扔给云岫:“我说你那么认死理做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你只要说一句所有人听你的,这满府上下除了阮招,还有人敢不听你使唤不成?”


    他捂着心口,着急地踱步,冲云岫挥挥手:“快去拿东西!”


    阮玉山若有所失。


    ——刺青在失效。


    钟离四的方位在他的感知中正飞快地朝雾照山南方移动,阮玉山才驾马追出红州,便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这夜,红州百里外的山南官驿,夜间一片寂静。


    沉睡在热炕上的小二从被窝里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挠了挠受凉的肚皮,辗转半晌,还是决定起床解手。


    小二的住处紧挨着后院和厨房,院子里放着个巨大的铁笼子,两天前里头还蹲着个神色麻木的小蝣人,如今早已变得空空荡荡。


    他眯着眼出门,打着哈欠裹了裹衣裳,正要穿过院子走向茅厕,墙角处猝不及防窜出一个修长的黑影,以迅雷之速将他双手从后头绞住,动作快得宛如一条游蛇。


    冰凉而锋利的匕首下一瞬便抵上小二的脖子,一道凛冽的嗓音从头顶隔着遮面低低传来:“别动。”


    说话间,一头浑身通白,面目凶恶的巨大野兽也从旁边慢慢踱步而出,盯着小二呲了呲牙。


    这一声下不仅把小二觉给吓醒了,连尿都吓没了。


    他腿一软,刚要往下滑,又被人提溜起来:“我说什么,你答什么。”


    小二刚要点头,又想起刀刃还抵在自己脖子上,要是真这么做了,那画面颇有点过年刮猪皮的意思。


    人总不能上赶着被割。


    于是他一动不敢动,听着身后的人问道:“旁边的笼子里,原本装的可是饕餮谷来的蝣人?”


    小二把脖子往后缩了缩,微不可察地点头。


    那人又问:“可是随饕餮谷去往天子府联姻的三小姐来的?”


    小二继续点头。


    身后的人陷入了沉默。


    少顷,那把刚刚离他脖子远了一寸的匕首再次抵上来:“人呢?!”


    “跑了!”


    小二浑身战栗,压着嗓门嘘声回答,简直是知无不言,生怕说漏半点自己知晓的情况惹得身后人不快:“两天前就跑了,不知道谁开的笼子,半夜不见的。小的们请示了三小姐,三小姐起先没说话,后来饕餮谷的人用蝣语三小姐问要不要打发人去追,三小姐才摇头,那时小的们也才知道,三小姐听不懂中原话。”


    钟离四蹙了蹙眉。


    三小姐听不懂中原话?


    在他记忆中,饕餮的三小姐聪慧过人且心思深沉,三岁便能念书识字,活到现在,精通中土话和蝣语,怎么到这儿,反倒被人认为不会中土话了?


    他没有深思,毕竟那位三小姐自来便十分特立独行,言行举止绝非常人所能揣摩,此番嫁到中原,天子冷酷,皇家无情,兴许装聋作哑,自有她一番道理。


    钟离四收回思绪,最后问道:“朝哪个方向跑了?那个蝣人。”


    “小的不知……小的不知啊……”小二欲哭无泪,在钟离四双臂禁锢下依旧是两腿战战,很快□□湿了一片,“大人们在院子里查不出任何痕迹,三小姐又给了示意,便没人追究了……”


    他话未说完,听到身下一片淅淅沥沥声响。


    钟离四顿时撒开手往后一退,皱着眉头看了看小二脚下,猱身上墙,眨眼间翻墙而走。


    “哪有人拿刀比着脖子就吓尿的?”


    半个时辰后,钟离四远离了官驿,和那罗迦并排行走在林间小道上,春风吹着他的头发,使他的卷发在后背看起来像一束束轻轻飞舞的细小波浪。


    他对刚刚那一幕百思不得其解:“他要是碰到阮玉山,岂不是要怕得肠子都吓出来?”


    钟离四边问边征求那罗迦的认同。


    那罗迦眼珠子圆圆,眼白也圆圆,斜过眼睛看着他,有些无语:“嗷。”


    “好吧。”钟离四别开头,对那罗迦的回应略微不满,“我是有点太想他了。”


    “嗷。”


    “你说脸色?”


    钟离四摸了摸自己不知为何在逐渐褪去血色的脸,隐隐也感到行动有几分吃力,尤其是在动用玄气的时候。


    他想了想,认为这是自己奔波一天一夜没有休憩的缘故:“不知道。可能是我刚才太紧张百十八了——我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是逃了。待会儿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兴许就恢复了。”


    如今百十八已经逃离,虽不知去处,但天南海北,只要离开了饕餮谷,哪里都是好去处。


    百十八机灵,钟离四不担心他会像阮铃一样被人捉住变成待宰的猎物。


    悠悠天地间,只要他活着,百十八也活着,钟离四相信,他们迟早有再见的时候。


    他已经不再把生的希望寄托于早已离去的七十五,但百十八他一定要找到。


    快也好慢也好,他一定要看见百十八还好好地、自由地活在世上。


    “不行。”钟离四顿住脚,“我还不能去找阮玉山。”


    他低头看向腿边的那罗迦,目光熠熠,甚至滚烫了起来。


    “我还要再去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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