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玉镯
钟离善夜不说话,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
半晌,他忽然开口:“敬师茶还没好?”
阮玉山转头向九十四:“阿四,小厨房的敬师茶这会儿该煮好了,需得你亲自去端。”
九十四在旁边隔岸观火,这边是他马上要拜师的钟离善夜,那边是正卯足了劲儿要给他出气的阮玉山——虽然这气在他看来出得莫名其妙,毕竟九十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哪块骨头险些被钟离善夜打碎过。
蝣人在饕餮谷苟延残喘地活命多年,见过无数往来过客,什么样的主顾兜里揣着多少钱,买得起什么品级的族人,把人买回去会做出什么举动,这些事情,蝣人能比谷主和驯监们看得更清楚明白,他们最能审时度势。
除非是在阮玉山面前——九十四大多数时候懒得察言观色。
眼下钟离善夜发脾气,是因为爱花被摘了,这完全情有可原;阮玉山摘花则是诚心要找茬。九十四夹在中间,谁都不能怪,更不能帮,两个人的面子都不能驳,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自己不在场。
他正愁没个接口让自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让这二人把该撒的气撒了,钟离善夜和阮玉山就一块儿给他递了个台阶。
破命在阮玉山手里叮叮颤了两下,表示自己也要离开。
九十四转身出门,当没看到。
九十四一走远,钟离善夜先发制人:“你叫他摘的花?”
阮玉山不置可否:“怎么,他摘不得?”
“摘不得摘不得!谁都摘不得!”钟离善夜气得直跳,指着阮玉山哇哇大叫,“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凭什么摘我的梅花?谁给你们的权利?!梅花好好的开在山上,你说摘他就摘,他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好。”阮玉山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抄着胳膊看向钟离善夜,“那我今天也把话说明白。”
“当初阿四来你这儿拜师,是我替他求的没错。”阮玉山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刻跟钟离善夜摊牌似的,“你老爷子也喜欢他,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否则我就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会答应收他进门。”
这点钟离善夜倒是不否认。
他别开脸,似乎在决定今日一事过后自己以后是否还要继续喜欢九十四。
阮玉山接着说:“既然你决定收他,那就不要薄待了他。”
钟离善夜一瞪眼睛,指着桌上梅花,像听到叫人十分不可思议的言论:“我薄待他?”
阮玉山抬手一挥,示意他听下去:“当年阮招被你收入膝下视作己出,我虽还未出生,但总归后来听老太太讲过不少,记事后随老太太来洞府那些年也见识过了。你把阮招当个宝贝疙瘩,照顾得面面俱到,他知你深恩厚谊,待你一样如同生父。十七岁那年阮招骤然回府,你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也不过问。你珍视他,爱惜他留下的这株梅花也是自然。”
他顿了顿,把话头转回九十四身上:“阿四生来孑然一身,无靠无依,正是如此,有人待他好一分,他便报以十倍。阮招待你怎样,阿四日后也不会差。我把人送来你这里,无非是想替他找个一世依靠——你知道,‘阮’字之下,我有太多情非得已。我不求你给他偏爱,但至少不要厚此薄彼。”
阮玉山往门外指了指:“山顶上的那棵梅树,非钟离家的人不能碰。你牵挂它,你碰得,你不去;阮招种的,阮招碰得,他不来。除此之外没人敢碰,连看都得你批准才能去看一眼。可你怎么打发阿四去替你瞧一眼,还要拿它做阿四进你钟离善夜家的门槛?”
这话问的钟离善夜神色终于出现松动。
他微微垂下眼,不再言语。
“你拿阮招种的梅树当阿四跃的龙门,说好听点,是不给他设难关;说难听点,无非是你心里把阮招看得太重,重得远在阿四之上。不过他不计较,我也便罢了。”阮玉山绕着钟离善夜散步似的走了半圈,又停下来。继续发难道,“别说今日这株梅花是我叫他摘的,就算真是他喜欢,自作主张摘了,你便为此对他恶语相向,甚至要将他打出门去,这是把他当钟离家的人的做法?老爷子,我看你对阮招,比对阿四包容百倍嘛!”
钟离善夜的眉眼终于软和了,虽不说话,比之方才的怒气,倒是又复杂了几分,大抵是阮玉山说中了他心事的缘故。
“更别说那夜你拿破命试探他——别说你下手没个轻重,四百岁的人了,无非是看他身为蝣人,能力非常,便不考虑轻重而已。”阮玉山反问,“换了阮招,你也这么使劲儿?”
钟离善夜左右动了动眼珠,一时找不到话讲,竟是闷头走向放着花瓶的桌子,伸手摸了摸那梅花,又还有些不服气,不愿意低头,于是便叹一口气,默然地坐下。
“我说了,有阮招在前,我不求你给阿四独一份的厚待,但若是比之有半分轻视,我也是不依的。”阮玉山的语气态度倒很平和,毫无赌气之意,但也不客气,“阮招是你的宝贝,他种的梅树是你的宝贝,我的阿四,同样是宝贝。
“我要你收他,是要你拿他当跟阮招一样的义子心肝,言之有法,教之有方。不是你临门一脚的出气筒或是小随从,高兴了哄一哄,不高兴就骂一骂。你日后长久地要给他这些委屈受,那就当我没说过要你收他的话。只拿他当与我一样的小辈,我的结发之人,非你钟离家的义子便是。”
语毕,便拿着破命扭头走了。
刚走到院子口的屏风处,便撞见端着敬师茶的九十四。
阮玉山攥住九十四端茶的胳膊:“走。”
“走?”
九十四看看阮玉山,又看看堂前低头坐在阴影里的钟离善夜,大概明白今天这俩人最终是不欢而散了。
眼下情形他也不便逮着人追问,只道:“那这茶?”
“今天煮得不好。”阮玉山从九十四手中拿走托盘,“改日再煮。”
说着就拉着九十四绕靠屏风走出院门。
阮玉山雷厉风行,九十四在风风火火的动作间转头又看了大堂的钟离善夜一眼,再回头时便若有所思。
第二天九十四便起了个大早。
他的大早于阮玉山而言并不很早,前几日他病着,阮玉山一贯是先在卯时起床练一个时辰的枪,再换身衣裳回来床上陪他躺到醒觉。
枪是阮玉山从穿花洞府武器库里拿的,他年少时偶尔随老太太来此避暑,有时犯懒不想从家里带枪,便会在洞府的武器库里备着一些。
只是如今许久未至,这些久违的年少时用的枪练起来也有点手生了。
今早九十四睁眼时,正听到阮玉山外头舞枪的动静。
他拿着昨晚睡前没看完的书,一边起床穿衣裳洗漱,一边把书的最后几回看完,最后打开房门,对着院子里练枪的人视若无睹地朝外头走去。
阮玉山绑着护腕盘着头发,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打扮,看见九十四在蒙蒙亮的天色下顶着漫山雾气出门,第一反应是这人梦游了。
他收了手上还没怎么使惯的枪,放轻步子跟在九十四后头,总怕把九十四吵醒——以前总听人说,吵醒了梦游的人,对方醒来会变呆子,阮玉山可不想九十四两眼一睁成个木头。
于是两个人走在院子的九曲回廊里,九十四身形单薄,步子轻飘,走得像个幽魂,阮玉山像个追在幽魂后头蠢蠢欲动探头探脑要捉鬼的黑无常。
黑无常阮玉山一路跟踪幽魂九十四来到小厨房,看见幽魂抓了木柴准备生活做饭,不禁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是哪顿饭菜准备得不合对方口味了。
下一刻,幽魂开口:“阮玉山。”
阮玉山表面只是挑了挑眉毛,实则心里一激灵,上前做出斥责的姿态:“没睡怎么不吭声?”
就这么让他在屁股后头跟一路?
九十四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阮玉山,”他又喊,同时卷起长长的袖子,侧头乜斜道,“教我煮面。”
阮玉山一听,顿时甚感欣慰。
“煮什么面?”他悠哉游哉走过去,客气道,“我早上爱喝粥。”
九十四说:“煮钟离善夜爱吃的面。”
阮玉山转身就走。
九十四一步不动,瞅着阮玉山离开。
一。
二。
三。
“阮玉山。”九十四轻声叫。
阮玉山面无表情地调头回来,利落地走向屋子,打开里头橱柜:“老爷子爱吃鸡汤的。”
鸡汤在昨夜由厨房的婆子们小火炖了两个时辰,炖汤的食材佐料倒是都由阮玉山一手提前备好,按照老爷子惯爱的口味来的。
此时阮玉山一边从橱柜里拿出来一边头也不回地开口:“你给老爷子煮面,是对我昨儿不满意?”
“我没有对你不满意。”九十四坐在灶前烧柴,“你待我极好。”
他话到一半微微一顿,才继续说:“……但他也很好。”
这世上待他好的人不多,他不能要求人人都如阮玉山。他不需要,也受不住。
阮玉山有一个,就够他细水长流珍重一辈子,其他人能像钟离善夜对他三分,便值得他铭记万分了。
昨天的事,阮玉山如何是阮玉山的态度,他既不能公然驳了阮玉山的面子,但也不能对着钟离善夜沉默。
总该给人一个台阶下。
下不下是钟离善夜的事儿,台阶他得给。
当九十四端着一碗手法略显生疏的老山鸡汤龙须面走进钟离善夜的院子时,对方正站在昨日插进花瓶的那株梅花枝前。
钟离善夜身上的衣裳没换,按常理也不会起那么早,九十四只看了他背影一眼,便把面碗和装着一应小菜的托盘放到桌上:“钟离善夜。”
站在梅花枝前的背影显然一僵。
“尝尝早饭。”九十四给他布菜,又扫他一眼,“或是宵夜?”
钟离善夜梗着脖子不动。
九十四掀开衣摆,慢条斯理坐到一边:“早上霜重,晚了鸡油就凝了。”
钟离善夜决定给鸡汤一个面子。
他清了清一夜未吭声的嗓子,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回头坐回桌边,用筷子挑了挑面,只看一眼,便笑,明知故问道:“你自个儿煮的?”
九十四毫不避讳:“阮玉山帮忙的。”
钟离善夜哼了一声:“我可担不起。”
说完就猛嗦一筷子面。
一口鸡汤滑进肚子,暖了五脏六腑,钟离善夜舒畅得仰头哈了口热气。
九十四又从食盒里给他盛了碗鸡汤。
钟离善夜低头吃了半碗面,勉强恢复了些精力,挑筷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一边吃面一边抬头看着九十四:“你没话要同我说?”
九十四摇头:“昨日擅自摘了你的梅花,这算我的赔罪。”
钟离善夜:“没了?”
九十四:“没了。”
钟离善夜又低头吃面。
这次一直到安静吃完,钟离善夜拿茶水漱过了口,拿锦帕擦着嘴,才沉下语气道:“四宝儿。”
九十四给他收菜收碗,手上动作不停,也不看他,只抽空应声道:“恩?”
钟离善夜问:“你觉着,我待你如何?”
九十四点头:“很好。”
钟离善夜有些神气,努着嘴把头扬起来了些。
又问:“比之阮玉山如何?”
九十四实话实说:“他最好。”
这在钟离善夜预料之内,因此他除了不屑地嘁一声,也不做他话。
“那比之旁人如何?”
九十四想了想:“除了百十八和七十五,你最好。”
钟离善夜一拧眉毛:“你统共认识几个人?”
九十四回答:“还有很多族人。”
钟离善夜:“除了他们呢?”
九十四说:“阮玉山,百十八,七十五,你,阮铃,林烟,云岫。”
钟离善夜十分气愤:“合着我就倒数第四?”
九十四认为他有些悲观,纠正道:“正数也第四。”
钟离善夜:“……”
他给自己顺了顺气,非要给自己找个好听的头衔:“那除了什么阮玉山百十五七十八,我比之天下人如何?”
九十四说:“你最好。”
钟离善夜总算在排除法下得到个第一的名头。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问:“那你觉得,钟离这个姓如何?”
九十四说:“也很好。”
钟离善夜从怀里掏出一个火红的珊瑚镯子。
这镯子只有两个,是当年阮招才满十五岁时,钟离善夜拿着佘老太太送他的一对极品赤红珊瑚送到无镛城,请当年的无镛城主夫人——也就是谢九楼的生母,一位玉雕世家的小姐,亲手雕刻而成。
谢九楼母亲的雕刻手艺冠绝天下,身份也绝非寻常人能使唤得动。看在钟离善夜的面子上,她接了一对珊瑚,数月时间,将镯子做得精妙绝伦,鬼斧神工,举凡见过的人无不惊叹有加。
镯子当年做了一对,一个在阮招那儿,作为钟离善夜送他的十五岁生辰贺礼;还有一个,留在钟离善夜自己这儿。
直到今天,阮招那个许多年前便已打碎,如今这珊瑚赤镯已是世间孤品。
钟离善夜将那镯子放到桌上,推到九十四跟前:“那姓钟离,你愿不愿意?”
第72章 看水
没等九十四回答,钟离善夜又把镯子收回去,自顾自摇头道:“不,不。”
又犹犹豫豫起身,背着手转了两圈,嘀咕道:“这东西不好。”
他停下兜圈的步子,对九十四说:“你等等!”
接着就急吼吼往自己卧房去。
九十四看他出了院子上回廊,没跑多远又跑回来,跑到自己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做什么?”他直觉般地察觉到钟离善夜似乎想对自己出手,因此身体对钟离善夜离远了些。
哪晓得躲的速度跟不上人家出手的速度,钟离善夜一把抓住九十四的手腕,险些将他连人带椅子一块儿拽走。
九十四就这样猝不及防被钟离善夜雷厉风行地带去了卧房。
钟离善夜从不让人进他的卧房。
即便平日里伺候他的小厮婆子们,也只是把吃食衣物用水放在他房门口,决不往里涉足。
这一点阮玉山倒是跟九十四打过招呼,说不知道老爷子屋子里藏着什么,护得这么密不透风。
这回九十四算是瞧见了。
钟离善夜的屋子里挂满了歪歪扭扭的题字。
寻常人很难把字写成这个鬼画符的模样,因此九十四看到那些挂满三面墙壁的题字的第一眼,就认定这是钟离善夜的手笔。
大大小小的挂纸,少说也有百十来幅。
看见这些题字的第一眼时,九十四理所当然地以为钟离善夜在背着外人偷偷用功,跟他一样企图学会中土文字——虽然他认为读书认字压根用不着背着人。
多看几幅之后,九十四便明白情况非他所想。
没人会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只学几个中土字。
——这百十来幅题字上,密密麻麻只写了一句话:老子死了,终于。
没头没尾,没有由来,甚至好似被拦腰截断的一句话。
旁边两个偌大的博古架上也塞满了数不清的卷轴,九十四没有取下看过,但想来也跟这屋子里满墙挂的题字是一个内容。
此情此景,乍然一看,竟能觉出钟离善夜的两分刻苦。
剩下八分全是诡异。
谁会在自己屋里天天写自己死了?
九十四不理解。
但九十四不吭声。
钟离善夜翻箱倒柜,最后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卷竹简,上头刻满九十四看不懂的符文。
钟离善夜不识字——至少现下看来应该确实不认识大部分中原字。竹简上的符文应当是老爷子自用的某种记录方式。
他走到九十四面前,摊开一部分竹签,指腹缓慢地摸过那上面雕刻的痕迹,像是在依次辨认那些符号的形状和含义。
良久,他终于开口:“盂兰古卷,并非为任何旁人所书写,它本就是观音所作。”
这一点九十四倒是能想到。
就凭立冬宴那晚钟离善夜所说,盂兰古卷将观音在混沌中的所有行径记载得无比详实,就连不同事件下的心境也有所描述。
除非那千百年间一直有记录者在观音左右陪其上刀山下火海,否则盂兰古卷根本无法如此细致地完工。
而上下天地间能跟无相观音一样穿梭在混沌之中且毫发无伤者,只有凤毛麟角的先天神祇。
既是凤毛麟角者,自然不会甘心在观音身边当个跟班整天记录观音的一言一行。
更何况传言观音脾气很臭,九十四是不信除了观音自己以外还有谁会动不动写洋洋洒洒一大片赞词穿插在那些记录之中的。
“盂兰古卷,遍布天地之间。”钟离善夜继续说,“自混沌散开以后,天清地浊,大陆出现娑婆世界,无相观音用来记录混沌万物的盂兰古卷也就随之散布在娑婆之中。古卷有神无形,可以是一砖一瓦,可以是一草一木,甚至只在一呼一吸之间。只要机缘到了,就有机会得见古卷。”
只是这机缘,十万人中也难有其一。
“那你怎么来的机缘?”九十四问。
钟离善夜笑了一下:“那时我快死了,倒在佛堂外的撞钟下,看着不远处的佛堂,瞧见里头的菩萨个个低眉慈悲,金刚凶恶怒目。可他们再恶再怒,也怒不过一个即将变作饿殍的穷光蛋,恶不过一个大字不识的坏小子。
“我看见身边等着我咽气就来啃食我的秃鹫,先把那秃鹫骂得狗血淋头,再用最后的力气把满殿神佛的祖宗十八代操了个遍,最后我听见我的胸腔发出风匣一样的喘气声,眼前一片漆黑。我以为我就要死了,结果天边金光炸开,再睁眼时,我周身盘旋着无数飞舞的金灿灿的符文,那时我很奇怪,我分明大字不识,可那些符文我个个都明白什么意思。
“我只当我上了九天,或是下了黄泉。我还在心里想,都说娑婆众生没有轮回,人死了就是黄土一抔,不见六道,不能投胎,没想到还真有地狱九幽。直到我被无相观音残留在卷中的神识一把打出古卷,看见头顶那个出门撞钟的小和尚俯身而来的脸,我才明白,我这是又活过来了。”
九十四也扬唇笑了一下:“你被打,是因为企图篡改古卷。”
钟离善夜没料到自己隐瞒之事一下子被九十四猜个正准,登时眉毛一跳,嘟嘟囔囔:“我不过是看不惯他夸下海口之后又搞砸了金乌,遗失了自己的小乌鸦,还敢厚着脸皮把那些赞美自己的陈词留在卷中,想替他擦去……”
九十四摇头:“你是想擦去,顺便再奚落观音一番。”
钟离善夜:!
九十四:“还想写个到此一游。”
钟离善夜:!!
九十四:“兴许还准备留下自己的名字。”!!!
钟离善夜哇哇大叫:“子虚乌有!”
九十四:“说不定你还想脱了裤子撒——”
钟离善夜蓦地打断:“你想知道关于巫女铃鼓之事吗?”
九十四慢悠悠把目光转到钟离善夜脸上,挑眉道:“你不是说你没看见?”
钟离善夜晃晃脑袋:“没看见有什么相干?能帮你拿到不就行了?”
九十四:“哦?”
钟离善夜嘿嘿一笑,凑过去问:“改姓钟离,我教你夺得铃鼓。怎么样?同我做父子,只赚不赔!”
九十四眼珠子一转,扶着桌子边一个转身,端端正正坐到木凳上,侧脸道:“我听说,你以前养过一个孩子。”
钟离善夜知道他指的是阮招,只当九十四跟阮玉山一个意思,认为自己薄待了他,便跟着转到九十四面前解释道:“招儿是阮家的人,不曾姓过钟离!”
“那为什么非要我姓?”九十四也起了逗弄心思,“拜你作师,也是一样的嘛!”
钟离善夜渐渐沉默下来。
过了很久,他缓缓挨着九十四坐下,再次拿出那个珊瑚镯子紧紧攥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九十四的手腕,几度张嘴后,说出自己的夙愿:“四宝儿……”
九十四的手腕上还留着两圈经年不愈的伤疤,那是饕餮谷的手铐一日一日磨破他们的皮肤后打在蝣人身上的烙印。
九十四不愿意找钟离善夜要方子把这疤痕去了,他觉得这些细微的、带着过去苦难的痕迹是他和族人之间彼此连通的脐带,就像他原本的、带着屈辱意味的名字编号。
当他左手手腕戴着这个赤镯回到厨房烧水时,阮玉山才得了消息赶过来,靠在门框懒洋洋地抱着胳膊,也不进门,就问:“怎么?敬师茶不够老爷子喝的?当了爹就要你负责一日三餐了?”
九十四不急不徐道:“我在煮粥。”
阮玉山一个抬脚大步流星走进去。
九十四当真在煮粥。
阮玉山心情大好。
并且倍感饥饿。
他的姿态从靠着门框改为侧身单手撑着灶台,笑吟吟问:“听说老爷子把你认下了?”
九十四搅完了一回锅,扭头走到另一边灶上,开始处理要下锅的鸡丝和黄花:“是我把他认下了。”
“那你想好叫什么名儿了?”阮玉山见九十四埋头做事不搭理自己,便抄着胳膊使劲儿低脖子往九十四眼前凑,“老爷子说,你要自己想?你想了个什么字?今后要怎么叫?”
九十四听出阮玉山问这话时带着的两分小心,无非是怕他因此想起往事,惹得他心中不快。
然而对方越是如此,九十四便越是存了心不吭声,只抿着一丝极淡的笑,不叫阮玉山发现,做出一副对阮玉山的话充耳不闻的模样,只专注给对方煮粥。
阮玉山知道他这是故意吊着自己。
九十四不说,阮玉山便也不催,只弯着腰把脸凑到九十四旁边,看着人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阮玉山有点沉不住气了,拿高挺的鼻梁去顶了顶九十四的侧脸:“阿四?”
九十四睫毛微颤,忽戏谑地扫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与他错开,步子轻飘飘走到另一边去洗菜。
阮玉山亦步亦趋,撵在九十四屁股后头:“是不是还没想好?要不我替你想想?”
九十四从水缸里舀了水,奔波在菜盆子和水缸之间:“我想好了。”
阮玉山夺走他手里的菜盆:“叫什么?”
九十四被抢了活儿,又若无其事去搅锅。
阮玉山放下菜盆子跟上前,一下子挡在九十四和锅之间,负手道:“你若是不说,那就饿死我好了。”
锅里的粥煮得滚烫冒泡,有沫子不断扑到灶上。
眼见着一锅粥就要漫出来,九十四出声提醒阮玉山:“看水。”
“看水?”阮玉山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只是蹙眉,“你给自己想的新名儿,就叫钟离看水?”
怎么不叫钟离看山?
这名字他好歹还能有些参与感。
九十四瞥了阮玉山一眼。
这个眼神阮玉山很熟悉。
当初两个人才相识不久,九十四总在心里嘀嘀咕咕骂他时,瞅他就是这个眼神。
他晓得自己这是关心则乱,只是对九十四这个新名字还没琢磨透,便无心理会其他。
九十四抬手将他这堵高大的人墙推开,快步走到灶前搅锅。
搅着搅着,九十四忽然喊他:“阮玉山。”
阮玉山还沉浸在琢磨九十四新名字的心思里,乍然听见九十四喊他,只好奇着回头:“嗯?”
九十四看着锅中的稠粥,嘴角一翘,轻声开口:“你给我的聘礼上,写的什么?”
“夫……”九十四一提点,阮玉山就隐隐明白了点。
他的眼神渐渐清晰,带了两分笑意:“阿四?”
“我说过,我喜欢这个称呼。”九十四没有否认。
他拿起旁边的干净棉布擦手:“那是你给我的聘礼。画了我,是你阮玉山一个人的。”
锅里的粥面还在冒泡。
温暖的,带着浓浓的白色雾气,拂过九十四的眼睛。
“阮玉山只有一个。”九十四语气微顿,眉眼半垂,凝视着锅里的为阮玉山煮的粥,他的眼睛似乎在雾气中也晶莹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世间也不能有别的阿四。”
九十四说完,看向阮玉山。
“钟离四这个名字,还算不错。”
第73章 练功
“钟离四。”
老爷子抓着林烟陪他在大堂练字。
“钟,离,四。”
他指尖捏着小刀,按照林烟教他的,一笔一画往竹简上刻字。
每刻一笔,指腹便覆盖在刀刻的痕迹上摩挲一次。
刻完又拉着林烟往自己手上看:“你瞧瞧,四宝儿名字是不是这么写?”
林烟百无聊赖打着哈欠,一脸憔悴地把头靠在桌上:“太爷,您这都刻了一早上了,要不咱们先……”
“你懂什么!”钟离善夜煞有介事,“四宝儿在外头练功,那我也不能懈怠!”
他见林烟被自己折腾得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凑过去拿脸挨着林烟道:“要不要继续听我年轻时候的事儿?”
林烟一下子来精神:“好啊!”
钟离善夜哼哼笑:“我才出生的时候,我娘就死了。没过多久,我爹上山砍柴,路遇野兽,也被咬死了。家里只剩一个大字不识的阿婆……”
林烟愁眉苦脸地打断他:“这个您都讲过多少次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行吧!给你讲点新鲜的。”钟离善夜想了想,“从前,有一条大蛇,在天地未开、一切混沌的时候,修行在如今的幽北一带。”
林烟一听:“过山峰?”
“哟,”钟离善夜摸摸他的脑袋,“小玉山儿跟你讲过?”
“那当然了,”林烟仰起下巴,“老爷教我的东西可多了。”
“不一样。”钟离善夜摇头,“我跟他讲的,不一样。”
“那条蛇其实并不坏。”他说。
屋外下起雪来了。
那罗迦和阮铃在隔壁打雪仗,钟离善夜的声音闲闲地传到院子里,再被屋外的大雪吹散:“最初它修炼的时候,法子是落了邪性,吸干幽北数百里的天地精华滋养它自己。可当它意识到这样不对时,已经晚了。”
“那怎么办呢?”林烟把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它还是被观音捉住惩罚了?”
“不是观音来捉它的。”钟离善夜解释,“是他自己摧毁方圆数万生灵,犯下罪孽,以此引来观音求救。”
“求救?”
钟离善夜含笑将林烟一瞥,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反问:“你可知盂兰古卷中,‘盂兰’二字,是何来历?”
林烟倒也曾听阮玉山讲过有关“盂兰”二字的典故,因此倒也答得上来:“目连救母?”
“不错。”钟离善夜向上指天道,“传说天上有一尊者名叫目连,他的母亲因犯下罪孽被判饿鬼之刑,要忍受无尽的饥饿与倒悬之苦。尊者为解救他的母亲,设立盂兰盆节,供养十方诸佛,借诸佛之力超度他的母亲。因此盂兰二字,虽本意为‘倒悬’,却也代表了赎罪。”
林烟似懂非懂:“那盂兰古卷?”
“是一本赎罪之簿。”钟离善业道,“举凡被无相收取器灵、关入此书的妖魔,都是有罪可赎,在观音手下尚且求得一条生路的生灵。如若是十恶不赦的,早被观音打死了。”
他摸了摸手边花瓶里的红梅:“妖物器灵中的玄力可以源源不断地滋养世间许多生物。一只小妖的器灵能保证一棵梅树经年不衰,一只大妖则能用它自己的器灵庇佑一方土地,保护一族人脉,让一个庞大的人种源源不断地繁衍生息,拥有巨大的力量。”
林烟好像明白些了:“您的意思是,这只大蛇为了赎罪,主动让观音拿走它的器灵,去反哺它曾经霸占的那一方土地上的生灵,等到它的罪孽赎尽,它就能从古卷中被放出来,重获自由,再好好修炼?”
“林烟儿很聪明嘛。”钟离善夜笑起来时眼角有一丝细细的纹路,“不过后来,它镇在地下的器灵被一个贪心的小姑娘盗走,至今没有归还。那条大蛇,想必这些年来,着急得很呢!”
林烟嘀咕:“怎么感觉这条蛇不大聪明呢!”
“蛇本性就是天真呆笨,聪明的只在少数。奈何它们外表骇人,动不动吐信子摇尾,叫人不敢靠近罢了。”钟离善夜拿起手边热茶啜了一口,扭头对着院中飞雪,失明的双目熠熠发亮,“好在我家的这条聪慧过人。”
林烟大惊:“您几时养了条蛇?”
钟离善夜嘿嘿一笑:“才认养不久。”
林烟说:“我怎么没见过?”
钟离善夜指腹捻着自己手里的竹简,歪头对林烟道:“想瞧瞧?”
林烟先是摇头:“我不要,我怕蛇。”
说完又犹豫道:“您给我瞧一眼吧。”
钟离善夜把刻满了钟离四名字的竹简递过去:“你先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林烟:“……”
他一脸无奈,做出就范的姿态,正要把钟离善夜的竹简拿过去看看给点意见,手就被人按住。
云岫站在林烟身后,一身藏青色的束袖锦衣,微微一抬手便将钟离善夜递来的的竹签挡回去,冷静道:“太爷有兴致也不能这么消磨人。”
钟离善夜早听出云岫到了此处,只等到对方现在出手,他才撇撇嘴。
“宅子里会识字的人多得是。”云岫握住林烟一侧肩膀,叫人起身走到自己身后,“老爷有事吩咐,我们先下去了。”
说完便牵着林烟走出了钟离善夜的院子。
云岫无趣,钟离善夜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孩子的臭脾气——能跟阮玉山自小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能多讨人喜欢?
林烟那是被阮玉山半路捡回去,从根上就没坏,勉强说得上歹竹出好笋,至于云岫,天天摆个臭脸,跟阮玉山如出一辙的没救。
不过这些都不关钟离善夜的事儿。
他不计较,也不生气。就捧着竹简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拿刀继续往上刻:“钟离四……我四宝儿可乖着呢。”
大雪纷飞的天里,他乖乖的四宝儿正盘在后山的一棵樟树上。
距离钟离四三丈之遥的另一棵樟树梢头,阮玉山手握长枪,含笑跟他各自盘据一方,相互对峙。
钟离四手里则拿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竿——破命这两天正跟他闹脾气,为着立冬宴被他丢到兵器库那件事儿。
不过说到底,这柄神器从始至终都还没跟他磨合过。按照老爷子的说法,现在还不着急。
神器慕强,当初死皮赖脸贴着钟离四认主是因为感受到了钟离四体内异于常人的力量,这是破命身为一把兵器的本性;然而在感情上,不管是钟离四还是破命本身,双方都还没做到彻彻底底认可对方。
因此才会发生钟离四把堂堂神器丢到兵器库吃灰几天将其冷落的事。
因此才会出现破命对着钟离四闹脾气的情况。
不过钟离善夜都说了不着急,那他就更不急了。
神器的脾气要磨磨,而钟离四正好擅长给人磨脾气。
比方说数月前还在对他不屑一顾的阮玉山。
现在已经喜气洋洋自得其乐地给他当上陪练了。
钟离四手上的武器太过寒碜,阮玉山的也不咋地。
他自来带在身边的那把红缨枪一时草率留在了红州,穿花洞府武器库里的东西虽也是上乘,但到底不那么趁手。
武至高者,无谓兵器。
阮玉山在手里耍了一圈花枪,脚尖向下一点,飞身持枪,用枪尾刺向钟离四,手上功夫并未因武器的缘故得见丝毫懈怠。
一见大枪百兵亡。长枪在战场上既能远攻,也能近战,阮玉山这十几年练枪风雨无阻,不管什么枪在他手中都已使得出神入化,花样百出。
尚在樟树梢头时,他脚一下点,手上长枪便已经用抛掷的姿态朝钟离四腰间冲刺而去。
那时钟离四的两条腿正朝后交错着环在树干上,整个身体几乎完全悬空,只靠腰部两侧发力支撑,宛如一条立颈防卫的毒蛇。
第一次上树防御阮玉山的攻击,钟离四就仿佛长了尾巴似的,无意间一个旋身盘到树上,对这个姿势生来便得心应手。
当真如钟离善夜所说,下盘稳,腰身劲,反应灵。
眼下阮玉山的长枪直指他的腰际攻来,显然是要将他击落在地。
如若在这短短瞬息之间钟离四无法做到撒开双腿并且起身翻跃到树上,那么他只有选择中枪或是坠地。
阮玉山出招的目的显然是后者。
钟离四当即收回一条腿,脚底猛地蹬向树干,在木棍一端打向自己腰部的前一刻旋转脚尖,一个侧身,刚好与飞来的枪端擦身而过。
哪知就在他侧身的这一刻,阮玉山忽地俯身冲来,竟一把伸手抓住另一端枪头,再向上扬手,直直将钟离四刚躲过的棍子一端扫向钟离四的双脚脚腕。
钟离四猝不及防,一个不慎腰间失力,直直坠向地面。
地上积雪已积了一掌来厚,如若钟离四正脸朝地,那他将被他最讨厌的皑皑白雪冻个彻骨。
就在离地面不过三尺的高度,钟离四侧面蓦地横飞来一个漆黑的身影,随着披风翻卷出的猎猎风声,他在眨眼间被掠夺到一个宽厚的怀抱。
随之平稳落地,整个人趴在阮玉山身上,叫阮玉山张开披风裹了起来。
接着便是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神和仰头对他而来的混乱粗暴的一通亲吻。
钟离四反应过来,挣扎着从阮玉山怀中坐起,两条大腿分叉着跪在阮玉山腰侧,喘着被阮玉山亲得乱七八糟的呼吸,居高临下,蹙着长眉怒目而视道:“你使诈!”
阮玉山的脸皮跟他的怀抱一样坚固厚实,抱不到钟离四了,就抬起胳膊交叉垫在自己的后脑勺,笑吟吟道:“兵不厌诈嘛,阿四。”
钟离四紧抿着嘴角,脸上还残留着被阮玉山亲过的一些红痕,冷冷垂目盯着阮玉山,似乎是真动了气性。
半晌,他一下从阮玉山腰上起来,转身踢了一脚盖住鞋面的积雪,头也不回地就往林子外走。
阮玉山这边还在回味方才钟离四发怒的神态,转眼便见方才还在怀里温香软玉的人走了,连忙拍拍衣裳跟着起身,拿起钟离四练功前脱在一边的灰鼠毛领子亮缎披风,大步流星追上去,挡在钟离四跟前,打开披风给人系上:“当真生气了?”
话音未落,忽瞥见钟离四抬眼盯着他,凉阴阴地扬了一下唇角。
阮玉山心中正感不妙,就见钟离四的脚往雪中一踹!
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竿从他们脚下破雪而出!
正是钟离四方才练功用的那根。
竹竿挑着一行积雪在空中打转,由此飞出的每一颗雪粒子都带着丝丝蛰伏的杀气。
阮玉山一个箭步往后退了半尺,身上衣摆仍未彻底躲过竹竿上四溅的的飞雪,被硬生生刺破了一个指甲盖大的缺口。
比武若至真性情处,则是落叶飞花皆可伤人。
就在阮玉山后退的这片刻内,钟离四已伸手握住了这根从雪地下凭空飞上来的竹竿,攥住其后端,将其一提一打,直接朝阮玉山的一边肩膀斩去。
阮玉山负手,收住下巴,侧身一闪,堪堪躲开。
然而钟离四那根竹竿恰在此时往后抽了回去,再次刺出时,钟离四已横跨一步改变了站位,将竹竿头直朝阮玉山后背戳去。
阮玉山并不还手,只是接二连三地躲。
最后钟离四效仿阮玉山的招式,将那根几乎打劈成八瓣的竹竿朝阮玉山面门掷去。
这一招出得直接了当,阮玉山甚至没躲,只是往旁边一个侧步,再展开双臂往后一刹,躲到身后最近的一棵常青树树枝下方,便端立不动,等着钟离四下一步飞身而来抓住竹竿一头再对他发出攻击。
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竹竿飞过阮玉山身侧,也不见钟离四再有下一步动作。
阮玉山偏头,眼角略带三分笑意睨着钟离四,正要开口问对方想耍什么花样时,便听身后一声竹竿撞树的闷响,随之而来的是竿子噼里啪啦彻底爆开的破裂声。
阮玉山眼中眸光一闪,来不及跑开,就听头顶树枝沙沙晃动,一霎之间,白花花的积雪簌簌抖落下来,仿佛簸箕筛面粉一般,撒了他满头满身。
阮玉山:“……”
他闭眼受住,待雪停了,又睁眼幽幽看向钟离四。
钟离四裹着他片刻前才亲手系上的披风,下巴藏在厚厚的毛领子里,只叫人瞧得见翘起的一边嘴角和双眼中的戏谑之意。
阮玉山听见钟离四慢悠悠地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得逞后的愉快和嘲讽:
“兵不厌诈嘛,阮老爷。”
第74章 护食
阮玉山一见他笑,便也跟着笑。野狼甩毛似的把自己满头满身的大雪几下给抖落,再朝钟离四跑过去。
钟离四见他过来了,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没再听见脚步声了,钟离四又扭头,瞅见阮玉山意态悠然地站在离他半丈之遥的位置,似笑非笑地傲然睨着他,显然一副他不给他台阶,阮玉山就不过来的架势。
钟离四偏头凝视阮玉山片刻,用鼻腔低声道:“嗯?”
阮玉山爽朗一笑,奔过来将他拥进臂中,挤着钟离四低头问道:“老爷子光是叫你练,到底要练出个什么,他也没说?”
钟离四的身体朝他侧了侧,鼻尖刚好挨在阮玉山披风下的领口处。
他朝阮玉山身上嗅了嗅,除了凛冽的雪气,还有一阵隐隐的熏香。
一闻到这香气,钟离四渐渐有了被阮玉山拥住的实感。
只要身体密不透风地被团在阮玉山怀里,他便不自觉泛起困意。
遂低头打了个呵欠,轻声道:“钟离善夜说,我眼下根基未稳,得先做到把体内玄气调度自如,再与破命磨合,最后才是练习攻破无方派金钩陷的功法。”
阮玉山问:“可给了时间?”
“根基最重要,他要我至少练两个月。”钟离四道,“至于破命,钟离善夜说,得看机缘。”
人与神兵磨合一事,说快也能很快,只要破命对着钟离四服气了,那这一阶段便完事儿了。
阮玉山笑道:“我瞧着在燕辞洲那夜,它为你干活干得挺利索!”
钟离四摇头:“钟离善夜的意思,那夜是我意气用事,破命与器主同心,受我内心感染,一怒之下大开杀戒。那法子并非我与破命契合的成果,而是我用了蛮劲,以心操控神器,长此以往,十分损耗精气。”
阮玉山接话:“难怪前些日子总是病怏怏的。”
先是被目连村那柄木枪吸食玄气,再到燕辞洲催动心力驾驭破命,最后是与阮玉山那一夜春宵解了心结,郁气骤疏,这重重叠叠的难关卡下来,就是个铁人也得病上一些日子。
想必钟离四也随着阮玉山的话想起了这些事情,故而说道:“前几日我翻阅书籍,在书上看到了‘盂兰’二字的典故,竟与一个叫目连救母的神话有关。”
“不错。”阮玉山道,“看你这样子,是有话想问?”
钟离四说:“我们当初进的那个村子,便叫目连村……”
“这没什么稀奇。”阮玉山解释道,“娑婆大陆成型距离混沌初开不过千年,世间许多地方的名字都脱胎于混沌神话或是奇闻传说,神话真真假假,靠人们口口相传。有的变作了种族信仰,靠此繁衍的生灵自然要为其找个依托,以证明他们信仰的神话并非空穴来风。比如目连村,兴许就是数百年前某些信仰盂兰教的人,认为那处是目连出生之地,以此命名。又过了很多年到现在,盂兰教在无尽的岁月里渐渐湮没了,村子的名字却留了下来。”
钟离四不知想到了什么:“我总觉得,我还会回去。”
“目连村?”阮玉山问,“你回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钟离四摇头,“席莲生是否回去了?那里的疫灵是否安生?还有那条镇在山峰下的大蛇——我上了山,总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在注视着我。离开那晚我向你掷去那把木枪,你说是我的力量完成了镇压蛇妖的金钩陷阵法,可我那时的力量分明很混乱,没有强到能镇压下一整座山头。”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钟离四眼珠周围那一圈浅淡的蓝色近日愈发明显,像潮水波及江岸一样呈现出一种要覆盖他原本黑色眼珠的啃食趋势。
阮玉山抓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你既放心不下,咱们改日回去看一眼便是。”
钟离四仍是不应声。
阮玉山看他这沉默像是有意为之,便拽了拽他,问:“在想什么?”
“我也放心不下阮铃。”钟离四抬头,“今天煮的粥能分给他吗?”
“……”
阮玉山的脸拉下来。
前几天钟离四给他煮了锅粥,因是第一次下厨,手里没个分寸,煮出了几个人的口量,便计算着把粥分一些出去——钟离善夜已用过了早膳不必再吃,因此钟离四第一个想的就是阮铃。
可阮玉山不乐意了。
倒不是阮玉山吝啬这一碗粥,只是这粥原本就是钟离四第一次为他洗手做羹汤煮的东西,钟离善夜先他一步吃到嘴里也就罢了,那是钟离四的爹,阮玉山不能计较。
怎么这锅专门为他煮的粥,阮铃也要来分一杯?
对此钟离四的说法是:“我当真多煮了。”
蝣人爱惜粮食,吃不完的东西,倘或倒了,属实浪费。
阮玉山却说:“我吃得完。”
钟离四:“不信。”
于是阮玉山就当着他的面一碗接一碗的吃光了那锅煮得其貌不扬的米粥。
钟离四认为他太过护食:“阮铃好歹是你儿子,又是我的族人,分他一口怎么了?”
阮玉山理直气壮又死皮赖脸:“他想吃粥,我给他煮。但你煮给我的,谁都不能分。”
钟离四不吭声,第二天煮了更大一锅。
阮玉山还是吃得干干净净。
钟离四冷眼旁观,知道阮玉山这是故意跟他作对:“平日没见你饭量大成这样!”
阮玉山也不甘示弱:“我想吃多少吃多少!”
为了不落人口舌,他还真在酒足饭饱之后亲自下厨给阮铃煨一碗肚丝粥,有他吃一顿,就有阮铃的一顿,吃得阮铃每天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而钟离四从始至终只是念在自己也学会了生火做饭,想给自己的族人送一碗吃的罢了。
毕竟那些年没遇到阮玉山时,他就算是在笼子里,给自己的族人做的东西也不少,怎么如今能做些好饭好菜了,还不能分给自己族人一碗了?
这天阮玉山终于松口,不过不准钟离四从自己的锅里分一碗出去,非得要钟离四另起一锅煮给阮铃——为了不让人累着,他也没少打下手便是了。
端着碗行至阮铃的院子时,钟离四停下脚对阮玉山吩咐:“你别跟着了,他怕你。”
阮玉山也清楚,因此并不做刁难:“那我在外头等你。”
巧在钟离四前去送粥的时辰正是阮玉山这些日子过来的时辰,当阮铃做足了准备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准备迎接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给自己送饭的阮玉山时,走到院子才瞧见来人是钟离四。
阮铃的神采骤然大放光芒,三两并步跳到院子里跑至钟离四跟前,险些将钟离四撞个满怀:“四哥!”
钟离四接住了他,真如亲哥般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领到院中亭子里坐下:“今日煮了些粥,你就着点心小菜尝尝。”
阮铃面对钟离四和阮玉山自是两种不同心性,因阮玉山对他要求分外严格,拿的是世家老爷教训家中世子那一套,阮铃在阮玉山面前便不得不沉心静气,强忍恐惧,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镇定模样。
如若太过跳脱,则会被阮玉山斥责野性难改;如若表现得太过怯懦,则会被骂难成大器。
到了钟离四面前便不一样。
这是在阮铃最落魄狼狈时亲手安抚他,又亲手救下的族人。
即便自己闹出一百个洋相,阮铃也不怕钟离四会嫌弃或是与他生分分毫,因为蝣人本就是这世间最狼狈的存在,他和钟离四是抱团取暖的同族。
倘或哪日天地倾覆,钟离四也会对他不离不弃。
热气腾腾的瑶柱蛋丝粥从食盒里拿出来,比起前几日的吃食差了不少卖相,阮铃一看就晓得这是出自钟离四之手,随口问道:“父亲呢?今儿怎么不是他来?”
钟离四拿碗的手顿在石桌上,抬眼看向阮铃时不自觉带点戏谑的笑意:“你更爱吃他做的?”
阮铃一愣,只觉得钟离四抬眉笑眼的神态间带着几分阮玉山嬉笑怒骂的影子,仿佛透过钟离四的眼睛就能看见并不在此的阮玉山似的。
他还是很怕阮玉山,见钟离四举手投足有阮玉山的风采,心中才散去阴影不免折返上来,神色失了些许神采,又不愿叫钟离四看出异常,便低头端粥道:“……不是。”
钟离四在书上学的规矩一贯是食不言寝不语,虽然平日阮玉山爱跟他插科打诨,不过他与阮铃之间终究是长幼有别,对方又不似百十八同他一般从小长到大的亲密无间,故而阮铃全程低头吃饭,不吭一声,钟离四也不觉异样,只是耐心坐在旁边,时不时给阮铃夹菜。
一顿饭吃毕,钟离四收了食盒,同阮铃说了几句夜间多加炭火,记得通风之类的叮嘱便要离开。
阮铃跟着起身,很是不舍,又抓住钟离四的衣角问:“明天……还是四哥来送饭吗?”
钟离四看看阮铃,又想了想自家屋子里那个不大好招惹的黑脸怪,一直记得阮玉山同他耳提面命说过阮铃既做了他的世子便娇惯不得的要求,犹豫再三,到底狠不下心,点头道:“我早早儿练完了功,便给你做饭送来。”
阮铃便笑了。
正高兴着,就见钟离四走了两步回来,同他说:“对了——日后,不必再叫我四哥。”
阮铃闻言,脸色微怔。
又听钟离四说:“唤我四叔吧。”
这并非与他商量。
阮铃听得出钟离四话中心意十分坚决。
他忘了自己有没有对钟离四的话做出反应,兴许是有的,他不愿意忤逆钟离四的任何想法,恍惚中想必是点头答应了。
一直到钟离四彻底离开院落,他才回过神来,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悲凉。
阮玉山不乐意他管钟离四叫四哥,阮铃心中是清楚的。
他不愿意改口,也一直在此事上装傻,只因为觉得四哥与四叔之间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到底是远了一个辈分。
更因为他明白,一直以来是钟离四挡在阮玉山面前纵容他装糊涂的行为。
由此,阮铃更觉得自己与钟离四之间总是有些心照不宣的亲密。
那是任何外族人也插不进去的关系。
他一直以为钟离四会一直默许他们之间不曾点明的亲昵和默契。
谁知他最亲的四哥,原来也会因为外族的人,同他疏远。
阮铃的心落寞了。
好似又回到数月前独自一人跋涉在辽阔的中原,整日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境况。
不同的是如今他能吃饱穿暖,过去东奔西逃只为苟活一条性命。
可他倒宁愿又回到那样的日子!
只要钟离四和他一起,他巴不得只有他们两个流浪在世上,被追杀也好,被贩卖也罢,至少他和钟离四是彼此最亲的关系,他们之间有独一无二的同族血脉作为纽带,那样钟离四与他之间便插不进任何旁人!
阮铃的牙随着钟离四的离去逐渐咬紧,拳头也不知不觉捏得泛白。
正在此时,跟着钟离四撵出院子的那罗迦又被打发回来陪伴阮铃。
这些日子钟离四忙着练功看书,又或是去与钟离善夜聊天解闷,实在抽不开身照看阮铃,加上阮玉山不愿意他对其太过溺爱,钟离四便时时让那罗迦过来守着。既是保护,也是陪伴。
回到院子的那罗迦趁阮铃望着外头出神的当儿用鼻子蹭了蹭阮铃的五指。
湿润的触感传到皮肤上,这才把阮铃唤回神来。
他低头看着一直绕着他打转摇尾的那罗迦,一时想到神兽的行径举止发自主人的心境,便知道钟离四仍是十分在意自己。
才因被要求称呼而打破的秘密堡垒又叫那罗迦重新建立起来,阮铃心里那点悲楚渐渐地冰消瓦解,松开了紧握的双拳,低下身与那罗迦玩闹,只盼着明日饭点时早些见到钟离四。
这一天时间竟叫他过得度日如年了起来。
第75章 家贼
阮玉山等在院外,见钟离四出来了,便去接过对方手中的食盒,说道:“他怕是很高兴你来送饭。”
钟离四不置可否,只沉思着说:“他不想叫我四叔。”
“哦?”阮玉山听见这话含笑睨着钟离四,“你舍得叫他改口了?”
钟离四瞅了他一眼,蓝色的眼珠子微微一转,扬唇道:“我同他做了交易,往后几日都换我给他送饭,他便改口叫我四叔。”
也不知阮玉山信是没信,但对于钟离四的投机取巧,他只是笑着用手指头隔空点了点人,算是默认。
是夜,钟离四去钟离善夜屋子里学下象棋陪人解闷。
老爷子爱下棋,光是听声就能知道棋子下在哪个位置,只是总爱悔棋,一下起棋来就死皮赖脸,阮玉山不爱跟他玩。
钟离四却有耐心。
他没学过这东西,老爷子要悔棋,便说明下子时又有另一个玩法,钟离四由着钟离善夜,让老头子爱悔几次悔几次。
钟离善夜每悔棋一次,他便追着问这一步的下法是个什么道理,非要对方给他讲清楚讲明白不可,时间长了,把钟离善夜问怕了,想悔也不敢悔了。
一盘棋正下着,外头有人急匆匆跑来传消息,说山顶阮招老爷当年种的那株红梅倒了。
那时钟离善夜的一粒“卒”刚过河横移,听到这话,棋子直接卡在两点之间。
他那双盲眼微侧,眨了又眨,指尖点在棋子上竟有些发颤:“……什么?”
下人不敢说话。
“梅树倒了。”钟离四听清楚了,直接抓住钟离善夜的手腕将他扶起来,“我陪你去看。”
握住钟离善夜的胳膊时,钟离四隔着厚厚的冬衣也感受到了钟离善夜的僵硬的颤抖。
他走在钟离善夜侧方,听见对方的呼吸随着迈出去的步子愈发急促沉重,直到快到山顶,钟离四蓦地扭头去问一直跟随在钟离善夜后方的侍从:“树怎么倒的?”
后面的人齐刷刷低着头,只敢小声答道:“说是雪太大,把树压垮了。”
钟离善夜一把推开钟离四的伞,寒沁沁的雪花淋到老爷子两边微霜的白发上。
他转头,对着乌泱泱的一列随侍,不知在跟谁较劲,冷冷道:“不可能!”
说完,钟离善夜喘了喘气,就连钟离四扶在他胳膊上的手也被他推开。
钟离善夜一边加快步子往上爬着,一边自言自语:“这雪下了那么多年,年年都下得大,怎么是棵小苗子的时候没把它压垮,偏偏今年就垮了!”
钟离四也只在原地伫立一息,对着一等侍从接着问:“去找阮玉山了么?”
“回四公子,事发突然,没来得及。”
“烦请去找一趟阮玉山。”钟离四嘱咐道,“告诉他,山顶的梅树被人推了。”
对方愕然抬头:“被人推……”
“去吧。”钟离四说完,便要继续上去跟着钟离善夜,怕对方情急之下在悬崖上做出什么意外举措,“就这么说——树被人推了。”
“是。”
他们如今已距离那片腊梅林几丈之遥,梅林之后便是阮招那棵梅树。
当初钟离四第一次来此便感知到一股莫名的玄气,虽微弱,却陌生。
后来方知那玄气正是来自阮招那棵梅花树下供养树根的妖物器灵。
而现在,那股玄气已然彻底消失不见了。
倘或真是大雪压垮了梅树,那器灵也不该无缘无故失踪才是。
显然是有人知晓了那棵梅树经年不败的秘辛且有意盗走器灵,留下一地狼藉——若钟离四没猜错,梅树不仅被推倒,还被推到了悬崖之下,叫人找不到残骸,以免露出什么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钟离善夜穿过梅林,见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土坑,和周边被翻乱的大片雪泥。
梅树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坑很深,坑前的崖是断头崖,崖下深不见底,即便从山脚下方绕过去,到了这一面,也依旧是望不到头的峭壁。
钟离四看见钟离善夜站在那个土坑前,仿佛长长悲鸣一声似的呼出一口气,接着闭上眼,肩膀连着脊背崩塌般垮下。
一阵长风卷来,将钟离善夜的鬓发疏忽吹散了几缕,那发丝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在钟离四的视野中钟离善夜的发丝和那个土坑交错了,发丝后方是土坑上的白雪,白雪下是猩红的泥土。
九十四知道这土,当年阮招为了种养这株梅花,专去求老太太从红州运了数十车红州才有的红土上山,用上好的红土栽种上好的梅树。
阮玉山曾同他说过,红州的红,是红珊瑚的红,也是红土的红。
风吹过了,钟离善夜的发丝落下,垂到他的肩上,阮玉山沉静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老爷子!要不要我去把罪魁祸首给你捉来?”
钟离四转头,这才看见阮玉山将将穿过油黄的腊梅林走到他二人旁边。
钟离善夜只是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土,良久,声音桑沧道:“梅树已摧,下手之人身份再追究也无作用了。”
三人都陷入了寂静。
钟离善夜独自留在了山顶,在那个树坑前站了一夜。
回去的路上只有阮玉山和钟离四以及一些更加沉默的随侍。
钟离四先问:“雪里站一夜,钟离善夜会不会有事?”
阮玉山说:“老爷子四百多年功力,不必担心。”
钟离四便不再问。
过了会儿,他第二次开口:“我记得你说过,这山上有钟离善夜布下的结界,生人闯入,他会第一个知晓。”
阮玉山说:“不错。”
两个人再次相对静默地走了半晌。
回到宅子前,阮玉山忽低声问:“我打算把阮铃送到州西的骑虎营去,那是我幼时进的第一个军营。你意下如何?”
钟离四跨入大门的脚只在空中停顿不到片刻,很快便进了宅子,语气又轻又淡:“很好。”
这夜他们回了院子,云岫却被阮玉山叫去书房商议了小半个时辰。
“……就这样。”阮玉山最后从书案前起身,和云岫一齐走出房门,“你若是直说要将他送去军营,他想必路上不会安分,只告诉他要他陪同去给阿四取个东西便是——切记,一定要是为阿四取东西,旁人他也不会心甘情愿。”
云岫点头:“明白。”
翌日正午,阮铃正在院子里等钟离四来给自己送饭。
然而钟离四没看见,却等来了云岫和一干随从。
“太爷身体抱恙,阿四公子今日抽不开身,正好老爷有事同世子吩咐。”云岫毕恭毕敬握着剑行了个礼,“州西骑虎营来信,近日在营外猎到一只上等品相的墨狐想献与老爷。只是支派营里的人送来,得要年后了。老爷念在年关将至,阿四公子正缺一匹墨狐皮披风过冬,便想请世子与属下一同前去,就当看看边关风光,提前熟悉红州三大营,为日后早做打算。”
阮铃怔在原地,还来不及做出回应,便见云岫往屋内扬手:“上路的行李,世子可要属下打发人来收拾?”
“不……”这消息来得突然,打得阮铃猝不及防,他有些失神,先朝屋子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愣愣地问,“几时离开?”
“半个时辰后从穿花洞府启程。”云岫仍旧是回答得面面俱到,“去骑虎营脚程约莫在十日左右,如果动作够快,能赶在除夕前回来。”
阮玉山的命令和云岫的传达来得如此风驰电掣,阮铃给不出任何推脱的理由。
但一想到自己要去取的东西是钟离四将来用得上的,他倒也生出两分情愿来。
因此他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似的上路去骑虎营了。
临行前他总算是在冷风中被吹得回了两分神,迟钝地开口:“四叔他……”
话音未落,就见林烟从角门跑出来,带着点气愤,又带着点责怪直奔到云岫马下:“好啊你,真不够义气!亏我把你当兄弟!我问你,要去骑虎营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都快离开了才打发人来我屋子里知会一声,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
云岫低垂着眼凝视林烟,双唇微启,似是想要开口解释,然而余光瞥见旁边正歪头朝他们看来的阮铃,又沉下语气言简意赅道:“我很快回来。”
云岫从来说话都只有准信,他说很快回来,那势必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期限。
林烟才撒出去一口气又被云岫这么平静地堵回去,他想了想,又问道:“那老爷!老爷他要……”
林烟说到这突然噤声,往左右看了看,冲云岫招手。
云岫从马上俯下身,将耳朵凑到林烟嘴边。
只听林烟道:“老爷要去青楼你也不吭声!”
云岫脸上划过一抹震惊之色。
林烟见状,神色怪异地退开,来回打量云岫的脸:“你不知道?”
云岫缓缓在马上坐正,面上难得地变换了几次尴尬颜色,迟疑后只道:“老爷要去……自有他的道理。”
林烟还欲争辩,便听云岫身旁传来“嘶”的一声轻吟。
二人朝阮铃看去,只见阮铃面色发白,捂着肚子一个劲蜷缩腰腹。
“世子?”云岫将马驾去紧挨阮铃,“世子身体可有不适?”
阮铃进气短出气长地喘了两下,皱眉看向云岫:“怕是早上……吃坏了肚子……”
云岫便问:“可要去找太爷看看?”
阮铃抬手示意拒绝:“等我片刻,我去解个手。”
说着便放下缰绳下了马,不等云岫开口阻挠,已直奔宅子里去。
甫一踏入角门,阮铃不做犹豫,径直跑去钟离善夜的院子。
此时晌午,钟离四才同老头子吃毕了饭,陪人在院子里消食,以免犯了困彼此不消化——老爷子其实很少犯困,真正犯困的另有其人,因此消食一说,也说不清是老爷子陪钟离四,还是钟离四陪老爷子。
阮铃跑进院子时,钟离善夜正坐在大堂,望着天井里头下下来的大雪,怀里抱着那个装了两枝梅花枝的花瓶打喷嚏。
钟离四则一手端着驱寒汤药,一手叉在腰上,慢悠悠地在老爷子身边来回踱步,一边等着药凉,一边打趣:“这就是四百来岁的身子?我看也不过如此。一把老骨头了,还非要学话本上的人在雪里站一夜。也不晓得站这一夜,能叫阮招梦见你几回?”
人一损人,话就变多。钟离四也不例外。
他如今已不是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号,而是活脱脱的阮玉山二号了。
钟离善夜呲着牙,伸出手指头指着钟离四想骂,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打了一个震天响的喷嚏。
钟离四颇为嫌弃地往旁边一躲,免得老头子的喷嚏打到他最心爱的这一身衣服上。
才一侧身,便见绕过假山来到大堂屋檐下的阮铃。
钟离四面色微微一沉,将药碗放到钟离善夜手边,拍了拍钟离善夜的手背,独自走出去,去到台阶上看着下头的阮铃。
他开口时语气虽有几分冷意,但见着自己的族人,难免心软,听着与平日便无任何差别:“怎么到这儿来了?出什么事了?”
阮铃左手抠着右手,低头斟酌了一会儿,最终一咬牙,跑上去附在钟离四耳边说了一句话:“爹要去青楼!”
钟离四脸色一变。
“……我刚才听林烟和云岫说的。”阮铃拽着钟离四的袖子,生怕他不信,“千真万确!”
钟离四先是低眼不说话,长长的睫毛遮完了他眼中神色,谁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阮铃从他刚才的反应便看得出来,对于阮玉山上青楼这事儿,钟离四决不知情。
“四叔。”阮铃还握着钟离四的袖子,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境,像是有点替钟离四不忿,可另一边心里又有些暗自高兴。
具体在高兴什么,那都是些虚幻的想象。
不过阮铃觉得,这些想象很快就会变成真的了。
岂知钟离四在原地静默了一盏茶的功夫,只是回应他:“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阮铃显然还不甘心:“四叔,爹他可是——”
“他去青楼干我什么事?”钟离四打断他,转身要回大堂里,只留下一个侧影看了阮铃最后一眼。
一看到阮铃的脸,钟离四便顾念起对方是自己的族人,年纪又小,沉不住气又不懂事也是正常,便很快恢复了耐心,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你如今是他的世子,要承大器,就要记得世家的规矩。”
世家的规矩——自来是没有儿子告发老子的。
阮铃好似无形当中又被钟离四往外推了一把,他方才还暗暗响得欢快的算盘突然落空,整个人垂下头,正打算做个道别,手中忽然被塞进一个东西。
他将手心翻过来一看,竟是个锦线编织的平安扣。
“别跟个哭脸猫似的。”钟离四回来摸了摸他的头顶,嗓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和,仍是把他当作了饕餮谷那些自小带到大的弟弟一般,温声道,“该做什么,便早些去做吧。”
阮铃依依不舍地走了。
钟离四目送他离开院子,才回到钟离善夜身边,见自己放在桌上那碗药还没喝,便端起来递过去:“听墙角听入神了?药也不喝。”
钟离善夜接到自己手上,哼哼笑道:“我可是听见了——你当真不在乎?”
阮玉山去青楼这事儿钟离四是真不知道。
一天时间里,既没人来通报,也不见阮玉山提前和他报备,这样倒更显得阮玉山此举毫无内情,纯粹只是为了放纵。
钟离四抬手摸了摸瓶子里那两株梅花:“这事只凭自愿。他有想法,我若强行拦了,也没意思。”
钟离善夜又是一声不屑哂笑:“这臭小子。”
“得了。”他一口喝下那碗药,砰的一声放在桌上,“别在这儿伺候我了,你也去休息休息。”
钟离四也不跟他推辞,正迈步要走,忽顿住脚,认真道了声谢:“钟离善夜。”
钟离善夜挑眉:“怎么?”
“你待我极好。”钟离四看向花瓶里那两株梅花,意有所指,“不能再好了。”
钟离善夜亦是无言沉默了一阵。
末了,他又仰头一笑,大剌剌靠在椅子里:“一棵梅树罢了!我能怪你一次,还能怪你两次?既知道我好,记得给我养老送终便是!”
钟离四便笑:“我只怕活不过你!”
“你放心。”钟离善夜摸着怀里的花瓶,“我会让你活得比乌龟还长寿!”
钟离四又同他打趣了几句便回了别院,进屋子准备午睡。
午觉这东西,他以前在饕餮谷听都没听过,还是后来阮玉山教他的,说他冬日犯困不易醒,那就每天中午睡两刻钟午觉,下午便能精神些。
自打知道了这法子,钟离四每日都要舒舒服服睡上一时半刻的午觉。
精不精神不知道,反正有觉就睡是他的人生宗旨。
提起阮玉山,钟离四这会子就躺在床上睡不着。
不仅睡不着,他脑袋还隐隐有些泛痛。
一想到阮玉山这会子在青楼,就更痛了。
青楼是个什么地方,钟离四虽没去过,可却是很清楚的,那话本子里举凡是写救风尘的故事,十本有八本都会写到这个地方。
不过男人嘛,七情六欲很正常。钟离四这样想。
那夜他虽放下心结接受了阮玉山,可身体到底积结陈疾多年,任由阮玉山怎么折腾,该有反应的地方也做不出多余的反应。
阮玉山在他这儿得不到满足,那上别的地方撒撒气也可以理解。总不能要人憋着罢?
吃又吃不饱,还不准人上外头觅食了?
钟离四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闭上眼睛,企图强迫自己入睡。为此,脑子里不断盘旋着这些话宽慰自己。
可他越想,脑袋就越是头痛欲裂。
宽慰的话能想一大堆,就是不见缓解头痛的作用。
半个时辰后,钟离四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他两眼木然地看着床尾,仿佛入定。
又过了许久,钟离四一掀被子起身穿鞋,动作麻利,风风火火,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低喃道:“他敢去青楼!”
第76章 土匪
屋外大雪飘飘。
屋子里正是莺歌燕舞,软玉温香。
年轻英俊的老爷解开身上的貂毛大氅,正独自大剌剌地歪在踏上,屈起一条腿,胳膊撑着软榻小几,闲闲地啜了口酒。
他面前站了一行油头粉面的小厮,个个端着托盘,等他选定手里的玩意儿。
屏风后头有老板安排的姑娘弹着琵琶唱着曲儿,阮玉山嫌吵闹,刚要抬起手示意对方出去,便听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众人皆扭头看去,只见一位眉目英气,面容瘦削,身穿银底红边江牙海水纹长袖锦袍的卷发异邦公子端立在门外,看神色分明是平静漠然的,可刚刚那一脚门踹得又是相当粗暴用力。
眼下这当儿他跟尊冰雕玉砌的冷面菩萨一样垂目站立,瞧着斯斯文文,弱不经风,倒好像刚才暴力踹门的另有其人了。
钟离四在门外听见屋子里那阵子靡靡之音,冷冷垂视地面的眼睛先往榻上一瞥,果然瞧见了阮玉山。
要找阮玉山不费力,只要打听山下最大最豪华的青楼在哪里,进了青楼再打听这里最大最豪华的厢房是哪间就行了。
钟离四背着手走进去,巡视一般地将屋子里左右看过。整个过程中房里的一干人等回过神来,又把目光投到阮玉山身上,仿佛是想请他个示下,面对此不速之客要采取什么手段。
然而阮玉山不给这些人反应,只是笑吟吟地看着钟离四昂首阔步如钦差一般在屋子里转悠,似乎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公子的到来感到很兴奋。
待钟离四停下脚那一刻,阮玉山指了指其中一个小厮手里的托盘,示意对方拿过来放到小几上,其余人等全部退下。
小厮放好东西,也毕恭毕敬低着头退了。
钟离四面无表情走到阮玉山手边的小几前,看见那托盘里是一盒子冰块以及一碗瞧不出花样的水,托盘旁边放着一个雕刻精致,华美俊俏的银色面具。
他抬起手,越过了托盘里的东西,拿起那个面具,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什么?阮玉山。”
阮玉山挑眉——这分明是他们离开燕辞洲那天,阮玉山以易三老爷的身份在一指天墟会见纪慈时候戴的那副面具。
合着那天钟离四是真对着他一眼不看!
阮玉山在心里冷笑一声,把面具从钟离四手上顺下来:“面具。”
“原本是为了防人瞧见我的脸。”他凉悠悠地说,“现下看来,戴不戴都没人瞧。”
钟离四听出他话里夹枪带棒,然而很不理解,当下场景再怎么说该有情绪的人也是自己,于是他顺着阮玉山的话道:“来这儿挡着脸,是怕谁瞧见?”
阮玉山说:“我去别的地方也拿它挡脸。”
只是某些人压根不在意罢了。
钟离四听完这话沉默了一瞬,脸色一下子臭了:“你还去过别的青楼?”
阮玉山:“……”
他定定盯着钟离四看了好一会儿,忽一把抓住钟离四的胳膊将人拽到怀里,粗声粗气道:“你很在意我去青楼嘛!”
钟离四猝不及防跌到他腿上,简直恨不得立马从他怀里跳出来:“什么脏床,别污了我衣裳!”
阮玉山死死拽着他不让走:“这榻上没一样东西不是新的!哪来的脏?”
钟离四紧接着说:“榻上的人就脏!”
阮玉山明白了,钟离四这是恼他,以为他来这儿胡闹,嫌他不干净了。
也是,打他认识这个人起,钟离四还没嫌除了他以外的任何物件脏过。
阮玉山笑得咬牙切齿,有些狰狞了:“好你个钟离四,原来是这么想我……我倒要看看,你脑子里是不是成天该装的不装,不该装的整日胡思乱想!”
他说着,手上也真使了力,直接把钟离四整个人从自己的怀里跟颠勺似的一个翻面按到床上,再从后背扯了钟离四的发带将人双手捆住。
钟离四也不是吃素的,被大面朝地地按到床上,就是扑腾也要扑腾起来跟阮玉山作对,哪怕是直接滚下去,也不愿意被阮玉山压住。
果不其然,阮玉山还在他背后拿发带绑手,一个不注意就叫钟离四翻过身来,毫不留情地朝他下三路屈膝来了一脚。
好在阮玉山眼疾手快提腿侧胯躲开,否则今儿他的命根子就得在钟离四手里吃个大亏。
“你个小兔崽子!”他见钟离四从床上蹭起来要跑,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钟离四的腰带,硬生生把钟离四给扯回自己身下,岔开膝盖把人腰侧牢牢夹住,居高临下地俯身,抓住钟离四的手就往下摸,“这儿你也踹?以后日子不过了是不是?!”
“不过就不过!”钟离四恶狠狠瞪着他,想起自己前两天才在话本子上看到的两个太监的故事,“跟我一样,咱俩大不了对食!”
“你想得美!”阮玉山往后一坐,压住钟离四两条大腿,使对方的膝盖抬起不得,再一个伸手抓住钟离四的胳膊,直接把人手腕举过头顶连接在床柱子上绑了个死结。
钟离四这下是被他治住了。
就是眼神仍旧不服气,一对视线刮刀子似的往他脸上戳。
然而钟离四越是这个神色,阮玉山就越来兴趣。
唇红齿白的一个美人散着一头乌发,睡在他身下怒目而视,简直要把他看得热血沸腾了!
“不识好人心的狼玩意儿。”阮玉山凑到钟离四身边,鼻尖和嘴唇依次擦过钟离四的嘴角,最后附到钟离四耳边道,“不是想知道我来这儿做什么?我马上就让你见识见识。”
说话间,钟离四只觉腰下一凉。
接着便是阮玉山的手搓揉上来。
钟离四先是微怔,接着恼意涌上心头,如若不是双手被捆,是当真一个巴掌就要甩到阮玉山脸上:“一团死肉的东西,你弄它做什么?!”
阮玉山“叭”的一声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地痞流氓似的笑道:“我让它活它就活。”
钟离四刚想骂他滚开,就见阮玉山转过身去,从刚才被他俩提到榻尾的小几上拿起托盘里的冰块放到嘴里,又含了一口旁边小碗里的透明药水,再转回来时,只狡黠看了钟离四一眼,便低身钻进他下方衣摆中。
钟离四蓦地皱眉,闷哼一声,被捆住的双手忽死命般抓住发带的绳头,眼中很快泛起薄薄的雾气似的一层水。
他长长地吸着气,隔着眼中一层水雾看见床对面的墙上窗户没关,屋子里燃着炭,窗边的寒风在屋外打着白色的漩,一时绞在那一根窗框上,一时又舔舐过窗框边缘。
热气和寒气对撞着,九十四的脚趾渐渐蜷紧,他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在不断地发颤,只看见屋外一阵阵化作白气的寒风来回碾磨在窗框的一角,时而包裹在窗角的顶端,企图进入屋子;时而又与碳火燃烧散发的热气缠斗交织,在窗框边缘你进我退。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钟离四的大脑也白茫茫的一片,他想起自己前几日贪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时候,那天前一夜下了很大的雨,等他醒来,便看见屋檐下结着锥子一样的冰霜。
他爬上梯子取下来握在手里,没多久冰锥就化成了水。
阮玉山告诉它,那本来就是水。
寒冰能让最柔软的水也坚/挺起来。
九十四的喉间发出无意识的低吟,断断续续的,意识模糊。
他快分不清流淌在自己身上的是水还是汗,他甚至快失去了对冷热的感知。
好像冷的东西到他身上也变热了,又或是在阮玉山嘴里才就变热的。
他的膝盖再度屈起,只是这次踹不到阮玉山的身上。
阮玉山把他掐得死死的,不让他合腿。
他只能踩在阮玉山肩上,细瘦的脚踝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寒风越来越大了,扑打向窗棂的攻势也愈发猛烈。
那些白色的寒气无比灵活,缠绕着、包裹在一根根组成窗棂的木棍上,无论如何不肯撤退,极有耐心,一再钻研似的,一阵一阵扑向木头那一端。
钟离四闭上眼,把脸别向一边,触碰到自己柔软的头发。
他的手心攥住那根连接着自己和床头的发带,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旦松开,他就不知会坠向何处。
冰火两重天。
钟离四蓦地睁眼,看见屋外的寒气从窗户支起的缝隙里钻进来了。
细细的两缕,带着点试探的意思,在屋子边缘时进时退。
屋外大量的寒气仍在纠缠,钟离四好像在被两面夹击,他有些受不住了。
“阮玉山……”他声音细微地在喘息的间隙中喊道。
忽然,寒风凝滞在窗边。
接着便是一通更为混乱汹涌的裹挟。
钟离四仰起头,嘴角含着一根细细的发丝,双唇微张,凌乱的胸口不断起伏。
他眼中积蓄了茫茫水汽,细长的脖子此刻青筋凸起,自喉中发出喘息里隐约夹杂着一点哭腔。
屋顶随着他胡乱摇头的动作在视野中来回晃动,手中攥紧的发带勒入他的皮肤,钟离四骨节泛白,小腿紧绷,僵直了腰腹。
一阵酥麻感遍及全身,直冲天灵盖而来。
他如获大赦般呵出一口气,眼神也随之木然了,迷茫望着头顶,绵长的酸麻感蔓延在四肢百骸,钟离四连手指头都不想抬,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阮玉山懒洋洋地坐回他腰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嘴角带着一些白色的痕迹,眼中却是胜券已握的得意和慵懒,不紧不慢解开了他手腕的发带。
钟离四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集起来,停留在阮玉山的嘴角。
他眸光闪了闪,带着些温柔的态度,抬起手触碰过去。
阮玉山抓住他的手为自己擦去嘴角的残液,接着吻了吻他的指尖,随后放下他的手,挺直了腰,双膝跪在他两边腰侧,含着笑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真像个土匪。
钟离四没力气再说话,只能在心中暗想。
二人衣物层层叠叠散落在床畔,阮玉山压下来,将钟离四笼罩在自己阴影下,把住钟离四的腰。
一股来势汹汹的寒气破开一切,涌进屋内。
第77章 假传
钟离四窝在榻上不睁眼。
阮玉山背着手,站在床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儿,到底是看不下去,俯身对着钟离四一顿搓揉:“起来起来!要睡回去睡,外头床脏!”
钟离四懒懒掀开半只眼睛瞟他,很快又合上,睡意浓浓,翻了个身背过去,一头埋进被子里,连带着嗓音也给瓮住了似的:“我不嫌脏。”
反正阮玉山说了床上东西一应皆新,更何况再脏的地儿他也睡了十八年了。
阮玉山无可奈何,看了看窗外的天,眼见着是要黑了。
他来这儿是给钟离四找些管小毛病的偏方——这方面的事儿,求医问药不一定有用,钟离四又不是身子上的毛病,床上没兴致,那病根在心上。去医馆不如来青楼,这地方最知道怎么替男人提兴。
哪晓得半路来了个程咬金,毛病治好了不肯走,吃饱还要睡足,偏偏阮玉山拿他没办法。
阮玉山可不想在这种地方过夜。
他负在后背的手一下接一下漫不经心地打着响指,乜斜着床上那一窝找不着人的被子若有所思,忽然走过去,干脆就着被褥把钟离四往床里一裹,裹成个长条花卷,抗在肩上就往门外走。
“赖皮蛇。”阮玉山单手开了门,迈步出去,又隔着厚厚的被褥往钟离四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赖皮蛇!”
钟离四睡得迷糊,从卷成卷儿的被子里探出头来往外看了一眼,瞧见自己挂在阮玉山身上,又把头缩回去接着睡了。
顺便还把被子裹紧了些,免得待会儿风大,把他吹醒。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甚至想翻个身仰面朝天地继续睡。
外头招徕客人的老板一见阮玉山下来了,想着这位大主顾今儿来了一天,一口肉没吃着,光关起门来跟不速之客对峙了,完了二话不说就要走,生怕自己没招待好,赶忙上前招呼道:“老爷这就走了?”
“走了。”阮玉山从怀中取出两片金叶子,往老板头上一飞,正好飞到人家发髻上插着,又转头似笑非笑道,“招待得不错。”
老板原本有些惴惴,听阮玉山这话,又摸摸自己发髻边上两片沉甸甸的金叶子,当即心里石头落了地,先是示意后院口的小厮去给阮玉山把马牵来,再做出热心肠的模样指着楼上解释道:“那当时冲进厢房的客人,不是我们不想拦,是他说您有邀约!底下人做事马虎,我那会儿又不在,不然我指定先来问过您的意思再放人……”
“无碍。家里弟弟不懂事,来找我胡闹,已经打过了。”阮玉山把架在自己肩上的一床被子颠了颠,又扶了扶,仿佛很怕这东西滚下来,“回去接着打。”
被子里搭出一只白瓷似的滑溜溜的细长胳膊。
阮玉山眉毛一跳,忙不迭给塞回去,生怕外头风大给手吹凉了。
老板面色微变,明白里头是裹着个人,又联想阮玉山方才的话,只当这人是在自己店里被打死了,阮玉山这是要给收拾出去毁尸灭迹。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是半点也不想再留阮玉山,利利索索地给人送出门,直等到阮玉山的马在大雪中绝尘离开,才松了口气。
现下正是傍晚,外头雪没停过,天灰蒙蒙的,山上一片呆白。
阮玉山的马驰骋在山间积雪中,像一粒快速冲刺在丛林里的飞沙走石,行过之处只留下两行交错的马蹄印子,那两行痕迹留不了多久,很快又被大雪填埋。
林烟才吃毕了饭,听下头人说今儿别院不知怎么回事,没一个人给那罗迦喂食,饿得那罗迦闯出别院满山跑,见到个人就追,只为了给自己求口吃的。
这东西虽然不伤人,但到底是半人高的凶兽,长得就其貌不扬,又饿很了,伸出舌头都有人的巴掌长,谁见了不躲?
是以闹了半天,那罗迦没求到饭,反吓得洞府里的一众下人们不敢出门,山上几乎乱成一锅粥了。
有几个胆大的想跑去找钟离善夜,路上碰到林烟,跟见了如来佛似的求爹爹告奶奶让林烟哥哥想想办法。
林烟倒是不怕那罗迦的。
要说刚上山那几天,才见了那罗迦他倒也怕,因那罗迦长得像狼,甚至比狼更凶恶几分,而林烟自来就怕狼。
阮玉山也了解,因此刚开始,只要那罗迦靠近林烟三丈以内,就会被阮玉山的眼神呵退。
但耐不住那罗迦到了阮玉山跟前就表现得十分温和,一被呵退,它便原地坐下,对着林烟眯眼咧嘴吐舌头,活脱脱一副傻笑样儿。
林烟又必须住在别院跟随阮玉山左右,见多了,心里渐渐卸下防备。
加之钟离四对他又很亲和,没多久林烟便发现那罗迦不像狼,更神似狗了。
钟离四对谁有好脸色,那罗迦就对谁有好脸色。
林烟不怕那罗迦了,那罗迦一见着他就翘着尾巴围着他转。
再没多久,他就能跟阮铃一块儿和那罗迦在院子里丢雪球玩了。
这会儿那罗迦在外头到处乱跑,林烟得了消息,二话不说先是去厨房拿了三只鸡,又抓了十几斤牛肉并一个半条人腿长的生猪腿,放到背篓里,背着出去,在众人的希冀之下领着那罗迦回到别院去了。
那罗迦也有自己的窝。就在假山旁边。
先前阮玉山闲来无事,拿给钟离四做摇椅剩下的木头给那罗迦搭了个舒舒服服的木房子,只要那罗迦不去隔壁院子陪阮铃,就会往这儿钻。
眼下它饿极,半个屁股坐在窝里,望着林烟的背篓口水流了一地。
那背篓都还没完全放到地上,那罗迦就跳起来钻进去,再一仰脑袋,硬生生把背篓盖在了自己头上。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它胃口大开,打着圈地在院子里乱转,任由背篓套住脑袋,只管张嘴吃。
林烟正要给它把背篓取下来,就听不远处阮玉山的声音:“林烟!”
这一声音量不大,却饱含威严。
给林烟吓一大跳。
他抬起头,左右看看,只见阮玉山从二门院子里的厢房出来,轻手轻脚关上门,再回过头靠在门边,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地看他:“过来。”
林烟瞧着阮玉山脸色不对劲。
他左思右想,没想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脚倒是先挪过去,临走时还不忘把那罗迦脑袋上套着的背篓取下来。
走到阮玉山跟前,站在台阶下,林烟试试探探:“老爷……”
阮玉山往后边屋子里看了一眼,先走下去,再慢慢悠悠背着手往三进院子的卧房走。
平日他和钟离四便是睡在最里边的院子,今儿才把人从青楼里扛回来,浑身没来得及梳洗,便先在二门院子将就将就,等钟离四睡醒再说。
林烟跟在阮玉山后头,心情谈不上惴惴不安——因着阮玉山的神色分明不是真动了怒,他也便不胆战心惊,只是好奇,自己又犯了什么不大不小的错给阮玉山拿住。
他心里正做许多猜想,便听阮玉山问:“我去青楼,你通风报信?”
林烟心里咯噔一下,这才知道为何钟离四也不在院子里——阮铃早上说去解手,竟是告状去了!
那罗迦没饭吃,是主子捉奸去了!
“世子也真是的……”林烟反应过来,没顾着第一时间跟阮玉山解释,先低头嘀嘀咕咕抱怨了再说,“就没考虑考虑我么……”
阮玉山朝后侧脸:“嗯?”
“不是我!”林烟跑上去,愤愤解释,“我只是告诉了云岫——不,不是告诉,我以为他也知道您要去……那儿的事,便去问他,哪晓得被旁边的世子听见,叫他找借口溜进宅子去四公子那儿告了状。”
阮玉山听了来龙去脉,倒是跟自己心里想的大差不差——林烟虽跳脱,却很听话,关乎他行动的事,不得命令的情况下不会随便与人议论;云岫更是个闷葫芦,什么消息到了他那都传不出去;唯一能去钟离四那儿传信的,不是老爷子就是阮铃。
府里的人除了林烟以外没人对他下山一事知情,老爷子一上午没见过林烟,也没见过阮玉山,对于他外出的事,钟离善夜不可能知晓。
那么便只有阮铃了。
只是他之前暂时没想明白阮铃是怎么得了信儿去告状的,这会子一问方知,原来是林烟质问云岫时走漏了风声。
阮玉山走到门口,把这事按下不提,推门进了屋子,从房中拿出一把伞,和一个古朴的木盒。
接着他回到林烟跟前,又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封信:“云岫还没出门半日,就打发人送了封信回山上,要你一个人的时候,下雪记得打伞——多大的人了?这点小事还要他专程写信来叮嘱?长不大了?”
说完就把伞递过去:“拿着,下次别忘。”
林烟为没为走漏消息一事挨骂,反倒为着云岫一封信挨了数落,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接过伞,暗自决定一回去就把这伞丢屋子里坚决不打。
随后又见阮玉山把那个朴素的木盒递过来。
“云岫有事前往州西骑虎营,你也别闲着。”阮玉山说,“把这东西带回阮府,亲自交到老太太手上,就说我死了。”
林烟仍旧是闷闷不乐地接过再“哦”一声,“哦”到一半,阮玉山的话在他脑子里才过了一圈。
“啊?!”他猛地抬头。
阮玉山见他听进去了,才面不改色接着说:“告诉老太太,我死在幽北。临死前替她取了老太爷的骨珠,交到你手上,自己没逃出山崩,只让你骑着我的马回去了。”
林烟迟疑地望着阮玉山递来的盒子,出于本能和服从,他还是立马接了,拿到手却皱起眉:“可是……”
他抿了抿嘴,清楚阮玉山做事都有自己的打算,没告诉他的部分,他也不该问。
可生死关天,这事儿告知老太太,便等同于昭告整个阮府,林烟实在不明白为何阮玉山要对满府邸上下撒如此大的谎,还是没忍住道:“老爷为什么这么做?”
阮玉山像是料到他有这一问,伸出手擦了擦木盒上飘下的雪花:“接下来我说的每个字,你都记清楚。”
“山崩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待在矿洞,见到了老太爷遗留在洞中的元神。”他的手放在盒子上,平稳地、缓慢地说着,“老太爷领我二人去取他残骸中的骨珠时,对我下了遗命,要我带着他的骨珠回去,完成他生前还没来得及实施的计划。”
林烟问:“什么计划?”
“烧毁鬼头林,免除阮氏每年的人头祭祀。”阮玉山收回手,“我当着他的面发誓,一定把话带到,并且会完成他的遗命。但不成想,动了骨珠,就触碰了山中阵法,引起了山崩。临危关头,我将你推出洞内,要你带着骨珠和遗命回到阮府,请老太太替太爷完成当年未竟之事。”
他每说一个字,林烟的嘴就张圆一分。
张到最后,林烟语无伦次:“我……”
“至于你。”阮玉山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你回了阮府,替我把重关带来,就说要拿它回到矿山下,给我陪葬。”
重关便是阮玉山的那把红缨枪。
林烟站在台阶下,一手握着伞,一手捧着木盒,脑中思绪混乱许久,望着阮玉山瞠目结舌。
阮玉山就这样耐心等着林烟缓过神来。
他知道林烟一定有话要问的。
与其等林烟走到半路又跑回来拿些不清不楚的话问他,不如就现在帮林烟把思绪理清楚。
果不其然,林烟木了半晌,犹犹豫豫地开口:“他们会信吗?”
阮玉山微扬下巴:“老太爷的骨珠在你手里,谁敢不信?”
林烟闷头沉思半晌,又问:“您不写点手信给我带回去?”
阮玉山反问:“我一个死在山崩里的人,哪来的空给你写手信?”
“可您就这么死了……老太太她……”
“你就带回去吧。”见林烟始终愁眉不展,阮玉山宽慰道:“带到老太太面前,她会明白的。”
林烟问无可问,眉头皱成一个八字:“还不如让我送世子去骑虎营……”
这活儿可比假传家书简单多了。
阮玉山哂笑,一听就听出他在想什么:“云岫跟那小子打交道,可比你的活儿难多了。”
林烟抬头,不解道:“什么?”
“没什么。”阮玉山拍拍他,“走吧!去牵我的马,即刻启程。”
第78章 通缉
钟离四睡了个满饱。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翻身上床睡到了自己旁边,因第一时刻嗅到了阮玉山的气味,便没有任何提防,正要翻个身去往阮玉山怀里钻,偶然睁开眼,瞥见阮玉山工工整整戴着面具靠坐在床上,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麻纸。
钟离四险些以为自己没睡醒:“你在家里戴着面具做什么?”
阮玉山面具下的一双丹凤眼凉悠悠地朝他一扫:“哟,这回看得见面具了?”
钟离四感到莫名其妙。
——他以前也没机会见嘛!
阮玉山仿佛听得见他心中所想,又冷冷瞅他一眼:“哼。”
钟离四:“……”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你在看什么?”
阮玉山见他转移话题,扭头到他眼前,顶着个银光闪闪的面具直勾勾望着他。
钟离四当看不见,低头去抓他手里的纸:“给我瞧瞧。”
阮玉山把纸藏在身后,戴着面具抵住钟离四的额头,脑袋一偏,就差把自己顶着面具的这张脸杵到他眼睛里。
钟离四面无表情地淡淡道:“你戴面具真好看。”
阮玉山终于退开了。
再不屑地把后背的麻纸塞到钟离四手中。
钟离四展开麻纸一瞧,上边是张通缉令。
“了慧?”钟离四又把背面翻过来看了看,发现背面没字,又翻回来,“这是谁通缉的?”
阮玉山指了指通缉令下方的印章:“大渝崇州府。”
“大渝的通缉令,怎么会发到祁国来?”
“想必是打通了些关系。崇州府自来人脉发达,与南边天子也一向交好,搞点特赦来咱们大祁发布通缉令也让不难。”阮玉山道,“我更好奇,了慧这小子,怎么就得罪了大渝崇州的樊氏。”
钟离四对此没有发表看法,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问:“齐且柔——不,纪慈的身份,你后边可有查到?”
说起这个阮玉山就沉下脸色,取了银面具扔到一边:“还没。这件事很奇怪。”
按照纪慈往日在燕辞洲的行事作风,不说别的,就凭当年敢在河道劫他的军火,就足以看出此人虽说不上聪明,却是雷霆手段,且正是因此,他更能瞧出纪慈是个目中无人的性子,那么按理,他身后的背景便绝不浅薄。
不是某国王公贵族,也该是江湖上的世家掌门。
可纪慈都死了那么久了,阮玉山还没打听到哪个世家找他这个一指天墟的易三老板寻仇的消息,甚至他分布在各国的眼线也说,没打听到哪府仕宦在搜寻易三老爷的信息。
就连通缉了慧的动静都比通缉他的要大。
仿佛自打阮玉山和钟离四离开燕辞洲后的两天,那上岛的一大批人马寻仇不得,便就此作罢了。
他还没见过什么高门大户能这么忍气吞声。
思及此,阮玉山眸光一紧。
“怎么了?”钟离四问,“你想到什么了?”
“云岫上山那晚同我汇报了燕辞洲后面几天大致的消息,说没找到纪慈的尸首。”阮玉山问,“你确定他死了?”
钟离四认为他这问题问得很不合理:“我在饕餮谷,见过最多的就是同族的尸体。”
一个人死没死,他还会认不出来?
“更何况,以纪慈的性子,就算真的没死,还不会找你我寻仇?”钟离四反问。
“这我倒也明白。”阮玉山的手摸索在那张卷边的通缉令上,“可是……”
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钟离四同他相对沉默了片刻,忽问:“云岫可有告诉你,当初我们离开燕辞洲以后,上岛寻仇的那一伙人,做什么打扮?”
“打扮倒是普通祁国人打扮。”阮玉山想了想,“只是提了一嘴,说他们带着渝国口音。”
钟离四:“渝国?”
阮玉山往了慧的通缉令上瞧了一眼:“你认为不是巧合?”
钟离四不置可否,只接着问:“云岫可曾说过这通缉令是几时开始发放张贴的?”
阮玉山道:“约莫在我们抵达洞府的七日后。”
钟离四又让他算算:“从燕辞洲离开到渝国,再从渝国到祁国,期间要多久?”
“渝国和大祁比邻而居,如此一来一去,脚程快些的话,大概是十天左右。”
阮玉山说完,目光微凛,意识到了不对。
刚好和发布通缉令的时间吻合!
“也就是说,发布通缉令的人,很有可能是跟我们前后脚离开了燕辞洲,前往渝国,在渝国制造了了慧的通缉令,再拿到大祈发布张贴。”阮玉山分析道。
钟离四又问:“燕辞洲到渝国,要多久?”
“一去一回两日脚程。”阮玉山盘算完,和钟离四对视了一瞬。
——通过时间推算,前往大祈和前往燕辞洲后续寻仇的人马是几乎是同时从大渝出发的。
若说来燕辞洲替纪慈找易三老爷麻烦的人和通缉了慧的人都来自大渝,这可能是巧合,然而倒推时间后,这两拨人的轨迹很有可能交汇重叠的话,还是不是巧合便值得深思了。
钟离四终于开口:“你说……纪慈会不会就出自大渝樊氏?”
“不是没可能。”阮玉山盯着钟离四手里的通缉令,“但就算他没死,从燕辞洲出来,不搜查我,反而去通缉一个了慧做什么?”
钟离四把手上的通缉令反反复复地看。
从内容而言没什么问题,跟他过去在无数个话本上看到的那些通缉令一样,无非是先叙述了慧的年纪样貌出生地,再在字里行间找个寻衅滋事又或是别的作奸犯科的理由,写了慧犯下重罪,于某某时候逃窜出大渝,若有目击之人,拿着通缉令到某某处指认领钱。
可再多看一会儿,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这通缉令上的笔风,隐约有些眼熟。
他并非善忘之人,甚至可以说对文字言语过目不忘,很少存在看一个人的笔风眼熟却想不起是谁的情况。
这几个月来他看的民间话本不少,诗词本子更不少,还有一些经书传记,总之他不挑,什么东西只要看得懂都会看。
这些书虽都是印刷成册,但著书人的初始笔迹大多不同,各有各的风采,钟离四在脑海里将通缉令上的笔迹同记忆中所看过的书册一一比对,却是一个也对不上。
他将此事暗暗记下,只等着日后何时想起来了再做求证。
又同阮玉山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了慧兴许没有招惹纪慈。”
阮玉山:“哦?”
“是别的人要找了慧。”
钟离四知道了慧,在被阮玉山从饕餮谷抓走的第一天,便在偷偷吃包子的间隙偷听了阮玉山和林烟的谈话,其中二人便有说起过了慧。
他解释道:“纪慈睚眦必报,如果还活着,出了燕辞洲第一件事便是找你我寻仇,这一点吗,从两日后便有大渝的人上岛也能看出来。只是我们走得干净,没被他找到,他又一时半会查不出你的身份。”
钟离四说到这里,反问阮玉山:“如果你是他,会怎么做?”
阮玉山说:“自然是搜刮我在燕辞洲留下的一切蛛丝马迹,寻找能辨别我身份的人。”
钟离四道:“想必他已经找到了。”
阮玉山挑眉:“你是说了慧?”
“不。”钟离四摇头,“了慧虽与你相识,可纪慈如若清楚此事,也不必找了慧,直接去红州找你报仇便是了。”
阮玉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纪慈身边已经出现了清楚我身份的人,但对方答应帮他指认我的条件,是要他先找到了慧?”
要找了慧的人不是纪慈,而是纪慈身边能追查阮玉山的帮手。
钟离四点头:“只有纪慈先帮对方找到了了慧,那个人才会告知他你的真实身份——这是他们达成交易的条件。”
“并且对方手上一定有让他信服的证据,足以让纪慈答应帮忙寻找了慧?”阮玉山接话道。
钟离四问:“你和了慧的共友中,可有什么人符合我们的推测?”
阮玉山笑了笑:“有倒是有一个。”
“谁?”
“云真。”阮玉山笑得有些无奈了,“了慧的师兄——不过据席莲生所说,已经死在了目连村。”
钟离四愣了愣,随即也把脊背床头一靠,低头看着床上通缉令道:“你觉得,席莲生的话有几分能信?”
“五分,或是一分。”阮玉山道,“也许云真是真的死了,但不是他所说的死法;也许云真死了,并且是他所说的死法,但不一定是他所说的那般因果与过程;也有可能,云真压根没死。总之席莲生的话,可以完全不信,可以信一部分,就是不能全信。当初我放他离开,便是想看他作何变动,哪知打发出去的眼线给跟丢了。”
钟离四扭头看着他:“跟丢了?”
“进了客栈,没开门没开窗没开暗道,凭空消失。”阮玉山哂道,“我都在想,他是不是变成了一缕烟,或是化作了一堵墙,在我的人破门而入时,静静地守在屋子里冷眼旁观。”
钟离四面沉如水,片刻后,抓起放在二人被子上的通缉令来来回回地低头仔细查看。
终于,在通缉令上找到“复州南和县生人”这句话,又把这句放到眼前,对着那个“生”字反反复复地看,最终道:“这通缉令是席莲生写的。”
他见过席莲生的字。
有且仅有一次,便是当初与席莲生在目连村的学堂互相交换彼此的名字时。
那时他写下“九十四”三个字后,还告诉席莲生,他以后会有自己的正式的名字。
如今名字有了,他也凭此认出了席莲生的笔迹。
难怪方才总觉得这字的笔风眼熟却想不起来,从初识到现在,钟离四只见过对方写过“席莲生”三个字,若非这通缉令中有个“生”字与其姓名重合,还真就能让钟离四自此苦思不得其解。
阮玉山凝重了神色:“你确定?”
钟离四说:“我不会认错。”
“那就奇了怪了。”阮玉山慢慢往后靠,双手交叠在一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手背,瞅着床顶帷幔琢磨,“席莲生找了慧小和尚做什么……”
钟离四瞅瞅他的动作,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先学着阮玉山的姿态仰头靠在床栏上,交叠着手,慢悠悠道:“还真是奇了怪了。”
阮玉山挑眉,偏头看他:“你在奇怪什么?”
钟离四翘着嘴角:“你不担心席莲生告诉纪慈你的身份,反而在这儿奇怪他找了慧做什么。真是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倒先去吹人家的汤圆了。”
阮玉山盯着他侧脸看了会儿,忽然一笑,问:“你担心我?”
钟离四斜着眼珠子,眼角微微一眯,半冷不热地凝视着他,半晌,一掀开被子下床,边走边轻飘飘地说:“我担心你?我跟你又不熟。既不是莫逆之交的兄弟,也不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更不是生死相随的亲人,我担心你做什么?我真是没事找事!”
越说,语气就越冷越凌厉,朝外走得愈发地快了。
阮玉山笑吟吟看他发脾气,明白钟离四是气他连这种问题也要问个不停,偏偏他就爱这么招惹人,还要死皮赖脸地问:“做什么去?!”
钟离四对着外边漆黑一片的天头也不回:“晒太阳!”
第79章 贱!
阮玉山追出去:“十二月二十二是我生辰,你送我什么?”
钟离四朝兵器库的方向走:“我几时说要送你东西?”
阮玉山背着手,身体偏向钟离四,一边往前走一边冷冷哼笑:“饕餮谷你那堆乱七八糟的族人过生日你尚且年年绞尽脑汁地送他们贺礼,怎么我就配不得了?”
“嘴巴放干净点。”钟离四先似笑非笑地警告了他一声,再睨他道,“说我的族人乱七八糟,我看阮老爷也挺自轻自贱。我只问你几时说要送礼,怎么你就觉得是自己不配了?”
“这怪不得我。”阮玉山辩解道,“我看你们蝣族总是傲气得很。做儿子的不把我当老子,做夫妻的也不曾拿我当过老爷。”
原本二人只是互相打趣玩笑,可一提到阮铃,钟离四眉眼间便添了一抹复杂情绪。
阮玉山自是看在眼里,先伸手打开兵器库的门,走在前头点了灯,再不急不徐地说道:“他年纪小,到底还是个孩子,做事没个轻重。扔到军营里锻炼两年,就懂事了。”
“平日就你训他训得最狠,这会儿又在我面前说起好话了。”钟离四踏进门,径直走到破命跟前,伸手碰到破命的刀面,上头已积了厚厚一层白灰,“州西冷吗?”
阮玉山说:“冷。”
钟离四的指尖顿了顿:“不知今年冬天,他有没有厚衣裳穿。”
“他是在骑虎营,不是在饕餮谷。”阮玉山拿着烛台走到钟离四身后,“营里每年有军饷份例,发到他手上的,只会多不会少。”
钟离四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是不是不该让他认你作父?”
阮玉山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又见钟离四抬头看着他,眼神中竟是难得有些犹疑的成分:“倘或我像对百十八那样将他一直带在身边……”
“这不一样。”阮玉山果断地回答道,“阿四,每个人生来天性不同,即便是你的族人,也不一定个个都秉性纯善,心思天真。我知道你爱护他们,可蝣人也是人,是人就各有各的脾性,就有善恶好歹之分,对种族无条件的爱护和拯救倘或落到每个个体身上,总有一天,势必有人会叫你失望——就算不是阮铃,也会是别人。”
钟离四何尝不明白阮玉山的道理,可与族人之间多年的惺惺相惜之情足以使他盲目,他还无法说服自己那个终年流落在外界的阮铃与他自小抱团取暖的饕餮谷的族人并不一样,因此他只是转回去,看着眼前的破命说:“我对他们没有要求,何来的失望。我只是想他们都活着罢了。”
“你不做要求,却总有人会得寸进尺。”阮玉山说话总是不留情面,带着几分冷酷的提醒,近乎步步紧逼,“梅树安然立在山巅,是不推自倒的吗?”
钟离四不再说话,拿了破命便朝外走去。
阮玉山朝他伸手,没攥住人,只抓到一片光滑的衣角,跟随钟离四的步伐从他指尖滑走。
阮玉山追上去,转身挡在钟离四面前,面对着钟离四倒退而行。对方走一步,他便退一步:“这么晚还练功?”
钟离四冷冷淡淡,脚步不停:“白天睡够了。”
阮玉山早料到阮铃不可谈及,一旦说实话,总会伤了钟离四的心。
于是他微微弯腰歪着头,牵住钟离四的手,低声问:“明早我还有粥喝吗?”
钟离四不经意把手抽回去,拐了个弯儿,朝宅子外边的后山去:“再说吧。”
阮玉山眼珠子一动,瞅着钟离四的手背:“你的伤好了?”
他指的是当初二人在目连村被那些肉藤扎穿的伤口。
钟离善夜初次给他俩看伤时对这伤口处理很是麻利,他虽看不见,却告诉他们,这伤口所隐藏的玄力叫他十分熟悉,仔细一想,竟是因为阮招年少下山历练时也受过同样的伤。
他便追问二人这伤是哪来的。
阮玉山告诉钟离善夜,是在过山峰脚下。
过山峰老爷子不熟悉,但老爷子熟悉当年埋了佘家寨和阮老太爷的那座矿山。
这一下就说得通了。
钟离善夜告诉他们,阮招当年下山历练,被一妖物所伤,后来阮招正是把那妖物封在了矿山脚下。
想来二人在村子里遇到的就是当年阮招封的那只妖。
这样一来,阮玉山便想起当时他看见的村子外那几棵排布奇怪的柳树。
钟离善夜有一项独家的移花接木之法,能使人用一身玄力和双手将扎根在地上的花草树木移动位置且不留丝毫痕迹,这一招本是他年轻闲暇时琢磨出来给自己栽花种草解闷的,后来养了阮招,阮招也喜好草木种养,便将他这招学了去。
从红州移栽到穿花洞府的那几棵杨树,便是用的钟离善夜这招。
阮玉山得知此事后便问钟离善夜:“那村子外有几株柳树,结合山中老太爷的骨珠,整体排布看起来很像是镇压妖灵的金钩陷阵法。当初我便怀疑是哪个高人留在那儿的,现在想来正该是小叔叔,把他捉的小妖和过山峰下的巨蛇一同封印在那里,一阵两用了?”
“什么金钩陷,难听死了。”钟离善夜摆摆手,“那叫无方阵,本就是盂兰古卷中阵掌合一的招式,我将那招法传授给了当年创建无方门的那小子,他后来自己琢磨出那掌法也能变换为阵法,便取了个金钩陷的名字,就以为是自己的东西了?真是比观音取名还没水平。”
阮玉山:“……”
钟离四:“……你很讨厌观音嘛。”
钟离善夜:“哼。”
“不过话说回来。”钟离善夜同他们讨论此事时,一边给他俩敷药一边接着说道,“无方阵要成阵,摆设的工具并不重要,这就如地符的用法,石头也可以,木头也行,只要是个不邪门的东西,都能用来立阵,重要的是布阵的人在那些东西上灌入的玄力。就跟你们逃离矿山时,原本阵法成型的最后一步是破命以身入阵完成封印,但后来用四宝儿手中注满玄气的木枪也还是起了作用一样的道理。如果是那柳树的封印真是招儿设下的,他用了移花接木的法子也说得通。”
当时阮玉山和钟离四听完钟离善夜的话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席莲生。
如今再谈论起席莲生,已是他们来到穿花洞府的两个月后了。
钟离四的伤只要不是阮玉山造成的,便会好得很快。
加上目连村那一晚迷雾中的肉藤主要攻击阮玉山去了,钟离四也就手背被浅浅蛰伤一块儿,现在伤口处早已恢复如初。
“怎么?”钟离四停下脚,目光游走过阮玉山的腰腹和小腿,“你还没好?”
阮玉山摇头:“没有。”
“我记得你好了。”钟离四说,“白天才看过。”
在床上的时候可是浑身上下一个伤口也没见。
“那只是表面。”阮玉山抓起钟离四的手就往自己衣裳里探,“皮下的肉骨头还硬着呢,你摸。”
钟离四的手往阮玉山热热的肋骨下按了按,当真是跟块石头似的硬邦邦的。
他手上力道变轻了,慢慢地抚摸着那块地方,语气也不再跟阮玉山僵着,叹了口气道:“那么久不好,钟离善夜没说什么?”
“他说慢慢养着就行。我伤太重,养个一年半载也是正常的。”阮玉山握着钟离四放在他衣服里的手,揉搓着,“赶明儿给我炖几天肉灵芝吃吃?”
钟离四没说干不干,只问:“我去哪儿给你找肉灵芝?”
“谁要你找了。”阮玉山笑吟吟道,“你就说你做不做?”
钟离四低下眼:“这东西大补……吃多了也不好。”
阮玉山:“好不好你不清楚?”
钟离四蓦地抬起眼,两个蓝眼珠子钻头似的把人盯住,半晌,一下子从阮玉山衣裳里抽出手,抿着嘴角,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指着他道:“贱!”
说罢一推阮玉山,提步就走。
阮玉山不追了。
钟离四如今稳固了根基,暂时不用他前去陪练,反而更需要一个人独处,与破命好好磨合——这是钟离善夜近日才说过的。
那天雪地里他耍赖亲人,便是因为这一程练功已近尾声,时间不再那么紧张了。
然而钟离四跟破命的磨合,却远不如和他练功那般顺畅。
寒冬腊月的天里,钟离四不爱起床,破命也不乐意练功。
——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钟离四先前冷落了它太久。
一个多月的时间,堂堂神器被搁置在不见天日的兵器库里,灰都生了几层!
因此在与钟离四的陪练过程中,破命相当地不配合。
不仅偶尔装死,更是时常作对。
钟离四调整气息集中玄力到左臂前方时,它就一个调头往右边打;钟离四要把它拿在手里甩花枪时,它就故意头重脚轻头地使绊子;钟离四跃下树干要借它的力量支撑落地时,它就猛然朝前蹿出去!
钟离四被它捉弄多次,天天摔倒在山间堆积的大雪中,身上磕碰出大大小小的无关紧要却很让人心烦的淤青。
这些淤青今天好了,明天又被破命捣乱弄出来。
钟离四忍了又忍,终于在大雪积压得最深的那天被破命一把从树上带下来狠狠砸进雪中后,一把撑着雪地起身,抖了抖钻进他脖子里的那些雪粒子,猛烈地站在原地喘息着——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冷的。
他恨恨瞪着前方得意洋洋躺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破命,挥手道:“你滚吧!我不练了!”
破命僵了一下,很快,像是也被钟离四这一句激得发脾气似的密密抖动起来,接着,它突然腾空,刀头对准自己前方的一根树干,蓦地往前一刺,直接把树刺穿,使得整棵樟树变成两半朝左右倒开。
如此还不够,破命一个劲儿地朝钟离四对面的方向猛冲,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轰——轰——啪!”
它直直破穿了数十棵树,陈年老树的树干倒在地上的轰隆声响此起彼伏,直到破命冲到了钟离四就快看不见的距离,它才停下,慢慢靠在一棵小树苗旁边,做出一副悠闲的姿态。
“好啊,”钟离四的脸又冷又阴沉,对它的挑衅毫无反应,“那就分家,我不用你,一样可以赢过无方门!”
说罢转头就走。
此时在宅子里听到动静赶来的阮玉山、钟离善夜、那罗迦还有浩浩荡荡一众仆人皆呆愣地站在林子外,正撞见钟离四寒着一张脸疾步走出来。
走到他们面前时,钟离四又忽然停下脚。
阮玉山不明就里:“阿四……”
钟离善夜欲言又止:“四宝儿……”
那罗迦战战兢兢:“……嗷。”
钟离四的视线挨个扫过他们脸上,最后横了一眼,一甩袖子离开。
也不知是在对谁撒气。
两人一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于是这天破天荒的,阮玉山没有亲自去给钟离四送饭。
人又不是他惹的,他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要哄也得等钟离四消了点气再哄,否则现在谁去钟离四跟前晃悠都只有挨白眼的份儿。
除了洞府里的下人们。
钟离四再气,也不会对着他们撒气。
是以阮玉山打发了两个平日里最乖巧的小丫头去别院送饭,自个儿领着那罗迦去老爷子院子里蹭饭去了。
哪晓得他慢悠悠转到老爷子院子时,钟离善夜正安安静静躺在屋檐下的竹椅子里闭目养神,双脚抬起来放在脚凳上,脸上敷满了黄瓜片,很有点闲情雅致的意思。
阮玉山走过去,低下脑袋对准钟离善夜满脸的黄瓜瞅了又瞅:“你这是干什么呢?”
钟离善夜从密密麻麻的黄瓜片中留出的一丝小小缝隙中睁开一只眼——虽然他作为一个瞎子,睁不睁眼都没区别,但这样表示了他对阮玉山的尊重:“美容呢。”
阮玉山皱眉:“美容?拿黄瓜片?”
“你懂个屁。”钟离善夜抽出枕在自己后脑勺的一只胳膊,摸了摸自己鬓间的白发,显然前段时间阮玉山对他白发的调侃使他对岁月的流逝感受到一些焦虑的情绪,“黄瓜片不仅清爽可口,还美容养颜。多敷一段日子,人就变得白白嫩嫩!”
阮玉山不屑地哂笑一声,绕开他,准备去屋子里吃饭。
没过一会儿,阮玉山又退回来,俯下身盯着钟离善夜。
“你说……这东西敷了能变白?”
第80章 三斩
几日后,钟离善夜的小院,屋檐下。
阮玉山和钟离善夜俩人并排靠躺在廊前的两把竹椅中,双手交叠于后脑勺下方,两脚抬起放在脚凳上,满脸敷着黄瓜片,闭着眼睛晒太阳,好不悠闲。
那罗迦躺在他二人脚下,鼻子上也敷了一串黄瓜片,此时正试着用舌头将鼻尖上方那片黄瓜舔到嘴里,好不容易够着了,嚼了嚼,觉得难吃,悄悄吐掉。
明媚的日光晒到阮玉山古铜色的皮肤上,隐约散发出一种强健有力的光泽。
“今儿上山了吗?”钟离善夜率先开口,同时从手边盘子里又拿了片黄瓜往下扔,正好扔在那罗迦空出来的鼻尖上。
“还在闹脾气。”阮玉山闭着眼睛说道,“前儿好不容易打发人下山去瓦子里买了几本绝市的戏本子哄好了,一提破命俩字就变脸,晚上睡觉都不挨我了。可不敢惹。”
“那怎么办?”钟离善夜微微偏头,“不练功了?”
“就让他休息休息吧,大冬天起早贪黑的也累,反正日子还长。”阮玉山从自己脸上取下一片黄瓜,睁开眼睛,举着黄瓜片对准外头太阳瞧了又瞧,“我说,你这黄瓜到底管用不管?我怎么半点效果不见?”
钟离善夜又从盘子里抓了几片黄瓜塞嘴里,嚼巴嚼巴,脆生生,甜津津:“不知道。”
“不知道?”阮玉山一骨碌坐起来,顺便抬手接住从自己脸上掉下来的黄瓜片,“你用那么多天了你不知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嘛!”钟离善夜倍感无辜,“那多少年了,街头巷尾的小姑娘大姑娘大姨大婶子们都这么用,能流传下来,势必是有大大好处!”
阮玉山将信将疑盯着他看了会儿,把脸一擦:“我去你的吧!”
说着就抬腿下地,离开椅子要走。
那罗迦当即跟着甩了甩脑袋,把自个儿脸上一排黄瓜甩得满地都是,抖擞抖擞精神,咧着嘴跟上阮玉山。
才跟了没两步,阮玉山的步子又停下来。
那罗迦疑惑抬头,看见阮玉山又回望向椅子里依旧自得其乐的钟离善夜:“说起来,过了年关他便又长一岁,你当真有替他保命的法子?”
乍然听见这质问,钟离善夜神色间闪过片刻闪躲,随即道:“那是自然。”
阮玉山捕捉到他的脸色变化,更是不信,审视着他道:“什么法子?你说说。”
钟离善夜摸起一片黄瓜放在嘴边,不耐烦道:“说说说有什么好说的?天机不可泄露明不明白?我自家孩子,我还不会保他不死?”
阮玉山看出来他这是和稀泥打太极,不过钟离善夜平日看着不着四六,真藏起话来也绝对守口如瓶,阮玉山一时磨不出答案,只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道:“倘或你做不到,我可是要来你家门口吊死的。”
“放心。”钟离善夜笑道,“真到了那一步,我死得比你早。”
阮玉山不接话,转眼瞥见大堂花瓶里那两株艳丽的红梅,定睛看了半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怪异感:“这两株花开得倒好。”
钟离善夜便笑:“四宝儿隔三岔五拿血来养着呢。”
阮玉山脸色骤变.
他说怎么觉着这花艳得不正常,还隐约有几分钟离四的玄气。果然不出他所料。
“急什么?”钟离善业不紧不慢挨个把自己脸上的黄瓜翻了个面,“他大限将至,体内玄气稍不控制便肆意暴走,如今未满十九,提前放放血受受累,也未尝不是好事。”
阮玉山越听越想问个究竟了:“你既有法子救他于水火,那这血还非放不可?”
“救他于水火,那他也得先下一趟水火嘛!”钟离善夜说完,顿了顿,嘀嘀咕咕,“晚饭想吃锅子了……弄点涮羊肉……”
阮玉山白眼都懒得翻,转身就走。
今儿好不容易放了晴,山上积雪化了大半,日头瞧着好,却因为雪化的缘故比平常更冷些。
钟离四怕冷,又想晒太阳,干脆身上裹了两层披风,把自己团作一团,窝在大院里的摇椅上看书。
一时日头换了个方向,他便也把椅子调了个头,背着对假山洞门,摇摇晃晃地直晒日光。
阮玉山远远瞧着,只当他是在椅子里打盹,便把自己的脚步放得极慢,一点一点走近,走到钟离四后头,先偏头看见钟离四的额头与鼻梁,那当真跟个瓷人儿似的,这会子太阳又晒着,钟离四脸上薄薄的皮贴着骨,睫毛乌长,露出来的一点侧颜白得莹润发亮。
阮玉山摸了摸自己铜皮铁骨般颜色的俊脸,那也是仪表堂堂,面如刀削。至于肤色什么的——这家里有一个人白白嫩嫩也就够了。
正考虑要不要把人悄悄抱回屋子里,他就听钟离四低声道:“阮玉山。”
“嗯?”阮玉山倒是松口气,浑身舒展了,走到钟离四跟前,才发现这人手里拿着本薄薄的簿子在看,“没睡?”
说着便凑过去要看钟离四手里的东西:“拿的什么?”
“《弓衣三斩》。”钟离四说。
“什么鸟语。”阮玉山想了想,这并不是自己给钟离四寻的话本子,因此一点也不耳熟,便问,“哪来的?”
一边说,一边往钟离四身边挤。
那罗迦找了个地儿坐着开始舔毛。
“钟离善夜给的,”钟离四往椅子一边让了让,阮玉山坐进来下一刻,他便顺理成章被拽进阮玉山怀里,又自己在对方大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脑袋一仰,靠在阮玉山胸前,百无聊赖地翻着,“说是他的独门绝学。”
“哦?”阮玉山把下巴靠在钟离四头顶,凑过去跟他一块儿研究那个小簿子,瞧见上头尽是自己压根看不懂的字,脑海中忽闪过什么,眸光微紧,仿佛此刻才听明白钟离四先前的话,“你是说……弓衣三斩?”
钟离四抬头瞅他一眼,又把头低回去,像是在说他大惊小怪。
阮玉山把钟离四的脑袋扶正,自己四平八稳地用下巴抵住钟离四的头顶,借机认认真真往那簿子上看了几眼:“这上头字迹倒是眼熟,只是看不懂写的什么。”
钟离四不再抬头,只是声音含着笑:“那你瞧瞧,这字迹像谁的?”
“像是我的。”阮玉山乐得陪他演戏,甚至故意带着疑惑“嘶”了一声,“可我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么个玩意儿。”
钟离四知道这人是在逗自己开心,便骑驴下坡道:“这是我写的。”
“难怪呢,”阮玉山故作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带着我的笔迹。”
“钟离善夜也这么说。”钟离四低声笑,“我抄录这册子时,他一边同我讲解这些符文的含义,一边听我写字,说我下笔着力的习惯,跟你如出一辙。我便说我的字是你教的,现在也在教。”
“老不死的还懂什么叫如出一辙。”阮玉山也勾了勾唇,下巴在钟离四头顶蹭来蹭去,同时伸手,把簿子翻了一页,发现这整本都是他看不懂的符文,“那你同我讲讲,这上头的东西是个什么意思?”
“无非是些练功的心法口诀和招式。”钟离四粗略地解说道,“弓衣第一斩,叫绞杀,要领是先从敌人侧后方潜伏,找准时机一击打中对方要害,趁对方反应不及之际,飞身而上,利用自己的四肢禁锢对方的身体,随即静候。在这期间敌强则我强,敌弱则我弱,根据对方反抗的力度调整自己的力度,不为杀敌,只为使敌方力量逐渐衰竭,失去反抗的心气,擒拿住敌方死穴的同时,慢慢杀尽敌人的耐心和力量。”
阮玉山评价道:“倒真像蛇的绞杀。”
钟离四又道:“弓衣第二斩,叫吞象。这一招式的创造取自多年前横行世间的一种吞妖怪。”
阮玉山:“吞妖怪?”
钟离四问:“连你也未曾听过?”
阮玉山摇头:“想必是十分古老的一种妖了。”
“不错。”钟离四点头,“这妖是钟离善夜从盂兰古卷上看来的。名字就叫吞妖,大概也是无相观音取的——只有观音会给这些妖怪取如此直白易懂的名字。”
“既然直白易懂,那我猜,这妖的能力就是吞食同类?”
“差不多。”钟离四的手指着簿子上一行行的符文照本宣科,“此怪如何诞生的,至今未解。它们同类极少,最初现世时,力量也很微弱,甚至是观音极少见过的、连器灵都没有修出来的妖,如同人没有骨珠,牲畜没有骨头和心脏,它就像一团又柔又散的雾气——可大雾,偏偏是能容纳下所有实物的东西。
“吞妖怪也是如此,它虽修不出自己的器灵骨珠,却能靠着一点点吞食比自己力量强大的东西来逐渐变强、化形。吃了什么,它就能变作什么。又或者在自己之外,把那些它吃过的东西全部重塑出来。它唯一的弱点,是在吞食完成后,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慢慢克化它吃下的一切。而在克化的这段时间里,它又能隐于无形,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阮玉山听完,沉思片刻,问道:“那老爷子是怎么根据这东西的记载,自己琢磨出一套吞象的招法的?”
钟离四又接着书的下一页道:“吞象这一招,比起绞杀。便更致命阴毒得多。”
随即他便看见这句话后面紧跟的一句来自钟离善夜的批注: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还是钟离四在誊抄时,钟离善夜一边说,一边强行逼他一起写下的。
钟离四视若无睹,跳了一行,接着念道:“绞杀,是在遇到与自己平级或是不及自己的对手时,快速制胜的一招打发;而吞象,则是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时,必胜的杀招。此术旨在趁敌人不备,绕其身后,短时间内快速吸食其骨珠力量以及练功心法,化为己用的同时,悟出破解敌人打法的招式。”
阮玉山“唔”了一声,对这一招不做评判,又问:“那弓衣第三斩呢?”
钟离四便往后翻。
可下一页,就全是空白了。
“没有第三斩。”钟离四想起来,“钟离善夜说,还没到教的时候。”
阮玉山伸手替他合上册子,对第三斩不再追问,只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老爷子的独门绝学全告诉我,不怕我偷学了去?这东西阮招都学不来,叫我捡了便宜怎么可了得?”
“没那么简单。”钟离四摇头,“要紧的都不在书上。比方说绞杀那一斩,第一招便要拿捏住对手的死穴。可对手的死穴在哪,如何看穿,又如何拿捏,钟离善夜都没告诉我。又比方说吞象,关键在于如何吸食对手的功法和力量,书上也没写。他说了,这些东西,等我练好前边的功夫以后,再亲自相授。”
“是这个道理。”这些东西,阮玉山在方才听钟离四讲解时便察觉到了——所谓绞杀和吞象,一套招式将接下来,最核心机密的东西,书上都没写。
弓衣三斩,确是钟离善夜闻名天下的独家绝学。
阮玉山幼时曾听老太太提过,说阮招曾经缠着钟离善夜要他将此秘术传授给自己,可钟离善夜不肯,两个人还为此闹过好大一通别扭。
后来他也缠着钟离善夜给他见识见识弓衣三斩,钟离善夜自然也不答应,他就打算去钟离善夜屋子里偷来瞧瞧,最后屋子没进成,斩不斩的没见到,反而吃了几顿结结实实的太太老头混合双打。
哪晓得他吃了几顿打都没能看上一眼的东西,这会儿就大大方方躺在钟离四手上供人翻阅,甚至还能随便讲给他听。
真是同门不同命。
阮玉山故意发出一声冷笑。
钟离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阮玉山:“我笑我命苦。”
“你命苦?”这回换钟离四冷笑了,“百十八尝一口你的命都够过三十年生日了。”
阮玉山:“什么意思?”
钟离四说:“百十八是我弟弟。”
阮玉山:“这个我知道。”
钟离四:“他过生日只吃糖。”
阮玉山:“……”
“你们蝣人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嘛!”他反击道。
钟离四侧脸,凉悠悠的眼神又飘过来:“阮老爷。”
阮玉山一听这称呼,心道不好。
果然,只听钟离四讽笑着问:“是不是觉得蝣人身为阶下囚,日子就必须过得苦大仇深,终日等死。举凡我们在苦里寻一点乐,都是对贵人们时不时透出来的那点怜悯心的背叛?”
阮玉山听了这话,反倒一本正经回答:“我可从没怜悯过你。”
钟离四挑眉:“哦?”
“我轻视你,践踏你,招惹你,心疼你,喜欢你,敬重你,最后取悦你。”阮玉山说,“可我从未怜悯过你。”
钟离四垂下眼,不做言语。
又听阮玉山沉稳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四,我从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