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收养
阮玉山含笑凝视着他,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他那双平日只有自负与轻蔑的丹凤眼里此刻是愈深的笑意,丝毫不见半点慌乱:“阿四,你猜猜,我花五十四万金买你,是为了什么?”
九十四当真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来饕餮谷采买蝣人的主顾无非都是那些目的——吃喝玩乐,或是转手到别国倒卖。
蝣人在世间最多的用处是被当作待宰的牲畜,除了被抓去食补,暗地中也不乏部分蝣族会因姣好的容貌和主顾的癖好受到非人的玩弄,可阮玉山显然二者皆非。
阮玉山不吃蝣人,甚至在遇到九十四之前一滴蝣人血都没尝过,这点光是先前在目连村九十四被他吓唬时就能判断出来。
更不是为了玩弄九十四。
这世上没有什么把人成天当祖宗供起来似的玩弄法子。
虽然九十四自觉阮玉山并未把他当祖宗那样的好,但他知道,阮玉山对他不算坏。
因此他想不出阮玉山当初花重金买下他的目的。
难道只是单纯的想买一个蝣人回去杀死吗?
可是阮玉山也并不嗜杀。
“总不能是买我回去陪葬。”九十四说。
阮玉山往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就是买你回去陪葬。”
九十四抬眼,怔道:“什么?”
阮玉山抿嘴一笑,收了戏谑的神色,正经道:“阿四,我是红州的城主,阮府的老爷。”
九十四想了想,低声道:“红州……在哪?”
“在西北。”阮玉山看见他额前有几丝卷曲的头发垂到嘴角边,便抬头替他别到耳后,“比饕餮谷偏南,没有那么冷的雪天。”
九十四喝了口汤,在嘴里抿着,听阮玉山慢慢讲。
“阮家的家主命都活不长。”阮玉山说,“红州处在大祈边境,阮氏自来有为大祈抵御外邦的义务,自我记事起,四代以外的长辈中,府邸祠堂挂着的每一个有画像的先人,都没活过四十岁。除了我太爷那样死于非命的,其余几乎全部战死在抵抗异邦的沙场。”
至于外邦具体是哪个外邦,阮玉山选择性地隐瞒了。
“家里老见我年纪到了还没成家,便催我早些娶妻生子,生怕我也早死在外头,没给他们留个后。”
阮玉山说到这儿,瞥了九十四一眼。
九十四碗里的鸡汤微微一晃,沉默片刻,问道:“那你成婚了?”
“好没良心的话。”阮玉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光锐利,“你敢再问一次?”
九十四面无表情,只垂下眼睫,眸珠微动,最后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却暗暗冲阮玉山挑衅地扬了一下唇角,继续喝了口鸡汤。
“府里不相干的老头子们说得我心烦。既然我烦了,那他们也别想高兴。”阮玉山直勾勾盯着九十四的喝汤的嘴唇,静待九十四咽下去以后,才凑过去慢慢道,“不是想让我娶妻吗?那我就去饕餮谷找一个。”
九十四刚要送到嘴里的下一口鸡汤猝不及防抖落了出来。
他从碗底抬起眼,目光在阮玉山脸上郑重地逡巡了几圈,一挑眉毛,似是玩笑,又似乎带着两份愠怒:“你,要娶我?”
阮玉山不置可否,拿出锦帕给九十四擦拭弄脏的衣裳:“你嫁不嫁?”
“我是男人。”九十四放下碗,从阮玉山手中拿过帕子自己擦了擦,“没听过男人嫁人的。”
“那是你见识少。”阮玉山说,“没听过的事多了。”
九十四低着头,慢悠悠道:“我也想娶妻,不想嫁人。”
“那你娶我。”阮玉山抄着手笑吟吟道,“我嫁给你。你敢不敢娶?”
“那你可得守寡了。”九十四起身,云淡风轻地走到桌边放碗,“万一我找不到铃鼓,活到二十岁一命呜呼,可是做鬼都不会让你再嫁的。”
“正合我意。”阮玉山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届时我无牵无挂,早早儿地来陪你。”
珐琅柳叶纹的瓷碗轻轻一声放到桌上,九十四背对阮玉山站在桌前,俄顷,转过身,双手撑在后方桌面,偏了偏头,眼角含笑:“五十四万金的嫁妆,你全给了饕餮谷,是想诚心气我?”
阮玉山问:“我在你这儿,就值五十四万?”
九十四反问:“我在你那儿不也是五十四万?”
“那是饕餮谷开的价格。”阮玉山面不改色,把话接得行云流水,“若是有人来我面前开价,就是金山银山也换不走你。”
“免了吧。”九十四轻飘飘地转身走向行李,去翻找新的干净里衣,“谁给你机会当二道贩子。”
阮玉山凝视着他弯腰翻找行囊的侧影,嘴角的笑还挂着,眼神却暗暗沉静了两分。
上头说辞是他一早就想好放在心里的,只等着哪天九十四问出口,他便作此回答。
九十四他既然要带回去,那便势必不能让对方知晓鬼头林的存在。
否则以九十四的脾性,即便阮玉山自己手上没有沾染过蝣人的血,那跟他也做不成一世夫妻,反而更有可能做永世的仇敌。
到时九十四不追着他杀都算顾念往日的情分。
不过区区一个鬼头林,阮玉山从前不曾挂心,现在也不在乎,只是不想这东西妨碍了他和九十四的感情。
他既然能瞒一时,自认也能瞒一世。
阮家难解决的并非一个挂满蝣人脑袋的林子,而是府里那堆老东西。
当他把这想法同钟离善夜说出来时,已是几天过后。
九十四此时正在厨房院子里按阮玉山的吩咐烧柴火,准备做立冬宴。
亏得阮玉山这些日子在他和老爷子之间周旋,总算把打那日第一次交手后就不再见面的两个人哄得父慈子孝。
不过要拜在老头子膝下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总不能说老爷子看九十四善良漂亮就把人收到门下做了义子,那他这钟离府的大门也太好进了。
一个人的心性,能力,意志,从来不是短短数日就能完全表露,钟离善夜不管是把九十四收为门徒还是义子,那都得且行且看。如果只图个一时意气把人收了,日后发现性子不合,还得做一世亲人,两方都难受。
但不论后续怎样,两个人都得先握手言和。
那边钟离善夜吃人嘴短,这边九十四被阮玉山有的放矢地劝顺心了,转头阮玉山就准备收拾收拾做顿好的让两个人都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来。
趁九十四带着从食肆救出来的小蝣人在院子抱柴烧火时,阮玉山溜出来找钟离善夜单独谈会子话。
拜师认父那都是长远打算,不急在一时,可九十四翻过了年那就快十九岁了。
蝣人二十岁的鬼门关闯不闯得过,还得看钟离善夜怎么说。
钟离善夜一面吃着阮玉山做的蟹粉花生一面笑:“你的意思,是要为了这小蝣人,要把老阮家那鬼头林给端了?”
“这个我已有打算,来找你老人家,倒不是央你出主意,只盼着你在他面前把好口风,别把阮家的事给不小心抖落出来。”阮玉山道,“此外,另有一事我拿不准主意。”
钟离善夜:“哦?”
阮玉山拿出那块残石碎片:“你瞧瞧这是什么?”
钟离善夜拿到手里,碰到残石那一刻先是一愣。
阮玉山便知道这事儿稳了。
多年来娑婆一直有个传言,说与白断雨齐名的神医钟离善夜,那双眼睛并非生来就是盲眼,而是与天子府中存放的神物盂兰古卷有关。
传闻钟离善夜年轻时候穷困潦倒,偶然得到机会误入盂兰古卷,于古卷中窥得天机,也正由此习得一身绝世医术和长寿秘法,但他的窥探被残留在卷中的一丝天神意识所察觉,因此钟离善夜在被强行打出古卷世界的同时,双眼视物的能力也被天神剥夺,以作惩戒。
但这毕竟关系到老爷子四百年前的过去,更何况还是不体面的往事,不管阮玉山还是老太太,都从未把此等谣言拿到钟离善夜面前问过。
如今瞧老爷子的反应,倒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
有那么一回事儿就是好事。
钟离善夜在意这东西,只要在意,就不愁他老爷子拉不下脸去九十四那儿哄儿子。
阮玉山心里打着算盘,又见钟离善夜用另一只手仔仔细细在这片薄如蝉翼的透明瓦片上反复摩挲,最后凝重了神色问:“这东西哪来的?”
阮玉山说:“燕辞洲有人倒卖。”
钟离善夜问:“谁倒卖来的?”
阮玉山拍拍衣摆起身:“想知道?”
钟离善夜拧着眉毛,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呀。”阮玉山嚯地推开椅子,扭头大摇大摆朝小厨房去,“问你没过门的义子去。”
后头一双筷子准确无误地朝他后脑勺打过来,阮玉山脑袋一偏,头也不回地躲开。
接着悠哉游哉往小厨房找九十四去了。
穿花洞府的小厨房修得别有一番风景。
因着老爷子爱吃,恰巧阮玉山又很会做吃,前些年每逢阮玉山来此,老爷子的吃食都给他一个人包圆了。
既然是阮玉山常待的地儿,小厨房就得怎么让人待着舒服怎么捯饬。
先不说做饭的伙房有专门用于休憩喝茶的隔间小榻,若是阮玉山在伙房嫌弃跟灶台待一块儿了,出门转个向就有专门的卧房,两侧耳房一处沐浴更衣,一处供他看书赏花。
至于在厨房院子里怎么赏花,那当然是修葺此处的人为了阮玉山的舒适,又特意用了一座小花园把伙房和卧房隔开,方便阮玉山随起随行,做饭做累了还能出门赏个景色吃个茶。
阮玉山安排九十四抱柴烧火,那就是只抱柴烧火。
干枯细长的柴火往灶底下一扔,听见火焰轰的燃起来,九十四就没事儿可做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习性倒是让他从笼子里贯彻到笼子外。
旁边的小蝣人蹲在他身后,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熊熊火光,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小蝣人没名字,九十四查看过他的身体,并无任何饕餮谷的刺青痕迹,会说蝣语,也会一些中土话,据对方自己陈述是在中土混迹了几年,因年纪到了控制不住玄气,才被人察觉蝣人身份进而被捕捉到燕辞洲的。
九十四看着他的眼珠子总是无可避免地想起饕餮谷的百十八。
百十八也有这样一双干净乌黑的眼睛,像一对没有杂质的玻璃珠子。
不同的是,百十八的眼中没有小蝣人饱含的对尘世的万般恐惧。百十八莽撞天真,努力鲜活地求生,也不畏惧死亡。
眼前的同族眼中永远都是满满的惊慌和提防,兴许是先前受了太多惊吓,即便是生死关头出现的九十四也无法彻底安抚他的心。
对方说小其实也不小了,九十四问过他的年纪,小蝣人说自己今年便有十五。
只是个子不高。
九十四当年满十五时,已比这位同族高出一个头了。
正当他思索着给这同胞取个什么名字时,便听阮玉山的声音远远地从花园后方的抱厦中传来:“阿四!”
九十四扭头,静静看着花园的方向,听着阮玉山渐近的脚步,眼珠子转了转。
他在小蝣人跟前起身,背着手,做沉思模样,在灶前来回踱步。
阮玉山甫一踏进伙房便问:“柴火烧得怎么样?”
说完才瞧见九十四正低头在房中走来走去,若有所思,一看就是在暗地里打什么算盘,以至于连他的话都没听见。
他刚想走过去问问这人又在作什么主意,就见九十四蓦地停住脚,侧头看向他,以一种刻意拉开距离的口吻道:“阮,玉,山。”
阮玉山一听,心里明白了——这是在打他的算盘。
“做什么?”他模仿九十四的语气道,“九、十、四?”
说着,便大步流星走过去。
走进房里才瞥见缩在角落的小蝣人。
阮玉山先皱了皱眉,呵斥道:“一见着我就躲什么?起来!”
他很是不喜欢九十四救出的这个小蝣人的作态。
同样经历过生死难关,受尽侮辱胁迫,怎么九十四自他手里从饕餮谷带出来时从始至终不见一丝畏缩神态,反而落落大方同他斗智斗勇。
眼下他还没对这人做什么,甚至给吃给喝给屋子睡,看在九十四的份上好生生养着,这小蝣人见了他还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味的躲?
他是牛头马面还是修罗阎王?
就算自己这许多年养出一身摄人威压,但九十四当初被他欺凌羞辱,不也照样奋起反抗?怎么同为一族,眼前这小蝣人的姿态就如此上不得台面?
若是面对那些屠杀蝣人的伙夫也就罢了,可阮玉山自认也算这小蝣人半个恩人吧?
说难听点,这么多天,九十四除了睡觉几乎都把这小蝣人带着待在他二人身边,即便是条狗也该养亲了,他不屑对方是否知恩图报,但也看不惯此人成天一副扭扭捏捏难成大事的模样。
这些话看在九十四的份上,阮玉山没有开口,倘或身边此刻换个人在场,他早边骂边把人踹出去了。
阮玉山到哪都是人高马大的修长个子,又因生来便不是和气的脾性,声音也是低沉冷酷,说话一旦带了命令之意,语气更是凌厉三分,直叫人觉得受迫不已。
那小蝣人被他一声呼喝,浑身先情不自禁抖了三抖,只怕从头皮到手指甲都在怕得发麻,腿早吓软了,先是不敢站起来,此刻更是无法站起来,只能惊恐地看向九十四。
然而九十四见了这一幕,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没斥驳阮玉山又或是责怪对方对自己的族人太过严厉,直冲阮玉山招手:“你过来。”
阮玉山望着那小蝣人,眉头又蹙紧两分,再多看一眼,都生怕自己忍不住上手亲自把人给揪出来。
他收回视线,走到九十四跟前,瞅了瞅灶下燃得正旺的柴火,问道:“烧完柴火不休息,又在琢磨哪门子的事?”
九十四没有回答,只把目光悠悠流转到角落的小蝣人身上,意有所指道:“我看他欠些调教。”
阮玉山眼角微缩,察觉到一阵毫不掩饰的阳谋的气息。
果不其然,听九十四说:“看你方才的反应,想必也这么觉得。”
话到此处,阮玉山心中了然了七八分。
他弯腰捡了柴,大开着腿坐到灶前,漫不经心往灶里加火,给九十四递话茬道:“是欠些调教,得找个人教教。”
“既要教他,那不如干脆叫他拜个师。”九十四跟到他身后,掌心无声攀上他的后肩,指尖隔着层层衣料敲打在阮玉山的锁骨上,“你认为,谁合适?”
阮玉山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想让老爷子再收一个?”
“不,不要老爷子。”九十四摇头,“我看这屋子里有个人就很不错。”
阮玉山抬起胳膊反手抓住九十四。
他忍着笑,心里正愁手上没个筹码拴住九十四,怕此人日后万一——仅仅是万一,知晓了鬼头林的真相抛下他跑了,这人就眼巴巴给他送来了筹码。
阮玉山低头勾唇——为着这番正中下怀的好事。
然而拜师却不够。
阮玉山故作推脱道:“我对收徒没兴趣。”
“嗯?”九十四拿鼻腔质问一声,眼神一冷,正要把手抽出去,又被阮玉山往前拽了拽。
阮玉山的指尖敲打在九十四的手背上:“红州的老头子们正愁我没给他们留个后——我缺个儿子。”
缩在角落的小蝣人神色一僵。
第62章 新雪
二十二岁的阮玉山,收个十五岁的儿子。
九十四第一反应是不太合理。
但转念一想,这些天阮玉山劝他认钟离善夜做义父,四百岁的钟离善夜收他这个十八岁的儿子,难道就合理了吗?
大家都不合理的话,那一切就都合理了。
他二话不说,走到角落,扶起那个小蝣人,将其带到阮玉山面前,又对其道:“叫爹。”
小蝣人显然是不敢,又或是不情愿,看了看阮玉山波澜不惊的脸色,又转而仰头望向九十四,仿佛在恳求他将此事作罢。
九十四知道小蝣人是害怕阮玉山,没由来的害怕。
当初在饕餮谷他的许多同族被带上阁楼去见阮玉山时也曾露出如此恐惧的神色。
阮玉山这个人,从内而外,周身气度都太不令人甘愿亲近。
可九十四知道,阮玉山其实脾气还算不错。
当初阮玉山带他来此拜钟离善夜为义父的意图,他虽没点破,心里却很明白,对方是因当初他在食肆暗道被纪慈下药一事一心想为他找个依傍,如今阮玉山有心认这小蝣人做义子,那九十四为了这小蝣人的心,也同阮玉山为他的心一样。
九十四把手放在小蝣人的头顶,用蝣语轻声道:“叫了爹,再也没人敢把你捉进笼子里,再没人敢屠杀你,再没人敢侮辱你。”
他并未对小蝣人多说阮玉山的身份。
红州的城主,世家的家主。跟着阮玉山姓,除了永远的安宁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九十四无意替自己的族人觊觎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一切,他只要保这个小蝣人一条性命便觉得很好。
小蝣人低下眼,站在原地默然片刻,转向阮玉山,低着头,含糊不清地喊了声“爹”。
平心而论阮玉山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从脾性做派到说话行事,这孩子都对不上阮玉山的胃口。
但那又如何?
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对得上他的胃口。
认这个是认,认那个也是认,再抓个品行兼优的人来给他当儿子,他也不一定看得上。
比方说那个谢九楼,忠义仁孝面面俱到,可阮玉山一想起这么个人管自己叫爹的画面,那简直阵阵恶寒。
这阵恶寒催使他迫不及待赶紧认下这个义子,以免被他假想中的谢九楼趁虚而入。因此阮玉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了算字辈,对这蝣人道:“打今日起,你就叫阮铃——出去吧。”
阮铃也不知把他的话听进去几个字,只听闻阮玉山那句“出去”,便如获大赦,抬头迫切地看向九十四,等九十四也点了头,便立刻转身跑出去不见残影。
阮玉山看阮铃跑远,一直守在门外的那罗迦也跟着追逐出去,眼下屋子里就剩他和九十四二人。
他开始撸袖子,从灶前站起来,准备烧水做菜:“你刚才用蝣语对他说什么?”
九十四则走向面壁的水盆,洗过了手,一边擦,一边学他上回的语气反问道:“你觉得呢?”
阮玉山说:“必定是我的好话。”
“非也。”九十四淡淡道,“我同他说,你的心,和你的脸一样黑。谁敢违逆你的意思,转眼就没命可活。”
阮玉山摸了摸下巴,轻笑一声,姑且把仇记在心里,不再搭话。
此时是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白日里山顶的天就乌云密布,眼见是要下雪,这会子寒风呜呜咽咽地在院子里打卷,门板也被吹得时不时发出拍打声响。
九十四在厨房给阮玉山打下手,时不时地递个柴火加点水,没事儿了就坐在门槛上翻翻书,不多时天色暗沉沉的黑下来,第一粒雪花就飘到了他翻卷的书页上。
他蹙了蹙眉,纵使雪花在落到书上的第一时间便很快融化,九十四也还是没忍住用手指做出将其扫开的动作——他真是太不喜欢雪天。
雪天一到,他里里外外都愈发感到严寒。
身后伙房里灶下的大火烧得呼呼响,九十四看着书页,脑子里浮现出火光跃动的温暖模样,还有此时站在灶前的那个人影。
从他们认识第一天起,阮玉山就在灶前那样站着给他做饭。
夜里的火光总是把阮玉山的身形勾勒得更加明显。
在目连村的时候,九十四在天色如墨的傍晚坐在屋子里,看着檐下生火做饭的阮玉山,觉得此人的身影在火光前真是太过高大,那副修长的小臂泛着古铜般的健壮颜色,没有一次对他进行施暴殴打,却总是在为他的温饱忙活。
九十四的指尖在书卷的页角处滑动着,来回调弄书页的折角,似翻不翻,书页上的中土文字随他的拨弄翘起又躺平。
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些横平竖直的墨迹上,遗留在书本中的思绪无法延展,往前一想,脑子里全是火焰爆破的燃烧声和身后屋子里沉稳缓慢的脚步。
陈旧的书页是柔软的,边角微微泛黄,比其他地方略微发硬,九十四的指腹按压在薄薄的页角边缘,看见书页泛黄的纸边将自己的手指压出极浅的凹陷。
他想起那天夜里,阮玉山身上的青筋也曾这样碾压过他手上的每一处纹路。
九十四的手指不自禁地蜷动了一下,记忆像浪潮一样无法控制地一浪打着一浪,回溯到一个月前那个在燕辞洲的潮热暧昧的午后。
当时的一切在九十四脑海中都已模糊了,中药时的迷茫和痛苦,受伤后的愤怒,在那罗迦背上驰骋时的急迫,这所有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消磨和那场食肆的大火都已淡去。
蝣人不记仇,给点恩惠就会刻骨铭心。
因此他还记得回家时在四方清正看见阮玉山那一刻的心安,自己的皮肤接触到阮玉山时的渴望,还有那一场汹涌翻滚到让他意志沉沦的亲昵。
九十四抿了抿唇。
大雪从外头吹进屋子里来了。
雪天是冷酷的,阮玉山在他的记忆中却一直滚烫。
他合上书,从门槛上起来,转过身去,撞见阮玉山坐在灶前长凳上,手撑着膝盖,正好在含笑凝视着他。
“不看书了?”阮玉山的视线快速扫过门外天色,“要点灯?”
说着便要起来为他燃灯。
九十四摇头,抬脚走进去:“外头下雪了。”
“下雪了?”阮玉山似是没有料到,挑眉看向九十四身后的夜景,凝神片刻,才看清细密的雪花似有若无地飞斜在外头。
他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又冲九十四招手:“过来烤火。”
九十四走过去,将手中书卷放在长凳一端,刚挨着阮玉山坐下,双手便被抓过去,捂在阮玉山掌心。
阮玉山双手包着他的手,揉了揉,又放在嘴边“呵”了口气:“冻成僵尸了!”
九十四习以为常。
他早前天天都在巴望着阮玉山不要长嘴,后来时时也觉得那样会很寂寞。
所以现在只是偶尔希望阮玉山不要长嘴。
然而阮玉山的嘴并不能随他心意说变就变,于是九十四学会了对此简听则明。
简单挑着自己愿意听的听,世界就明亮了。
——这词也是他当年从饕餮谷那一沓残纸破书上学来的。
阮玉山给老头子准备的立冬宴统共有那么几道菜:山海乳鸽、炖吊子、屠苏酒、糖蒸酥酪,三不沾,加一个老头子最爱的芋头千丝酥饼。
菜不算多,只是难在费时费力。
其中要属那道山海乳鸽工序最复杂。
且不说前期要如何清理内脏,再去腥提鲜,将乳鸽肚子塞满前一日才从山下码头连夜送来的活鲍鱼和新鲜虾蟹,再取这些海货最嫩最劲道的部位在熬制了一夜的山菇骨头汤里面焯过便照火候依次放入鸽肚子里烤制,其中每一步都得掐着时间算,多烤一分不够鲜,少烤一分不够味,光是上述那道山菇骨头高汤,便要盯着熬上半夜。
待鸽子烤好,当即要用高汤彻头彻尾地淋上几遍,随后再在烤得玻璃一般透亮酥脆的鸽子皮上浇一层薄薄的饴糖,风干至下半夜,这道菜才算能做好上桌,让人一口下去被肉里的汁水鲜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接着便是那道三不沾。
三不沾的食材并不稀奇,无非是些蛋黄、粉和糖,难的是做法。这几样混在一块,放进锅里,要做到不沾筷子不沾牙也不沾锅,就得整夜不停地翻炒。
偏偏老爷子就好这口,恰好满府里又只有阮玉山最能掌握火候,次次做给老爷子的这道菜,筷子一夹起来是糖丝连着糖丝,但吃进嘴里又最是甜而不腻。
光这两样就足够人忙活一个通宵,其他的好玩意儿譬如要在山上取最好的药材研成粉末再在井里放置一夜的屠苏酒、用半年的米酿来做的蒸酥酪,还有取刚满四个月的小羊羔子的羊下水煮的炖吊子,这些无一不麻烦,也无一不美味。
阮玉山一整晚在几个灶之间忙前忙后来回打转,九十四是看得直打瞌睡。
更烦的是每每靠在阮玉山肩头打上不过片刻的盹,此人就又要起身到各个灶前巡逻,时而翻炒这个锅,时而加大那个灶的火。
当阮玉山于子时三刻第十八次在九十四身边起身去检查火候时,九十四心里的火苗已经跟灶里的一样旺了。
他神色冷漠地坐在凳子上晃了晃眼珠子,忽然起身,直冲冲朝伙房外的那处卧房去:“你做饭吧!我要走了。”
“反了你了。”阮玉山可不惯着他,坚定地认为两个人必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二话不说伸出胳膊就逮住九十四后衣领子,“这饭替谁做的?你好意思去睡觉?你睡得着?”
九十四侧身打开阮玉山的手,胳膊还没扬起来,余光就见阮玉山弯下腰去了。
再下一瞬,他跟个麻袋似的被扛到阮玉山肩上。
阮玉山一脚踹上伙房的门,将九十四运回长凳上,才扶着九十四坐正,还没开口训斥,就见九十四跟没长骨头似的轻飘飘地往他腿上倒。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没骨气。”
说罢便挑了个合适的距离坐下,方便九十四脑袋枕在他腿上。
伙房里关了门,除了通风的烟囱,再没寒风钻进来。
九十四半阖着眼看着眼前灶下的火光,困意翻涌不止。
他将手举过头顶,在阮玉山周围四处摸索,总算抓到阮玉山的手腕,牵引着拿过来,再把脑袋微微一抬,就将阮玉山的手垫在自己半张脸下。
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阮玉山掌心蹭了蹭,像是让自己的脸和阮玉山的手磨合过一般,总算安分了。
“阮玉山,”九十四轻轻叹了一声,“我想睡了。”
阮玉山嘴上不饶人:“不准。”
随后却将另一只手挡在九十四眼前,遮住不远处刺目的火光。
九十四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感受到自己的睫毛扫在阮玉山的指节皮肤上。
他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双眼,触碰到的是阮玉山修长的手指。
九十四没有把手放开或是拿下去,他将指腹一点一点沿着阮玉山的指根摸到指甲,随后很轻地攥住。
就是掌心攥住的这两根手指,在那个他不慎被人下药的午后给了他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经历。
九十四虚虚握住阮玉山遮在他双眼前的手,感觉自己的骨头和身体隐隐发烫。不知是因为靠近了火,还是靠近了阮玉山。
他陷入一阵持续的沉默和怔忡,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在回味什么时,睡意已将他最后一丝清醒抹去。
阮玉山感受到那两扇浓长的睫毛在自己手心渐渐停止了扫动,便知这人是睡着了。
他坐在原位默默地守了一会儿,估摸着自己又要起身去其他灶前检查火候翻炒锅底时,先将九十四小心抱起,放轻了步子走向后方屏风,绕过屏风后,把九十四放置在那个供人休憩的软榻上,再缓缓退出。
夜里风渐渐大了,风吹的声音仿佛从细小的呜咽化作鬼哭似的哀嚎。阮玉山先搅了搅锅里的高汤,又去炒了几下三不沾的糖粉,最后才开门朝隔壁院中的水井走去。
他来到屋檐下,见着院子里的石阶下方已积了两寸来厚的大雪,便转身先把伙房的门关上,一来防止风声吵醒了九十四,二来免得大雪吹进去,把九十四给冻醒。
井中镇着屠苏酒,阮玉山把酒罐子捞起来,仔细检查一番,确认罐子在刚才的风雪中没打翻也没渗水,才又放回去继续镇着。
待他一面拍着肩上和头顶的雪花一面走回去时,远远地便瞧见厨房有火光透出来,是大门被人打开了。
阮玉山皱着眉头快步向前,思索那门是不是被风吹的。一时又担心是谁半夜前来探望却忘了关门,吵着冻着了九十四。
直到拐进厨房的院子,他蓦地停下脚,皱紧的眉头才缓缓松开。
门前干枯而瘦长的交横树影下,九十四抱膝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歪头打着瞌睡。听见他回来的脚步,人还没醒,先睡眼惺忪地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一阵轻盈的白色雪花呼啸着卷向九十四,雪浪尚未靠近,便被屋子里暖烘烘的热气吹散了。
九十四揉了揉眼睛,看见阮玉山站在月洞门前,正逢眼角处落了一粒新雪。
第63章 金乌
阮玉山又把九十四给端回屋子里。
双膝下蹲手一抱,这次他不把人端凳子上了,直接端自己怀里。
九十四也不客气,将就着窝在阮玉山身上,坐蜷成一团,往阮玉山胸前一靠就接着睡了。
他睡得不是很安稳,半梦半醒眯了会儿觉便睁眼,昏沉沉地问:“是不是该去看看火了?”
阮玉山搂住他的肩,拿嘴唇挨了挨他的额头,先问:“要不要去榻上睡?”
九十四木然地发了半晌呆,从阮玉山身上蹭起来:“我看会儿书。”
他如今已会说许多中土话了,总的是因为有个阮玉山成天在他身边跟他耍嘴皮子。
因这个缘故,九十四不仅会流利地跟人拿中土话交流,还记住不少骂人的词句。
可认的字却还不够多。
中土字复杂难学,要单认字,便很枯燥,于是阮玉山总拿许多话本子给他辅以看记。
选的本子也是不求深奥绕口,只求简单易读。
有故事和本子里许多旁白杂话的帮辅,九十四偶尔有不认识的字也能推断出怎么读,再难些的,问问阮玉山便知道了。
眼下九十四说自己看会儿书,多半是还挂念着话本子上一回没讲完的故事。
阮玉山放开他,任由他坐到凳子边,把书摊在腿上,就着灶里的熊熊火光安静看起来。
看一会子,九十四像是困了,抬起头发现阮玉山不在身边,想扭头去找阮玉山在哪个灶前,又不想做得太明显,就微微偏着头拿余光去瞧,瞧见阮玉山了,揉揉眼睛又接着低头看书。
待阮玉山在这个灶前炒炒锅,那个灶前看看火,回到九十四身边,便听九十四问:“古卷,是能进去的?”
“什么?”阮玉山一时没听明白,随后才反应过来是九十四在问他话本子上的内容,“书上写什么了?”
九十四把话本子摊开,指着书页上一行道:“这一回写,无相观音在混沌时,于如今的涝瓯山收服一只赤眼三脚金乌,那金乌并不屠杀山中生灵,也不霸占天地玄气,只潜心在自己的洞中修炼,甚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了山下数百年的洪水之灾,目的就是为了取代天上的太阳。
“以观音的脾性,若在混沌发现不嗜杀不屠戮的大妖,多半会放过它们,甚至赐其神格,使它们成为守护一方的神兽。
“但对于这只金乌的行径,观音认为天上的太阳不可随意取代,他担心金乌日后做出出格的举动,需对其做出惩戒或是镇压,可金乌当时又确实尚未做出任何错处。
“观音思来想去,决定先夺走金乌的器灵,将其关入盂兰古卷,待其狼子野心彻底消磨后,再放出来。”
阮玉山听他讲完这一段,问道:“然后呢?”
“然后?”九十四看着书上后边的内容,神色闪过一丝怪异,“然后观音认为自己的这个决策简直聪明绝顶,一时兴起,也一头钻进古卷,洋洋洒洒写下一大堆赞美自己的话语,甚至不惜为此霸占了古卷好大一处位置。”
阮玉山:“……”
九十四接着说:“据野史传闻,这样赞美自己的文字,观音留在古卷中的不止一处,甚至可以说,随处可见。”
“此事真假有待商榷。”阮玉山道,“你想想,即便古卷真能有法子进去,可观音留在里头的文字,便是神迹。神迹这东西,岂是随便一个肉体凡胎所能看懂的?”
“那卷中世界和外头不一样嘛。”钟离善夜在立冬宴上吃饱喝足,胃口大开,谈及此事时已是半醉,“当年我大字儿不识,进去了还不是豁然开朗,指哪儿认哪儿?什么野史?那是几百年前的天子请我吃酒,将我灌醉以后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在这边说,他老不死的就让校书郎在旁边记,如今天子府那些假残卷的内容就这么来的,后边也是报应不爽,流落到民间给编成话本子了。打那以后我再不跟天子吃酒了。喝酒误事……真是喝酒误事!”
阮玉山冲九十四使了个眼色。
九十四给钟离善夜又添了一盅酒,同时问:“你说你进去过,那我问你,后来那只三足金乌,结局如何?”
钟离善夜哂了一声:“还问呢,待会儿观音就恼羞成怒把你嘴巴封起来。”
九十四不解:“哦?”
钟离善夜便解释道:“那只金乌,被观音剥夺器灵——你知道器灵是什么吗?那对妖而言,就相当于咱们人的骨珠。只不过人没了骨珠会死,妖没了器灵么,就是没了妖力,有些修为不足的,兴许还会被打回原型——观音收拾的赤眼金乌便是如此,它被观音拿走器灵关进古卷时,修为一时没撑住,就变成了只没开智的小乌鸦。”
“其实无相挺喜欢那只小乌鸦。”他又饮一大口,慨然哈气道,“只是后来,混沌消散,原本的太阳就此陨落。中天无日,无相不得已,用了那只三足金乌的元神和器灵再造了一个太阳。不过一旦成了太阳,小乌鸦也就不复存在了。无相一时生出怜意,取自己的甘露之血留下了小乌鸦的肉身。”
钟离善夜道:“至于那只小乌鸦么,原本无相是想留它肉身下来给自己作伴,哪晓得不久之后,无相便被打落下娑婆世界转生为万千生灵,那只乌鸦也就此趁机从古卷中挣脱出来。说不定此刻,就在人间寻找无相的凡身报恩呢。”
九十四不知怎么想起百十八来:“我有个弟弟,也养了只小乌鸦。”
钟离善夜挥挥手,奚落道:“养乌鸦的多着呢,你那弟弟是无相吗?”
九十四说:“他虽不是无相,但他对乌鸦的爱护,一点不比无相少。”
老头子又呷一口酒:“说起来那个无相,还真是臭不要脸。”
他放下酒杯,举起双手,做出一个铺天盖地的动作:“那个古卷里,每记载一件他收服妖魔的事,旁边就要洋洋洒洒写一大堆称赞他自己的话。我简直怀疑,凡人进入古卷,能看懂他的那些神迹也是他故意为之,生怕有人误入之后错过他的自夸。”
九十四问:“那你的眼睛怎么瞎的?”
“没礼貌。”钟离善夜一下子收住语气,冷冷地指向阮玉山,“这个问题,你没见着这些人,还有他老祖母,那么多年,想问都不敢问吗?”
说完以后,钟离善夜又自顾自嘀嘀咕咕:“你这孩子怎么一上来就问……”
九十四认为他这话有道理。
因此又等了半晌,再开口:“那你的眼睛怎么瞎的?”
钟离善夜:!!!
九十四认真道:“我已经等了很久再问了。”
钟离善夜又要吹胡子瞪眼。
九十四便解释说:“我的一生只有二十年,刚才那片刻等同于很多人的大段时光了。”
钟离善夜愣了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清了清嗓子,又贪杯喝了两口,再往外头天上侧了侧耳,仿佛在提防天上有谁监视似的,舔舔唇,含糊道:“我估摸呢,这个无相观音,是个非常马虎的神。”
他挠了挠脸,没听到什么天雷声,才继续道:“那个古卷,内容写得相当杂乱。上一眼我还在看观音是怎么做出镇妖塔的,下一眼就是他夸自己手艺精湛身姿优雅聪慧过神的事儿。后来呢,我就看到了那只关于三足金乌的记载。”
说到这个他情不自禁“啧”了一声,很不愿意回忆,又着重强调了一遍:“他自己把卷轴写得很乱!”
钟离善夜两手一摊:“我先看见他那一大段不着边际的自夸,而后才看见这三足金乌的事儿。神有失手马有失蹄,无相自个儿先把牛吹大了,再让我瞧见他那次失手没保住乌鸦,那我笑一笑也很正常嘛。哪知道他留在卷中的那一缕灵识恼羞成怒,将我打出古卷,还顺便把我双目视物的能力也给收走了——小心眼……小心眼!”
九十四问:“你真的只是笑了笑吗?”
钟离善夜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瞪他。
阮玉山听了半天终于在此时开口:“你的意思,盂兰古卷这东西,是无相观音自己写的?”
钟离善夜掰着手指头跟他说道:“收服妖魔的时辰、地点、法子、后续,全都事无巨细写在那里头,其中还有成篇成篇对无相不重复的赞美,你觉着,这做法还能有别人?”
九十四:“不能是护法?”
“你当是看话本子呢?”钟离善夜反驳他,“无相有护法,那也是从混沌里头收的一堆妖魔鬼怪,什么巡海夜叉、赤炼大蛇,能有几个是会替他编纂记录这玩意儿的?观音这怪神,天天刀山里来火海里去,几时杀得不尽兴,把他那堆护法给一块解决了也不一定。谁敢跟着他天天血海里趟?”
“说起这个,”钟离善夜扭过头对向九十四,点点手边那块古卷残片,“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九十四言简意赅:“无方门现任掌门财库赤字,偷偷拿去燕辞洲典当,被我从典当行老板那儿无意拿到的。”
“无方门?”钟离善夜又是一怔,“无方门……”
阮玉山提醒道:“百年前你在南边救下了一个穷小子,还教会了他无方掌。”
钟离善夜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他啊。”
他呢喃完这一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又自言自语道:“那小子怎么……”
话到一半,又摇了摇头,明知阮玉山和九十四在等下文,却不再说了。
好在九十四心中并不记挂于此,相比于无方门掌门,他更在意另一个东西:“他们说,古卷中有关于蝣族的秘辛——是真的?”
“蝣族?”钟离善夜皱眉,“什么秘辛?我不曾见过。”
“有一面铃鼓。”九十四追问,“也是无方门现任掌门透露给典当行的,说是和蝣人的诅咒有关——你不是进过古卷,没看见?”
钟离善夜脑子里转了两个弯,总算明白了。
他心平气和地准备跟九十四分析:“四宝儿啊。”
九十四一听,不对劲。
他拧着眉毛看向钟离善夜,把自己和这人拉开了一些距离,认为此人要编些花言巧语糊弄自己。
没底气说话的人,就总爱在语言上弄许多花里胡哨的说法,以掩盖心虚。
当初阮玉山第一次叫他阿四,就是在他的脸上一通乱咬以后。
钟离善夜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拍了拍,又指了指自己:“老头子我,进古卷,是四百年前。”
随后又指指九十四:“你们蝣族,被诅咒,是两百年前。”
他忽然凑过去,用那双没有光芒的眼睛瞪着九十四:“四百年前的古卷,能写到两百年前的事儿?嗯?我问你?”
九十四:“……”
他从钟离善夜腿上抽出手,轻轻推开今夜就喝了一杯酒的青釉瓷杯,淡淡道:“喝酒误事。我醉糊涂了。”
钟离善夜“嘁”了一声,又坐直道:“不过铃鼓一事,即便我没进古卷,那也还是有所耳闻的——谁叫我是个老妖怪呢?”
他正了正衣襟,说道:“传闻——”
蝣人在很久以前,只是一个依附东胡的游牧小族。
后来族中出了一个巫女,借天神之力,让蝣人世世代代拥有了强于寻常玄者数十倍的玄力和骨珠。
这也使得原本在东胡的庇佑下天天卑躬屈膝,大气不敢喘的蝣族一朝小人得势,开始在草原横行霸道。
时间长了,蝣人不满足驰骋草原,便开始侵略中原,百年来颇有些在整个娑婆世都无法无天的意思。
当一个人的财富来得轻松又并非靠自身而获得时,那个人就会患得患失。
对于种族而言是一样的道理。
蝣族依靠巫女获得先天的不明力量后,便盲目地开始信仰并且依赖巫女的力量。
最初带给他们什么力量的巫女早已在寿数走到尽头时死去,蝣人对失去力量的恐慌也随着她的离开渐渐蔓延开来。
“后来你的老祖宗们就想了个法子。”钟离善夜对九十四道,“那就是从草原上出生的少女中,选人出来,做他们的巫女。这个巫女死了,立马再选一个巫女,世世代代,永远延续。”
蝣人敬重巫女,把巫女当作是神的使者,但也因此对他们选中的巫女有着十分残酷苛刻的要求。
“只要是被选中成为了蝣族的巫女,一生不得离开蝣族护卫的视线,也就是说,吃饭,睡觉,哪怕洗澡沐浴,都得在监视下进行,直到死去。”钟离善夜说,“更有甚者,不得蝣族的批准和允许,吃行坐卧,都不能离开那个运输她的马车。纵使蝣族对巫女的生活起居有求必应,但一切的前提都是她不能脱离他们的任何掌控。”
九十四听后,默然片刻,低声道:“这是剥夺了她的人格。”
“是啊。”钟离善夜赞同,“这样的日子,从灵魂层面,其实跟你们蝣族现在过得也差不多吧?束玄铁打造的镣铐与笼子,和金银糖果打造的镣铐笼子,都是笼子。所以,蝣族后来被巫女诅咒,也不奇怪。”
钟离善夜酒足饭饱,站起来转转悠悠走到房门前,用喝得气血充足的脸伸出去感受了一阵凉爽晚风:“传说,最后诅咒你们的巫女,是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献祭给了一种类魔类神的东西——总之很邪性就是了。”
“但是,”他话头一转,“那女娃娃又把属于自己的最后一丝魂魄存到了一支笛子当中。只要找到那面铃鼓,拿去暲渊,唤醒她昔日的好友,一只鼍围,就能拿到那支笛子,让她的魂魄回来,解除蝣族的诅咒。”
九十四这回算是把来龙去脉打听完了。
他转过头,对阮玉山道:“咱们明天下山。我要去找铃鼓。”
钟离善夜一挑眉毛,悄悄转过身,站在九十四身后瞪阮玉山,不停努嘴巴使眼色,意思是这到手的儿子要丢了?他可不依。
阮玉山也是猝不及防,先安抚似的按住九十四的手:“那个……阿四。拿铃鼓,咱们得从长计议。”
“我知道。”九十四说,“可我只有两年不到的时间了。”
“胡说什么?”阮玉山朝后头扬扬下巴,“老头子在这儿,还能让你有一天少活?”
“欸,对咯。”钟离善夜跟着阮玉山一唱一和,同时作势用掌心去探查九十四的骨珠,“我老爷子别的本事儿没有,就是教人长寿在行。让我瞧瞧,咱们四宝儿的骨——”
他将掌心贴在九十四的骨珠位置那一刻,突然噤声了。
第64章 是谁
钟离善夜停顿的时间非常短暂,似乎是怕自己沉默太久,被身边二人察觉异常。
因此在一瞬间的噤声后,他为防阮玉山和九十四起疑,又故作深沉地用掌心在九十四后背游走片刻,随即喜笑颜开,拍拍九十四的背,笑道:“四宝儿身子骨好得很嘛!”
然而钟离善夜虽站在九十四身后,却被对面的阮玉山将他神色看了个完全。
“阿四,”阮玉山对九十四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解救族人迫在眉睫,但如今的掌门已将古卷残石拿去燕辞洲典当,那剩下的铃鼓必是他们最后的法宝,轻易不会拱手让人。老头子纵使与他们开山掌门有些渊源,那也是百年前的事,如今露面逼人家交出家底,想必也无用。”
九十四说:“我不会让钟离善夜替我做强人所难的事。”
阮玉山点头:“我明白。只是若要用强,让老头子出山是最快的法子,说这个,不过是做个假设。”
钟离善夜在旁边听着不吭声。
他是个无赖,若是高兴,就算为九十四出面逼那帮小徒弟交出铃鼓也没什么。
但是听九十四喊他“钟离善夜”,怎么都不顺耳。
阮玉山又道:“无方门每隔四年办一次缚灵大会,恰好明年夏天便是他们此次大会的时间。咱们与其用强,不如趁大会时想法子接近。缚灵大会以使戟的功夫论高低,恰好你也有一杆破命,在山上练个半年,若是明年在无方门夺得魁首,说想看看那面铃鼓,他们掌门又岂有推脱的道理?”
阮玉山提的半年时间其实刚刚合适。九十四现下才离开饕餮谷不久,武功文采尚未得到钟离善夜的指教,即便万事肯学,也得有时间消化。
更何况,他一个蝣人要在世间立足,能力和威望缺一不可,离他们最近的这场缚灵大会,正好是让九十四一举成名的机会。
“至于寿数,老爷子一定有办法。”阮玉山说着,便看向钟离善夜。
“啊对对对,”钟离善夜忙不迭接过话茬,又轻拍九十四的背,用商量的语气同九十四道,“不如先去将你那把三尖戟拿来,给我摸一摸瞧一瞧,让我看看,以后要怎么个练法,才能让你在无方门的缚灵大会中拔得头筹?”
九十四一听,脑子里回了个弯。
听出这俩人是故意想把他支开,他便也不言语,视线轮流扫向阮玉山和钟离善夜,忽抬起手,伸出指头,隔空对着这两人点了点,冷冷地抿嘴一笑,扭头便走。
钟离善夜虽然看不见,但对这一切情形可谓了如指掌,也只敢等九十四离开院子以后,再小声发泄不满,嘀嘀咕咕:“哪学的脾气,动不动拿手指头点人呢。”
阮玉山默不作声。
直到院外脚步声消失不见,一阵微风卷过屋顶,阮玉山才开口:“说吧,阿四的骨珠怎么了?”
九十四一走,钟离善夜便稳稳当当把心思沉下去,先对着阮玉山发出不轻不重的冷笑,随即便问:“你小子先说说,先前是不是早就发现过他的骨珠不对劲?”
“不对劲说不上。”阮玉山猜出钟离善夜同自己说的是一回事儿,也就意味着九十四身体没有别的问题,于是悬着的心先放下大半。
他边斟酒边道:“我第一次教他调度体内玄气时,替他探查骨珠,便发现他身体中同时有两股玄气存在。除了他自己的那一股,另一道玄气微弱得难以感知,就像一滩死水,只在阿四调动玄气的那一刻起了一点波澜。待我再想感知时,那股玄气就仿佛不存在似的消失了。”
他交代完,便问钟离善夜:“你呢?你方才也感知到那道玄气了?”
“差不多吧。”钟离善夜掀开衣摆坐下来,刚要拿起酒杯喝一口,不知想到什么,又放下,问道,“我眼睛是看不见。你同我说说,四宝儿他的长相或是身体,可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异于常人之处?”
“异于常人?”阮玉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竟莫名地笑出声,“你说的异于常人是个什么程度?他光是容貌,便漂亮得异于常人了。至于其他地方——”
阮玉山低头啜了口酒,目光向下,朝自己右手的手指瞥了一眼:“我不好说。”
钟离善夜愠怒:“有什么不好说的?我活了那么多年,什么奇形怪状的人没见过?”
阮玉山手指把弄着酒杯,沉吟片刻,委婉道:“他滑溜得很。”
“什么滑……”钟离善夜话到一半,愣了愣,当即暴怒,“我说的不是这个!”
屋顶传来瓦片错落摩擦的轻微响动。
房子里两个人谁都没注意到这动静。
阮玉山厚着脸皮往椅子里一躺,懒洋洋道:“你自己问得不清不楚,怎么还急上了?”
钟离善夜简直想踹一脚过去:“我是问……”
他顿了顿,觉得跟阮玉山这么绕来绕去不是个办法,干脆凑近,低声问:“他的眼睛,有几个眼珠子?”
“自然是两个。”阮玉山不明就里,“难不成还能有四个?”
此话一出,二人皆陷入了一阵沉默。
阮玉山问:“你的意思是——”
钟离善夜打断他,接着问:“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蓝色。”阮玉山想了想,又道,“眼珠子比寻常人的大些,中间是黑色,眼珠边缘是蓝色。”
钟离善夜沉思着点了点头。
阮玉山还欲再问,听外头小厮急匆匆进来,说:“林烟公子和云岫公子上山了。”
话语间已听见院门口传来林烟的声音:“老爷!”
屋子里二人当即收了话,钟离善夜端坐回椅子,夹起筷子开始吃菜。
屋顶又卷起一阵微风。
阮玉山抬眼望去,就见林烟咧着一嘴大白牙笑呵呵地往屋子里跑,头发跑得乱了些,看得出几分风尘仆仆,一身淡蓝色锦衣却很干净——林烟平日最马虎不过,如此的干净的衣裳,必是云岫洗的。
前脚林烟跑进院子,后脚就见云岫也迈步从他身后出现,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儿,及至进了屋子走到阮玉山跟前,包袱没卸,先对着阮玉山和钟离善夜依次行礼:“老爷,太爷。”
钟离善夜的辈分别说在他俩面前,就是在阮玉山面前,那也远比太爷高许多。
只是他并不爱旁人把自己叫得太老,加之多年前收养过阮玉山的小叔叔阮招,阮府的人便将其以阮招的长辈来看,叫一声“太爷”。
钟离善夜还是坐在原位,冲着云岫略点头,继续吃酒夹菜。
他素日嫌云岫这孩子沉闷,又知对方太墨守陈规,在他面前总是循规蹈矩,半点玩笑不开,便也不同云岫多话。
倒是林烟,先比云岫进的屋子,行礼却比云岫慢上一步。
才对着钟离善夜磕完头,肚子便响亮叫了一声。
钟离善夜弯眼一笑,冲他招手:“林烟儿以后打不得埋伏,身上响起来不得了——过来吃饭。”
林烟欢欢喜喜过去,见钟离善夜赏了碗筷,又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点头:“吃吧。”
林烟这才接过筷子,亲亲热热挨着钟离善夜坐下来吃饭。
“你也吃。”阮玉山示意云岫把行李放下,赏了筷子,“说说,现在燕辞洲那边情况如何?”
云岫谢了礼接筷,先落座给林烟夹了一片乳鸽,便放下筷子,面朝阮玉山答道:“咱们留在岛上的线人来消息,说老爷离开过后没两日,便有大批人马上岛,直冲易宅和一指天墟而来。好在咱们的人提前撤离,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那日的火势扑灭后,咱们的人特地混进人群去探查过食肆废墟里的尸体,有两处异样。”
阮玉山看他神色不对,想是这异样不大一般,便问:“什么异样?”
云岫迟疑一瞬,和盘托出:“一,是大堂后院中,多了一具十几岁身形的女尸,看样子并非是被火势波及烧死,而是被利器砸死的;二是暗道中只有两个厨子的尸体,纪慈……不见了。”
阮玉山蹙了蹙眉:“女尸?”
他记得离开燕辞洲的第二天,九十四在那个睡醒后的黄昏,确实断断续续同他讲话时有提及,食肆中有一个端茶送水的小姑娘,因为本就是被卖到岛上的黑户,也未曾伤过任何人性命,九十四在杀完了人之后就放她走了,怎么会好端端地死在后院?
他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但眼下九十四就快取了破命回来,阮玉山直觉此事不能让九十四知晓,况且这会子再盘问云岫也问不出多的来,便接着下一个话茬问:“纪慈的尸首是什么回事?”
云岫摇头:“咱们留在燕辞洲的暗线按照老爷的吩咐,特地在岛上人清点尸首时装作无意打开了阿四公子进入过的那个暗道,可以确定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从食肆进入过那里。暗道门第一次打开时,和老爷后来传回去的消息一样,确实有两个被封喉的厨子,但并不见阿四公子所说的纪慈的尸首。”
林烟吃着饭,听了半天,云里雾里,问道:“阿四公子是谁?”
说到这儿,他不由得想起阮玉山在饕餮谷买走的那个蝣人九十四。
他伸长了脖子到处看看,又问阮玉山:“老爷当初买的那个蝣人呢?关在哪儿?喂过饭了吗?”
阮玉山眼角一缩,突然给自己捏了把汗。
他险些就忘了这儿有个最该封口的口还没封。
“林烟。”他沉声道,“今夜,一句多的话也别说,一句多的也别问。”
林烟显然被他突变的脸色震住,人虽一头雾水,但对阮玉山的命令,第一反应仍是服从,只怔怔道:“是。”
云岫见林烟被阮玉山这一句吩咐弄得有几分出神,便又拿起筷子给林烟夹了块饼子:“吃饭。”
林烟这才回神,继续埋头吃饭。
云岫便接着没说完的话说道:“此次我按老爷的吩咐去奉祥湾找林烟回来,顺带一路打听了慧和他师兄云真的消息。”
阮玉山端起旁边的茶水吹了一口,头也不抬:“如何?”
云岫说:“没有打听到云真的踪迹,想来当初在易宅,席莲生公子的话有五分可信。云真小师傅,兴许当真死在了老爷去过的村子里。”
这也是当初阮玉山放走席莲生的原因之一。
席莲生当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实在让人无从考据,阮玉山绝非一个听信旁人一面之词的人。云真为人和善,玄道方面束法也算高强,总不能席莲生说一个死字,他就真当云真死了。
不管死没死,他都要自己打探一番再做判断。
倘若是能活见人死见尸,那是最好不过。
他望着杯子底漂浮的几缕银针茶叶,对云岫的判断不置可否,只问:“那了慧呢?”
“时间有限,了慧小师傅也没找到。但是——”他语气凝重道,“江湖上有人重金发布他的悬赏令。”
“哦?”阮玉山倒是一下来了兴趣,“他这么个废物,也有人重金悬赏?是没见过和尚?”
云岫摇摇头,对此不得而知。
“悬赏令在哪儿?”阮玉山问。
“包袱里有一张。”云岫说着,便要起身去拿。
院外小厮又报:“四公子回来了。”
阮玉山便对云岫说:“不急。你今夜收拾了包袱,把悬赏令找出来,赶明给我看也不迟。”
说罢便看向门外。
“哟,”钟离善夜恰巧吃完最后一口酒,拿茶水漱漱口,又擦了擦嘴,起身掸掸衣摆,“四宝儿把破命拿来了。”
林烟下意识便问:“谁是四宝儿?”
话才脱口,云岫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朝他皱眉看了一眼。
林烟立马埋头吃饭。
阮玉山只当没听到,朝外头院子望着,待九十四一进门,便把人抓过去捂了捂手,看走了一路是不是受了凉。
林烟从碗里悄悄抬起一只眼睛打量九十四。
今日九十四穿一身银底赤红边绣江牙海水纹的亮色广袖锦袍,是阮玉山早前在燕辞洲便为他做好的新衣裳。
九十四很喜欢,却迟迟舍不得穿,后来山上下雪,趁着今日立冬宴,阮玉山总算劝他穿上了。
他一头乌长的卷发仍是半束着,没有梳髻,只松懒地在后背用发带绑住一半发丝打了个结。
林烟瞧着,那发带跟老太太当年特意请了十几个绣娘为阮玉山做了一个月的朱红色天丝披风一个料子,颜色倒是跟衣裳很相称。
这会儿九十四面对着阮玉山,林烟只能瞧见他一个瘦削单薄的侧影,还有从额前散发中隐隐约约露出的小半张脸:高高的眉骨上修长英气的眉尾,挺直的鼻梁,苍白到快要透进月光和雪色的皮肤,一个尖俏的下巴。
还有那一头揉皱的绸缎似的卷发……
林烟越看越眼熟。
待九十四转过脸,他捧着碗“啊”了一声。
很快又想起阮玉山对他下的命令,恨不得立马把脸按死在碗里。
九十四眼底飞快划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然而只有一个刹那。
再定睛看,九十四还是那样一张冷若霜雪的脸。木然地走过去时,云岫先起身行礼,唤了声“阿四公子”。
礼还没行到一半,就被九十四扶起来阻止:“云岫。”
九十四不爱给人行礼,更不喜欢旁人给他行礼。
他和云岫互相点过了头,又看向林烟:“林烟。”
林烟的筷子在手里劈了个叉。
他先看了阮玉山一眼,随后再看向眼前仿若已经脱胎换骨的九十四。
恍惚间林烟瞧见九十四的嘴角似乎翘了翘,像是没忍住笑了他一下。
再仔细瞧是又好像是错觉,九十四还是当初那个面无表情的九十四。
接着他听见九十四一边点头一边平静地对他说:“好久不见。”
林烟眼珠子在九十四和阮玉山之间来回转动,正绞劲脑汁考虑要不要开口说话时,就听旁边钟离善夜咳嗽一声:“破命拿来瞧瞧。”
林烟终于忍不住了,扭头冲钟离善夜问:“谁又是破命?”
忽然,一阵凌厉的刀风直直朝他后脑扑来,伴随着飒爽的破空之声,还有云岫的一声大喊:“小心!”
林烟尚未把头转回去,身体率先汗毛直立,电光石火间,他转回头,只见一把寒光凛冽的三尖戟横在半空,直指他的面门,最锋利的刀尖就悬在他眼前,与他的眼球不过毫厘之距。
云岫的手还没来得及捉住这把三尖戟,林烟已望着刀尖呆若木鸡,仿佛是吓傻了。
俄顷,林烟像是想起自己还能转动眼珠子向人求救,便缓慢地看向九十四,喉咙里带着哭腔道:“阿……阿四公子……”
九十四对方才那一幕也是猝不及防,当下反应过来,严厉而无奈地斥道:“破命!”
就见破命慢慢悠悠退开一段距离,再错开林烟,摇摇晃晃地朝钟离善夜游过去。
彻底离开林烟眼前时,还摆了摆尾柄,颇有几分故意戏弄的意思。
林烟不知不觉流了一背冷汗,屁股也离了凳子,破命一走,他才松口气坐回去,抚着胸口,顾不得生气。
他不生气,却有人要生气。
九十四站在阮玉山身边,盯着被钟离善夜拿到手里的破命,面色有些阴沉。
第65章 心寒
吃毕了饭,云岫带着林烟回自己的院子。
钟离善夜将破命举在手里,一边掂量一边起身送两个孩子出去:“这三尖戟还挺重!”
说着便已走到门口。
此时九十四正坐在最靠门边的一处位置,阮玉山盛了碗汤过来,九十四正要伸手去接,余光便见一条腿扫向自己身下的椅子脚。
他飞快将阮玉山手中汤碗拿过定在桌上,旋即拍案而起,朝另一侧空白处翻身躲闪,眨眼间他方才那把椅子便被钟离善夜踢向墙角,四分五裂。
阮玉山坐在本来的位置抱着胳膊,不痛不痒地提醒道:“黄花梨木的灯挂椅子,三万两千两白银。”
钟离善夜瞪他一下,忽而又笑道:“算我宝贝徒弟账上!”
阮玉山装糊涂:“你徒弟是谁?”
钟离善夜:“认了才知道!”
说罢,便举起破命朝九十四出招。
按理来说神器一旦认主,便不可挥刀向上,倘或被人挟持在手要伤器主,那神器便会自毁自断。
大抵是破命在钟离善夜手中丝毫没有察觉出对九十四的威胁,又或许是感受到出九十四方才对它的几丝怒意,此刻也是一个消极罢工的状态,死气沉沉的像根棍子一般,随便钟离善夜怎么挥舞。
眼瞅着刀柄直勾勾朝自己头脸上扫来,九十四目光一紧,抬手挡在身侧,胳膊与破命的刀柄相撞,双方都产生了密密麻麻的震颤。
钟离善夜只道一个好字:“力气不小啊,四宝儿!”
这一把神器先不论平日灵性全开的时候,光是现在躺在钟离善夜手里冷冰冰地装死,那也少说有二三十斤的重量,九十四徒手接了一招,丝毫不改面色,长臂一伸,非但不打算继续闪躲,更有几分要出招的意思。
哪晓得老爷子不是见招拆招的主,更像是一开始就对这场试探存好了主意,才被九十四挡回一招,武器都还没收,便直接脱手,将破命往旁边丢去,声东击西,趁九十四争夺武器的当儿,一个斜跨来到九十四身后,双手朝九十四两条大腿后边打去。
九十四眼睛看着被扔到半空的破命,才探手夺了,耳后便听见钟离善夜的掌风朝自己后下方冲去。
他当即握住破命的刀柄,借着钟离善夜的余力猱身向上卷腰,再朝后凭空翻滚一圈,直接跃过钟离善夜落地到门外,破命尚未沾地,他的双脚已稳步站定。
九十四将破命单手举起,向钟离善夜对峙,准备再接下一招。
月光大把铺洒在他身上,银底红边的广袖迎着清亮的月色轻盈翻飞,散发出粼粼柔光,衣料上的江海水的刺绣此刻仿佛在九十四的身上奔腾不息。
钟离善夜却收手了。
“四宝儿浑身是宝。”钟离善夜笑吟吟走回自己的圈椅前坐下,“好手,好腿,好腰!”
九十四见他消停,这才垂下眼,一言不发地将破命扔给阮玉山——他此刻没有很待见自己的这把神器。
待他回去坐下继续喝汤,老头子把上半身凑过来,嬉皮笑脸问:“这回,没糟蹋小玉山儿煮的东西吧?”
九十四从碗里将目光乜斜向钟离善夜那张年轻俊俏的脸,眼角划过一丝笑意:“算你识相。”
钟离善夜嘿嘿一笑,又端坐着靠到椅背上,理了理衣摆,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帮我个忙。”
九十四问:“什么?”
“今年,山上下过两场雪了。”钟离善夜掐着手指头算道,“第三场冬雪落下的时候,你替我去瞧瞧,宅子外头西面山顶上那棵红梅开了没有。若是开了,咱们就开始练功。”
“这没什么难的。”九十四说。
回去的路上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始等待第三场冬雪。
阮玉山替他拿着破命,旁敲侧击地问:“知道老爷子叫你看梅花是什么意思?”
“梅花开了,便要收我为徒了。”九十四收回视线,平视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开口道,“我原本想,兴许是那棵红梅特殊,像饕餮谷每一次开斗场的时辰一样,有讲究,图吉利,又或是对他的气运有些影响,桃花不开,便不得教授我功夫。可是我觉得,钟离善夜大抵不信这些。”
“哦?”阮玉山饶有兴趣,“为何觉得他不信?”
九十四说:“他连观音都诋毁。还会信一株梅花影响命数?”
阮玉山笑了笑:“那株梅树开与不开,对他对你,都没有任何影响。”
九十四说:“想必是意义非凡。是种树的时辰特殊,还是种树的人特殊?”
“你脑瓜子倒很灵光。”阮玉山睨了他一眼,解释道,“那株梅树,是阮招十岁那年,在老头子生辰当天,亲手为他种的。”
九十四隐约有些明白了,可往深了想,又生出不解:“他们如今变成仇人了?”
阮玉山冷不丁挑眉,似乎对他这个快速又直白的猜测感到诧异:“怎么说?”
“那株梅树,他可以亲自去看。”九十四且行且道,“无人阻拦,心却不敢——钟离善夜牵挂却畏惧,是因为种树人的缘故。”
他说完,长久地没有听见阮玉山的回应。
九十四感到奇怪,抬头看向阮玉山,却发现对方正停下脚,双手负在身后,在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
阮玉山低垂着双眼凝视着他,眼中笑意只剩了半分不到,嘴角那点上扬的弧度更像是在压制心中的不快。
九十四不明就里,没料到阮玉山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生出别样情绪,但他也不想去猜测,只问:“怎么了?”
阮玉山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嘴角弧度又上去些,却完全是个皮笑肉不笑的神色了。
“我原以为,人心人情,你还不懂。”阮玉山缓慢地踏步上前,走到九十四旁边,漆黑的双目来回在九十四脸上逡巡,语气冷淡下来,“原来你已如此会揣度旁人的心思了。”
九十四并不认为这哪里不好:“我说过,我学东西很快。”
“这很好。”
阮玉山夸赞着。眼中却浮现几丝嘲讽的笑意:“只是我的心思,分明比旁人浅显许多。你是不懂,还是揣摩懂了,也不想去管?”
九十四微微一愣。
先是愣神阮玉山竟真的在冲他发脾气,随后又愣神对方竟是在自嘲——为受了他的忽视。
可他并没觉得自己忽视了阮玉山。
他原以为这些日子两个人相安无事过得很是不错,原来阮玉山在心中竟是有多余的思绪积压着的。
在他愣神的当儿,阮玉山已然迈步向前,走在了他的前面。
九十四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沉思的结论是阮玉山今夜很莫名其妙。
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九十四心安理得,因为自己并无任何过错,所以无需心虚,又若无其事地跟上了。
一直到二人走到别院外,九十四见阮玉山要把破命像往常一样拿回屋子里,阻拦道:“不要拿回屋,拿去兵器库。”
破命反对地发出“叮”一声响。
九十四置若罔闻。
此时二门假山后那罗迦感知到他的到来,丢下和阮铃一起追逐时玩耍的石子,朝他的方向奔来。
阮铃见那罗迦如此,便也知是九十四来了,一声欢呼后跟在那罗迦身后跑出来,边跑便喊:“四哥!”
甫一绕过假山,先看见九十四旁边神色阴沉的阮玉山。
阮铃当即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不敢向前,扶着院墙低头磨蹭,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
阮玉山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凌厉了几分:“混账东西!见了你老子不过来请安,反倒躲什么?”
九十四对阮玉山的脾性虽早习以为常——毕竟当初他和阮玉山初见,对方也不见对他客气,只是当下听见自己同族受此苛责,还是难免皱了皱眉头。
但他也没有开口干预。
这是阮玉山在收养阮铃那日就同九十四彼此承诺好的约法三章。
既拜在阮氏门中,名分还是他堂堂阮家家主的世子,那边便少不得要受世家大族的管教。阮玉山认为玉不琢不成器,九十四一贯对族人的爱护不能用到如今的阮铃身上。
即便是阮玉山自己,打幼年时有记忆起,纵然父母对他溺爱无度,但在礼教之事上,他挨过的父亲的棍棒和斥责也比关爱来得多许多。
要做红州阮府的世子,可不是点个头叫声爹就算完事的。
倘或日后顶着阮家的名号身份出了门,在外人面前也如此畏畏缩缩,那丢的便是整个红州的脸面。
九十四在这些规矩教训上狠不下心不管,那阮玉山便收不得阮铃。
那边阮铃一听阮玉山开口,话还没进脑子,身子先一哆嗦,才跟那罗迦玩闹得大汗淋漓的通红面色当即白了一层,随后也不敢懈怠,吓破了胆子还是只得上前,下跪请安,喊道:“老爷。”
阮玉山只将他冷冷一扫,转身便走向兵器库。
九十四只轻声道:“去洗过睡觉。”
从兵器库放好破命,在回房的路上,可见阮招单独住的院子屋里点着灯,应当是阮铃正按阮玉山的吩咐每日做半个时辰的夜读。
经过那院子,阮玉山在这一路终于开口:“你让阮铃管你叫四哥?”
九十四没有否认:“饕餮谷的小蝣人都这么喊我。”
“他如今可不是饕餮谷的蝣人。”阮玉山不紧不慢地说,“他是阮府的世子,我的儿子。”
九十四挑眉,听不出他这是怎么个意思:“哦?”
阮玉山便扬唇。可九十四总觉得他今夜的笑带着几分凉意。
绕过假山进了院子,阮玉山才说:“叫你四哥,再叫我爹,岂不是乱了辈分?”
九十四不以为然:“各叫各的便是。”
阮玉山又是一声不明不白的冷笑:“好一个各叫各的。”
说罢便推门进了屋子。
九十四站在门外,还是没觉出这说法哪里不对。
难不成为了不乱辈分,阮铃管阮玉山叫爹,管他叫父亲?
他又没把阮铃认在膝下。
况且堂堂阮府世子,在外还认个别的人做父亲,岂不是更名不正言不顺。
再者,阮玉山劝他认钟离善夜做义父时,也不见考虑什么乱了辈分的说法。怎么到了阮铃身上就那么多讲究?
九十四认为阮玉山这脾气发得没有由来。
今天一整晚的脾气都发得没有由来。
阮玉山则认为九十四需要点时间把这些事想个明白。
故而九十四在门外嘀咕完进门时,便见到阮玉山正从柜子里拿了被褥枕头,一副要往外走的趋势。
他下意识关上门,手上贴在合起来的门框上,问道:“你做什么?”
阮玉山抱着枕头被子,信步走到他跟前,闲闲地说道:“既然你要阮铃各论各的,那咱们也不适合整日睡在一块儿,平白叫孩子见了误会——睡,也该各睡各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九十四紧紧盯着他。
半晌,见阮玉山既无玩笑的意思,也没反悔的打算,他便冷了脸,也是一副请君自便的姿态:“你说的,很有道理。”
九十四放下手,哗啦一下打开门:“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阮玉山走得很干脆。
九十四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他走下台阶。
阮玉山不回头,九十四便也走出去,假意跟着阮玉山,实则走到院子里,又立马掉了头,走向反方向那面墙下的摇椅。
这椅子是阮玉山来了穿花洞府后特地叫人从山下送来上好的楠木,再照着九十四的身量自己亲手做的,这些天他除了在老爷子和九十四中间斡旋,就是在给九十四捣鼓这些东西。
九十四爱他身上的熏香,他便叫人一箱一箱地往山上送;九十四爱摇椅,他便自己削木头自己做;就连九十四身上那件银底红边的袍子,也是他在燕辞洲亲自挑选的海水纹花样和丝线。
现在九十四不明事理薄情寡义了,他也乐得亲自教一教。
阮玉山走到月洞门口了,微微侧目,瞧见那个薄情寡义郎正躺在椅子里,两个眼睛居高临下地一眨不眨望着他。
那姿态并非眷恋或是挽留,反而更有点跟他杠上的意思,非常气定神闲。
又像是在凝视着他出神,似乎想不明白他这是在闹哪出。
九十四审视阮玉山的眼神是傲然中又带了两分探索,仿佛阮玉山是个什么新奇的物种,他今天才见识到一般。
察觉到阮玉山发现了自己的注视后,九十四漫不经心往脚下一踩,让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好像自己坐在那儿,就是为了享受摇椅,观看月色似的。
阮玉山并不同他赌些没必要的气,只提醒道:“夜里风凉,趁着这会儿吃过了饭,身子还暖和,早些回房睡觉去。”
九十四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他,浑然听不见他说话一般,一声不吭,只拿一种瞧见陌生人物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好像要很想他此时的心思看穿不可。
阮玉山垂眼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
身后摇椅摇晃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须臾,又慢悠悠摇晃起来。
第66章 泱泱
阮玉山的脚步声远了。
九十四一个人在摇椅上坐了很久。
他蹭掉了阮玉山傍晚沐浴后替他穿好的新鞋,屈起膝盖,像过去在饕餮谷时睡觉那样蜷缩着坐在椅子里。
前一夜下了大雪,今早起来山上又放了晴,半日的暖阳照下来,雪化了大半,外头却更冷了。
九十四顺着自己的脚腕摸到膝盖,揉了揉,又隔着裤子似有若无地用指尖轻轻挠着,眼神随着阮玉山消失在假山后的背影变得空洞了。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阮玉山走过的路上,又放空了半晌。然后打了个呵欠,意识到自己该睡了。
屋里的炭火床褥都已备好,九十四却无心进门。
他侧了侧身,紧靠着摇椅,闭上眼睡去。
睡梦中他又回到十五岁生辰的夜晚,自己被那个强壮的驯监哄骗拖拽殴打着,血肉模糊地躺在铁皮房子的地板上。
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做这个梦了。
九十四双目紧闭,睫毛抖动,卷曲在身前的双臂不自觉地绷紧,两手握紧,攥得指节泛白,软骨暴立。
梦中最后一刻他用铁链生生勒断了驯监的脖子,因此梦外他的双手猛地一颤,接着梦便醒了。
醒来时侧脸有大片温热的触感。
九十四抬手一摸,没摸到自己的脸,摸到一个青筋交错的手背。
是这只手一直托着他的头,以免他撞到摇椅的棱角上。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貂领狐皮大氅,上头绣着阮玉山惯穿的麒麟纹。
耳边又是那股子熟悉的嘲讽语气:“我不过半夜不在,有的人便要把自己冻死了——就你这模样,还成天想我解了刺青放你走。放你半日,你能活得到山脚下?”
九十四盘在椅子里,既不吱声,也不抬头。
阮玉山察觉到此人有几分异常,正打算俯身去看,就听九十四叹了口气:“阮玉山。”
阮玉山挑了挑眉毛,停下正要俯身的动作:“我以为你嘴皮子冻掉了。”
九十四无心与他斗嘴,侧着脸在他掌心躺了会儿,又开口:“我做了个梦。”
阮玉山不以为意:“梦见什么了?”
九十四说:“十五岁那天,我被驯监——”
他顿了顿,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句将这话说下去。
险些玩死?似乎带着些歧义。
引诱强/暴?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很无辜的位置。
毕竟当年最后死的人是驯监。
他沉默了片刻。
就是这相对默然的片刻中,捧着他的那只手微微一僵。
九十四从这忽的僵硬中意识到,沉默才是最大的歧义。
他垂下眼,等着阮玉山把手拿开,又或是追问下去。
哪晓得阮玉山只是把手更摊开些,指尖兜住他的下巴,低声道:“不高兴的事,少想。”
他眨了一下眼。
俄顷,摇了摇头,突然说了一句听起来不相干的话:“我只是有些害怕。”
又道:“你不要生气。”
这话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由来的。阮玉山竟然听懂了。
——九十四什么都知道。
知道两情相悦过后理所应当有鱼水之欢,也知道欢好肉/欲为人之常情,更知道那么久以来阮玉山即便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也仍旧依着他的性子,日夜同床共枕肌肤相贴却坐怀不乱。
这是阮玉山第一次见九十四为自己开口解释。
“十五岁那天,驯监给我吃了很多药。”
三年多来,九十四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件事。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族人,他也不曾坦露过这个秘密。
可眼下说出口,竟是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平静。
“我吃了不少,也吐了不少,但味道我全忘了,自己吃完药是什么样子,也忘了。”
他唯一清楚记得的是驯监赤裸在他眼前的身体,以及那个笼子里混乱的淫靡之声,还有一幕幕叫他作呕的悲凉场面。
“我被药废了。”
九十四低垂的睫毛簌簌一颤,抿了抿嘴角,才继续解释:“……从里到外。”
阮玉山从未料到那日在燕辞洲发生的事并非是九十四所经历的第一次。
更没料到眼前这个一生要强的人会把如此不堪的往事说给他听。
无非是因为他假意赌气离开了一个晚上不到的时间。
早知如此,他是宁可把九十四成日拴在裤腰带上,行动间带着,也狠不下心甩袖子离开半步。
阮玉山把手绕到九十四脖子后方,弯下腰,裹紧了九十四身上的大氅,准备把人抄起来抱进屋子:“走,我陪你去睡觉。”
九十四却按住他放在自己后肩的手腕,阻止了他,还有话没说完:“我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在四方清正,被纪慈算计那天。”
这事儿的日子阮玉山倒是记得。
他算了算,距今也有一个多月了。
阮玉山说:“今夜我欺负了你。”
才叫人睡得不好,又做起了噩梦。
九十四没有接这话,他并非是要责怪什么:“上次我醒的时候,你的手也在同样的位置。”
那时阮玉山的掌心也像今夜他刚醒来时兜着他的脸,试探他的体温,探查他哪里不舒服。
离开饕餮谷后的每一次噩梦,总有阮玉山守在最后一刻,用滚烫的体温烧尽他所有遗留的恨意。
“我不喜欢这个梦。”九十四的手抓住阮玉山的手背,轻轻摩挲着,“不喜欢驯监,不喜欢那些莫名其妙的药。可如果……”
他说到这里语气凝滞一瞬,双目仍是望着前方虚无的某处月光,放在肩头的手指却慢慢摸索到阮玉山的指根,顺着指根一点点游走过阮玉山的每一处指节和皮肤,最后轻轻一扣,圈住了阮玉山的指尖。
九十四抓住了阮玉山,再缓慢地说道:“如果十五岁那晚,你也一睁眼就在……我兴许会少做几年的梦。”
他终于抬头看向阮玉山。
九十四的眼睛迎着月光,眼角有些发红,那圈包裹住他眼珠的浅淡蓝色仿佛跟随梦境的褪去在渐渐变薄,这使得他的眼神从黑色的瞳孔中透出来,比今夜的月色更柔和明亮。
“总说蝣人大补。”他偏头,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擦过阮玉山的每一寸手指,直到嘴角停留在阮玉山的手背上,蹭了蹭。
九十四的嗓音带着以往从未有过的心照不宣的味道:“你今夜还尝吗?”
夜色泱泱。
阮玉山定定看了九十四许久,指尖缓缓摩挲到他的唇瓣上。
九十四微微启唇,像要说话,最终却只是将阮玉山的手指含在双唇之间。
这次他没有再阻拦阮玉山将自己抱进房里。
轻纱罩的蜡烛还燃烧跳动着,烛光一缕缕钻过细密的蚕丝丝线从纱罩上的珊瑚刺绣中透出来,阮玉山起身要去吹灭烛火,被九十四拽住手腕。
“不吹灯。”九十四敛着眉眼,握住阮玉山手臂的掌心隐隐发烫,“……我要看见你。”
这晚一直以来按九十四的叮嘱守在阮铃院子里陪伴小蝣人过夜的那罗迦久违地感知到几分怪异的紧张情绪从远处的别院传来。
护主的天性使它当机立断从阮铃的院子一路不停奔向九十四的所在。
然而到了别院外,同九十四共感的那份带着恐惧的紧张又渐渐止息了。
像过去几十个秋水一般祥和的夜晚,那罗迦维持着平稳的快乐和宁静。
他一向是依靠与九十四共鸣的心境来判断自己这位半路上相认的母亲是否需要它的驰援和帮助。
就像在燕辞洲闯入那个唱卖场的晌午,也像在那场弥漫着肃杀和凄凉的大雪中时。
今夜九十四被他感知到的痛苦和惊慌总是起伏不定,断断续续,然而无伤大雅,不足以呼唤它前去保护。
那罗迦在原地兜着圈子,表现出一种温吞的烦躁。
随后它再次感受到一阵短暂的震惊与天然渴望逃脱的情绪,因此那罗迦终于义无反顾地朝雕石屏风和假山后的院子奔去。
没过多久,那股恐惧又似乎很快被安抚下来。
那罗迦绕过了假山,进到院子。
院子里的摇椅被夜风拂过,空荡摇晃,发出极小的吱呀声。满堂烛光从柔软的绿纱糊的窗户里透出来,把这一方天地照得温暖清晰。
院前的房门没来得及彻底关好,虽上了门栓,门板间却有一丝错位,拉出条小小的缝隙。
九十四隐约透出的痛苦千丝万缕在那罗迦心中蔓延。
它惴惴不安地轻脚跳上石阶,透过门缝,也只能窥探到床头几分枕上风光。
乌浓的卷发在床上铺洒开来,绸缎似的垂到床下。
九十四挺仰着脖子枕在枕上,汗水打湿了他最里层的发丝,几绺黑色的湿法贴在他耳后的脖颈和下颌处。
他抬手像是要把缠人的发丝挠开,然而才举到半空,掌心便被另一只更大更宽厚的手狠狠压制在枕边,紧紧扣住。
床头不停摇晃。
那罗迦看见九十四被扣住的五指发出无意识的颤抖,又蓦地蜷缩了一下,猛烈地抓在扣住他的那只手背上,很快在对方那片麦色的干练的皮肤上留下浅红色的挠痕。
“该给你修指甲了。”
那罗迦听见覆在九十四上方的身影开口,还是那个带着浅浅笑意的熟悉声线。
它瞧见九十四的背在枕下几乎悬空,腰部被一条健壮的深色小臂向上搂起。
九十四身上的人将他抱得太紧,使他快要被按进对方的肋骨里。
那罗迦下意识感受到威胁,几乎察觉到这样的力道会让九十四渐渐窒息。
它雪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天生的兽性隐隐激发出它对床头另一个人的敌意。
下一刻,隔着九十四腰下层层叠叠散落的单薄锦衣,那罗迦清楚地看到自己母亲的另一手在身体混乱的摇荡中攀上了身前人的肩头,指尖无力地搭在那人背上,原来平日那根系在九十四后背的发带此时被缠绕在他的手腕和小指指尖。
九十四甚至抬起了后脑,企图贴上对方的侧颊,用止不住的喘息声艰难地开口:“抱……抱紧。”
与之相反的是将他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那罗迦还未来得及因担心九十四是否足以承受这样的压迫而冲破房门,就见九十四被轻柔地放回枕上,它目之所急只能看见床头堆叠的衣衫被褥,还有枕上九十四的侧影。
很快,另一道宽大侧影从上方压下,散落的头发与九十四的卷发纠缠在一起,挡住了那罗迦查探自己母亲的视线。
它的视野里只剩剧烈晃动的床头,随之飘舞的窗幔,还有九十四始终搭在对方肩头的那只苍白细瘦的手。
风声吹散了最后一缕萦绕在那罗迦心头的痛楚,纱罩中的烛火发出一瞬游蛇般的窜动,那罗迦转头离开屋檐时听到的最后一点响动,还是那声低沉又带着些笑意的安抚。
“不能再紧了,阿四。”
第67章 指甲
九十四睡觉。
背抵在阮玉山胸膛,那是代替他铁笼子栏杆的地方;手要攥着阮玉山的指尖,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原本身体也要蜷缩起来——但是腿被阮玉山夹住了。
他这一觉睡得十分昏沉。
黎明时分,东方吐了白,屋子里的动静才消停。阮玉山将浑身湿透的他搂在怀里,意犹未尽地吻过他最后一次时,对他说睡吧。
九十四本就被一夜折腾得早已模糊的意识随着阮玉山这个吻彻底消散。
阮玉山轻轻拍打着九十四的后背,守着人完全沉睡以后,他倒是神清气爽,闲不住似的,一身没使够的力气找不到地儿发散,开始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地捣鼓。
一时提来了热水,把九十四浑身擦洗得干干净净;一时又换过了所有枕头被褥,再把九十四光溜溜地往被子里一塞,靠在旁边盯着人的睡颜瞅了半晌,没忍住又低头下去亲了几口,亲得九十四在睡梦中直皱着眉头哼唧,他才消停;一时又去找了锉刀坐在床边自得其乐地给九十四磨指甲。
漫无目的地忙活完,阮玉山一瞧窗外,天已然大亮。
他跑过去倚在枕上盯着熟睡的九十四看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笑,再起身,往小厨房去。
宅子里做饭的婆子们早早儿备好了吃食茶水正要往别院送,这会子见阮玉山来了,便知道此人又要亲自下厨,尽皆收了手候在外头。
冬日里不下雪,天气干,灶下柴火烧得旺,总响得劈里啪啦。
下人们候在门外,打着瞌睡听柴火声,听着听着便觉察不对——大早上的柴火在灶里烧出小曲儿来了。
她们个个毛骨悚然往里头一看,发现这小曲儿不是灶里的柴火烧的,而是灶前阮玉山哼的。
想必是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才能叫堂堂阮老爷如此容光焕发。
这要是换了林烟小公子或者钟离老太爷这么高兴,外头这些人早各对各的眼色厚着脸皮凑过去说许多祝福的吉祥话以讨个恩赏,然而里面坐着的是阮玉山,她们便不大敢造次。
正互相使着眼风,忽闻外头有人跑过,嘴中大喊:“太爷……快去叫太爷和老爷!”
接着便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厨房外一群婆子齐刷刷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自然也听见了,大步流星地出去,只站在门口,冲外头喊道:“站住。”
有眼尖的小厮往厨房院子里一瞥,见着是阮玉山,屁滚尿流地进来磕头:“老爷!”
说话间就见阮铃也听见了里头动静找进来,一见阮玉山便先跪下,说话虽也哆嗦,但好歹是麻利地给抖落清楚了:“儿子今早起迟了,去院里给老爷请安,喊了半天不见有人开门,便自作主张进了屋子。屋子里不见爹,只看见四哥躺在床上,怎么都不应,只能大着胆子上前,瞧见四哥脸上发红,不得已用手摸了摸四哥额头,才知人已烧糊涂了!怕老爷不知情,这才慌忙叫人找太爷去,岂知在这儿找到了爹……您快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阮铃只觉眼前一道黑风闪过,再抬头时,院子里哪还有阮玉山的身影。
他当即跟出去要随着阮玉山往别院跑,跑了没两步,蓦地刹住,站在原地沉思片刻,又往钟离善夜的院子去了。
九十四病了。
昏迷不醒,浑身发烫。
阮玉山原以为是自己昨夜没顾及九十四身上的刺青,把事情做过了头,哪晓得钟离善夜赶来把过了脉,却说不是那么回事。
“肾精泄得有些过了,但结症并非在此。”钟离善夜一大清早正睡着觉就被阮铃吵吵着从床上攮起来,再火急火燎地送往别院,此时探查完九十四的病情,才有空拿起发带给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草草打个结,又坐到桌子边喝了口水,“问题在脾胃和肝肺。”
他润了润喉咙,脸色十分平和,这副模样倒是让阮玉山放心大半。
“怎么说?”阮玉山一边示意外头小厮去端水盆给老爷子洗手净面,一边过去给老爷子把茶续上,“对的是什么症?要开什么药?要不要我打发人去山下取?”
钟离善夜摆了摆手:“脾胃失调,打今儿起开始忌口,不可再喂精米精粮,肉不用做熟,略生几分,逼着他吃。”
阮玉山略有质疑:“你要他吃生肉?”
“怎么啦?”钟离善夜一听他这语气,当即强硬起来,“他过去那些日子,在饕餮谷吃得少了?”
阮玉山没吭声。
正是因为九十四过去在饕餮谷茹毛饮血,烂肉烂草吃得太多,没得到过一顿好饭,他才不乐意又把生肉往九十四嘴里送。
但钟离善夜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大夫开的药方子也轮不到他来反驳。阮玉山不欲争执,知道治好九十四才是要紧。
“肝脏又是怎么回事?”他问。
“肝气郁结太久了。”钟离善夜看他态度软和下来,自个儿也跟着平息了语气,“四宝儿气性大,我这段时间算是看出来了,受了委屈他不能憋,否则就要成疙瘩。想必是以前在饕餮谷吃过什么大亏,疏解不出来,成了困结多年的心事。这会子一下想开了,郁气疏得太快,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又受了累,肝火表里淤滞,加上你说当初在过山峰那一枪耗费他太多玄气,如今尚未补足,这才发了烧。”
他说到这儿,忽然“嘶”的一声:“你们昨夜吃完酒到底还做了什么?闹出那么大动静?”
阮玉山:“你真要听?”
钟离善夜意识到阮玉山没憋好屁,于是及时止损:“我不听。”
他说不听就不听,只把手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我去捉两副药,你打发人煎了,一天三顿给他服下,只要退了烧,其他便不着急,日后慢慢调养——记住,别给他吃太好了。”
阮玉山亦步亦趋:“喝汤行不行?”
钟离善夜:“少喝汤!”
他扭头瞪着阮玉山,忽又道:“我说,你们俩一整夜呆在一块儿,你就没发现他发起烧来了?”
阮玉山想了想:“昨夜他没烧。”
钟离善夜:“那今早呢?”
阮玉山:“我没敢碰啊!”
昨儿一夜过后九十四对他反应有点大了,亲几下都要皱着眉头哼唧,因此他老老实实地不碰了,连九十四脸蛋子都没舍得摸。
哪晓得一个早上的时间,九十四病发得那么急。
钟离善夜没好气地哼哼一声,仿佛已然把九十四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面对这个生出纰漏的阮玉山,相当不满意,甚至有点怎么都看不顺眼的意思,嘀嘀咕咕地拂袖离开道:“四宝儿怎么就看上你了。”
阮玉山一挑眉毛跨出门槛指着钟离善夜:“死老头子再说一遍?”
钟离善夜一溜烟跑了。
阮玉山懒得跟他计较,掉头回房看九十四,走到床边才想起这儿还有个阮铃没打发。
他见着唯唯诺诺低头守在床榻边的阮铃,收敛了跟老爷子打闹时候的神色,只是背着手,冷了脸,走过去,再开口时,却没往日那般严厉语气:“今早怎么起迟了?”
阮铃头低得更低:“儿子昨夜睡晚了。”
阮玉山在心里骂了一句废话,面上却只问:“哦?怎么睡晚了?”
阮铃忽的不吭声了,低垂着眼睛,抿着嘴,呼吸也轻微起来。
阮玉山笑了一下:“想来是读书读太晚了?”
“正是。”阮铃不敢抬头,只又更卑躬了些,忙不迭接话道,“儿子谨记爹的教诲,秉烛夜读。多亏老爷的叮嘱,若非老爷教导有方,儿子也没机会在今早察觉四哥的异样。”
阮玉山盯着阮铃,嘴角微翘,神色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
这是提醒他自己有功劳呢!
他没接阮铃的话,半晌,才问:“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阮铃摇头:“儿子去给四哥煎药。”
“不必了。”阮玉山抬手阻止他,“去跟那罗迦玩吧。他的药你别碰。”
阮铃知道阮玉山这是对他放心不下,毕竟他与他们相认时间不长,而这位养父又分外看不上自己,纵使他从头到尾对九十四的心要分明赤诚许多,但那也不足以在阮玉山面前换取一点属于儿子的信任。
他低声应了,又往床上昏迷不醒的九十四看了一眼,目光随之飘过枕边散落的那根朱红色发带,随后捏紧拳头跑出了门。
阮玉山神色不明地凝视着阮铃跑出去的背影,待人彻底走远,才低头掖了掖九十四的被角,笑道:“你叫我认的好儿子。”
九十四自然是听不着了。
他此刻意识沉沉浮浮,与外界恍若隔着水深火热的一层梦墙,旁人的话他分不清是臆想还是真实,只听得见一些零散的脚步,接着是滴滴答答的水声,然后一张冰凉的锦帕就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九十四知道这是阮玉山了。
他这一生照顾过很多人,但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来照顾他的,只有阮玉山。
梦里梦外,无论真假,都只有一个阮玉山。
九十四的手动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伸出来,指尖像爬虫似的到处触碰,最后摸到阮玉山的一点点衣角,用指头捏着不放。
这对此时的他而言已是相当劳心劳力的大工程,放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手指头往被子外悄无声息挪了一寸的距离,连指节也才露出一半。
若不是阮玉山心细,把他的小动作逮个正着,还没人能发现得了他的心思。
“这会子知道留我了?”阮玉山一把攥住九十四的手指头,握在掌心捏了捏,“你这叫——‘有事阮玉山,无事阮铃他爹’。用得着我的时候,就请我尝蝣人肉;用不着我了,就要跟我‘各论各的’。”
九十四的眉头在睡梦中皱起来。
“说你还不高兴?”阮玉山对着他笑,顺便把他额头的锦帕给翻了个面,“那我告诉你,我今早还给你磨指甲了。”
这是九十四的大忌。
先前在四方清正,阮玉山有一回撞见九十四一个人背对大门坐在屋子里,埋头安安静静地拿石头磨指甲。
他走上前,还没问这是在做什么,九十四就马不停蹄把东西收起来。
后来他看在眼里,特地去找了磨甲的小刀,说要给九十四磨指甲。
哪晓得九十四在这事上很害臊,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锉刀就转身走开,边走嘴里还嘀咕:“哪有帮人磨指甲的……我自己会磨。”
仿佛这是件极其私密的事情,堪比替九十四扶鸟撒尿一般让九十四不能接受。
然而九十四越是这种反应,阮玉山就越想试试。
今早算是逮着了机会,阮玉山巴巴地给人磨完指甲,迫不及待把这事儿说给病中的九十四听,上赶着让九十四臊一臊。
眼下他把才这事儿说完,就听见九十四着急地叹了口气,被他捏着手心的指尖蜷起来挠了他一下——然而挠他这点力道,更像是用指尖啄了他一口,轻飘飘的,痒滋滋的。
“你说你。”阮玉山见九十四能听他说话了就很高兴。
更让他高兴的是,九十四不仅能听见,还能给他反应,不仅能给他反应,还不能奈他作何。
阮玉山变本加厉,边说边笑:“不就是修个指甲?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我给你磨个指甲你不好意思了。我就不明白,磨指甲是个多害臊的事儿?你怎么每次非得躲起来背着我悄悄地做?还不让我上手。你知不知道你指甲磨得乱七八糟的?”
九十四的指尖这回挠完他一下,又挠一下。
阮玉山一下子反应过来:“哦,对了,害臊不是笨的意思,当初骗了你——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我都忘了,你怎么那么记仇?老爷子都说了,你就是心眼太小,爱记事儿,一股气憋到现在,才生出今天的病来。”
九十四急急地喘了两下,气得把手指头从他掌心脱离出去,软绵绵地落回到床上。
阮玉山一看这人生着病眼都睁不开还敢发脾气了,于是也默不作声,甚至屏住了呼吸,仿佛消失一般,静静坐在九十四旁边。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九十四的手指头又十分艰难地、用一种愚公移山的意志,半寸半寸地在床单上挪动,开始寻找阮玉山的衣角,试探这人是否离开了。
阮玉山一把抓起九十四的手捧起来亲了又亲:“行了行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都是你受的委屈。谁受了委屈不记个几年仇呢?老爷子不知情,我还能不知情?天大的事总怪不到你头上,总有一天,我要把饕餮谷收拾一顿给你出出气。你既听得到我说话,便该知道我是想逗逗你,说不准逗一逗,你那火气就朝我撒出来了。”
他看见九十四的嘴唇抿了又抿。
阮玉山取下九十四额头被捂得温热的锦帕,将人搂进自己怀里,胳膊揽住九十四的肩,四指并在一块儿轻轻拍着:“好起来,早些好起来,日后我不骗你了,也不逗你。我守着你,谁也不敢给你委屈受。”
第68章 寻味
说话间外头有人送药进来。
九十四吃药一向积极,阮玉山压根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件事上犯愁。
大抵是这场病把人烧糊涂了,九十四的反应全凭本性。煎好的药送到他嘴边,他闭着眼睛嗅了一下,脖子一扭,别开脑袋,转过头去死活不喝。
阮玉山对此倒是十分新鲜。
即便如此,他也从没往九十四不乐意喝药这桩事儿上想,只是先问:“嫌烫?”
九十四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总之不搭理他。
阮玉山把药放自己嘴边吹吹,直把药吹凉了,又用勺子舀一勺过去递到九十四跟前:“这回不烫了。”
九十四全然忘记自己片刻前才嗅过这碗药,又凭烧得稀里糊涂的意识嗅了嗅勺子,于是做出的反应与刚才如出一辙:眉头一皱,脑袋快偏到爪洼国去。
一副很不待见这药的模样。
阮玉山这才明白了,九十四是嫌药苦。
他放下药碗勺子,做出个训斥的姿态,但并不训斥九十四从以前会喝药变得现在不会喝药了,只说:“治病的药,哪有好喝的?难不成你现在浑身发烫就比喝两口药舒服?你自来最识时务,怎么这会儿糊涂了?当真变成傻子了?”
他揪揪九十四的被子,仿佛是在借此揪九十四的脸:“其他时候发脾气我不管,药你总得喝了。”
九十四大抵是很不想听他这些长篇大论不讨人喜欢的话,迷迷糊糊中使劲吸了吸鼻子,给他表演了一个鼾声如雷。
阮玉山:“……”
他愤概地把自己的衣角从九十四手里扯出去,起身道:“别想我惯着你!”
说完便走到门口,对外头人吩咐:“去拿山楂糖丸来。”
再回头,九十四已换了个姿势,手放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有意无意地攥着那块席褥。
下人很快奉来一盒子糖丸。
阮玉山拿着盒子走过去,又端起药,一手糖丸一手药。
他先往九十四嘴边递了一粒糖丸,九十四仰起脸嗅嗅,一口吃了。
阮玉山又忙不迭把药递过去。
九十四紧闭双唇,只顾着嚼糖丸。
阮玉山气极反笑:“你个混球,拜高踩低,看药下菜碟!”
他静静等着九十四把嘴里的糖丸嚼干净咽下去,又拿了一粒递到九十四嘴边。
九十四照例是嗅了嗅,嗅到糖丸的味道,刚张开嘴,阮玉山猝不及防把满满一勺子熬好的药塞过去。
只听“咕咚”一声,九十四舌头还没反应过来,药已经顺着喉咙滑下去了。
他后知后觉皱起眉头,艰难地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即便浑身无力,意识不清,那对蓝色的眼珠子也还是准确无误地横向了阮玉山。
阮玉山笑吟吟捏着山楂糖丸塞进九十四的牙关:“气得都睁眼了?那把剩下的药也喝了。”
九十四这下没法装聋作哑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比起草根泥鳅,眼前一碗药总归是不至于如此难以下口,可看一眼阮玉山,再看一眼药,他真是半口苦的都不想吃进肚子里。
好像只要自己撒泼耍赖,阮玉山就肯定会有法子似的。
总归是不到最后一步都不肯认命。
显然阮玉山在吃药一事上就是说破了天也不惯着他,任由九十四把脸拉到地上去,拧出水来,也还是要逼着他喝。
九十四不知自己现在模样:浑身发着烫,嘴唇因昨夜阮玉山留下的痕迹还没消退,有些异样的红肿,脸色却是白的,大概是昨晚到今早都没吃饭的缘故。
加上一头乌发一对长眉,眼前两扇睫毛低垂,脸上五官浓墨重彩,皮相红白分明。
他从被子里伸出自己细细长长的胳膊,才要从阮玉山手上接过药碗,就被阮玉山攥住手腕。
——九十四小臂处出现了一块非常大的淤青。
这绝不是阮玉山昨夜的手笔。
一是他舍不得用那么大力,二是那淤青一看就并非由人的五指所造成。
阮玉山盯着那块地方看了很久,忽然想起钟离善夜昨晚拿破命偷袭九十四,结果被九十四一胳膊挡回去的那招攻击。
当时老头子还夸九十四好身手。
这一晚上过去,屋漏偏逢连夜雨,九十四身子正不好,还赶上老头子那一棒,自己内里都调养不过来,还要去愈合外伤。
阮玉山脸色很难看。
九十四倒是没什么所谓,又或许是生着病,没空计较,把阮玉山的手从自己小臂推下去,沙哑着嗓子道:“无碍,你下次轻点。”
“……”
阮玉山脸色更难看了。
吃毕了药,九十四一个翻身缩回被子里,昏昏沉沉地再次陷入沉睡。
阮玉山则在为他的吃食犯难。
先前老头子在这儿看诊,屋子里乌泱泱一堆人倒是竖着耳朵听了钟离善夜的吩咐,该煎药的煎药,该做饭的做饭。
可那些人做起饭来畏手畏脚,一会子考虑到病人得吃得清淡,一会子又想起老爷子说九十四得吃生肉,一会子还记得九十四不能吃/精米精面,阮玉山虽说脑子转得快,可那会儿他正围着九十四打转,也没空去提点做饭的婆子们。
厨房的下人们也不知怎么一合计,忙活半天,给阮玉山端来一碗半生的肉沫子拌玉米面。
那是又腥又糙。
阮玉山打开食盒子瞧见里头第一眼,嘴角就耷到衣领子上,满眼都是嫌弃。
他拿起金勺,紧皱眉头把那碗玉米面拨了拨——这样的行为对他而言已是很不讲究礼教了,但这碗玉米面又实在很难叫他讲究起来。
随后他扭头看看床上的九十四,迟疑片刻,将碗端到九十四跟前时,语气已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亏心事而温和许多:“阿四。”
九十四大半张脸埋在被窝里,听见阮玉山喊他,只把眉毛动了动,很是疲倦,瓮着声儿道:“嗯?”
阮玉山舀起一勺子饭递过去:“吃点东西。”
九十四把鼻尖从被窝里探出来,照例是先闻了闻气味,闻到一半,就把脸缩回去。
甚至还对着阮玉山后退了两分。
若非身上乏力,这碗饭此刻应该已经被打翻了。
阮玉山了无意趣地搅弄搅弄碗里的东西,末了又站起来,一只手叉着腰在屋子里打转,语气很是不耐烦:“一群蠢东西!这饭闻着就不是人吃的,端来做什么?!谁吃得下?!”
他这气是撒得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内。
好在厨房里的婆子们精明,做好了饭,也知道这饭没眼看,谁也不想来惹阮玉山的晦气,烧柴的时候就不辞辛劳去找了云岫和林烟,拜托他们帮忙把饭送来。
眼下阮玉山发脾气,在场的都清楚,错不在厨房里的人,是阮玉山自己关心则乱,恰好九十四生了病也任性,没个人来给阮玉山顺毛,自然是惹不起。
林烟不停对着云岫使眼色。
其实这问题解决起来要说简单也简单,宅子里上上下下都伺候不好,那就让唯一能把九十四伺候好的人去做饭。
云岫垂眼站在饭桌边上,直截了当:“阿四公子想必只吃得下老爷的手艺。”
阮玉山在屋子里烦得打转的脚步一下子停下来。
他扭头看向云岫,目光在云岫和林烟之间逡巡,做出一副思索的神态。
屋子外艳阳高照,这几日都不下雪,阮玉山把视线放远了一瞧,看见林烟头顶后方的天上挂着轮圆圆的太阳,明亮的,热乎的。
就像他半个时辰以后在小厨房给九十四蒸好的那碗鸡蛋羹。
——吃不得精米精粮,那还吃不得鸡蛋不成?
——不能吃太熟,那就蒸个七分熟。
正好把蛋蒸得嫩嫩的,撒点调料葱花和香油,九十四从被子里头探出去的鼻尖总算是没再缩回去了。
有他堂堂阮玉山在,岂有饿死九十四的道理?
阮玉山把鸡蛋羹捣得碎碎的,一口一口喂进九十四嘴里,直到碗见了底,他这一大早才算松了第一口气。
可顿顿让人吃鸡蛋羹也不是个办法。
九十四脾胃正虚着,哪里克化得动许多鸡蛋?届时老头子晓得了,又要把他和一干人等骂个狗血淋头。
是以这一整天,阮玉山总在屋子和厨房来回跑,不是守着九十四吃药睡觉,就是泡在厨房里头思索给九十四做点什么饭菜。
及至晌午,九十四在被窝里捂出一身热汗,总算是能有意识地睁眼了。
不过他动弹不了什么,眼珠子定在眼眶里,稍微转一转,都扯着太阳穴和后脑勺一片一片地痛。
即便如此,九十四还是用目光把整间屋子缓慢地扫视了一遍。
接着叹了口气。
……阮玉山又不在。
九十四蹙了蹙眉,带着满脸的病气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又低头把脸埋进被褥里,发现这床被褥已没了阮玉山留下的气息——凌晨他睡着后,阮玉山便把他和床上狼藉给一并收拾了。
此刻不管是他这个人,还是床上的一切,都找不出几分属于阮玉山的气味。
九十四撒开被子,瞧见自己身上被换了一套厚厚的中衣,此刻被汗浸透,发出丝丝浓郁的熏香。
他这病真是来得太急太猛,即便吃过一顿药,发了一次汗,头脑也还是昏涨不清醒,醒来先找阮玉山,找不到阮玉山,他便愣在了床上。
半晌,九十四木然地下床,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迎风闭着眼,企图在风里追寻到一丝阮玉山的踪迹。
蝣人的感官总是很敏锐,尤其是他们的视力和嗅觉。
九十四在风中嗅出一丝属于阮玉山的气息,接着那气息唤醒他一些属于昨夜的记忆。
他就这样穿着一身湿润的中衣随着那丝气息像个没知觉的木偶般走出了院子。
此时的阮玉山还悠哉悠哉坐在厨房里支着一块铁板,用筷子给上头的牛肉翻面。
牛肉是他亲自切成一块一块四四方方的骰子形状,为的就是用小火将其煎得外熟内生,既满足了老爷不让九十四吃熟肉的要求,又不至于让人下不去口。
最后一块牛肉煎好的时候,林烟急匆匆跑过来报信,说是自己去解手的一趟功夫,九十四就不见了。
原本阮玉山安排自个儿不在的时候让林烟看守在院子里,林烟也是一刻不敢松懈,可人总有三急。恰巧那时候云岫奉命去山下给阮玉山取东西,也不在。
等林烟解完手回来,就看见院子里的屋门大开着,床上除了一堆被褥什么也找不着。
阮玉山静静听完,这回是发脾气的劲儿都没有了。
一伙人在宅子里找了半天,硬是没发现九十四藏在哪个犄角旮旯。
最后他站在太阳底下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回到别院。
当阮玉山一脚踹开昨晚自己短暂睡过一会儿的客房时,九十四正卧在那张他逗留过的软榻上,一头栽在他昨夜盖过的被子里,把自己的脑袋蒙得严严实实。
阮玉山再发现得迟点,九十四估计能把自己闷死。
第69章 下聘
阮玉山朝后方微微一瞥。
大批乌泱乌泱跟着找人的小厮婆子们自觉走了。
大门一关,阮玉山的严峻神色一下子温和下来。
他走过去,把厥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九十四从身后抱起,顺便侧身,往塌上靠躺,抬起一条腿放上塌,将九十四翻个面过来趴在自己身上,手心来回抚摸九十四的后背:“打洞打到这儿来了?”
九十四侧脸朝外,听见阮玉山说话,没力气开口,只把头转过去,对着阮玉山颈窝含糊应了两声。
阮玉山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热着难受,再忍忍,等病好了,给你脱衣裳洗澡,到时候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的,只香不臭。”
九十四又低吟了两声。
“好好好,不臭不臭。”阮玉山把他打湿的头发拨到一边,用手拎起来,笑道,“咱们现在也不臭。”
窗外卷过一阵轻风,将院子里一根枯败的残枝吹到檐下,西斜的暖阳从残枝尾部慢慢爬上梢头,当九十四的手将这根角落里的枯枝从石阶上捡起来时,已是两天后。
九十四一场急热来得快去得也快,钟离善夜用一天的功夫给他退了烧,又逼着他喝了一天的药,总算能让九十四下床走路。
现下他披着一件灰鼠毛的薄绒披风站在院子里,手上捏着残枝。人还是浓眉乌发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几天功夫便清减了不少,一头卷发披散在后背,对着手上棕黑的树枝看了半晌,转头问:“这是什么树?”
阮玉山接过树枝看了看,说:“应该是杨树。”
“杨树……”九十四跟着喃喃。
“红州有许多杨树。”阮玉山见他好奇,便说道,“这东西长得快,用途广。红州风沙大,杨树能防风,砍下来又是好木材,老太太喜欢,觉得是好树,当年修这宅子时,就亲自选了几株移栽过来。”
九十四大病初愈,人还没恢复灵敏,脑子转得慢,说话也慢:“红州……长什么样?”
“也在西北。”阮玉山忍不住把九十四的披风领子团得紧些,“没有饕餮谷那么往北,稍微靠南些,不会成夜成夜地下雪。”
九十四问:“比起这里如何?”
“不如此地风景。”阮玉山想了想,客观道,“红州的雪夜虽比饕餮谷短,却比老头子的山上更长,风雪也更大,土地更荒芜。城外没有青山绿水,只有残石沙尘,和一条波涛汹涌的护城河。”
九十四忽低低笑了,上下两排睫毛簇在一起,下巴藏到在脖子上团做一圈的披风里:“难怪会养出你这样的人。”
“可不是。”阮玉山顺着他的话自侃,“我是红州的土养大的,自然跟红州的地一样。”
九十四不解:“哦?”
阮玉山接着解释:“表里如一的黑。”
九十四听了这话,眼风悠悠往上扫,带着些威胁和警告的意味:“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阮玉山好不容易能呛九十四一回,还是拿九十四当初调侃自己的话,见九十四被他惹得像小蛇哈气似的,便觉可爱;一想到九十四这反应又是因为他拿自己开玩笑,九十四生气竟不自觉地带着些护他的意思,自然心里有些小小的乐不可支。
不过他很是懂得见好就收,自侃完了便换了个话茬,笑着问:“怎么?想跟我去红州了?”
九十四拿走他手里的枯枝,凝视着出神,片刻后低声道:“……你不是要娶我?”
九十四的声音很轻,大抵是他还在病中的缘故,语气如扶风飘飘仿佛难以落地,这样的话如何都不能起到平地惊雷的作用。
可偏偏阮玉山的动作滞住了。
院子里陷入一种宁和的寂静。
阮玉山为九十四拂去头顶落叶的手悬在半空,像是在细细品味九十四这句话中有几分珍重,几分玩笑。
九十四仍是看着那根枯枝,没有抬头,察觉到了阮玉山的那一缕带着一丝出乎意料的意味的安静,他也只是继续开口,像谈论一场天气,一顿午饭:“娶我……会像书上那样八抬大轿去红州么?”
阮玉山的指尖落下,夹起他发顶一片枯黄的落叶:“娶你,八百抬大轿也不够。”
“我不想要轿子。”九十四摇头,“我喜欢骑马。轿子像笼子,我不喜欢笼子。”
阮玉山夹着那片落叶放在自己鼻下,在那上面嗅到冬风、太阳还有九十四发丝的气味:“那就骑马。”
他说:“届时用八百匹骏马,娶你到红州。”
“一匹就够了。”九十四淡淡地走开,“我是跟你成亲,不是去红州放马。”
走了两步,九十四上石阶,跨进门槛,回头道:“那我的聘礼呢?阮玉山。”
他既开了这个口,那必定是心里有了主意。
阮玉山背着手,一身沐浴在夕阳中,站在石阶下头冲他仰头,不跟他绕弯子,懒洋洋地问:“你想要什么?”
九十四将这院子扫了一圈,接着回身走到房里:“那副丹青不错。”
阮玉山竟一时没想起:“丹青?”
哪副丹青?
九十四声音细微,语气凉悠悠的:“被你烧了的那副。”
阮玉山想起来了。
原以为这辈子两个人都过不去那夜的坎儿,如今九十四主动提及,倒是有些给他台阶下的意思。
阮玉山三两跨步追进屋子里,见着九十四正在柜子上找书,便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把聘礼给你下了。”
九十四胡乱翻书,瞧着书架上的本子自己大多看过,便兴致缺缺,不搭阮玉山的话。
阮玉山也不言语,只在旁边耐心等着。
直到九十四翻到合自己心意的新书,拿在手中后,慢条斯理踱步走向桌边,坐进椅子里,单手靠在扶手上,低头道:“钟离善夜说了,我可不能久坐。”
阮玉山当即转身去找了纸笔,拿回来站在门口,在门前支起书桌,提笔落墨:“除了丹青,我最擅长画昙花。”
“我不是昙花。”九十四说,“不会只开一瞬。”
阮玉山此时已将他在画纸上定好了位置轮廓,埋头笑道:“那你是什么?”
九十四握着书想了好一会儿。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什么花。
饕餮谷在比红州还远的西北,那里只有数不尽的风沙。
春夏来临时,蝣人们有幸能见到些野草,不过他们也无心欣赏,因为野草于他们的意义是一顿聊胜于无的加餐,并不具备什么观赏性。
至于花么,每年六月在从饕餮谷拉到天子城的浩浩荡荡的蝣人囚车中,九十四倒是能从偏僻的城墙角落远远窥探一眼街上的红红绿绿,可那样的窥探总是隔着许多人墙,绿肥红瘦对九十四而言都是模糊的一团颜色罢了。
“梅花。”九十四决定不想了,他说,“我是梅花。”
阮玉山挑眉:“为什么?”
他原本以为九十四会说自己凌寒而开,又或是跟那株山崖的梅花一样得钟离善夜器重珍视,哪知九十四回答他:“梅花是红色。”
九十四喜欢红色。
于是阮玉山在最后收笔前用红墨给九十四的丹青额前描了花钿似的梅花枝。
既像梅枝,也像火焰。
他冲九十四招手:“聘礼下了,你来瞧瞧,收是不收?”
九十四走过去,偏头看了看这张活灵活现的丹青。
阮玉山说自己善画昙花真是不假。
九十四虽没见过对方画的花,却看见画上的自己在阮玉山手下,身体有几分消瘦,看书时又有几分入神,全都画得一点不差。
好像他站在此处,还另有一具身体坐在画前。
九十四伸手用指尖触摸到画上的花钿,对阮玉山说:“成亲时我要画这个。”
那便是把聘礼收下了。
阮玉山不跟他客气:“既要成亲,那边只能同我一个人;既是同我一个人,那我便要做好标记。”
说罢,再次提笔,在丹青上落了款,先在九十四画像一边写:夫阿四。
又在画的下方提名:夫玉山赠。
九十四的目光在这两行字上不断流连,定定看了许久,最后像是被门外寒风惊醒似的眨了一下眼,扭头看向门外。
阮玉山问:“看什么?”
九十四的视线在天际游走:“要下雪了。”
蝣人对大雪的感知总是准确的。
山顶的第三场冬雪落在他们丹青定亲后的这天。
夜里先刮了半晚的寒风,临近黎明,窗外听得簌簌雨声,及至第二天早上,阮玉山一起床,便听外头小厮婆子们喜气洋洋地互相告慰,说是山上下雪了。
穿花洞府下雪天有个规矩,那便是府中所有人都不必出门到院子里洒扫伺候,只要下雪,洞府便闭门谢客,这四四方方的宅门里,谁都能专门去管事儿的那儿领一盆上好的银炭。后边只需按宅子里名单轮流做了饭送到老爷子房子,那一整天便无事了,爱睡觉的睡觉,爱烤火的烤火,谁也不必去烦谁。
府里人都喜欢雪天。
九十四一下雪就睡不醒。
早晨阮玉山叫了他三遍。
第一遍,九十四在床上翻了个身。
阮玉山便起身去穿衣裳漱口。
漱完口回来,阮玉山叫九十四第二遍。
九十四闭着眼睛应了一声,接着仰天大睡。
阮玉山便去小厨房给九十四做鸡蛋羹。
第三遍,阮玉山端着鸡蛋羹回房,坐到床边,把九十四扶起来,抖衣服似的把人往前后左右使劲摇晃。
九十四被摇醒了。
他睁开眼,迷茫地对着阮玉山盯了一阵,接着一歪脖子,仿佛后颈没长骨头一般,猛地倒向枕头。
阮玉山彻底折服了。
他背着手在床前来回踱步,沉思了又沉思,最后突然对着门外大喊:“《无相观音传》最新一回话本子送上山了?!”
九十四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
第70章 清算
阮玉山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刚才悄悄拿在手里的洗脸巾子按到九十四脸上一通乱洗:“醒醒醒醒!”
他力道用得轻,顾忌着自己对九十四那道刺青的影响。
然而拿开手以后,九十四一张原本因病瞧不出血色的脸还是短暂被他搓红了一阵。
阮玉山瞅了九十四的脸一眼,别开目光,当没看到,不吭声。
过了片刻,正给还懵着的九十四系衣带,阮玉山又抬头瞅了九十四的脸一眼,低下头猝不及防笑了一声,又立马收住。
九十四渐渐苏醒,照例是揉了揉眼睛,随后才自顾拿上阮玉山递来的衣裳穿上,一边慢吞吞给自己打结,一边伸着脖子望向窗外:“话本子呢?”
“在外头。”阮玉山嫌他动作慢,低头利利索索地给他穿鞋,“长在老爷子压了雪的梅花枝儿上。”
“雪?”
九十四这才看见窗外细碎的白色飞霜。
“下雪了?”他的觉在看见飞雪后便醒了八分,知道下了雪便有正事,手上穿衣的动作也不自觉加快,“几时下的?”
“刚下。”阮玉山取了一件厚厚的赤红织金蟒纹的狐毛领披风挂在手上,先端了茶水给九十四漱口,因已把九十四从床上叫了起来,其余便不担心,只含笑低头看着九十四道,“不急,老爷子雪天也睡不醒,咱们吃了饭,慢慢去赏花。”
九十四原本并无赏花的打算。
他不喜欢雪天,雪下看花对他而言自然便少了三分乐趣。
然而当阮玉山叫上林烟和云岫,给他团好了披风,撑着伞送他一路走出宅门往山顶走时,九十四发现自己还是少点骨气。
非要论起来,其实他在过去漫长的十八年中有过一次简短的、勉强可以称作赏花的时间。
那是在百十八收养了一只作为他们斗场战利品的小乌鸦之后。
小乌鸦原是那次斗场胜出者的口粮。饿了三天的百十八在斗场撞得鼻青脸肿赢了比赛,把活生生的乌鸦拿到手里,正准备一口咬下它的脖子时,看见乌鸦眼中一闪而过的泪花,便松手放了它。
后来小乌鸦整日围着百十八的笼子打转,说是报恩,却叼不来食物,总是叼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扔到百十八的笼子里。
有时是玻璃,有时是铁钉,偶尔也会叼来一些他们认不出材质的亮晶晶的石头,又或者一些细碎的黄金。
九十四在书上学过,乌鸦喜欢亮亮的东西,这些东西它叼给百十八,是它喜欢百十八。
后来有一次小乌鸦终于不再叼些破铜烂铁,叼来了一朵路边的野花。
野花长得标致,和九十四在那些不入流的书卷残页看到的简绘几乎一样:五片花瓣,嫩绿的根茎,一点黄色的花芯,花芯上有几株细细的花蕊。
这便是他迄今为止一生中唯一一次赏花。
那时九十四对此很新奇,举着花还要再看,百十八一个脑袋伸到他眼前,张嘴就把整朵花咬了下来。
他抬起视线看向正在咀嚼的百十八,对方攥着那根断头的绿绿的根茎,双目闪亮着,把手里剩下带着叶子的花茎递给他。
他们谁都没见过花,不知道花能不能吃,可叶子和草根总吃过不少。百十八吞下了不知好坏的花瓣,把确定能吃的花茎留给了九十四。
九十四接过花茎放在嘴里,品尝着鲜嫩的草根汁水,沉默地结束了他转瞬即逝的赏花生涯。
穿花洞府也有种花,不过种的多是春夏时节才开的花。钟离善夜冬天不爱出门,遵奉一套“人兽同论,入冬多眠”的准则,认为在宅子里栽种冬花未免浪费——既是浪费宅子的土地,也是辜负花的美貌。
因此冬花都被他种在了宅子外的山路上,美其名曰天地同赏。
“这是山茶,很能抗寒,十二月开得最好。”阮玉山站在九十四身后撑着伞,跟着九十四随走随停,九十四看什么,他便讲什么,“这是金银花,可做药材,现在才发芽,春天才开。”
九十四低声问:“这便是忍冬?”
阮玉山挑眉:“小蝣人知道的还不少。”
九十四头也不抬,对着阮大老爷回呛道:“少见多怪。”
中土有句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不能见过猪跑?
九十四就算没摸过闻过几次花,难不成就不能在书上学?
古来写花的诗歌杂句并不少,九十四虽未能学到专门讲花的著作,但那么多书页上,总有跟花沾边的东西,他见到了,自然会问,饕餮谷教他认字的洒扫老头也自然会讲。
他陆陆续续在老头那里学过许多花,学名、俗名、功效、颜色,举凡是老头讲过的,或是他自己看过的,大多过目不忘,只是文字终归是文字,九十四学得再多,也很难把花的名字和肉眼所见的模样对应起来。
这下阮玉山一讲,他见一样便学一样,学一样便记一样。
九十四的记性一向很好。
说话间便快走到山顶,几人眼前映入大片嫩黄的颜色。
阮玉山打趣道:“你博学多识,可认得出这是什么花?”
九十四站在原地不动,看看花,又看看阮玉山,眉头皱起来。
“像是梅花。”他照着书中所学的辨认出来了,但说出口又对自己产生了些怀疑,“黄梅么?……钟离善夜不是说山上只有一株梅花?”
眼前这大片大片数不清的梅花,哪株才是阮招所种?
“这是腊梅。”阮玉山牵着他往梅林中间的羊肠小道径直走去,“阮招所种的,是这山间唯一一棵红梅。”
行至山巅,穿过重重黄海,九十四在漫天大雪中,终于看见那棵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梅树。
傲雪凌霜,孤寒夺目,安安静静立在悬崖之上,却蓬勃硕大,闻有暗香。
这倒很符合以前九十四想象中的梅花了。
“其实这株梅花,是四季常开的。”阮玉山见九十四伫立在伞下,对着不远处的和红梅看得出神,开口解释道,“当年阮招为了给老爷子祝寿种的这株红梅。那年他十岁,便敢独自下山去荒郊野外捉妖,取了山妖的器灵,拿来种在梅花的种子下,用妖物器灵终年滋养这棵红梅,使其终年不衰,美艳异常,寓意老头子华年永驻,寿比日月。”
为了种花,便去杀妖取器灵。九十四听着,觉得这阮家出来的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他睫毛抖动:“那钟离善夜叫我来……”
“阮招走后,老爷子开始长白发了。”阮玉山说,“此事反常,他却缄口不言。兴许那日我问他为何长了白发,提醒了他这株梅花的存在。其实他与那株梅花并无关系,只是阮招送的礼而已。人不愿意认老,就会去牵挂那些祝寿的意象。钟离善夜表面叫你来看这株梅花开没开,实则是想知道它可曾出事,是否枯败。”
他说完,斜目看向九十四,发现九十四双眼全程注视着那棵红梅,半点不曾离开,当真是很喜欢了。
毕竟九十四还没这么看过他。
“若真喜欢,便去摘两支下来。”阮玉山说。
云岫听闻此话,当即上前道:“老爷,这恐怕……”
阮玉山抬手,打断了云岫的劝阻。神色间毫无波澜,显然这话中的打算不是他一时兴起。
九十四却不领情:“钟离善夜爱惜这棵梅花,连看也舍不得看,我不能摘。”
说完便转身要走。
谁知阮玉山今儿是铁了心要惹老爷子不高兴,九十四前脚转身,他后脚便上前,拔了腰间匕首,飞身上树,眨眼间干脆利落地折下一支直有一人胳膊那么长的红梅来。
梅枝之上还有分支,阮玉山摘的这一根长得开支分明,花团锦簇,插在地里,几乎与一棵小梅树没什么区别。
他将梅花塞进九十四怀里:“拿着。回去说你摘的。我倒要看看,老爷子敢怎么闹个天翻地覆。”
九十四这下看明白了。
阮玉山这是诚心要到钟离善夜面前找不痛快——还不知怎么非要借他的手,让老爷子找他的茬似的。
他并不问个中缘由,只侧脸笑道:“怎么?这师父我不认了?”
林烟也看不下去,在后头扯扯云岫的衣袖,嘀咕道:“老爷这不是替阿四公子得罪人么?”
云岫也想不明白。
但阮府的人做事第一要义便是决不质疑自家老爷。
于是云岫一脸认真地对林烟回答道:“老爷得罪太爷,必有得罪的道理。”
林烟撒开袖子:“你说了不如不说——老爷又不是疯了。”
话音未落,他又看看走在前头的阮玉山和九十四二人,眼珠子在俩人之间来回转,想起秋天这俩还在饕餮谷剑拔弩张的情形,又摇头:“算了……也说不准。”
林烟的目光定格在九十四怀里那支梅花上。
阮招种的红梅长得是真好,红得轰轰烈烈,担得起花枝招展四个字。
九十四将其抱在怀里,梅花的枝头倚在他的耳侧,阮玉山走在他侧后方,为他撑了一把双层八角桃花伞。
赤红的披风下摆随冬风翻飞间,林烟看见九十四银色的衣袍从披风里翻卷出来,上头用上等蚕丝漂好的银色绣线绣着阮玉山最喜欢的江牙海水纹。
白玉偷光映美人,红波争色画堂春。
当九十四把那支被阮玉山强行摘下的梅花插/进钟离善夜会客大堂正中央摆着的琉璃珐琅花瓶时,老爷子才吃毕了早饭,慢悠悠整理着衣襟从卧房绕出回廊,又从回廊穿过花园走过来。
此时的钟离善夜尚未意识到阮玉山对自己的梅树做了什么。
他一大早吃了一碗阮玉山特地给他做的黄精鸡胗彩丝面,面汤清而不淡,面条柔软劲道,吃得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洋,正等着坐到大堂主位上按照计划走个过场就把九十四收入门下时,忽然在会客堂嗅到了一丝久违的香气。
尽管多年未曾沾染,双目也看不见,钟离善夜还是一瞬间就辨认出了那香气的来源。
他面上的红光和喜气先去了一半,步子迈得也不再畅快,寒着一张脸,手指陆陆续续抚过每一个路过的四方桌面,最后停驻在那个空了不知多少年的花瓶前。
每靠近一步,钟离善夜的神色就阴沉一分。
最后他面向九十四,问:“谁摘的?”
不问自取是为偷,九十四对钟离善夜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虽不知道阮玉山为何要做出此事,不过自认与对方已是一体夫妻,阮玉山做的,便是他做的。况且阮玉山也嘱咐过,要他在钟离善夜面前撒这一回谎。
因此九十四四平八稳地把这事认了下来:“我见它开得正好,实在喜欢,便摘了一枝。”
钟离善夜把桌上的茶水骤然扫落在地。
他大抵是气到了极点,原地来回走了两步,再伸出来点着九十四的指尖都在发颤,一张脸上皮肉因咬牙切齿的神色而控制不住地抽搐:“你喜欢……你喜欢就摘了,你胆大包天,厚颜无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摘我的梅花!”
滚烫的茶水飞溅到九十四的手背。
片刻前阮玉山亲手捂热的苍白的肌肤上很快红了一片。
“老爷子一大清早火气不小啊。”
阮玉山慢悠悠从院门走进来,手里拿着刚去武器库取下的破命。
他走到二人跟前,将破命往地上一杵,一声招呼不打,先歪坐在椅子里,笑吟吟地翘起一条腿搭在膝盖上:“你要计较阿四摘了你的梅花?”
钟离善夜背着手不吭声,一副怒发冲冠的神色。
阮玉山也不管他搭不搭理自己,只接着说:“好啊,我也跟你算算。”
钟离善夜一下子回过头来,又是生气又是不可思议,仿佛就差把信口雌黄胡乱指摘的阮玉山拎起来丢出去:“跟我算?你还要跟我算?!”
阮玉山不紧不慢继续说:“那日你拿破命伤人,险些敲碎阿四的骨头。前几天阿四尚在病中,我没工夫清算。今儿咱就把账结了,看看谁得罪谁,孰轻孰重——怎么?你的梅花是宝贝,我的人就不是?”【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