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物色


    九十四脸上不藏事儿。


    至少在阮玉山面前是这样。


    阮玉山一看他这神情,心里就门儿清了。


    不吭声是因为没有不舒服,迟疑了是因为确实身体还有感觉。


    那既然有感觉,又不是不舒服——阮玉山垂眼低笑,自己先前的推断果真没错。


    那道刺青是在方方面面加重他对九十四的作用。


    不过他很懂得点到为止,毕竟更多的事情得九十四自己琢磨。


    否则以九十四的倔性,他要是把道理一股脑全送进此人耳朵里,九十四是既不会听,也不会信。


    非但不听不信,还会甩甩脑袋把他的话全从耳朵里抖出来,不屑一顾,扭头就走。


    于是阮玉山当即掉转了话头:“你可知为何昨日在大街上,齐且柔能一眼认出你是蝣人?”


    九十四正被阮玉山上一句话带得出神,这会子思绪又一榔头跑到另一个问题上,便下意识道:“刺青?”


    阮玉山不高兴:“别什么都怪刺青。”


    九十四一听,这人还给刺青申上冤了,也挑着眉毛跟阮玉山抬杠:“怪就怪了。”


    阮玉山能怎么样?


    阮玉山咽下一口窝囊气,当作先前的对话没发生,接着道:“那你再想想?”


    其实刚才说完话的当儿,九十四脑子已经回过弯来,明白齐且柔能在大街上一眼认定他是蝣人绝对仅非刺青的原因。


    毕竟阮玉山将他从饕餮谷买走那日,他在衣棚里换衣裳,棚子里许多围观者中也不乏有行走江湖的玄者,可他们基本都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是个蝣人,而是在阮玉山故意将他后肩处的刺青露出来后,才意识到他的身份。


    可见九十四身后这个刺青,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一出现就被玄者感知到的。


    九十四思索着,不知不觉从被子里探出一只脚来:“玄气?”


    阮玉山瞥见他那只脚,忽想起了什么,转身换了个朝向,背对着九十四,手朝被子里伸进去:“很接近了。”


    他先无声无息拍了拍九十四的膝盖,再顺着小腿一路往下摸,摸到脚腕,一把抓住。


    果不其然,九十四条件反射就要把脚缩回去。


    “别动。”阮玉山低头,用另一只手量着九十四的脚掌,“早前说给你做双鞋,老忘了量尺寸。”


    九十四说:“昨天那双很好。”


    阮玉山摇头:“不配你的新衣裳。”


    九十四一听,把脚朝阮玉山伸过去了些。


    又听阮玉山道:“是玄场。”


    九十四:“玄场?”


    阮玉山放慢了语速,用九十四听得懂的话耐心解释:“通俗来说,便是每个人修炼的境界。修炼得越好,境界便越高。千百年间一直有传闻,说玄者玄境修行破了第五阶‘突天’,便能飞升成神。可那么多年,整个娑婆也就出过一个神,还是个半神。”


    九十四鲜少听到这些东西,什么修行,什么飞升,那是连饕餮谷教他认字的老头都一窍不通的玩意儿,如今乍然听阮玉山说了,便不由得聚精会神:“谁?”


    “叫白断雨,是个大夫。”阮玉山原本无意在玄境之事上同九十四延展出这许多,这些话同他们在交谈的内容并无太大关系,但见九十四很感兴趣,他便也乐得多说几句。


    “白断雨虽说是娑婆唯一的半神,可我看也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半壶水。这许多年没人见他飞升上过天,而是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吃五谷杂粮。唯一不同的是活得久些,有个两三百岁。”阮玉山说到这儿,心思活络起来,有意引导道,“然而论长寿,行医者自来是比普通人更懂如何延年益岁,光论活岁数的话,这世上有人活得比他更久。”


    九十四果真问:“有人能活得比两三百年更长?”


    阮玉山便笑:“你想知道?”


    九十四自然想知道。


    这世间贫穷者渴望财富,残缺者奢求健全,孤独者贪恋热闹,一生短命的蝣人,怎么会不好奇如何苟活。


    “叫钟离善夜。”阮玉山量完了九十四的脚,又转回来,将此人说得玄乎其神,似乎很是希望九十四能对其有个美好的印象,“也是个医者。他在这世上少说也活了有三四百年,容貌却停留在而立之岁,我恰巧同他有些交情,你若感兴趣,不日我便带你去拜访拜访,若有机会,让他教教你怎么活得久些?”


    这可不是阮玉山一时兴起。


    他昨儿思前想后一整夜,越想越觉得带九十四去找钟离善夜是一件十分紧迫的事。


    不单单是为了两个人身上的伤,此外还有两个更重要的打算。


    想到这儿,他便问:“你跟齐且柔过过招,认为他功夫如何?”


    “不好。”九十四摇头,“弱柳扶风,细皮嫩肉。”


    “这词儿不是这么用。”阮玉山认为九十四有些多少夸赞齐且柔外貌的意思,很快便把此人想象成了第二个席莲生,顿时感觉自己立马就能上街去把人认出来,“越是高阶的玄者,越不可貌相。按常理来说,高阶玄者完全可以在低阶玄者面前掩藏自己的玄场,使周围所有比自己境界低的玄者察觉不出他的功力。”


    好比阮玉山,如今修为突破四阶,只要他愿意收敛玄息,走在大街上,整个娑婆都不会有几个人能分辨出他是一个玄者。


    “你的意思是,我是玄境不够,在街上被齐且柔察觉出来了?”九十四一点就透,“高阶隐藏玄气,低阶便察觉不出;但无论低阶玄者如何隐藏,在高阶眼中,都是洞若观火?你认为齐且柔的境界很高?”


    “不一定是他。”阮玉山看九十四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接着道,“你同他交过手,他不敌你,甚至为了从你手上活命还愿意把古卷交出来,足以证明你半点没有看走眼。”


    九十四莫名其妙被顺了一下毛,不知不觉心中生出些得意,只是面无表情地低下眼珠,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哦?”


    “你的眼光不会出错。”阮玉山又给他顺了一下,看自己把他夸高兴了,便换着花样地明里暗里地哄道,“他没什么功力,但能认出你,这说明他身边一定有境界不低的高手——你以为你是什么小角色?堂堂蝣人,天赋异禀,玄力强大,万里挑一。岂是随随便便一个低阶玄者就能在大街上把你看透的?所以,比起齐且柔,我们到时候更应该提防的是他身边的人。”


    阮玉山顺毛的功夫了得,让九十四浑身除了头发以外压根不存在的毛被他顺得油光水滑。


    于是九十四一本正经地问:“那我是什么玄境?”


    阮玉山微微一笑:“你没有玄境。”


    九十四本就摆不出好颜色的脸一下子拉下来。


    阮玉山不动声色按住他的手:“可这并不能说明你不厉害。”


    “阿四,你是先天的好苗子,只是后天条件不足,无法规行矩步地学习修炼,来不及打下根基。只要有机会,随便学学练练,便是人中龙凤。”阮玉山抛砖引玉,“因此,你更需要一个好师父,以免浪费你一身的天赋。”


    九十四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以前在饕餮谷,驯监们缺钱花了,要打他钱袋子的主意时,也是这个语气。


    区别在于,驯监面前的九十四看破不能说破,还得乖乖地奉上自己的钱袋子,而在阮玉山面前,他开口就问:“你想做我师父?”


    阮玉山抬手,一个打住:“非也。”


    他想做的可不是师父。


    昨夜阮玉山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


    齐且柔的身份未知,但一个文弱公子,身边能有厉害的高阶玄者,足以证明此人背景不简单。


    燕辞洲鱼龙混杂,来这里的各个顶着各式各样的名号,出去了要么非富即贵,要么是江湖大能。


    阮玉山就算要杀齐且柔,也得杀得明明白白,知道齐且柔究竟睡在哪家的坟,他日会化作哪家的鬼,又被哪处府邸立了牌位。


    他需要知晓齐且柔的身份,齐且柔却不需要知晓他的身份。


    暗中杀人这种事,阮玉山便不图留名立威了,最好悄无声息杀了就走,免得有人上门寻仇。


    既然如此,那他一身的看家本领便教不得九十四。


    否则等九十四把阮家枪法学了,再去把齐且柔杀了,验尸的上门一看,齐且柔道道伤口都写着“红州城阮玉山独门绝学”,那还了得?


    更打紧的是,阮家的功夫,九十四学不得。


    尤其是天下绝学阮家枪。


    倒不是说九十四天赋不足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而是这套枪法原本就是阮家先祖数百年前琢磨出来杀蝣人的。


    当时蝣人喜马战,善骑射,阮家的老祖宗们也是边关当土匪在马背上成名的练家子,蝣人用弓箭,他们就用长枪,招招都是把蝣人往死里克制的打法。


    虽然如今日子不同了,别说骑马的蝣人,就是蝣族一整个人种,在娑婆也成了价值连城的稀罕物。


    而这阮家枪虽然历经多年,也让一代又一代的阮氏子孙扬长避短,使得愈发精进。


    可教给九十四,就算阮玉山乐意,九十四日后知道了也会膈应。


    膈应都算轻的,阮玉山怕他到时候被九十四拿着枪当蝣人打。


    这就划不着了。


    又或者他坦白关于阮家枪的一切前因后果,让九十四自己抉择——这还不如把九十四拎到他阮家的鬼头林面前对人说:来,看看喜欢哪个木桩子,我把你头砍下来插上去。


    阮玉山觉得自己脑袋得被驴踢了才会这么做。


    因此他思来想去,在心里给九十四物色了一个师父。


    “阿四。”阮玉山伸手去理九十四睡乱的长发,“我叫钟离善夜教你长寿的办法,如何?”


    这便是他打算前去寻找钟离善业的第二个目的——天下神医,满鬼钟离半神断雨,要说目前除了彻底找到解除蝣人诅咒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暂时延续九十四只剩两年的寿命,便只有找这二人试试。


    顺便找钟离善夜教九十四点防身功夫。


    同时让对方想点法子帮他把九十四身上的刺青解了。


    虽说九十四后背这道刺青偶尔能给二人之间弄点情趣,可这东西长久地约束九十四到底不好。


    他现在已经不担心九十四会毫无预兆地离开,那刺青也没必要强行留在九十四身上。


    麻烦就在,现在这刺青,恐怕早已不是阮玉山想解就能解的了。


    当初九十四在目连村刺穿那罗迦的心脏,那罗迦认了母,血契便作用于二人一兽,将他们三个连接在一起。


    阮玉山和九十四同有玄气骨珠,血契的结印和分解尚可如常,现在蓦然加入一个那罗迦,还是只力量和血脉远超常人的异兽,加上那道刺青上起作用的本就是那罗迦的血的缘故,如今这血契,只怕是非同寻常的牢固。


    不过这些也只是阮玉山的猜测。


    他目前还没试过亲手给九十四解契,一是因为后续二人要解决齐且柔,阮玉山放心不下,需要随时感知九十四的方位和状态;二来,要解契,他得亲自对九十四动手,拿着刀子给九十四的身体划开一道口子。


    如若解不开,那九十四白挨他一刀不说,伤口也会恢复得异常的慢。


    阮玉山不想冒这个风险。


    此事完全可以等燕辞洲这边处理完,去找钟离老头子商量商量。


    凭钟离善夜当年对阮府的承诺,只要阮玉山说得动,便没有问题。


    “这当然好。”九十四回答他,“只要能活着,谁教都可以。”


    “哦?”阮玉山聊着正事儿又准备顺便耍耍嘴皮子,“我当你们蝣人都不怕死。”


    “不怕死,不代表不想活。”九十四说,“这世间没一样东西值得我寻死,却有许多东西值得我好好地活。我又不怯懦,为何能活而不活?”


    阮玉山望着他轻轻地笑,好像看见九十四身上永远有一股生生不息的浑然天成的傲气。


    “你很瞧得起你自己嘛。”


    “是。”九十四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我于我,自然高于一切。”


    倘或一个人自己都觉得自己浑身不好,那同朽木又有什么区别?


    人是不能看不起自己的,尤其是蝣人。


    外界看不起蝣人,那些人的目光将他们的皮囊刺得千疮百孔,可他们坚硬的灵魂百毒不侵;然而一旦灵魂也开始自惭形秽,那人便会从里到外地烂出疮来,成为外界千千万万蔑视者的补给。


    自视甚高的蝣人九十四遇到了同样自视甚高的阮玉山,因为比阮玉山更锋利更尖锐,便把阮玉山也磨出了一个口子,用来契合他满身的棱角。


    受害者阮玉山对此很是自得其乐。


    “既然如此,”阮玉山说,“钟离善夜教你活命,那再顺便教你些功夫,给你当老师,如何?”


    “老师……”九十四低眼琢磨着这个称呼,眸光一闪,问道,“他学识很渊博?”


    阮玉山咳嗽一声,别开目光:“他不认字。”


    九十四身板往后一退,险些认为阮玉山又耍他:“嗯?”


    阮玉山决定再给自己撕开一个口子:“不过我在你身边,正好弥补他这方面的空缺。”


    九十四沉默了一下,不管是在书上还是自己心里,都把拜师当作十分谨慎的终身大事,师父师父,一旦一锤定音,他这一生对待钟离善夜,既要尊师,也要敬父。


    于是抛出第二个问题:“钟离善夜的脾性好相与么?”


    “……”


    阮玉山决定把自己撕得四分五裂。


    第52章 认主


    九十四这个师是必须要拜的。


    阮玉山早就打定主意了。


    一个饕餮谷出来被打上烙印的蝣人,只要一刻不在他身边,都有可能会被人盯上。


    今天是齐且柔,明天就会有张且柔李且柔,只要九十四还是个无依无靠的蝣人,就永远会被心怀不轨的人虎视眈眈。


    他阮氏的身份倒是在天下人面前拿得出手,可偏偏不能让九十四沾上。


    既然要有人给九十四的身份做背书,那除了自己,阮玉山就要找个全天下都不敢得罪的人。


    这便是他要找钟离善夜的第三个目的。


    天子尚且还要面对敌国,这满世界没人敢得罪的,也就一个钟离氏。


    行医者自来到何处都为人所敬仰,白断雨虽也是神医,可脾性比之钟离善夜更有几分别样的古怪。


    此人百年来奉行一个“三不医”的原则:买卖蝣人,乃忤逆天道毁众生法则者,此为一不治;大渝皇族楚氏,薄他爱徒,人神共愤,此为二不治;欺师灭祖,六亲不认者,薄情寡义,此为三不治。


    举凡能身居高位的,谁家里不藏污纳垢?


    若人人都胸怀坦荡如谢九楼,那早就天下大同了。


    按白断雨的规矩,这世间大半达官显贵都踏不进他的门槛,哪怕是阮玉山自个儿,也没资格拜见他。


    但与白断雨齐名的钟离善夜则不同——只要给钱,钟离善夜谁都治。


    故而钟离善夜的名声和威望,在某些人群中,略胜白断雨一筹。


    毕竟白断雨么,那些人够都够不到,再尊重也就是嘴上说说,钟离善夜不一样,这人是实打实地会给看病,还不论病人的品性道德。


    谁若是连钟离善夜也敢得罪了,那最好祈祷自己这辈子都没买卖过蝣人,也不曾欺师灭祖,更不是大渝楚氏,这样兴许还能在白断雨那儿找第二条活路。


    正因为阮玉山打定了主意,所以不管九十四乐不乐意,他都要赶鸭子上架,替人把这个师父给认了。


    此后九十四身边不管有没有他,都不会是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而是钟离善夜的爱徒九十四。


    面对九十四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问题,阮玉山决定,管他黑的白的,都先说成九十四喜欢的。


    他再次微微一笑:“此人脾性,最好相与不过。”


    九十四问:“比之于你如何?”


    阮玉山脱口而出:“好上万倍。”


    九十四稍微认可:“那就是有一点点好。”


    阮玉山:“哈哈。”


    九十四想了想,还打算开口问点什么,就被阮玉山提前转移了话题:“你看那边。”


    他顺对方手指看过去,只看到墙角那柄清光凛凛的三尖戟。


    “这东西是神器。”阮玉山说,“既然你顺手把他从矿山带走,那想必是你跟它有缘。既然有缘,何不干脆让它认你作主?”


    九十四说:“我不想做谁的主人。”


    “再不想不也做了?”阮玉山瞥了一眼在外头拿爪子扒门的那罗迦,“许多事情,怪力乱神,由不得你想不想。不信,你去问问它,看看神器是否已经认你做了主。”


    九十四一脚往地上踩去,脚掌还没挨着地,被阮玉山一把攥住小腿:“穿鞋!”


    九十四愣了愣,看着阮玉山握住自己小腿的那只手,忽然感觉那块皮肤热乎乎的。


    阮玉山以为他又没憋好事儿,懒得废话,将他的脚放到自己腿上,拿了鞋袜给他套上。


    套好了一只脚,还没放下去,九十四另一只脚已经搭上来了。


    这脚搭得太过理所当然,透露着几分不把阮玉山当正经老爷看的意思。


    阮玉山乜斜过去,发现九十四正一脸认真盯着他的大腿,搭上脚后还屈起膝盖,拿足弓在他腿上踩了踩。


    这叫人很难不认为是九十四故意为之。


    “做什么?”他拍了九十四脚背一下,“昨儿用手没摸够?”


    九十四不吭声,脚不动了,脚掌静静感知一层光滑锦缎下传来的阮玉山紧绷的皮肤的温热。


    他突然看了看窗外。


    是天开始冷了,人才会总想往温热的地方靠。


    兴许到了夏天就好了。九十四心想。


    阮玉山替他穿好了鞋,九十四伶俐得像猫儿似的轻脚跳下床,抖了抖衣裳,再走向墙角那柄三尖戟。


    这是一把很长的武器,先前在矿山中风沙混乱,九十四和阮玉山都没细看,如今走近了一比对,才发现这三尖戟比阮玉山还高出一头多,足足七尺来长,光是刀头便有两尺,整个刀柄几乎与九十四等高。


    九十四背着手,绕着这三尖戟走了两圈,怎么也想不出这东西认自己做主人的情形。


    神器有神威,九十四还没拿手挨上去,已经感受上刀头上闪烁着千年杀气的寒意。


    哪怕不说这些虚的,就光说个头。


    以个头论高低的话,这东西认他做主人,就仿佛他认乌格纳做主一样。


    乌格纳是饕餮谷山沟里的一只大马猴。


    趁夜摸进谷里偷小蝣人吃时总佝偻着背,背影比那罗迦个子还小些。


    九十四也险些被他偷去过。


    然后乌格纳就在九十四的手里成为了那天小蝣人的宵夜。


    这世上人总是互相吃的,不被当作人的东西也会互吃。


    九十四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奇形怪状的蝣语比喻,最后还是一扭头瞅着阮玉山:“我怎么问它?”


    阮玉山说:“你怎么问我,就怎么问它。”


    九十四心里又跑过一串不甚动听的蝣语。


    他把头转回去,边抬头去握住刀柄边问:“我是你主人吗?”


    话音将落,三尖戟蓦地从他面前飞了出去。


    九十四下意识就伸手去抓。


    岂知这回三尖戟早有预备,在九十四的手即将抓到自己尾部那一刻巧妙地转了个弯,要往门外去。


    九十四眼疾手快,一个回身箭步向门口作势要拦。


    ——倘若这把三尖戟始终沉默地立在墙角,那么九十四必定没有丝毫要做它主人的意思;然而三尖戟对于他普通的询问做出了激烈的反应,仿佛很不愿屈服似的,那么这个主人九十四就非当不可。


    阮玉山靠在床头,抱着胳膊,一副作壁上观,并且计谋得逞的神色。


    那边三尖戟出不去门了,眼瞧着又要被九十四逮住,简直慌不择路,打着旋跟阵风似的往里钻。


    哪晓得钻的劲头过盛了些,竟表现得刹不住脚,直朝阮玉山心口刺去。


    九十四心一沉。


    阮玉山倒像是早有预料,坐在原地八风不动,见九十四似是望着刺向他的刀头怔住了,便高声道:“借物打物!”


    九十四猛地回神,眼角余光率先瞥见桌上一尊晶莹剔透的缠枝纹薄胎玉盏。


    他一掌拍到桌上,将玉盏从桌面削起来,再凝力到掌心,将其打向三尖戟的刀尖。


    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


    只听铮然一声锐响,玉盏碰上三尖戟刀刃,顿时在半空爆破,当场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七百两一个的薄胎玉盏,没了。


    而三尖戟的刀尖因这一撞,被打断了轨迹,发出细微的震颤和尖鸣声。


    玉盏带着九十四才修养一夜后凝聚出的为数不多的一身玄气,将它直直撞向一旁墙壁。


    九十四后一步赶来,横跨过去挡在阮玉山身前,这下是半点也不客气,一脚踩住三尖戟刀柄,再不给对方挣扎的余地,缓缓点了个头,漠然地判决道:“我是你的主人了。”


    三尖戟刀上清光微微闪烁,最后暗淡下来。


    阮玉山觉得这事儿有意思。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九十四后头,拍拍九十四的胳膊,从对方身后歪了个脑袋出来:“它要刺也是刺我,你急什么?”


    九十四眨了下眼,低头望向阮玉山。


    对着对方那双笑吟吟的丹凤眼,他也想不出答案。


    阮玉山接着问:“怕我死?”


    九十四也歪头,像是在自言自语:“怕么?”


    阮玉山笑:“担心我?”


    九十四困惑:“有么?”


    阮玉山:“想我好好活着?”


    九十四越听越不明白了:“是么?”


    阮玉山:“喜欢我?”


    九十四拧着眉毛陷入沉思。


    九十四一旦陷入沉思,就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默。浑然一个白玉雕塑一般立在阮玉山跟前,垂目不语,神色木然。


    只有阮玉山知道那双木然的眼睛后方藏着一个怎样活络机敏的脑子,脑子里又跑着多少天马行空的想法。


    他无意把人步步紧逼,因此当九十四一旦进入宕然的思绪时,他便会审时度势地把人拉回来。


    “欸,”他又拍拍九十四,指指地上那把三尖戟,“它很不服气。”


    刀刃上一道亮光朝阮玉山脸上射过来,好似这三尖戟瞪了他一眼。


    阮玉山视若无睹。


    九十四就在这儿,他还能怕它不成?


    阮玉山总是这样,乐此不疲地试探九十四,乐此不疲地提醒九十四,又乐此不疲地把九十四从陷入混乱的边缘拉回来。


    九十四的视线终于又回到三尖戟身上。


    射向阮玉山的锐光悄无声息撤回了。


    平心而论九十四并不热衷于强人所难,可他也不傻,堂堂一柄镇山神器,难不成真是他随便逮两下便束手就擒的废物?


    他把踩在三尖戟上面的脚拿开,蹲下身问道:“你不想认我?”


    三尖戟温和地闪烁了两下,朝九十四的脚尖滚了滚,又拿刀柄轻轻压了压他的鞋面。


    挨挨又蹭蹭的,显然不是排斥他。


    更像在撒娇。


    “那就是愿意。”九十四问,“可刚刚又躲什么?”


    三尖戟戳碰他鞋尖的动静顿了顿,又懒洋洋地朝远离九十四的方向滚了滚。


    九十四想了又想,凝视着它:“你是发脾气?嫌我冷落你。”


    三尖戟不动了。


    九十四认为这三尖戟很不好伺候,而自己也不喜欢整日靠揣度旁人心思度日,那样的日子他在饕餮谷的驯监手下已然过够了。


    神器有神器的脾性和傲气,古往今来,举凡和“神佛”一类的词话相关的物事,都不是甘为平庸与人俯首帖耳的命。


    即便是教他认字的老头子,没什么学识,也能信手拈来几个类似的民间故事。


    九十四理解,但也不想惯着。


    故而他起身,背过去,一挥手道:“你走吧!我们不合适。”


    只留给地上的三尖戟一个卷发乌浓的冷漠背影。


    说完他便要抬脚去找自己昨夜没看完的话本子看。


    岂知还没伸出脚去,就听后面的刀头在地上骨碌碌滚着响,九十四侧头睨眼,发现这东西追着自己脚后跟窝窝囊囊地滚过来了。


    他置之不理,毫不留情地走向自己昨夜的地铺,哪晓得他走到哪儿,三尖戟就撵到哪儿。


    明明是冰冷威严的神器,却好像有一副比阮玉山还厚的脸皮。


    九十四蓦地顿住脚,蹙眉呵斥道:“你到底要什么?”


    三尖戟开始在原地死皮赖脸地滚来滚去。


    阮玉山忍不住笑了一声。


    九十四双眉紧蹙的眼睛从神器身上转移到阮玉山身上。


    阮玉山忽感不妙。


    他轻咳一声,在九十四的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前及时开口道:“阿四,你知道自古以来,神器认主的第一步,是什么?”


    九十四:“叫主人?”


    “非也。”阮玉山耐心解释道,“是取名。阿四,它想要个名字。”


    这么一说九十四就理解了。


    当初他刚对阮玉山有所改观的第一步,也是想让对方帮忙取个名字来着。


    没有名字,他可以是蝣人一号,蝣人二号,蝣人三号……是饕餮谷分批圈养的货物之一,没有独立的人格与灵魂,有了名字,他便有彻底与货物区分开的资本了。


    就像三尖戟,没有认主之前,它只是无相观音经受过的成千上万把神器之一,可既然认他做主,那他理应取个名字的。


    九十四忽然认为这三尖戟闹别扭闹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阮玉山不给他名字他尚且还想要了阮玉山的命,三尖戟没得到名字也只是在这一亩三分地跟他欲拒还迎一下而已。


    九十四态度平缓下来,对脚下的神器问道:“你想要名字?”


    三尖戟急促地闪烁了两下。


    “想要什么名字?”九十四背着手又开始绕着它转,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既然是神器,那就应该要个威武神仪的称号!


    九十四停下脚:“天霸?”


    三尖戟叮铃铃响了两下,猛烈地快速来回滚动,对此表示着强烈的抗议。


    九十四认为这是由于自己吧三尖戟的称号取得太空洞,兴许对方更爱具象些的。


    他又想了一个:“大刀?”


    “……”


    神器要死不活地持续滚来滚去。


    “小尖?”


    “……”


    滚来滚去。


    九十四细细思索,又考虑这三尖戟是否喜好与寻常人不同。


    忽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两眼微微一亮。


    “翠花?”


    “………………”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阮玉山在床头默默听着,心中暗暗下定决心:纵使他这辈子没资格给九十四取个名字了,但以后也坚决不能让九十四自己给自己取名字。


    九十四被神器三拒,未免心生颓丧,但又认为这并非自己的问题,进退两难之下,说出来的话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没读过什么书。”


    他斟酌着,不知神器能听懂多少话,接着道:“所以我也不贸然给自己取名。可你想要,我便竭尽所能去迎合你的心意。难在你无法开口,我也不是大能。我尚且身在泥潭,未能破命,没见过好风景,也难为你想个好名。”


    神器突然散发阵阵青光,刀柄拍打着地板,围着九十四振动起来。


    像是九十四刚才的话里说中它某样心事。


    九十四凝神注视着它的振动。


    半晌,试探道:“……破命?”


    三尖戟再度猛烈抖动,刀头与地板发出叮铃铃的轻快撞击声。


    “破命?”九十四又独自呢喃了一遍,察觉出其中的好意味来,抬眼道,“破命!”


    三尖戟刀刃上迸发出耀目神光,从地上旋身而起,周边三尺之内卷起猎猎罡风,屋内帷幔催动,门窗摇响,朱红刀柄上的金雕神纹浮光奔涌,恍惚如流水般缠绕蜿蜒向柄尾金锥。


    俄顷,一道碧光倏忽在空中破开,满屋乍见万千金色梵文,层层叠叠悬在房中,瞬息万变。


    满室华光。


    九十四颅内响起一道低微的细语,那不是此刻面对他的谈话,而是谁曾对着三尖戟下令的痕迹,如今跨越了千百年的时间,在神器和九十四的灵魂共振的这一瞬,使他得有一个刹那窥到天机。


    那道声音让九十四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还在饕餮谷的弟弟,百十八。


    待他再要细细看过空中的经文时,满壁浮光骤然消散。


    三尖戟回到了他的手里。


    这东西拿在手里少说二十斤重,比得上阮玉山十几杆木枪。


    九十四单手接着,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还不大适应。


    阮玉山的声音从后方传过来:“怎么了?”


    九十四闻言看向阮玉山,方知刚才的情形此人大抵是看不到的。


    他拿着破命走过去,将破命定在地上,神器柄尾的金锥与地面发出浑厚的撞击声。


    “破命以前有主。”九十四说,“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哦?”阮玉山心不在焉,只顾着从头到尾细细打量这个收服了神器的九十四,“他说什么了?”


    九十四低头沉吟片刻,照着记忆思索道:“他说……奉魂,地出,有命,无克,一千零九。”


    阮玉山默默记下,再对九十四解释道:“那不是破命的前主。”


    他穿过堂屋到屏风后拿到自己惯用的那柄红缨枪,且行且道:“或者说,那不算是破命的前主——那是创造它的天神,无相观音。”


    阮玉山知道九十四对这些神佛鬼怪的传说一向很感兴趣,一边擦枪,一边将这三尖戟连同杀佘关的由来传说事无巨细地将给九十四听。


    从过山峰,到山下村中恶民与小县令的斗智斗勇,再到佘家寨的出现,矿山的发掘和自家老太爷与老太太的故事——提到阮家,阮玉山便不免将许多事刻意隐瞒。


    不过好在这些事情与蝣族并无关联,加上九十四对故事本身听得津津有味,他便隐瞒得不漏痕迹,到最后,他直接把自家老太爷的骨珠元神在矿洞中托付给他盂兰古卷一事,索性全说完了。


    整个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难在九十四许多东西从未听过,得要阮玉山挨个解释:比方说什么叫赋税徭役,又比方说各城与天子之间权力交织的关系,再比如说为何一座矿山,许多人都争着想要,发散到矿山中的矿石平日里能起个什么作用,这一说就说到了正午。


    九十四捧着饭碗,两个眼珠子彻头彻尾就没离开过阮玉山。


    阮玉山在左,他的脑袋就往左偏;阮玉山在右,他的脑袋又朝右看,生怕错过阮玉山说的每一个字,漏掉什么自己没听过的词。


    阮玉山给他夹菜,讲两句便要提醒他:“好好吃饭。”


    九十四拿着筷子——自打住进四方清正,他便使筷子吃饭了,这对九十四而言并不难,阮玉山怎么拿,他就怎么拿,只是夹菜的动作还不熟练,夹一口饭,能送进嘴里的就五六粒米,又因为急着听阮玉山讲故事,那么一小撮米饭够他嚼个半天。


    阮玉山这是明白了,九十四没条件的时候,吃饭就只是个慢,但好歹还知道好好吃;一旦有条件了,不用再为一口饱饭拼命的时候,这人就开始磨磨蹭蹭,干什么都比吃饭有劲。


    九十四是既不对做饭感兴趣,也不对吃饭感兴趣。


    果腹的吃食,九十四其实从来都是一个对付对付就完事儿的姿态。


    他打小在饕餮谷的小蝣人们面前表演不爱吃东西,时间久了,好像真的不爱吃了。


    阮玉山原本怕他吃不惯精米精面,特地叫小厨房做了些粗糙的主食,哪晓得一顿饭下来也不见九十四吃多少。


    他便问:“有什么想吃的?”


    九十四听故事听得正起劲儿,突然被这么一问,急着想听下文,便把心里一闪而过想到的第一样东西说了:“包子。”


    “包子?”阮玉山一琢磨,便知他的意思,“羊肉包子?”


    那是九十四离开饕餮谷后吃到的第一顿好饭。


    其实不管那顿是什么饭——包子也好,馒头也好,小二的碗里装着什么递给他,他就对什么终身难忘。


    阮玉山还在心里研究去哪儿找个会做羊肉包子的厨子偷偷师,就听九十四问:“县令呢?”


    “什么?”他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什么县令?”


    “过山峰下的小县令,拿自己的月俸替百姓填补赋税的那个。”九十四提醒他,“被天子以官匪勾结的罪名下了大狱后,放出来了么?”


    阮玉山说:“自然是死了。”


    九十四怔了怔。


    “阿四,这并非话本故事。”阮玉山放下碗筷道,“真正的世间,从来不是好人就有好报。”


    第53章 回笼


    半个月后,易三老爷的一指天墟开张了。


    说是一指天墟,不过一个雅称,实则是个唱卖场所,同齐且柔那间密室后方金雕玉砌的大楼一个性质,但规模远胜于齐且柔的地盘。


    阮玉山所承接的,无论是顾客还是唱卖的物件,来路都比齐且柔宽泛。


    能让齐且柔从他牙缝里撕下点肉来赚钱的只有一个空子——一指天墟不做蝣人买卖。


    而蝣人是黑市里最值钱的行货,买卖的利润非同小可,足够养活齐且柔的一整个唱卖行。


    所谓唱卖,就是让人竞价买货的意思。


    东西拿出来,先吆喝展示一圈,对货物中意的主顾就打发身边的小厮喊价,谁出的价高,最终货物就归谁。


    一指天墟,取一个“纸”的谐音,易三老爷觉得“一纸”听起来太过薄命,不吉利,毕竟做生意讲究的是个长久,便把第二个字换成了“指”。


    至于为什么取这个“纸”字,那还是跟店里边的经营有关系。


    比方说今晚。


    一指天墟做了那么多年唱卖生意,第一次提前三天放出消息——今夜的唱卖行,要走大货。


    燕辞洲黑市通晓的大货,就是蝣人、军火、和朝廷垄断的药材这三样,大部分出手的人手中货物来路不明,急着脱手,加上这三样利润丰厚,在市面上相当抢手,久而久之便被抬级为大货。


    军火和药材就不说了,世道越乱,这两样东西就越值钱。至于蝣人,那是娑婆一个特殊的存在。


    只拿大祈举例,蝣人买卖,朝廷虽没明文规定,可这生意,几乎是被饕餮谷垄断了。


    除了谷中自己繁殖圈养的蝣人外,举凡是在大祈境内被发现和捕捉到的野外蝣人,捕猎者也要按各州律法统统上交到州府,再由州府向朝廷申请批文,最后的结果都是统一送往饕餮谷进行豢养。


    一旦发现私藏或是自行交易者,杀无赦。


    这不是摆明了整个国境从上到下都默认只有饕餮谷能做蝣人生意?


    究其原因还是那句话,蝣人买卖的油水太大,饕餮谷垄断,那便是朝廷垄断。朝廷支持饕餮谷,是因为谷主挣的钱最后也得上供给天子。


    为什么饕餮谷对每个卖出去的蝣人都要想方设法打上烙印,甚至面对阮氏这样的大主顾,恨不得一路护送回府,正是由于一只蝣人从售卖出手到最后拿给主顾享用的途中面临的风险太大,一路都是虎视眈眈的黑手贩子企图下手偷盗抢夺,再把抢来的蝣人卖去黑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举风险虽大,利益也高。


    蝣人这样的大货,进了黑市,价格只会比饕餮谷更翻一番。


    再往上,那些“顶货”,便同神佛怪力有关了——九十四一把破命,谢九楼一副龙吟箭,这些宝贝拿到市面,那就是顶货中的顶货,自来是有价无市,几十上百年也难在黑市出现一个。


    今儿入冬,为了搏个开门红,易三老爷早几日放出风声来:这次的大货,是个蝣人。


    这就不得了了。


    要是一般或者普通上品的蝣人,能让易三老爷动心,给一指天墟开先河?


    那得是蝣人中的蝣人,上品中的上品才行。


    是以几天时间,但凡是混迹黑市的,全都里三层外三层把这档子事儿倒腾了个遍,硬是没一个人倒腾出易三老爷要卖的那个蝣人是多少底价,什么模样,此时又被关在何处。


    大家伙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只琢磨出易三老爷放的那一口风,就是今晚要卖蝣人。


    那个蝣人此时正关在易三老爷的床上。


    阮玉山坐靠在床头,九十四枕在他腰上睡得正香。


    自打那晚过后,这床就被九十四划成了自己的地盘,还是阮玉山后来据理力争,才得到跟他一人一半平分枕席的资格。


    最开始睡的那两天阮玉山是操碎了心。


    九十四一睡着就跟个熟虾似的蜷到床角上,两只手也是死死扒拉床杆不松开。


    还是阮玉山调教了好几天,才让这人勉勉强强学会了平躺睡觉。


    不过阮玉山看得出来,九十四愿意平躺睡,那完全不是被他调教会的,那是被他摆弄烦的。


    头两天九十四一睡着,阮玉山就展平了他的胳膊腿要摆直,一次两次就算了,九十四数不清第几次被阮玉山扒拉醒的时候,差点就一脚给人蹬下床去。


    脚还没蓄力,阮玉山就凑到他耳边说:“好端端的人,睡在床上哪有你这样?又不是锅里的虾。日后把你族人救出来了,让他们个个学你的样子睡?”


    九十四一对长眉压得低低地瞪着阮玉山,两颗蔚蓝色的眼珠子一半是怒意一半是困意。


    最后他没吭声,也没把人踹下床,只是一个翻身,又抓着床杆蜷起来睡了。


    阮玉山不怕死地继续伸手去扒拉,非要他睡得舒展才像话。


    九十四懒得管了,阮玉山把他摆成什么样就睡什么样,反正后半夜自己再蜷回去会有阮玉山伸手过来把他摆好。


    如此数日,九十四憋着一口想发不能发的脾气学会了好好睡觉。


    只是手还会从阮玉山看不见的地方伸出被子去抓栏杆。


    “欸。”此时阮玉山任他枕在自己坚硬的腰腹上,用手指缠着九十四的卷发丝儿玩弄,“这还没下雪,怎么你就冬眠了?”


    九十四困得睁不开眼睛,含糊嘀咕了两句蝣语,懒洋洋翻了个身,表示不想听阮玉山说话,下一刻,被阮玉山扒回来,自个儿又软绵绵地接着睡了。


    阮玉山算是发现了,九十四是真爱睡觉。


    成天除了吃饭、看书、从他那偷师、再把从他那儿偷师的招式拿来打他以外,满脑子就是睡觉,入了冬尤甚。


    整天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就支楞看书和练功那会儿。


    书一看完,沾枕头就睡。像是要把前边十八年没睡够的觉全在阮玉山这儿补回来。


    原本阮玉山对此很是不满,但是自己私下来一想,这蝣人到了冬天就是得睡觉的。


    蝣人不比寻常人,普通人冷了能加衣,饿了能进补,冬天大寒的节气,冷风一吹,大雪一下,蝣人除了睡觉没别的补充体力的办法。


    不仅要睡,还得睡得比往常更多更久,否则身体经不起亏损,只会一年比一年差。


    饕餮谷大抵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会在严寒时延长他们的休息时间。


    冬天是蝣人买卖最旺盛的季节,太多达官显贵或者高阶修行者需要在冬天进补一些蝣人来暖身或是练功,在冬天把蝣人养好些,也更好卖出去,谈个好价格。


    不过饕餮谷的仁慈仅限于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的觉。


    蝣人的生存条件顶多从天还没亮便要苏醒变成天蒙蒙亮就要起来,添衣加饭那是想都别想。


    九十四冬眠的习惯在饕餮谷养了十八年,朝夕之间也改不了。


    如此,阮玉山又劝着自己想通了。


    未几,外头传来云岫的声音:“老爷,东西到了。”


    话音一落,九十四睁开眼。


    不等阮玉山催,他便利落地从床上起来,踩着被褥轻脚下了床,落地时听不到一点声音。


    走了两步,九十四忽觉着后背一凉,暗暗打了一个激灵。


    他脊骨僵硬地顿脚,沉思片刻,回头,一脸平静地在阮玉山幽幽的视线下行云流水地穿鞋。


    再头也不回地甩着袖子潇潇洒洒走出去。


    开门便见着一个半人高的笼子,笼子上还有血色的斑驳痕迹,不知是经年未洗去的血迹,还是陈铁借着上头的血液生出的铁锈。


    云岫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每人奉一托盘,分别盛着三十斤重的手脚镣铐。


    今日万里无云,天气晴朗,风虽刮得大,却仍是个阳光和煦的好天气。


    九十四打直了身子站在四方清正刺目温暖的阳光下,看着面前这个血迹斑驳的铁笼子,冥思般地猜想着这里头曾经关过他的哪一位族人,自己能否凭血迹把人认出来。


    他一动不动盯着托盘里数十斤的铁链和镣铐,猛然想起自己离开饕餮谷不过一月,笼子里的生活却好像已经故去许久了。


    阮玉山不知不觉出现在他身后,温暖宽大的手掌贴上他的脊背,缓慢地游走抚摸着:“早说过了,不想进去,云岫替你——看台离得远,没人会发现。”


    九十四摇了摇头,走到那两个小厮面前依次接过托盘道了谢,再拿起脚镣套到自己两个脚腕,咔哒一声扣住。


    扣完脚拷,他又去扣手铐,偶然瞧见手铐内侧还有一块干涸的血迹。


    他拿到自己鼻下闻了闻,不知是不是这血迹斑驳太久的缘故,九十四发现自己如今已无法通过血液的气味去辨认自己的某一个族人了。


    一个月原来也可以很久,久到他被四方清正的熏香渐渐抹去了身上的尘灰与血腥气,身上柔软的罗衣险些斩断他和族人之间共同的烙印,让他快要忘记十八年来某些夜以继日的痛苦了。


    九十四本打算开口问问这笼子阮玉山是在哪儿搞到的,可是转念一想,到底没开口——阮玉山什么东西搞不到?


    他把手铐拷到自己的手腕,低声问:“你说齐且柔会来吗?”


    “会的。”


    阮玉山把一早准备好的解磁石塞进九十四的手心,再把匕首连着刀鞘插进九十四的靴子里,接过云岫递来的枪,枪头在地上搅了一圈灰,再放进小厮提来的桶里,沾上暗沉的狗血,将九十四一身上好的睡袍刺得稀烂:“即便不是为了看一指天墟开先例的热闹,也要来确定你是不是那天他弄丢的蝣人。”


    九十四正撕扯自己的袖子,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落魄些,营造出一番曾经奋力挣扎过后还是落在阮玉山手里的假象,听到阮玉山的话,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会出多少钱。”


    “多少钱也买不下你。”阮玉山往他身上抹着灰,狡黠地冲他挤了挤眼睛,“你只会被易三老爷以最高价钱买下,再当作见面礼送给他。否则一切太过顺利,齐且柔必定起疑。”


    九十四觉得阮玉山画蛇添足:“你把我买下再送给他,他就不起疑了?”


    “我可不是白送。”


    阮玉山给九十四的衣裳抹完了灰,悬着两只胳膊,预备对九十四的头发下手,可事到临头,看到九十四一头被他养的顺滑发亮的卷发又舍不得,便维持着双手悬空的姿势,努力说服自己。


    同时道:“他们那边的黑市这两年在暗里做大,笼络各个朝廷,这也罢了,无非是看天下局势动荡,想当个墙头草,审时度势地找人投靠。可最近买卖伸手到我这边来了,敢抢我的军火。再不敲打敲打,赶明儿我也得跟他齐且柔姓。我得让他们知道,有些生意,他们能做,是我让他们做;我要是不想,燕辞洲地缝里扫出一粒铜板都得是我阮玉山的。”


    九十四沉默了片刻,忽问:“阮玉山,你原本是哪里的?”


    阮玉山装听不懂:“什么?”


    “你是哪里来的?”九十四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娘胎里来的。”阮玉山绕着圈地跟九十四打太极,狠下心随便抓了抓九十四的头发,给人头上弄了些灰,勉强看得过去,便道,“好了,你进笼子试试。”


    九十四瞥了他一眼,不再追问,刚要弯腰进笼子,就听阮玉山说:“这次我陪不了你了——云岫会暗中跟着,他轻功好,你放心。”


    “为什么?”九十四动作一顿,转头问道。


    阮玉山轻笑一声:“不管齐且柔是谁,我同他打过照面,都会叫云岫跟着你——那你猜,他会不会派人跟着我?”


    “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宅子待着?”


    “不。”阮玉山说,“齐且柔手下有高阶玄者,云岫届时会被他们拖住,你无人暗中照料,我放心不下。所以我会先回宅子,摆脱了齐且柔的眼线,再同那罗迦一起从暗门出来寻你。在我赶来之前,你护好自己。”


    九十四低眼:“不能直接……”


    “当然可以。”阮玉山知道他想问什么,“齐且柔的眼线玄境再高也不够我打,可是解决他们太浪费时间了,阿四。我得早些来找你。”


    九十四扶着笼子的门,垂着眼睫静默半晌,回头朝房门内看了一眼。


    他蓦地转身回到屋子,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木架,取下上面悬挂着的一条朱红锦带——那是之前阮玉山在村子里为了给他包扎伤口裁下的一截披风,九十四当初一直缠在手腕上,后来到了四方清正,他洗澡时一并洗了,这些天一直晾在架子上。


    九十四解开阮玉山原本为自己缠在后背的发带,将自己散落的头发学着阮玉山为他束发的模样胡乱扎了一半,再拿这条朱红锦带绑起来系在脑后,就当阮玉山陪他了。


    他潦草地绑好锦带,生疏的手法倒是让他的头发比片刻前看起来更乱了些。


    接着他走回笼子前,脱了鞋,弯下腰,赤脚踩进冰冷的笼中,端正坐好道:“走吧。”


    第54章 纪慈


    九十四第十二次举起胳膊摸向脑后的发带时,他停住了动作。


    一指天墟到了。


    易三老爷在燕辞洲没有露过面,阮玉山出入易宅从不走正门,宅子中数条暗道分别通达易家的钱庄、唱卖场、货仓、酒楼甚至码头。


    九十四的笼子亦是从暗道送出,径直抵达一指天墟的暗室。


    进了暗道,便有卖场的人在前方接应。


    阮玉山疑心重,平日易宅里伺候的人数量不多,却全是阮府自家园子里带出来的心腹,出了宅子,哪怕是自家卖场的人,他也并不完全放心。因此才会让九十四从四方清正出发时便钻入笼子,让整个卖场从里到外都以为九十四真的是货物。


    掩盖着整个笼子的巨大帷幔被掀开,九十四下意识摸了摸靴筒里阮玉山为他藏的匕首。


    这匕首他已使了半个月。


    阮玉山不教他枪法,理由是枪这个东西,九十四到了卖场也不能随身携带——总不能易三老爷卖蝣人,还允许这个蝣人随手拿杆子枪,顺带把蝣人送给齐且柔的时候,让蝣人也把枪带走。


    这跟直接对齐且柔说“我们两个打埋伏杀你来了”有什么区别?


    要使,就得使点便宜又方便隐藏,不容易叫齐且柔察觉的。


    一是暗器,二就是匕首了。


    暗器这东西对九十四而言不好上手,动作间讲究一个轻、快——最重要的是得熟练。


    云岫是使暗器的高手,但那是人家从四岁就练起的功夫。


    九十四唯一会使的暗器是石子儿,最大的战绩是十五岁那年拿石子儿打下来一只飞过笼子上空的大雁。其他的暗器他一概不知。


    如今他只学半个月功夫便要上卖场,被阮玉山送给齐且柔的时候说不定还要给搜一次身,只有能藏在靴筒隔层中的匕首最适合九十四这半个月拿来练手。


    九十四就这么在阮玉山的说服下暂时放弃了学枪,改练短刃。


    任何功夫要想学好,都逃不过两个基本:一是内力,二是轻功。


    九十四内力充沛,唯一的不足是目前还无法运转自如。


    但在轻功上,由于从来没有经受过内家的训练,他完全是个门外汉。


    好在他手脚灵活,脑子也灵光,天天跟在阮玉山身后有样学样,阮玉山伸胳膊他绝不蹬腿,阮玉山抬脚他决不弯腰,又有云岫做陪练,半个月下来,虽说不上比得过行家功夫,但乍一看也还算有那么回事儿。


    要学轻功,得先会判断旁人使了几分,也就是这功夫要入的第一道门槛——听声辨位。


    一个使轻功的人,如果连对手在什么方位都不知道,又怎么闪躲和进攻呢?


    九十四光学这一样就学了三天。


    起先只有阮玉山一个人陪他练,九十四拿带子蒙住眼睛,阮玉山放轻步子,从各个方位出其不意地出招,碰到九十四就算赢。


    第一天下来,九十四被摸了个遍,没一次赢过阮玉山。


    九十四表面波澜不惊,夜里回房,拿出被子开始重新打地铺。


    阮玉山靠在门框笑他,说他输不起。


    九十四回之以皮笑肉不笑:“你输得起,那我打地铺,你急什么?”


    阮玉山一声不吭了。


    随后老大爷似的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地走到地铺边,一个不经意回身,伸出胳膊把九十四扛回床上。


    九十四不做挣扎,只是没枕枕头。


    他把枕头放在自己和阮玉山之间隔出个楚河汉界睡了一晚。


    第二天阮玉山双手抱拳给他赔罪:好啦好啦,本老爷也是第一次教人功夫,没懂个循序渐进,今天一定好好教你,阿四莫要生气。


    九十四信他个屁。


    等正儿八经开始练功了,九十四拿着绑带把两个眼睛一蒙,才发觉今日阮玉山当真用起心来教他了。


    阮玉山的步子仍是很轻,轻到九十四最终听不出他落定在自己周围哪一个位置,但出招时的动作却有在刻意放缓加重,如此,九十四只要屏息辨别风向,就能预判阮玉山的落点。


    这一天,两个人胜负四六开。


    阮玉山胜六,九十四胜四。


    九十四晚上把枕头撤了。


    第三天,九十四胜六,阮玉山胜四。


    九十四午觉会把脑袋枕在阮玉山腰上了。


    阮玉山摸着九十四散落在他腰间的头发琢磨:后头还有那么多天要练,这才哪到哪?


    得罪人的事儿他可不能做两回。


    于是云岫被拉过来做陪练了。


    第四天便要开始站桩子。


    毕竟身要足够轻,脚得先够稳。


    到了这一步,即便阮玉山不得罪人,云岫也是要来陪练的。


    九十四总不能成天跟阮玉山一对一过招。


    否则到了齐且柔那边,那些人还能允许九十四跟他们挨个挨个打不成?要到动手的时候,势必是一窝蜂一起上。


    阮玉山和云岫,两个人拆成四个人用,精力分散开来,大抵便是齐且柔那边四五个高手的实力,正好陪九十四演练演练。


    三个人先站三尺高的桩子。


    上了桩子,阮玉山便发现九十四在这方面有极强的掌控力。


    当年阮玉山练这一套时不满六岁,爹娘还没死,要趁他年纪小体格轻好叫他练轻功,守着他上桩子,阮玉山足足用了三五天才能勉强站稳,小半个月才能单脚固定。


    眼下九十四仿佛脚下无根的野猫似的,轻飘飘立在桩子上,不过两天便穿梭在各个落脚点来去自如。


    三尺的桩子没难度,便上四尺的。四尺的上完了,又上五尺。


    最后阮玉山明白了,九十四完全不怕高,再上几尺都如履平地。


    既然站桩容易,那就来到第三步。


    阮玉山和云岫开始在桩子上跟九十四过招了。


    此时距离一指天墟开张还不到十天。


    云岫手上抹了水粉,碰到九十四并且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痕迹,就算九十四输。


    到了阮玉山这儿,却是跟九十四来真的。


    拳头劈掌甚至刀子落到九十四身上都是实打实的伤,阮玉山不让云岫动真格,自己倒是把初练轻功的九十四伤得不轻。


    他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一指天墟要卖蝣人,得先做出一副费尽千辛万苦把九十四给捕进笼子的假象。


    可齐且柔到底不是傻子,衣裳头发一通乱抹能暂时把他瞒过去,届时阮玉山把九十四送出手,齐且柔接过一看,发现九十四浑身除了衣裳头发哪里都干干净净滑溜漂亮的,他还能不觉得蹊跷?


    九十四身上势必得先做出累累伤痕来。


    至于怎么做,那就有阮玉山的门道了。


    旁人伤不得——比方说让云岫上手,纵使十六岁的云岫是比同龄的林烟更懂个轻重分寸,然而以九十四的体质,今日在云岫手下受了伤,明日便能好个七八分;若真让云岫下重手呢,一来阮玉山舍不得,二来,还得提防那罗迦和破命对云岫生出敌意。


    阮玉山则不存在这些问题。


    他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的伤很有自己的手法,看起来重,实则只是皮肉伤,不触及内脏骨头和根本,留在九十四身上又轻易消不去,但能让人看出慢慢愈合的痕迹。


    到了卖场开张时,齐且柔见到伤痕,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几日前的伤——九十四的身体一向强健于别的蝣人,阮玉山还记得在目连村时从九十四骨珠里探到的另一股玄气,他打那时起便认为九十四异常的体质并非源于天然,而应该是骨珠中另一股玄气加持的缘故。


    九十四的愈合能力在他的牵制下被迫削弱,加上这人半个月来一直都在病中,身体没有好全,伤口恢复的速度算下来倒是和普通蝣人差不多,阮玉山提前十天在九十四身上下手,正好给齐且柔营造出九十四被捕时挣扎无果的假象。


    再者,他下手伤了九十四,忌惮于两个人之间的刺青束缚,那罗迦和破命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神兽神器与命主心意相通,九十四对云岫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对他可是死心塌地——虽然这一点九十四目前还没完全醒悟,但阮玉山已然替对方提前明白了心意并且对此了如指掌。


    大概九十四也考虑到要在齐且柔面前掩人耳目这一点,这日练完功下来,他虽一身挂彩,却没对阮玉山摆任何脸色。


    只是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阮玉山便把九十四拎到自己身上,拿身体给人当垫背:“这下还硌不硌着伤?”


    九十四趴在他怀里,不知为何静默了片刻才摇头。


    “那就睡我身上。”阮玉山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九十四哪些部位留下了伤口,因此抚摸时专挑九十四没受伤的位置拍拍背,“早些睡,赶明儿起来还要练功。”


    九十四忽然在他胸前叹了口气:“阮玉山。”


    “嗯?”


    “我以前不是这样。”


    阮玉山当然知道九十四指的是哪样。


    以前在笼子里,哪有受了点伤就翻来覆去硌得疼,还睡不着觉的情况?


    以前的九十四——别说九十四,饕餮谷随便哪个蝣人抓出来,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只要被告知能闭眼休息,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敢躺下去呼呼大睡。


    九十四认为自己被养脆了。


    他没认为自己这是被养娇气了。


    他不娇气,他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甚至一点都不怕回到笼子里。


    只是好像身体已经不顺应他的心了。


    现在随便受些伤,这副皮囊便四面八方地提醒他有多疼。


    这让他想起当年百十八第一次吃他托驯监买来的饴糖,吃过之后,第二天他拿来一只在斗场下捡到的死秃鹫,百十八便怎么都不肯吃。


    那时百十八还小,吃过一次甜头还想吃一次饴糖,可当时初上斗场的九十四已没有足够的钱托驯监再买一次。


    他捧着空空的钱袋有些自责,百十八隔着笼子看了他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拖走地上的秃鹫,主动拔了毛,将大半的尸身分给他,此后再也没有闹过脾气,九十四给什么就吃什么。


    可是九十四知道,若是可以,百十八自然更乐意吃糖,他也更乐意顿顿给百十八买糖。


    怕的就是人活一世,总是情非得已。


    “以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阮玉山闭着眼,轻轻拍他的背,“以后的日子总要慢慢习惯。睡不着觉,不该怪自己的身体,而是该去找更好的床和枕头。人要往上走,你的回头路是断头崖——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九十四想起这一幕时,云岫已将他从笼子里带了出来。


    他还想再摸一次脑后的朱红发带,便听见云岫在探身进入笼子将他封口时在耳边小声说了句:“得罪。”


    随后便被云岫刻意用粗暴的力道从笼子中拉扯出来,拴在卖台的架子上。


    底下的看客席黑压压一片,人头满座。


    九十四低低垂着脖子,沉默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没有看见齐且柔。


    一指天墟的阁楼比起当日齐且柔将他骗去的石室后方那处卖场要大上两三倍,九十四缓缓抬头,本意是想看向远处二三层的看台,却在仰起脸露出五官时,听到台下的吸气声和一些起哄与惊叹。


    台下的人口音各异,说的并非阮玉山日日教他的官话,九十四只能断断续续听懂一些只言片语,不过是些什么“难怪易三老爷也要卖”“真是好货”“不知花落谁家”的言论。


    九十四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评价,仿佛回到当年在饕餮谷,他和百十八总是被驯监们推着笼子和许多蝣人一起在卖场被摆成数排随那些远道而来的主顾挑选的岁月。


    前来采买蝣人的客人们总是很挑剔,对蝣人的身体、品相,甚至牙口都十分重视。


    他和百十八总是被一眼挑中。


    那些主顾们说着和如今台下的人差不多的话,一遍遍地打发小厮去跟大驯监交涉,然而从来没人能把他和百十八从饕餮谷买走。


    九十四知道,谷主不愿意太早地将他们两个卖出去。


    他和百十八被摆出来,只是作为一个漂亮的噱头,好让那些对他们无法得手的主顾顺利听从驯监的意见再看看别的跟他们差不多条件的蝣人。


    他是谷主用来售卖他族人的工具。


    阮玉山在最顶层的阁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用回忆过往的痛苦来不断警醒自己保持清醒的方式是很不错,可九十四偶尔太过沉迷此道,这并非好事。


    阮玉山轻轻扬起手,对卖台上的云岫示意。


    云岫得了眼色,快速地打发身后一应小厮鱼贯下台,给每一个看客送去纸笔。


    待卖场安静下来,他亲自走到九十四身边,面向外部:“诸位——”


    竞价开始了。


    一指天墟大货的唱卖与别的场次不同,每位主顾只有一次竞价机会,小厮送来一纸一笔,客人在纸上写下自己愿意付的价钱,写完以后纸笔送回台上,最终卖场会以全场最高价卖出货物。


    这便是“一纸天墟”的名字由来。


    此法虽薄情,却很容易逼出一些愿意为了自己心仪之物孤注一掷的顾客,错过一次便没有退路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人会直接亮出底牌。


    果然,全场出价最高的主顾来自二层看台的“溪字第一号”雅座,价纸上的落款名字叫齐且柔。


    阮玉山对台上的云岫点了点头。


    云岫亮出阮玉山写了五十四万金的价纸,公布本次竞价最高者是来自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的玉老爷。


    没人会疯了一样花五十四万金的价格去购买一个蝣人,齐且柔也不例外——五十四万金,同样的钱在饕餮谷能买到近乎五十个上等品质的蝣人。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三层天字第一号雅座。


    见到的只有层层叠叠放下来将里头光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锦帘。


    云岫卖完这一场便悄然离去,看客席中有些许顾客离场,剩下的大多是继续参与下一场唱卖的客人。


    齐且柔在意料之中被云岫请到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时面色不霁,然而却也不敢对里头的人拿乔,只能拧巴地在嘴角挂着笑,一进去便对里头的人喊道:“易三老爷。”


    意思摆明了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一指天墟在捣鬼。


    阮玉山此时戴着面具。


    他稳稳坐在屋子里那方紫檀木茶桌边,戴着一副崭新的墨色羊皮手套,披着厚厚的貂皮领披风,明明才刚入冬,他旁边却摆着一个火炉,浑身上下就差一双眼睛没捂住。除了身形过于高大难以改变,整个人的姿态伪装得很有一副弱不禁风的虚弱模样。


    齐且柔鼻子里发出很轻的一声哼笑,似乎是在讽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阮玉山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喊道:“纪小老板,请坐。”


    燕辞洲第二大黑市的主人,姓纪,叫纪慈——至少在燕辞洲是叫这个名字,就像阮玉山来了这里叫易三一样。


    至于齐且柔么,只是一个化名之外的化名。


    这一声“纪小老板”可把纪慈气得不轻。他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晃晃地感觉自己收到了轻视与侮辱,却因自己先发夺人喊了易三老爷的名号而无法回击。


    “不必了。”纪慈用拒绝的姿态表示自己的反击,“家中事忙,易三老爷有话请讲。”


    “哦?”阮玉山对此表示很感兴趣,“是忙着叫人埋伏在敬河河道以免错过下一批军火?”


    敬河,便是数月前纪慈联络大渝一批水军在半路拦截阮玉山两船军火的地方。


    一指天墟出了细作,有纪慈的内应。


    纪慈提供军火经由的时间地点,渝军负责抢劫,阮玉山的人没有防备,被偷了两船货物不说,还被渝军偷袭杀了大半。


    大抵是没料到阮玉山会发现此事背后有他捣鬼,纪慈脸色白完一阵又红一阵。毕竟军火贩卖在燕辞洲是很寻常的交易,为了避免对方生疑,他甚至这个月才把那批货物拿出来倒卖。


    不过目前阮玉山并未拿出实证,纪慈要开口抵赖:“我听不懂您在说什……”


    一语未了,被阮玉山抬手打断,示意他不用讲了:“听不懂就回去找个先生多看书认字,免得下次走错河道淹死在水里。”


    阮玉山终于从手上的茶杯中抬起视线,朝自己身后挥了挥手。


    小厮从屏风后将带着手脚镣铐的九十四推出来。


    纪慈眼风扫过九十四身上的伤口,冷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阮玉山装模做样咳嗽了两声再缓缓起身走到纪慈身边,抬手拍了拍纪慈的肩:“听闻纪小老板前段日子不慎搞丢了一个蝣人,我便打发人给你寻了回来。”


    纪慈正要开口辩驳,又被阮玉山打断。


    “日后纪小老板多加小心呐,毕竟是命根子一般的生意。”阮玉山冲纪慈笑了笑,完全不给人说话的机会,“倘或再有下次,可就得纪小老板自己去寻了——或者来找我,我若是有空,也能帮帮。毕竟你找不到的人,我找到了;你卖不出的价,我也卖了;你唯一能做的生意,说不定哪天,一指天墟也做了。届时大家都是同行,如有不周,也得请你念在我此次送了蝣人多担待。”


    纪慈一记眼刀飞向阮玉山,却只能看见这人脸上冰冷的银色面具。


    “多谢易三老爷提醒。”他凉阴阴地盯着阮玉山的侧脸,咬着牙对身后的随从道,“拿着货,走。”


    阮玉山放下手,从云岫手里接过擦手的锦帕,慢悠悠擦着刚刚摸过纪慈肩膀的手:“笼子在外头,慢走不送。”


    纪慈风风火火地带着九十四走了。


    人刚一走,阮玉山便丢了帕子,将披风解开,手套扯下来,对一旁小厮道:“火炉子撤下去——热死了。”


    云岫给他倒了茶。


    阮玉山接过茶杯,歪身坐在椅子里,靠着扶手笑道:“你说他这次回去,要把他身边的心腹换走几个?”


    云岫摇头,表示自己无法猜测,只道:“只怕那日亲眼目睹阿四公子在他手下逃脱的人都会被他疑心是我们的眼线。”


    阮玉山一声哂笑:“到底还是年轻。”


    说起九十四,他又歪头凝神沉思了一会儿。


    刚才是自己第一次在九十四面前戴上面具。


    为此阮玉山还特地挑了所有面具中最好看的一个。


    哪晓得九十四被人从屏风里推出来时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么装得低眉顺眼,要么就伺机盯着齐且柔。


    那他今天一身打扮岂不是白白便宜给齐且柔看了?


    阮玉山心里很不高兴。


    他左思右想,最终取下脸上的面具,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于是他举着面具问云岫:“我这面具不好看?”


    云岫说:“好看。”


    阮玉山:“那他怎么不看我?”


    第55章 疑心


    云岫自小在阮玉山身边长大,也算半个玩伴,此时只是面不改色地说:“阿四公子有正事。”


    阮玉山上下打量他一遍:“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云岫:“老爷教导有方。”


    阮玉山笑了一声,同他也说起正事:“飞票换得如何了?”


    “燕辞洲内所有的现银都换成了娑婆各国的飞票,日后再渐次暗中兑成大祈的钱币,最后一批货也会在今晚卖场脱手。行李车马皆已备好。宅子里的人今日启程去码头,待您一走,我们留在洲内的暗线就去变卖地契。”


    云岫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


    阮玉山:“说。”


    云岫:“席莲生,我们的人跟丢了。”


    “哦?”阮玉山挑眉,“果然丢了?”


    他对此并不意外。


    席莲生有蹊跷,因此他打发跟去的人是一定会跟丢的。


    人留在易宅,阮玉山也做不到一天到晚把席莲生盯着,与其让他在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倒不如放出去看看在失踪的片刻能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


    阮玉山啜了口茶,问道:“怎么丢的,在哪丢的?”


    云岫说道:“三天前,在燕辞洲往北的路上,一家过路客栈。丑时二刻,席莲生进了房门就再没任何动静。”


    阮玉山思索道:“门窗如何?”


    “完好无损。”云岫说,“我们的人后一步在他隔壁进房,店前店后也安排了人手盯梢,自他关门就听不到任何动静。事后进他房中查看,也不见暗道机关。他既未出门,也不曾跳窗。好像只在进门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知道了。”阮玉山放下茶杯,看了看屋里的刻香,“时候差不多了,纪慈这会儿走出一指天墟,你跟上吧。”


    云岫拔腿便走:“是。”


    “欸,”阮玉山叫住他,补充道,“跟踪的时候不用刻意收敛玄息,让他们察觉到你的存在便是。纪慈为了甩开你,势必会叫人竭尽全力拖住你。届时你便缠着他们,不必下死手,但也不让他的人脱身,以免他们回去妨了阿四的事。”


    云岫颔首:“我都知道。”


    阮玉山起身,抓起一旁的披风,抖擞抖擞,自己也准备离开:“你去吧。对了,他的新衣裳,也一并收进行李了?”


    “收了。”


    云岫走了。


    如阮玉山所料,云岫跟上纪慈和对方身边的人时,九十四刚被塞进笼子带走。


    此时天色已晚,纪慈用帷布遮住了笼子。才走出一指天墟没多久,刚要变道时,纪慈在原地顿住脚,冲自己斜后方的某个位置招了招手。


    片刻后,云岫感知到了三道渐渐逼近的高阶玄气。


    他止步在此,同对方缠斗起来。


    而纪慈便趁机改了道,眨眼间同自己手下的人一起消失在分岔口。


    纪慈此刻心情并不美妙。


    他大半个月前到手的蝣人从自家地盘跑了,还是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将他打得屁滚尿流的方式大摇大摆地跑的。


    如今他拿不下的货物,被他一直以来视作对手的一指天墟拿下了。


    不仅拿下,还借此机会把他摆了一道——这蝣人已经在一指天墟公开唱卖过,燕辞洲凡是混迹唱卖行的,不管顾客还是老板,都见过了九十四这张脸。


    并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个蝣人在一指天墟以五十四万金的价格高调卖出去了。


    现下蝣人到了他手上,过些日子再拿到他的地盘卖一遭,旁人怎么看他和在一指天墟匿名买下蝣人的那个主顾的关系姑且不论,同样的蝣人,在一指天墟能竞卖出五十四万金的天价,到了他手里,若是卖不出五十四万金,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可这世上只要不是疯子,压根没人会花五十四万金去买一个蝣人。


    一指天墟能卖,那是他们监守自盗,想抬多高的价就抬多高的价。


    他纪慈总不能对外公开说买下蝣人的天字第一号玉老爷就是易三老爷,到时候众人知道这蝣人是易三老爷送他的,被他转手卖了,还卖出个低于五十四万金的低价,岂不是更为人所不耻?


    纪慈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易三这一招实在是狠毒。


    这摆明了是在羞辱他!


    到底是谁给一指天墟透露的消息,告诉一指天墟他那日弄丢了这个蝣人?!


    思及此,纪慈眼神发冷,暗暗逡巡了一遍周遭的随从,看谁都像奸细,简直恨不得把所有人抓起来挨个拷打一遭。


    待回到石室,他便一个也不肯留。


    “都退下吧!”他带着赌气的语气命令道,“全部给我滚得远远的。”


    石室中只剩笼子里沉默的九十四和纪慈。


    纵然只过去短短半月,纪慈再一次把九十四困在石室里,心境却和上次大不相同了。


    上次他看九十四是煮熟的鸭子,是赚钱的宝贝,现在他只觉得这个蝣人是烫手的山芋。


    倘或非要赚钱,九十四也不是不能替他赚。


    好歹是一个体型矫健,身体成熟的蝣人,就算是肢解了,论斤论两地割肉放血,拿到黑市去卖,那也能挣不少价钱。


    可是纪慈心里恨,简直恨得牙痒痒——笼子里那么好的一张脸,不能让他拿去竞卖,在一指天墟那里过了一趟,再拿回来,就作废了!


    他不能卖一指天墟卖过的人,那九十四这张脸还不如毁了!免得他看得见卖不出,唯有心烦。


    纪慈绕过笼子走向悬挂满了刀具的墙壁,指尖拂过一排排样式各异的杀器。


    他背对九十四,自顾自开口:“你说你,逃了便逃了,既然能从我手底下逃出去,怎么还叫他给拿住?逃出去晃荡一圈又回来,除了一身伤,又得到了什么?”


    九十四低着头,乱糟糟的卷发遮住了他的脸,整个人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纪慈冷哼一声,停住脚,终于挑到一把趁手的屠刀,将其从墙上拿下。


    “倘或那日你在我手下束手就擒,本不用吃什么苦,还能洗洗干净享受一番极乐再死,这下好了——”他拿着刀突然转身,盯着静静坐在笼子里的人,眼神狠辣,步步逼近,“我也留你不得,也不推你上唱卖台了,你就在这,变成一斤一斤的人肉再出去吧。”


    笼子里突然传来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然而纪慈盛怒之下,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个短暂的动静。


    他打开笼子门,粗暴地拽出九十四,将九十四往那个宽大的沾满干涸血迹的石床——或者说是屠宰台上走去,接着,他听见九十四轻声问:“你不想知道,我那天怎么得到极乐的吗?”


    纪慈隐约意识到不对,转过头:“什么——”


    话音未落,九十四猛然抬起头,在纪慈愣神的当儿用双手绞飞了他手中的屠刀,随后举起两只胳膊,一把将手上锁链套上纪慈的脖子,再双臂交叉,将套锁死,随后拖着纪慈疾步冲向不远处的石台,将人一把摁在石台边缘。


    这剧变来得太迅速,纪慈猝不及防被铁链勒紧了脖子,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又被拖拽向前,双脚乱了阵法,跟不上九十四的脚步,没两步便左脚绊右脚地双膝跪地,小腿摩擦着地面,一路被九十四带到石台前。


    此时他已被铁链勒得面色赤红,呼吸不畅,才跪倒石台边,又被九十四抓着后脑勺猛地往台子上磕了一个响头。


    “这里死过多少蝣人?”


    九十四将手腕脱离已经被他用解磁石开锁的手铐,一手握紧绞住纪慈脖子的链条,一手按着纪慈的后脑,再度把对方的额头往石台重重一磕!


    他在谈及族人的死亡时眼角不自觉地抽搐:“把你的头磕碎了,你数得清吗?”


    纪慈被撞得眼冒金星,疯狂挣扎着想要解开脖子上的套索,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吸气声,当再一次被九十四掌控着头颅撞到石床上时,他幻觉般的闻到一股淡雅的异香。


    接着是九十四离他离得极近的脸。


    他被强行地扭过头看向九十四,就算距离那么近,九十四那张冰雕玉刻一般的脸上也找不出任何瑕疵。


    那股异香就此似有若无地缠绕在纪慈的鼻息间。


    他的耳边嗡嗡作响,头颅阵阵不止的剧痛使纪慈认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九十四在下死手地揍他,而且不打算让他活着出去。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瞳孔外包围着一圈淡蓝颜色的眼睛,听见九十四的声音宛如耳边一缕轻飘飘的幽魂,渗着刺骨的寒意:“古卷残石,在哪?”


    纪慈飞快地意识到这是自己目前唯一的生路。


    他急促地指着自己的脖子,眼珠充血得快要爆开,指尖不断地敲击在脖颈处冰冷的铁链上,示意九十四先让他透一口气。


    九十四又将他绞紧了些。


    直到纪慈整个人脸色发紫,眼珠上翻,九十四才微微松开铁链,半是坐半是靠地挨着石台,仍维持着套住纪慈脖子的姿势,晃了晃手里的链子,就像在随意地拉扯脚下的一只牲畜。


    纪慈乍然捡回条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吸了口气,喉咙嘶哑得仿佛筋脉被刮得稀碎,一口气咽不下去,反倒呛咳了一阵。


    咳到一半,他忽感觉脖子处的锁链再次收紧。


    “我说!我说!”纪慈匍匐到九十四脚下,抬起手,“我说……”


    他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吃过这种苦,被教训了一回,九十四再随便吓唬吓唬,他能把家底都给招了。


    平心而论在看见石台上的血迹前九十四杀他的欲/望并不强烈,即便是现在,九十四也在考虑要不要放他一条生路——尽管眼前这个人一定杀过不少蝣人。


    可这世上杀过蝣族的人太多了,没杀过的才是少数中的少数。蝣族在寻常人眼中不是人,是同人参熊掌山珍海味一样的补品,这风气在娑婆根深蒂固两百年,早已无人去辩论其中是非对错。


    他在笼中尚且日日想方设法捕捉一些野雉飞鸟,它们的同类也不见来对蝣人报仇。


    九十四再恨,也做不到把每一个沾染过蝣族血液的人都赶尽杀绝。


    阮玉山告诉他,人要往上走,不能时时沉溺于过去的苦痛。


    记恨会让人变得狭隘不堪,而阮玉山似乎一直在教他学会宽容。


    再往前的深仇大恨,在纪慈这样的人身上,也追究不回来什么。


    只要纪慈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打任何蝣人的主意,九十四觉得,自己兴许真的会放他一马呢。


    他没有说,只先让纪慈带他去拿残石。


    纪慈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下湿了一片,膝盖软得又踉跄了两下才勉强站稳,随后腿肚子转筋,两脚打颤地带九十四往石室外走去。


    九十四跟在他身后,手中仍牵着套在纪慈脖子上的铁链,发现这人如他所料,打开了石室后方那处深长暗道的门,似乎是要带他往出口走。


    正当纪慈的手悄无声息错向机关旁边第二块砖石时,九十四将链子往回一拽,随后抬起胳膊死死卡住纪慈的下颌。


    他比纪慈还要高些,因此纪慈被他挟制在胸前时,九十四只要微微往前探头,嘴唇就挨着纪慈的耳后。


    他垂下眼,冷冷道:“不要耍花样。”


    纪慈打了几个冷战。


    他简直想不明白怎么有人的身体能冰冷成这样,又或是自己是在对九十四太过恐惧,靠近对方就像靠近了死亡,这使得九十四天然带着的那股淡淡的异香也让纪慈不寒而栗。


    纪慈咽了口唾沫,断断续续道:“我不耍……那里,是放残石的地方。”


    九十四半信半疑。


    “我发誓。”纪慈恨不得立刻跳脱出九十四的双臂,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美人怀中也并不是软玉温香,而是炼狱刀山,“你不信,你把我挡在前头。”


    “不用了。”九十四带着他走向那块砖石,“你来说,我来拿。”


    纪慈双腿抖得早已失去知觉,只会麻木地在九十四的牵引下往前挪动。


    他的额头不经意间碰到了九十四瘦削的下巴,浑身难以控制地又是一个寒战。


    “往左数,第三块砖石,横着错开的那个,对……”他颤巍巍抬起手,指引着九十四,“往下按,再往左转一圈,往右转两圈,再按。”


    墙壁后方隐约传来沉闷的齿轮滚动声。


    轰隆隆——


    四块正正方方的砖石在眼前弹开,纪慈指着那里头道:“残石,就在墙内。”


    九十四瞥了他一眼,对他道:“你先把手伸进去,碰到残石,再收回来——不要拿。”


    他说完这话,九十四先在心里一愣:怎么这话听起来那么像阮玉山的口气?


    第56章 屠杀


    纪慈在他愣神的当头已经把手伸进匣子里。


    九十四的眼睛比脑子更快,他脑子里想着阮玉山,眼睛看到了纪慈的动作,待纪慈把手伸进匣子时,他再命令道:“把残石抬起来——不要拿。”


    纪慈抬起了里面的东西。


    九十四又说:“放下,把手收回来。”


    纪慈收回手。


    九十四静候片刻,确定匣子中并未暗藏任何机关,才伸手进去拿到那片所谓的残石。


    纪慈确实没有耍花招。


    究其原因大概不是因为他不想耍,而是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他根本没有预料到当日那个满大街得罪商贩的愣头青似的蝣人能忍受如此屈辱,即便被一指天墟拿到卖场当场售卖也要跟易三合作。


    蝣人的脑子就是实打实的木头,日复一日的囚笼生活让这个种族只会目光呆滞地等死,纪慈还没见过如此能屈能伸且头脑灵活的蝣人。


    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不理解蝣人。


    总之身边林立的高手都因为今日易三的一句挑拨被他打发了出去,纪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刻只能认栽。


    九十四将残石拿到自己眼前。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瓦片,在灯下看,又仿佛琉璃。整块残石边缘崎岖,薄如蝉翼,最大的异样就是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在残石片上见不到一个字。


    如果扔在大街上,只有百十八这样的小孩会图好看捡起来回去给他养的小乌鸦做个窝。


    他睨眼瞥向纪慈。


    纪慈当即道:“我绝无欺瞒!这残石的主人前来典当时,言之凿凿,否则我也不会花大价钱买下,更何况——”


    他眼睛微睁,抿了抿唇,忽道:“你不杀我,我告诉你蝣族的诅咒——该怎么解。”


    这话像是触到九十四心里最紧绷的一根弦,他低下头,终于正眼看向纪慈。


    “你说吧。”九十四说,“如若撒谎,我就杀了你。”


    纪慈说:“你先发誓,不杀我。”


    九十四:“你发誓说的是真的。”


    纪慈:“我发誓。”


    九十四别开脸:“我不杀你。”


    纪慈:“你发誓!”


    九十四不发誓:“我绝无虚言。”


    纪慈:“那你发誓!”


    九十四回头,一副对他恨铁不成钢,很烦他听不懂自己言下之意的模样:“发誓要慎重!”


    纪慈愣了愣。


    九十四看他还听不懂,只能直截了当地说:“你还不配!”


    纪慈:“……”


    九十四想了想,认为自己这话有些伤人,又道:“只要你说真话,我说了,不杀你,就是不杀。”


    他见纪慈还在犹豫,又认为自己太给对方好脸,于是一扭头轻声道:“不说你就死吧。”


    作势便要绞住手上的链子。


    纪慈是真怕了方才被绞得屁滚尿流的窒息感,当即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道:“我说!”


    他面对九十四实在是腿软得不行,只能在有限的行动范围内悄悄摸着墙壁靠住,屈着打颤的膝盖,咽了口唾沫,借机稍作休息:“来典当这块石头的,是当今无方门的掌门。”


    九十四没听过这名字:“无方门?”


    纪慈也看他一眼,似乎在为自己还要给这个无知的蝣人解释的事感到烦躁:“无方门,就是个以一招名叫‘金钩陷’的阵法闻名天下的门派。百年前无方门的掌门靠自己一套名叫金钩陷缚灵阵创立了这个门派,号称自己的金钩陷便是当年无相观音在沙佘关用三尖戟拿下蛇妖的阵法。”


    这一说到沙佘关,再说到无相观音,九十四的脑子就连上纪慈的话头了——不久前阮玉山才给他讲过矿山那档子事儿,顺便就把这沙佘关的名字由来也告诉了他。


    “然后呢?”九十四由审人变成了听故事。


    纪慈对他投向莫名其妙的一瞥,考虑到九十四正掌控着自己的生杀大权,只能窝囊地接着讲:“我家里有点门道。”


    他说:“其实百年前无方门创派人那套金钩陷,是来自一位神医所传授的掌法,就叫无方掌。”


    九十四问:“这创派人骗了世人?”


    “没骗。”


    纪慈看九十四脸色好些了,才敢大着胆子滑坐到地上,只是脖子上的锁链被拉扯得哗啦响。


    “不管是无方掌还是金钩陷,都是真的,当年的掌门也从未隐瞒过。只是后世无方门的弟子们为了名声,刻意将无方掌的故事隐去,大肆发扬金钩陷的阵法,以此招徕门徒。奈何无方门的弟子一代比一代不争气,只继承了开山掌门的慈悲心肠,整日养着所有入门的弟子,却惰于修炼,门中近百年除了死守开山掌门的一套阵法,全然无人肯精进技艺,或在此之上开拓钻研想法子长远发展。整个门派走到如今,只剩表面风光,内里早已穷途末路。”


    他指指九十四手里的残石片,因九十四承诺了不杀他,他便渐渐放下心来,语气也舒缓了几分:“这块残石,便是他们这一代的掌门,拿来我这里典当的。无方门如今门庭冷落入不敷出,只能靠变卖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过活。”


    纪慈瞅了瞅九十四,发现对方正开口打算问他什么,他便一挑眉毛,做出一副不自在的神色:“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为何这么个宝贝,人家不拿去你易三老爷那儿典当,反而来我这儿,是吧?”


    他哼了一声,不忿道:“一指天墟生意做得大呀。什么奇珍异宝没有,顶了天的宝贝拿去一指天墟典当,也只会被你们的人鼻孔朝天地压价。同样的东西,拿到我这小门小户的地方,便是物以稀为贵,自然能得高价。”


    “他们不会鼻孔看人。”九十四握着铁链,平静地逐点反驳,“你愿意出高价,是因为你总想跟一指天墟在声望上比肩。因此同样稀有的东西,你宁可花费超出它原本价值的钱财也要拿到自己手里,再伺机广告众人。就是为了慢慢地向所有人证明,一指天墟能做的生意,你也能做,他们有的宝物,你也有。以此获得跟他们一样的威望。一指天墟做生意是为了生意,你做这桩生意,只是为了名声和地位。你与典当这块残石的人各有所需,不必拉一指天墟给自己当垫脚石。还有——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流利地说完一大段中土话对九十四而言其实是一件些许耗费心力的事,平日在宅子里,若非必要,他简直恨不得在阮玉山面前一个字代指一句话——反正不用他操心,就是不用吭声,阮玉山也怎么都听得懂他的意思。


    可到了外头,九十四又恨不得把自己的意思掰开了揉碎了同这些人交流,半点不愿意停顿或是露怯,仿佛流畅说话的能力也代表了他的一份尊严。


    纪慈的脸色跟着九十四戳破他的话变了又变,听到最后一句险些翻白眼,没好气地问:“那你想问什么?”


    九十四还是更关心无相观音:“你说无方门的创派人没有撒谎,那他的金钩陷阵法,当真是无相观音当年用来捉拿沙佘关的蛇妖的?”


    “据现在的掌门所言,这是真的。”纪慈说到这儿,又打量九十四,“你说你不杀我,绝对作数?”


    九十四垂眼看着他:“撒谎也需要慎重。”


    下半句话他没说了。


    纪慈也不问了。


    问就是自取其辱——因为九十四必定会说他不配。


    纪慈并没有在九十四面前讨骂的癖好。


    他抿了抿唇,说道:“当年无方门的创派掌门,曾进过这块盂兰残石之中,并且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九十四问:“什么东西?”


    “一个铃鼓。”纪慈抬头,对九十四道,“那便是解除蝣人诅咒的关键。”


    九十四愣道:“什么?”


    纪慈低头:“你不用看我,无方门来典当的掌门为了让我相信这是真正的古卷残石,就说了那么多。再多的,他也不知道了。”


    他解脱般地松了口气,撑着墙壁企图站起来,边起边道:“我后来也去打听过一些消息。燕辞洲门道深,倒是确有些关于古卷的传闻,据说这世间的残石不止一块,有的不知所踪,有的流落到各大世家或江湖门派手中。其中还有一块,是残石的告灵卷,就在红州——”


    “州”字还没脱口,纪慈突然陷入了沉默。


    并且维持着才从地上起身的姿势,垂头靠墙,一动不动。


    九十四正等他下文,见他话头中止,等待片刻还不见纪慈吱声,便问:“红什么?”


    纪慈仍是没有说话。


    九十四皱眉,顿时察觉不对,当即拽了拽手里的锁链。


    纪慈轰然朝旁边倒下。


    九十四上前拨开他脸上的头发,只见纪慈神情呆滞,双唇微张,显然是一个还在说话的神态。


    然而瞳孔却已经放大了。


    九十四伸手到纪慈鼻下。


    纪慈没有呼吸了。


    他摸了摸纪慈的皮肤和身体,不过短短一瞬,这个人皮肤已然十分冰冷,并且身体在快速僵硬。


    九十四莫名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


    纪慈也许早就死了。


    他撤走手上的手链,将纪慈的尸身扛起来,在石室前后两道门之间稍作犹豫,最后选择走向那条长长的甬道。


    石室另一道门打开后是纪慈的卖场,九十四记得阮玉山同他讲过,为了跟一指天墟争生意,纪慈的卖场永远都会选择跟一指天墟在同一天开张。


    他无法保证另一道门打开后的卖场中会有多少人,又会发生什么情况。


    如若石室后的卖场高朋满座,那维护卖场秩序的高手也不会少。


    目前来看,前方这条甬道才是最安全的出路。


    至少九十四知道被纪慈赶到这条甬道外的侍从有几个,是什么模样。


    他摸出靴筒中的匕首,以防先前被纪慈赶走的人守在门口,依照自己的记忆打开石室的机关,伪装出纪慈只是晕倒的模样,将纪慈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环住人的腰,将人半是抱半是拖地带出去。


    奇怪的是,一路到头,也不见一个侍从。


    九十四拖着纪慈走到暗室口,将纪慈放在地道里,自己先从石墨的暗门中钻出来。


    天已彻底黑了。


    他一眼看见那个门窗紧闭的厨房。


    厨房前方的食肆仍旧热闹,人声鼎沸,喧哗声毫无遮掩地传到这处后院。


    不知是否是九十四今夜没吃晚饭的缘故,从厨房门缝中渗出来的香气比上次更为浓烈,更叫人闻后饥肠辘辘。


    他站在石墨前有些迷茫了。


    阮玉山将今夜的一切提前规划得太好,甚至连离间纪慈和侍从的每一句话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这使得九十四今夜的行动十分顺利,很快便拿到了残石,以至于阮玉山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来跟他汇合。


    九十四回头对着地道口的纪慈尸身陷入沉思,正考虑是否把人拖出来,再想些法子吸引这里的人来到此处——说不准纪慈家中有什么高人,还能将纪慈再救一救。


    他虽憎恶纪慈行事的种种手段,但也认为自己既然答应了纪慈不下杀手,便还是有几分责任要保住纪慈一条性命。


    纵然纪慈并非死在他的刀下,但就这么看着人活生生地变作一具尸体,九十四也难以完全的无动于衷。


    就在此时,厨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他下意识窜到石墨后方的房柱边寻找掩护,同时微微探头,观测门口的情况。


    从门内走出一个粗布麻衣满脸横肉的汉子,像是这里的厨子。


    汉子手上提着一个血迹斑斑的木桶,另一只手拿的却并非做菜的屠刀,而是一把极长极大的锯子。


    九十四蹙了蹙眉。


    这锯子他在饕餮谷见过。


    至于是切割什么的,他不愿再做回忆。总之如果只是寻常的家禽牲畜,绝对用不到此等工具。


    想到这里,九十四隐约意识到厨房中在做什么。


    他体内油然生出一种久违的反胃和恶寒,当即喉间一紧,强行压制住自己腹中的恶心,盯着厨房外那个汉子的一举一动。


    对方从木桶里捞出一大把血淋淋的头发,装到随身携带的油纸袋中。


    随后又从桶中捞出一把。


    直到木桶里的头发装满了那个巨大的油纸袋,汉子才把袋子口用麻绳一栓,走到角落黑暗中的一棵树下,将其丢在墙角。


    九十四的目光追随过去,看见墙角放了许多个这样的油纸袋。


    蝣人的头发总是留得很长。


    他们骨珠的玄气太过充沛,需要各种各样的方法分散在身体各处。


    头发、指甲,这些东西长得越长,越能替他们的肉身吸收一部分多余的玄气。


    可是指甲长了总不方便,蝣人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不修边幅的野兽,因此他们总是留一头长长的头发,为了自救想方设法地做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努力。


    然后他们的头发就成为了今日厨房砧板上多余的累赘。


    九十四死死抓着房柱,指尖抠进木头里,还是没抑制住那一声反呕。


    正从院子里回到厨房的大汉捕捉到这短暂的有一点动静,冲九十四的方位喝道:“谁?!”


    九十四从兜里摸出一块石头砸向石墨的暗道口。


    那汉子果然先去了石墨前,发现了纪慈的尸身。


    九十四听见对方吸了一口冷气,愕然道:“少主?!”


    厨房里又有人听见动静探出身来:“福子,怎么了?”


    “你过来……”石墨前的人嗓音哆嗦起来,“你看看,这是不是少主……”


    厨房里的人哎哟一声,赶紧跑到石墨前。


    九十四握紧了手中匕首,从反方向绕过房柱,悄无声息走到他二人身后,看着身下两颗凑在一起观察纪慈尸体的脑袋,面无表情地弯下腰,将那把阮玉山为他特制的削铁如泥的短刃伸到他二人颈边,用极轻的声音道:“去陪他吧。”


    下面两个人还没来得及眨眼,刀刃已经割破了他们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从二人脖颈出喷涌而出,一路从九十四的袖口溅到他的半张脸上。


    九十四伸出食指,抹开挂在自己眼睫处的几滴血珠,抬起脚,将这两个厨子连同纪慈一起踹进了暗道。


    他方才对纪慈的那一点怜悯荡然无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石墨中这个黑漆漆的暗道入口,按下机关:“你们一个也不冤。”


    院子里的一切发生得迅速又安静,厨房里还有断断续续的剁肉声,似乎没人在这个乌云密布的黑夜注意到石墨前发生的一切。


    九十四抬头,透过厨房门打开的一掌宽的缝隙,看见厨房墙壁上挂着一只风干的蝣人腿。


    他盯着那条蝣人腿看了半响,嗅了嗅院外的寒风,乍然醒悟过来从房中飘出的阵阵香气为何如此非同寻常。


    九十四用袖子擦干净刀背,面色平静地朝厨房迈步,缓缓走进这个充满香气的屋子,再关上门,安上门闩,转身一看,数了数,屋子里四个灶,蒸煮煎烤样样齐全,统共还剩三个厨子,两个看灶,一个剁肉。


    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笼子,里面有个神色麻木的小蝣人,听着满屋子的屠宰声,神情呆滞。


    此时终于有一个人注意到九十四的到来。


    那人伸手指着他,警觉道:“你是谁?”


    九十四的刀很快,非常快。


    他的脚更快。


    快到这个人还没说完短短的三个字,九十四已经来到他的眼前,捅破了他的喉管。


    蝣人的杀戮是寂静的。


    如同他们百年来被世人漠视的死亡。


    九十四没给这里的任何一个屠夫求饶、反抗或是呼救的机会。


    他的刀尖像突如其来穿破窗户纸席卷到此的一场风,当他们感受到这场名为九十四的刀风时,风已经穿过他们的身体了。


    最后他来到屋子里仅剩的一个笼子前,打开笼门,用自己尚未丢弃的解磁石解开了笼子里这个小蝣人的手脚镣铐,用蝣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蝣人看着九十四,似乎还没从这场反杀中回神,直到他对上九十四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听见九十四再一次用熟悉的蝣语重复着刚才的话,他麻木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


    他怔怔地望着九十四,张合着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木讷地问:“凤神?”


    蝣人没有权力屠杀任何一个笼子外的人。


    能替他们报仇的,只有他们睡梦中日复一日祈求庇护自己能活过明天的古神。


    于是小蝣人的视线在九十四脸上逡巡着,他看着这张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疲惫、困苦和肮脏的脸,以为蝣人的古神终于在他们饱受追杀的两百年后降临了。


    九十四知道凤神。


    每一个蝣人都知道。


    那是他们口口相传数百年庇佑他们世世代代强大、长寿、快乐的古神。


    九十四更知道,这只是一个蝣族捏造出来的虚假神话。


    他将小蝣人带出笼子,顺手拿起灶边一碗干净的水——兴许是屠夫自己喝的,兴许是他们用来洗什么东西的,都不重要了,九十四把水塞进小蝣人的手中,低声道:“别怕——以后都别怕了。”


    小蝣人眨着眼睛仰视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水,最后张着嘴,仰头把水喝了个干净,几乎恨不得把碗也嚼进肚子里。


    与此同时,九十四往门外看了一眼。


    有人来了。


    他垂下眼,走到门边,对小蝣人做了个不要说话的姿势,独自站在那里等待着。


    俄顷,一阵敲门声传来。


    小蝣人蹲下身,下意识躲回笼子。九十四则握住匕首,抽出门闩打开门,随后飞快地伸出手,将门外的人抓了进来。


    托盘和碗盏齐刷刷滚落到地上,撞击声、破碎声不约而同响起,伴随着女子的尖叫。


    九十四把人拎到自己眼前,才发现敲门的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娃娃,虽然个子较高,但脸太稚嫩,不过十二三岁。


    他没给对方思考的机会,只低着头冷声问道:“打杂的?”


    女娃娃左右看看,被遍地尸首吓得惊慌失措,连话也不会说,只能连连点头。


    九十四又问:“吃过这里的肉吗?”


    女娃娃摇头:“……我没资格。”


    九十四往食肆前厅的方向示意:“那里头的人,全是来吃肉的?”


    女娃娃又点头。


    “他们知道自己吃的是蝣人肉?”


    女娃脸上犹豫一瞬,九十四轻轻歪头:“嗯?”


    她浑身颤抖,忙不迭点头。


    九十四放开了她:“你随我出去,待会儿什么别说,什么也别做,我不杀你——拿上你的盘子,要装什么菜,统统装上。”


    新一轮热乎的蝣人肉上上桌了。


    此时是酉时三刻。


    整个食肆觥筹交错,人们酒过三巡时,从后院中蓦然吹来一阵沁骨的寒风,吹醒了一部分已经喝过一轮的顾客。


    带他们再要上酒时,却迟迟不见小二前来招待。


    有的人对此不满,嘟嘟囔囔两句也就罢了;有的人开始左顾右盼,高声斥责;有的人则骂骂咧咧,不满的情绪愈演愈烈。


    喧闹间只见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走到大门前,挨个关上了食肆的板门,再转过身,像卖场中的人一样对他们拍拍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诸位——”


    众人朝门前看去。


    此人一身撕扯得略显褴褛的素净衣袍,衣裳虽破,明眼人却一眼瞧得出是上好的料子,衣服颜色素净,光泽却明亮柔和,只是半边身体都溅上了不明红色液迹,连带着那张有几分异域风情的美人脸,自眼角到下颌也是红水斑斑,看在旁人眼中,颇有几丝邪性的妖艳。


    九十四将这食肆里的每一个人都细细扫视了一遍,果不其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被纪慈赶走的几个侍从,他们此时已喝得烂醉,连他也认不出来。


    接着他开口:“我是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


    大堂中出现从未有过的寂静。许多人陷入霎那愣神,未及思索,又听九十四道:“今日来此,是为诸位桌上、盘中、口腹之内,每一个我因你们口腹之欲而丧命的同族前来向你们索命。”


    他顿了顿,为了不叫众人误会,又补充道:“不止你们,此后这片土地上,所有屠杀、鞭打、啃食蝣族的人,我都会代替我的同族,从他们的心肺,骨血,皮肉中,一刀一刀地夺下命来,祭奠我被滥杀的族人。”


    九十四伸出手,摊开掌心,出于礼节,对他们扬唇笑了一下。


    “如若各位到了九泉之下得见我同族冤死的亡魂,烦请告诉他们,亲手把你们送到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叫九十四的蝣人。”


    接着他轻声召喊道:


    “破命。”


    娑婆的第一场雪,下下来了。


    第57章 下雪


    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出了一指天墟便瞧见天上乌云密布。


    初冬的天气一眼一个样,外头气温骤降,眼见着就要落雨,阮玉山一路回宅子,一路思考九十四今日穿在身上的衣裳会不会太薄了。


    一时又觉得在九十四出发前,他给人的衣裳刺得太破了些,挡不住什么风。


    思及此,阮玉山命车夫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纪慈果然留了人手尾随他的行踪,阮玉山用玄息略作感知,能被探查到的有三个,两个在西南方位,一个在正南方,统统是三阶以上玄境。


    至于他探查不出的——纪慈身边大概还没有此等高手。


    他撤下车帘,倾身向前敲了三下门框,马夫意会,在临近易宅后门的巷子里直接一拐,从正门进到一家门户大开的小店。


    车马一入,小店立时关了门,将尾随之人甩在外头。


    阮玉山自店中走向连通易宅的暗道。


    宅子里已经没人了,云岫在替他整理今夜一指天墟变卖的所有财产,其余大小奴仆皆已乔装过后分批离开岛上,如今四方清正还剩云岫为他和九十四备好的马匹行囊,以及一只那罗迦。


    奇怪的是,今夜的那罗迦似乎非常急躁。


    一见着阮玉山便扑过来,围着阮玉山一直打转,要把人往外拉扯。


    阮玉山盯着它。


    他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扭头钻进屋子,看了一圈,果然不见原本靠在墙角的破命。


    神器有灵,不得主召,不离原位。


    破命消失,必定随主而去。


    阮玉山打开院中暗门,直接翻身上马,自后山小道一路奔向主街。


    天上下雪了。


    阮玉山身上没沾到一粒雪片。


    大雪落下的速度追不上他夜奔时耳边的猎猎狂风,如同食肆中的尖叫与恐慌来不及逃窜便被扼杀在破命的刀刃下。


    当那串匆促的马蹄声渐渐逼近这家死寂的食肆时,夜空中乌云散去,明月高悬。


    大街上玉屑纷纷,空无一人。


    九十四坐在食肆门前最矮的一级石阶上,身体后仰着,背部靠在数层坚硬的阶棱,像在四方清正的那把摇椅中,后方的石阶成了他胳膊支撑的扶手,是一个坐躺的姿势。


    他的眉睫和双肩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银雪,整个人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月亮,乌长的卷发因他仰头的姿势垂到阶面,被积雪埋住了发尾。


    破命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刀刃处隐约可见一圈干涸的血迹。


    九十四周身的石阶也覆盖着满了大雪,他似乎许久未动。


    破命清寒的刀光将淡漠的雪色映照在九十四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尊生在雪里的雕塑,被人精雕细琢过,漂亮而无情。


    大雪苍白,他也苍白;大雪融化,他也就化了。


    阮玉山攥住披风抬腿下马,走过去,将那件厚重的貂毛领麒麟纹朱锦大氅抬手一挥,裹在九十四身上。


    九十四的眼珠动了动。


    他仿若将将回神,将放在月亮上的遥远目光缓慢地收回来,接着木然地挪到眼前人的脸上。


    “阮玉山。”


    九十四的声音带着一股还未褪去寒意的冷冽,他抬起在石阶上撑得僵硬的一只胳膊,慢慢地摸到阮玉山的下巴,确认此人真与他口中的名字对上之后,语气渐渐回了温,又点了点头,轻声道:“阮玉山。”


    阮玉山半跪在九十四跟前,正低头一言不发地给人系着披风。


    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摩擦过九十四冰凉的下巴,手上动作麻利,把披风牢牢系在九十四脖子上,将人捂得密不透风:“下雪了不知道躲,跑到门槛上吹风——我是这么教你的?”


    九十四的指尖停在阮玉山瘦削凌厉的下颌,他再次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漫天飞雪,挑了挑眉,跟着阮玉山的话重复道:“下雪了。”


    说完这话,他的睫毛颤了颤。


    九十四终于眨了眨眼。


    眉睫处尚未化开的积雪簌簌在他眼前落下,九十四视线低垂,声音在面对阮玉山时生出了一丝萧索和落寞:“阮玉山。”


    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在阮玉山脸上划动:“我也下雪了。”


    阮玉山动作一顿,视线从貂领游走到九十四被刀光映照得透白的脸上,随即抓住九十四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捏在掌心揉了又揉,企图把自己的体温传一些到九十四身上。


    他抬眼看向九十四身后,这才发现屋檐下方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瘦弱惊慌的小蝣人。


    随后阮玉山看向紧闭的食肆大门。


    一滩粘稠的血液恰好在此时渗过门板与门槛之间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流淌出来。


    他朝自己斜后方瞥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冲上前,用鼻子顶开了食肆的大门。


    一具靠门站立的尸体因此砰的倒地。


    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食肆大堂躺满了鲜活的尸体,地面已无处下脚,数不清的碗盏碎片浸泡在满地血水之中,蔓延到门槛的血液还散发着隐隐热气。


    九十四另一只臂弯圈着破命,弯曲手腕,用指尖从袖口中抽出那把锃亮的匕首。


    匕首很干净,九十四用完便擦过,一直放在袖子里。


    他低声开口:“我用你教我的刀,杀了很多人。”


    阮玉山波澜不惊地扫视大堂一圈,最后视线回到九十四身上,并无任何异样的神色:“你做得很好,阿四。”


    他没有做出任何质疑和责怪。


    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阮玉山也没过问的打算。


    以九十四的脾性,倘或哪天大开杀戒,死的人必定没一个是无辜的。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擦去九十四眉眼处的寒霜,又用手掌拂去九十四头顶的积雪,最后将九十四拥进怀里:“一个活口也不留——这正该是杀人的做法。这样很好。”


    九十四把脸埋进阮玉山的胸膛,深深吸了口气。


    他觉得阮玉山离开自己太久了,久到每次他想他的时候,对方都总是姗姗来迟,连阮玉山残留在自己身上陪他的气味也快被大雪冲淡了。


    “还有一点,”阮玉山低下脸,用嘴唇蹭他的耳朵,眼神却紧紧盯着大堂中横陈的尸首,“大雪掩盖不了的痕迹,要记得用火烧。”


    燕辞洲这场夜半突起的冲天火光隐隐照彻天际,食肆两侧的防火山墙几乎也被烧得失去了作用。


    岛上唯一一个打更的更夫率先发现了这场意外,当火场外渐渐聚集的众人用整整一夜的时间扑灭大火时,东方已渐渐吐白,里面所有的尸体都变成了焦炭。


    火势将去时,阮玉山正驰骋在前往穿花洞府的荒原上,准备去找那里的主人——钟离善夜。


    九十四横坐在他身前的马背上,被他单手搂着,窝在他怀里补觉。


    他们身后跟着一匹飞驰的骏马和一头浑身雪白的那罗迦。


    阮玉山带走了那个小蝣人,小蝣人不会骑马,只能坐在那罗迦的背上,小心翼翼地匍匐着,不敢起身。


    从月上中天一直到天色显白,阮玉山把行囊里的干粮分给了小蝣人,到斜阳黄昏时分,九十四终于在阮玉山的怀里苏醒。


    他还没睁眼,先喊:“阮玉山?”


    身下的烈马被人勒住缰绳,随后放缓了奔跑的速度,在平原上缓缓地踱步。


    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怎么?叫我名字跟断奶似的,戒不掉了。”


    九十四不说话。


    他叫阮玉山的名字本就不是为了说话。


    最后一抹西斜的残阳照入他淡蓝色的眼眸中,九十四半睁着眼,歪头靠在阮玉山肩上,看着那轮残日逐渐滑落,忽然想起过往无数个类似的夕阳下,他和他的族人就这么等待着一轮一轮巨大的太阳日复一日地淹没在青黑色的夜空中,随后他们就会迎来短暂的休憩,或是永久的死亡。


    “我不喜欢下雪。”九十四用脑袋在阮玉山胸前蹭了蹭,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蝣人都不喜欢下雪。”


    他眨眨眼,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雪天,头上找不到飞鸟,地里也长不出蚯蚓,连一棵草,一块树皮都找不到。我们饿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听肚子叫到大天亮。”


    阮玉山低下头,抱着九十四的那只手在九十四的背上来回轻轻抚摸着。


    “下雪的时候,白天很短。但是雪太亮了,照得人眼睛痛。驯监不让我们休息,因为天总是早早地就黑了。我们的脚踩在雪里,晚上回笼子时,膝盖下方都没有知觉。”九十四望着远处在草地上觅食的三两牛羊,絮絮说着,“天太冷了,地下的牢房更冷,牢房里的笼子冷得让人骨头发痛。有时候在心里劝了自己的身体一夜,刚刚睡着,天又亮了。我们的脚才恢复知觉,又要踩进雪地里。”


    说到这儿,他的脚动了动,无声地翘起来去追随偏斜的阳光,就像自己的身体跟随回忆去到了那些寒冷的冬夜。


    “你知道吗?”他仰起脸,看着阮玉山,一只手隔着披风去抓阮玉山的衣裳,抓到了就扯一扯——明明阮玉山就看着他,他还是要扯一扯,“饕餮谷的雪很厚,比昨夜的雪厚上许多。每一个下雪的白天我们都盼着夜晚快些降临,可入了夜,又希望能到白天,那样至少能有太阳晒晒。”


    阮玉山摸了摸九十四的脸,觉得很凉,于是用手一直捧着,又俯下去,用自己的脸和嘴唇蹭蹭九十四的额头。


    他一直静默地听着。


    九十四接着说:“我们就这样,盼了黑夜盼白天,盼着时间过得越快越好,快到饕餮谷该死的雪天早点过去。”


    “可是饕餮谷的雪天很长很长,深秋的雪会一直下到来年春末。”九十四顿了顿,眼中漫上一种悲凉的情绪。


    他抿了抿唇,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末了再开口,声音中还是带着点哽咽:“总有很多蝣人熬不过去。”


    “我们有的会用锁链勒死自己,有的胆子大些,会偷偷开了笼子的锁,跑去偷吃一点驯监的剩饭,或者从狗碗里抢两口吃的,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被人发现以后,再用磨得很锋利的石头割破自己的喉咙。还有的……生不如死。”九十四的眼角泛起红色,“我们白天在大雪里站了太久,夜里回去,腿总是又痒又痛。有的人痒得抠破了皮,挖出了肉,就分不清那是痛还是痒了。好多人痛得一直朝西边磕头,求长生天和凤神保佑。”


    “可是我一次也没见到过凤神,也没见过长生天。听说笼子外有些种族也很信奉长生天,很久以前我们也在北方,也在马上,老人说我们自来就是跟他们信的,可是怎么长生天保佑了他们,不保佑我们呢?即便他们的长生天不保佑我们,那我们的凤神,为何也见死不救?”


    九十四自嘲般的扬了扬唇角:“凤神不会保佑我们的腿不痛,更不会给饕餮谷的蝣人带来一个温暖的雪天。他们见不到凤神,腿一直痛,就一直对着长生天磕头,常常磕上整整一夜。你听过磕一夜响头的声音吗?最开始总是咚咚作响,又沉又实,后面头磕昏了,磕痛了,磕破了,就软绵绵的,可是从不停止。就像昨夜他们在厨房砍我族人的骨头。”


    阮玉山指尖一颤。


    “我原本不想杀人的。一个也不想。”九十四闭上眼,昨夜鼻息间经久不息的血腥气似乎又缠了上来,“这世上太多人砍过我们的骨头,我知道,我杀不完,也不能杀完。如果有人从一出生就被告知,蝣人是可以屠杀的,那他自小就会认为蝣人的死是天经地义。我不想杀他们,我只想纠正他们。可是知道,和看到,是不一样的。”


    九十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忽然明白了。纠正,就要从屠杀开始。如果拿不起刀,就没人愿意听我说话。说不了话,我的族人会被挂在墙边,装在袋子里,放在砧板上,变成牲畜,变成货物,变成任何人的盘中餐。”


    说完这话,九十四久久地不再开口,只把脸往阮玉山的怀里蹭。


    阮玉山捧住他的后脑,将他按到自己胸前,一遍一遍安抚似的顺着九十四后背的头发。


    他停下马,在荒原的寒风中静默地伫立着,在金黄色的草地上细细感知九十四的身体。


    阮玉山听见九十四埋脸抵在他肩下时传出的细细颤抖的呼吸,也摸到九十四微微抖动的双肩和脊背,还有腰腹间那只隔着披风攥住他衣裳的手——那只手始终用力抓着他,好似一旦放开,手的主人就会堕入无休止的黑暗与哀伤。


    良久,阮玉山胸口处的衣襟被打湿。


    淡淡的水渍在他的衣服上一圈圈晕开,晕透他肩下的竹叶纹金线,洇透了柔软的布料。


    湿润的衣料贴在他的皮肤上,带着九十四体温的触感和胸前小兽似的呜咽一齐在这个萧索的黄昏钻到他的心里。


    阮玉山在这天做了一个彻底的决定。


    第58章 畜生


    王侯公卿住府,平头百姓住宅。


    穿花洞府,名字是府,实际是所宅子。


    钟离善夜此人,名义上在娑婆各国既无官职,也不是皇亲国戚,虽说哪国都有心将他请来自己的地盘给个一官半职把人圈在身边,但他这点和白断雨一样,谁的面子都不给。


    非但不给,还要给自己的宅子取名为府,颇有点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人做一国的意思。


    至于这穿花洞府,名字虽是他取的,宅子却是阮家人造的。


    早年钟离善夜居无定所,热衷于四处漂泊,是个浪子。


    后来阮玉山那个特立独行的小叔叔阮招出生了。


    阮招自落地起便体弱多病,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老太太千里迢迢花重金请了钟离善夜前来医治,这人把脉一搭,面相一摸,生辰八字一问,告诉老太太说阮招这孩子不能留在府里,若是让世家养着,成年之前势必早夭。


    老太太听过便明白,阮招这是命数被家运压着了。


    要么找人替命,要么自行离家,寻个普通人户养着。


    佘瑶英是从不认可世家子弟吃不得苦找人替命这档子做法的,既然阮招留不得,那便让他去吃他该受的苦。


    要出生在阮家,就得担得起自己的命数。


    “说是这么说,但老太太到底还是心疼,因此在选寄养人家的事上很犯难,许久都敲不定。正当我家老太太为此着急的时候,老头子就说,他算了算,这小子跟他命盘相合,要不就拿给他养个几年,时候到了,他再送回来。”


    阮玉山说这话时,正带着九十四在山腰的青石板石阶上拾级而行。


    穿花洞府修在山上,原本有小道可以直接骑马到宅子的后方马厩,可他见九十四一路上兴致不高,便干脆下了马,先写了张条子让那罗迦叼着,把小蝣人送上去,届时自有宅子里的下人安排小蝣人的去处,他则带着九十四从山脚慢慢游玩上去。


    一边走,一边同九十四说起关于阮招和钟离善业的这桩往事。


    “老头子想养阮招,老太太听了,先是高兴,”阮玉山回头朝落后自己两步的九十四伸手,把人牵到自己面前,“毕竟人活四百岁,不成仙也是仙了。有个老神仙愿意替自己养孩子,先不说替人消灾了,就是寻常小孩儿,能送到钟离善夜膝下调养几年,那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九十四这大半个月身子一直莫名的不大见好,加上昨夜又耗了一夜心力,现在爬了半天山,竟有些气喘,停在阮玉山身边缓过了气才开口:“那就把你小叔叔送来这儿了?”


    阮玉山见他累着了,便松开手,抚上他后背,隔着披风一下一下给他顺气,接着道:“这山上原没有宅子。是老太太听闻钟离善夜有意抚养阮招,特地命人在此修了一座宅院。一来也好安排府里的人到此伺候,二来么,也是预防老头子反悔,养到一半不要孩子了。”


    钟离善夜要强。


    人一要强,脸皮就薄,明面儿上最不敢做亏心事。


    “倘或老头子真把阮招养到一半不想养了,看在这么大一座宅院的份上,轻易也说不出弃养的话。”阮玉山说道,“可宅子修好,老太太私下里琢磨,有怀疑是不是老头子故意设了局,就想从他这里讹个孩子走。后边便派了许多府里的近侍来此伺候,许多年一直提防着他。直到阮招能走路说话习武了,老太太发觉老头子是真心实意待阮招好,才慢慢放下戒心。”


    阮玉山往更前方指了指:“待会到了你好好看看,这宅子修得比多少王侯将相的府邸还气派。”


    九十四点评道:“你们这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阮玉山反驳:“我们这是孩子也舍了,还给狼打了个窝。”


    他见九十四呼吸平稳了,便问:“还走得动吗?”


    九十四垂着眼,盯着被阮玉山放开的那只手,不知在想什么。


    俄顷,摇了摇头:“走不动。”


    阮玉山刚想说那就原地休息休息,又听九十四说:“有人扶着可以试试。”


    阮玉山低头笑了一下,扶着九十四的胳膊准备往前走。


    哪晓得九十四一动不动,面无表情道:“扶手效果会好些。”


    阮玉山凝视着他想了想,说:“要不我背你?”


    九十四抬头:“那还握手吗?”


    阮玉山没过两天好日子心里边又犯欠,把手抽回去背在身后,道貌岸然地摇摇头:“不握。”


    九十四:“那不背。”


    阮玉山还嘴欠:“不背就不走。”


    九十四低下眼,心里嘀嘀咕咕念了两句蝣语,披风一掀,往地上大剌剌地一坐:“不走就不走!”


    他别开脑袋,越想越过不去,认为阮玉山这是典型的言而无信。


    对方翻脸,他也翻脸!


    他说到做到,立马把脸垮下来。


    岂知胸前的披风还没敞开片刻,忽地又被阮玉山合拢。


    九十四拉着嘴角,冷冷地刚要把阮玉山的手打下去,两只胳膊就猝不及防地被阮玉山逮住。


    只见眼前人一个转身微微蹲下,顺势攥着他的手腕往前一扯——九十四眨眼间身体腾空,正险些从阮玉山的背上翻出去时,两个膝窝就被人用手稳稳兜住了。


    阮玉山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笑意从他身下传上来:“地上凉!”


    说完,又放沉了语调,逗他似的,用他才听得出的语气低低问:“把我们阿四冻着可怎么办?”


    九十四把眼珠子转回阮玉山身上。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阮玉山乌黑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忽然喊:“阮玉山。”


    “嗯?”


    “你不牵我吗?”


    阮玉山把他颠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等上了山,你先洗个热水澡,吃过了饭,我再带你去见钟老头。”


    九十四问:“他不是复姓钟离?”


    “会数数啊——还知道个一二三。”阮玉山的语调波澜不惊,“那你数数,我有几只手?”


    九十四噤声了。


    他的脸色再次快速地沉下来,盯着阮玉山可恶的后脑勺,真想像敲木鱼一样用拳头给阮玉山的脑袋来两下。


    正在他思考是否要实施此等暴行的当儿,阮玉山抬起一只胳膊,抓住了他的手。


    阮玉山要牵他,便势必有一只手不能兜住他。


    他的手被阮玉山握紧揉了揉,又牵到嘴边吻了吻手心。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阮玉山在他掌心留下两个粗糙的吻便快速地放下胳膊捞回他悬空的腿。


    “待会儿给你做银丝鸡汤面。”他听见阮玉山说,“老头子自己养的鸡,日日拿人参喂的,吃了就暖和了。”


    九十四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冷。


    蝣人能在饕餮谷那样的冰冻三尺的积雪中年复一年地活下去,没有貂领朱锦的狐皮大氅,也没有干净柔软的丝绸里衣,他还是好好生生地长到了十八岁,昨夜那点雪对九十四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是他没开口。


    他只是拂去了头顶枝叶落到阮玉山鬓发处的露珠,问:“要煮多久?”


    “煮面快。”阮玉山背着他,半点不见喘气,悠悠地走在石阶上,“就是鸡汤炖起来费工夫。”


    九十四又问:“炖鸡汤……你要守着?”


    阮玉山:“那是自然。”


    九十四:“能在屋子里炖吗?”


    阮玉山:“得去厨房。”


    “厨房……”九十四的手停留在阮玉山的鬓发上,“离我远吗?”


    “远。”阮玉山说,“离老头子住的地方近。”


    九十四收回手:“那不吃了。”


    阮玉山又笑了一下:“你好好洗个热水澡,洗完我就把面煮好端来。”


    九十四跟他确认:“洗完就来?”


    “洗完就来。”


    是以阮玉山一到了穿花洞府,先把九十四带到自己的别院,打发宅子里的人送来热水,守着九十四泡进浴桶,便火急火燎地去找钟离善夜。


    他独自去找钟离善夜,当然不单纯是为了炖鸡。


    穿花洞府的下人都是老太太从阮家打发送来的,这会子阮玉山要找人,自然有小厮丫头们轻车熟路地引他去见。


    钟离善夜正挽着裤脚在地里在种菜。


    听见后头有人来了,头也不回,只哼哼两声:“听说这回带了两个蝣人和一只白狼?”


    “蝣人是没错,另外一头可不是狼。”阮玉山一边说,一边去给钟离善夜拿手杖,“是那罗迦。”


    钟离善夜是个睁眼瞎。


    几时瞎的没人知道,反正从阮玉山、阮玉山的爹、阮玉山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打知道钟离善夜这号人起,此人就是个瞎子。


    但好歹是活了四百年的老神仙,听声辨物不在话下,行动之敏捷灵活,比起常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钟离善夜这两只眼睛,瞎与不瞎,区别不大。


    比如现在,阮玉山的手杖还没递到他身边,钟离善夜已经抖擞抖擞双腿,三两下绕开自己种的每一颗甜菜,走出田圃洗手了。


    至于这人灵敏至此为何还要随身携带一根手杖,阮玉山年幼时也问过这个问题,钟离善夜说是因为打人方便。


    说完就往阮玉山偷了他山鸡的手上来了一棍子。


    这么多年过去,老头子还是在使这根手杖。


    “稀罕事儿。”钟离善夜洗过了手,从阮玉山手上接过手杖,慢悠悠往主屋里去,“怎么?你老阮家今年有大日子,祭祀得砍三个头?蝣人不够,还得拿神兽来凑?”


    阮玉山就不乐意听他说这事儿:“待会儿你见了他,别提祭祀的事。”


    ——阮家年年用蝣人活祭之事,并非天下皆知。


    否则阮玉山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族中旧事等等像打发时间似的说出来给九十四解闷。


    红州阮家,说好听点天子对其是器重,难听点其实是忌惮。


    红州百年来也对此十分清楚,因此拉帮结派发展势力之事,阮家是从来不干。


    一来世代天子对阮氏属实说得上宽厚,不管实际是个什么想法,总之明面上对其很是礼待,什么贡品金银、奇珍异宝,隔三岔五就打发内监千里迢迢往阮府派送。阮家如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那在大祈也安分不到这个时候。


    二是土匪出身的阮家人也确实对曲意逢迎培植党羽并不热衷。


    阮家的子孙那么多年就对两样东西兴趣浓厚:一是搞钱,二是打仗。如此总结下来其实跟土匪也没有太大区别。


    秉持着以上两个原则,整个阮氏甚至红州,在大祈自来都不是张扬的做派。除了这几十年出了个阮玉山,因幼时开蒙早,玄道天赋极高,武艺也强,自小便名动西北,长大之后更是出落得英姿飒爽,上马能战下马能文,属于想藏锋也藏不住的苗子。


    同时东南无镛城又有个谢九楼与他几乎同龄,照样是声名赫赫,旁人提起其中一个便难免说到另一个,二者这许多年在诸人口中总是好似难分伯仲般一同被讨论,更引得世间对阮玉山多有闻名。


    除此之外,世人对红州阮氏便知之甚少了。


    这也是那么多年来阮家采买蝣人用以活祭从来只去饕餮谷的缘故。


    若非说购入蝣人的渠道,大祈明面上只有饕餮谷,背地里法子并不少,否则也不会有许多人一路盯着打劫从饕餮谷出来的主顾。


    多了不说,光阮玉山手下的一指天墟,真想给他每年流通一个祭品到府上,那是最简单不过。


    可野路子越多,消息就越不好保住。


    引起的讨论和注目多了,阮家就算只想独善其身,也难免会吸引一些想要前来巴结的势力。


    阮家人不怕事,但怕麻烦。直接去饕餮谷采买蝣人最是省事。


    饕餮谷做了几百年蝣人生意,口风严,摆得正姿态,知道主顾最想要什么、又最忌讳什么,阮家不想走漏的消息,饕餮谷百年来是半点没露出过一丝风声。


    加上阮氏一向顺应天子心意在红州深居简出,每年也就采买蝣人之时子孙们会趁此机会去到江南隐姓埋名大逛一场。即便带着个笼子,笼子里装个蝣人,世人也只会当作是哪个富家公子出来游玩,难有知晓那是红州阮府为祭祀所用。


    “哟,”钟离善夜轻巧地坐在太师椅里,二郎腿一搭,抄过手边放凉的头茬银针啜了一口,“保密到这地步了?祭品都不能先知道自己要上断头台?”


    阮玉山懒得跟他废话:“那不是祭品。”


    钟离善夜翘起嘴角:“你小子要背着佘丫头偷摸给自己开小灶?”


    阮玉山额头青筋突突跳,指着他道:“哪天把你个老妖怪给炖了,我也不炖他。”


    钟离放下茶杯,绕着阮玉山走了一圈,最后闪到人身边,凑在阮玉山耳边贼兮兮地笑道:“癖好挺特殊啊。”


    阮玉山:“……”


    这倒是让他不好反驳了。


    阮玉山沉默片刻,正思索着怎么跟钟离善夜解释自己与九十四之间确实是这么个关系但又并非是对方所理解的关系时,忽听砰的一声。


    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膝已然轰的跪下了。


    接着阮玉山才明白,刚才那一声是钟离善业的手杖打自己膝窝上来了,顺带还踹了他一脚。


    老太太赏他几闷棍他不怕,钟离善夜四百年的功力可不是盖的。


    阮玉山身上腿上膝盖上的痛劲儿后知后觉上来,正龇牙咧嘴撑住膝盖要爬起来,当即又听身后呵斥道:“你个小畜生!”


    第59章 过招


    阮玉山龇着牙摸了摸背,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钟离善夜那一脚给踹碎了。


    他以前不是没挨过钟离善夜的打,可没几次能比这一脚更狠。


    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个事儿,又见钟离善夜绕到他面前,举起手杖指着他骂:“你们老阮家有拿活人祭祀的旧俗倒也罢了,我一个外人不便置喙。可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要处理那俩小蝣人你就干脆些,何苦去磋磨人家?我说你这些年也该成人了,怎么也不见立个妻室,合着是有这等见不得人的癖性!”


    他拿手杖对着阮玉山隔空点了又点,简直有些气得说不上话的劲头:“你玩什么不好?你玩蝣人!本就是等死的性命,临行前还要被你作此羞辱!人都道士可杀不可辱,你倒好,你仗着蝣人不被当人,是又杀又辱。这叫什么?这叫虐杀!佘瑶英那丫头就是这么教你的?阮家那么多年的家规祖训,都叫你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钟离善夜越说气性越大,左右看看——虽然不知道他一个瞎子有什么好看,反正最后还是干脆把手杖另一头雕花刻纹的金蟾手柄换过去对准了阮玉山:“老子今天就替你老祖母好好教训你一顿!”


    阮玉山一看那精雕细琢的梅花金蟾杖就要打到自己头上,原是想躲,紧接着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地受下了这一杖。


    叼着三叉梅花枝的楠木金蟾嘴不偏不倚打到他左侧额头。


    一股鲜血径直从他脑门淌下来,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


    钟离善夜手上一顿,显然没料到这小子往常如此油滑投机,今日却老实巴交地愿意挨打。


    他缓缓收了杖,问道:“怎么不躲呀?”


    阮玉山翻眼将他一瞅,自顾拿了锦帕给自己擦擦额头,这才拍拍膝盖站起来:“躲了你还能好好站这儿听我说话?”


    那不得把他追得满山跑直到打个痛快为止?


    那要换平时他还有功夫跟钟离善夜闹闹,这会子九十四还等着他回去吃面呢。


    钟离善夜哼了一声,又坐回那把太师椅上,搭上自己的二郎腿,宛若无事发生:“你说吧。我听听你怎么狡辩。”


    阮玉山草草捂住伤口,也大摇大摆地往钟离善夜旁边圈椅上一坐,早已准备好了自己来时的说辞:“阿四,我是有意带回家去的。”


    从饕餮谷初遇,到目连村遇袭,再到燕辞洲的一夜大火,阮玉山在钟离善夜面前,用最简洁的话和最省时的说法,倒是该讲的都讲了个清楚。


    这也是难为他,好不容易找到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


    在九十四面前尚且因为家族秘辛要隐瞒三分,到了钟离善业这儿,阮玉山可算能讲个痛快。


    他必须得把自己与九十四的处境让钟离善夜知道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才能方便后头开口要人帮忙。


    钟离善夜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听了,沉默半晌,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两刻钟之内,杀了整整一个饭馆的人,然后在你面前委屈地哭了一夜?”


    阮玉山认为钟离善夜的概括有些偏颇:“哪有整整一个饭馆——那不是还救下一个小蝣人。对了,他说还放了个小姑娘什么的,我没听清楚。”


    钟离善夜挥挥手:“你说这么多,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阮玉山身子微微凑过去,微笑着刚要开口,想让钟离善夜收九十四当个徒弟,话到临头眼珠子一转,觉得有个事儿就差临门一脚,于是脱口道:“我送他当你义子,如何?”


    钟离善夜冷笑:“我是大夫,不是屠夫。”


    说完他蓦地站起来,要把阮玉山轰走:“我就晓得你没憋好屁!就这蝣人的脾性,还给我当义子?我看像转世的天王老子!倘或真收到门下,哪天再一时兴起——哼哼!他在前边杀,我在后边救,直接给我累成孙子!去去去,不收不收!”


    阮玉山的脸皮一向很厚:“你连他人都没见到就着急忙慌给拒之门外,这不像你行事作风啊——莫不是前些年养个阮招,给你养怕了?”


    提到阮招,钟离善夜的神色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僵硬。


    他甚至没来得及做任何掩饰,仿佛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便叫他突遭洪水猛水般呆愣住。


    不过那呆愣也就片刻功夫,钟离善夜便扬了扬唇,指着阮玉山道:“你小子,想用激将法。”


    阮玉山没应是与不是,只往椅子背上一靠:“你有胆量,就先去会会他。”


    钟离善夜道:“倘若我会了还是不喜欢?”


    阮玉山只笑:“你会喜欢他的。”


    “得了,人还没见呢,就给他戴高帽。”钟离善夜掸掸裤脚,提腿往外走去,“找人给你包扎包扎伤口去,我先瞧瞧那个蝣人儿。”


    “等等,”阮玉山叫住他,“第一次会客,哪有空手前去的道理?”


    钟离善夜“哟呵”一声,撸起袖子做一个讨债的姿态:“这他*的到底谁认儿子谁认老子?”


    阮玉山又擦了擦伤,取下捂在额头的帕子确认伤口不怎么流血了,便上前握住钟离善夜的双肩:“我来!我给你俩安排妥当,如何?”


    钟离善夜:“你要怎么安排?”


    阮玉山:“把你养的山鸡给我捉一只来。”


    钟离善夜一脚踹过去:“去你的!”


    大半个时辰后,钟离善夜端着碗将将煮好的银丝鸡汤面到别院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叽里咕噜:“成天就惦记我的那几只山鸡,个臭小子。”


    说完,他第五次看向碗里的人参竹荪浓汤和汤里根根分明的银丝面。


    接着咽了口唾沫。


    钟离善夜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嘴馋。


    不光是馋,还特别馋阮玉山的手艺。


    因此打归打骂归骂,阮玉山说要下厨,他第一个递柴火捉鸡。


    递完了柴火杀完了鸡,用上好的人参、竹荪和就地取材的些许山珍煨着,煨上一个多时辰,再加些阮玉山才晓得怎么放的山中药材——别看钟离善夜这人是大夫,手上捧着药材只会救人却不会炖鸡,一把炖肉的药材放进去,他炖出来是药,阮玉山炖出来就是鲜得赛神仙的山珍汤。


    时候炖够了,直把鸡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那些山珍也在汤里入了味。


    老鸡是炖得越久越香,钟离善夜守在厨房灶火边,闻着锅里的气味直流口水。


    那鸡还没炖烂呢,阮玉山就要揭盖,钟离善夜按住他的手问他要干嘛,阮玉山说先盛出来给阿四煮面,否则人要等急了。


    钟离善夜满不高兴,哼哼唧唧地端着碗面去见他还没认在膝下的义子。


    别院中设了三进院落,每进之间又多一个小花园,第一进花园正中设着石屏,第二进设着错落的假山,假山后的院子前引了山泉活水分流在花圃之外,蜿蜒于每座房屋之前,取一个背山面水的寓意。


    如今入了冬,院子里的花枝倒是干枯凋敝,唯有点假山活水可赏看。


    钟离善夜七拐八绕走进最深处的院落时,九十四正草草穿着身单薄的里衣——兴许是天冷,他里衣外又套了件里衣,整个人胡乱穿衣,背着双手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钟离善夜步子轻,玄境是上等中的最上等,即便是阮玉山或者云岫,不刻意提防也很难察觉到他的靠近。


    九十四正低头看地发着呆,猝不及防便听身后有人问:“在做什么呢?”


    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在他面前。


    九十四并无上下打量人的癖性,因此看见此人只是注意到了对方的容颜,发现这人容颜年轻,双目明亮却似乎有些失焦;面庞瘦削,眼角虽有一丝细纹,却仍称得上英俊潇洒;身姿不俗,只是两鬓微微见白了。


    他看过这人一眼,也不问其身份,也不问其为何来此,只道:“我在等阮玉山。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钟离善夜不做回答,只把手里满院子飘香的一碗鸡汤面递过去:“你的面。”


    九十四的视线转移到钟离善夜手上这碗汤面上,原想先下意识弯腰用鼻子去嗅嗅,最后还是忍住了。


    钟离善夜挑眉,似是感知到九十四的鼻尖动了动,要准备从自己手里接碗了。


    他无声扬唇。


    九十四的指尖尚未碰到碗底,侧面便传来一阵极其轻巧的掌风,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只拿着筷子的手毫无阻力般朝自己手上打来,如果不挡,这碗面就要打翻在地。


    九十四当即调转指尖,抬起胳膊,弯曲提肘,灵敏地用手腕挡住了钟离善夜的第一招。


    然而招式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见对方另一只端着面碗的手骤然松开。


    眼见一碗热腾腾的新鲜鸡汤面就要这么垂直落地,九十四侧身弯下半边身体,掌心向上,企图用手掌垫在地上以托住面碗,下一刻,就见钟离善夜脚尖横扫而来,准确无误地踢到碗底!


    整碗面蓦地向上飞去,半空中鸡汤飞溅而出,根根分明的银丝面也紧随其后,呈现一副泼洒姿态自碗口飞出来。


    九十四眼角微微一搐——阮玉山煮的面!


    他顾不得别的,一步横跨过钟离善夜伸过来阻拦的脚,打算伸手抢夺半空中滚落的面碗,企图抓住面碗之后再去接住飞溅出来的汤和面。


    哪晓得钟离善夜是缠上他了,手脚并用地踢打过来。先是用脚背出其不意地横在他膝前,原以为能把他拦个狗吃屎,却不料九十四的反应比他还快一招,竟一脚踹向他的脚后跟,直直将他踢开了!


    “好小子!”钟离善夜笑着夸赞一声,又道,“看招!”


    旋即整个人飞扑过去,双手紧紧攥住九十四两条胳膊,提脚向上,还要用小腿绞住九十四手里的里衣,不让他去夺碗。


    钟离善夜的手仿佛两个坚固的蟹钳,死死卡住九十四的胳膊,因他使了全力阻拦九十四向前,这倒是把九十四给惹得正眼瞧他,拿他当回事了。


    只见九十四低头冲他邪笑了一下,忽地旋身,直带着钟离善夜两脚离地兜了个圈,趁其来不及稳住身形,抬起小腿便往钟离善夜的后背上扫!


    钟离善夜听到腿风,为了躲这一脚,不得以松手跳开。


    九十四立即往面碗的方向冲去。


    钟离善夜失明的双目眸光一闪,侧耳分辨出个中事物所有位置,便扔出手中的筷子使其飞向坠落的面碗,只听噼啪声响,筷子和面碗对撞的瞬间,二者皆在空中爆裂而开,化作碎片。


    “你!”九十四转头,紧蹙着眉头咬牙瞪了钟离善夜一眼。


    不过他顾不得往钟离善夜身上还手,飘着步子飞跨过去,雷厉风行地脱去外边那件里衣,往空中宣开,在鸡汤和面条落地的途中用一件衣裳接住了它们。


    待他双脚落地,衣裳兜住的一碗鸡汤面浸湿了这层布料,滴滴答答地透过里衣流到地上。


    九十四背对着钟离善夜,双手打得笔直,抓着面前这块绷紧的里衣,一动不动。


    “嗨呀,”钟离善夜正为自己赢了一局而沾沾自喜,摸着下巴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又意态悠然地拍了拍九十四的肩,心里已然有八分认可了这个义子,认为阮玉山诚不欺他,嘴上说话便十分轻快,“不就是一碗面嘛,吃不到就吃不——”


    话音未落,他察觉到这人呼吸声不对。


    钟离善夜正过脸,睁大了一双看不见的盲眼,仿佛如此就能看见九十四的神色。


    九十四垂眼盯着用里衣兜住的这一碗面。


    片刻前这面还齐整漂亮的装在碗里,一看便知是阮玉山用心煮好亲自盛的。他吃过阮玉山给他煮的面,连阮玉山夹面摆面的习惯他都一眼认得出来。


    可现在好了,好端端一碗面,费了他和阮玉山大半个时辰,一个等一个做,钟离善夜一来,就让它们这么稀稀拉拉在衣裳里溃不成军地兜着!


    九十四一眼不眨地望着这凉透的面,眼角微微发红,抿了抿嘴,末了,语调波澜不惊地轻声道:“你走吧。我不认你当师父了。”


    说完便扭头去屋子的行李里拿了筷子出来,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把兜面的衣裳摊开,就着这衣裳低头一声不吭地吃起那一摊冷却凝固的面条来。


    竟是全程都没再多看钟离善夜一眼。


    这一下倒是把钟离善夜给整愣神了。


    他眨巴眨巴自己的盲眼,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等九十四唏哩呼噜吃了会儿面,随后挠挠后脑勺,走过去,试试探探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钟离善夜?”


    第60章 鬼话


    九十四不理他,只埋头吃面。


    钟离善夜侧耳听他安安静静小声呼噜着进食面条的动静,不禁问:“这东西还能好吃?”


    九十四仍是不说话。


    钟离善夜端来的这碗面其实量并不大,阮玉山本意是想让九十四多喝些汤暖暖身子,哪晓得这面交到钟离善夜手上这么一闹,汤是全撒漏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两筷子就能挑完的面,九十四慢慢吃了好一会儿,吃得全神贯注,把钟离善夜完全晾在一边。


    直到吃完,他习惯性举起胳膊想用袖子擦嘴,胳膊举到一半,想起阮玉山以前教他的,又从衣服里掏出一张锦帕,仔细擦过了嘴,不咸不淡地说:“这不是东西。这是阮玉山煮的面。”


    说完便起身抓着脏衣裳和筷子回房,毫不留情地关上门,留钟离善夜一个人杵在外头享受寒风。


    钟离善夜受一次冷脸,还能受两次?


    他活了四百来年,起码有三百八十年——除了在阮招面前,没得到过旁人此等冷遇。


    他也是个很有脾气的,自认方才已经拉下脸来给人台阶,然而九十四却不领情。


    在个毛头小子面前失了面子,钟离善夜气不过,哼了一声,拂袖回去。


    那边阮玉山才把炖得差不多的鸡汤端上来。


    在九十四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的年轻老爷子甫一进门,循着香气走进屋子,便见阮玉山坐在屏风后的黄花梨木八仙桌边上。


    桌上用珐琅彩花柳纹海碗盛着一整只炖好的竹荪松茸山鸡,海碗旁还放着一个三层高的食盒,一看就是另装好的鸡汤与小菜。


    阮玉山不偏不倚坐靠在主位右边的客椅中,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悠哉悠哉地晃起脚,两个胳膊肘靠着扶手,双手交叉再身前,一个闭目养神等他回来的姿态。


    钟离善夜才在别院吃了瘪,心里正把不知好歹的九十四骂了八百个来回,此时连带着看阮玉山这个姘头也不顺眼了。


    他故意拔高音调咳嗽着走过去,阮玉山闻声,懒洋洋地睁眼,见钟离善夜一声不吭就要开珐琅盖子吃鸡,当即按住他的手:“如何?”


    钟离善夜耷拉着嘴角,又是哼的一声。


    阮玉山笑:“我就知道合你的意。”


    “反了天了。”钟离善夜吹着他没有的胡子瞪着看不见的眼,“你哪只眼睛瞧出来我满意?”


    阮玉山笑而不语。


    钟离善夜还要揭盖子,手却被阮玉山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阮玉山哂他:“十几年时间,您有些见老啊——怎么连我也掰不动?”


    语毕还当真侧目瞧了瞧钟离善夜的脸:“哟,还长白头发了?我先还没仔细看,你这白发——长势喜人啊。几时长的?”


    钟离善夜摸摸自己鬓边白发,对此不欲多言。


    他对着桌上看得见喝不着的鸡汤咂咂嘴,问道:“你同我说,收他做义子。却跟他说,只叫他拜我为师?”


    “哪能是我说的?”阮玉山还是躺在椅子里,歪了歪头,一脸正色地辩解,“照我的意思,他认你做老子,改姓钟离拜入门下是最好不过。可阿四久仰你神医大名,自认做你儿子受之有愧,若没你点头,他是半点高攀的心也生不出来,只敢勉强姑且来此拜师试试。我是劝了又劝,也没能使他松口,非说不能对你大不敬。”


    话音刚落,他歪过身子,凑到钟离善夜眼前,压低声音:“可若你想收他做儿子,他高兴都来不及,还有不肯的道理?”


    “可惜了。”钟离善夜是早十几年前就摸头这个人油嘴滑舌的秉性,知晓阮玉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对上边这番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拉长音调摇头道,“你家小蝣人脾气傲,我高攀不上——”


    阮玉山痞里痞气扬唇一笑,从椅子里蹭起来,亲自给钟离善夜揭了盖子舀好汤,再把他老人家服服帖帖牵到主位坐好,站在后方拍着钟离善夜的肩和气道:“脾气傲,那是对外人。做蝣人的,性子不古怪刁钻些,难免在外总吃亏,你也不乐意堂堂钟离善夜家的人被人欺负不是?今日你将他首肯了,那就不是他外人。”


    说到此,他又正了色,语气严厉道:“他敢对你甩脸子,我回去教训他,保管让他明白什么是天高地厚,把他收拾得心甘情愿来你这儿登门道歉!”


    钟离善夜扯了扯嘴角,知道他这是两面哄两面蒙,对此非常不屑,捏着勺子舀了舀鸡汤,没放进嘴里,只朝外挥挥手,赶人离开:“滚滚滚!看见你就心烦!”


    阮玉山知道这方事儿是成了,提着食盒就往外跑。


    跨出门前听到身后传来非常响亮的吸溜鸡汤的动静。


    他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出了院子往外走,好巧不巧碰上在山里乱窜的那罗迦。


    后面还跟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小厮,一副想将其按住却不敢上手的神色。乍一见了阮玉山,便仿佛看见济世活佛一般,个个睁着眼,嘴里喊着阮老爷,祈求他能帮帮忙。


    阮玉山冲他们几个摆摆手:“下去吧。”


    小厮们刚要退下,他又问:“那个小蝣人如何?”


    便有人答道:“才吃毕了饭,洗过了身,这会子正睡着。”


    阮玉山点了点头,一面招那罗迦到自己身边,一面低笑:“这小蝣人倒是心大。”


    他问那蝣人情况倒也不为别的,只想着待会儿又多个能给九十四交上差的事儿。


    蝣人是他救的不错,也是他带来此地的,但那一切也仅仅是看在九十四的份上。


    对于这个种族——或者说全天下所有的种族,阮玉山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多余的怜惜,甚至于像蝣族这种常年野蛮近兽的人种,即便当下处境并非他们所愿,但多年来蝣人养成的兽性已无可磨灭,他更不会对其高看一分。


    退一万步讲,就是尊师好礼的世家的公子哥儿们,也不少见狼心狗肺的畜生,他又凭什么要对每一个萍水相逢的蝣人额外另眼相看?


    阮玉山很能把九十四本身和蝣族区分开来。


    九十四是九十四,蝣族是蝣族,他并不爱屋及乌。


    九十四高兴,他便救了这蝣人放在府邸养着,左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的口粮,他也出得起;倘或没有九十四,那这小蝣人也就是放在大冷天冻死的命,阮玉山看都不带多看一眼。


    阮玉山赶着那罗迦去别院寻九十四。


    才绕过假山,便见院子的月洞门内一地碎片,有打碎的面碗,也有几截折断的筷子。


    七零八落的碎片周围还有许多飞溅在地的鸡汤的痕迹。


    阮玉山拍拍那罗迦的脑袋,让它出去找人来收拾。


    “这老爷子。”


    他低声念叨两句,绕过满地碎片,上了檐下台阶,先站在门外,背着手喊道:“阿四?”


    门内没人吱声,但有刻意发出的翻书动静。


    是九十四在告诉他自己就在屋里,然而因为不高兴,所以不出声。


    阮玉山推门而进,边跨进门槛边道:“听老爷子说,他一时失礼,把你惹生气了?”


    初冬的太阳跟随阮玉山推门的动作照进屋子里,九十四就坐在屋子里那个紫檀木圆桌旁,眉发在阳光下被包裹得显现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他一手握着书,胳膊肘搭在桌上,另一手正翻页,听见阮玉山进门便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先瞧见阮玉山额头上包扎的伤口。


    九十四眸光一凛,登时放下书,几步过去,仰着脖子,捧住阮玉山的脑袋左边看了看右边,确定没有别的伤口,又用轻轻用指尖掀开一点包扎处的绸布,果然看见了血迹。


    阮玉山则盯着九十四放在桌上的书。


    这书早前九十四在四方清正看了一半,另一半还没来得及看便到了一指天墟开张之日,后续他特地嘱咐云岫把这书带上收进行囊里,方便九十四来了这儿接着阅读。


    可他分明记得九十四在四方清正时就看到了第十一回,方才在门外又听见九十四把书翻了两页,现在书页朝上,阮玉山看见上头是第十二回的第二页。


    也就是说,在他来这里之前,甚至于到现在,九十四这书其实一页也没看。


    光等他去了?


    阮玉山一挑眉毛,嘴角上扬了两分。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此事调笑调笑九十四,眼前的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转身走到墙角,拿了破命就要出门。


    阮玉山一愣:“做什么去?”


    九十四边往外走,边扭头蹙眉看向阮玉山:“你少管!”


    阮玉山想也不想就知道他这是要去找谁的麻烦——能把他额头打个窟窿的,漫山遍野除了钟离善夜还能有别人?


    真叫九十四跟老爷子兵戎相见了,那这俩人这父子还当不当了?


    阮玉山放下食盒,一个箭步上前,从背后双手合抱搂住九十四的腰,直接把人下半身腾空扬起来,再端个佛像似的把已经踏出门槛的九十四硬生生端回屋子。


    没让九十四再次夺门而出,阮玉山先一步上前把门关死,接着转回身二话不说胡乱把九十四逼到墙角,黑压压得俯下身去,笑道:“一直在等我?”


    说话间悄无声息地把破命从九十四手上抹开。


    九十四一把将破命攥回手里,莫名其妙地仰头回望他,眉头紧皱,仿佛他在说什么废话:“不然呢?”


    阮玉山见夺戟不成,改用掌心回握住九十四的手,防止这人突然冲出去要把钟离善夜打个屁滚尿流。


    他的手掌比九十四大上一圈,因此指尖恰巧能在他用手包住九十四的手时触碰到九十四手腕那一圈狰狞的疤痕。


    阮玉山用眉心蹭了蹭九十四的额头,似笑非笑:“很想我?”


    九十四的注意力这才被拉回来一些,他凝视着阮玉山的眼睛,紧拧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只是对着阮玉山直勾勾地望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沉声道:“你的面被打翻了……碗也打破了。”


    说罢,又抬起眼睛瞅了瞅阮玉山额头的伤口,眼中怒意再起,恨铁不成钢似的,嘀咕道:“就跟你的头一样。”


    阮玉山:“……”


    他把脖子低低地垂下去,抓住九十四空着的那只手,一个劲儿往自己额头上贴,一边像那罗迦平日拱人的姿态似的往九十四掌心里钻,一边说:“那你疼疼我。”


    九十四被他人高马大地困在墙角,眼珠子盯着阮玉山自个儿凑过来给他看的伤,指腹很轻地摩挲在对方头上那块隐隐浸着血的绸布上,摸了会儿,又想不过,要从阮玉山怀里钻出去想找钟离善夜的麻烦。


    “欸欸欸——”阮玉山见自己的示软效果适得其反,只能先把胳膊一伸,拦腰揽住九十四,将把人锢在怀里,“你说你!”


    九十四抬眼一瞪,他又噤声了。


    阮玉山手指头放到九十四身后绕着九十四被发带绑起来的头发,心肠里一拐弯,挨着九十四的耳朵问:“你就不奇怪,他为什么打我?”


    九十四不奇怪。


    阮玉山本就是个方方面面都很讨打的人。


    具体的原因,随便说一个都不稀罕。


    可这也不代表他能让阮玉山随便挨揍。


    阮玉山要是让人想揍就揍了,日后谁还给他煮面条,谁还替他穿衣裳?


    不过话既然都说到这儿了,九十四自然还是给阮玉山一个面子,反正要打钟离善夜,早一刻是打,晚一刻照样也是打。


    他问道:“为什么?”


    阮玉山看事情有转机,当即把人抱起来举过头顶,捧花瓶一般将九十四报到床榻边再放下来,按着人坐下以后,又自顾去打开桌子上的食盒。


    “因为他觉得我欺负了你。”阮玉山从食盒里拿出一盅盛好的鸡汤,“看我带你回来,又听说你是我从饕餮谷买的,便以为我要欺辱你。连话都不问,就先给了我一棍子。”


    他笑了笑,端着碗朝九十四走过去:“我说他这徒弟都还没认进门,先赶着心疼上了。也不管我冤不冤,要先替你们蝣人申了冤,再考虑是否委屈了我。”


    阮玉山把碗塞进九十四手里,挨着他坐下,笑问:“你说这老爷子上辈子是不是个蝣人?跟你一样看自己心肝受了委屈,都要先不由分说找人打一架再考虑别的?”


    九十四握着手里的碗,听阮玉山把话层层递进说到这儿,他脸色已然缓和了几分,又看看对方额头上的伤,联想到先前在院子里钟离善夜的行事作风,对此事便信了个七八分,嘴上却仍道:“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阮玉山说,“你不信我,你去问问老头子,但凡我有半句假话,我今晚跟那罗迦挤一个窝。”


    九十四嘴角翘了一下。


    阮玉山趁机道:“你现在还想教训他?”


    九十四眼珠子别到一边。


    阮玉山便知这个人也松口了:“要我说,就凭他心疼你这劲儿,不仅不该打,还该亲自登门道谢。就算不道谢,你也给他个台阶,让他顺着下来,否则辜负他一番好意,也不是你的作风。”


    九十四不置可否。


    他思索着,没应声,只是准备要低头喝汤。


    刚低下头,不知想起什么,忽又抬头问:“那你呢?”


    阮玉山:“我怎么?”


    九十四毫无戒心:“你当初买我,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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