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阮玉山
席莲生对阮玉山莫名其妙的举动已然熟视无睹。
他交代完一切后,自己也如释重负,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颓唐的画面,心松了下去,身子也后知后觉开始冷了。
席莲生失神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对九十四说道:“多谢。”
接着便沉默地站起来,像个老人似的一步一步往外走,兴许是要从此回到矿山脚下去了。
九十四手里捏着块芋花糍,望着席莲生的背影正出神,忽听耳边飘来一声:“玉山。”
他陡然回头,发现阮玉山不知几时站在他身后,在离他极近的位置,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偏头看着他。
“嗯?”九十四也偏头,皱着眉头不知不觉朝阮玉山凑近,像是想听清楚他说什么。
“玉山。”阮玉山一听九十四这么哼声,心里就痒痒,他似笑非笑瞟了一眼九十四凑近的嘴唇,重复道,“我叫阮玉山。碎玉的玉,昆山的山。”
九十四敛下眼:“哦。”
随即便错开阮玉山,走向那把摇椅。
显然他对那把椅子的新鲜劲儿多过阮玉山的名字。
席莲生一走,九十四没事儿了,就坐上去自己慢悠悠摇着看书。
刚躺上椅子,九十四把手中芋花糍放进嘴里,像是想到什么,望着天轻声喊:“阮玉山。”
阮玉山站在原地背着手,笑吟吟地看他,等着看九十四又憋了什么坏水儿。
九十四咽下芋花糍,在嘴里一点点抿着舌头回味这味道,又把眼珠子往下转,垂眼看向不远处的阮玉山,并不提要求,而是伸出没擦干净的右手问:“擦手的帕子去哪了,阮玉山?”
那罗迦跑过去,咧着嘴边哈气边把自己的前爪搭在九十四掌心里。
阮玉山觉得有意思极了。
敢把他的名字喊得这么不客气很有意思,敢这样喊他的人更有意思。
换做以前,九十四即便不晓得他的名讳,也能跟他沟通毫无阻碍;偏偏九十四问完了话,还要再喊几遍他的名字,说明九十四对阮玉山这个名字还是很感兴趣的。
英明神武的阮老爷想得比寻常人更深更远。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九十四对他的名字感兴趣,究其根本,是对他这个人感兴趣。
九十四既然对他的人感兴趣,感的是什么兴趣,九十四自己糊里糊涂,阮玉山却是心里跟明镜似的。
阮老爷决定提点提点这个不知好歹的九十四。
他让候在院外的小厮收了脏水,自己依旧先打湿了锦帕,一言不发地过去抓住九十四的手,慢慢捂湿,再擦干净。
那罗迦腿脚麻利的躲一边晒太阳去。
一边擦手,阮玉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为何要放他走?”
九十四正翻开话本,听见阮玉山的话,眼也不抬:“你不是也放他走?”
阮玉山笑:“我放他走,是感动他对他娘的感情。”
一语未了,便听九十四果断道:“不信。”
阮玉山隔着锦帕包裹九十四的手掌骤然抓紧。
他眼角微缩:“不信?你凭什么不信?”
他忽严肃了口气:“你一个蝣人,哪里懂这外头中原人的感情?”
九十四听了这话并不恼,阮玉山强调他是蝣人,其中并无贬他低人一等的意思,倒像只为了阐述他们这些自古以来在马背上长大的蝣蛮子不懂中原万般风月的意思。
况且他确实不懂,而且跟阮玉山一样,认为自己的不懂得归咎于一部分血脉的原因。
蝣人脾性粗狂豪放,骨子里就是淌不出爱恨交织的血来。
“那你说说,阮玉山。”九十四铭记着兼听则明的道理,摆出一副对新奇玩意儿来者不拒的姿态。
他学着阮玉山当初在饕餮谷的姿态架起一条腿,刚把右脚脚腕搭在左边大腿上,便莫名对着自己这副大马金刀的姿势出神,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姿势是在哪里见过。
随后他又意识到这坐姿并不利于他把书放在腿上,便把脚腕伸下去,两条大腿交叠着架起来,虽也是个翘腿的姿势,却一下子就有了几分斯文气。
九十四舒舒服服地把书放在大腿上翻阅着:“你说说,中原人的感情,是什么感情?”
阮玉山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要说也简单。”阮玉山擦手的动作便慢了,随着他说话的语速一下一下隔着锦帕摩挲着九十四的手指,“盼着一个人不好,盼他潦倒,盼他死去,这是坏的感情;盼着一个人好,盼他兴旺,盼他长命百岁地活着,这是好的感情。”
他弯下腰,放低了声音:“嘴上说盼人死,心里却在盼人活,这是最难自知的感情。”
他盯着九十四,发现这人果真没有在认真看书,而是把视线放在书上,眼睛却一动不动,在听他讲话。
阮玉山掷地有声:“这是口是心非,是心猿意马,是你昨日在矿洞要杀了我,却又救了我。”
九十四啪地把书合上。
他神色未动,仍是霜雪般冰莹的一张脸,乌黑的睫毛缓缓扬起来,带着一股锐气的目光直射阮玉山的面庞。
良久,九十四扯了扯嘴唇,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对你有感情?”
阮玉山笑而不答。
九十四嘴角抿嘴一抹冷笑,又问:“那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情?阮玉山。”
自打清楚了阮玉山的名字,九十四便忍不住说话时总叫上一声。
一来是新奇,二来这也是在饕餮谷带上的习惯。
他们蝣人,各自关在笼子里,极少有机会挨在一块儿,个个都是披头散发,脏衣黑裤,因此说话时便总要先喊一声彼此的编号,确保对方是自己要找的人。
“我不像你。”阮玉山说,“我心明眼亮,目不斜视——我一向很自知。”
九十四点点头:“你盼我好好地活着。”
他也靠过去,微斜着脸,与阮玉山视线交错着凝视对方:“那怎么还不解开我的刺青?”
阮玉山弯眼。
他低了低头,似是笑够了,才又温声对九十四问:“阿四,你看我,像个好人么?”
九十四不言。
哪有像不像,阮玉山压根就不是。
“我不是个好人。”阮玉山说道,“又怎会因为喜欢你,就放了你?若放了你,叫你跑了,就换我活得不自在了——我没那么仁慈大方。”
九十四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那你是要禁锢我的自由了?阮玉山。”
阮玉山眼色微变,忽感觉钓鱼的钩子换了个对象。
可听着九十四叫他的名字叫得实在动听,提防的同时又忍不住含笑在心里回味。
“很好。”九十四看他不说话,便当他默认,一把从他掌心抽出手,再从椅子上蹭起来,背着手绕他走了一圈,仰头念叨道,“书上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阮玉山站直了身子:“哪本歪门邪道的书这么写?”
九十四抬手做出一个打住的动作,意思是让他少管。
又道貌岸然地接着说:“你花五十四万金买了我的性命,却没买我的自由。如今要禁锢我的自由,便该付我自由的价格。”
九十四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一伸手,平静且理所应当地开口:“给我钱,阮玉山。”
阮玉山凝神对着日光下被照得像发光的玉人儿似的九十四看了半晌,轻轻一笑。
他当这么闹一场是为了什么,合着只是要钱。
阮玉山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
“你要钱做什么?”他没说给不给,先指着后头的屋子,“家里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多少书都随你看。你是哪里不满意了,还是住得不舒坦,要拿钱去置换个住所?”
九十四坦坦荡荡:“我要出去走走。”
阮玉山一想,九十四这要求也算合乎情理。
在笼子里关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出来,就进了个怪村,如今总算安然落脚,想出去逛逛也无可厚非。
“走吧。”阮玉山提脚便往外去,“正好逛完回来给你洗洗。”
走了两步,没听见后头动静,回头一看,发觉九十四还在原地傲然不动。
阮玉山转过身,抱着胳膊,要看看这个九十四又想搞什么名堂。
须臾,像是终于等他回头看过来了,九十四摆足了架子,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我出去走走,不要你跟着。”
他说完,抿了抿嘴,像是要忍,但又忍不住。
最后还是加上了一声:“阮玉山。”
阮玉山这辈子听自己名字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天。
不过他一点也不烦。
他听九十四喊自己的名字,就像听刚学会说话的娃娃管自己叫爹似的,不仅不烦,还听不够。
九十四想忍又忍不住喊他的样儿更是把他哄得找不着北。
阮玉山大手一挥,准备叫人去拿飞票子:“要多少钱?”
“自由价更高,”九十四说,“你欠我五十四万金不止。”
阮玉山毫不犹豫:“那六十万的飞票够不够?”
他想了想,又提醒道:“不过你若要去取,今日钱庄恐怕支不出那么多来——到外头花钱,就给飞票吧,他们见了票头,自会收的。”
燕辞洲的票头跟别处不一样,飞票与中原其他地方并不流通。仅用在此地与人交易,由燕辞洲最大最公正的钱庄发行。
钱庄的主人姓易,叫易三老爷。
九十四略一思忖,同阮玉山说:“先不要六十万。”
他算了算自己能用钱的地方,说道:“给我二十文。”
顿了顿,又补充:“阮玉山。”
阮玉山从出生到现在还没碰过那么小的钱币。
“二十文?”他皱眉,“我没有。”
活了那么多年,他钱袋子里就从没出现过铜板这种玩意儿。
不过他没有,不代表偌大的燕辞洲没有。
“叫人去取便是了。”阮玉山想了想,还是觉得二十文太少,同九十四商量,“至少要二十两银子罢?否则一顿饭都吃不饱。”
九十四点头。
债多不压身,钱也是一样,反正不是让他背二十斤银子,二十两也可以。
打发人去取银子的当儿,阮玉山卷起袖子:“那这会儿先把澡洗了。”
他早瞧不惯九十四一身灰不溜秋的样儿,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是这么不讲究?
“我自己来。”九十四把水盆一脚揽到自己身后。
阮玉山这次并未喝他的血,也没占他的便宜,虽然他偶尔乐得看看高高在上的阮老爷忙前忙后,但说到底,九十四并没有事事都支使人的习惯。
“哦?”阮玉山一挑眉毛。
伺候人还伺候出不对来了?
他也不是非常热衷于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九十四不要,他才不强求。
他又是大手一挥:“那你自己来吧。”
九十四立马就开始原地脱衣裳。
“进里边去!”阮玉山指着屋子,真是恨不得把九十四这些粗糙的习性给一把从身上揪下来,“哪有在外头赤条条的道理?没规矩。”
九十四瞅了他一眼,把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回想起以前在饕餮谷确实除了蝣人之外,没有谁会赤条条地在外头就着水桶洗澡,可见这事儿在世间须得避嫌,这是做个正常人得明白的规矩。
既然阮玉山说得有道理,九十四便也不恼,非常自洽地端着水盆进屋去了。
其实院子里有沐浴房,奈何九十四迈进屋子的动作太过果断,阮玉山也就随他去。
他们这一夜来燕辞洲赶路赶得仓促,阮玉山来不及找人给九十四缝制衣裳,昨夜便找了宅子里善缝制的丫头把自己几件新衣裁了裁,稍微做小些,虽没给九十四量身,但凭阮玉山的眼力,改过后的衣服对方穿上也差不了多少。
是时里头沐浴的动静渐渐停了,阮玉山攥着衣裳站在屋檐下,沉声问道:“洗好了?”
九十四不吱声。
阮玉山心道不好,一掌推开门进去,果然九十四正拎着昨夜穿的脏衣裳要往身上套。
他一把夺过九十四手里的衣裳,将自己手中的衣服鞋袜扔到九十四怀里,说:“穿这个。”
九十四抖开衣裳看了看,又瞅瞅阮玉山抢过去的旧衣,虽看明白了新衣裳干净,却仍对自己那身脏衣裳恋恋不舍,一边磨磨蹭蹭穿着阮玉山给的衣裳,一边嘀咕:“黑不溜秋的。”
自古以来黑色为尊,阮玉山的衣裳自小到大多是黑色。
即便如此,他的衣料款式和衣服上的花样那都是一等一的,绝不单调。
故而穿起来也繁琐复杂。
“黑色怎么了?”阮玉山一面儿帮九十四套衣裳系扣子,一面儿说,“黑色好。”
“黑色好?”九十四麻溜给自己一层层套上阮玉山这些繁复的服饰,正低头系着最后一层腰带,听到这话横眼过去,冷笑道,“那我怎么不把你穿在身上?”
阮玉山先是一愣,随即给气笑了。
他咬着牙伸出手指头隔空点着九十四,还没来得及开口骂人,外头院子里传来小厮的声音,说二十两银子已支来了。
九十四系好了衣裳,瞟一眼门外,安抚似的走过来,拍上阮玉山的肩膀,附在阮玉山耳边道:“黑色好……那你就该赤条条地走在外头嘛。”
这是拐着弯地骂他黑呢。
阮玉山一个巴掌作势扬起来,九十四已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拿走小厮手里的钱袋,头也不回地道:“我走了,阮玉山!”
阮玉山没好气地喊:“知道怎么走?!”
九十四的声音从月洞门外远远地传来:“会看!”
第42章 闲逛
阮玉山给的鞋是真不赖。
九十四走出院子,一径朝外头人声最鼎沸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琢磨自己脚上的鞋。
他还从没穿过那么舒服的鞋。
以前在饕餮谷,蝣人多是赤足,再或者听话些的,又或愿意给驯监们上供点钱财的,能得一双粗糙扎脚的草鞋穿穿。
破破烂烂的草鞋洗了穿,穿了洗,穿到最后就剩个草垫子也舍不得扔,毕竟草鞋垫子再怎么糙,也比崎岖粗粝的土地走着好受。
今日穿了阮玉山的好鞋好袜,九十四才明白为何人人都想做大老爷。
不过还是比衣棚老板送他的差点。
这身衣裳他不喜欢。
黑色不好。
九十四在饕餮谷十八年,穿够了乌黑的狗皮衣裳。
暗沉沉的颜色看了十八年,他跟百十八养的小乌鸦一样,就喜欢明亮的东西。
易宅太大,光一出院子就有三个门,九十四出了一进又是一进,七拐八绕小半个时辰,听着宅子外街道上的喧嚣声隔着院墙忽远忽近地飘进来,可就是怎么也走不出去。
末了,他只能在心里悄悄承认,路这个东西,自己压根不会看。
刚才只是太想往外跑,所以跟阮玉山犟嘴。
九十四终于是烦了。
一烦,就不知该怎么办。
一不知该怎么办,心里就莫名想去找阮玉山。
阮玉山总是有法子的。
这话在九十四心里冒出来时,他自己先被震慑了一大跳。
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从容轻缓的脚步声。
九十四没出声,只警惕地扭头去瞧,见一个清俊的白面小生敛着眉眼,身子板正,一言不发地朝自己走来。
那人穿着用度虽不比阮玉山华贵,却也身着上好的罗衣,束一铜冠,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因此气度赶阮玉山差了一截,但也比同龄人沉稳不少。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阮玉山的近侍,方才在四方清正里,随时候在月洞门外替阮玉山传唤和打发宅子里小厮的那个。
这人走到九十四跟前,先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再不紧不慢地低眼道:“老爷命属下传话,请公子出了宅子,只往御华主街和东西边主巷去,东边一街主卖吃食,二街是客栈酒馆,三街是杂货书铺,往下走有学堂;西边一街是钱庄当铺,二街是勾栏戏院和武馆——公子若是感兴趣,须得我陪同前去,三街是赌坊——若公子想去,也得我陪同。”
说完,又朝右做了个请的手势:“若公子找不着出门的方向,便由属下为公子引路。”
九十四凝神望着他思忖片刻,说道:“多谢。”
便随这下属往外走。
走了没一会儿,他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阮玉山,他怎么不来?”
这下属在易宅听见阮玉山三个字,神色间毫无惊讶之意,只顺顺当当地开口,似是早料到九十四会问这一句:“老爷要事缠身,没空时时陪在公子身边。”
——实际上这话是阮玉山教的。
世间做事的技巧,无非是张弛有度四个字,对付人也是一样,得收放自如。
阮玉山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九十四就是个犟驴,一身反骨。
他越是逼得紧,九十四就越是想要离开。
倘或他时时刻刻都围着这人转,九十四只会把眼睛长到天上,天天想着怎么从他身边逃出去。
再不给人点自由,让九十四尝尝没有他阮玉山的滋味儿,那怎么能让人品出有他在身边的好处来?
因此阮玉山放开了手,铁了心让这个九十四看看外头没有阮玉山的世界是否如对方想象中那样美好。
从结果来看,九十四美不美好不知道,反正阮玉山应该不太美好。
九十四前脚刚走,他就开始操心,想起九十四这人其实根本不认路来了。
能不能走出这宅子先不谈,这岛上还有些地方,九十四去不得。
燕辞洲有着整个娑婆界最大的两个地下黑市。
一个归易三老爷管,除蝣人买卖外,大部分交易都有自己的规矩。
可阮玉山不做的生意,许多人抢破了头也想做,尤其是蝣人买卖,利润油水多得能养活不知多少富贾豪绅。
另一个黑市,不比易家的讲规矩有条理,什么买卖都做,什么货物都有,不仅有整个的蝣人,为了某些特殊客人,分解的肢体交易也不在少数。
九十四这人的脾性,阮玉山了解。
他不知道便罢了,倘或阮玉山告诉他,说燕辞洲有个黑市,你千万去不得,那九十四是千辛万苦翻山越岭累脱半层皮都一定要去看一眼的。
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不能去,就是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必须去。
在九十四那里,一个地方能去不能去,全凭自己知不知道。
阮玉山深谙此道。
不过黑市么,既然取这么个名字,位置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找到的。
阮玉山打发了近侍,只叫对方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可以去,坚决不透露哪些地方不能去。
九十四跟在近侍后头,眼珠子悄么声儿地来回转。
眼见要走出宅子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前边引路的少年回道:“属下云岫。”
“云岫。”九十四不知怎么,想到了林烟,便问,“你认识林烟吗?”
云岫的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向九十四,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兴许是怕坏了规矩,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继续带九十四出宅子。
走出宅门时云岫往大门口的匾额看了看,九十四便也回头看,这才看见宅子是叫“易宅”。
云岫道:“劳请公子挂心,咱们老爷在外姓易,旁人通常叫他易三老爷。”
这一看也是阮玉山交代的。
至于阮玉山为何姓易,哪里来的旁人叫他,又有几个旁人知道他真实身份,云岫是一个多的字都不肯讲。
九十四睨着他,在心里冷眼。
他不讲,那自己也不讲。
林烟的近况云岫一个字也别想听。
九十四一摆手,又是一个打住的姿势:“你不用跟着我。”
说完便背着手踱步走出宅子。
云岫听话留在原地,瞧着九十四的背影,举手投足,一步一行,怎么看都有几分阮玉山的影子。
就连抬手打住那般无礼的动作,也是跟阮玉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九十四自然不晓得这动作是相当无礼的。
故而他一到街上,先踩着阮玉山的靴子舒舒服服把主街走了个通堂,又回过头把街上的小摊小贩卖的新鲜玩意儿挨个看了个够。
摊贩卖的东西他一样也没见过,样样看着都稀奇,每到一处,遇着自己瞧不明白的,就背着手凑到人堆边,安静地看摊上的人挑挑拣拣,仿佛今天才是他第一次出笼,站在街上什么也不干,光听人说话都觉着有趣。
九十四不知道,摊贩是要做生意的。
没有哪家店能容不买东西客人在摊子前边光占位不付钱,一站还站两刻钟,脚都不见挪一下。
他也不知道占着客位大半天最后一样也不买是非常不讨人喜欢的行径。
这些人情世故阮玉山没教过他,因为阮玉山从来不用亲自上街买东西。
大半天逛下来,九十四几乎待遍了主街所有的小摊,可一个货物也没买,一分钱也不掏。
每当他在摊子前边听人说话又或是看人讨价还价站得久了,摊主看不过去,委婉地问他:“这位客官买点什么?”
九十四就毫不客气地抬手:“不用。”
然后继续大摇大摆地去往下一个摊贩处。
抬手驳人是十分无礼的,可阮玉山不需要对任何人见礼。
日子久了,阮玉山便意识不到这点无礼。
当九十四在饕餮谷见到他的第一天,就把他的动作在心里学了去,如今用在他身上时,阮玉山只觉得有趣,全然不曾考虑这动作换个身份换个对象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以至于大半天下来,九十四路过各处,处处都不待见他。
行至傍晚,九十四一口气过足了眼瘾,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了许多中原话,管他红的白的全先记在脑子里,随后才决定去办正事——买书。
买书并非盲目地买,正如阮玉山所说,家里什么书没有?犯不着在外头白费功夫。
九十四要买的书,一定是阮玉山没有,又或是阮玉山不乐意让他看的。
比方说,怎么在阮玉山不知情的情况下解开自己背后的刺青。
虽然当时在饕餮谷,刺青师当着阮玉山的面只说了一个解开刺青的法子,但九十四不信他没别的办法脱身。
归根结底,饕餮谷流传多年的刺青符咒,起重要作用的,是掺在那一碗刺青药水中的那罗迦血液。
而他现在正好有一头那罗迦。
即便他目前还无法让刺青符咒失效,那让那罗迦血液失效,总该能找到点门道。
九十四不知道黑市,不懂得这世上许多事比起看书更需要的是打听,过去十八年他了解外头的人间一半是靠书,一半是靠给他讲解的老头子偶尔同他之间的闲谈,还有就是驯监的嘲笑和辱骂。
他现在不轻易与人闲谈了,席莲生的事教会了他这世上许多人第一眼看起来面善但实则并不可信。
阮玉山则是看着既不面善,实则也不可信。
他走到书摊前,还没开口询问,就见书摊老板冲他挥手:“没有没有!嘛也没有!”
九十四还不知道,短短半日,自己在整条大街的商贩圈里已是臭名昭彰。
摊贩们用一个晌午的时间在背地里交换了他的名号——看不懂眼色的小赖皮。
九十四仍是不走。
老板不搭理他,他就低头自个儿在摊子上找书,认为只要自己找到了书,再付了钱就好了。
书摊老板拿两个绿豆大的眼珠子斜楞他,操着一口九十四没听过的北方口音:“怎么人长得嫩嫩的,脸皮却是厚厚的?”
九十四头也不抬地反问:“怎么你眼睛小小的,脾气却大大的?”
这书摊老板天然是个吊眼,长得好似有谁在他出生时故意将他眼睛捏扁了一般。因此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的豆子眼,自来觉得如果不是一双小眼毁了他的绝世容颜,他定俊美得万人空巷,掷果盈车。
于是九十四话一出口,老板嘿的一声,站起来就要开始撸袖子,仿佛认定九十四就是那个在他出生时伸手捏了一把他眼皮的人。
九十四瞅了瞅书摊老板,瞧对方一撸袖子,便又抬手道:“不用,我自己来。”
饕餮谷的驯监收拾蝣人是不撸袖子的,九十四目前为止见过唯一一个会撸袖子的人叫阮玉山,此人每次一撸袖子就是要给他干活了。
书摊老板一愣,看见他抬手的动作,更是怒火中烧,心中那份私人恩怨瞬时上升成要为今天所有被此小赖皮赖过的摊主伸冤的慷慨了。
他一个探手,企图把这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病秧子拎起来先给一拳头。
哪晓得胳膊还没伸过去,九十四就伶伶俐俐地一个闪身,躲开了他的攻击,并用一种莫名其妙地眼神望着他那只手。
九十四对于别人没头没脑的行为一向很能包容,毕竟自己身边就有个阮玉山总是犯病。
他虽然不解老板这一抓是为何意,但仍耐着性子问:“可有驯兽——不,教兽语的书?”
驯这个字不好,九十四不喜欢,就像他不喜欢阮玉山说他是那罗迦的主人一样,主人这个词,也不好。
老板一掀摊子,操着他的口音骂骂咧咧:“教兽语?我还教脚语呢!”
九十四这回确定了,对方就是要跟他抡拳头。
就在喧哗之际,一柄折扇忽然拦在他和老板之间。
“这位小公子,可是要找盂兰古卷?”
“别扇了。”
阮玉山歪在椅子里,用手推开身后小厮为他扇凉的扇子。
九十四出门后他闲得没事,在家训了一下午那罗迦。
燕辞洲包罗世间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人在宅子里养大象,有人养狼,还有人养蝣人。
养那罗迦的,易宅是第一个。
那罗迦是世间非比寻常的凶兽,轻易不可出现在外人眼前。好在易宅后头整整一个山头都是阮玉山买下来的,宅子里也有暗道直通后山,阮玉山花了两个时辰,教会那罗迦怎么从暗道跑到后山散步,以免对方哪天不小心从正门出去引起轩然大波。
那罗迦的体力强悍非常,他就算再是金刚之身,陪这野兽折腾两个时辰也闹出一身汗来。
正要去沐浴房洗澡,云岫说外头九十四的消息送来了,十万火急地要他过目。
阮玉山便去了书房。
书房上摆着一沓速描的画纸。
他唤了个小厮进来扇凉,一边扇风,一边看画。
第一张是九十四在大街正中央背着手走路。
阮玉山看过,便拿笔在纸上给自己写批注:下次提醒他,走路不可走中间,以免被撞。
第二张是九十四站在卖鸟的小摊前,跟笼子里的鹦鹉面面相觑。
阮玉山又批注:择日教他认鸟。
写完这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低头笑了一下。
第三张,是九十四站在卖首饰的小摊前看姑娘们挑选簪钗。
阮玉山看着九十四披散的卷发,又写:回来教他束发。
第四张,是九十四弯腰扎进人堆里看街边俩老头下象棋。
阮玉山目光一凛,注意到速描的人特地多画了几个围在九十四身边的人。
那几个人站在离九十四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在闲逛,实则目光齐刷刷聚在九十四身上。
兴许描画的人早就注意到这一点,阮玉山往前翻,果然发现前两张画里那几个人就有了模糊的定位和轮廓,一直到第四张,为他描画的眼线确认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在跟踪九十四,才把他们的样貌和眼神画了下来,叫同伴快马加鞭送回宅子里。
画还没看完,云岫带着新消息来到门外。
“老爷,御华主街突发暴乱,阿四公子不见了。”
第43章 眩晕
“不见了?”
阮玉山看画时扬起的唇角还没来得及放下。
他胳膊肘靠在圈椅扶手上方,轻轻放下画纸,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盯着云岫,眼中却已有了几分审问的意思,因此嘴角的笑也带上了一丝寒意。
阮玉山的语气听着平缓,只是一字字像千钧顶似的往人头上压:“他是当着你们的面儿上天了,还是打个地洞跑了?又或是从燕辞洲凭空蒸发了?”
屋子里刹时寂静。
画纸哗的往云岫面前撒去,带着阮玉山不怒自威的质问:“御华大街四级探子三十六人,看不住一个他,拿回来报给我的消息就是‘不见了’?”
云岫蓦地跪下,抱拳道:“是公子他……自己离开了。”
房中一应小厮跟着跪下,不敢抬头。
阮玉山眼角微微一搐,转动起右手的扳指,脸上笑意已悄无声息地褪去:“往哪边跑了?”
云岫喉结滑动了一下,斟酌道:“探子的消息。他们发现公子不在的时候,已找不到他离开的痕迹了。当时所有三阶玄者,凡是能探查到的都被盯着,公子不存在被挟持的可能,除非……当场有我们探不出的三阶以上的玄者。”
“即便是三阶以上,也掳不走他。”阮玉山的指尖敲了敲手上的玉扳指,瞥了云岫一眼,“他不高兴你们跟着。”
云岫从抱住的拳头后方向上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那是不高兴他们?
那分明是不高兴阮玉山。
阮玉山明白这回是九十四自己跑的,便也没对他们多加责怪,只当九十四摆脱了自己的眼线,玩够了就会回来。
不过还有个问题。
“暴乱怎么来的?”他问。
——对待九十四,并非人人都是阮玉山。
可偏偏九十四对人的认知几乎全部来自阮玉山。
当那群假意闲逛实则围堵的人在御华大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并将九十四悄无声息隔绝在人群外时,九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他在听到破空之声的一瞬间转头,只见一把大刀从头顶直朝他面门劈下,同时传到他耳朵里的还有一声粗鲁的暴喝。
“什么畜生也敢上街来了?今儿爷们儿就把这只蝣人剁了拿回去下酒!”
九十四眉头一皱,先推开用扇子替他解围的公子,再把脚尖一转,侧身躲开,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面那人长什么模样,只管踢过去,把那人踹飞三丈远。
对方当即呕了血,又见人群中骤然窜出几个一看便是同伙的抽刀大汉,尽皆横眉怒目,手中利器竟见三尺来长,寒光烈烈,刀尖直指着九十四从四面八方刺来。
九十四先照着记忆中阮玉山那些花活,一个弯腰从下方绕过离他最近的一把长刀,随后直起身,抬起胳膊利落屈肘,给了那人肋间狠狠一个肘击,同时左脚稳稳站在地面,扬起右腿,先将面前另一个持刀之人侧踢到一边,又眼疾手快扭过腰,把腿一转,尥蹶子似的将打算从身后偷袭他的一人踹开。
眨眼的功夫,这一下便把四个魁梧大汉打得满地找牙,口吐鲜血。
正在九十四以一敌十的当儿,从最外围又挤进一批粗布麻衣的男人,还有几个直接从街边二层阁楼跳下来的。
瞧这些人模样倒是不比先前那堆壮实,统统是扔在大街上遇见十次也记不住的长相,个个外表斯斯文文,像是书生一般,目光却都是一等一的凶狠,手里还莫名其妙攥着些攥着纸笔。
九十四原以为这是上一批人的帮手,正打算把这些人看个清楚再挨个收拾一遍,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清点人数,就见这后一波从人堆里挤进来的书生纷纷在腰间抽出匕首或是暗器,暴喝着朝那堆威猛大汉冲去,地痞流氓似的跟第一波人打了起来。
纠缠间九十四在半空抓到几张从那些书生手中飞落的画纸,展开一看,画的正是这条街的街景。
在画面中间的主体……
好像还是他?
九十四眉毛拧起来。
这些人画他做什么?
还那么多个人一起画?
他顺势又在半空抓了几张其他的画纸,挨个展开查看,无一不是他:有的是在胭脂水粉摊子前,有的是在蜜饯果子摊子前,还有张画到一半的,正是方才在书摊面前跟书摊老板斗嘴的他。
九十四几乎在一瞬间想到了阮玉山。
他现在是真想两拨人都抓起来各打一顿。
九十四低着眼睛,沉默地站了片刻。
然后开始面无表情地撸袖子。
这下他知道刚才书摊老板是想对他做什么了。
他这会儿也要抓几个人来揍揍!
就在此时,九十四察觉不到的第三拨人出现了。
他们既不彪悍,也不做书生打扮,只是平头老百姓的模样,高矮胖瘦样样都有,人数远比前两拨人更多,像是特地等到蛰伏在九十四周围负责保护九十四的人出现后再露面。
这堆人一出来,不打架也不吆喝,仿佛只起个人数上的作用,先挨个把看热闹的小摊小贩的摊子掀了,待商贩们纷纷涌出来要找个说法时,再一股脑钻进正在打架的两拨人里,因此便引得许多商贩也加入进来。
于是正在混战的人群中,持刀大汉、执笔书生、掀摊混混和追逐的商贩四堆人交织在一起,竟不知不觉把九十四同阮玉山的人远远地隔开了。
阮玉山的眼线既要保护九十四,又要盯着九十四,奈何一心无法二用,持刀者中修为在三阶的玄者还不在少数,一个不留神,便见不着九十四了。
“现在想来,那第三批人,应该是故意为了引我们的人出来,确保暗处没人再盯着公子,趁机制造混乱。”云岫低头,跪着跟阮玉山解释道,“下属们没留心,见第一波人来势汹汹,便一股脑全出来了。如此,才使公子失踪了。”
而失踪人口九十四,此时刚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所在。
他确实是不大高兴阮玉山暗里打发人监视他的行径,不过也没到要一走了之的地步。
九十四想得很清楚,他如今初获自由——虽然这自由仍是在一定的管制之下,但到底他目前所有的认知都不够完全。
他想要救自己的族人,但自己只剩两年可活。
这两年之间他不可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世间乱转,否则兴许到死都摸不到关于解开蝣人诅咒的门槛。
阮玉山当下来看,是他能接触到的拥有消息渠道最多最快的人。
而且不管这个人最初买他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如今并不想杀他,更不讨厌,甚至对他还算不错,所以他已不急着跑了。
外头的世界人人皆不可信,九十四不是为了振臂高呼自由就不顾一切让自己置身危险的糊涂蛋。
当御华大街发生四方混战时,那把替他解围的折扇再次伸到了他面前。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
九十四转头看去,发现此人一身华衣,眉目端正面容清秀,看起来很像个良善之辈。
可良善之辈也不是一定可信,如若九十四是在进目连村之前遇见这档子事儿,指定二话不说就跟人走了。
今非昔比。
前方打架的人群里至少有两拨人在盯着他,只要他从人堆里跑出去,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再次盯上。
九十四没急着走,而是问:“怎么走?”
对方冲他挤挤眼,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铺子。
这倒是个去处。
三两步过去,只需一个眨眼便能没影儿。
对方见他盯着铺面出神,便知他不抗拒,一把将他拉走:“先脱身再说!”
九十四进了铺子,便听那人道:“我叫齐且柔。”
九十四不说话。
他又没有问齐且柔的名字。
也没打算问。
果不其然,下一瞬,齐且柔道:“你叫什么?”
九十四在心里叹了口气。
“易四。”他想也没想,不大乐意地闷着声儿脱口道。
倘或直接说九十四,那太奇怪,也会引起对方诸多猜疑,相当于直接承认自己是饕餮谷的蝣人了。
他现在不在村子里,也不是那个别人一问他就说自己是蝣人的九十四了。
蝣人的身份并不让他感到屈辱,只是外头未知的风险太多,眼前的不快能用拳头巴掌解决,长久的危机却容易蛰伏在无声的未来。
经历了一个席莲生,九十四也学会不再像个愣头青似的处处锋芒毕露。
说完了随口编的名字,九十四又在心里不得劲。
他怎么就让自己莫名其妙跟着阮玉山姓了?
诚然眼下他了解到的中原姓氏不多,可他就不能叫林四,云四,席四,甚至齐四吗?怎么一来就姓易了?
奈何话已出口,也总不能说自己突然记错了姓,容我再修改一下。
他在心里因为名字闹别扭,便更不待见这个非要问他姓名的齐且柔,进了铺子正准备随便寻个窗户或是后门溜之大吉,就听对方问:“方才我见你要买书,可是要买盂兰古卷相关?”
九十四追寻出口的目光停下了:“盂兰古卷?”
齐且柔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笑:“门外我无意听你说要卖修习兽语的书,这世间能包罗所有奇珍异兽相关习性的书,恐怕最全的,便是盂兰古卷了——哪怕是最罕见的凶兽那罗迦,古卷中对其也有非常详细的记载。”
九十四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罗迦三个字。
“哪里有卖?”他问。
齐且柔挤眼一笑:“同我来。”
“你有没有?”九十四原地不动,“若是没有,我同你去什么?”
齐且柔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我既叫你同我来,必定是有的。”
九十四问:“多少钱?”
齐且柔:“不要钱。”
九十四一挥手:“我不去。”
这个齐且柔一来就抛出那罗迦本就有刻意引诱之嫌——只要他被人怀疑是蝣人,那势必身上就会有饕餮谷的刺青,世间许多人都知道,蝣人的刺青里有那罗迦的血液,会对那罗迦感兴趣也无可厚非。
饕餮谷的驯监尚且要想方设法从他们身上榨干油水,阮玉山对他好的条件也是把他留在身边,这世上除了自己的族人之间,就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好事。
齐且柔笑道:“你误会我了,我此举也并非是想白做好事。倘或你随我去,见了我的书,觉得还算满意,我也是有事相求的。”
九十四问:“何事?”
“我只同你打听,不需你劳力。”齐且柔向铺子后院地的方向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你待看了,确定要我的书,我再询问。”
话已至此,九十四便不啰嗦,同他去了。
举凡出门在外,事事都有风险,就算在笼子里,还得每日担心受怕被屠宰,总不能因为没了阮玉山,便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九十四想,总有一天,他是要离开阮玉山独自生活的吧?
这铺面在外看只是一家普通的食肆,岂知后院却大有玄机。
院子中那个齐胸高的石墨从底部打开,便是一个幽深的暗道。
九十四站在暗道口前回头看一眼食肆,后厨大门紧闭,不知在烹饪什么东西,香气好似从门缝中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他问齐且柔:“这是你的店?”
齐且柔没有否认:“同朋友合伙做些小本生意。”
说完,便带头先弯腰进了暗道。
进入暗道,没走几步,齐且柔先掏出火折子,一路行走,点燃了挂壁的油灯。
“盂兰古卷这东西,传说是天字府才有的孤品,世间独一份,天子珍藏。”
齐且柔走在九十四前头,声音轻轻柔柔地传到后方。
“先太上皇仁厚,认为古卷书籍一类,应当为民所用,百姓共赏,因此曾叫不少校书郎进入天子密阁,将卷中一些不甚紧要的部分分别抄录下来,再拿去统一印刷,分册散布到民间,供人品阅。
“不过天子慎独,为防招进去的校书郎窥破卷中机密,每一位进去的人,只能被允许看到卷中指定的某一小段,摘抄完后,再拿去与旁人合册印刷。”
这暗道越走越深,越走越窄,齐且柔一直在不停地点灯,这些灯与易宅中所用不同,兴许是油不一样的缘故,九十四总是闻到一股异香。
墙壁的火光跃动着,使九十四产生似有若无的眩晕,这种眩晕的感觉让他开始不断地想起阮玉山。
“这些校书郎中,又有不少想趁此事中饱私囊的,将古卷抄录完毕,与同门核对完,回到家中凭借自己的记忆,私自将那一部分古卷复刻下来,拿去倒卖。以至于流落到民间的古卷版本庞杂,多年下来,许多都难辨真假。其实,真正的古卷,并不是书。”齐且柔停下了脚,回过头,似乎在确认九十四有没有跟上。
他忽地往后一瞥九十四,瞧见九十四踩着他影子在明亮的烛火下出神的模样,心魂一振。
甬道里安静了,九十四迟缓地将目光移到齐且柔脸上,疑惑地挑了挑眉,似在质问对方怎么不说了。
齐且柔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低头一笑:“其实方才我就想说,公子的容貌……实在好得过于摄人。简直有些出格了。”
他语气有些带着些嗔怪:“真叫人难办。”
九十四听不出他这是夸还是怪。
齐且柔伸手在自己的袖袋中摸索,随后拿出一个锦帕,摊开来,里面包裹着一个波如蝉翼的透明袋子,像是鱼肠的材质,又或是别的什么,袋子里包着油亮亮的透明液体。
接着他拿出一把短短的匕首,抽出刀鞘时九十四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齐且柔拿刀割破那个鱼肠小袋,那些油亮亮的东西便沾到刀刃上,他拿刀反复在流淌着油液的锦帕上擦拭,直到一整个刀身都裹满了油液。
一种浓艳的香气千丝万缕地钻入九十四的鼻腔,他愈发难以控制地想到阮玉山。
并且想得越来越细节,越来越贴切。
阮玉山那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身上沉静的熏香,还有他在马背上靠着安稳睡去的胸口。
九十四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可是很快,那点惊觉不可控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消弭了。
齐且柔抬头,温和对他解释道:“你别误会,这只是普通的刀油。我这刀是铁刀,一朝不上油,便要生锈了。”
九十四不愿再往前走,他扶着墙壁,沉声道:“书在哪?”
齐且柔眼中划过一丝锐光,不再引诱他前进,反而自己一个转身,加快了步子往前道:“就要到了。”
“你说你叫易四。玲珑钱庄的易三老爷,跟你是什么关系?”齐且柔的语调变得轻快了,他似乎还有好多话想说,“难道他也是蝣人?怪不得,我说他怎么从来不露面。”
说到这里,他忽然咧嘴笑了:“若真是蝣人,那可就有意思了——偌大一个燕辞洲的命脉,多年来掌握在一个蝣人手上!”
齐且柔啪地按下墙壁上一出凸起的机关,只听九十四后方一阵巨响,骤然落下一块黑漆漆的巨石,将他后退的路完全挡死。
九十四下意识便用尽全力去打。
以往集中玄气便能震碎山石的手,如今竟然使不出力来。
下一刻,听得那块巨石中哗哗作响,九十四眉头一皱,细看才发现石头上突然多了许多细小的孔洞。
他心道不好,来不及躲开,离自己眼睛最近的一个孔洞中蓦地飞出一根利箭!
九十四空手攥住。
就在利剑离自己不过毫厘之时。
他飞快往齐且柔的方向奔去,结果当真不出所料,几乎是前后脚的间隙,整个石块毫无预兆地万箭齐发,暗道中响起接连不断的尖锐气鸣,淬满了不知名药水的箭头统统朝他飞来。
而齐且柔则在电光石火间打开了暗道尽头的石门,飞快地朝门中亮室跑去。
倘或九十四正中下怀,同他先后进入这间亮室,那么九十四就会在灯火通明的石室中,面对自己被两侧数十个三阶玄道高手用弓箭齐指的局面束手就擒。
接着被他用刀慢慢划破身体,在刀上媚药的作用下催动本能,迷幻到不能自已时,被推到再前方的交易场,让两个时辰后光顾来此的客人们竞价买下,共度春宵。
可惜齐且柔低估了九十四的耐力。
这几天别的不说,吃喝方面阮玉山是把人喂得很不错的。
九十四好养活,稀粥白菜都能吃得高高兴兴,遑论是阮玉山变着花样亲手做的东西。
吃得好了,体力就好。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齐且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石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九十四挟持住了脖子。
他都没来得及看清九十四是怎么闪到自己身后的。
“你知道那罗迦。”整个甬道燃烧的专为对付蝣人的软骨散都没能让九十四完全失去力气,甚至还让九十四有功夫跟齐且柔开开玩笑,“我追过它,跑得比它还快。”
九十四附在齐且柔耳后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虚弱的味道。
他抬头四顾,发现这间石室除了两侧供那些玄者暗杀时藏身的隔间,还有许多的刀具,和一个足够让成年男子躺下的石床。
那些刀具有的挂在墙壁,有的就吊在石床上方。
齐且柔说:“你快撑不住了。”
他话音未落,便被九十四用五指收紧了喉咙。
九十四中气虽然虚了,但语调依旧凛冽:“我撑不撑得住,轮得到你说话?!”
齐且柔眼藏凶光,悄无声息从自己宽大的袖子中掏出那柄用媚药反复擦拭过的匕首。
“放了我吧……”他恢复了那种轻柔的语气,“我真的有盂兰古卷……上面还有关于解除蝣人诅咒的……”
九十四微微偏头。
齐且柔猝不及防将匕首刺入九十四的大腿!
可惜了。
没刺进去。
九十四本就对他的话不再抱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即便闻了一路的软骨散,生死关头,蝣人的感官只会更加敏锐,齐且柔手上的动作九十四即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
只是受限于两个人的体位,九十四只能往旁边侧身,刀身虽未刺入身体,却还是在他腿上狠狠划破了一条极深的口子。
那道正对着甬道还没开启的石门外传来哗啦啦的撞破声。
九十四眼角涌出一股杀意,五指就快抠破齐且柔的喉咙,他沙哑道:“开门!”
齐且柔死咬着牙。
“想拖到我撑不住?”
九十四渐渐将体内所能聚集不多的玄气凝到指尖:“那看看,是你的药快,还是我快。”
整个喉管险些要和脖子剥离开来,齐且柔目眦欲裂,脑子发白,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再不自救,当真要死这个蝣人手上了。
他艰难地摸到兵器架子后的机关,费力扭动。
同甬道面对面的石门开了。
那罗迦双瞳直竖,脊背的兽毛立了起来,狰狞着面目一步一步走进石门。
上古凶兽天然的杀气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九十四拖着齐且柔,缓步行至那罗迦身边。
他看见石门外的场景:一个巨大的地下阁楼,有两层看台,桌椅栏杆无不是用金银打造,石门出去便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台子上放着一张铺了绸缎的木床——不出所料,倘或他今天中招,晚上就要躺在这张木床上供人观赏。
地下阁楼的窗子被破了一道。
他抬起另一只手,扶住齐且柔的下颌。
齐且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当即道:“你不能……杀我。”
九十四仍旧用双手捧住他的脑袋,准备把他的脖子扭下来。
“你放了我!”齐且柔把手中匕首扔下,“我回去……回去给你拿古卷残石,帮你解开诅咒!”
九十四忽然喘了口气。
他撑不住了。
一点也撑不住了。
齐且柔用的药太猛太烈,绝非普通人能承受的。
九十四撑到现在,到极限了。
连齐且柔说的最后的话他都听不清。
他一掌将齐且柔推入石室,翻身上了那罗迦的背。
身后立时传来无数利箭穿梭的声音。
那罗迦跳出来时破开的那道窗户。
深秋的寒风迎面刮在九十四的脸上,在他耳边呼啸。
连带着他一头卷曲的长发也如旌旗般在风中飘荡。
九十四浑身滚烫,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发疯似的叫嚣。
阮玉山。
要去找阮玉山。
第44章 药效
九十四想找阮玉山,没有别的目的。
他找阮玉山,就只是想看阮玉山。
好像只要见到阮玉山一眼,所有危机都能尘埃落定,即便自己眼下安危未知,只要阮玉山守在旁边,都无甚可惧了。
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九十四驰骋在那罗迦的背上,呼啸的风声里他用仅存的一点意识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一定是迷药的作用。
他曾见过被喂了药的自己的族人,他们在药物的作用下癫狂地沉沦,分明是因驯监的强迫而被迫繁衍,却由于药物显得理智全无,成为了只会服从欲/望和本能的动物。
那罗迦像一道迅猛的疾风,在最短的时间里避开了整个燕辞洲遍布的人流,从来时的荒僻小道一径奔回易宅后山,再从暗道将九十四送回了四方清正。
这时的阮玉山刚听完云岫的禀报,本拟着先等一个时辰,如若日落还不见九十四归家,便出去寻人。
他的骨珠感知到九十四在自己西南方向的某个位置,并且性命无虞,原打算就当作九十四故意甩开了自己的人到别处散心,可到底还是坐不住。
毕竟根据探子的消息,宅子外头至少还有一波人盯着九十四。
燕辞洲可比目连村大得多,阮玉山在目连村感知到九十四的方位,基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人揪出来,可是到了燕辞洲,方位也只是一个方位,即便是刺青血契,也无法指引他准确的找到九十四身在何处。
他在书房里背着手踱步了两刻钟,最终决定带着那罗迦出去寻人。
岂知一到院子,便见九十四刚从那罗迦背上跌跌撞撞地下来。
西斜的落日洒满这个修葺工整的北方庭院,将右侧池塘的池水照得金灿灿的一片。
九十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淡红色,他险些从那罗迦的背上滚落,一个踉跄过后,眼角余光瞥见前头似乎有人进一步过来,打算伸手扶住自己。
可惜距离太远,那人站在月洞门前。
他扶住那罗迦的脊背站稳,在迷蒙的视野中一下子看见了阮玉山。
是不同以往的,既不对他笑,也不开口同他打闹的阮玉山。
可到底是见到阮玉山了。
九十四的心像落地似的稳稳沉了下去,他的脑海现在是一团乱麻,看见阮玉山,他忽松了口气,自顾自地点头,冲对方轻声打了个招呼:“阮玉山。”
他以为这声音很明显,其实小得阮玉山压根听不见。
九十四浑身热得发慌,他伸手拽住自己的腰带,刚想扯开,又回忆起出门前阮玉山层将他一顿呵斥,说不准在外头赤条条地行走。
九十四皱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阮玉山这人真是不讲人情。
自己已然难受成这样,阮玉山还要跑到他脑子里辖制他。
他又是憋屈又是愤怒,因此抽了抽嘴角,一脸不忿地嘀嘀咕咕,用蝣语骂了阮玉山几句,左脚踩右脚,把鞋子边走边脱了下来。
却是没再动自己的衣带。
接着他看见了池塘里金光粼粼的水面。
现在阮玉山在跟前了,九十四是脑子也不想动了,拳头也不想使了。反正有阮玉山,什么齐且柔齐且刚,要想杀他,先去找阮玉山的麻烦吧!
九十四这会子要让自己舒坦舒坦。
他踩掉了鞋袜,步履蹒跚走到池塘边,赤着脚,扑通一声跪下,弯了腰,伸手下去,要跟里头的锦鲤抢水喝。
九十四伸直了胳膊一捞,捞起来一只小鱼苗。
鱼苗在他掌心那汪水里扑腾,九十四感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响,扑腾得比鱼苗还厉害。
他又想抬头去寻一眼阮玉山。
这回阮玉山没等他抬头,先到了他眼前。
黑压压的影子遮住了从院墙上方斜照到九十四身上的所有的夕阳,阮玉山这才瞧见九十四耳后已是绯红一片。
他看见九十四撑在池塘边,整个身体单薄纤细,摇摇欲坠,从被拉扯开的领口就能窥见已经挠红的锁骨。
若他再不出手,九十四就要低头把手里的鱼苗给一口喝下去了。
阮玉山一把攥住九十四的手腕,带着严厉的语气沉声问:“到哪里去了?”
九十四手一抖,本就所剩不多的池水连带着鱼苗簌簌地滚落回了池塘。
他将目光凝聚到阮玉山修长有力的五指上。
明明自己浑身已是滚烫非常,可九十四依旧很清晰地感知到阮玉山手掌的温热。
他盯着这只手,盯着阮玉山手背鼓起的青筋,追寻青筋的脉络一路看向阮玉山被护腕包裹得一丝不苟的小臂。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眼下又一片浮红,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
正要松手去给九十四把脉,他的手忽然被九十四反过来抓住。
接着,他眼睁睁看着九十四捧住他的手背,将脸微微一侧,闭着眼,朝他的掌心贴了过去。
阮玉山指尖颤了颤。
九十四偏着头,把脸在他的手心蹭了蹭,猝不及防发出一声低吟。
阮玉山双唇紧抿,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按住九十四的手腕,摸到对方脉搏跳动的速度快得惊人。
心中猜测八/九不离十。
他二话不说,绕到九十四身后,把人拦腰抱起,只往屋子里去。
月洞门外,云岫只听见院子里一声低喝:“谁也不许进来。”
说话间九十四已经被丢进了床上。
阮玉山面色阴寒,先探九十四的呼吸,又问:“吃了什么药?”
九十四抓住他的手指,愣是一个字不吭,用干燥的嘴唇碰了碰阮玉山的指尖,随后望向他。
透过窗格刺进房中的绚烂夕阳使得九十四恍惚了一下,他双目眸光一闪,似乎清醒了一瞬,又把阮玉山的手还回去。
接着九十四往床内蹭了蹭,垂下眼,虚着气道:“阮玉山,我好像病了。”
阮玉山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握住九十四的大腿,当即便听到九十四一声痛哼,手心触到温柔湿润的一片衣料,阮玉山翻过手掌一看,自己刚才摸到的竟全是鲜血。
他蹙了蹙眉,鬼使神差的,把沾了鲜血的手放到鼻下嗅了嗅。
是兽药。
比寻常媚药猛烈几十倍的兽药。
阮玉山怒火中烧,蓦地站起来背着手在床边走了几步,压制住自己的怒气,再转回去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九十四,没有用,又恨恨瞪着九十四,想撒气都找不到人撒。
他俯身凑近,捏住九十四的下颌,眼中是压也压不住的怒意,几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听话。”
言毕起身便要走开。
九十四不知哪来的力气,伸出胳膊抓住他不放手,反省的话不会说,只晓得拽着他的手指喊:“阮玉山?”
好像这会儿怕他生气了。
阮玉山一把抽出手。
身后床铺传来一声非常细微的困惑声。
阮玉山对此视若罔闻,走到书桌边取了纸笔,走笔如飞地开了张药方单子,走到门外,递给那罗迦:“拿给他们。看住院门。”
那罗迦叼着药单子跑了。
然后他关上门,去柜子中取了数张锦帕,再回到床沿坐下。
九十四背对着他,在床内蜷成一团,呼吸急促。
他将九十四的身体扳过来,手刚放进被子,便被九十四挡住。
九十四把他的手往被子外推:“……不。”
阮玉山用了强。
可探过去了,才察觉不对。
——九十四的身体有问题。
用了那么猛的兽药,九十四竟然还是没什么反应。
难怪这人难受那么久,宁可硬撑,也不自己动手。
显然对方早就知道自己这处难言之隐,被阮玉山碰了,九十四一时有些恼怒的意思,又使劲推他:“……出去。”
“这会子喊出去。”阮玉山在气头上,话说的虽是奚落的意思,但想着九十四这点隐疾,背后是否有些不可告人的往事也未可知,语气便不自觉轻缓了,责备也说得像哄人似的,“中人圈套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出去?”
九十四横过眼珠子剜他。
阮玉山可不怕他瞪,只管把胳膊伸向床头的柜子,从里头摸出两盒莹润的脂膏来。
这本是天气冷了,府里的丫头们怕他突然北上来此,经不住风吹,为他备着擦手用的。
阮玉山撕扯下一片衣角,给九十四大腿包扎过后,趁九十四不备,蓦地将其外侧一条腿拉开。
脂膏盒的盖子被打开时与瓶身发出叮咚的撞击响,九十四忽一仰头,发出急促又快速的喘/叫。
他一条腿伸在外头,屈起来,脚趾绻缩得隐隐泛白。
另一条腿却和阮玉山的手一样,隐没在了被子下。
深秋的被子又厚又重,却仍能看出中间位置随着阮玉山的胳膊大起大伏。
九十四的额前沁出了细汗,密密地流淌下来,打湿了眉睫,顺着眼角滑倒鬓发中。
他声音渐渐哑了,明明叫得不多,只是喉咙里发出的低吟又快又短,偶尔夹杂着几声哭似的呛喘。
九十四意识模糊,脑子里白茫茫的,只能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思索:这是阮玉山哪根指腹的薄茧,怎么这么磨人;那又是阮玉山第几处指节,怎么比指骨宽大许多。
阮玉山的另一只手还掐着他的下颌,九十四受不住了,一偏头,咬上阮玉山的虎口。
刚咬下去,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轻轻松了口,别开头去,看向只有空荡荡枕头的另一方。
阮玉山倒是宁愿他咬自己的虎口。
他担心九十四咬舌头,强行将九十四的脸别过来,看着对方牙关下微微伸出来的舌尖,为了以防万一,便把手指伸了进去。
九十四的喘息混着本就短促的低吟变得含糊不清。
每当他忍不了要合起牙关时,咬到的是阮玉山修长灵活的指骨。
九十四不敢下嘴,只能微微张着双唇,任由阮玉山搅弄。
他的思绪彻底混乱了。
九十四双目失神,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抬手抓住阮玉山强健的小臂,朦朦胧胧间已分不清阮玉山的手究竟搅弄着几个地方。
屋子里沉重的喘息交杂着非常隐晦的滑动声。
九十四忽然挣扎了起来。
他的指尖隔着几层柔软的布料抓挠阮玉山的胳膊,脚后跟把绸缎做的床褥踢皱了,眼底浮起一层潋滟的水光,汗水打湿的长发弯曲地贴在他脖颈之间,那些地方的皮肤早已因为阮玉山而变成了另一种靡靡之色。
一声骤然的闷哼过后,整个院子寂静下来。
阮玉山抽出手指,先用锦帕擦干净自己的指根,再去擦九十四嘴角被他弄出来的涎液。
接着他将锦帕丢到地上,换了另一张,伸进被子里。
九十四艰难地转动那双淡蓝色的眼珠,似乎还没回神,便开口喊:“阮玉山?”
“嗯?”阮玉山神色如常,眉眼间不见波澜。
他应声归应声,给九十四规规整整盖好被子,却作势要起身离开。
九十四眼疾手快抓住他两根手指,湿润的眼睫慢吞吞扬起来,嘶哑着声音问他:“去哪?”
平心而论九十四认为自己压根不依赖阮玉山,准确来说他不依赖任何人,可他现在就是不想阮玉山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止视线,阮玉山现在离开这张床他都不舒坦。
九十四觉得这是药效没过,并非他想留住阮玉山,是药想留住阮玉山。
药的意思又不是他的意思。
如果现在床前的人不是阮玉山而是阮玉水,阮玉河,阮玉海,九十四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都会像留阮玉山一样想留下任何人。
因此他抓阮玉山也抓得底气十足,问也问得底气十足。
阮玉山这会儿则还在因为他今天乱跑把自己跑出事的行径而不高兴,也没心思跟他斗嘴打趣,只冷着个脸说:“出去给你拿药。”
九十四一动不动。
阮玉山瞥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松开。”
九十四问:“你要拿多久?”
阮玉山发现这人脸皮是真厚。
他无奈,只能撇下脾气却又没好气地回答:“就在院子外。”
小厨房煎好了药便将药端来放在月洞门外,有阮玉山的吩咐,谁都不敢踏进来。
九十四这才松手。
一碗煎好的解药下了肚,九十四还是不得劲。
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仍是非常不想阮玉山离开。
九十四判断这是药效没解完,所以他大手一挥,虚弱又豪横地模仿阮玉山平日的语气说道:“再来一碗。”
阮玉山是真想动手把他结结实实收拾一顿。
“你当药是什么?想喝几碗喝几碗?”
九十四瞅他一眼,又陷入沉默。
“老老实实躺下睡觉。”阮玉山才懒得管九十四心里在嘀咕什么骂人的话,把药放在床头,镇山神似的坐守在床边,“等你休息好再算账。”
九十四躺在被子里,看看阮玉山,又敛下眼睛,琢磨着怎么才能不让这人离开。
想来想去,没想出法子,倒真把自己想困了。
他的目光扫到阮玉山坐在床边时散落到被子外的一处衣角。
九十四从被子下伸出两根指头,夹住阮玉山的衣角,默不作声扯进被窝里,攥在掌心。
片刻后安心睡去。
第45章 由来
九十四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回到了十六岁那年,自己生辰的那天。
饕餮谷的蝣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编号,编号顺序按照他们出生前后来排大小。
他们的繁衍从来是成群结队,新生的蝣人小孩儿像被安排好一般在特定时间一批一批地诞世,由不同的喂养嬷嬷抱走,分区圈养,。
以出生时间制定序号,这个序号将会跟随他们短短的一生,直到被买走、屠杀。
一个饕餮谷有无数个饲养分圈,每个分圈中都有蝣人一号、二号、三号。
谷里有多少个分圈,就有多少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
蝣人连自己身上的序号也不是独属于他们的。
饕餮谷会尽可能保证他们能顺利长大,以免谷中为了使蝣人繁衍所用的手段前功尽弃。
婴孩时期的两三年是蝣人一生中最好的两三年。
喂养嬷嬷像养兽崽子一样照料每一个才出生的蝣人,小孩儿落地时大多一个模样,他们的裹身布袋上除了那个伴随自己一生的序号,还有他们出生的日期,方便嬷嬷们区分不同分圈的蝣人,以避免偶尔的错混。
因此打蝣人记事起,他们认识的,牢牢记在心里的,就是裹身袋上那一个编号和一串代表生辰的数字。
那串数字是他们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有资格完完全全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自从可以上斗场靠打架捞点油水后,九十四每年都给身边的小蝣人过生辰。
百十八的生辰他会拿出重金请求驯监在外头买点最便宜的饴糖,坐在笼子里,看着百十八喜滋滋地一口一口吃完;百重三爱吃饼子,饼子比糖便宜,九十四会请求驯监多买些,粗糙寡淡的糠饼,百重三一口气能吃三个。
还有不少别的小蝣人,九十四偶尔记不住他们的生辰,但只要找到机会告诉他,他总会想法子搞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东西给他们打打牙祭。
能吃一顿干净饱饭,对蝣人而言是天大的喜事。
九十四对待自己的生辰则节俭许多。
他的口腹之欲不强,生辰时做过最奢靡的决定就是在十五岁那晚拜托驯监帮自己拿来了一整桶干净的水,又额外给了驯监许多金圆币,求对方通融通融,让自己到围墙边站着,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那是炎炎夏日,入伏的七月,在驯监的看守下,九十四先掬水喝了个满饱,再脱光衣裳,趁着月光洗净了一身尘灰。
蝣人在驯监眼中无尊严可言,不管赤/裸与否,他们于驯监而言本该都是圈养的牲畜。
一只牲畜,穿不穿衣服,又有多大区别?
可十六岁的九十四俊美得太过超脱寻常,他的身体刚刚脱去稚嫩,举手投足呈现出一种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舒展,四肢修长得恰到好处,在自由的夜空下仰头看向月亮的侧脸更是光影交错下一副完美的壁画。
驯监目不转睛盯着这个刚刚步入强盛成长期的蝣人。
饕餮谷长期以来敲骨吸髓的压榨使九十四的身体苍白瘦削,蝣人优异的血脉又让他天然展露出具有蓬勃生命力的健美,长年累月在斗场拼搏的生活让九十四在薄薄的皮肤下积蓄了强大的力量,他看起来单薄却不柔弱,纤细而又矫健。
这是短命的蝣人一眼看得到头的生命中最美丽的年纪。
驯监心猿意马,他看见九十四乌黑的卷曲长发披散在光滑透亮的脊背上,像白与黑交织的绸缎,连九十四擦洗身体时拂过皮肤的指尖看起来都有些撩拨的意思。
于是当九十四穿整好后,驯监用吃剩的半个烧饼冲他招手,却在九十四碰到烧饼的一瞬企图将九十四拉进怀里。
九十四起先没明白对方意欲何为,只是出于对驯监自来的反感,他下意识使了反力,稳稳站在原地,反而让蹲在台阶上的驯监险些一个踉跄。
在这个地方,驯监是奴,蝣人是畜,但更是谷主的摇钱树。
整日在蝣人面前作威作福的驯监,说白了是替谷主看树的。
作为售卖的货物,蝣人最需要得到保证的就是纯正的血脉,血脉越正的蝣人玄气越强,价值也就更高。
驯监在饕餮谷对待蝣人可以打骂、侮辱、折磨,可一旦有了奸污的心思,染指了蝣人的血脉,那就是死罪。
即便是男蝣人,也有他们的用处——除了发配去负责繁衍,不少来饕餮谷的主顾非富即贵,癖好非常,男蝣人因着这个缘故,要送也是秘密地被送到主顾们的床上,而非低贱的驯监所能觊觎。
故而驯监不可染指蝣人的律法,在饕餮谷不分男女,一视同仁。
这晚起了歹心的驯监打定主意要尝尝蝣人的滋味,他瞅着夜色浓重,左右无人,对九十四说:“你同我来,我给你个好处。”
驯监是不可能无缘无故给蝣人好处的,但九十四不得不去。
这由不得他做主。
倘或他答应了,便是跟着驯监去看看那所谓的“好处”;倘或他不答应,便是在十五岁生辰这晚挨上一顿鞭子,被打得神志不清,再被拖去看驯监的“好处”。
九十四沉默地跟着驯监走了。
他从没在饕餮谷用戴着镣铐的双脚丈量过那么远的路,直到在驯监的带领下前路越来越黑,越来越暗,九十四到了一处自己从未见过的所在。
一座固若金汤的铁皮房子。
西北的夜晚旷野上无比安静,他和驯监在角落里看着不远处那个密不透风的铁房子,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传不出来。
“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吗?”驯监悄无声息转到他的后方,用蝣语问他。
九十四摇头。
下一瞬,他突然被一脚踹到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个沉重滚烫的身体就覆了过来。
驯监的双手同时往他的衣衫下摆和裤子里探:“我来告诉你!”
九十四猝不及防,原以为自己要莫名挨一顿打,岂知愣神的片刻,一只手摸到自己光滑的小腹下头去了!
“果然是个青龙!”他听见对方在自己耳后发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稀罕物!”
九十四就是再迟钝也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了。
他是十六岁,不是六岁,男人平日里无可避免的一些本能和习性他也很偶尔地有过,饕餮谷那一条条不准驯监染指蝣人的铜条铁律他更明白是什么意思。
九十四没料到自己的驯监如此大胆,冒着性命色欲熏心。
他当即撑着地面一个翻身,胳膊肘擦过地表粗糙的泥灰,先拿小腿把驯监的膝盖窝绞紧后再用反过来的半边身体将其往后掼,待驯监一个不稳躺到地上,鲤鱼打挺起来就往回跑。
哪晓得才跑了没几步,后头带着倒刺的皮鞭就刷拉拉地抽了过来。
驯监的鞭子是蝣人记忆中最可怖的存在,它们长且锋利,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在蝣人很小很小——小到只有驯监们膝盖高的时候,就已经吃够了刺鞭的苦头。
打幼年起,驯监的鞭子就会追在九十四后头,一次又一次把他鞭倒、缠绕,甚至吊起来。
那时候他太弱小,正因为弱小,才觉得那么长的一根刺鞭能追他追到天涯海角,好像自己不管跑到哪里,只要身后的皮鞭一响,他立马就会被套回去。
这次也是一样。
细密而锋利的倒刺在他后背刮出了无数个长条的血口,蝣人总是会被记忆里那声悚然的鞭响震慑到,就像大象脚上的镣铐,九十四挨了一鞭,轰然倒下。
接着他被追赶上来的驯监打得血肉模糊,才刚洗干净的身体转眼间就成了个血人。
恼羞成怒的驯监拎着他的脖子,把他的额头一下一下往坚硬的墙壁上撞。
九十四有那么一刹恨过自己浑身的骨头怎么会比铜墙铁壁还要硬,他听见自己的头颅在墙面撞出沉闷的咚咚声,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头怎么都撞不破,他的骨头怎么都敲不碎,他的命怎么都死不成。
温热的鲜血从他的额头流淌下来,先是成注成注,随着撞击声的增加,九十四眼前红艳艳的一片,鲜血在他眼前变成了哗啦啦的水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就在他觉得自己的头骨终于要被撞碎的前一刻,驯监停手,弯腰问他:“你从不从?”
九十四慢慢地缓了一口气,又开始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睁开视野模糊的双目,戏谑地把眼珠子转过去,乜斜着驯监,低低地笑道:“你要玩我。”
他微微扭头,把嘴附到驯监耳侧,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声如蚊蚋,却字字清晰:“你等死吧。”
驯监最后一次砰的把他的脑袋撞向墙壁。
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时,九十四险些以为自己眼睛没了。
那时起他才知道,原来头痛会连着眼睛一起痛,转一下都痛。
他恢复视觉后先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地方,发现自己仍是躺在地上,周围密不透风,只有顶上一个小小的天窗给人透气。
他想他是进了那个铁皮监狱里了。
紧接着,他闻到一股奇怪的、难以言喻的暧昧气味。
这气味钻到鼻腔里的同时他听见了数不清的呻/吟和肉/体拍打声。
九十四还没来得及反应,驯监带着刺鞭走到他旁边,用脚踢了踢他的太阳穴。
他此刻魂魄都轻飘飘的,身体更像个空荡荡的沙包,随着驯监的踢打晃了晃脑袋,
很快九十四被驯监拎起来,抓着后脑勺,一举撞到身侧的铁栏杆上。
他听见对方狞笑:“看他们在做什么?”
栏杆下是一个巨大的暗室,里头满是白花花的人体在蠕动。
九十四尚未看清他们在做什么,脑袋又被转了个向。
驯监用中土语骂了句不知什么的话,随后抓着他的头发,指着旁边的桌台,上头摆满了黑漆漆的药:“你以后也是这样!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
说完再次把九十四按回栏杆上。
九十四耳朵嗡嗡响,他费尽力气让自己清醒过来,终于看清栏杆下方的暗室里是何种情形。
——赤/裸/裸的肉身,无数族人像野兽一样在药物的催动下毫无理智地交/媾。
难以入目的画面、诡异的气味,还有不堪入耳的声音混在一起,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这个燥热又冰冷的铁笼子中。
九十四骤然瞪大了眼,瞬间头皮发麻,整个人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在那一刻他的心肺仿佛都因为这个疯狂的场面绞在一起,一种没由来的恐惧使得他腹腔中万马奔腾,九十四从脚底蹿升起一股刺骨的凉意,他的意识逐渐空白,腹部止不住地痉挛,恐惧像蚁噬一边占据他的身体,最后凝结成巨大的不可言说之物,自他喉间奔涌着争夺而出。
九十四一个转头,吐了。
他一天没吃东西,只能呕出些酸水,可腹腔中那种一切收缩,被迫上涌的感觉却从未停止。
族人含混不清的吟叫和那些混乱的撞击声还在他耳畔不绝如缕,九十四毛骨悚然,浑身冰凉,凉到身体在刹那间失去知觉,只能支撑他艰难地在地上跪着爬行。
他想要逃。
可是驯监把他捉了回去。
九十四手脚间的锁链叮当作响,驯监拖行着他,把他拖到桌台边,抓起一把药塞进他的嘴里,逼迫他吃下去。
然后走到他跟前,堵住他所有的路,开始解腰带。
九十四在看到对方昂扬的那具器官时彻底失控。
他不知哪来力气,手脚上为蝣人特制的黑铁也没束缚住他的玄息,九十四一脚将驯监扫翻在地,随后扑过去,红着眼睛抓起对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往地上砸去。
他的身体没有因为药物出现任何反应,好像本该被激发的欲望冲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在驯监无尽的挣扎中用镣铐间的锁链套住了对方的脖子,硬生生用三指粗的链条绞下了驯监的脑袋。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九十四坐在地上,用很短的时间,使自己大脑渐渐恢复了清明。
他看着面前头身分离的驯监,眼神无比冷静。
他很清楚,如若今日给对方留了活路,那来日自己将再无一天好时候可过。
自己这是在替饕餮谷执行被疏忽的律法。
远处听到动静赶来的驯监望见这一幕发出惊呼,九十四抬起脸,淡漠地凝视着他们。
他不会死的。
九十四最明白不过。
他和百十八是目前饕餮谷最有价值的蝣人。
谷主舍不得卖他,更不会舍得杀他。
他的一条命价值万金,抵得过一百条驯监的命。
只是无可避免要吃一顿鞭子。
九十四一动不动,等待着跑过来的驯监们一鞭子将他抽倒在地。
这是他三年来每一次梦境的结局。
驯监们的脚步和身影近了,带着无数倒刺的鞭子直冲他面门而来。
九十四闭眼,听见鞭子响亮地抽打在自己的脸上。
鲜血从长长的口子里喷涌而出,他的面颊血流如注。
他抬起手,摸到侧脸,果然是温热的触感。
可是久久没人过来把他的头踩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九十四蹙了蹙眉,缓慢睁眼。
没有坚硬的地面,没有过去无数次醒来时的铁栏杆。
这次梦的尽头是阮玉山。
“眼睛还没睁开,就知道占便宜了?”
阮玉山挑眉,垂目看着自己被九十四摸来摸去的手背。
他刚才换了个位置,同九十四一个朝向地坐在床头的枕边,还屈起一边膝盖,鞋底面朝床外地把折起的腿平放在床上,抵着九十四的小腿,防止对方掉下去。
这会儿他的指尖正从九十四头顶顺着耳朵摸到九十四脸上,手心贴了又用手背贴,来回地试探九十四的体温。
哪晓得试到一半,九十四人还皱着眉头睡觉,掌心却相当自觉地挨到他手背来了。
阮玉山见九十四猛地醒了,又怔怔盯着他,便认真低眼望回去,不着痕迹地把九十四的胳膊放回被子里。
同时一寸一寸摸过九十四的脸,最后五指兜住对方瘦得过分尖俏的下巴,一脸琢磨的神色问道:“睡着觉还喘什么?药效又发作了?”
第46章 喝药
九十四不说话。
他把被阮玉山塞进被子里的那只手再次伸出来,想抓着阮玉山,可临到头动作一顿,转而去抓着下巴处的被子。
正好阮玉山的手还兜着他的下巴,如此,他的手背便贴着阮玉山的手背了。
他认为自己并非是一定要逮着阮玉山不可,只是当下才做了个不大愉快的梦,早前中的药也还没解完,不碰着阮玉山便觉得心里空洞得很,这么手背贴着手背,心里有了实感,也能缓解一些。
等药效过了,他自然不会如此反常。
岂知他的手才挨上阮玉山,对方一个起身又要离开。
九十四眉头一皱,眼疾手快攥住阮玉山的手,心中有些不耐,语气也急躁了几分:“你又要去哪?”
这回换阮玉山莫名其妙了。
他扭过头,低眼一看,发现九十四拧着个眉毛拉着个脸,虽然脸色十分虚弱,但很有一副只要阮玉山不好好给个说法,他就能立马跳起来咬人一口的架势。
阮玉山是开了眼了,他似笑非笑地用还没收回来的指尖敲敲九十四的下巴:“衣不解带地守着你便罢了,这一觉睡醒起来,本老爷还得寸步不离地伺候你才行?”
——傍晚那会儿,九十四吃完药倒是安安稳稳睡了,阮玉山坐在床边上可难受半晌。
这事儿要说忍也忍得住,可面前躺着个才在自己手下大汗淋漓一场的美人儿,碰又不能碰,他到宁愿到隔壁去冲个凉水澡,说不定还舒服得快些。
好不容易等人睡熟了,阮玉山说走,结果一起来,发觉自己衣角卡被窝了。
他先是拽了拽,没拽出来,凝神琢磨片刻,掀开被子一看——九十四五根手指头紧紧攥着他衣裳呢!
非要脱身那也有法子,大不了把一身衣裳剐了,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走。
可阮玉山是个明白人。
九十四攥他的衣裳是想留这一层布料吗?那分明是想留他。
洞悉人心的阮老爷非常清楚,九十四离不开他,已然爱他爱得无法自拔了。
不过他清不清楚是一回事儿,九十四糊涂日子糊涂过又是一回事儿。
总不能他一个人操两份心,替九十四看清了自己的感情,还任着九十四把他当仇人一样天天糟践。
因此九十四一醒来,阮玉山就要走。
他非得让九十四想透彻看明白,阮玉山这个人,究竟是该拿来爱,还是拿来恨。
眼下九十四垂着眼皮不吭声,趁着这儿抓住了阮玉山,指腹微不可察地在对方手上摩挲,企图把此时手中的触感和温度长久地留在记忆里。
至于头顶那些抱怨,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等阮玉山的话说完了,九十四狠下心一个撒手:“随你吧。”
接着被子一裹,滚到床角,背对着阮玉山,蚕蛹似的蜷成一团。
还没打定位置开始吐丝儿,九十四又一个翻身面向阮玉山,把自己的背挪到了最里头贴着墙,高高的眉骨下两只深深的蓝眼睛大蟒蛇似的幽幽盯着阮玉山。
好像阮玉山只要敢走,他就立马改吐信子。
阮玉山怕什么?
阮玉山起身就走。
九十四眉头一拧,收在被子里的手蓦地攥紧。
他这只手刚抓过阮玉山的手背,此刻手心还残留着阮玉山的体温。
九十四握紧手心,指腹间捻了又捻,被子外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勾勾看着阮玉山推门离开。
脚步声远了,九十四却没听见阮玉山回来的动静。
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
窗外的天早已黑了,九十四数着,呼吸流转间分明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可他却感觉时间长得天都快亮了。
他忽地掀开被子,见着脚踏边一双不知何时放好的新鞋——又或许是阮玉山在他出门时就给他备着的,他如今才看见。
九十四躬下身,把鞋穿到一半,想了想又脱下来,大摇大摆地光脚朝门外走去。
不成想一开门,瞧见阮玉山坐在院子的摇椅里。
这人晃晃悠悠地躺在那几株伶仃树影下,左手拿着个红底白釉的碗,右手放在扶手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下上好的黄檀木,椅子边有一个小圆桌,桌上立着盏烛火幽微的灯笼。
九十四一开门,阮玉山敲木头的指尖停下了,笑吟吟睨着他,好像已经在椅子里等了他很久。
见他抓着门框不动,阮玉山招手:“过来喝药。”
合着先前只是出去给他端药了。
九十四又想回去把鞋穿上。
然而喝药迫在眉睫,九十四衡量衡量轻重,还是先迈出了门槛。
他走到阮玉山面前,瞅见那碗黑乎乎的药,还端端正正被对方拿着,可阮玉山本人却是一点要挪窝的迹象都没有。
这就不符合九十四的行为准则了。
从原则来讲,这椅子打他二人来到宅子起,就是他先坐的。
好比当初目连村小院的那把木凳,阮玉山先坐了,便是阮玉山的地盘,他无意去占领;那如今这椅子他先坐,便成了他的领地,阮玉山偷偷摸摸趁他不在就侵占他领地,他大度地不跟此人计较此等行径,但阮玉山赖着不走,那就不对了。
于是九十四说:“阮玉山,让开。”
显然阮玉山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只笑道:“反了你了。”
“这宅子姓什么,主人是谁?”阮玉山坐起来问。
九十四说:“宅子姓易,主人是你。”
阮玉山又问:“宅子里的东西又该归谁?”
九十四略一思忖:“主人?”
阮玉山低头笑了笑。
他把九十四这俩字在心里回了一遍味儿,抬起头接着问:“那谁才是这椅子的主人?”
九十四闷声片刻,不再叫阮玉山起立,而是拿过碗,一仰头把药喝了下去。
喝完药正准备把空碗放到桌上,才瞧见那桌子太小,搁了一个灯笼便放不下其他。
若是要放,便得到别处去放。
九十四眼珠子一转,又原封不动塞回阮玉山手里:“你是主人,你的碗,你放。”
阮玉山接过碗,目光随着九十四细瘦的五指看向手腕,随后毫无预兆地伸出手,猛地拽住九十四的胳膊,一把将人拉进自己怀里,坐在他一条大腿上。
九十四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开始跟阮玉山对抗起来。
阮玉山不恼,只是把碗转手放进另一边的暗台上,胳膊像铁索一样箍着九十四,歪头在九十四耳后笑道:“真是奇了怪了,小蛇自己想盘窝,真抓进窝来又咬人。”
九十四听到这话,动作先是一滞,随后沉默地陷入思索。
九十四思索时便是这样一副神态:面无表情,眼神木然,其实心里早就九转十八弯。
半晌,他仿佛是想通了什么,当真不动了。
阮玉山了然微笑,大腿一颠,给九十四调了个舒坦的位置,圈在九十四腰上的手往后一按,让九十四顺着躺到自己身上。
九十四端端正正坐他大腿了,他又“啧”一声道:“饕餮谷专给你们喝西北风了?浑身就剩骨头架子。”
坐腿上都硌人。
九十四想也不想,随口道:“那你呢?你专啃黑泥巴?”
这话似乎是有意嘀咕得含糊,专叫阮玉山听不清:“什么?”
九十四不搭理他,暗自扬了扬唇,顺着阮玉山的手朝后躺。
后背刚挨着阮玉山的胸口,九十四又觉着自己这样太逆来顺受了些,于是装模做样地在阮玉山怀里草草挣扎两下。
直到阮玉山轻轻拍打他的侧腰:“别乱动。”
九十四终于心安理得躺着了。
他由于人太单薄,阮玉山套在他身上的衣裳又稍大了些,加之后头的人胸膛健壮,绝不是皮包骨头的单板身型,九十四这么躺着,竟有几分陷在阮玉山身上的意思。
一股淡雅的熏香渐渐围绕着他,九十四周身被阮玉山的气息包裹着,这气味他闻着安稳,像又回到了昨晚在马背上靠着阮玉山熟睡的时候。
摇椅再这么一晃,九十四简直舒服得有些迷瞪了。
两个人四只脚交叉着放在摇椅的脚踏上,九十四浑身被阮玉山圈得严严实实,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使他再度昏昏欲睡。
于是他枕在阮玉山的胸膛,眼皮子不知不觉打起架来。
阮玉山瞧他要睡,便知是汤药里的酸枣仁和合欢皮起了催眠作用。
夜里风大,九十四体内残留的兽药尚未完全解除,需再得发几场汗才行。
眼下这当头若是随他睡了,指不定雪上加霜又要着凉一场。
按道理,以蝣人的身体,应该不至于抵挡不住如此简单的药效才对。
阮玉山抓过九十四的胳膊探了探脉搏,又把手掌挪到九十四背后骨珠的位置,用玄息感知一番,当真是玄气不足,气血两亏的脉象。
前一晚在矿洞中,他怀疑金钩陷阵法的最后一步并不一定非要用神器达到镇压的效果,毕竟三尖戟和自家老太爷的骨珠,两者光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自带强大的玄力。
所以阮玉山当时诱使九十四借助木枪蓄满玄力后往阵法七寸之地掷去,不出所料,那一掷果真起了作用。
怪就怪在九十四太实在,出招时当真下了死手,耗费太多玄气。
更重要的是,阮玉山怀疑那把木枪上头的符阵短时间内杀过太多异灵,被杀的妖灵给木枪开了智,悄无声息吸了九十四太多玄气积蓄在自己法器本身,而九十四没有察觉。
这也是阮玉山方才给九十四把脉时才想通的。
否则光凭九十四一次蓄力,也不大可能起到镇压整个阵法的作用。
是那木枪无声无息间已汲取了九十四太多力量,化作了半把神器,恰好又被打入了阵法,促成了整个金钩陷的结阵。
这又恰逢第二天九十四出门一趟被人下药,阮玉山短时间内要给九十四解开那么猛的兽药,自然他开的药方也得下些猛料。
九十四前一日被木枪所吸收的玄气亏空还没填上,立马又吃了阮玉山给他疏解气血的烈性解药,这身体就是再怎么抗造,一时间也补不起来。
况且阮玉山是看出来了,九十四这人,只要受了累,又或是玄气受了亏损,便得靠睡觉来补。
亏多少就睡多久,比如初到目连村遭遇迷雾那晚,九十四是一气不歇地到第二天睡了个日上三竿来着。
加之今天喝的两顿药里还有催眠的几味药材,要他不打瞌睡也难。
偏偏这会儿还睡不得。
“欸。”阮玉山用胳膊勒了勒九十四,把人强行唤醒,“你同我说说,这次出门,谁给你设了埋伏?”
九十四半梦半醒,正在阮玉山身上困得十分死去活来,这会子被摇醒,压根没听见阮玉山说什么,只带着浓浓的鼻音应了一声:“嗯?”
阮玉山就听不得九十四这样。
他偏着头凝视九十四困得迷糊的侧脸,听着这动静嘴角就翘起来,心里头被这一声回应哄得天花乱坠,当即附过去拿嘴唇挨了九十四的脸一下。
九十四陡然睁开眼。
第47章 虚言
阮玉山这回没等来拳头。
他看见九十四维持着睁眼的动作,目光看着前方空中,眼珠子一动不动,神情木然,仿佛定住一般。
阮玉山心里发笑。
这是什么意思?
被他一下亲懵了?
还是亲一口就变木头了?
阮玉山抬头挠了挠九十四的后脑勺,命令道:“蝣人九十四,说话。”
九十四睫毛动了动。
他那双边缘泛着浅淡蓝色的眼珠迟钝地瞥向阮玉山,定定对着阮玉山盯了片刻,又转回去。
此时九十四的目光已不是木讷的茫然,阮玉山清晰地瞧见,此人的眼珠在几个转动间隐隐透出一点狡黠的光芒,满脸一副在脑子里思索或总结什么的神情。
接着,九十四再次睨向阮玉山。
——很显然该检索的东西已经检索完了,接下来要准备付诸实践。
他朝阮玉山的方向偏了偏后脑勺,碰到阮玉山的额头,眼角凝视着阮玉山,重复地模仿着方才的鼻音道:
“嗯?”
呢喃过了这一声,九十四的视线就在阮玉山脸上逡巡,似乎在等待阮玉山给出他预计之中的某种后续。
阮玉山挑眉。
这次他心里是结结实实被挠了一下。
九十四的试探有点像一条悄悄卷上阮玉山手指的蛇尾巴,悄无声息但严丝合缝地贴着皮肤,冰冰凉凉,绞住手指时带着点欲擒故纵的意味。
缠得紧,但只绕了阮玉山半个指尖便停止不动。尾巴尖儿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擦阮玉山的皮肤,似乎在等着看阮玉山是勾勾手指头将他的尾巴逮住,或是视若无睹,任凭九十四自己进退。
阮玉山可不止想逮尾巴。
他还想捏捏蛇肚子。
看看小蛇是会哈气还是伸出信子舔他。
他含笑注视着九十四,伸出带着玉扳指的拇指,按住九十四的唇角,指腹缓慢地摩挲到唇中。
常年练武而生出薄茧的手指把九十四病中苍白的嘴唇擦出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九十四垂下乌长的眼睫看向自己唇中的那根拇指,忽地想起阮玉山下午把手放在自己口中搅弄的情形。
他张了张嘴,看起来想把阮玉山的拇指含进去。
可最后只是抿唇,喉结微微滑动。
阮玉山把他的唇中揉得嫣红,又因那点刺青符咒的缘故,九十四唇上的红色久难消退。
他捏住九十四的下颌逼迫九十四扭头看向自己,随后仰头,先用鼻尖蹭了蹭九十四的嘴角,又将嘴唇覆过去,学着九十四的模样张了张嘴唇,像是要咬,却压根没吻下去。
“我说,”阮玉山的视线从九十四的嘴唇转移到那双蓝色的眼睛上,“到底谁给你下的药?”
九十四的目光从阮玉山点到为止的嘴唇上掠过,克制地黯淡了一下眼色,带着几分不满地别开脸:“不知道。”
“总记得住长什么样。”阮玉山瞧他的反应,暗自笑了笑,“否则就这么放过了?我记得你不是个大度的人。”
九十四听阮玉山这意思是暗指他此时此刻表现得气度也小,便又回过头,只是同阮玉山的脸保持了些距离,笑着反问:“告诉你,你要如何?”
阮玉山的笑还是挂在嘴上,他那双丹凤眼的眼尾由于微笑的神色,带出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纹路,凝望着九十四的眼神还是饱含似有若无的轻佻,说出口的话却是四两拨千斤的力道:“我杀了他。”
九十四注视他半晌,收回视线。
随即仰面躺回阮玉山的胸膛,脚下稍微用力,两个人便随着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他放空了双目,望着高高不见尽头的夜空,忽问:“什么在叫?”
“蟋蟀。”阮玉山的手放回他腰上,收紧了胳膊,在心中暗想这人的腰怎么如此不盈一握,难不成是自己的手太大的缘故?
“还有呢?”九十四静静听着。
“油葫芦。”阮玉山说,“叫声像蛙。”
“什么是蛙?”九十四问。
阮玉山相当耐心,九十四问什么他答什么:“长在田里的东西。”
“那一定不好吃。”九十四原本是在心里默默地想——蝣人都是这样,有许多话只能在心里想,不能说,他们许多想法一旦说出口,便会得到驯监一顿酣畅淋漓的鞭打。
因此蝣人总是沉默寡言。
可此时陷在阮玉山怀里,他想到什么就开口说什么:“我以前吃过蚯蚓。”
九十四声音低沉,语速缓慢:“下过了雨,土地变成泥巴,就会长出很多蚯蚓。它们不好吃,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和百十八会捡一些尝尝。教我认字的老先生说,田的样子,就是四块泥巴拼在一起。”
说到这儿,他仰头问阮玉山:“蛙长在田里,是不是比蚯蚓更不好吃?”
话音刚落,他又低头:“忘了。你没吃过蚯蚓。”
“以后下雨,不止有蚯蚓。”阮玉山低头,嘴唇久久地挨着九十四的头顶,嗅到九十四身上的熏香,发觉自己的气息已将九十四的胎香遮掩了,“还有种子发芽,老树开花。”
“花和芽都能吃。”他把九十四的头发挽到耳后,偏头看向九十四的挺翘的鼻梁,“届时我陪你尝尝,看哪个好吃。”
九十四眸光微动。
他没见过花,更没见过种子发芽。
这十八年他同阮玉山一起见过最多的是天上挂着的一轮月亮。
月光如水水如天。
九十四身上穿着阮玉山上好的衣裳,任深秋的夜风怎么吹都不觉着冷。
他以前不喜欢寒冬腊月,连带着预示冬天即将到来的深秋也不喜欢。
秋冬太冷了,他没工夫欣赏天寒地冻时的蛇虫鼠蚁,更无法用冻得麻木僵硬的脸颊感受晚风有多温和。
自打阮玉山待在他身边,他好像就再也没感觉到寒冷。
原来这世上除了紧巴巴地苟活,也还有许多事可以留意。
“你没吃过蝣人。”九十四低声道。
这话不像是疑问,更像是陈述。
之前那一夜争吵,阮玉山居高临下地告诉他,蝣人九十四不配得到堂堂阮老爷取的一个名字,他几乎一夜未眠,坐在窗下看了半晚的书,实则头痛欲裂,痛得时时刻刻都恨不得冲出去跟阮玉山同归于尽。
直到第二晚他在矿道外计划着杀阮玉山,一时失手被阮玉山抓回去丢进锅里。阮玉山吓唬他,说今晚本老爷就要尝尝,蝣人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话让九十四想起他们初入目连村的第一天,阮玉山把他按在地上,在他后肩咬出一个带血的牙印,那时对方也说了同样的话。
九十四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阮玉山不仅一口蝣人肉没吃过,连蝣人血也一滴没尝过。
这是本应该的事。
可世上有太多本应该的事从来无人遵守:蝣人本应该自由、长寿、矫健勇猛地活着;修炼本应该各凭本事,不借助蝣人的血肉助自己得道飞升;天地万物共享日月,本不应该有限制力量的锁链和笼子。
这些本应该,不也是两百多年从未发生吗?
兴许是从那时起,他对阮玉山滔天的恨开始有些动摇了,连同跟阮玉山吵完架后痛了一天一夜的头也安生了。
“还挺聪明。”阮玉山用手指打理着九十四的长发,又打趣道,“记仇的蝣人都这么聪明?”
九十四没理他,只懒倦地躺在他身上,慢条斯理地问:“你杀过蝣人吗?”
阮玉山的指尖顿了顿。
俄顷,他说道:“倘或在两百年前,你们侵扰大祈边境,兴许我能有点机会。”
他并未欺骗九十四。
阮玉山从出生到现在,从未亲自动手杀过一个蝣人。
其中很大一部分有老太太严格教导的缘故。
红州跟蝣人自古以来有血海深仇,两百多年前的阮家对蝣人更是到了除战场外其余任何时候碰一下蝣人都嫌脏手的地步。
以至于蝣族没落,阮氏对其仍是抱有“非祭祀时不得触碰”的规矩。
就连外邦平日进入红州,也有明文律法禁止他们以一切方式携带蝣人相关踏入州界。
两百年来,阮氏子孙对蝣人的恨意早已随着岁月的冲刷渐渐淡化了。
只是以蝣人祭祀的规矩在阮家传了下来,其中利益交织,轻易也难以作废。
原本佘老太太嫁入阮家,也曾有心同当年的阮老太爷一鼓作气将这些旧习俗剔除,岂知还没来得及大刀阔斧地改,老太爷便死在了矿洞中。
而老太太当年虽是一家主母,到底才嫁入阮家两年,没站稳脚跟,废除蝣人祭祀一事又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后来阮玉山落到她手上,由她亲自带大,更是轻易不可草菅人命。
蝣人也好,汉人也罢,老太太打小告诉阮玉山“笼中非畜”,即便阮家甚至整个中原曾经深受其害,与蝣族有着世仇,那也不是常人能随随便便对着蝣人茹毛饮血的理由。
人是不能吃人的。
开了这个口子,心就没底线了。
十四岁时阮玉山上了战场,那些年他杀的人多了,手上沾满数不清的血,也仍是没有吃人肉喝人血的癖好。
整个红州的军队皆以此为禁令,一旦发现有兵以人为食,下场便是个死。
这律令不是为了保护蝣人,而是为了红州阮家的士兵。
至于族中祭祀,阮玉山自来兴致缺缺,懒得去废除,也并不热衷。
府里年年祭祀,他若在家,便出席一次;他若不在,更是招呼都懒得打发人捎去家中。
大祈之中,从小到大不杀蝣人的世家,有两个。
发自谢九楼之心,是因为仁慈;从阮玉山而言,是由于他对此冷漠。
不过阮玉山做事,自来秉持一个论迹不论心的原则。
他没杀过就是没杀过,阮玉山有理有据,理直气壮——不管是出于何种缘故,总归他是半点没撒谎。
九十四不知道什么是撒谎。
他与他的族人从来没有过欺瞒与撒谎,他们彼此之间没机会,外界的众生更是不屑对他们编织任何谎言——现实对蝣人如此残酷暴虐都让他们两三百年地苟活下来了,还有什么谎话能击倒他们?
不懂何为欺瞒的九十四望着阮玉山。
静谧的夜空加深了他眼珠周围的蓝色,那圈蓝色中有一阵彻底的波涛在滚动汹涌,他像在自己的爱恨中进行最后一步抉择。
他紧紧盯着阮玉山,十八年来从未生出过的一份私心关在淡蓝色的瞳孔中,只差临门一脚便要冲破出来。
那样的眼神叫阮玉山看过一次便剥去了肝胆永远不敢辜负。
“真的?阮玉山。”九十四问。
阮玉山面不改色:“绝无虚言。”
九十四的眼珠又慢慢转到一边。
末了,他脑袋一仰,全身往阮玉山怀里瘫去,没骨头似的陷在阮玉山身上,说:“阮玉山。”
“嗯?”
“什么是盂兰古卷?”
阮玉山目光一凛。
“谁告诉你的?”阮玉山的掌心包住九十四的手,察觉这人身体在渐渐升温,便把另一只手探进九十四的后衣,往背上一摸,果然是在发汗了。
九十四敏锐地听出点什么,想蹭起身,又被阮玉山一把按回去,只能用脚踩在阮玉山的鞋上,无声地表达些许没用的反抗:“你知道盂兰古卷?”
“我什么不知道?”阮玉山任由九十四踩着,还把鞋尖调整了方向,方便九十四的脚掌严丝合缝地叠在他鞋面上,“更该问的是你。你是打哪儿打听来的?”
“给我下药的人。他一来就问我是不是找盂兰古卷。”九十四后背发着汗,又被阮玉山按在怀里,里衣汗津津地粘着身体,便在阮玉山怀里不安分,“热。”
“待会儿洗。”阮玉山圈紧他,不叫他乱动,“这会子发着汗,夜里风冷,钻了身子,赶明儿就着凉。”
九十四热得难受:“我不会着凉。”
“你不会的事多了。”阮玉山做出呵斥模样,“出来了不也都学会了?”
这话九十四听着顺耳。
他眼神略带几分傲然地飘忽了一下,学着阮玉山的习惯挑了挑眉,安分不动了。
阮玉山在他身后无声一笑,拍打着他的腰,接着说道:“盂兰古卷这东西,本是一样孤宝,世间知晓的人并不算多,如今流传在民间的,大多不过是盗本或是盗本残本,也没人去深究它们的作用,顶多当个三流话本子人手传阅。你是做了什么,才叫贼人盯上,且一来就问你古卷相关?”
九十四带着一丝毒辣的眼神瞅了瞅阮玉山,好似趁这一眼的功夫又在心里把阮玉山骂了几句:“我做了什么,你的人不是很清楚?”
阮玉山即便被戳穿跟踪一事,神态也依旧波澜无惊,可见此人一向是厚脸皮惯了:“他们办事不利,顾头不顾腚,跟丢了你,我已挨个罚了几大板子。”
九十四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将这话琢磨琢磨后,一下子蹭起来,扭过头,面色怪异道:“我是腚?”
“……”
阮玉山无言以对。
他许多时候都认为九十四这中土话学得太过死板,害得九十四与人交流也不够灵活,此刻更是在心里打定主意要给人找个专门的老师。
再不济,自己时时盯着,教导改正,也免得出去闹笑话。
阮玉山不担心九十四闹笑话。
九十四闹笑话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是那些笑话九十四的人。
毕竟不是谁都跟他一样铜皮铁骨,扛得住蝣人的巴掌拳头。
于是他循循善诱:“阿四,我不过打个比方。”
“你打比方。”九十四想了想,眉毛拧得更深,踩着阮玉山的脚尖也不自觉用了两分力,“你觉得我像腚?”
阮玉山没觉得九十四像腚。
他只觉得有个巴掌很快就要呼到自己脸上了。
于是他欣然按住九十四的双手:“我说错了,阿四。”
阮玉山一脸认真地纠正道:“是‘顾头不顾尾’……不,是‘顾尾不顾头’。”
九十四是个事事要强的性子,这回听见自己好歹占了个头,便不再计较,又舒舒服服靠回去,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不过去书摊前问问有没有能学习兽语的书,齐且柔便过来,问我是否在找盂兰古卷。后来他引我去食肆院子里的地道,谈到古卷,与你所言相差无几……不同的是,我记得最后他提到,古卷并不是书。”
“齐且柔想来是化名。”阮玉山在心里回忆了一遍这个名字,毫无熟悉感,“古卷不是书,而是石头,不仅是石头,还是残石,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这就奇了怪了。”九十四今夜听阮玉山说过这话——奇怪不叫奇怪,偏要叫“奇了怪了”。
他默不作声地听,默不作声地记在脑子里,现在默不作声地又捡到了自己嘴里。
“奇了怪了。”九十四念着很是新鲜,一边思索一边又重复了一次。
“连你都是第一次听说,他为何会一来就问我这个?”他话音一顿,一瞬间想到了答案,“齐且柔在试探我。”
阮玉山微微一笑:“不错。”
第48章 报复
九十四是蝣人。
饕餮谷的、带着浓烈那罗迦血液气味刺青的蝣人。
一个在众生眼中低劣如同牲畜的人种,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燕辞洲的大街,并且衣冠整洁,坦坦荡荡,还能与人用流利的中原话沟通。
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
“齐且柔想刺探我的底细,看看我有什么背景,身后是否有人庇佑。”九十四说,“难怪问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阮玉山一听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事儿,更是好奇,“怎么会问到我?”
九十四解释:“他问我名字,我说我叫易四,他便又问我,同玲珑钱庄的易三老爷什么关系。”
“易四?”阮玉山一下子抓住重点,言辞意有所指,“你为何给自己取名易四?”
九十四微微一怔。
他本是不打算把这事儿告诉阮玉山的,怎知刚才沉思于盂兰古卷,一时嘴快,便抖搂了出来。
自己化名易四的事,是绝不能让阮玉山知晓的。
否则此人的尾巴能翘到天上。
不过就算不小心说了,九十四也有法子把阮玉山的尾巴摁住。
“自然是因为,”他眼珠一定,对阮玉山报以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我没有正经的名字。”
阮玉山的笑容凝滞在嘴角。
他定定注视九十四少倾,期望对方给他一个刚才不过是玩笑话的宽慰。
可是他没等到。
阮玉山低头,摸了摸九十四的手指头,忽然发现这人指甲长出来了一些。
“阿四。”他语气淡淡的,“你还在怪我。”
墙角的蟋蟀和油葫芦又叫了两声,阮玉山圈住九十四的双臂悄悄松了,这让寒风无声无息地透进九十四的衣裳。
九十四感到了一丝寒意。
看来阮玉山说的没错,发着汗,是不能吹风的。
他没回答阮玉山的问题,只是往阮玉山怀里蹭了蹭,又抓起阮玉山的手圈在自己身上,觉着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了,方开口道:“阮玉山。”
“嗯。”
“我在书上学过一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九十四说,“我虽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但也绝不小气。”
阮玉山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接住话茬:“哦?”
“我喜欢阿四这个称呼。”九十四话音刚落,便感觉腰间的胳膊又把他抱紧了,他继续道,“所以化名易四,是我自愿。只是姓阮,非我所愿。”
阮玉山终于把脸抬起来,得寸进尺把下巴靠在他后肩:“那姓易又作何解?”
九十四睫羽微颤,片刻后垂下眼帘,含笑将他一瞥:“赏你个面子——姑且暂用。”
“那我可得报答你的赏赐之恩。”阮玉山心中有几分无奈,但也认了,扯了扯嘴角,“烦请阿四公子同我讲讲,试探你的齐且柔,是个什么模样。”
九十四问:“你要杀他?”
阮玉山:“不错。”
九十四:“他不能杀。”
阮玉山觉着不公平了,当初自己不乐意给人取个名字,都差点没命,这个给九十四下了猛药的齐且柔倒轻而易举得以赦免:“谢你个赏恩,你还真要大赦天下了?他齐且柔也沾上我阮玉山的光,让你不想计较了?”
“自然不是。”九十四有理有据,“齐且柔认出了我是个蝣人,且在心中先入为主认为我不一般,是后续试探发现我一问三不知,才敢大着胆子对我下手。”
“可他既然要试探我,便有许多法子试探,为何偏偏要提盂兰古卷?”他且想且道,“最后我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为求一条生路,也是搬出古卷残石企图让我饶了他。”
阮玉山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古卷残石中,有关于蝣人的秘密?”
“残石中有没有尚且难说,可齐且柔一定知道些什么。”九十四沉思着,只顾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我怀疑,他所知道关于蝣人的一切,也跟古卷残石有关——很可能是关于我族解除诅咒的法子。否则他不会一来就问我是否要找古卷。他最初必定以为,我是通过古卷——或是古卷的一部分,得到了不同于其他蝣人的自由和力量。”
“你不想杀他。”阮玉山发觉这人一动脑子,说话就相当流畅,“你想把他引出来。”
“可难的是怎么引。”九十四凝眉,“我记得他想对我下手的地窖是在一家食肆后头,由一条暗道连接。地窖再往前,是富丽堂皇的一处所在——像饕餮谷,有许多看客席。”
“看客席?”阮玉山偏头思索,对这种布置相当熟悉,“中庭主要位置,是否有个台子?”
“你知道?”九十四回忆道,“台子上还有张床——齐且柔对我下手,似乎并非出于私欲,而是准备把我弄到台子上。我一度以为,他是对蝣人有着非常的仇恨,想要在我出丑时开门叫人观看,以此来羞辱我。”
阮玉山听到这儿便确定了:“他不是想羞辱你,他是想卖了你。那地方是黑市,时常做蝣人买卖。”
他再度把手放到九十四的后背,发觉九十四的汗已经止了,衣服里一片干爽,便理了理九十四的头发,慢慢说道:“他们要觊觎不该觊觎的,就别怪我不客气。”
那地方会做有人买卖倒是没出乎九十四的意料,毕竟只要去当时的大堂看过一眼,谁都能猜出来是个交易的地方。
且能进去交易的人,必定非富即贵。
只是没想到原来还是个黑市。
九十四从阮玉山的话里听出了什么,他微转过脸往后前,嘴角渐渐往上翘:“你有法子引他出来?”
阮玉山也奉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你先说说你的法子,看看咱们俩想的一不一样?”
九十四先注视着阮玉山,似乎在探寻此人的神色,确定对方是否真有法子。随后眸光流转,却不把话说完:“若是此地有个跟他们一样有台子,有看客席的富丽堂皇的所在……”
“巧了。”阮玉山忽然把九十四端起来,接着他的话说,“易家在此,恰好也有个卖东西的地方。有台子,有看席,是个——‘富丽堂皇的所在’。”
九十四猝不及防被打横抱起,下意识搂住阮玉山的脖子:“那你几时开张?”
阮玉山只问:“你想几时?”
“明天。”九十四说出口,又道,“不,等我休息休息,身体好了就开——休息太久,怕他跑了。”
“跑了更不必担心。”阮玉山意态悠然,“燕辞洲进出统共一个关口,我正嫌岛上人多抓不到他,他若是畏罪跑了,从出岛的人里挑出来,可比在岛上抓他容易。”
“你究竟有多少眼线?”九十四想起白天在大街上瞧见自己的那几幅画,心中不大高兴,可临时又想起另一档子事,“这便是你放了席莲生的理由?”
阮玉山:“我放他是感动他对他母亲的情谊。”
九十四一扭头:“不信。”
他说完又扭回来,一脸正色:“席莲生有问题。”
阮玉山挑眉:“怎么说?”
九十四明知阮玉山在朝自己卖关子,此刻也懒得同对方斗嘴:“我问你。”
阮玉山应了一声:“您问。”
“村子里,论身强体健,有常年务农的庄家汉;论年月岁数,有刚刚成人的姑娘小伙;论家世财富,兴许也有几个地主豪绅,就算没有,那比一个寡母身家丰厚的也该不少。”
九十四道:“我不懂人情世故,可想来妖灵选择寄生也不会顾念这个。光凭我说的这三点,你若是妖灵,你是会选身体年纪最强壮的少年人,还是有权有势的豪绅,还是一无所有,只剩一腔良善的孤母?难道目连村的妖灵,也一心向善吗?”
阮玉山笑了一声:“我要是妖灵,我就谁也不上。”
九十四学着阮玉山的语气:“哦?”
阮玉山:“等着日后一个叫阮玉山的人来了,上他的身——”
他话音一顿,突然将九十四一颠,拐了个弯走向别处:“然后日日伺候易四公子洗澡!”
九十四身子腾空一瞬又落回阮玉山怀里,他先是一愣,听过了阮玉山的话又嘀嘀咕咕地琢磨:“那真成泥巴了——下水不染色?”
阮玉山:“什么?”
九十四不吭声,只在心里想象。
阮玉山把他抱去了沐浴房。
甫一踏出月洞门,那罗迦就撵在阮玉山屁股后头跟上去,到了沐浴房门口,阮玉山一个眼神,那罗迦又不甘不愿的止步门外,老老实实趴着。
一直到两个人洗完出来,那罗迦的尾巴摇摆着没停过。
这回换九十四开门走在前头。
他换了身银底藏青领的寝衣,是阮玉山白天趁他出门打发人找的,算是府里颜色最明亮的衣裳,靓丽却不失素净。
给人一换上,阮玉山就觉着自己那些黑漆漆的衣裳确实将九十四掩盖了几分好颜色,只是衣衫下摆长了些,逶迤在地上。
九十四那头长而茂盛的乌浓卷发也束了一半,发带懒懒散散地系在他背后,一头乌发呈现个半披的模样。
当时阮玉山实在找不到明亮的发带,将就拿自己的以前的给九十四绑上。
那会儿洗完澡,九十四刚换好新寝衣,正低头新奇地左右看看,一抬头瞅见阮玉山拿出条黑不溜秋的发带,脸又耷拉下去一半。
“脸黑成这样做什么?”阮玉山一边拿着发带绕到他身后,一边打趣,“都快赶得上我了。”
九十四一听,眼珠子悄么声儿从镜子里扫向阮玉山。
正对上阮玉山笑而不语的脸。
原来他在背后嘀咕阮玉山那些话,这个人都知道。
九十四忽想起一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来。
可他分明从不对旁人如此,是阮玉山这个君子将他纵容成了小人。
如此,阮玉山也有了私心,那便不算君子了。
九十四抖了抖肩,做出一副规正衣襟的姿态,稍微仰头,对同是小人的阮玉山坦荡荡地道:“你绑吧!就拿这个。”
顿了顿,又说:“我看也不怎么黑。”
他听见阮玉山在身后吃吃一笑。
九十四这才恍然明白——阮玉山压根不在乎别人说他黑。
他感觉自己又被逗了一场,因此有些恼羞成怒,拔腿就往门外走。
于是发带就这么懒懒散散地系在背后了。
阮玉山也不急,背着手慢悠悠跟在九十四身后,瞧见这人动时衣带飘逸,不动时长身玉立,好似生来脚下无根一般,走在园子的石板路上七拐八绕,抱在怀里是轻的,走起路来也是轻的,只怕踩进泥巴地也留不下脚印子。
待他后一步走回屋子,发现九十四正从柜子里倒腾出两床被子,要给自己铺地铺。
阮玉山正色道:“做什么?”
“不知道。”九十四头也不抬,像阮玉山当初嫌自己明知故问一样嫌阮玉山,“可能在做饭。”
阮玉山隔空点了点九十四:“好。”
他知道九十四这是在报复什么——报复他在椅子上没落下去的那一吻。
兴许九十四自己没意识到这是在报复他,可阮玉山知道,九十四在意他已在意到了身体力行的地步。
“可算让你逮着机会了。”他不跟小气的蝣人九十四多做纠缠,只是踱步绕到窗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今夜多云。
阮玉山眼底划过一抹老奸巨猾的亮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赏月片刻,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屋子里几处珊瑚陶灯前,挨个熄了烛火。
一回头,发现九十四正靠在墙角,下半身坐在自己铺的地铺里,手头不知从哪薅出那本他白天给找的小儿话本——灯灭了,话本看不成了,九十四幽幽盯着他,眼里的怨气比鬼火还旺。
阮玉山面不改色去到床边,上床盖被:“本老爷要睡了。”
九十四视线追随着他,瞧他当真是不打算给彼此留余地,于是也一冷脸,转过去,借着月光接着看书。
哪晓得才看了两刻钟,九十四正到兴起的时候,天上一抹浓厚的乌云飘过来,把那点仅存的月光给遮了。
九十四大失所望。
床上传来阮玉山均匀的呼吸声。
他不为所动,又在原地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岂知乌云非但不散,还有越聚越浓的趋势。
九十四一眼不眨瞅着天上那团巨大的乌云,嘴角一抿,像看到了此生第二大仇敌。
若是这云早早的散了,他姑且不会较真,兴许再看个两眼就睡;可这云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仿佛是故意要跟他作对一般,那九十四就势必要把书看个通宵达旦。
他凛然一个转身,要去阮玉山身上搜罗火折子。
哪晓得手刚伸进被子里,就被一把攥住。
阮玉山睁眼,躺在枕头上悠悠凝视着他:“这又是做什么?”
九十四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只坦然道:“拿火折子。”
阮玉山倒是没听过什么火折子要到被窝里来取的。
他支起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弯眼笑道:“想上床睡?”
九十四一挑眉毛,觉得这人听不懂好赖话。
遂微微晃动脑袋,扬起下巴,一脸正气,不屑与其同流合污:“我要看书。”
阮玉山又笑:“还想挨着我?”
九十四听闻此话,眉毛一拧,纠正道:“不是。”
阮玉山笑吟吟:“还想要我抱着睡?”
九十四无言以对:“你——”
没等他说完,阮玉山掀开被子:“上来吧。”
“……”
九十四看透此人装疯卖傻的本质,遂一声冷笑,扭头要走。
转身之间,他的手腕忽然一紧,眨眼便被强行扯向床头。
九十四落到柔软温暖的被褥上,被人用宽厚的手掌稳稳垫住后脑勺。
轻纱幔帐在席外飞舞,阮玉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嘴皮子有点痒,你给挠挠?”
第49章 额头
九十四先摇了摇头。
阮玉山皱眉:“不答应?”
九十四又摇摇头。
阮玉山发现,九十四在把后脑勺往自己的掌心蹭。
发带被蹭散了,九十四往后仰头,把自己浓密的卷发蹭到两边,头皮贴切地感知着阮玉山掌心的温度。
接着,他闭上眼,长长地喟叹了一口气。
阮玉山使唤人不成反倒被使唤,他“哈”地一声讥笑道:“怎么?您还睡上了?”
合着刚才死犟着不睡是对枕头不满意,早等着拿他手当垫子。
这还叫他随时随地伺候上了?
九十四微微睁眼,凝视着阮玉山。
失去烛光的屋子仅靠那一点透过乌云的浅薄月色照亮,这使得九十四眼珠周围那一圈淡蓝色蒙上一层冷霜似的雾气,阮玉山看见九十四眼珠中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眸光,像一滴水珠漂泊在大海上。
九十四的指尖触上阮玉山的嘴唇:“阮玉山?”
“嗯?”
“我的药,好像还没解完。”
阮玉山一怔,对上九十四茫然的眼神。
他心中失笑:“阿四。”
九十四像他一样回应:“嗯?”
“那不是药的缘故。”
阮玉山一把抓住九十四的手指,重重地吻了上去。
九十四的五指是纤细修长的,攥住时首先感受到的是粗细均匀的指节。
阮玉山在他的指背上落了几吻,又用鼻尖挨了挨九十四的指节,头颅低下去,眼前便是九十四宽松的领口。
他吸了口气。
二十二岁血气方刚的阮老爷可不想一天难受两次。
阮玉山刚打算闭眼,九十四一根手指就从他的掌心钻出来,沿着他的唇角,描摹他嘴唇的轮廓。
“还痒么?”他听见九十四问他。
阮玉山五指收紧。
攥得九十四整个手掌隐隐泛白。
他从不自认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屑做任何趁人之危的事,今天九十四中药之时,他也是情急之下才暂时用手解了燃眉之急。
可现在算什么?
九十四的药早解了,却还是在他面前三番四次挑弄撩拨。
他既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不是六根清净的小和尚。
他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一州之主阮玉山。
凭什么要在这种事上受委屈?
凭什么九十四所有的蒙昧、无知和不解风月,全要他一味来承受?
他能承受一时,难不成要承受一世?
过去多少人想爬他的床他还嫌配不上,如今到了区区蝣人九十四面前,他忍了一次还要忍二次。
熬鹰也不带这样的!
阮玉山心中几乎起了一股无名火。
他的眼神带上一丝莫名的戾气,却忽听九十四轻声喊:“阮玉山?”
阮玉山又没脾气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仿佛九十四叫一声他的名字就使他受尽折磨,无奈回应道:“阿四。”
九十四沉默了片刻:“……你好烫。”
阮玉山骤然抬起眼,盯住九十四。
原来这人不是什么都不懂。
“哪里烫?”阮玉山沉着声音,冷冷地问。
九十四敛下眼,视线垂向二人身下。
阮玉山捏住九十四的指根,用力捻了捻。
他忽咬了一口九十四的手指,一把从九十四脑后抽出手,按住九十四的脖子,埋头吻下去。
阮玉山的亲吻带着一点蛮横的意思,似乎是在恼怒九十四作壁上观的姿态,连快速的俯冲间都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床外幔帐随风浪翻滚着,九十四单手绕到阮玉山脑后,解开了阮玉山的发带。
阮玉山急促的吻带给九十四一阵轻微的窒息感,这让他鼻息间甚至是意识里都被阮玉山的气息包裹住。
反而让九十四险些贪恋上这种感觉。
九十四大起大伏地喘/息着,解开阮玉山发带的那只手继续仓促地拨开阮玉山散落的头发,摸到阮玉山的后颈,紧紧环住阮玉山脖子,恨不能每一寸肌肤都同阮玉山贴合在一起。
他们的唇舌缠绵得近乎麻木,九十四只能靠阮玉山的渡气勉强呼吸。
他第一次尝到情/欲的滋味,尚不知个中因由,只能在迷乱中用残存的一丝理智断断续续地想,阮玉山的舌头上是否藏了比白天更危险的药。
否则为什么这次在身体本能之外,他的五脏六腑也仿佛燃烧起来了。
他的衣领被剥开了,可剥开他衣领的手还是只触碰到那个禁忌之外的地方,像当初在大雾迷阵中逃出来时一样,阮玉山永远浅尝辄止。
“阿四……”
阮玉山错开了唇,九十四含糊应了一声,像到嘴的甜头被人抽走,他有些猝不及防,偏头追过去,只碰到阮玉山滚烫的侧脸。
阮玉山从他的嘴角一路轻啄到耳垂,手掌按在他的肩头,一遍一遍搓揉着他的锁骨:“……帮我。”
九十四的手被抓住,由阮玉山牵引着一路往下。
可是只被牵引到了腰部,阮玉山便松了手。
是进是退,由九十四自己抉择。
九十四无可避免地想起十六岁那天的夜晚。
他因此心跳一滞,睫毛颤抖着睁开眼,却刚好被阮玉山捧着下颌带过去含弄唇珠。
九十四那双淡蓝色的眼珠像在深秋的月光中凝成了皓石,他生来无法浓情的视线此刻平静却细致地扫过眼前近在咫尺的脸,看到的是正与他挨蹭的挺拔的鼻梁,按捺住所有情绪隐而不发的丹凤眼,浓长英俊的一对剑眉。
……是阮玉山。
为他解药,帮他沐浴,把一切权力交给他的阮玉山。
九十四的指尖动了动。
原来人的腰腹可以如此滚烫硬挺,原来有的东西不是合指就能握住。
九十四的神色依旧不见任何波动,被子下的手却在触碰到的第一刻躲开了。
他又看了一眼阮玉山的脸。
片刻后,再重新张开五指。
……原来暴起的青筋还会一直蔓延到小腹。
九十四每一处指纹都走过那层充血后变得薄薄的皮肤,皮肤下的粗/大的脉络顶得他的指腹也凹凸不平。
阮玉山的眼角有些许泛红。
他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九十四那张凉薄的脸,那副沉静如水的五官只有很恍惚的一个瞬间会产生细微的波澜,动作却难以掩盖地显露出一点生疏和拙劣。
好像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对于从未历经人事的九十四而言,即便是最简单的亲吻和接触,也够使他像念书识字那样细细琢磨,认真探索。
阮玉山圈紧九十四的身体,就差把人揉进自己骨头里:“阿四……”
他深深吸一口气,埋头吮吸着九十四的颈窝:“……不着急。”
九十四快记住了他每一根青筋的位置。
阮玉山的气息愈发沉重,他绷紧了脊背,弓起腰,一滴汗珠从紧实的深古铜色腰腹滴落到九十四的手腕。
一阵疾风闯入窗格,冲破帷幔,拂过九十四的耳侧。
阮玉山抱住他,一下又一下地在他颈侧和双颊落下亲吻。
九十四静默着,无声无息等待阮玉山停下来。
最后阮玉山不再亲他了,他忽然喊:“阮玉山?”
“嗯?”
“还有额头。”
阮玉山正从枕下拿了小厮们傍晚进来换过的锦帕,抓着九十四脏了的手仔细擦拭,听到这话哼着气一笑,用锦帕裹住九十四的手,俯身向前,在九十四额头上亲了个够。
亲完了,他抵着九十四的脑袋低声问:“这下如何?”
九十四不说话,抿了抿嘴,想不出还能让阮玉山亲哪儿了。
他正思考说眼皮子没亲这要求合不合理,就听见阮玉山又倒吸了一口气。
吸到一半还停下了。
九十四下意识跟着阮玉山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摸,心里一沉。
——原来他的腰带也被弄脏了!
虽然刚刚才经历过一顿干柴烈火翻云覆雨,但阮玉山敢肯定,就目前而言,九十四对这身新衣裳的感情比对他要来得深厚许多。
果不其然,九十四的脸骤然冷了下来。
他一双恨恨的眼珠子看完左边看右边,还没想好怎么发作,突然便被阮玉山箍紧了抱住,一下一下摸着后背安抚:“今早便打发人去外头加急给你做了身两身新衣裳,估摸着明晚就能做好送来。”
阮玉山说完,刻意顿了半刻,等着九十四的反应。
见九十四乖乖窝在怀里,便知自己这是急中生智把人哄好了,又接着叙叙低语:“我这就去找根新腰带来——亮色的,管漂亮。”
谁知正要撒了手起身,又被九十四一把逮住袖子,压根起不来。
阮玉山没来得及开口问怎么了,便听九十四靠在他胸口,拽着他的腰往自己身上压了压:“再抱会儿。”
这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阮玉山俯身回去,严丝合缝圈住九十四。
九十四逮住他的胳膊,又往里圈扯了扯:“抱紧点。”
阮玉山是真怕把人抱碎了。
统共那么些日子,他还没把人养出二两肉,行动都不敢用力,只觉得此人单薄得骨头都是脆的。
“阮玉山。”九十四又喊,“抱紧。”
阮玉山苦笑:“你这是什么毛病?当心骨头给抱断了。”
九十四似是对这句话认真斟酌了少倾:“应该不会。”
阮玉山只能再度圈紧。
九十四在他怀里变成了窄窄的一个人,当真身体软得像没长骨头,不管阮玉山圈多紧,九十四顶多合一合胳膊耸一耸肩,像巴不得两个人中间不留一点空隙才好。
没过多久,阮玉山便知道,九十四这么要求当真是有自己的道理。
就这么一小会儿,被他抱得紧紧的,九十四一闭眼睛就睡着了。
原来越逼仄,才能越安心。
阮玉山见人睡了,便试着松手,想去打水给九十四擦洗擦洗,顺便换身衣裳。
哪晓得胳膊一松开——哪怕是还抱着,九十四人没醒,眉头先皱起来,鼻子也半是威胁半是茫然地发出一声:“嗯?”
阮玉山又得紧密地抱回去。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九十四,瞅着怀里这人。
九十四不仅抱在身上是轻的,走路是轻的,连睡着的呼吸也是轻飘飘的。像野外那些小猫小狗儿、小狐狸小狼似的,闭目起个养神的作用,只要感觉到危险,随时准备一睁眼睛撒丫子逃跑,永远睡不了一个好觉。
此时把人在双臂间圈得细条条的一个,阮玉山又觉着这人像条小蛇,冰凉凉滑溜溜的,喂多少饭都是瘦长的身子,稍一松手就趁人不防跑了——兴许跑的时候还要悄么声儿咬你一口,待你回过神来发现手上两个圆咕隆咚的牙印时,又瞧见这人出去闯了一身伤回来——你刚要开口责怪,他又从自己身上叼两样宝贝出来,一脸神气地告诉你这是他亲手打到的猎物,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
若当真生了嫌隙,又要像现在这样缠着不让走,分明是在讨巧,却非要让你觉得是赏了恩赐。
心口不一的人总是低头时也非要抬着头。
第50章 膏药
第二天九十四醒得早。
他一睁眼,先看见内侧的床栏。
随后昨夜的事在脑子里席卷而至。
他从被子里抬起手,先盯着手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地,慢慢将指尖放到自己鼻下。
……只有皂角的香气。
头顶忽地响起一声轻笑:“闻什么?”
九十四这才察觉自己后背还靠着堵墙。
一扭头,原来靠的是阮玉山的胸口。
他顺着阮玉山松垮的领口往上瞧,发现这人就侧卧着躺在他身后,一只手支着脑袋,眼里神采奕奕——阮玉山只要醒着,似乎永远都这么精神,天塌下来也就是一阵风,落到肩上扛着就能走,再大的祸事也吹不皱他阮玉山的眉头。
九十四问:“你不练枪?”
阮玉山说:“昨晚练过了。”
九十四不记得:“什么?”
阮玉山笑了一下,正经道:“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时辰——我早练完了。”
九十四这才朝窗外看。
蝣人对时间的认知很模糊,关押他们的地牢里没有滴壶,没有香漏,更没有日晷。
以前教九十四认字的老头子倒是也同他讲过天干地支,不过那老头也是自个儿从书上看下来,一知半解地记在脑子里,再模模糊糊地传授给九十四,这个过程中真正能让九十四学到的东西,就得再打个对半。
好在九十四本就不奢求太多,他请老头子教书的原本目的,只是能听懂中原话,看懂中原字就够了。
老头子照本宣科教给他天干地支和时间年月的概念,九十四死板地记在心里,在去蝣人斗场时便抓紧机会琢磨场上那个巨大的日晷,别的时候便琢磨太阳照射的方向。
日子久了,渐渐地也就摸透时辰怎么算了。
这会子看太阳朝向,该是辰时三刻左右。
他原以为是自己醒得很早,原来只是这一夜过得太快。
九十四甚至记不得自己是否来得及做梦了。
他瞅瞅阮玉山衣冠不整的身体,满不相信对方的话:“衣裳也没穿,怕不是没练?”
“荒唐!”阮玉山反驳他,“外衫怎可上床?”
“你昨儿不就穿着坐上床来了?”
“我昨儿是为了什么匆匆忙忙坐上床来?”
九十四不吭声了。
阮玉山忽然攥住他的右手,问道:“几时变的?”
九十四先没明白这话指的什么,顺着阮玉山的动作看向自己手背,才知道阮玉山是问那块先前在目连村被肉藤蛰过随后泥质化的皮肤。
九十四手上这块皮肤阮玉山之前一直没发现,一来是因他二人这几天遇到的都是事儿赶事儿的情况,几乎没多少闲工夫歇下来仔仔细细检查身体;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九十四太白净了,受伤的地方又小,不仔仔细细地摸过检查过,压根瞧不出手上皮肤有明显变化。
阮玉山则不同。
他身体受伤的范围比九十四大得多,并且由于体内没有那罗迦血液压制的缘故,皮肤泥化的范围呈现隐隐扩散的趋势。
昨夜沐浴时,九十四被他拎着坐在他身前,他腰间的伤口又绑了绑带,洗完澡阮玉山先九十四一步穿好衣裳,倒是把九十四瞒得滴水不漏。
“不记得了。”九十四说,“是离开那天发现的。”
阮玉山一想,时间上跟自己的伤差不多。
原本他连夜带着九十四回到燕辞洲只是为了休息,喘口气休息好了,还要离开此处去找另一个人寻求医治身体的法子。
目连村的疫灵非同等闲,至今他们也无法确定是否将其治死在原地。
而这身上的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二人身体出现异化那么多天,只要不去注意,便感受不到任何异常;往大了说,这伤口毕竟由一个为祸一方的疫灵造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悄悄扩散,如果忽视,时间久了,阮玉山也就从里到外彻底变作个傀儡泥人了。
至于能医治这些诡怪杂症的人,在阮玉山这里,自然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一位——钟离善夜。
奈何昨日九十四遇伏,若是为了先治病忍这一口气,等病好了回来再收拾那个什么齐且柔便罢了,偏偏昨夜九十四跟他两个人一对账,发觉这齐且柔还揣着点关于盂兰古卷的大东西,还真不能让人跑了。
否则在这偌大的燕辞洲,明里暗里的交易成天流水席似的在地界上过,齐且柔的身份阮玉山目前也只能在心里猜个大概,尚不能完全确定,那点宝贝,一旦流入黑市,今天姓齐,明天就保不准在谁家里了。
事情便变得迫在眉睫起来。
他一把揪住九十四的手掌:“欸。”
九十四正盯着阮玉山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出神,听阮玉山叫他,刚想开口问“怎么了”,眼珠子一定,再一转,便木然地仰起脸道:“嗯?”
阮玉山抿着嘴,装看不懂,只盯着九十四笑。
九十四半张脸仰起来片刻,见阮玉山是真给脸不要脸,遂一挑眉,准备在心里没收阮玉山这辈子拿嘴挨他脸的资格。
哪晓得还没来得及把脸低下去,阮玉山那张刚才还在半臂远的高鼻剑眉的脸,就这么黑压压地逼近下来。
九十四猝不及防,被捧着下颌亲得头昏脑胀。
两个人再分开时,他脸上被莫名其妙地扎红了一圈。
九十四后知后觉感到火辣辣的一阵轻微痛感,皱着眉头看向头顶的阮玉山,蓦地伸出两只手,一只捧着阮玉山的脑袋,另一只在阮玉山脸上雷厉风行地摸索着。
阮玉山的脑袋被他像个核桃似的盘来盘去,不禁一头雾水:“做什么?”
九十四肉眼看不清怎么回事儿,又把头抬起来凑到阮玉山下巴去看,这才看到方才用手摸着的那些细小的胡茬。
阮玉山探着个脖子任他又捧又摸,瞧九十四煞有介事的神色,一时间还有点不敢多嘴,见九十四摸完了只是盯着他蹙眉研究,便试探着开口:“到底怎么了?”
九十四瞅阮玉山一眼,又瞅阮玉山的下巴一眼,神情凝重,突然问道:“你脸上长刺了?”
“……”
阮玉山一下子就懂了。
——九十四是不长胡子的。
非但不长胡子,除了那一头波段打绺似的卷发外,九十四浑身其他地方都不长毛,这是阮玉山跟他认识没两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的。
至于胡子这东西,就算九十四不长,饕餮谷其他人也会长,远了不说,光是谷主就留着一把秀气的长髯。
可九十四没见过胡茬。
他还不知道蝣族以外许多男人一天不刮下巴便会长出短短的胡茬。
阮玉山问:“扎疼你了?”
九十四刚想摇头——毕竟这点痛算不上什么,跟他以往在饕餮谷挨的鞭子甚至是镣铐挂在手上磨出的痛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问题在,这脸上的痛有点绵长,竟有些短时间内不会消散的意思。
这就跟他以前的经验相悖了。
过去在饕餮谷,甭管受了什么伤,哪怕是挨鞭子挨拳头,以蝣人的体力,当下痛过便通过了,可阮玉山脸上一片连头都没怎么冒的刺竟然会把他扎得久痛不消。
“奇了怪了。”他低声嘀咕。
阮玉山捏住他的下巴:“我看看。”
九十四又是一个抬手的动作,要他别管:“我没事。”
“没事个屁!”阮玉山摸住他后颈把人摁到自己眼下,细细检查过后起身翻箱倒柜去找龙脑白凤膏,找到了又坐回来,打开盖子,用指腹慢慢化开。
九十四撑着上半身凑到阮玉山手边,拿鼻子嗅嗅,一股清凉的香气直冲脑门。
他一闭眼,先肩膀抖擞了两下,再睁开,醺醺然道:“这是什么?”
“膏药。”阮玉山说。
九十四倒是知道膏药。
这东西以前教他认字的老头子也说过,不过老头手上没现成的,就抓了把湿泥巴给他看,说:“膏药跟这玩意儿样子差不多。”
如今看了,九十四心想,那还是差挺多。
光颜色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透亮如玉,一个乌漆嘛黑。
一个像自己,一个像阮玉山。
“怎么用?”他又问。
阮玉山嗤笑:“早前不是给你用过?”
九十四先愣了愣,回想起之前在村子里自己的手被竹子扎伤那次,严肃道:“我知道那个,那是金疮药。”
“哟,”阮玉山挑眉,“可以啊,还晓得金疮药。”
九十四认为他有些狗眼看人低了,便道:“我以前在谷里,也给百十八用过清创药。难不成你以为蝣人就不受伤?”
“蝣人这不正受着?”
阮玉山化着药,跟他拌嘴的同时抽空瞧他一眼,果然这人一张脸虽板得死死的,眼神却很尖锐,一副时刻训诫阮大老爷,督促低劣的阮大老爷对待他高贵的蝣人同族持谨言慎行的态度。
他便接着问:“你既用过,又何必问我?”
“那些都不是膏药。”九十四指着他手里的羊脂玉罐子说,“你方才说了,这才是膏药。”
阮玉山知道他的书又念到死胡同里去了:“不管是金疮药,还是清创药,只要是这模样,非水非粉的凝在一起,都叫膏药。”
九十四说:“当真?”
“骗你做什么。”阮玉山从握着罐子的那只手里伸出食指,将就着九十四这会儿正凑在自己手边,直接把人下巴挑起来,“别动,我给你擦药。”
九十四仰着头,虽然脑子里相信了阮玉山的说辞,但心里仍旧把膏药同以往用过的区分开来,无可避免地保持着以前的想法,总认为膏药是自己难能一见的稀罕物。
因此当冰凉幽香的龙脑白凤膏涂到他脸上时,九十四慎重得脖子连同身体僵成一块铁板,是动也不敢动,只能使劲皱皱鼻尖,企图把这从未见识过的香气统统吸进鼻子里,继续醺醺然。
阮玉山倒是没工夫去探索他心肠里那些小疙瘩,只一边涂着九十四被扎红的地方,一边考虑九十四身体另一个地方。
半晌,他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决定开口。
“我说,”阮玉山装作漫不经心,“昨天我指上力道不小,你如今可有不舒服?”
九十四正沉迷于龙脑之香,整个人微醺着,听到阮玉山这话,睫毛骤然一颤。【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