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认亲


    九十四的脸被阮玉山亲痛了。


    阮玉山的嘴唇一下一下撞到他本就瘦削的脸颊上,他也说不清自己的脸是被亲痛的还是被撞痛的,他的头跟随阮玉山充满力道的吻朝一边偏晃,莫名而来的羞耻心使他宕神的大脑只空白了一瞬。


    他在这一瞬突如其来的冲击后飞快反应过来,暴怒之下强行将玄气冲破经脉,一把抬起手,推开阮玉山,翻身坐到阮玉山身上,握起拳头一通乱揍。


    趁他不防偷袭一次就算了,亲那么多下拿他当什么?擦嘴的抹布?


    九十四受到非人的侮辱,怒从心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气得几乎炸了肺,目眦欲裂地对准阮玉山的脸左右开弓。


    阮玉山任由他狠狠揍了几下撒气,被打得嘴角噙着血,脑子里还在回味九十四被自己亲第一口时,发出的那声茫然又带着疑惑的:“嗯?”


    此刻怒发冲冠的九十四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有过这样的动静,他的拳头快得只剩残影,正不停地挥舞到阮玉山的身上。


    阮玉山一面承受着,一面垂下眼帘,对着九十四那一声疑问回味了又回味,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再亲一口,让九十四再失措几次。


    他此刻心里爽快得简直快要升天。


    九十四气他,气他昨晚说的那些话,气到想要杀死他的地步。


    这是九十四不清楚但是他清楚的——那不是恨,是在乎。


    九十四在乎他。


    因为那一点好不容易流淌出来的在乎被他昨夜一番话驳了回去,九十四凡心催恸,可蝣人不明白那样的悸恸是什么,只觉得高兴了便是恩,难过了便是仇,于是九十四把那点难过当成了恨。


    九十四本着自以为是的恨,遵循过往十八年的生存法则,认为自己应该杀了阮玉山。


    他不明白,但阮玉山明白。


    那压根不是恨,是被阮玉山一气之下糟践的喜欢。


    阮玉山在顷刻间肯定了这件事——九十四喜欢他。


    喜欢到受他一分辜负便要杀他十分的地步。


    阮玉山高兴得近乎发狂,他一口咽下嘴里的血腥气,放在地上的双手悄然抬起来,把住九十四夹在他腰侧的两条大腿,紧紧贴着,用力地摩挲。


    打吧,是该打的,九十四误解自己的心,他不该也跟着误解,还为自己的误解反伤了人,他撒过一场气,如今也该让九十四痛快痛快。


    九十四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


    他的腰带被阮玉山解了,衣服松松垮垮地敞开着,露出白花花的中衣,衣衫下摆在他大开大合殴打阮玉山的动作里上下飘荡。


    阮玉山看着他中衣下摆处那截时隐时现的白细的腰,觉得那腰的主人就这么骑在自己身上,打人都那么韧,那么有劲儿。


    九十四手劲儿大,可阮玉山那么多年练就的身子骨也不是吃素的,加上他现在体内玄气四处乱冲早已紊乱,压根没使出几分玄力,存粹对着阮玉山肉搏,一通气撒下来,阮玉山嘴角见了血,身上也就是点皮外伤。


    毕竟饕餮谷的蝣人都能随随便便吃九十四几拳,阮玉山更不在话下。


    他估摸着九十四这一通火发泄得差不多了,想着自己要是再任九十四这么打下去,只怕对方也要遭血契反噬。


    心里高兴完一阵,又过饱了眼瘾,阮玉山把方才九十四被自己一口亲蒙的情形按在心里暂且不想,观察到九十四现下出手已然章法全无,是一个被气昏了头的光景。


    他适时忖度着出手,趁九十四收力的当儿,一把攥住九十四的右边胳膊,眨眼间翻身而起,将九十四撞倒在地,另一只手顺势摸到九十四的骨珠位置,在骨珠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点穴画印,心里捏了个默决,最后拇指一把摁在九十四骨珠中间,就见九十四挣扎了一下,放在脑袋边的左手蓦然抓紧,随后动弹不得。


    一股难以抑制的酥麻感从后背迅速蔓延到九十四的全身,很快,他连舌根都失去了知觉。


    阮玉山俯下身,握住九十四左手手腕,看见那只手的指根处还沾着不少自己的血。


    他凑过去嗅了嗅,将手掌移到九十四掌心下方,反手过去扣住九十四的五指,用九十四的手背一点一点擦去自己嘴角的血迹。


    擦完了一抬眼,瞧见九十四还恶狠狠睨着自己,眼角都淬满毒意。


    阮玉山并不抵触九十四此刻的恨,他笑着拨开九十四散乱在侧脸的头发,方便九十四更全乎地瞪着自己,低声哄道:“牙都快给我打掉了,还没撒完气?”


    其实阮玉山的牙并没有大碍,正健全地驻扎在他的嘴里,就是九十四再打个十来下也动摇不了他的牙。但是他并不介意在九十四面前把自己挨揍的结果描述得惨痛些。


    想到这里,阮玉山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两声,做出一副内脏也未能幸免于难的架势。


    九十四不说话。


    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说不出话,否则他肯定得问问阮玉山咳嗽是不是因为被那两句假话给呛到了。


    阮玉山的手掌压住九十四半截腰,他把下巴搁在九十四的肩头,视线游走在九十四冷漠的眉眼和因怒意而血色充足的嘴唇之间,无可奈何地又想起九十四被他亲吻时发出的声音,未免心旌摇晃。


    因此他愈发好言好语地同对方商量,同时还不忘伸出指尖去擦九十四鼻尖蹭上的灰,擦得万分小心珍惜:“非得杀我?就不能换个法子解恨?”


    九十四闭上眼,看到阮玉山就烦。


    目前两个人局势相当明了,将阮玉山变成活死人的计划眼下已是无力回天,他不再做无谓的反抗,只能将这点希冀按捺在心里,待日后自己更熟练强大些了,再寻机会。


    今夜还长,阮玉山还要开口,二人身后的山坡上突然传来马匹惊慌的嘶鸣,紧随着,便是一阵异常沉重缓慢的脚步声。


    阮玉山的目光几乎一瞬间警觉起来——这样厚重的踩踏地面的声音,绝不是人能发出来的。


    九十四也睁开了眼,但碍于现在被阮玉山点着穴,以至于浑身只有两个眼皮子能动,他便没法扭头去看来者是谁。


    不过下一刻,阮玉山便快速地起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能让阮玉山如此煞有介事的东西,想必也不简单。九十四看不见,但他听到来者发出一种粗重又黏腻的呼吸声,像某种体型庞大的野兽在伸着舌头,对他们出气。


    这种呼吸在他的记忆里无比熟悉,连起伏的韵律似乎都曾让他贴身感受过。


    而且就在不久前。


    ——是那罗迦!


    阮玉山只身面对着这头两天前曾被九十四亲手刺破心脏的巨兽,方才脸上同九十四言笑晏晏的神色已荡然无存。


    这只浑身雪白的那罗迦前胸和后背的伤口显然已愈合,只是被九十四捅穿的毛发处凝固了大片干涸的绿色血液,现在以一个找寻的姿态盘踞在二人跟前,却不见有进攻的意思。


    阮玉山蹙眉,察觉出了一丝异常,但当下情形不容他细想。他注意着那罗迦的一举一动,同时在心里盘算自己扛着九十四回到竖井中需要多少时间,在这期间凭借自己的速度能否躲得开那罗迦攻击。


    直到他发现那罗迦的目标完全不在他身上。


    对方的视线不断地企图越过他,去找寻他身后的人。


    阮玉山往左,那罗迦就往右挪;阮玉山往右,那罗迦就朝左边绕,总之是很想去到九十四身边的模样。


    这不正常。


    一来那罗迦从来是成群结队出没在野外,极少个体会单独出来觅食,遑论这样一只兽王——它离开了,其他那罗迦群龙无首,怎么可能不跟上来?二来九十四身上流淌着这个种族的血液,就算那罗迦要捕猎,那也应该是拿阮玉山当目标,而不是打被它们视作同类的九十四的主意。


    阮玉山彻底冷静下来。


    他不再做躲藏的打算,而是沉下心观察这只那罗迦,看看对方究竟有什么企图。


    果不其然,那罗迦看他一直挡在自己和九十四之间,便扬起脑袋,冲他嗷呜两声。


    这声音里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味。


    阮玉山挑眉,瞧见那罗迦冲他别了别下巴,意思是让他走开。


    到这一步,阮玉山便了然了。


    他非常配合地往旁边退了退。


    那罗迦当即迅速上前,先在距离九十四还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来,青绿色眼睛里透着一阵兴奋又生涩的光,似乎瞪大了眼想要看清地上的人。


    随后,它绕着九十四怯怯地转了两圈,尾巴不停地摇摇晃晃,舌头伸出几寸长,不住地哈气。


    九十四倒在地上,冷冷地盯着这头那罗迦,眼珠子跟着它的步伐从头转到脚,一边提防,一边眉头紧皱。


    要不是现在骨珠下了印,他很想起来给阮玉山和这头那罗迦一个一巴掌。


    正想着,他忽然感觉自己腰腹一软,碰上什么温暖庞大的东西。


    九十四垂眼。


    很快又睁大眼。


    那罗迦在拿脑袋拱他!


    第一次亲近人的野兽对自己的力道无法掌控分寸,所以拱人的力度非常小,小到九十四感觉肚子被轻轻挨了一下以后,就看到那罗迦收起舌头,无措地扭头望向阮玉山。


    阮玉山哈哈一笑,走过来拦腰扛起九十四,把九十四整个人挂到自己肩上,顺手“啪”一声拍上九十四的屁股:“阿四,你当娘了。”


    这世上身体里会被注入那罗迦血液的只可能是饕餮谷的蝣人,而被迫注入那罗迦血液的蝣人,基本都是主顾买回家的猎物,这些猎物在被主顾带回家的途中遇到那罗迦的可能不过万分之一,遇到之后又能一□□穿那罗迦心脏的更是百年难出一个。


    身体里流着跟那罗迦相同的血,又一把捅穿那罗迦心脏将其杀死的人,理所当然会被那罗迦当作母亲。


    九十四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只是挺着脖子直勾勾望着方才自己躺过的地方——他那根被自己绷断的腰带还落在原地,那是衣棚老板连带着这身衣裳一起送他的,他还想回去缝缝接着用!


    可惜这会儿他的舌头僵得堪比饕餮谷的铁栏杆,捋不出半个字,自己整个身体倒挂在阮玉山肩上,根本无法动弹。


    九十四抬起眼睛,看到的是紧巴巴跟着他的那罗迦;垂下眼睛,又是阮玉山的宽大后背。两个东西一个比一个烦人。


    这世上非我族类,全是讨厌鬼。


    他闭上眼,心想人这辈子要是一直这样,不如死了算了。


    阮玉山可舍不得他死。


    阮玉山非但不要他死,打今儿起,还要他长命百岁地活。


    不过怎么活也得先离开村子再说。


    原本以为两个人今晚只能在此过夜,谁曾想半路杀出一只兽王,那罗迦跟着他们踏入村子,是大雾也没了,河岸的水声也听不见了。


    这下他俩回到小院的路上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一径地直捣黄龙。


    兴许是神兽与主人互通心神,而阮玉山对九十四有着血契束缚,那束缚在一定程度也控制了那罗迦的缘故。因此那罗迦虽然只认九十四,可对阮玉山也很听吩咐。


    阮玉山往院门口一指,那罗迦就心领神会地跟个石狮子似的守在那儿了。


    安置好自己手上两匹马和一头那罗迦的阮玉山扛着九十四,先去屋子里转了一圈,把身上的罗盘扇子拆下来扔到桌上,瞧见自己先前给九十四留的字条不见了,他便又回到灶前,打开锅盖子。


    里头的碗筷空空荡荡,七零八落地倒做一堆。


    “嗬!”阮玉山转头,用鼻梁对着九十四挂在他肩上的腰顶了一把,“还知道吃了饭再跑!”


    真是半点也不亏待自己。


    他把九十四放到灶上,让人靠着墙坐好,自顾自地蹲下身去:“让我看看……把我留的话扔哪去了……好啊!”


    阮玉山从熄灭的灶火堆里拿出一张烧得只剩一半的纸条,正好是他留给九十四那张。


    他下意识在心里替九十四开脱了一把:兴许是九十四走得太急,把字条随随便便往灶里扔,离开时没去瞧究竟扔进去多少,才只烧了一半。


    于是阮玉山食指和中指捏着字条抖了抖,抖落那一半已经烧成黑色粉末的灰烬,看了看剩下那另一半,恰好只剩一句:饭温在锅里。


    其他话倒是被烧得干干净净,怎么看都有点故意的意思。


    这下开脱不了了。


    阮玉山捏着在风中瑟瑟飘荡的纸条子,质问似的举着它看向九十四。


    九十四跟尊菩萨一样高高坐在灶上,目光轻飘飘拂过阮玉山两根手指间的字条,又慢悠悠瞥了阮玉山一眼,接着眼珠子一扬,冷冷清清地望天不说话。


    阮玉山两个指头并在一块儿,隔空对着九十四点了又点,气得咬着牙笑,决定就算不打断腿,今晚也得给九十四一点颜色瞧瞧。


    他叉着腰左顾右盼,最后视线还是回到面前这口锅上。


    阮玉山哼笑一声,端起锅道院儿里一通洗涮,放回灶上开始跑去劈柴,批完了柴便往灶下点火,又把桶里剩的干净水倒进锅里。


    好一阵忙活完,是火也烧起来了,水也加了,他回到九十四跟前,看九十四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爱答不理的样儿,便一把把人抱下来丢进锅。


    无数水花从锅底溅出来,九十四倒是古井无波,反正动弹不了,就随便阮玉山怎么摆。


    阮玉山把他斜着摆,他就把锅当罗盘,自己跟个指针似的一动不动;阮玉山把他横着摆,他就把锅耳当枕头,横着窝在锅里睡大觉。


    摆了会儿,阮玉山又觉得这姿势会让九十四腰不舒服,便把人翻了个面儿,侧过来转向自己。


    这下他满意了。


    阮玉山拍拍手,大岔着腿地往小木凳上一坐,开始往灶里加柴。


    “不怕死是吧,”他一边加一边吓唬九十四,“本老爷今天就要尝尝,蝣人肉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原本纹丝不动的九十四听到这句话忽然抖了抖眼睫,半睁开眼,朝下凝视着阮玉山,眼睛里闪了闪,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阮玉山看他睁了眼,瞧他那副样子就知道这人的心肠又九拐十八弯悄么声儿绕走了,不过怎么着也算是给了点反应,于是便假装当九十四被唬到了,迎着熊熊火光接着说:“你说我是蒸你来吃,还是煮你来吃?”


    九十四压根没被吓唬到。


    守在门口的那罗迦跟九十四心意相通,这会儿它还坐在地上抬起后爪挠脖子,根本不打算来救,一看就知道是锅里的人半点没在怕。


    “不说话?”阮玉山扬起唇角,起身撑在灶台上,俯过去瞅着九十四,一伸胳膊,猝不及防解了人的结印,“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九十四的印解了,但一时半会儿全身还松快不了,那股麻痹感先从舌头慢慢褪去,大概得要半个时辰才能彻底消除。


    “你不想杀我。”九十四等到舌头恢复知觉,双目静静同阮玉山对视着,“杀一个人的眼神不是这样。”


    他在饕餮谷待了十八年,见过太多任人处置生死的族人,没有一个主顾在行杀伐之事时是阮玉山这种眼神,


    阮玉山微微弓着身,像平日里给九十四做饭时那样。他的双手敞开,握住灶台的棱角,五指稍一用力手背便能看见长而交错的条条青筋。


    灶下的火呼呼烧着,明亮的橙色光晕在他身上跳动。阮玉山太高大了,火光扩散到他的颈下便逐渐昏暗。


    最后晕染到他眼中的,只剩一些不清不楚的暧昧阴影。


    “那你看过自己吗?”九十四听见阮玉山开口,“阿四,你说你要杀我,可你的眼睛不是。”


    第32章 肉干


    九十四认为阮玉山那一阵一阵的毛病又犯了。


    对此他几乎开悟般的掌握到一点规律:阮玉山的毛病是突发的、有时效性的,总是毫无任何预兆和道理。若非要找点什么预兆,那大抵都是在他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稍微温和一些的时候,阮玉山的毛病就会见机缠上来;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次,九十四对他越是横眉冷对,他倒发病得越严重。


    万幸的是阮玉山这病并不寻求医治,也不强求九十四回应,好像犯病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让九十四知道他犯病罢了,九十四听完他的话,他也就满足了。


    因此对这种情况九十四已熟能生巧,泰然自若。当阮玉山再一次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时,他心如止水地用自己解禁的小半边身体奋力往旁边一扭,在锅底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开始闭眼休息。


    反正阮玉山暂时是死不成了,九十四对一切都已无意逞口舌之快。别说阮玉山这会子说什么他的眼睛不想杀他,就算现在阮玉山告诉他天上挂的是太阳,地上一天有十三个时辰,九十四也不会反驳。


    退一万步讲,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望着阮玉山的眼睛是什么样?


    一个人就算是照镜子也只能看到自己对自己的眼神,若要分神去看别人,那便注意不到自己的眼睛了。


    阮玉山又不长在他的眼睛里。


    九十四乱七八糟地任由思绪随意发散,不知不觉便半梦半醒地睡了。


    他今天是很累了,在外边游荡了一天,看了大半本书,好不容易把书上的字词诗句都记得滚瓜烂熟,晚上回家匆匆忙忙吃毕了饭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杀阮玉山。


    人没杀成,反倒给自己落得个五花大绑地回来。


    想到这儿,九十四感觉自己仿佛还在阮玉山的肩上,摇摇晃晃地悬在空中,不知几时才有着落。


    不对。


    九十四睁眼,发现自己现在当真悬在空中,是又被阮玉山挂到了身上。


    阮玉山把他从锅里抄起来,抱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找着合适的地儿放——若是扔床上呢,九十四早前在山坡上滚得满身是灰,这会儿又沾了水,上床必定脏床;放地铺呢,只怕九十四还没挨到被褥就先自个儿跳起来,顺便再挠阮玉山一下,以惩戒阮玉山对他这床宝贝地铺的大不敬之罪;若是放地上,阮玉山又怕硌着九十四。


    总不能一直抱着——尽管阮玉山心里很乐意,但他毕竟要忙活其他事;也不能含嘴里;更不可能顶头上。若是九十四变小个几十倍,阮玉山倒也不介意试试。


    思来想去,阮玉山盯上了院门口石狮子似的那罗迦。


    那罗迦正舔着毛,忽察觉身后一道凛冽的视线。


    转头一看,瞧见阮玉山把怀里睡眼惺忪的九十四颠了颠,又冲它扬了扬眉毛。


    那罗迦心领神会地一个翻身卧倒。


    阮玉山把九十四的上半身靠在那罗迦最柔软的肚子上,又把外衫解下来给九十四盖着,说道:“脏是脏了点,你将就将就。”


    九十四垂眼看向身上的外衫。


    “不是说衣裳,”阮玉山指着那罗迦远看是白色近看早已脏成灰色的肚子,“是它。”


    那罗迦颇为不满地冲他呜了两声。


    阮玉山最不在乎的就是旁者的不满。


    他起身打算回到灶前,余光瞥见那罗迦正对着怀里的九十四垂涎欲滴,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口水淋淋的大舌头舔过去给九十四顺毛。


    “敢。”阮玉山一个眼刀飞过去,生怕晚了一步那罗迦的口水就滴到九十四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上,“还嫌自己不够脏?”


    那罗迦讪讪收了舌头,老实巴交趴在地上当个靠垫。


    安置好了九十四,阮玉山才开始忙活烧水。


    两个人在矿山上都滚得够呛,半坡尘灰全往衣领袖子里头钻。


    若阮玉山不讲究,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往床上一倒睡了,那也就算了,偏偏他这个人忍不了脏。


    又或者他再讲究,此时是行军在外,粮水有限,那也还是能算了,可恰好现在院里用水粮食都不缺。


    阮玉山最是个不会骄纵自己的人。


    左右今夜他也睡不着,一沉下心就回味起九十四在山坡山跟他缠斗时的模样。


    当真是跟个玉做的人儿似的,雪化的脸,冰砌的骨,皱眉冷眼,一嗔一怒都摄人心魄。


    一想到这么个玉人儿嬉笑怒骂皆由他而牵动,阮玉山心里九百条得意尾巴全直刷刷往天上翘。


    他一面守在灶前烧水,一面细细回忆今晚九十四的喜怒哀乐。每咂摸出点意思,就朝那罗迦那边瞥一眼九十四过过瘾,颇有点吃一口小菜下一口酒的意思。


    那罗迦浑身的皮毛又粗又硬,兽皮有寻常人一个巴掌来厚,背部的毛发也是粗糙的一茬茬往外长,偏它肚子的毛很软,九十四的头往后靠,便陷到那罗迦腹部深深的绒毛里。


    为了让他靠得舒服,那罗迦还特地把肚子蜷了蜷,将九十四环绕着围起来。


    再打量打量阮玉山,又低头看看九十四,实在忍不住了,那罗迦又偷偷摸摸看一眼阮玉山,直到被阮玉山瞪了一眼,它才彻底收回给九十四舔毛的心思。


    九十四安安静静地窝在它怀里,身子暖了,困意便更重。


    他抬手往脑后摸摸那罗迦的肚子,抓到一手触不到底的软毛,便一边揪着,一边低眼沉思。


    阮玉山其实不太乐意九十四这时候睡觉,外头风大,夜凉,倘或睡病了可就麻烦了。


    他看灶上这一锅水还得有些功夫才能烧开,便回房去自己包袱里翻找翻找,果然找到一小袋子肉干。


    红州自古盛产牦牛。林烟遇见阮玉山之前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过得苦,自打进了阮府跟在阮玉山身边,发现好鱼好肉跟不要钱似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便敞开了肚皮给自己过了几天好日子,哪晓得好日子过过了头,无福消受,给自己大鱼大肉吃得病了许久。


    官医叮嘱千万忌口,可林烟还是忍不住贪吃。


    阮玉山当时便找了几袋子红州的肉干给林烟解馋。


    红州的肉干烤得是十成十的干,一点油水不放,拿炭火成夜烘烤。


    烘烤时每隔一段时间依次放入上等烤肉的香料,先去腥再增味,里里外外烤得干干的拿出来,撕开一块能瞧见肉连着薄纸一样的筋,第一口是肉香,第二口是香料一层一层在牙关里递进的气味儿,一小块就够嚼好一会儿。


    林烟打那时起爱上了红州的肉干,举凡出门,必要在随身行囊里带几袋子打打牙祭。他不仅自己带,还时不时爱往阮玉山包袱里塞几包。


    阮玉山的行李袋经由府里最好的绣娘缝制,面料一等一,绣工一等一,隔层多,又各有大小,从外看形状简单,实则内里别有洞天,穿的用的基本不缺。


    他把那一袋子肉干扔到九十四怀里,以防九十四在院里打瞌睡:“醒醒精神!”


    九十四打开袋子,先低头往袋子口嗅了嗅。


    蝣人对关乎生死的东西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感知,比如方寸之内逼近的危险,杀意,够得到的水,还有食物。


    九十四闻出肉的味道,脑子还昏昏沉沉,手上先捏住一块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


    “如果别人给你这些东西,”阮玉山背着手站在门口,轻声提醒道,“记得叫他自己先吃一口,以免对方下毒。”


    阮玉山是从来不屑用诸如下药的阴险手段,可九十四的提防之心却似乎有些过于淡泊了。


    如果九十四再多跟世上的人打交道,那么他就会明白,很多时候能在肉里下的,并不止毒药。


    阮玉山的话点到为止,多余的没有再说。


    许多事情得要亲身经历才能让人长记性,九十四没有经历,说再多也无法让他记忆深刻。


    阮玉山觉得,自己要下功夫的地方也不在口舌之上,只需保证九十四在经历的时候,他守在身边就好了。


    “撕着吃。”阮玉山教九十四,“小心咯到你的牙。”


    九十四装聋作哑。


    肉干已经很小块了,他不理解怎么样撕着吃,也不明白为何要撕着吃。阮玉山那些属于老爷的奇怪讲究和做派,他不打算去了解。


    九十四没吃过肉干,饕餮谷的日子里他每天茹毛饮血,出了谷便进了村子,荒郊野岭的北方除了储存在地窖的白菜笋干,其他没什么可吃,不过九十四这几天也吃得十分知足。


    此时乍然尝到红州风味的肉干,吃得是愈发聚精会神。


    他吃东西绝不急躁,一向慢条斯理,这是他多年在饕餮谷养成的习惯——吃得慢些,以防有些小蝣人的口粮不够时,没人分一口给他们。


    即便如此,他认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把这么小的肉干撕着吃。


    九十四正细细嚼着,手里的袋子被人夺过去。


    他下意识还要往自己这边抢,被阮玉山一巴掌拍到手上赶开:“毛都还没长齐就会护食儿了。”


    九十四松手。


    并默不作声地思索自己哪里的毛没长齐。


    阮玉山将他此刻神色抬眼一扫,笑了一声,却不做解答。


    “手摊开。”阮玉山蹲在九十四跟前撕肉,把九十四的手抓过去,刚看了一眼,又故意揶揄,“哈——脏得比我还黑。”


    九十四虽然困得昏沉,但跟阮玉山呛起来来可清醒得。


    他平静地接话:“巴掌要印到脸上,才看得出到底哪个黑。”


    阮玉山点着头笑:“我看你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说完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摸了一把。


    不仅摸,还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


    这一蹭还当真在那张古铜肤色的脸上留下五个黑漆漆的指印和一团污糟的阴影。


    九十四:“……”


    阮玉山见他无话可说,得寸进尺地把那半张擦脏的脸凑过去:“您老看得清楚?”


    九十四眼一冷,蓦地抬手捧住阮玉山的脸,把另外一边也拿手掌胡乱擦得全是灰。


    擦完以后阮玉山左右两边脸全都黑不溜秋,就印堂还留着原本肤色,活像个唱戏的黑脸。


    他像是在九十四出手时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也不躲,就笑着仰起脸,任九十四捧着他的脑袋搓揉。


    九十四两只手的灰尘全搓他脸上了以后,阮玉山再麻利地走到晒衣杆旁边,取了今早才洗干净的抹布,去灶台浇了热水打湿回来,用湿抹布包住他的手,一点一点给他把脏东西擦下来。


    “手脏了就得洗。”阮玉山仔仔细细给他擦完手心擦手背,头也不抬,“不会洗总会叫人罢,不吭声是怎么个事儿?泥巴全吃嘴里了。”


    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换另一只手接着擦。


    九十四忽然学着阮玉山的腔调哼笑一声。


    这回换阮玉山莫名其妙地抬头了。


    九十四扬起下巴,又朝天上看,故作傲慢:“不洗。”


    阮玉山挑眉:“不洗?”


    他看他也没把手抽回去。


    于是阮玉山一边给九十四擦着手,一边做出一副恭候下文的姿态。


    九十四不咸不淡地继续说:“我,是邋遢鬼。”


    阮玉山擦手的动作一下子停了。


    他是看出九十四很有些得理不饶人的脾气了,那一夜的口角轻易过不去。


    阮玉山干脆骑驴下坡,点点头:“我是万人嫌。”


    九十四垂下眼睥他。


    阮玉山:“万人嫌洗邋遢鬼,谁也别嫌弃谁。”


    九十四一把抽回手。


    阮玉山哂笑,嘀咕道:“老爷我还治不了你了。”


    待会儿就让小蝣人刮目相看。


    他抖了抖帕子,起身丢回盆里,给自己擦完脸,再顺手把小凳子搬到九十四跟前,大剌剌地坐下,抓起九十四的手摊开放到自己膝盖上,一点一点地给九十四撕起牛肉来。


    阮玉山撕肉撕得很细致,他向来是个粗活细活都上手,能文也能武的性子,早些年老太太偶尔有些馋肉干的时候,因为人老掉了牙,咬不动肉,全靠阮玉山亲手把肉干撕成细细软软指甲缝大小的肉丝才让老人家解了馋。


    他撕好一些放到九十四掌心,示意道:“尝尝。”


    九十四先凑近瞅了瞅,捏起一根放到嘴里嚼了嚼,睫毛一颤。


    撕好的肉干咬起来不费事儿,还能嚼到肉汁儿香。


    阮玉山虽然没见到九十四的眼神,但看到了他的眼睫一瞬间的颤动,便知道九十四此刻双眼一定焕然一新。


    阮玉山嘴角无声一翘。


    当老爷的收服蝣人,简直易如反掌。


    旁边忽然悄无声息凑过来一个湿漉漉的鼻子。


    九十四瞅了瞅那罗迦,并不吝啬,抓起手里的撕好的肉干就朝它嘴里递。


    阮玉山的脸拉下来。


    九十四却不以为意。


    虽然这是阮玉山的肉干,但对方也曾拿他借的金叶子对猎户慷概地说过“不用找补”,九十四觉得一块肉干比之一片金叶子,更显得自己在对待别人的东西时比阮玉山有分寸得多。


    他只是分了一口肉干,阮玉山可是拿着他借的金叶子送人了。


    那罗迦湿润的舌头舔过舔过九十四的手指,舌头上的倒刺给九十四的指尖划破了几条口子。


    九十四指尖一蜷,下意识就想躲过阮玉山的视线。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好像很不想让阮玉山看到他受伤,兴许是被对方发现以后又逃不过一顿数落。


    可是仔细一想,九十四又觉得阮玉山的数落并不坏。


    世上的责备大多难以入耳,没人爱听,蝣人更甚。饕餮谷的驯监责骂起人来满口污言秽语,肮脏不堪,九十四却很能区分他们和阮玉山的区别。


    他读过的书太少,表达有限,自己也说不清那区别是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偶尔听到阮玉山的数落,也不抵触。


    当然不数落是最好的。


    毕竟从阮玉山嘴里蹦出来的,十句有九句都不是好话。


    还有一句是九十四根本听不懂的病话。


    九十四收起给那罗迦喂食的手,沉思着问道:“你刚才,说我是它的什么?”


    阮玉山沉默了片刻。


    ——西方佛国的故事里,国王那罗迦的母亲将他从后背一剑刺穿心脏杀死。


    因此在身上流淌着那罗迦血液的九十四一枪洞穿那罗迦的心脏那一刻,便是完成了恶兽那罗迦认母的仪式。


    这些都是阮玉山从今晚在那罗迦找上门的反应里推测的,毕竟世上身体能兼容那罗迦血液的人少之又少,怀揣着那罗迦血液还能和神话中的母亲一样从后背一把刺穿那罗迦心脏的,只怕从古至今也只有一个九十四。


    当时阮玉山急中生智做出了猜测,又因为九十四先前种种惹得他心花怒放,导致他一时说话直白了些,现在想来,蝣人兴许大多都不了解世俗所谓的母亲有怎么样的含义,更不知九十四能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母亲”的身份。


    阮玉山思忖再三,换了个形容:“主人。”


    他说:“你杀了它,它把你当主人。”


    九十四听了,并不表态。


    他窸窸窣窣吃完阮玉山给他撕好的肉干,往后面一躺,对阮玉山挥挥手:“你走吧,我要休息。”


    他的谱在阮玉山面前摆得是越来越大,甚至有些肆无忌惮。


    阮玉山回头看看灶上的锅,见里边水已烧开,估摸着很快就能让九十四洗漱,便不再阻挠对方打盹。


    九十四吃饱喝足,头一挨着那罗迦,闭眼便陷入沉睡。


    睡到一半他隐约察觉有人在捣鼓他的四肢,出于本能,九十四下意识地清醒睁眼,瞧见阮玉山正在给他脱靴。


    而自己不知几时被抱进了屋子,正歪在凳子上睡觉,眼前是冒着热气的浴桶。


    九十四一看捣鼓他的人是阮玉山,当即一翻眼睛又睡过去。


    防备心这个东西,兴许在阮玉山面前一辈子也立不起来。


    入水时他先听见另一个人踏进浴桶的声音——阮玉山没有趁人之危的癖好,更何况九十四也不是谁想趁就趁的,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招来一通乱揍,阮玉山虽然经揍,可对此并没有很浓厚的兴趣。抱着九十四进浴桶完全是因为在外边不好把人放进去。


    九十四被汹涌淹没而来热水烫得他发出了一声低吟。


    阮玉山安置他的手似乎在他身上顿了顿,他听见阮玉山在他耳边带着笑问他乱叫什么。


    九十四睡着觉,一切感官都模糊了。


    水面在他的胸口滚动起伏,他不知怎么想起今夜自己在山上对着阮玉山胡乱发泄的那十几个拳头。


    饕餮谷身体最强壮的蝣人也挨不过他五拳,今夜阮玉山生生受了十来下,似乎也是专门为了让他撒气。


    仔细想想阮玉山其实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就连昨夜争吵时说的那些狠话也让他用拳头报复了回去,若非要说的话,对方最大的错处还是不肯给他解开后背的刺青。


    只是他不明白对方那一顿胡乱的亲吻是什么意思。


    在饕餮谷长大的九十四甚至不知道那是亲吻。


    他朦朦胧胧地在心里想,改日找阮玉山说说,倘或对方愿意解了刺青,那么他可以考虑跟阮玉山交个朋友。


    九十四忽然想看看阮玉山身上被他下过重手的地方是个什么情况。


    可他太困了,睁不开眼,知道阮玉山就坐在他不远处——他不介意跟对方共用一个浴桶,毕竟在饕餮谷,他的水桶也是百十八和百重三的水桶,他也时常让百十八和百重三站在桶里一起洗澡,那样很能节约一些用水。


    阮玉山给九十四在浴桶里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刚要起身出去,忽然被九十四拉住。


    为了方便把九十四放进来,阮玉山抱人入水时既不想穿着没换的中衣,也不想浪费新换的中衣,所以上半身直接没穿衣裳。


    他看见九十四在弥漫的水气中强打精神睁开眼睛,一手拽着他,双眼无神地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腰腹,梦游似的从他坚硬的腹部一路摸到精壮的胸前,摸到几个肌肉硬挺的地方,还不忘记用手掌按一按,仿佛在检查那里是否是什么鼓包,又或者有什么伤口。


    阮玉山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在九十四的手贴上他滚烫的胸口时,将其一把摁住。


    他若有所思地敛下眼,似笑非笑地望向九十四:“今晚?”


    九十四的指尖在他胸口挠了挠,像是想挣脱,但又不用力。


    阮玉山扬唇,偏头问:“要这么快?”


    第33章 衣带


    九十四看阮玉山这样皮实得很,一点也犯不着叫人担心,便要闭上眼接着睡。


    睡了不知多久,他听见耳边水波倾荡,阮玉山靠近,低声喊:“阿四?”


    九十四懒得吭声,便蹙眉以示回应。


    浴桶窄长,阮玉山要靠近他,便只能压上来。


    他被挟制着,手还没能收回来。


    “我给你赔罪。”阮玉山将他的湿发别到耳后,“给你取名字,你要不要?”


    九十四眼皮动了动。


    “不要。”他闭着眼,气息懒倦,却无比清晰地说,“谁取,我都不要。”


    阮玉山没有再动。


    虽然是意料之内,不过他还是沉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在九十四浅睡的脸上停驻了很久,忽然明白九十四要他取名字那晚压根不是一个索取的姿态。


    九十四是不会向别人低眉求索的,那是九十四给他的机会,阮玉山一次不要,就永远拿不回来。


    不过他也很有自己的傲气。这一生作为城主,阮玉山从未要向谁主动奉献过什么。只这一次,还遭拒绝。


    这个冰雕玉砌的漂亮九十四冷得叫人寒心,在这一瞬间也忽然变得没那么顺眼起来。


    不要便不要,阮玉山满不在乎,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因为一点喜欢就抛弃尊严,傲骨全无的人。


    他堂堂红州大老爷,自来是千万人求着他取名的,还没有他拿着名字求别人收的道理。


    九十四不要他取,他也没有很想给九十四取的意思!


    因此阮玉山坐起身,离九十四远了些。


    又睨着九十四半晌,拿鼻子出了一声气,摆起老爷的架子地点评道:“不知好歹。”


    九十四动了一下。


    阮玉山立马俯过去伸手护住九十四的脑袋。


    九十四微微侧了个身,顺势把头枕在他的掌心,无所顾忌地睡着。


    阮玉山就这么弯腰拿手给人当垫子。


    他盯着九十四被水气蒸得像雪一样透亮的脸,心里不忿: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人,再漂亮他也不应该伺候。


    他唰的把九十四从浴桶捞出来,扯了架子上的锦帕给人裹全乎了,往床上一丢,又用被子把人包成个蚕蛹,自顾去院里收拾,打定主意今夜再不管九十四一点事。


    九十四在床上闭眼到阮玉山彻底离开房门,听见外头叮叮哐哐响,悄然睁开眼。


    他拿眼睛扫了扫把自己浑身裹紧的被子,又转着眼珠子看看床,忽然掀开被子一骨碌往外滚,直滚回自己的地铺上,泥鳅一样钻回自己被子里,再蜷缩着躺下。


    诚然骨子里九十四丝毫不认为阮玉山比自己高贵,但是身体上他仍然无意去占领对方的地盘。


    他的归属在自己那一方足够使他自得其乐的地铺上,而不是阮玉山的温床。


    蜷了一会儿九十四还是不得劲,他四处看看,瞅见不远处的床脚,便把地铺挪过去,挪到紧挨床下的位置,用手攥着床脚的柱子,才安稳睡了。


    饕餮谷的笼子四面都是铁栏杆,九十四过去睡觉习惯了后背靠着一面,前头用手抓着杆子睡。一时出来了,有舒坦宽敞睡法还不习惯,总要抓着点什么东西,最好后背再靠着点硬硬的墙,他才能一闭眼睛睡个天昏地暗。


    阮玉山冲完澡进来就瞧见九十四跟条小蛇似的把自己揉成一团抓着他的床脚,就差抱着尾巴了。要不是身子不够软,他险些以为九十四要整个盘在柱子上。


    他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一会子,怀疑九十四是不小心滚落下床又懒得上去才会这样。


    阮玉山伸出脚尖搡了搡九十四露在被子外的细瘦小腿,一边心想这人真是被他洗得非常滑溜,一边打算问问九十四要不要上床去。


    哪晓得九十四抓紧了床脚柱子,半撑开眼淡淡瞥了他一下,翻个身接着睡了。


    阮玉山很瞧不起这样的睡觉习性,嗔道:“脏!”


    九十四耳朵尖动了动,像是故意要在他面前把他这话扔开似的,听过就过了,不搭理他,也不跟他计较。


    阮玉山在九十四身上一向很能自得其乐,九十四没反应,他也无所谓,正要跨过九十四上床去睡时,忽然瞥见九十四的后肩处的伤口。


    今夜九十四穿着他的中衣,领口未免大了些,头发散乱在前后两方,阮玉山行动间便看见九十四后背大片肌肤。


    那片鲜艳的赤色珊瑚在垮下去的后衣领口若隐若现,在珊瑚刺青上方,还有一个伤未消失的牙印。


    这牙印是两天前的晚上初遇那罗迦时,他在九十四后肩留下的。虽然当时见了血,可如果已过去整整两日,竟然还不见完全愈合。


    若是寻常人便也罢了,如此缓慢的自愈速度,放在蝣人身上,可不正常。


    要知道阮玉山去饕餮谷那天,谷主在九十四脸上一鞭子挥下去见了血珠的红痕,九十四用一天时间就能好个七七八八,晚上洗澡时便不大看得出了。


    怎么如今阮玉山一口咬出来的牙印,却磨磨蹭蹭两天不见好?


    阮玉山眸光闪了闪,躬下身去,撩开九十四颈侧的卷发。


    先前在院子里没有烛火,那边浴桶洗澡时也是凭着月光照亮,眼下在屋子唯一的烛火边,他才看清九十四脖颈处浅浅的五指印。


    是他前晚争吵时在九十四脖子上捏出来的。


    这更奇怪了。


    阮玉山绝不可能记错,当时他虽心中盛怒,可自认不是个由情绪支配武力的人,掐住九十四的脖子时纵使比平常嬉闹多了两分力,那也不是会在皮肤上留下五指印的程度。


    昨晚掐九十四脖子的力气,还比不上在饕餮谷那天给九十四画刺青前,他用手指摩擦对方身体的力道。


    画刺青前他可没留情面,指腹每走过九十四后背一处,随之便在九十四的身体上留下了火辣辣的指印。


    那时候他那么用力,九十四后背的红印子也还是退得很快。


    怎么如今手下越是留情,九十四受伤倒更严重呢?


    “刺青?”阮玉山呢喃出声。


    他放下九十四的头发,在九十四脚边背手沉思着走了两圈,忽然明白了。


    没错,是刺青。


    纹刺青之前,他刻意在九十四身上摩擦的痕迹都会被蝣人强大的自愈能力快速消除;纹刺青之后,他偶尔不经意留下的指印却久难消弭。


    刺青给了他和九十四身体上的阶级划分——他的身体主宰着九十四的身体,给九十四肉身造成的一切感觉都比旁人更甚数倍。


    阮玉山想明白了问题所在,往床上一坐,对着九十四细细凝视起来。


    痛楚会延续,会加重,会放大,那——快乐和欢愉呢?


    窗外的月光逐渐下沉,同阮玉山的目光一起,从九十四白釉似的侧脸缓缓下移到平坦的小腹。


    阮玉山捻了捻指尖,又把视线从九十四身下转移到自己身下,心想自己这么多年的枪可不能白练。


    得早些离开了。


    对于这个问题,九十四看起来似乎比他还急。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阮玉山按照往常习惯正在院子里练枪,刚杀了个回马,就撞见九十四穿着他一身宽大的中衣中裤从屋子里夺门而出,路过晾衣架子随手扯了又硬又潮的外衫就往身上套。同前天早上一样,衣服才套上先打个冷战,脚下却没停,一径往院外走。


    “干什么去?”阮玉山这回不用枪了,直接胳膊一伸,把无礼的蝣人九十四拎起后衣领子往回拽,“公鸡换班儿,轮到你打鸣了?”


    九十四扒拉扒拉自己系不拢的前襟,看向阮玉山的眼神里还带着点冷冷的仇视,小声又快速地闷着气说:“拿我的衣带。”


    阮玉山:“衣带?”


    九十四瞅着他。


    这一瞅他想起来了,昨晚在山坡上打架那会儿他给人点了穴,一时间找不着捆手的东西,就把九十四的腰带给拆下来把人两手绑了。


    后来他情不自已干了点冒昧的事儿,气得九十四强行冲破经脉把腰带给崩开,落在矿山土坡上,走的时候就没捡回来。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手上握着一根带子,看模样是他先前裁下来的披风,早前九十四为了哄他在手腕上绑了一根,这会儿正好可以拿出来做腰带:“怎么不用这根?”


    他不说还好,一说九十四就一副早等着他问的模样,不声不响地一股脑转过来,挺直了腰,把那根带子展开,往自己腰上一捆——差上一大截!


    他那天早上把披风裁出那么多根,偏就这一根短了些,做腰带不够,系手腕上看着倒很长。


    九十四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他裁的这带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似的。


    “你手腕儿太细,”阮玉山理直气壮,波澜不惊,“这披风裁下来的屋子还有,挨个试试,别去矿山找了。”


    九十四一扭头,偏脑袋望着地面,又开始犯倔:“不一样。”


    “不一样?哪不一样?”阮玉山抄着胳膊,“那是金腰带还是银腰带?赶明儿我给你打一条还不成?”


    九十四跟他解释不清楚。


    自己的东西,管他金的银的,就算是草编的,也强过别人的百倍。


    况且那还是萍水相逢的衣棚老板不计较身份有别亲手送的。


    这些想法若是让阮玉山知晓,又要说他穷讲究不可。


    于是九十四说:“那不是你的腰带。”


    阮玉山不高兴了,九十四话里话外说得好像他是什么瘟疫,让人避之不及似的:“不是我的你就那么宝贝?那么不乐意沾我一分半分,还洗我烧的水吃我做的饭?你浑身上下哪一样不是我的?就连你人都是我的!”


    这话就有点明里暗里提起那道刺青的嫌疑了。


    九十四本意本不是如此,阮玉山一激,倒是叫他骨子里那股犟性又起来了:“我不是你的。”


    他说话像千斤顶似的,打到人身上动静快,出招短,但造成的伤害却不小,心里的想法浓缩在短短半句话里,字字指着阮玉山心窝子戳,专给阮玉山心里火上浇油。


    “那你跑啊。”阮玉山打小在军营里混出来的臭脾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改得了的,舌头直了二十二年还没学会服软。


    九十四跟他对着干,他也不憋气话。


    阮家人从来记吃不记打,惹了九十四他知道事后得赔罪,但事情在眼前也还是要先惹了再说。


    阮玉山指着天边:“你跑出百里外,看你能活几时。那时候你才知道,谁是你的天,谁是你的地!”


    他口齿伶俐地说那么一长串,多少有些欺负九十四中原话说不顺溜的意思。


    其实话脱口后阮玉山就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犯不着非要在口舌上压人一头。


    果不其然,九十四冲着就要往外走,一副打今儿就要跑到百里外,死了都用不着他管的架势。


    “好——了。”阮玉山放软了语气大步流星跨过去,猝不及防就把九十四扛起来往屋檐下走。


    这次他沉了心,打定主意不发脾气,气定神闲地边扛人回来边笑道:“你可真是个祖宗。”


    九十四倒是反常地被扛起来一挂,待在在阮玉山肩上不挣不动了。


    他这两天早摸清了阮玉山的脾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能跟阮玉山一次置气,还能置二次不成?


    蝣人一辈子走过的路就那么两条——从饕餮谷到天子城的,又从天子城回饕餮谷的。


    九十四不记路。


    一晚上过去,阮玉山留下的马蹄印和脚印被覆盖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去矿山压根找不到昨夜的路。


    阮玉山自己把他得罪了还好,免得九十四还要另想法子哄阮玉山带他回矿山找衣带。


    如他所料,阮玉山将他放下来搁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指着锅里温着的红薯和稀粥,蹲下来在他跟前笑吟吟哄道:“君子大人吃饭,小人去拿衣带。如何?”


    九十四表面默不作声,心里已经不认为阮玉山是小人,反而觉得对方真是个老爷了。


    因为大丈夫能屈能伸,阮玉山的柔韧劲儿,简直比大丈夫还灵活一个辈分。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便晓得他是默许了。


    随即便起身放好枪,洗了把手和脸,牵着马出门往矿山去。


    刚出小院,阮玉山便乜斜着院子,哂笑:“雕虫小技。”


    他走出村子时再次往村落外围的几棵柳树看了看,随后并没前往矿山,而是先去了画着地符的那条河边。


    第34章 白骨


    在饕餮谷生活的十八年里,九十四学到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自己要想的,那一切都无所谓。


    比方说身边的族人快饿死了,那是拿钱求驯监帮忙买些粗糙的食物,还是割破身体把自己的血喂给族人,又或者捡到一块腐烂的生肉让对方吃下,只要能先活下来,什么手段都不重要。


    再比如他需要让阮玉山帮他拿回自己的腰带,那是用哄的也好,用骗的也好,阮玉山看出来了也好,没看出来也罢,也不重要。


    蝣人的行为准则总是无可避免地会向野兽的思维靠拢,唯一的底线是不伤害同族,其余的德行礼节是一概不知,九十四也难逃此中。


    既然目的达到了,阮玉山也被他打发走了,他自个儿唏哩呼噜吃毕了饭,又跑回房里翻书去。


    这屋子里书架上堆在表层的那些书,虽然好拿,但总是过于晦涩,又不见一星半点的批注。


    九十四想,越积压在底层的书卷便用得越早,说不定那些书本上的内容会简单些。


    他从黑压压的架子最底部抽了一本出来,连带着被扯出来的,还有一个簿子。


    九十四皱眉。


    他认得这个簿子,上面写满了吃羊的日录。


    可是他上次放的时候,是在这儿吗?


    九十四又翻了翻,发现上面的字迹并无变化。


    此时,外面突然响起小孩子嘹亮的哭声。


    九十四循声而出,瞧见学堂的小孩儿站在院子外,跟看门的那罗迦对峙着。


    一人一兽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那罗迦目露凶光,盯着对方,小孩儿看样子也是有事而来,碍于那罗迦的凶恶,不敢踏步上前。


    九十四一踏出门,那罗迦就跑过来。


    阮玉山在的时候那罗迦是不敢进院门的,他给它下了命令看门,那罗迦总有些怵他。


    可九十四在就不一样了,对待他,那罗迦总是异常亲近。


    打那罗迦认母的第一眼起,它的母亲便没有束发。


    九十四不会束发,因此他一头卷曲的长发总是披散着。


    那罗迦长得又高又健壮,几乎能到九十四的腰部,稍微一抬头,就能用湿润的兽鼻去嗅九十四的发尾。


    那罗迦正嗅得起劲,九十四忽然摸了摸它的头,兴许是对这么一个自己曾经亲手杀死的野兽的亲近感到别扭,可又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副亲和的姿态,九十四温声却不由自主冷着脸说:“你守在这里,不要出去。”


    那罗迦的尾巴摇得只剩残影。


    九十四走向院外,来找他的小孩儿总算停止了哭声。


    他问对方来做什么,小孩儿抽抽嗒嗒地说夫子要他去学堂。


    九十四擦去小孩儿左脸三只眼睛的眼泪,慢慢起身道:“等着。”


    他回到屋子,找到阮玉山的包袱,又从书架上拿回自己练字的纸笔,顺带拿走了那本吃羊日录,接着找到阮玉山的木枪,踏出门时同屋檐下的那罗迦对视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席地而坐,一动不动,十分听话乖巧。


    九十四背起行囊拿着枪,担着阮玉山目前所有的家当,离开院子前拿着阮玉山曾用过的笔墨留下了一张字条。


    接着又去到牛棚里自己小马的面前,解开了那匹马的绳索,摸了摸它的滑溜的皮毛,用蝣语小声道:“有缘再见。”


    最后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罗迦,扭头跟随院外的人前去学堂。


    这一次前往学堂的路似乎比前两天长了许多。


    九十四走了很久很久。


    从天亮走到了正午,他回头一瞧,沉思少顷,又往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似乎也变得没有尽头。


    九十四面不改色地一直走。


    在路上他看见那片杨树林,如今林子里的树木都在倒悬生长:长长的根茎向天蔓延,树的枝叶扎进土地里;又看见他之前压垮的房子门窗已互换了位置:门在屋顶倒立,进门看得见地板和屋脊在同一个层面各占一半,屋子里两个人坐在屋顶的地板上吃饭,用后背长出来的嘴进食,窗子在进门的位置对内开着,床安在窗子上方。


    他再往前看,今日的路多了许多分岔口,向左不过三十步便是昔日学堂门口的围场,围场后面却不见学堂——学堂的屋子和门前的土地分开了。


    九十四越走就越感觉到道路十分拥挤,每隔两步脚边便是在地上蠕动的人头,以及大量散落的四肢,许多肢体上长满了数不清的指头,还有一些状似五官的模糊轮廓在表皮下挣扎着似要长出来。


    “这条路,每天都是这样?”九十四头也不回地问。


    “是啊。”后面一滩跟随他的淤泥发出小孩儿声响。


    九十四踏进了学堂的半扇门,发现窗子长到了屋顶,四面的墙上散落着残缺的几角门窗,桌椅像被打散似的七零八落嵌入到墙壁,有的只能瞧见一个桌角,有的只剩桌子腿,墙体上有些近似人形的物体蠕动着靠在那些桌面,又有许多四肢从四面八方伸出来。


    “夫子呢?”他又问。


    “夫子呢?”


    后面的淤泥似乎无法回答这么需要思考的问题,于是只能跟着九十四重复。


    九十四把胸前阮玉山的包袱又绑紧了些,木枪从左手换到右手。


    “第一次来学堂那天,我看到你的父亲。”九十四握着枪,环绕学堂内部慢慢踱行,边走边抬头看向头顶的窗子,发现自己走了整整一日,外边的天已经快黑了,“他只有半个脑袋,跟他同行的人一样。”


    屋内的一切愈发混乱。


    后面的淤泥渐渐凝出一双脚。


    “人可以有半个头,三只眼睛,肚子上长手。”九十四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背一个非常细小的伤口,那是他和阮玉山来到这里第一天被卷入大雾时,从地下冒出来的小肉芽刺破的地方。


    如今那里看似愈合,实则周围的一圈皮肤已然硬化了。


    九十四伸出指尖在那上面摩挲,像摸到一块干枯的泥土。


    他突然想起阮玉山的腰腹和小腿曾受过比这更重的伤,而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他开始思索这般变化是从何而起。


    大概就是从迷阵返回的第二天开始,九十四的认知逐渐模糊。


    好像人的眼睛和四肢完全可以像衣裳一样,想穿几层穿几层,想长几处就长几处。


    村子里的行走者越来越多,路边随处可见,尽管九十四回想起来时,他们永远没有具体的面貌,甚至难以叫他想起那些人有几只腿,几双手。


    他甚至听得见夜晚河流里无数的呼吸。


    而阮玉山似乎也默认了这村子里会有这么多人,院外人来人往,他像早已习惯一般。


    九十四想,这大概是他身体里有着一部分那罗迦血液的缘故,此地妖灵妖力不胜那罗迦,故而即便自己受了伤,也不会完全被干扰心智,纵使认知在被同化,却多少能看出异常;阮玉山则被完全蒙蔽了感知。


    若他没猜错,对方的身体此刻已经发生了比他严重数倍的泥化变质。


    “直到刚才在院子里,那罗迦站在我的旁边,我突然想起来。”九十四的拇指摩擦过枪尖上阮玉山亲手刻下的符咒,眨眼间将长枪双手握住,转身起势一把刺向身后已经凝结成一面墙高的人形淤泥,“人的头颅不会只有半个!”


    木□□破淤泥幻化的人墙,学堂内外蓦地从四面八方响起鬼号般尖锐的呼啸,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方才不过临近夜幕的天空在此刻仿佛纠集了数不清的乌云,如一滴浓墨覆盖整个天际。


    九十四周身的一切急剧变化着,白墙熔化,淤泥四起,举目所见尽皆变作一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熔炉,无数的人脸和四肢从他前后左右挣扎着企图冲突壁垒扑到他身上。


    “你的妖力撑不住多久了。”


    他淡淡地对着眼前不成形的淤泥说道。


    这里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混乱,九十四古井无波,调动体内充沛的玄气,按照阮玉山所教的,将内力与玄力分别凝聚到劳宫和下丹田,紧握长枪,将先前在阮玉山手下偷师的那几招枪法/轮换着打出去,又学着今早出门时看见阮玉山的那一招回马,生生连着杀了数十个淤泥,再振振将其打向周边不断凝聚又消解的腐肉中,第一次对着除了阮玉山以外的人说道:“去死吧!”


    阮玉山在河底骤然睁眼。


    骨珠的事已经有了下落,那么目连村便不必再长留。他打定主意今晚去矿山找干麂带自己见了老太爷的骨珠就走,先去与林烟汇合,再想法子去天子城拿盂兰古卷。


    因此一大早出门时,阮玉山先牵马到了河边,想在临走前看看那地符是否暗藏蹊跷。


    不去不知道,一去还真让他发现了点东西。


    摆在河边的这一套地符,每根桃枝插/入的土坑都比树枝本身大上一圈。


    这说明这些树枝时常被人取下又重新插回去。


    至于这个取下的频率——阮玉山略作思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每晚滚落到河里的声音。


    这地符是非常简单的禁行符,属于六七岁略通玄力的小孩儿看一眼就能学会的符阵,玉山记得这符阵顶多用来挡挡没有开智的家禽,甚至连稍微有点智慧的野兽都挡不住。


    小时候夏日多蚊虫,他又不喜欢院子里人的守在门外伺候,有时便会在门窗外画一个类此的地符阵,把蚊子挡在外边。


    下阵人把这地符画在此处,显然不是为了阻拦正常的人类。


    倒像是阻止一些毫无思想的傀儡。


    既然每晚都有落河之声,那就应该是每晚都有人取下桃枝,方便那些东西滚进河里,再在早上把它们插回去。


    联想到先前衣棚老板所说“河下有东西”,阮玉山更感兴趣了。


    这符,到底是阻止河上的东西进入河下,还是阻止河下的东西上岸?


    思及此,他回头往衣棚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今日老板并未出摊。


    老板也是村里人,此时该在何处?


    他摸了摸怀里那只小小的竹筒,望着毫无波澜的河面,将树枝插回原位,垂眼一笑,纵身跳了进去。


    入水的那一刻阮玉山尚未察觉任何异常,冰冷的河水浸透全身,他沉下心感知河水带来的冰凉,企图从片刻的幽静中找到蛛丝马迹。


    很快,他发现自己左边半个腹腔和一整条小腿都没有知觉。


    连一丁点河水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阮玉山福至心灵地同九十四一样,想到了进村第一晚,那个迷雾中险些将他二人杀死的肉藤。


    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九十四领着两个山户回来找他借钱时,九十四将金叶子递给山户那一瞬转头看向他的眼神。


    那些山户不对。


    而且是他肉眼瞧不出的不对。否则九十四不会扭头对他投来那样一个眼神。


    ——九十四在那时就察觉了蹊跷。


    可是阮玉山看不到,因为他身上没有那罗迦的血。


    他怀疑九十四兴许也在与那堆肉藤争斗的过程中受了伤,只是没有自己严重,否则以九十四的疑心和敏锐,察觉蹊跷绝不会只是朝他皱眉一看那么简单。


    阮玉山几乎在这一瞬间想通了村子里的人会在何处表现出怪异。


    一定是身体上。


    那晚九十四拿着他画的丹青,一遍遍问他人是不是都该长成画上的模样——那已是九十四的直觉在发出警示。


    只怪他那时怒从心起,忙着撒气,竟没从九十四的只言片语中品出异样。


    阮玉山解开衣带,剖开衣领往自己左腹一瞧,那一整块皮肤,已经有巴掌大的地方变得坚硬无比,仿若泥土干结成块后的模样。


    昨夜在院外沐浴时,他分明看见自己腰腹和小腿呈现出泥块状的样子,当时却丝毫不觉得反常。


    眼下一入了水,神智竟空前地清明了。


    这整整三天,他们在村子里见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泥人?


    更有甚者,兴许不是人变成了泥,而是泥变作人了。


    阮玉山正思索着,耳边突然响起数不清的尖啸声,似风一般将他卷入其中,仿佛他的整个身体已化作一缕青烟,又或是一抹泥浆,被挟裹着加入万千浪潮,不断盘旋。


    而他所在的这个人潮,正向某一个目标冲击过去。


    他抬头,看见了九十四的脸。


    九十四站在错乱的桌椅前方,背着他的行囊,手上拿着他的枪,一对高眉沉沉地压低着,那把枪的枪头上还闪烁着阮玉山那日亲手雕刻的请火神咒,此刻已被九十四握在手中,带着难以抵挡的迅猛玄力刺向他。


    他听见九十四对着他和他周围的万千鬼魂与正在喧嚣的神思怒喊:“去死吧!”


    阮玉山猛地消散了。


    他陡然睁眼,想到刚才那片刻的场景,若是真的,那说明他的神识已会在不知不觉中因为此次受伤被摄取了。


    自己仍在水中,他原本凝固成陶土泥块的腰腹和小腿,不知在何时悄然被两根肉藤刺穿。


    两根肉藤宛如两根灵活的触角,正在阮玉山身上探寻,下一个刺破的位置该在哪里合适。


    阮玉山心中好笑。


    蛊惑了他去刺杀九十四,这会儿还想拿他当布娃娃来缝?


    他抽出怀中那个小巧精致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一把淬满了那罗迦血液的匕首。


    从在深陷大雾后回到小院的那夜,阮玉山留了个心眼,将他和九十四取回来的大把那罗迦血液涂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上,那本是府里人装给他切水果的小玩意儿,阮玉山为了以防万一,便留了这么一手。


    原打量着九十四这些日子也不会离开自己身边,一把匕首足矣,哪晓得把那人留在村子里也会出事。


    那罗迦血液刺鼻的气味在河水中也挥发得极快,刺穿他身体的两条肉藤似有感知,露出一点要抽身离开的趋势。


    阮玉山手起刀落,从身后斩断了腰间的肉藤,将其残留在自己体内的那一截取出,翻手抓住正要撤退的那部分,小腿处的那根在电光石火时立时窜得没影儿。


    他回身,顺着自己逮住的那根肉藤往来处看过去。


    莹莹微光闪烁在远处无比黑暗的河水中,阮玉山看到一个无比巨大的倒立的树,树的根茎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暗处,倒立的树枝通体皆为森森白色,密密麻麻的枝条纵横交错,茎杆分叉了又分叉,发散出无数个细微的末端,每个末端的内部都开着白色的花。


    阮玉山眯眼,定睛细看,发现那并不是花。


    全都是一副副白皑皑的人体躯骸。


    不远处有几粒白色微光渐渐靠近。


    阮玉山迟疑了一瞬,下意识往后退去。


    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直到斑斑点点直面他的身体游走过来。


    他忽然看清了那是什么。


    数不清的根茎像丝丝缕缕交织的白线发了疯地向他冲刺而来!


    阮玉山心下一沉,自己可没功夫跟它们这些东西硬耗。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跑!


    阮家儿郎可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勇而蒙头送死的匹夫。


    他利落砍断几根近前的藤曼,转身就往岸上游去。


    果然不出阮玉山所料,自己上了岸,那些东西便犹如同外界隔着一层屏障,无法突破水面。


    可是天竟然黑了。


    阮玉山分明记得,自己出院时天还是蒙蒙亮。


    他一待就在水下待了将近一个白天,险些当真成了九十四最期望的活死人。


    天边一轮薄薄的月亮若隐若现,远处矿山传来非常渺茫的采矿声。


    一月两次的朔望之夜开始了。


    阮玉山看了一眼过山峰的方向,心里感知到九十四的安危暂时无虞,但思来想去,还是先进了村子。


    小院里没人,不见那罗迦,更不见九十四。


    阮玉山神色凝重,踏步走进院子,却看见当日他曾给九十四留纸条的地方也放了一张纸条。


    ——“若你折返,不必寻我。”


    落款是九十四。


    这字迹正文写得歪扭潦草,落款的名字却锋利有劲——因为当时阮玉山只教了九十四写名字,确实是九十四写的没错。


    这是嫌他做事浪费时间。


    阮玉山微微一哂,再无疑心,把字条收起来贴身放好后翻身上马,朝矿山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的脚程,他抵达矿山时天色已晚。


    刚到地方阮玉山便觉得不对劲。


    才从河里出来时分明能听到虽然遥远但有迹可循的采矿声,怎么这会儿到了山脚,反而整个山头寂静无声,听不到一点动静了?


    见此,他便把马留在山脚,以防有所不备出了事,阮家派人来寻,找不到他的踪迹——当年老太爷就是这么做的,留了一匹马在此处,死信活信好歹是留了消息让阮家人知道个头绪。


    阮玉山趁着夜色上山,按照前一晚的路线,在自己与九十四缠斗过的地方找到了那几截被崩断的腰带。


    捡起来后他拍了拍上头的灰,工工整整折起来放到衣袋最深处,再从竖井中下到矿洞。


    矿道里灯火通明,却见不到一个干麂。


    干麂留在矿道,算是神器为了守护阮老太爷骨珠所设的一种存在。


    骨珠在,干麂在;骨珠被夺,干麂消散。


    可是现在,所有的干麂都消失了。


    “小玉山儿。”


    他果然听见曾祖父的声音。


    阮玉山回头,这次却没有见到老太爷的幻影。


    对方的声音只从矿壁中传出,肃杀而急切,言简意赅对他道:“快跑。”


    第35章 汇合


    阮玉山还没来得及跟他老太爷回嘴,这一整个矿道就恍惚摇了一下。


    他眼珠子一转,抬头问道:“您老人家骨珠被拿了?”


    矿壁里没有再传来声音。


    阮玉山明白了,他老太爷的元神消散了。


    刚才矿壁上提醒他的那一声,大抵是老人家在消散前,最后一刻的弥留之语。


    神器和骨珠在封印中各司其职,骨珠同时也受神器束缚,阮老太爷元神消散,必是骨珠离位,触动禁制了。


    整座山在眨眼间猝然震响,大大小小的碎石从矿壁的各个木格间落下,地面不断产生剧烈的摇晃,以一种天崩地裂的架势向内塌陷着,仿佛开启了某种自毁的过程。


    阮玉山定神一想,以眼前这座山塌陷的方式来看,应当是神器——又或是无相观音当年将神器安排在此,为保封印重重加固,亲自设下的禁令。


    一旦原本的封印被外来者蓄意破坏,首先触发神器的杀制,就像当年矿道里数百个佘家寨的人,触碰神器结界的一瞬眨眼间变作干麂,同阮老太爷的骨珠一起永远驻守在此;若神器一时找不到罪魁祸首,再慢慢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应和寻找,比方通过变成干麂的佘家寨的人的记忆判定和搜寻到阮老太爷,将其引诱至此杀死。


    可什么情况会导致一整座山骤然倾塌自毁?


    除非是状况十分危急。


    ——过山峰。


    阮玉山心中一震。


    难道是被破坏的封印在骤然之间压制不住过山峰的力量,加之神器不愿让盗取之人从此逃脱,才会在顷刻间催动山崩之法,将其短时间内再压制一段日子?


    那到底是谁来盗取骨珠?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阮玉山扭头,发现身后的竖井早已坍塌,被碎石填平了。


    阮玉山负手看向不断向前延展的矿道,嘴角虽还挂着跟老太爷揶揄时的笑,眼色却早已阴冷下来。


    他倒要看看,是谁敢动他家老太爷的骨珠。


    阮家人从来是个比个的有主见。


    阮玉山打定主意要跑的时候,能溜得比谁都快;倘或他不想跑,老太爷的话也不管用。


    他既然答应了阮老太太要拿回骨珠,若是因着其他缘故拿不回去也就罢了,比如天灾,又比如阮玉山得先找到另一件神器替换老太爷的位置,这些他都无话可说;可若是人祸使得骨珠失窃,害阮老太爷神魂消散,阮玉山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人大卸八块拿回去给老太太一个交代。


    整座山脉在逐渐分崩离析,他的脚下出现了许多裂痕,无数的石块从他头顶坠落砸下,阮玉山一边伶俐躲着,一边往矿道深处走去。


    他不打算跑,也跑不了——从察觉出不对劲那一刻起,阮玉山心里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死是死不成的,再大的山崩跟遇见没有那罗迦那晚的情况也不同。


    被那罗迦杀死,硬生生让那畜生嚼碎了骨珠吞吃进肚子,这是实实在在的绝路,因此阮玉山初遇那罗迦那晚会拼了命地跑,不跑就真没命可活了。


    但若此地只是山崩,他肉身在此被毁,只要还留有一颗骨珠,阮家自然有秘术让他可活。


    这也是他不打算往外跑的主要原因——山体塌陷,落石乱滚,他要是出去了指不定会被泥石流冲到哪儿去做孤魂野鬼;佘家寨的矿道有自己的路径和构造,倘或他真在此遇到不测,留在矿道深处,阮家打发人来寻,首先便是探着矿道的位置摸排,早些找到他的骨珠,也省得浪费时间。


    骨珠还在,九十四的性命便不会受到牵连,说不准还会因此解除跟他的刺青关联,思及此阮玉山更是气定神闲。


    何况他也不认为自己今日真会丧命在此。


    当年老太爷孤身入矿,兴许怀揣的便是阮玉山这般想法。


    可惜阮老太爷不走运,没料到要取自己性命的是降世神器;而当时的矿道诡异非常,从来有进无出,阮家也不敢贸然派人来寻老太爷的骨珠。


    人算终究难以胜天。


    阮玉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他老太爷更自负,更傲慢,更不怕死。


    头顶接二连三传来山体倒塌的轰鸣,一片片灰尘连结成水帘似的倾泻而下,大大小小的废石顺着矿壁滚落,次次都只差毫厘便砸到阮玉山身上。


    他顺应山体摇晃的频率在矿道里间或颠倒方位飞快地跑着,跑了不过两丈,便察觉出蹊跷。


    虽说山石倾塌时总是错落滚下,可他在奔跑的过程中每隔几步便总能到一处让人在落脚时周身无虞的地方,就好像那个位置的一片矿壁从头通到脚都纹丝不动——也就是说,这座山的坍塌很有可能是部分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目的性和计划性的。


    阮玉山按照自己的先前几次的经验再次停驻在一个矿道角落,果不其然,他站在这里,任前后矿道的岩石如何松动分解,自己容身这一方天地却安稳不动。


    他四处视察了一圈,就自己目前所能看到的范围而言,这样的地方每隔几步便是有一个,整座矿山保留的部分应当更是数不胜数。因为空间小,分布密,加上其他地方摇动猛烈导致灰尘漫天,若不细看便难以发现这些遮蔽处。


    至此他才确定,整座矿山塌陷的方式一定有迹可循。


    山体中的碎石仿佛是分区域地呈现出某种既定轨迹,落地之后好似被划分到了某个范围,范围内所有山石都在往其间一个方向滚动。


    大片山体塌陷下去,山却没垮掉,似乎这山有一个本身搭建好的内部框架,像一个木架子上堆满了灰,等待着某一时刻灰尘全部抖落,而木架却会一直稳如磐石。


    如今这些簌簌颤落滚入山底的岩石便是木架上的灰尘。


    佘家寨的矿道并没有建到底,现在阮玉山的位置顶多在一个山腰的高度,无数个塌陷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那些滚落到下方的岩石似乎正在空洞里聚集起来。


    难道这场塌陷是要等所有的山石全部滚落,露出整座山的框架才算完成?


    阮玉山在矿道的角落里飞快地思索着。


    不,不对。


    这座山即便真如他所想有一个刻意构造出来的框架,这框架便同山一起在此屹立多年,显露与不显露在本质上并无变化,山体既然在此时崩解,那必然是以变制动,为了遏制此时在封印下要出逃的妖物。


    而眼下整座山一直在动的并不是这个框架。


    ——是无数簌簌落下的矿石。


    阮玉山将目光洒向身前密密麻麻的无数空洞,它们有的挨靠得极其近,有的却隔得很远,虽然不同的空洞之间间隔有近有远,但决没有哪一个独立于周围所有的坑洞。


    就像刺绣图案上一个一个连成线的针脚,近则同线,远则分线。矿道里所有的灯差不多都被砸熄了,现在那些分批挨近的坑洞连数条曲线后全部蔓延到阮玉山身后的黑暗中。


    阮玉山扭头朝更深处跑去。


    以他多年在阮家练功学符的眼光来看,这些坑洞中滚落的矿石连接成线,是在完成某种阵法。


    阮玉山在矿道中健步如飞。


    被他甩下的后方是无数已然落定的空洞,前方却有大量山石还在坠落,甚至许多坑洞尚未显露,随时都有一脚踩下去跟随矿石落空的危险。


    他凭靠自己的记忆,选中延展过来的某一条不算十分弯曲的线,看清洞线的走势,按照每个坑洞之间的间隔下脚,稍有不慎,就会随石块一同坠落。


    跑着跑着,他的余光闪过一抹人影。


    席莲生?


    阮玉山停下脚,躲避着山石退回去,站定在席莲生跟前。


    他没看错,正是席莲生。


    此人窝在一处摇摇欲坠的三角区,人已陷入昏迷,身上落满了灰,脸部还有不少伤口,一看便是被落下的山石打出来的痕迹。


    阮玉山再看席莲生怀里的东西,额前青筋瞬时突突直跳。


    老太爷的骨珠!


    他伸手夺走席莲生手中那颗澄澈到已近乎透明的高阶骨珠,一脚把人踹醒,眼看席莲生刚刚睁眼就摇摇晃晃要往山底滚下去,阮玉山再拎住对方衣领,几乎快单手把席莲生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


    “又是你!”阮玉山目眦欲裂,“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席莲生胸口被猛踹一脚,人还未醒,先呛出一口血来。


    接着他在阮玉山手中被迫转醒,眼珠子木然地转动两圈,慢慢将视线聚集在阮玉山脸上,鼻腔里后知后觉涌上一股自己咳出来的血腥气,血气中还夹杂着眼前浓烈的尘烟味道。


    席莲生看见阮玉山,神思回来了一半,再看看尘沙飞舞的整个矿道,开口先问:“这是哪儿?”


    阮玉山可没工夫陪席莲生装傻充愣。


    他攥着对方的衣领,一把将其掼到矿壁,直接把席莲生双脚拎着离了地,同自己平视道:“这里的骨珠,怎么会在你手上?”


    阮玉山手劲可不小,席莲生被这么一抓一撞,感觉自己像个撞钟的横木,内脏跟着晃三晃不说,整个人骨缝里都能抖两斤骨灰出来。


    再让阮玉山来这么一下,他直接肠子窜到脑子里,整个人给摇匀了。


    “什么骨珠……”他艰难地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随即便发出剧烈的咳嗽,同时看向自己的手,正好瞧见那颗所谓的骨珠被阮玉山拿了过去。


    席莲生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怪异神色,却依旧坚持道:“我不知道……我不认识。”


    “放肆。”阮玉山一眼看破他有所隐瞒,心中戾气更甚,手上又加了两份力道将席莲生掼死在墙上。


    他攥着席莲生衣领的那只手死死正抵住对方的咽喉:“在我面前撒谎,找死?”


    席莲生险些窒息,只能不断拍打阮玉山青筋暴起的手背:“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我,是……”


    席莲生咬了咬牙,似乎很不愿说出那两个字:“……我娘。”


    阮玉山皱眉。


    他正要再问,席莲生却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阮玉山是很想再结结实实用一脚把人踹醒,可惜现在时间不允许。


    他往自己还没跑到的远处举目望去,新落成的空洞几乎已全部成型,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些空洞同村子外那些胡乱栽种的柳树一样,排出来的是同一个阵法——金钩陷。


    大祈的疆土从地图上看是一个相对规则的祥云形状,横竖对折画线下来,上下左右几乎对称,因此中原地区便有两个统称,以国水乾江为界,分为上中原和下中原。


    金钩陷便是上中原一个百年玄门——无方门的看家本事。


    而这本事的来源,相传是百年前无方门的创始掌门年少时求武不顺,苦苦拜师不得,在一个雪夜偶遇一位得道神医,对方随手提点了他一招缚灵术,术法便唤无方掌。将这招教完后,神医又提点他,叫他往上中原走。


    还是个穷小子的创世掌门将这招学了去,辗转到上中原时,正遇一小城闹蛇灾,他便以此术抓蛇,一边靠此挣钱谋生,一边借抓蛇的功夫精进自己的术法。


    后来蛇灾结束,他也靠此积累了一些财富,加上那两年他的无方掌在别的地方没精进到,在捕蛇这事儿上缚灵一缚一个准。


    又因他自己有些雄心壮志,脑子也灵光,也勤劳肯学,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东西都来者不拒,日子一长,便想到个法子——把民间广为流传的“观音过山留三尖戟缚蛇”的传说同自己那套无方掌绑定在一块儿,又将无方掌加以自己的想法改变了招式和流传方法,以传说中观音打蛇的那把三尖戟为本,以戟代掌,结合原本的缚灵术,创造了“金钩陷”这一阵法。


    再找人四下散播,刻意把他这套戟法引导为观音遗留的打蛇术,吸引来一部分信众后开派收徒,渐渐地,几十年时间便把无方门做大。


    百年过去,无方门开派掌门早已过世,手下弟子却还算不负师恩,不仅将金钩陷发扬成了看家本事,还每隔四年举办一次缚灵戟会,集结天下用戟英豪,在一块儿切磋,以此为特色,在各大玄门中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长久地有了声量。


    而当年那个随手点拨无方门老掌门的神医,却还活着。


    医者长寿,何况还是和白断雨齐名的神医。


    好巧不巧阮玉山还认识,正是钟离善夜。


    “金钩陷”这阵法,脱胎于钟离善夜的无方掌,原本掌法是走步为营,将所要缚灵的妖物先以七步脚法作阵,再用手起势,存杀气于掌间,将脚下七步阵法走完,集中玄气结印于掌,再将最后一掌打向妖灵七寸——世间生灵,并非只有蛇的命门才在身体七寸,举凡有形之物,按身量比重划分,打其七寸便是扼其命门。人之骨珠,猫之后颈,大部分皆在其所谓“七寸”之位。


    无方掌旨在近战,单人为阵,凭赤手空拳将有形之灵降伏于手;金钩陷所对敌手则更为宽泛,玄力所至,可以束缚没有化形的任何魂灵,哪怕是一座山,一条河,此法以戟为笔,以玄力为墨,当敌手太过强大时,甚至可以多人作阵,在所处之地划出七步地符,最后将玄力注入长戟,将戟打入妖灵七寸。


    阮玉山先前在村外看那几株柳树排布时虽觉得蹊跷,但因柳树高大,人又身处地面,颇有种身在此中便难以纵观全局的意思,只依稀看出那兴许是个阵法,却没辨出那便是无方门的金钩陷。


    如今眼睁睁看着整座山自毁塌陷,大半山石滚落至基部空洞连结成阵符,阮玉山才骤然想通,那几株柳树是金钩陷的第一招“七步地符”,而扼制此处妖灵的致命杀招。


    而打中其七寸之处的东西,便是自家老太爷的骨珠!


    如今骨珠被取,金钩陷解阵,整座山便以自己为媒介,用滚落的山石再创造了一个金钩陷阵法。


    可这一次,用来打在此地七寸的,会是什么?


    阮玉山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东西——那便是自己的骨珠了。


    可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自己来到此山不过偶然,倘或他今天改变主意没有进山,那这阵法岂不白做?


    正凝神思索着,他听见身侧的矿壁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有人打破矿壁,从迸溅的飞沙走石中纵身而进。


    阮玉山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这是九十四。


    这人此刻着实称得上一声狼狈,衣服上四处都是颜色诡异的泥块,整张脸脏得简直看不出原本面貌,唯有那一双眼睛依旧深邃明亮。


    九十四的鼻尖眼下不是沾了泥巴就是带了灰,乌长的卷发也乱七八糟,整个人脏兮兮的,双目却带着冷冷杀意。


    最重要的是,九十四身上挂着阮玉山的包袱,不知从哪儿顺手捡的石子在衣兜里摇摇欲坠要快落出来,他后背还背着阮玉山的木枪,左手拎着一只碗,而右手,手腕上缠着阮玉山为他裁下来的披风锦带,手心则拿着一把青光凛凛,与人等长,雕琢非凡的三尖戟。


    倒是很有一副拖家带口跟人恶战过三百回合的模样。


    阮玉山先是一怔,随后眉尾微微一挑。


    冒死来救他?


    第36章 修补


    九十四现在没有这个想法。


    白天清晨他在院子里察觉出蹊跷时同那罗迦换了眼色,没让对方跟上本意是想去学堂查探席莲生的安危,岂知本该在学堂的席莲生不见人影,九十四只等到铺天盖地的腐肉血泥同他缠斗。


    待那罗迦前来与他一起杀出重围时,整个村庄早已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鬼影憧憧,不见一丝生气。


    偏他和阮玉山的小院暂且相安无事。


    九十四回到院儿里拿碗舀了口水,正喝着,忽闻远处的矿山轰隆隆地作响。


    他抬眼一看,整座山正在剧烈震颤,轰鸣不止,数不清的山石滚动出片片尘烟,俨然是一副将要山崩的架势。


    九十四拿着碗就往山上跑。


    他无意让阮玉山为自己的一条衣带丧命,即便自己此时前去兴许也会落个生死未卜的下场,不过对于帮他捡衣带的人,他也做不到山崩于前弃之不顾。


    更重要的是,阮玉山死了,他也活不成。


    阮玉山有红州最矫健的骏马,但九十四认为,再矫健的马也得要人骑上去才能发挥作用。


    谁知到了近前,他才发觉这座山的崩陷远没有从外看起来那么严重,至少只要他身手灵活些,还能躲避着山石往上跑。


    不过所有该有的道路是已被覆盖了,九十四先找到了阮玉山的马,让那罗迦守着马,随自己的位置而变动。


    他记不得腰带的位置,只能凭感觉跑到山腰,寻到一处平滑的山壁,企图打破山壁,以此试探能否见到矿道内的情况。


    哪晓得这场山崩让此处的矿道外层山壁变得十分薄弱,九十四第一次动手,一试就中。


    还见到了阮玉山。


    阮玉山指着他右手问:“这戟是哪来的?”


    戟?


    九十四不知道什么是戟,顺着阮玉山所指一看,举起手中长戟问道:“这个?”


    阮玉山没有否认。


    “不知道。”九十四仰头观望着四面正在簌簌抖落的山石,回答得很爽快,“飞来的。”


    阮玉山笑:“飞来?”


    堂堂无相观音留下的神器,世间千万人数百年难求一见,就这么飞到他九十四手上来了?


    九十四视察矿壁的当儿抽空瞅了一眼阮玉山的神色,瞧出对方这是不信他的话。


    不过他也懒于解释,便说:“不错。”


    ——三尖戟确实是飞来的,只是不是飞到他手上的。


    九十四在上山途中险些被飞滚的风沙迷了眼,山崩时飞沙太烈,遍地走石,无论何处,两步之内几乎都难以视物。


    就在他正逆风而上的时候,忽然感觉身边有一道迅疾非常的横影与他擦肩而过。


    他想也没想,伸手就逮。


    这一逮恰好捉住了三尖戟的尾柄。


    才刚捉住时,三尖戟还有些试图反抗的意思。


    一把冷冰冰的神器,卯足了劲儿想往前冲,仿佛有什么急不可耐的事儿在前头等着去做。


    冲了一下没挣脱,又使劲儿冲一下。


    九十四被它带着动了两下胳膊,开始还新鲜,后边耐心用尽,皱着眉头往回一拽,神器便蔫巴了,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动不动。


    像是明白自己挣扎无用,三尖戟再不见任何动静,任由九十四拎着满山跑。


    只是戟上青光暗淡了两分,好似有些不满的情绪一般。


    神器有灵,阮玉山清楚这一人一器的结合绝不像九十四说的简单,对方无心多言,他便按下不问。


    因为他发现,九十四这会儿眼珠子正对着矿道若有所思地转个不停。


    这幅神态阮玉山最熟悉不过——九十四杀他不成反被他轻薄那晚,初来矿道时便是这个架势。


    当时他没经验,看不出九十四在打什么主意。这会儿要是再看不出,那么多年的老爷就白做了。


    而阮玉山猜的也没错,九十四此刻脑子确实正活络。


    起初在院子里瞧见山崩,他来救阮玉山,是头脑一热和为自己着想的心思各占一半。


    现下进了矿道,他冷静下来,瞧见阮玉山好端端站在这儿,又不一样了。


    阮玉山死在山上或是矿道外,他会因此受到连累;可这会子阮玉山好好的站在矿道里头,简直是刻意等着他来把他变成干麂不是!


    九十四都快觉得不趁此把阮玉山埋在矿道,都对不起天意。


    他眼珠子一转,神色一冷,眼皮子一垂,睫毛挡住两道目光,阮玉山看都不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席莲生还昏睡在脚边,阮玉山悄无声息后退,把人拎起来抗在自己左肩,往矿道最深处瞥了一眼,暗暗摸清路线。


    九十四忽然握紧手中长戟,抬眼看向他。


    阮玉山一个转身拔腿就跑。


    这要是跟前一晚上一样,俩人在山坡上还好说,阮玉山说不准还乐意试着跟九十四斗两下,顺便再摸摸小脸调调/情。反正九十四现在跟刚出世的鸡崽子似的什么门道都不懂,给人按在地上滚两圈,穴位一点就动弹不得了。


    可如今他俩是在坍塌破碎的矿道里头,别说瞅准机会点穴了,阮玉山要是敢抱着九十四往地上一躺,还没来得及怎么滚,上头掉下来的矿石就能把他俩砸个半死。


    何况九十四这会儿还有柄旷世神器加身。


    阮玉山又不傻。


    并且他执着地认为,九十四如若真得手杀了他,一定会后悔和伤心。


    跑着跑着,阮玉山往后一瞧,九十四正踩着他踩过的地方步步紧逼地追过来,左手还拎着那只喝水的碗。


    他逃命的同时还不忘笑一笑,心想这个九十四当真是有点聪明。


    整个山体内部矿石的剥落固然有迹可寻,但那是阮玉山在这里观察过后才得知的,九十四乍然来此,并不知晓,如果要追阮玉山,胡乱下脚就是死命一条。


    显然九十四死看阮玉山跑了两步便明白阮玉山心里边有张活地图,他自己虽不知路该怎么走,手脚却麻利,跟着阮玉山踩过的地方一踩一个准。


    跑到一半阮玉山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把左肩的席莲生骤然换到自己右肩,同时顺便给自己左肩拍了拍灰——左边是先前抗九十四的位置,他可不想席莲生挂在九十四挂过的地方。


    可惜尚未来得及从九十四手下彻底逃命,阮玉山便没路了——金钩陷的地符划到此处,就差最后那一钩子钉在原本老太爷骨珠的位置,整个用矿山构筑而成的“金钩陷”阵法就能完成。


    可是最后用来镇压七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阮玉山飞快地思索着,眼中灵光一闪,蓦地停下脚,在一个安稳处放下席莲生,挡在自己面前。


    他一手拎着席莲生后背衣裳,支撑其不再倒地,另一手掐住席莲生的脖子,面向九十四,含笑威胁道:“阿四,你就非得杀我?”


    “我不杀你。”九十四跟着停下来,果然投鼠忌器,“我只想你埋在这里。”


    阮玉山差点被这句话给一口气噎死。


    他不急着在此时跟九十四理论二者的区别,只是盯着九十四手里那把三尖戟,暗中思忖着。


    照理,三尖戟原本是观音打在过山峰身上用来封印巨蟒的唯一一件法宝,后来佘家寨挖到三尖戟的封印,无意间破坏了封印的完整性,神器才需要在找阮老太爷的骨珠来填补。


    因此目连村外围的柳树应当是后期为了加固第二次封印,形成一个金钩陷的阵法才栽种的。


    至于是此地天然先长了的柳树再被神器利用此地势填的骨珠,还是阮老爷的骨珠先被安在矿山,后来有人瞧见才刻意栽了柳树形成一个金钩陷,此时不得而知。


    眼下封印第二次被毁,需要矿山自毁开启第三次填补,那这次需要打在阵法七寸用来镇压的宝物,不出意外就是刚才凭空出现在九十四手里的三尖戟。


    可是非得是三尖戟不可吗?


    阮玉山的目光转向九十四身后那把木枪。


    那是他来到此处第一晚随手雕刻的武器。


    虽然木材平平无奇,可枪上刻了威力不小的请火神咒。


    一是他初来此地时照衣棚老板的话推断村中鬼怪怕火,此咒可令兵器短时间内有极强的火攻作用;二来此咒能让普通的兵器暂时承受巨大的玄力而不被冲折,既不挑材质,也不挑形式,非常便利。


    阮玉山立马从心里生出了一个想法。


    山体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好似在提醒他们法器应该归位了。


    “要死我也得死得心甘情愿。”阮玉山对九十四说,“我背着人,你却拿两把武器,这不公平。”


    九十四举着戟,随手打开落到他眼前的石块,抽出身后木枪,正要递给阮玉山,又听阮玉山说:“我要那把更好的。”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死。”九十四话虽这么说,手上却不犹豫,把三尖戟丢过去,他心知阮玉山绝不是在这等细枝末节斤斤计较的人,便道,“你不想跟我决斗——你到底要做什么?”


    阮玉山忽然冲他偏头一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席莲生再度被往上一丢,挂在阮玉山肩上。


    “阿四,咱们一招定输赢。”阮玉山同九十四周旋着,视线搜寻整个金钩陷符咒大体的位置。


    接着,他慢慢错开所有的坑洞和摇晃落下的矿石,走到金钩七寸之处的前方站定:“把你浑身的玄气全部灌注在这杆子枪上,射中我,你就自由了。”


    九十四盯着阮玉山看了片刻,忽然眼角一弯,笑了。


    “阮老爷,”他学着阮玉山那副看透一切的腔调,声音凉阴阴,慢悠悠的,“想利用我?”


    “阿四,你跑不过我。”阮玉山不置可否,“不论真假,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出了这座山,就没那么多地方能让阮玉山变成活死人了。


    九十四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阮玉山话音未落时,他便调动全身所有玄气,集中一臂,将玄力灌注在这一根细细的木枪上,出其不意,猛然抛掷过去!


    阮玉山原本还笑着,却着实没料到九十四会偷袭,脸色骤然一变,风似的闪身躲到一边。


    即便如此,注满玄力的枪头还是擦破了他的左臂的袖子,给他胳膊割出少说一寸深的伤口。


    “小兔崽子!”阮玉山捂着胳膊,恶狠狠地瞪着九十四,“真对我下手!”


    他再是铜皮铁骨那也不是真的金刚罗汉,伤口哗啦啦流着血,是个人都会痛。


    何况还是九十四这不知轻重的夺命阎王刺出来的伤。


    换做寻常人,此时半条胳膊都可以直接废了。


    与此同时,整座山的摇晃蓦地中止了。


    一切都宛若凝结在这一刻,山中忽蔓延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接着,一声无比凄怆又尖锐的咆哮仿佛从地底深处挣扎着蹿升而来,浸骨的寒意渗透在山中每一个石缝中,带着浓浓的绝望的杀意,像千万人的哭啼,也像……灵蛇的哭泣。


    嘶哑的尖啸透过片片矿壁钻入他们的耳中,那是一种直冲天灵盖的怨恨和愤怒,几乎有那么一瞬,他们险些被这样的恨意感染,失了心智。


    那声音像丝丝缕缕数不清在山壁上飞速游走的小蛇,眨眼之间冲向山顶后又好似遭遇重击轰然坠地。怒意聚在山顶,随后又哗地褪去,最后整座山的底部传出一圈无比沉重的坠落声。


    犹如巨蟒欲出生天,求而不得,反被打落,再难翻身。


    第三次封印……补好了。


    阮玉山看向九十四,正要开口,对方突然猛地朝他扑来。


    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到一边,连带着肩上的席莲生也滚到身侧。


    下一瞬,在阮玉山刚刚站立的地方,骤然落下一块巨石。


    阮玉山看了看巨石落下的位置,又突然含笑瞅了九十四一眼。


    对方没什么反应,似乎刚才那一扑是出于本能,并非有心,因此扑完也没意识到自己主动救了阮玉山。


    阮玉山顺势抓起三尖戟打向岩壁,再将九十四往对面一推,自己也朝反方向闪开,三尖戟打过的地方被冲破出一个不小的圆洞。


    然后就先抓起席莲生丢了出去。


    随后他再护着九十四同自己一并从洞中钻出。


    那罗迦带着阮玉山的马在外等候多时,接了他们便朝山下飞驰而去。


    马蹄声从这座古老的矿山一路踏响到遥不可及的远方,最后隐入天边那轮圆月下,夜幕与道路相接的长线。


    第37章 摇椅


    九十四躺在摇椅上发呆。


    这是他和阮玉山离开目连村的第一日。


    席莲生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夜,至今没有醒来。


    对于这个人,别说一向对其看之不起的阮玉山,就连九十四自己,也有很多想问的。


    村子里的异象席莲生显然十分清楚,却从来不受任何影响。


    九十四想知道那些异象的来源,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他。


    还有自己手里这本日录。


    这个全篇写满吃羊的簿子究竟出自谁手?跟村子里的异象又有什么联系?


    九十四不是没怀疑过席莲生,可他见过席莲生的字,跟日录上的字迹压根不是一个人。


    日录上的字写得秀气工整,可见下笔之人性子内敛,而席莲生的字虽不如阮玉山那般笔走龙蛇,却还是比日录上要外放许多。


    昨晚他们在马背上赶了一夜的路,九十四原本坐在阮玉山身后,许是矿山中投向阮玉山的那一枪一口气耗费了他太多玄力,才离开不久,他就靠在阮玉山后背睡着了。


    中途醒来一次,他们仍在赶路,只是自己不知几时被阮玉山挪到身前护在了怀里。


    而原本应该跟他们一起驮在马背上的席莲生则不知被谁扔给了那罗迦。


    再醒来,九十四就是在一张温暖宽敞的木床上。


    他睁眼时先闻到一股沉静的香气,九十四不知那是什么香,闻着像烧过的木头,但气味却很舒心,多闻几下便同他记忆中阮玉山的气息重合了。


    再抬眼看向周围,见着好大一间屋子。


    兴许是他在睡觉的缘故,屋子里只点了两盏烛火,用绣着红珊瑚花纹的灯罩笼起来,灯罩上的纱布很薄,层层叠在一起,模糊了灯芯,却像糊着一层碎银子一样浮光闪烁。


    九十四看着那两个极精致的灯罩出了会儿神,待观摩够了,又慢慢转动眼珠子去看屋子里别的玩意儿,无一不是雕梁画栋,鬼斧神工——包括那把他从矿山上带走的三尖戟,此刻在灯下看,戟上寸寸青光,犹如神兵之甲,庄重威严,非同凡俗。


    最后他瞧见不远处的衣架,架子上架着件乌黑的衣裳,眼色纯正得发亮。瞧展臂的尺寸九十四一下子就想起阮玉山,只有阮玉山才穿得了这样尺寸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比笼灯的罩纱还好上几十倍,从袖口到衣领,找不到一点缝制的痕迹,仿佛一块布生出来就是这件衣裳的模样,上头的缎光水波似的游动着,有光的地方才折射出衣裳上九十四认不出的赤色花纹。


    接着他便看见衣裳下那小小一个冒着烟儿的炉子,屋子里的香就是从那炉子里散发出来的。


    九十四这辈子第一次闻见香气是路边小二给的羊肉包子,第二次是阮玉山做的饭,第三次便是这炉子里的香了。


    古书上说蝣人有体香,可九十四自己就是蝣人,他打出生起在周围闻见的不是烟雾四起的灰尘就是源源不断的血腥气:他族人的、自己的、又或是那些在斗场上赢下的猎物的,比如稚鸡、野兔、甚至是蛇鼠。


    也有不少主顾指着一大杯才从他族人身上放出来的血啧啧称赞香气醇厚。


    九十四有时看着他们对着鲜红的蝣人血豪饮不断,那时他闻不到香,他只想把那些人的舌头拔了。


    熏香的炉子太小,上头的花纹在床上看不真切。九十四掀开被子光脚下床,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夜奔袭时候的一身衣裳。


    衣服上裹满了厚厚的泥灰,算是彻底报废了。


    再回头看自己盖过的被子,也被污得看不出那是什么花纹的被子了。


    他走向香炉,路过床边的铜镜,对上前看看自己的模样这件事并无兴趣;又经过那个雕刻精致的八角桌,瞧见上头四四方方摆着一本书,书名是《小儿睡时必读十记》。


    一看就是有人故意放在桌上留给他的。


    九十四拿起那本小儿话本看了看,又放回原位。


    不问自取是为偷,除非像村里那本透露着古怪的吃羊日录,否则他无意碰别人的东西。


    他走向香炉,蹲在衣架下方。


    裹着一层泥巴壳子的衣摆垂到上好的紫檀雕花衣架上,九十四没有在意,他低下头凑到香炉顶嗅了几口,发丝落在香炉边,染上一点香味,确定这就是阮玉山身上的气味后,再擦了擦被他沾上灰的衣架,起身走回桌边,复又拿起那卷小儿话本去到门外。


    倘或是别人的东西,九十四自然很遵守书上写的君子道义;但若是阮玉山的,九十四便使得心安理得。


    甫一踏出门,那罗迦迎面朝他扑过来。


    九十四险些被扑得一个踉跄。


    他接住那罗迦,揉了揉对方的头顶,发现那罗迦此时身上非常干净,连毛都顺了不少,摸上去油光水滑,简直像有人刻意狠狠梳洗过一顿。


    院子里左边六分地栽种着几株看不出种类的树,大抵是没到气候,树上光秃秃的,枝桠伶仃,见不到一点叶子。


    树下有把摇椅。


    院子右面四分则围了一小圈花圃,月洞门进来,靠手边有个小亭,庭外蜿蜒着池塘,亭子上有竹帘,看不清里头光景,只依稀瞧见桌椅和小塌。


    九十四往檐下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檐上有匾,写的是“四方清正”,一眼能看出是阮玉山的笔迹。


    他浑身骨头忽的松散了,大摇大摆走到摇椅处,刚一屁股坐下,就听月洞门外传来一声:“脏!”


    九十四充耳不闻,翻开话本打算看起来。


    他朝背后一躺,摇椅忽地前后摇动。


    九十四没坐过这东西,蓦地受了惊,啪一声合上书,动作轻巧地坐起身,如临大敌地扭头看向椅背。


    月洞门外边又听人笑:“笨!”


    九十四觉着自己被耍了,一记眼刀横向院子外。


    阮玉山一进院门,就见着九十四那张灰不溜秋的脸。


    昨夜他带人连夜赶回燕辞洲的私宅,见九十四累得昏睡不醒,便干脆把人抱上了床,用被子一裹,让九十四痛痛快快睡个昏天黑地再说。


    至于自己,则挨着九十四小憩片刻后,起身拎着他忍了很久的那罗迦到外边去涮洗了一通。


    临走前阮玉山为防九十四醒来后找不着人觉得无趣,便打发宅子的下人去外头现买了一批小儿书,挑了本字多画也多的放在桌上,以供九十四醒后解乏。


    燕辞洲名字叫“洲”,实则是个小岛,在大渝和祈国边界,离娑婆的流放之地望苍海很近。


    岛上鱼龙混杂,往来人众,加上这地方属地一直不甚明确,无人管辖,上岛之人大多来历不明或有意隐姓埋名,以至此处成了许多明暗交易或是安置产业的场所,渐渐地便野生野长得成了个经济发展得十分繁盛的地方。


    而能在这岛上长久居住且有些身份的,非富即贵。


    比方他们现在所处的这座易宅,便是阮玉山在外的私有。


    从最老的老太爷那一代起,阮家人就明白,一旦归顺太祖,那这天下所有姓阮的东西,都是天子的财产。


    哪怕时至今日,天子为了拉拢阮家三天两头赏赐奇珍异宝,此等稀世殊荣阮家要受得起,那责任便要承得住。


    阮家有自己的兵,兵有多少,占几个营,粮草每月用多少银子,年年都得上报天子。阮玉山整日挥霍无度,金银财宝哗啦啦的往外送,花的是阮家的钱,安的却是天子的心。


    如果不然,偌大一个红州城主府,藏金不用,那远在天子城龙椅上的人就要天天睡不着觉了——赏那么多钱,只见你阮家人往里收,不见你阮家人往外舍,拿着干什么去了?


    阮玉山大把挥霍。


    实则一半都进了自己在外的口袋。


    阮家人自来个比个的精。


    倘或有一日天子觉得阮家养肥了,一声令下把阮府给抄了,那府中举凡姓阮的一切都归上头,只有府外不姓阮的才是永久属于自己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届时阮家要反,那留在红州的一座府邸,七万兵马,怎么保证一定打得过天子城六万精兵和无镛城谢九楼手下的五万骑兵?


    谢家世世代代效忠天子,满门忠烈天下皆知,即便阮玉山不把天子城养的废物放在眼里,天子城外的谢九楼也不容小觑。


    若说他红州阮玉山是暗藏杀机的虎,那谢九楼就是天子养在脚边不吠不喊的狼。


    看着温顺,一旦出手,必定杀人。


    只要红州起兵,无镛城谢氏必定拼尽全力护主。


    与谢九楼厮杀,打完以后会是个什么结果,谁都无法预料。


    若成则已,若不成,阮家的老弱妇孺又该何去何从?


    阮家人世世代代都会在外安置产业。


    小则良田农庄,大则军火赌坊。


    燕辞洲赫赫有名的易三老爷,即便在如此富贵云集的神仙地界,也是富甲一方。


    易三老爷就叫易三,大家伙不知其人真名,也不会有人去问。


    平日里这宅子阮玉山短则三月一至,长则半年一至,偶尔隔月也会来看看,如今恰好是回宅的日子,外头许多事等着阮玉山处理,他收拾完了那罗迦,丢回院子里,便出门做事。


    这会儿回来,刚好碰到九十四睡醒。


    阮玉山身上换了套轻便的窄袖常服,依旧是墨色锦缎,肩膀上头用银色亮线刺着鱼鳞纹,头发高高束着,无论何时看着都很有精气神。


    他背着手踏进月洞门,同时朝身后递了个眼色,不多时便有几个小厮低着脑袋端了几盆热水与食盒进来,放下东西便鱼贯而出。


    矿山的风沙太过糙硬,九十四昨夜沾了一脸的灰,一晚上过去满手满脸都是泥块,若是硬洗,势必会把身上扯下几块皮来,到时候又得火辣辣地痛上一阵。


    因此只能用热水打湿了帕子,慢慢把泥给捂化。


    送水送吃的小厮出去了,阮玉山挽起袖子,把衣裳下摆往腰间一折,又回到在村子小院的模样,拧了帕子就走过去往九十四脸上敷。


    九十四坐不惯摇椅,双手紧紧握着扶手不肯往下躺。


    阮玉山便扶着椅背,笑道:“躺吧!我在这儿,它不敢动。”


    九十四将信将疑地往后睡。


    摇椅果真没动。


    他瞅了瞅阮玉山,心里嘀嘀咕咕,觉得奇怪。


    怎么一个椅子都听阮玉山的意思?


    阮玉山笑而不语,只说道:“躺好,我让它慢慢动。”


    九十四也不愿让他觉得自己很怕,于是往后蹭了蹭,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翻开书故作随意道:“你让它动罢!”


    实则后背绷得很紧。


    阮玉山瞧着九十四被头发盖住的一截绷直的后颈脖子,觉得自己这时候上手捏一把,这人能被吓得原地跳起来。


    他忍住了伸手的冲动,微微晃动椅背:“如何?”


    九十四暗暗舒了半口气,挥手道:“不怎么样。”


    阮玉山便加大了幅度,同时说:“你脚踩下去,用点力,看它会不会跟你动。”


    九十四把脚从衣服底下伸出来。


    还没踩上去,被阮玉山看见:“嗬,泥巴脚!”


    他一边骂道:“鞋也不会穿。”


    一边去端另一盆子热水。


    椅子背骤然叫阮玉山松了手,九十四往后一荡,又心惊肉跳地抓紧了扶杆,指头都快抠进木头里。


    慌乱中双脚往下踩住脚踏,只记得阮玉山那一句“用点力”,便忽的一下把椅子踩住了。


    九十四定在椅子里,发觉椅子用脚一踩便一动不动,认为阮玉山诚不欺人,便自己摸索着轻轻松开脚,跟随椅子晃动的频率躺进去,先试着轻摇,很快便大着胆子,自得其乐适应过来。


    阮玉山抱着盆过来时,就看见九十四意态悠然地在椅子里摇摇晃晃,胳膊肘搭在扶手上,两手拿着小儿书,就差再哼两支小曲儿,一副好不惬意的姿态。


    他摇头笑笑,干脆脚也不急着叫九十四洗了,打定主意先让人悠闲这么片刻再说。


    捂化了泥巴的帕子丢进水里,一盆清澈的水很快浑成了黑色,抬头去看,九十四的脸却恢复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阮玉山看到这张脸,忽然一垂眼,想起了什么。


    “阿四。”他换了盆水,打算给九十四捂手。


    “嗯?”九十四半合着眼睡在摇椅里,低着目光一边把椅子慢悠悠摇个不停一边看书,认为自己一心不可二用,便用鼻子哼唧一声回应阮玉山。


    阮玉山抓住九十四空闲下来的左手,用温热的锦帕捂好,笑吟吟地站在九十四跟前,看着椅子里的人问:“矿山里,怎么最后要救我?”


    九十四翻书的右手忽然一顿。


    第38章 打鼾


    阮玉山隔着一层细腻的锦帕,把九十四的手揉了又揉。


    九十四右手指尖卡在书页之间,既不把翻立起来那一纸书页按下去,也不回答阮玉山的问题。


    阮玉山看这人像是卡壳了。


    他心里莫名好笑,捏了捏九十四的手指头,故作严肃道:“本老爷在问你的话。”


    九十四眼珠子往上将阮玉山一扫,忽低下头,接着翻起他的小儿话本看起来。


    “真装起泥菩萨了?”阮玉山拿腿碰了碰九十四的脚,想踹又舍不得踹,“修什么闭口禅?”


    九十四听不懂什么闭口禅开口禅,他长这么大修过最多的是自己的手指甲。


    他盯着书上的小人儿画,心里也在问自己,昨夜最后怎么会突然扑过去救了阮玉山。


    可他想不出答案。


    他也回答不出来为什么。


    他对族人秉持着绝对的爱护,因此他总是拼尽全力去救他们;他对仇人是纯粹的憎恶,因此他日日夜夜恨不得手刃了他们。


    可他对阮玉山说不清是爱是恨。


    他想阮玉山彻底长眠在山中的矿道,以此获取长久的自由,可当死亡真正降落到阮玉山头顶那一刻,他的身体下意识救了对方。


    阮玉山站在他心中楚河汉界不分明的地方。


    九十四每每想到阮玉山这个不上不下不知该如何在心里安置的地位,内里就一阵厌烦。


    可在外,始作俑者还不肯放过他。


    “说话。”阮玉山不苟言笑,决不让他糊弄过去,“不是要杀我?”


    九十四忽然把书对着阮玉山亮过去,指着上头一处问:“这个字念什么?”


    阮玉山逼问之余抽出空凑过去看:“鼾。”


    九十问:“什么意思?”


    “鼾声如雷。”阮玉山解释,“人睡着以后发出的声音,就是鼾声。如若打得很响,便可说是鼾声如雷。”


    九十四把书收回去,盯着鼾字记了又记。


    原来以前半夜他的族人在笼子里睡着以后鼻子发出的声音就叫鼾声。


    那时他和百十八不懂,只觉得这声音好笑,偶尔还会凑在一块故意嬉笑着模仿。


    阮玉山弯腰附到他眼前:“可记住了?”


    九十四点头。


    阮玉山把他手里的书一把按下:“那我考你。”


    九十四自认过目不忘,对读书识字又格外热爱,多年来正愁没个法子验一验自己的学识,一听阮玉山要考他,便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考吧。”


    阮玉山直捣黄龙:“昨夜为何要救我?”


    九十四:“……”


    九十四陡然泄气,往摇椅上一躺,软绵绵瘫在椅子里,双目无神望着虚空,语气漂浮:“我不知道。”


    “不知道?”阮玉山可不会因为一句不知道就对他心生怜惜,“那你现在想。想明白了知道了,我听你答话。”


    九十四的五指在扶手上焦躁地来回点了点,突然趁阮玉山不注意,从阮玉山手下抽出小人儿书往自己脸上一盖,开始发出些不清不楚的声音。


    像是吸鼻子。


    阮玉山皱眉:“你做什么?”


    九十四不说话,还在一个劲儿吸鼻子。


    阮玉山把他脸上的书拿开,九十四立马又给自己盖回去。


    阮玉山哭笑不得:“不让我看,总该让我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吧?”


    九十四忽地把书一掀,撑着扶手噌地坐起来,蹙着那对英气的眉毛把脸杵向阮玉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我鼾声如雷!”


    合着是在装睡。


    阮玉山:“……”


    阮玉山一点听不出来那是鼾声。


    哪有人打鼾是使劲儿吸鼻子的?


    他屈起食指和中指,一把用指节捏住九十四的鼻尖,也凑过去抵着九十四的额头,恶狠狠道:“你再不好好回答,我让你明白什么叫视死如归!”


    九十四简直想一巴掌把阮玉山攮死到院墙里。


    攮死还不够,得再一拳头把这人的五官揍到后脑勺,让他眼不见心不烦才好。


    就在他指尖微动,意欲动手时,那罗迦过来扒拉阮玉山的大腿,想用脑袋把阮玉山顶开。


    又不敢用力,只能在阮玉山腿边打转,再拿脑袋蹭蹭,意思意思。


    九十四杀心未熄。


    阮玉山也步步紧逼。


    两个人分明刚才还在好好说着话,这会子又针锋相对起来,要不是恰巧院子外有小厮来报,说隔壁昨儿个老爷带回来的另一位公子醒了,九十四说不准下一刻就张嘴给阮玉山咬了上去。


    一听席莲生醒了,九十四如获大赦,总算在乱七八糟的心绪里拽到一根正事儿的线头,巴不得当即从原地移动到席莲生跟前,免得在此受阮玉山严刑拷问。


    哪晓得屁股刚离开椅子,又被阮玉山一把按回去:“没规矩。”


    他侧身而立,一手按在九十四肩上,一手负在身后,眼风凛然,只转头对来报的小厮冷声道:“叫他自己过来。”


    小厮唯唯诺诺应了,利落地跑去请人。


    九十四目送小厮离去,神色古怪地躲开阮玉山放在他肩上的手。


    倘或对方还是饕餮谷高高在上的老爷,他还是一个坐以待毙的阶下囚,那九十四会认为阮玉山的一切做派理所应当;可阮玉山自己行为不端,整日围着他转来转去,扰乱了他的心智,却又在无意间露出一副老爷的姿态,九十四便看不过去。


    仿佛就因为阮玉山是主子,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该是下人。


    九十四跟他呆在一块儿,也变成了主子。


    可九十四并不认为谁该当自己的下人——若是让本来身为主子的阮老爷来做下人,他倒很有两分兴趣,甚至却之不恭。


    阮玉山的掌心落了空,扭过头,丹凤眼瞥向九十四,眼风还没扫到九十四脸上,就已经瞧出这人在心里嘀咕什么。


    蝣人为世间最下等,九十四饱受其辱,自然也不会把其他下人的地位视作理所当然。


    可世间阶级千百年来本就如此,有人生来是老爷,含着金镶玉出生;有人生来是下人,卖身契附在襁褓中裹身。


    还有人生来是蝣人,日夜煎熬向死而生。


    即便他摸透了九十四的秉性,遣退这院子所有的近身丫鬟和小厮,也总有避免不了有使唤人的时间。


    偌大一个宅院,若要阮玉山事事亲为,他还做什么老爷,打理什么生意?


    给人做长工去得了。


    不过他从不好为人师,对苦口婆心地同九十四说大道理的行为也并无兴趣。


    人是入世的动物,千里长路以跬步而起,蝣人一生关在笼子里,世间的准则不是九十四看两页书,在朝夕之间听阮玉山说两句话便能理解铭记的。


    不多时席莲生让人扶着来了,两个人便没来得及闹别扭。


    九十四忽然起身往房里去。


    阮玉山示意小厮给席莲生搬了凳子,又把食盒打开,放到席莲生手边。


    这人从昨夜被带回来就滴水未进,即便要审,也犯不着让人饿着肚子回话。


    九十四从房里拿出一个陈旧的本子,正是那本吃羊日录。


    他现在对席莲生好感全无,非但如此,甚至还带着些敌对的情绪。


    席莲生是他从饕餮谷出来自认交的第一个朋友,虽说朋友不是非得对自己的一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席莲生对他有所隐瞒是其次,对村中异象闭口不言,这一点却几乎能要他的命。


    可笑的是,最后关头,他还在冒险前往学堂,企图救席莲生一命。


    他原以为席莲生同自己和阮玉山一样,是被迷了心智的普通人,直到他在矿道中发现此人毫发无损,才隐约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


    如若九十四原本身无寸铁又手无缚鸡之力,再或者没有那罗迦的助力,那他兴许和阮玉山真的会葬身在那个小小的村落,成为那些傀儡淤泥的一部分。


    那他原本所有的希冀,为了族人做的那些虽微不足道却还称得上夜以继日的努力,全都会毁于一旦。


    席莲生是比阮玉山更危险的仇敌。


    阮玉山至少坦荡,从一开始就让九十四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而席莲生,在他察觉出蹊跷的第一时间,非但没有好意相助,反而刻意安抚,告诉他一切正常,引诱他继续待在村中,险些失去理智。


    哪怕对方当初只是袖手旁观,九十四也不会失望。


    毕竟书上有词,说独善其身。


    九十四认为独善其身是人之常情,犯不着去怨恨。


    可席莲生看起来更像是想拉他下水。


    他不配做他的朋友。


    九十四心想,看来“朋友”二字,是绝不能草率相认的。


    他冷了心肠,说话也带着半分寒意,不再客气,指着那日录问:“这簿子是谁的?”


    阮玉山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原本还因为九十四对见席莲生这事太过积极而不大高兴,一听九十四这个语气,眉毛先是一挑,随即看向那罗迦,瞅见这家伙也在对着席莲生龇牙。


    他当即打量起九十四的背影,发现这人回去拿簿子的同时还特地穿好了鞋。


    怎么在他面前就不穿鞋又不洗脸的?


    原来是跟席莲生见外。


    阮玉山低头摸着鼻尖笑了笑。


    那席莲生原本将将转醒头还晕乎着难受,糊里糊涂被人带到院子来,先接了九十四的簿子,听见对方泠泠质问,心中不免颓丧。


    一抬头却瞧见阮玉山躲后头偷笑,一时便有些摸不着头脑,拿不清这俩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九十四见席莲生望着阮玉山一脸莫名其妙,心中怪异,便顺着对方的目光往后看。


    才一转过去,就见阮玉山神色肃穆,威严高大地背着手立在那里,漠然开口,对席莲生呵斥道:“看我做什么?这东西是我写的?”


    第39章 疫灵


    阮玉山正色起来是很有些威慑力的。


    至少眼神容不得人有胆子直起目光多看。


    席莲生只能看回自己怀里这本簿子。


    显然他心中一清二楚这东西所属何人,只用手在书封摩挲了两下,又随便翻了翻,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好似从一开始便料到九十四扔给自己的是这本簿子,随即合上,叹气道:“这是我娘写的。”


    九十四起初听到这话没有多想,可过了片刻,把这话从脑子里过了一边,便脸色骤变,凝眉盯着席莲生,仿佛在等对方一个答案。


    果然,席莲生看着九十四脚上一双覆满山灰的鞋子,指着它道:“你这鞋,是她亲手做的。”


    九十四心里一沉,尚未恢复气血的脸又白了几分。


    也就是说,衣棚老板,便是席莲生的娘。


    而写下这本日录的,兴许早就不是正常人了。


    “你既问我,便应该料到,这簿子上的每一只羊,都不是真的了。”席莲生放下日录,慢慢卷起裤脚,露出左腿的义肢,“簿子上写的每一只羊,都是目连村的村民。”


    他又看向阮玉山:“昨夜盗取那颗骨珠,绝非我的本意。是我娘……太想尽快了结自己。”


    他还没开始详细陈述缘由,阮玉山已隐隐从这话语中听出些意思。


    ——村中古怪,大抵还是和自家老太爷骨珠所造的封印有关。


    果然,下一瞬,便听席莲生道:“数十年前那场瘟疫,从来没被彻底抹灭过。”


    七十年前,佘家寨挖到观音所留下的三尖戟封印边缘,神器震响,封印松动,过山峰遗留的妖气在方圆数十里的村落中惹出一场极大的瘟疫,村中百姓几乎全数因此亡命,当时的幽北城主为了阻止瘟疫蔓延,将沙佘关以东尽数封锁,只进不出,才渐渐将瘟疫止住。


    以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离过山峰最近的目连村寸草不生。


    待瘟散去若干年后,那地界才陆陆续续有了人气,又盘活出一个新的目连村。


    “其实它根本就没有消失。”席莲生谈起瘟疫,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非但没有消失,还借助过山峰强大的妖气生成了疫灵。只是村子被封锁的那些年了无人烟,它只能蛰伏,又或是逃窜到了别处……总之,没过多久,随着村子的活人再度出现,它也就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从一片无形无状的瘟疫变作了开智的疫灵,悄无声息地侵蚀整个村庄。


    “首当其冲的便是我娘。”席莲生捏住日录簿子的五指蓦地攥紧,眼中闪现一丝悲愤与恨意,“它霸占我娘的肉身,以此为媒介,模仿人的谈吐行为。越是模仿,就越是开智;越是开智,就越是在我娘的脑海中占据更多的位置,逼迫我娘为它让出灵魂。”


    九十四沉思道:“它杀了你娘?”


    “没有……没有。”席莲生一只手握成拳头,忍着泪道,“正是因为它没杀,长久地在我娘的体内生长思绪,操控我娘的身体,才逼疯了我娘。”


    “起先是她不肯出门了。”


    席莲生平复了心绪,放缓呼吸,沉静地说道:“这些都是我从村里人陆陆续续让驿差送往我求学之地的信件中得知的。那段日子,应当是村中最古怪的时候。”


    小木屋的女主人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房中,路过的村民总是听到那里面传出疯狂的嘶吼和尖啸,偶尔又能听到一些抽泣的低语和求饶,每逢有人敲门去问,她却总说一切安好,开了门,也不见有恙,久而久之,人们便不问了。


    可谁都知道,这家男主人死得早,女主人唯一的孩子在外求学,家里除了她自己,压根不见第二个人。


    村民不再惊扰她,转而给她在外求学的孩子送信,企图能把他叫回来看看。


    “第一封信还没送到我手里,村子就有了变故。”席莲生的视线定格在怀中的簿子上,“他们给我送第二封信,信上说,村里的土地会吃人了。”


    他的鼻翼翕合了两下,长长呼出一口气:“吃人的不是土,是我娘。她的身体融化进了土地,像那片瘟疫遍布在村庄里。”


    每一天都有村民消失。


    没过多久消失的人又会回来,或者说再度出现。


    村民们一开始还会恐慌,随着消失又出现的人越来越多,那股恐慌之气也越来越淡,好似所有人都在渐渐把这当作习以为常的事,他们的血肉还是血肉,魂灵却不再是魂灵。


    第一批去而复返的人目光空洞,长得奇形怪状。


    随着疫灵复制肉身的本事越来越熟练,那些消失又回来的人也慢慢变得正常。


    第二批,第三批……整个村子的人都又有了跟普通人一样的长相。有健全的四肢,甚至恢复了生动的脾性。


    最后他们都变得正常了。


    “它吞噬了村子里所有的村民,把他们的骸骨养在河水之下,让他们的魂魄滋养这片土地——也就是滋养它,就像当初让我娘的魂灵和肉身滋养它一样。”席莲生摸了摸自己左腿的义肢,“我娘被逼疯时,已分不清自己是谁,是人还是土——其实那时她已是一片土地了。兴许偶尔恢复人的神智时,会变回人。”


    “变作人的时候,就是她在偶有挣脱疫灵掌控的时候。”他的右手慢慢翻着日录,“她在癫狂的边缘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才会在每次清醒时写下这些东西。可我知道,这仅仅是她能回忆的其中一桩,那些她在疫灵的控制下完全失去理智所做的事,一定远不止于此。”


    “待我从那几封信件中察觉不对赶回去的第一晚,它就来吃我了。”席莲生的指腹摸过左腿冰冷的木棍,“才吃了我一条腿,我娘便认出了我,挣扎着,第一次彻底对这片肉身土地的夺回掌控权,救下了我。”


    席莲生说完,陷入了沉默。


    阮玉山倒是因他的话想起了自己当时在河水下见到的那棵倒置的白骨巨树,每一根树枝的末端都是一具白骨躯骸。


    想来那就是疫灵用以滋养它用肉身造就的土地的老窝。


    “我到村子的第一晚,被迷雾带入一片丛林。”阮玉山记得,当时那从那林子往上看,过山峰的山头和月亮与平日里所看不同,山头的朝向和月亮的位置同往常相比呈现镜像,“想必当时便是在河下,那株巨树的根茎处。”


    席莲生失神点头:“不错。”


    九十四也想起了什么,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背曾经被那株肉芽刺伤后泥质化的伤口,如今那里虽未扩散,却也没有愈合。


    他背着手低头踱步,自己低声琢磨:“被根茎沾染肉身的人,便会失智,即便逃脱也看不出村中蹊跷。”


    席莲生左腿是义肢,走路该是跛脚,九十四即便失去理智也该看出这一点。


    可对方机敏,几乎从未让九十四看过自己走路。


    即便很偶然在学堂的那一次,席莲生也走得非常慢,而当时九十四的认知已然出现很大的干扰,没把注意放在席莲生的腿上。


    九十四嘀咕完,又觉着不对,停下来,看向席莲生:“村民不是被一遍遍复造出正常模样了?为何还需要靠迷神幻觉来掩人耳目?”


    况且他分明记得,自己那几日看到的许多村民模样并不寻常,身体器官的构造十分紊乱,直到十五月圆望日,整个村子不管是村民还是村庄环境,都陷入了无端的混乱。


    阮玉山在旁边,盯着来回琢磨的九十四,瞧这人言行举止真是有样学样,越来越像自己。


    他爱背手,九十四也动不动学他背个手;他想事儿的时候爱踱步,于是九十四也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想完了事儿停下来斜眼睛睨人,九十四问话也乜斜个眼珠子睨人。


    加上九十四现在浑身脏兮兮的,跟从他身上脱胎复刻下来的小泥人儿似的。


    难不成这人进目连村一趟,也被疫灵捏了几次?


    还是照着他阮玉山捏的。


    样样学着他阮玉山的款式来。


    他心里好笑,却不打算在此时调侃九十四,只把调笑的话按在心里,等着日后寻机会发作发作——非挑个九十四反应最足的时候不可。


    这会儿他正递了眼色,叫小厮打开食盒,半逼半请地叫席莲生吃些东西。


    人一旦陷入悲春伤秋的情怀,便容易食欲全无,可偏偏劳心之事最耗费精神体力。


    席莲生的话没说完,阮玉山可不想看他讲到一半饿晕过去。


    是时席莲生吃了两口芋花糍,有了些力气,接着答话。


    “疫灵的力量,每每临近朔望两日,便会日渐削弱。”席莲生喝了口茶水,咽下吃食,提了气接着说道,“兴许那两日是矿山中的神灵封印最强的时刻,干麂复活,灵珠照彻,神器之力的感召越强,疫灵便越弱,它的力量就会随之失控,让自己掌握的一切陷入混乱。因此为了在失控前蒙蔽每个误入村中的外来者,它会尽可能在第一晚,就将人杀死。”


    “可惜你们还是让疫灵失手了。”席莲生接着说,“不过它早就生出了神智,即便杀不死你们,也会让肉株将人刺伤,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理智,最后成为这村子里冤魂的一部分。”


    阮玉山忽的一哂,将他打断,提起他前一句话:“灵珠照彻?什么灵珠,那是我老太爷的骨珠。”


    他先前便有猜想,矿山中每逢朔望便有一次异象,是否是神器在加固封印,同时放出一部分力量检索周围妖力的逃逸和泄露。


    神器轻易不能复苏,可因为舍家寨当年挖矿无意间将原本的封印破坏,才导致神器不得不月月警醒,对妖灵多生提防,同时对封印一次次加固。


    而每次先朔望日一步提前打开的矿道和守在矿壁中的阮老太爷,则是为了吓退这些年来某些误入此中或是怀揣不轨之心闯入矿道的凡人。


    龟缩在目连村里的疫灵靠近朔望日时察觉到神器外放的封印之力,不得不受到挟制,同时还得收束自己的力量,以免被神器捕捉,故而在神力最强的朔望当天,它的力量在村中会彻底失控——或者说消退,使得整个村子陷入未被捏造的无序。


    “那你呢?”九十四背着手绕到席莲生身前,在没听完对方的所有解释以前始终是个敌对的审视姿态,“你为何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席莲生拿着吃剩的半块山花糍苦笑:“自然是因为,我一直在……帮它杀人。”


    第40章 真相


    娘亲的意识还有一部分残留在世间。


    这是席莲生被疫灵吞食下一条腿后想到的第一件事。


    “只要能让她活着,我做什么都可以。”


    既然要坦白,他也不打算有所隐瞒。


    “疫灵靠着我娘,靠着侵蚀全村人的意识和魂魄已经化出了神智,能思考,会交谈。我告诉它,只要它留我娘一条性命,我就替它杀人。”席莲生又长长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一个怪物穿着自己最熟悉的人的躯壳站在你面前,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都不重要了。


    哪怕只是一个躯壳,哪怕躯壳里的原本的灵魂只剩下万分之一,席莲生也愿意为此付出所有代价。


    “它让渡了我娘的躯体,让她再次像往常一样每天到河边开设衣棚,让她日复一日像个傀儡一样过着重复的日子,外人看来,她没有任何蹊跷——只是我不能见她。”


    席莲生的出现会让那副还残存着一部分母亲意识的身体产生神智的混乱,已经成为傀儡的肉身和那一丝沉睡的神智在感知到席莲生的一瞬会开始不停地斗争,只需在片刻间,那副躯壳便会在紊乱的思绪中撕扯为一堆淤泥。


    麻木的傀儡躯体和衣棚老板存留的人性在疫灵的操控下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她既不像村子里异化的村民那样会随着朔望日的逼近发生不可控的外形变化,也不会独立到能挣脱掌控。


    自打疫灵发现这一点,便每日让衣棚老板在外开店,顺便招徕过客去村中居住。


    “我的作用便是给它善后。”席莲生微笑着看向九十四,“或是像对付你们一样,帮它挽留那些不大好对付的客人。”


    “我知道,我娘其实一直清醒着,她一直在挣扎。”席莲生嘴角的笑意凝滞在一个奇怪的弧度,“她太聪明,她一直是一个聪明的人。我爹去世时,她不过一届村妇,目不识丁,为了我的前程,每日收了工便陪我到几十里外的学堂求学,我在学堂坐着,她就在学堂外陪读,生生让自己也学会了读书识字。”


    他的视线定格在九十四身上,仿佛透过九十四看到了不久前那个正午。


    那时的九十四就像席莲生的娘亲一样,安安静静站在学堂的窗户外,蹭着别人的课本看书认字。


    “正因为她太聪明,才太不容易被操控。”席莲生说,“就算做了傀儡,她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她甚至能猜出自己被疫灵控制了。因此她一边做着傀儡,一边对抗疫灵。”


    “疫灵怕火,她白天违心地留人住宿,夜里便总是去提醒留宿的过客记得在院外点上火盆;她忘了自己的存在,却还挂念着我。莲生莲生,她绣的东西上永远都有一瓣红莲;她还一直……企图毁了自己。”席莲生说到此处,忽地激动了,“可我想要她活着!”


    他说完,又强忍着平复下来,低头道:“她和疫灵早就融为一体,她是矿山下这片土地的一部分,疫灵消失了,她也就没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想要我娘活着。”


    于是他便不知疲倦做着疫灵的帮凶。


    九十四不说话了。


    一刻钟前他责怪席莲生,像恨仇敌一样蔑视席莲生助纣为虐企图害他殒命的行径,可在得知缘由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责怪得很不对,因为席莲生的目的实在无可指摘。


    九十四也无比希望自己的每一个族人都能活着,只要他的族人能活,他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可如若要他为了他族人的性命去害更多无辜人的性命,他也不答应。


    但席莲生答应了,就一定错吗?


    人世间千丝万缕的感情他越看越不明白。


    九十四活了十八年,在蝣人这个身份里有自己的标杆,越过标杆的事他绝不会做。


    可笼子外的人似乎并非如此:席莲生知书达理,却为了一己私情残害无辜性命;阮玉山把他当猎物买了回来,却又总是阿四阿四地叫他;这称呼九十四听着新奇,虽不愿再给对方替自己取名字的机会,却也默认了这个新叫法。


    似乎自己也潜移默化受了影响,成了笼子外的人了。


    他也有一部分不是过去的蝣人九十四了。


    他在席莲生身上找不到判断的出口。


    于是再次像卡壳似的陷入了沉默。


    阮玉山可清醒得很。


    人情世故他见多了,为了借机脱罪编出满口谎话的人他看得更是不少,因此并不动容。


    他只管问席莲生没说清楚的:“照你的意思,昨夜矿道中盗取骨珠一事,并非你本意,而是自己被疫灵支使了?”


    席莲生纠正道:“不是疫灵,是我娘。”


    他目不斜视看着阮玉山:“我娘,她一直想跟疫灵同归于尽。自打察觉出朔望日疫灵的变化后,她便总是企图找到其中玄机,将疫灵彻底毁掉。直到那晚,你去了矿山——”


    矿山中的一切动静都被山下的土地静静聆听着。


    “我说过,疫灵蔓延在这片土地上,包括我娘,也是它的一部分。”席莲生道,“你说的话她听得到。她知悉了有关封印的一切,便趁疫灵蛰伏起来,力量最弱的望日,控制我,让我去盗了山中灵珠。以此撼动封印,企图惊醒神器,让疫灵被神器察觉后结束一切。”


    阮玉山淡淡笑了一声:“凭什么她会觉得撼动了封印,神器一定会毁了疫灵,而不是让疫灵和封印下的妖灵彻底逃脱?”


    “她不是在赌吗?”席莲生直视着他,“上一次封印被撼动,不是很快让佘家寨数百条人命陪葬了吗?那再撼动一次,是神器失去作用的可能更大,还是再次让疫灵陪葬的可能大,你们昨晚不是也看出来了?”


    他的语气蓦然强硬起来,甚至带着点质问:“还是说,你认为我娘的理智,已经全然被疫灵同化,只想窜逃了?”


    阮玉山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也没被席莲生的逼问震慑——一介书生,就算在阮玉山面前气到怒发冲冠,也不值得他动一根手指头安抚。


    就这两句质问,还没九十四伸手挠一下来得有劲儿。


    不过他也懒得摆老爷的架子,不去跟席莲生计较冒犯和失礼,只问:“我初到沙佘关那日,手下人先听你娘提起到了慧小和尚。她怎么会知道了慧?河边那些树枝插的地符又是怎么回事?”


    席莲生像是早就知道阮玉山会问出这话,提起了慧,他倒仿佛理亏似的垂下头,脊背深深起伏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点歉意:“我娘她,不认识了慧。她认识的……是云真小师父。”


    阮玉山皱眉:“云真?”


    席莲生颓丧点头:“是了慧小师父的师兄。你既知了慧,便该知道云真。云真道长他——死在村子里了。”


    “云真初到此地时,并不是被我娘在衣棚揽下来的。他是察觉了村外那条河水的异样,主动留下的。”席莲生遮住眼睛,似是悔痛不已,双肩微微颤抖,竟是比说起他娘时还要激动几分,“那时我娘问他——不,村子里和周围路过的人,就算不问,他也逢人便提,拿着他小师弟的画像,说他正下山找自己的师弟了慧,如果有人瞧见,还请告知他。兴许是云真提过太多次,我娘便记住了了慧的法号。”


    这倒是跟阮玉山所知的情况几乎无差。


    “云真是个好人。”席莲生说起云真,始终低垂着脑袋,叫人看不见神色,只听语气可知真是十分难过,“他才发觉河水诡异时,由于疫灵妖力强大,不敢贸然下河,但还是在河边立了地符,以防有人误入其中遭受不测,还说待自己修养几日,便会想法子探查河中古怪。我娘为了护他,连续几晚亲自夜夜去他院中点火盆。”


    “疫灵在你娘的阻挠下不得手,便轮到你出手了?”阮玉山凭借席莲生所言,心中已猜到后续,“你亲自去院外打灭了火盆,让疫灵将其卷入河下生生害死。倘若当初我们没有得了那罗迦血液护院,想必不出几日,也会遭你毒手?”


    席莲生没有否认:“怪我。怪我太过心急,只想让我娘随疫灵的寄生活下去。如若我再多等等,说不定云真道长……真的有法子救我娘。”


    “哦?”阮玉山并不为他的情真意切所打动,“你如何知晓他有法子能救你娘?河岸边那地符,当真是云真插的?”


    如果席莲生说是,那势必可疑。


    河边地符阮玉山早去探查过,一早发现那地符威力甚小,别说拦人,就是拦只猫儿都够呛,顶多拦点苍蝇蚊子。


    云真若真是要立地符以免让人靠近,绝不会设如此简单的阵法。


    加上那地符设立手法相当生疏,压根不会出自云真之手。


    席莲生摸了摸身上的衣兜,摸到一半才想起什么,又停下来解释:“河岸边的地符,一开始是云真道长设的。只是后来你们所见,并不是出自他手了。”


    他说道:“那是我娘插的。他死后,我娘在他住过的屋子里捡到几本古怪的册子,上头写了许多奇怪的阵法符文——那得说到河岸每晚的动静了。”


    阮玉山知道那些册子。


    那便是他小时候和了慧嘴馋偷学里头术法捉山鸡烤着吃,结果最后差点烧了山还挨一顿打的东西。


    九十四忽然叹了口气。


    阮玉山和席莲生都莫名其妙地望过去。


    只见九十四又有模有样地踱起步,一副老大爷的架子,慢条斯理地说:“河里的怪声,是疫灵夜间不得手时,将留宿的人吸引出去的手段。”


    阮玉山那张神色刻薄的脸一转向九十四便不自觉有了点笑意,好像九十四这个人本身就让他瞧着很有意思似的。


    他先席莲生一步问九十四,倒不像是真想追问什么,只是想逗一逗似的搭话:“你怎么知道?”


    九十四不搭理他,背着手走过去想拿点食盒里的芋花糍吃吃,刚要伸出右手,想起这手阮玉山还没替他擦过,便又把手藏进袖子里,继而伸出左手去拿糕点,同时说道:“村子里夜间无人,是变作了淤泥的村民们每逢入夜滚进河中找到自己的躯骸,以免肉身长时间离开骨珠发生异化或者腐烂。”


    “可是云真来了。有了他的地符,夜间村民不进河,迟早会被他察觉异常。”九十四少有说了那么长一串话的时候,虽然说的话简单,却难得地流利。


    他刚要把芋花糍放进嘴里,却忍不住习惯性地低头用鼻尖嗅了嗅,又想到食不言寝不语,便没吃,只拿着:“所以那地符也被你拔了。直到云真被害死,你娘为了阻挠疫灵杀人,又学他的手法去摆地符阵,可是摆得不像,被阮……”


    九十四指向阮玉山。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时至今日,自己还不知道阮玉山叫什么名字。


    阮玉山整天阿四阿四地喊他,他却不怎么呼唤阮玉山的名字。


    偶尔叫两声,也是奚落地喊一喊“阮老爷”。


    九十四收了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随便指指阮玉山:“被他发现,败露了一切。”


    席莲生虽然不明白九十四怎么推测出这一切,不过他对此倒是基本供认不讳:“至于了慧小师傅,是我娘学云真道长,逢人便说。兴许希冀能撞上那么一两个认识他的人——云真道长古道热肠,了慧小师父若是听闻他师兄曾经过此地,必然前来探寻。说不定,就能将这村子里的一切都解救出来。哪知真让她撞见你们,是了慧的故交。”


    “疫灵怕火,所以你娘在阻止外人入河时总说要把河里的东西烧了才好。”阮玉山听席莲生解释完这一切,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问,“那她现在呢?”


    “山崩了,目连村没了,封印若是加固了,那我娘和疫灵……应该都解脱了。”席莲生抬起头,眼角竟有隐隐泪迹,“要杀要剐,你们请便吧。”


    “你不是我手下的人,我没功夫治你。”阮玉山对红州以外的事自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天下滥杀无辜的那么多,他可管不过来,“你要寻块石头一头撞死也好,找根绳子吊死也罢,都随你。”


    阮玉山说完,又看向九十四。


    自己对这档子事儿不感兴趣,可不一定九十四就不愿意替天行道。


    果不其然,九十四站在阮玉山跟前,思考着决断道:“你回去,守着你娘和那些枉死的冤魂。”


    九十四认为自己不是席莲生,没有经历席莲生的一切,也未曾在对方手下殒命,便没资格再去指摘对方的立场。可他也不能替那些被席莲生协助疫灵害死的人原谅。


    话音未落,他又觉得自己不太人道,剥夺了席莲生寻死的权利,于是补充道:“或是寻块石头撞死也好,找根绳子吊死也罢,都随你。”


    这话学得是照本宣科一字不落,还学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


    阮玉山这回在他身后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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