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倒了
九十四想,阮玉山一定是喝自己的血喝得很满意。
他很不客气地扯下衣裳,一把披在自己身上。
半夜才洗的绒布外衫在外边了晾了几个时辰压根没干,阮玉山今早看的时候衣服还隐隐有冻硬的趋势,好在今儿太阳出来得早,给晒化了些,不过非要穿在身上,那也是又冰又潮的。
果不其然,九十四刚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人还不明白怎么个事儿,身子先打了个冷战。
打完冷战九十四蒙了一下,像是没想通自己刚才怎么会突然发抖。
他甩了甩脑袋,跟身体争夺起自主权,先紧了紧衣裳,再抖擞抖擞肩膀,一副要把莫名其妙爬到他身上的冷战给抖下去的架势。
阮玉山冷眼旁观,等九十四察觉到他的视线时再嫌弃地从嘴里飘出一个字:“笨。”
九十四站在他的披风下瞅他,忽然把眼皮一敛,眼珠子悄么声儿转了两下,竟然不吭声了。
“你不笨。”九十四再次抬起脸,难得地非但不反驳,还顺着话抬举他,三两大步走过来,端起他盛好的粥唏哩呼噜埋头喝了两大口,“你聪明,把衣服洗得好。”
阮玉山眯眼。
两口粥滑下肚,九十四后知后觉咂摸出味儿来——他的第二顿正经饭,干干净净的白粥原来是这么好的味道。
他恋恋不舍喝完最后一口,把碗砰的放灶上:“聪明人,继续洗。”
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要往院子外边走。
九十四把外衫的腰带攥在手里,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跟随他朝外走的动作一步一飘荡。
正走着路低头系衣裳,他忽觉有什么东西撬进了自己的衣摆,拽着他无法往前。
“反了你了。”阮玉山坐在小凳子上,一只手支着膝盖撑住下巴,另一只手随手捡起不远处的木枪,枪头钻进九十四的衣衫下摆,转圈一绞,再往回一勾,“怎么不让我八抬大轿送你逃跑?”
“八抬大轿是成婚的。”九十四学过这个,因此先纠正了阮玉山,再一脸正经道,“我不逃跑。”
阮玉山似笑非笑:“哦?”
九十四刚要解释自己想出去做什么,就听阮玉山问:“你怎么知道是成婚的?”
“……”九十四又用那种怀疑阮玉山哪不对劲儿的眼神看过去。
“书上。”他说,“我有书。”
“小人常生气。”阮玉山激他,“你那堆破烂也叫书?”
“君子坦荡荡。”九十四不咸不淡地回答,“你这个破烂也叫人。”
论起问题,阮玉山这个人可比他的书大多了。阮玉山都能被万人敬仰地叫做老爷,他那堆破烂怎么就不能叫书了?
不仅要叫书,还要叫圣贤书,叫颜如玉,叫黄金屋。
总之胜过阮玉山千万倍。
不过九十四的嘴皮子目前还没练利索,说不出那么多话。
话说不长,他就学会了闷在肚子里凝练出短短的一句,四两拨千斤地回呛阮玉山也够了。
阮玉山听了他的话一点也不恼。
他就爱看九十四干什么都不服气的样子,连眨眼都带着股劲儿。
尤其是对着他不服气。
天子对他尚且礼让三分,这世上连喘个气也要较着劲比他喘得粗的人太少了。
配着那张脸,阮玉山越看心越痒,越痒就被九十四的眼神挠得越厉害,简直舒服得快找不着北。
他的木枪绞着九十四的衣服往自己这边勾,九十四跟他犟起来,凭着自己如今没有锁链困着一身玄力了,硬是跟他反着来。
阮玉山拽他不动,也不打算用强,只懒洋洋地审问:“你不跑?”
九十四简直很烦:“不跑。”
阮玉山:“当真不跑?”
九十四说:“君无戏言!”
阮玉山很想告诉他这词儿不能这么用,可又很想听听九十四这张嘴里还能蹦出什么话来,万一提醒了,这人以后打定主意不说话了,那岂不是很没意思?
于是又问:“那你去哪?”
九十四想说溜达溜达,可是不会;又暂时没学会“走走”或者“散步”这两个中土词儿;若是用蝣语呢,又要被阮玉山怀疑是不是在骂人。
他闷头想了半天,思考出一个十分书面化的回答。
只见他望着阮玉山,字正腔圆地说道:“步于中庭?”
阮玉山笑了一声。
笑完以后,他把枪一收:“你去吧。”
九十四抬腿要走。
阮玉山把自己晨起烧好以后放在灶上温着的茶水倒了一杯,慢悠悠往嘴里送:“午饭要我来请你?”
九十四一扭头,刚要说不用,便瞅见阮玉山在喝茶漱口。
还不知道从哪找出个小陶盆当作痰盂,把水吐里面。
他见状也大步流星走进屋子,找了个水杯,给自己倒一杯茶,学着阮玉山的样子要漱个口。
茶一入口,九十四的鼻腔扑入一股清香。
他以前也漱口,学着谷里的驯监,驯监拿水和盐漱,他就拿钱拜托驯监也给自己和那些小蝣人一些水和盐。
他们吃得差,活得差,可九十四总固执地认为做人就有做人的章程,人该做的事,他们也要做,差归差些,一样也不能少。
这一下学着阮玉山拿茶漱口,他又有点不习惯。
阮玉山漱口用的茶在府里被下人们叫“金汤”——用上好的毛峰泡了,只喝一口,不等茶叶泡开,漱过便倒了。
府里三等的小厮下人们常会把倒了的茶叶捡起来,洗过晒干后再偷偷拿到外头去卖。
他漱口用的茶叶稀有,常是天子为了安抚红州,千里迢迢打发人送来赏赐的贡茶,即便泡过那么一回给他漱口,下人们再偷出去牟利,也少说有百八十两银子的油水。
九十四学他的模样漱过了口,眼看着杯子里还剩大半茶水,一仰头喝进肚里,再把茶杯一放:“我走了。”
阮玉山瞧他一杯茶拿来又漱又喝,心里好笑,指着他没喝完的茶水说:“还有一口。”
九十四正往外走呢,听见这话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学着饕餮谷那些主顾对驯监说话的语气道:“赏你。”
阮玉山嗤笑,懒得同九十四计较,起身欲往屋子里换衣裳。
他对九十四出门这件事不是没有警惕和防备,不过一来九十四骨子里带点犟性和死板,开口承诺过的事不会背弃反悔,那夜阮玉山盯着他发誓,他要是真蒙混过去也就罢了,可既然誓言脱了口,只要不是阮玉山主动放他,他便轻易不会逃离;二来两个人有刺青血契的联系,阮玉山能感受到九十四的大体方位和距离,压根不用担心这人跑得无影无踪。
离开前阮玉山顺走九十四留在灶上的茶杯,抬脚迈步进屋子,同时将剩余茶水一口饮尽。
下一刻,阮玉山退回原位,低头看灶——土砌的灶台面上,九十四刚才放杯子的位置出现了几丝裂痕。
那边九十四出了院门一路朝东,凭借远处过山峰的山头方向来记路,出了村子便到一片竹林。
竹林子小,由一片杨木林围着。
时值深秋,这片林子里的毛竹也长得金灿灿的。
竹子握在手里粗细适中,长得又长,削下来也尖,就是轻了些,除此之外跟阮玉山的木枪都差不多,正好给他练练手。
九十四老大爷似的背着手,绕着每根竹子看了看,再摸一摸,接着握一握,最后摇一摇,找到根称心如意的,便开始想法子给砍下来。
一握粗的毛竹显然不适合再用石子磨断,那得磨到猴年马月去。
九十四摸着头顶在周围又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可以使用的工具,便抓着竹子犯愁要不要回去在屋子里找找。
他不想回去。
回去就要被阮玉山抓着盘问找工具做什么,交代了一件就要交代第二件,说完砍竹子就得告诉阮玉山自己要练枪,他烦得很。想起阮玉山那张看似英俊实则混蛋的脸和那双时刻在审视人的丹凤眼就烦。
九十四烦得五指紧紧攥住竹竿,全然没听见竹子身上发出的细微的破裂声。
可是不回去也没办法,九十四愁了一会儿,叹一口气,准备调头往家走。
哪晓得调头的时候手上没收劲儿,五指还用力抓着竹子,往前一走,胳膊带着劲儿,硬生生把竹子从根上扯断了。
九十四懵头懵脑地回过头,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把竹子徒手掰下来了。
他望着竹子被掰下那处的缺口,又瞧瞧竹子尖儿,嫌这竹子太长,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又把竹子尖儿连着下边一部分给掰断。
这下握着趁手了。
就是不像杆枪,像根棍儿。
九十四没所谓。管他是枪还是棍儿,能打就行。
他没在书上见过任何一招半式的武术,只能跟着记忆里阮玉山使枪的样子照葫芦画瓢地模仿。
九十四先把这根竹棍丢在脚边,随后学着阮玉山前一晚的动作一脚刹过去,脚尖踩住竹竿的低端,同时足尖使力,把竹竿用脚往空中一撬。
“唰唰唰——!”
整根竹竿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往空中直挺挺连转几个大圈,两头尖端在挥动时发出非常快速和凌厉的破空声,到达极高的半空后便朝九十四身后划去。
哪晓得九十四脚下使力太大,竹竿飞得太快太高,往后划落更是飞出了不短的距离。
九十四见机转头,一跃而起,后背与腰腹一鼓作气,往后旋出一个空翻,再扭身向前,伸手自空中夺过竹竿,将竹竿朝左右挽出各一个花影,随后反手将其刺向地面。
竹尖沾打过土地,他如蜻蜓点水般借力翻身,屈膝再度自空中旋身翻转后,胳膊收力,将竹竿往前挽回,杵在地面半跪着落地了。
这一套连招他做得如游鱼入水,没了数十斤的镣铐做累赘,即便不催动任何玄力,也能做到身轻如燕,无师自通。
九十四撑着竹竿站起来,又将它自下而上挽了一圈,看着这根半黄不翠的毛竹,颇为满意。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在阮玉山那里偷师,虽然只偷到点皮毛,不过他现在已是头脑发热,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止不住地兴奋——虽然在外人眼中他此刻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一根竹子发呆而已。
九十四这号人,表面看着越是发呆,脑子里憋的就越是大事儿。
他沉下一口气,闭了闭眼,试着去感受后背那颗骨珠源源不断散发到身体里的玄气。
接着,他握住竹竿的其中四指展开又合上,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充沛力量从身体蔓延到四肢百骸,九十四几乎感到自己的指尖都盈满了难以言喻的中气,似乎很快就要冲破身体爆发出来。
他的右臂像柳枝一样凭借记忆复刻阮玉山舞枪的招式挥动着。
枪要使两手,他只用一手。竹身挥过身前时,他便跨腿下腰,与地面齐平;竹竿举国头顶时,他便挽手挑动,臂若无骨,躬身而下,将竹子从头顶转至后背,再看看擦着自己劲瘦的腰身回到身前。
九十四玩竹子玩到了兴头上,学着今早看见阮玉山舞的最后一招,两手握住竹身中部,往上一抛,趁竹子直线朝下横向回落时,蜷身上跳翻至竹尾,掌心朝下握住竹竿一端,再用小臂发力,将竹子整根直挺挺地顺着肘部朝后方射出去,接着自己几个后翻半空拦截再将其接住。
哪晓得倒数第二步时他预估错了自己的力道,竹子噌地一下擦过他抬起来的小臂飞向后方,眨眼便刺出一丈,且丝毫没有停落的趋势。
眼看就要射出竹林,九十四一个箭步冲出去,野豹似的追到竹竿前头,眼睁睁看着刺向自己面中的竹尖,二话不说便举起双手合掌将其夹住,意图阻止竹竿继续前进。
谁知这竹竿带着无比巨大的冲力,非但并没能被九十四拦截,反倒逼得他连连后退,直退到一块土坡前,他用一只脚朝后抵住土坡,才暂时没让竹尖刺出去。
他的玄气太强了。
九十四到底是刚刚解脱束缚,完全没学会合理调用自己周身玄气,眼下亲手打出去的武器,在出招时灌满他的玄力,收招时却无法阻挡了。
竹尖又朝他的面门进了一寸,粗糙的毛竹表面带些许着坚硬的竹刺,竹尖前进一寸,竹刺便刺入九十四的掌心一分。
热淋林的鲜血渐渐顺着他的掌心流到竹竿,再从竹竿滴落而下。
下一刻,竹竿尾部由于承载不住两股对冲的力量而渐次爆开成一片一片的篾条,九十四一咬牙,别开身子,忽的松手,电光石火间后退两步,朝竹竿侧前方的杨树跑去,即将到达树下时飞快蹬不上树,再仰后翻身,借力踢向恰好飞到他身前的竹竿,一脚将其踹到对面的木林。
竹子头尾撞到并排的两棵杨树,整根竹子碎裂爆开,零零散散地落到地上。
九十四松了口气,两只掌心这时才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他抬起手掌,发现竹条上的硬刺在他刚才松手时被顺带拔了下来,一直扎在他手掌上。
昨夜割血给阮玉山做交易的伤口刚刚愈合,这会儿又加深了一道口子。
他闷不做声地一根一根把那些倒刺从肉里拔出来,才拔完一半,突然听见轰隆两声——
对面被一脚踢过去的竹子撞上的那两棵树,倒了。
就像此刻在院子里刚被劈好丢进土灶烧水的木柴。
阮玉山穿着常服,两手袖子挽到小臂,正给灶下添柴准备做饭。
院子的地窖里什么都有,原本是衣棚老板为过冬储存的粮食,最多的就是白菜。
肉也有些,但不算多,由于阮玉山给的银子很够,那肉便随便他们吃了。
他正微微弯腰,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撑在灶台边上,盯着锅里似开不开的水思考要不要再加点柴,便感应到了九十四的出现。
果不其然,一抬头,远远的瞧见九十四闷头朝院里走来,边走还时不时往回看两眼。
阮玉山跟着九十四往远了看,发现九十四后头还有俩看起来像村里人的山户。
三个人之间气氛很微妙,九十四沉默得像犯事儿的,那俩眉眼间的恼怒像是来讨债的。
他再把目光放回九十四身上,发现这人两只手血糊刺啦的红得像两块云腿——还是只有骨头没有肉那种。
阮玉山站直了身子,捏着蒲扇背起手,默不作声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来。
两个山户虽神情不忿,不过还算讲礼,跟着九十四到了院门外就停了,像是等九十四拿什么东西。
阮玉山越看越来兴趣,他还是第一次见九十四脸上出现这种吃了十天腌咸菜一般难看又掺着点老实巴交的脸色。
最重要的是,九十四显然是冲着他走过来的。
他静静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低垂着眼看九十四黑漆漆不肯抬起来的头顶。
再不想抬也得抬,债主在院子外等着呢。
九十四也明白这道理,所以闷了半晌,抬头瞅了阮玉山一眼。
这一眼刚好对上阮玉山满脸看好戏的神色,于是乎九十四五味杂陈的眼神又添了层阴沉沉的冷意,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很不情愿。
他再次把头闷下去,琢磨半天,又回头看看守在院子外那俩人,像是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了,一鼓作气,愣头青似的直截了当跟阮玉山伸出血淋淋的一只手。
就是开口时声音小了些,完全不比之前那般有底气:
“借我点钱。”
第22章 白脸
阮玉山没说借不借。
他先是轻哼一笑,后背拍着扇子绕着九十四走了一圈,接着弯腰凑到九十四面前。
“步于中庭?”他杵到九十四眼皮子底下,“怎么步出一屁股债来?”
九十四本来因为那一根竹竿两棵树就大为沮丧,这会儿看见阮玉山在他面前事不关己地刻意揶揄,更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为了清誉,他还是忍着脾气正经纠正道:“我欠的是钱,不是屁股。”
屁股债这说法实在难听。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欠的是屁股债,更不知道自己的屁股能有个什么价值,撞塌了人家修的房子和种的树,谁会不找他要钱,反而要屁股?
看着阮玉山的神色,又打量这人平时的行事作风,九十四暗暗下定决心,今天借了钱,日后一定要尽快还,否则保不准阮玉山今天盯上他的屁股,明天盯上他的腰,后天盯上他的腿,他岂不是只能割肉赔款?
也不知阮玉山听没听明白他的话,低低笑了,打直身子垂眼睨他:“我量别人也不敢要。”
九十四真的很想给阮玉山一拳头:别人敢要,他就肯给?
他的身体,几时轮到阮玉山来评判了?
他差不多快忘了阮玉山丢在饕餮谷那几十万金的飞票。
那几十万金子没有买下九十四的自由,却正好买下了九十四的身体。
他就是再长一百个屁股一百条腿,那也是归阮玉山所有。
奈何现在拿人手短,九十四只能把拳头攥在掌心里,等解决了燃眉之急再说。
林烟临走时按阮玉山的吩咐带走了那个专装金银细软的包袱和几个行李,阮玉山自己身上还带着一笔小钱,买两栋京中高楼暂且还不在话下,自然出得起九十四撞塌的两家村舍。
他从房里拿出一片金叶子,递给九十四:“告诉他们,多了算送的。”
九十四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眼神瞅着阮玉山。
他很不想欠阮玉山那么多钱,更不知道阮玉山在慷慨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他是没有再去斗场像斗兽一样表演同时满场薅钱的机会了,九十四挣钱的路子目前来看十分有限,坦白点说就是完全没有路子。
阮玉山现在拿着他借的钱大方,那完全是在替他大方嘛!
要还一个金叶子,他非得去卖血不可。
九十四是不愿意卖血的,畜生的血才会被人拿去做交易,他不做。不仅自己不做,总有一天也要让他族人都不做。
想到这儿,他心里叹了口气,说什么也得先把人的钱还了。身上背着债,是无论如何走不快的。
他接过金叶子,来到那两个山户面前。
他们的脑袋一半是烧化的皮肉,另一半是空荡荡的黑洞。
九十四忽然定眼瞧着他们的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回头看看阮玉山,阮玉山冲他挑眉毛,显然也没觉得不对劲。
他把金叶子递过去,临了又收回来,说:“我跟你们去看。”
方才他控制不住力道,一脚震塌了两棵树,原以为被他所害最严重的就是那两棵树了,哪晓得不多时从下头跑出这两个人来,对着他大为指责,说他干的好事,砍翻了树,撞塌了他们的房子。
九十四这才瞧见,这一带树林和竹林后头是一片沿山而建的土坡,坡上正好有两户人家,屋子就傍在山脚下,背山面水,位置好着呢。
当时事发突然,九十四也无暇细想,对方上来就问他是哪家的,要找上门去说理,叫他赔钱。
好好的房子给他无端撞塌了不赔钱也不是个事,他就三步一回头地领着人回来了。
这会子冷静下来,他心里不对劲,便说要去看。
两个山户也坦荡,他既然要去,就让他跟着,要九十四瞅瞅自己做的孽,数数那家里一应损坏了多少东西。
阮玉山高高地站在檐下灶前,并不阻止。
这是他们进到这儿以后第一次遇见活人。
阮玉山窄长的双目在那两个人身上来回巡视,即便暗中用了玄力感知,也暂时没看出什么异样——谁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一双耳朵两条腿,能说话能喘气,就是正常的活人。
九十四要去,他并不拦。
一是跟村里存在的一切多接触接触,瞧得越多,越能发现蹊跷;二是九十四对他成天到晚横挑鼻子竖挑眼,阮玉山认为,就得让九十四多跟外头的人打打交道,见识见识人心险恶,才知道他这种宅心仁厚的老爷有多难得。
他一向认为自己平易近人,心地善良,偶尔说话做事独断专裁了些,那也是身在高位不得不使的一些手段。
若真有一日天下大同,他这人是世上最好相处不过的。
可惜九十四是非不分,拿他当豺狼虎豹来提防。
他哪里能算豺狼虎豹?在九十四肩上咬一口,血还没吃进肚子里,先当牛做马地给人洗衣做饭了——九十四也是很不客气,把他使唤得十分顺手。他不是也不计较?
若真要计较,这世上有几个人敢叫他洗手做羹汤的?找死也得挑个好日子。
高不可攀的阮老爷朴素地烧着柴,越想越觉得,九十四太不知好歹,自己该从对方身上讨点什么回来。
熊熊燃烧的灶火中又被丢进一把柴,撞在那些正烧焦的木棍身上。
——哗啦。
九十四跟随山户回到那片林子下方,刚一踏入,就踩到一堆枯枝败叶。
两个山户走在前头,九十四一路跟在他们后边,看着前方两个人,一人半拉脑袋,凑一块儿刚好拼个整。
他们倒是没说假话,九十四一脚踹倒的两棵成年杨树,正正从他们屋子后方砸下来,将屋顶和房梁从中砸断,好端端的房子成了一片废墟。
林子本就是村里人自己种的,杨树是不错的木材,指着再长壮些砍了卖钱,这下好了,九十四不但要陪屋子的修缮钱,还要赔两棵杨树的木材钱。
他对着山坡上这一大堆残垣断壁,终于找到了心中奇怪所在:“屋子里,只有你们两个人?”
“那不是。”其中一个山户指着一块被压塌的房梁下方道,“家里人都在下了田,我女儿还在那儿!”
九十四顺着他指尖所指,看见一块不成形的肉泥在房梁下蠕动。
肉泥呈现出一种流动的不固定形态,上一刻还被断裂的房梁压着,眼下便缓慢地从房梁与废墟的空隙里钻了出来,钻到九十四和两个山户面前,渐渐向上凝出一个模糊的小孩儿形状,没有五官,没有清晰的四肢,却能发出小女孩的声音:“爹爹,我去学堂啦。”
说罢便与九十四擦身而过。
九十四的目光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一段,他才开口询问:“哪里有学堂?”
金叶子留给修缮房屋的两个山户,九十四跟随他们的女儿去了学堂。
村子里的学堂修得十分简陋,一个木屋,十几张小桌子,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孩子。
有的在地上蠕动,有的像个人形,有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有的嘴巴长在脖子上,手脚从后背前胸伸出来。
九十四不是学堂里的人,他不进去,只是站在窗外看着他们。
他有些忘了一个正常的人该长什么模样,有几只手,几只脚,脸是不是该长在脑袋上。似乎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是人,三只眼睛两张嘴的也是人。
学堂的夫子是个年轻书生,穿着素净的布衣,眉眼端正,斯斯文文。
九十四在窗外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听夫子讲课听得入了迷,靠窗的学生见他没有书本,便把书推到两个人中间,和九十四一起看。
他看着学生围绕脑袋长满一圈的眼睛,低低道:“谢谢。”
“你是村里人吗?”学生脸上没有嘴,话音从肚子里发出来,“我没见过你,你长得真好看。”
“我不是村里人。”九十四回答他,“我是蝣人。”
堂上夫子讲课的声音似乎有片刻的停顿,九十四抬眼去看,却发现没有任何异常,夫子仍旧在讲学。
朗朗读书声从学堂飘飘扬扬逸到万里无云的碧空下,在通往小院的路上让阵阵秋风吹碎,最后杳杳消散在小院前的树林中。
阮玉山负手站在院子里的屋檐下,头顶几乎与身后的房门齐高。
他一脸平和地仰头看看蓝天,身边是一桌子热饭小菜,心里想的是九十四若是出了事,那这人身后的刺青就该修理一下——毕竟在阮玉山的感知里,这个蝣人目前正在村子某处,好得不得了;若九十四没出事,那这个明知道家里有饭还磨磨蹭蹭不回来吃的九十四也找个日子给好好修理一下。
恶奴欺主,天理不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阮玉山看今天就是个好日子。
他一脚踢起边上的木枪握在手中,照着九十四出门的方向沿途寻了过去。
九十四的脚印很好认。这人长得细高个子,骨头又轻,窄窄的一双脚,衣棚老板给他做的鞋瘦瘦长长,九十四走在地上像脚下无根,分明是成年男人的骨架,脚也没比谁短上一寸,脚印却总比寻常男子浅一些。
阮玉山一眼看出九十四的行动轨迹,跟着那串脚印走,先是路过了那片包围着竹林的杨木林,看到那两个山户在找人一起修缮房屋;再调转另一个方向,走到一处宽阔平坦的所在,眼见着尽头是一所木屋,许多四五岁的小孩子从木屋中鱼贯而出;九十四则在门口,对面站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
他正好看见那男人把手中书卷递给九十四,又正好听见那男人轻声细语对九十四说:“这书送你,拿去开蒙正合适。”
阮玉山交叉胳膊,指尖一点一点打在掌心的木枪上。
他当这人为什么不回去吃饭,原来是有更好的落脚点了。
九十四一手接过书,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另一手来回在书面上擦拭,随后又低声而简洁地说了句:“谢谢。”
阮玉山冷笑。
一本破书,爱成这样。
他简直想回阮府把一藏书阁的书通通拿出来扔过去,看看九十四会不会用那样珍重的语气对他也说一句谢谢。
蝣人,天生就没良心。
阮玉山沉下脸,转身就走。
就在此时,学堂外边的对话又传过来。
“我叫席莲生,”那个小白脸对着九十四说,“你叫什么名字?”
九十四擦拭书卷的动作停下了。
他没有名字。
饕餮谷的蝣人都没有名字。
从他们出生起,伴随他们的就是一个个冰冷的序号:七十五,九十四,百十八,百重三。
他们被分批圈养着,在一批蝣人里第几个出生就被编上第几个序号。
他是那一批蝣人里第九十四个出生的,所以就叫九十四,不配有姓,也不配有名。
九十四张了张嘴,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旁边冷冰冰的一道声音响起来。
“找不着路了?还不回来吃饭。”
九十四闻声抬头。
阮玉山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眉目间恢复了在饕餮谷时的肃杀和傲慢,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当真要我来请你?”
第23章 披风
阮玉山强盗一样把九十四从席莲生跟前掳走了。
没给席莲生再次追问九十四名字的机会。
回家的路上九十四沉默地翻着手上的书卷,他隐约感觉到阮玉山这次是帮了自己,可惜他的文学水平还没够到学会“解围”这一词的地步,否则他此刻就会在心里给阮玉山方才的行为赋予一个好听的头衔,现在他只能生硬地把阮玉山从“仇人”的阵营里划分一部分出来,归到“恩人”那一边。
至于阮玉山被划分后的那些剩余部分,还是被他公正无私地判在“仇人”中。
就像现在,阮玉山冷冷地在他身后提醒他:“你这是最后一页。”
九十四把书倒着看了。
“书要从右往左翻,不是从左往右翻。”阮玉山想起九十四当个宝一样揣在衣服里的那堆破烂,由于残缺不全,毫无印刷装线的工艺可言,都是靠九十四自己一页一页地叠好,用绳子捆在一起,看到哪一页就从中抽出来,不存在翻页的说法,因此又说道,“只晓得给书,不会教人怎么读。当什么夫子,枉为人师。”
九十四不知道阮玉山在骂谁。
每次遇见阮玉山这种神神叨叨的时候,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装聋作哑,以免引火烧身。
不成想这回不吭声也要被波及。
阮玉山忽然从后头俯身凑到他脖子边,凉阴阴地嘲讽道:“想把你一口喂成个大胖子,也不怕你噎死。”
九十四啪的一下把书合上,懒得忍了。他觉得阮玉山今天中午像吃了炮仗,说话夹枪带棒的,比在饕餮谷还让人难伺候。
况且他压根不想伺候。
于是他偏过头去睨着阮玉山,两个人鼻尖擦着鼻尖,相隔不过毫厘。
“我只会饿死,不会撑死。”九十四淡淡地回呛他。
阮玉山仿佛因为他的动作心情稍微好了些,弯腰的姿势快靠在他肩上了似的,对着他略微歪头:“真的?”
“我什么都吃得下,什么都噎不死。”九十四轻轻挑眉,语调放缓,颇有些跟阮玉山杠上的意思,甚至还往阮玉山眼前凑近了点,“不信你试试。”
阮玉山静静注视他贴到自己跟前的眉眼,不知想到什么,敛起眼皮扬唇笑了一下:“你真敢吃?”
九十四快被说饿了。
他抿了抿嘴,又舔舔嘴唇,皱眉上下打量了一遍阮玉山的脸,蓦地把头别向另一边,有几绺耳后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拂过阮玉山的鼻子和嘴唇。
阮玉山闭上眼,在九十四扭头时带起的风里嗅到一丝极淡的香气。
不是昨夜沐浴的皂角,也不来自洗净的衣裳。
远北蝣人,胎体生香。
原来洗一次就能闻到了。
九十四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把阮玉山甩在身后不打算再理会。
阮玉山的下巴轻轻擦过他的肩,身侧吹来凉悠悠的秋风,还带着残存的九十四的香气。
他抬起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慢慢站直了身,用指尖摸过自己的鼻尖,又低下眼,用指背摩挲自己的下巴。
再朝前看,九十四已经走出去很远。
金秋的阳光泼洒在九十四一头卷曲的乌发上,九十四步过那片沙沙作响的竹林,阮玉山看见他的每一根发尾都带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回到院子里时九十四并没有吃饭,而是一个人打了一盆子清水,顶着日头蹲在院里慢慢洗手。
席莲生给他的书他很珍视,刚才在路上翻阅时也翻阅得万般小心。
他的掌心糊了一手的血,一上午的功夫凝固干涸的血块儿掉了不少,但伤口处还是血肉模糊,连那些尖锐的竹刺都还没从手上拔下来。
竹刺又细又密,九十四一根一根地用手指头拔,拔一根,就皱一下眉头,但死也不吭声。
饕餮谷最忌讳蝣人的惨叫声,没人喜欢听到任何惨叫和哀嚎,驯监听了厌烦,谷主听了厌烦,最重要的是主顾们听了也厌烦。
做生意的地方,哪里容得下货物们哭哭啼啼,别人买去也不吉利。
阮玉山大老远还没踏进院子里,就瞧见他身前那盆水给洗得血泱泱的。
照这个拔法,得拔到何年何月?
刺还没搞完,手先废了。
阮玉山去包袱里拿了镊子——阮府的人做事细致,屋子里下人们知道他此番是出门游玩,更是把平日吃穿行走所需准备得一应俱全,虽说没什么东西用钱买不到,可就怕阮玉山用不惯外头的,又或是遇见特殊情况也未可知。
这镊子就找得正好。
阮玉山从屋子里出来,路过屋檐下头,顺带薅了把小木凳,扔在九十四后边:“坐上来。”
他自个儿往水盆边上单膝蹲下,拿住镊子,朝九十四伸出胳膊:“手拿过来。”
九十四不是爱自讨苦吃的人,看阮玉山有模有样的像是有法子,自然就把手递了过去。
纯金煅造的镊子夹头尖尖细细,做得精致无比,捏柄上头还雕了繁复艳丽的珊瑚花纹,这可比人手来得方便。
阮玉山捧着九十四的手,对着日光仔细瞧了,镊子一夹,夹住一排小刺,从九十四的肉里抽出来。
这滋味疼起来不是好忍的,跟棍棒打在身上的感觉又不一样。
脑袋落地碗口大一个疤,棒子落身上一咬牙就忍了,一根一根的小刺从肉里拔出来那是细致的折磨,躲么躲不开,一咬牙也不是忍一口气就能过去的事儿,蚂蚁咬似的一时半会儿止不住。
九十四的手背躺在阮玉山宽大的掌心里,看着阮玉山的镊子一把一把地从自己伤口中拔出竹刺,每拔一次,他的指尖遍便微微一颤。
“疼就别看。”阮玉山没有抬头,边拔刺边说。
九十四闷声片刻:“我要看。”
他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工具。九十四连镊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觉得一个构造如此简单的小玩意儿竟然用起来十分方便,想多看一会儿。
“……”阮玉山不屑地嗤笑,“犟骨头。”
九十四的目光移到阮玉山身上。
他发觉阮玉山此时的姿态并不很伸展,至少是不舒服的。
阮玉山太高大了,九十四的凳子很矮,离地面不过几尺。阮玉山要去将就九十四的高度,只能单膝跪蹲着,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才能看清手上的尖刺。
若是要九十四去迁就他的身高,那九十四的胳膊就得抬高,抬不了一会儿就得酸胀。
这使九十四想起几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百十八贪凉,光着身子睡觉的时候腿被蛇咬了,毒牙刚好咬在腿肚子上。
蛇的毒性不强,但他发现百十八的伤口那会儿毒素也已蔓延了整个小腿,百十八整个腿肚子都是乌紫色。
九十四拿出自己那时剩下的所有积蓄恳求驯监帮他拿一点药,饕餮谷的毒蛇很常见,谷里随时都能买到治疗蛇毒的清创药。
那段日子他每天就像阮玉山现在这样给百十八挤蛇毒,再涂药。百十八的伤口位置很低,若是把腿抬起来就不舒服,九十四隔着两个笼子的栏杆,把手伸出去,脖子佝得快到地上,仰着头,用手指一点一点蘸了药膏抹到百十八的小腿。
百十八的伤用了多长时间才恢复他不记得了,九十四唯一记得的是那样的姿势让他每次给百十八涂完伤口后头颈都会剧烈地酸痛,连着肩膀一起,几乎要酸痛到半夜。
有一次他涂完药,揉着脖子把手收回笼子,一抬眼瞥见百十八看着他,两个黑漆漆的眼睛里兜着泪,嘴角快耷到衣领上。
百十八在愧疚。
那年百十八还很小,好像还不满十岁,瘦瘦小小,长得像个豆芽菜。
如今九十四不比百十八那样矮小,却有比他更高大的人像他当年一样佝着脖子给他处理伤口。
阮玉山对他像他对他的族人,几乎在这一瞬间让九十四以为,在阮玉山那里,他们也是平等的。
可是他又怎么能把阮玉山拿去跟蝣人相提并论呢?阮玉山看不上蝣人,他也不屑把阮玉山比作自己的族人。
九十四忘了,阮玉山并不是看不起蝣人——阮玉山是看不起所有人。
阮玉山虽然看不起所有人,却似乎并没有看不起他九十四。
九十四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脱离于芸芸众生被阮玉山从看不起的种群中剥离出去,手上突然传来一瞬剧痛。
——浅的竹刺拔完了,阮玉山开始给他拔那些又粗又深的刺。
那些刺粗的有草根那么粗,深深扎到肉里,按理说本该是最先拔,九十四方才却没动它们。
大抵是人都有个趋利避害的本性,心里清楚拔出来会多痛,便下意识迟迟不肯动手。
第一根大刺被拔出个头,九十四的眉毛就凝到一块儿了。
再拔出一截,九十四有点吸凉气的意思。
他的整个手掌僵在阮玉山掌心,手一僵,肉就发硬,竹刺拔出来的痛感就更明显。
按常理而言,感觉到痛的时候吹吹气就会好一些。
以前百十八被蛇咬了,涂在腿上的药膏辣得他难受,翻来覆去地睡不好,九十四就会把百十八那条瘦得不能再瘦的小腿从笼子里扯出来,卷起百十八的裤脚,在百十八睡觉的时候轻轻给伤口吹吹,吹着吹着,百十八就睡熟了,九十四再把他的裤脚放下去。
碍于这会儿阮玉山凑在自己手掌心前,九十四便不好给自己吹气。
正打算再忍忍时,九十四察觉到一股细细柔柔的凉风拂过自己的伤口。
阮玉山在一边给他拔刺,一边给他吹风。
这世上许多事,若非设身处地,便很难解其真意。
九十四看着阮玉山线条锋利的侧脸,陷入了长久的凝视和沉思。
费了老半天劲拔完一只手的刺,阮玉山从盆里掬起一捧水,慢慢淋在九十四手上,以清洗伤口。
大大小小的软刺和竹子上的泥巴混在凝固了的血块上,跟着水和鲜血一起流下来,把阮玉山的手也弄脏个十成十。
野生的竹子长在土里,风吹雨打都露在外头,谁都不知道这些毛刺上还在竹子上时曾有什么从那上头爬过去。
阮玉山越洗越嫌,不是嫌九十四的血弄脏了他的手,而是嫌九十四成天就会把自己捣鼓成这个鬼样。
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非得出去滚一身泥;身上好不容易恢复得七七八八,仗着自己皮实,一个没看紧又血糊刺啦地回来了。
阮玉山一嫌,就专挑九十四不爱听的话说:“毛猴子手,掏尸来的?脏死了。”
一转头九十四又恨幽幽地盯着他。
九十四是真想阮玉山别长这一张嘴。
阮玉山随便九十四怎么瞪,反正希望他别长这张嘴的天底下也不止九十四一个。
他起身回房,拿了自己昨晚洗干净的棉布,套在手指尖上,一点点绕开伤口把九十四的手掌擦干了,再拿出家里备好的金创药,撒在九十四伤口上。
这一撒完,阮玉山才想起缠伤口的绸带用完了。
他叉着腰,大刀阔斧地在院子里踱了一圈,忽瞅见自己那件天丝水绒锦做的披风。
世上只有一件的孤品。
九十四割不破,不代表他割不破。
老太太当年命人千辛万苦给他做这件披风原本是想起个防身的作用,因这匹料子和绣娘们十二套针线交织缠绕的缘故,这东西防火也防枪,刀刺不穿剑砍不断。
偏偏阮玉山十五岁那年闲得没事,花了两天两夜在披风上弄清楚了三十个绣娘的十二套针法走线,硬生生把这玩意儿给挑了个斗大的洞,气得老太太罚他在雪地里绕着舍春山脚跑了二十里路才肯罢休。
那时候的阮玉山可不能跟八九岁时同日而语,十五岁的他早就练出一身铜皮铁骨,大雪纷飞也好,二十里山路也罢,一套家法罚下来阮玉山简直不痛不痒,自此脸皮更厚。
只是为了老太太的身子骨着想,阮玉山后来没再折腾过这件披风,绣娘们用了一个月时间补好以后,他就安安分分穿着了,免得把老人家气出病来。
——回忆这档子事的功夫,这件朱红色的稀世珍宝在阮玉山手里已经变成了一块块细长的碎布条子。
他向来认为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真要到命数该绝的时候,又能替他挡几分命数?
这会子撕扯下来给九十四包扎伤口,也是看中它料子不错,裹在手上严密又透气,方便伤口愈合罢了。
不多时,九十四另一边竹刺被阮玉山清理干净。
一眨眼的功夫,两只手都裹成了蟹钳子。
九十四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自己的右手,最后在左右手之间抬起头,冲阮玉山很是不解地眨了眨眼,欲言又止:“非得包成这样?”
“就这样。”阮玉山看九十四的两只手如看自己的绝世佳作,心情大好,拍干净手后大摇大摆走去吃饭,“免得你出去招蜂引蝶。”
他把做好的饭菜按份量夹到一个大盘里,又从自己包袱里掏出一个金勺子,让九十四握着勺子吃饭——正好免去了学使筷子这道工序。
九十四吃饭吃得慢,阮玉山也不催,就这么坐在院子里似笑非笑地看他吃饭,看得九十四不自在了,九十四会自顾自地转过去,但因为手上裹着厚厚的布条,总得时不时转回来让阮玉山帮自己调整手里拿歪的勺子。
他不乐意开口求人,就拿眼神去瞅阮玉山。阮玉山瞧见了,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把勺子拨正,他就低下头去安安静静吃饭。
九十四吃完饭,磨磨蹭蹭地抱着书坐在院子里。
阮玉山看出来他心里又在憋着主意,眸光一瞥:“你想做什么?”
九十四说:“我想去学堂。”
阮玉山快烦死了。
第24章 哄哄
他不接九十四的话,而是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九十四向来没注意过自己的体温:“凉吗?”
阮玉山自顾自接着问:“是不是夜里睡地上的缘故?”
九十四说:“我没有睡地上,我睡在被子上。”
阮玉山跟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很有自己的思路:“你想睡床?”
九十四:“……”
九十四在短暂的沉默后进行了快速的思索。
——阮玉山不愿意的话,是不会主动开口提出这个问题的。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如果九十四回答自己想睡,那势必会挤占阮玉山的位置;而阮玉山看起来并不像会为了让他睡觉就自己滚下去的人,所以一旦他点了头,最后的结果大概是两个人一起睡。
于是九十四说:“不想。”
“我想去学堂。”他又补充了一句。
阮玉山好像聋了:“刚才瞧你那道甜竹笋吃得不少,喜欢?还吃不吃?”
九十四问:“还有吗?”
阮玉山的耳朵又好了:“等着。”
他一头钻进地窖,找到晒干的竹笋,挑了一把嫩嫩的回到院子里。
九十四不见了。
阮玉山站在地窖口,拳头都有点硬了。
他盯着九十四坐过的小凳,慢悠悠走过去,一脚踹翻,随后走开。
走开片刻,又想起这小凳是自己搬给九十四坐的,遂回去扶好,自个儿坐了上去。
这一坐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几日一直待在目连村等林烟的消息,阮玉山知道自己会过得很悠闲,不成想昨夜遇到了怪事儿,自己腰和腿都受了不轻的伤,在这儿就权当养病。
他百无聊赖,便去房里转了转,果然找到一些笔墨还有未用过的宣纸和砚台。
这地方是衣棚老板的儿子曾经用来读书的屋子,想来也不会缺这些。
既然无事可做,阮玉山便提笔蘸墨,在纸上描起丹青来。
阮家虽然祖上起家不大光彩——纵使招安也不是他们主动的,但两百年下来,对外说起那也是一州之主,世家大族。
既是钟鸣鼎食之家,也该养出文韬武略之辈。自府中长大的公子小姐们,一个个舞文弄墨是分毫不差。
阮玉山上马征战,下马舞笔,练得一手好枪,写得一手好字,更画得一手好画。
大祈甚至曾有过好几年“红州纸贵”的日子。
无镛城的玉雕,红州城的丹青,一个出自谢府,一个出自阮府,名声都在谢九楼和阮玉山接任城主之位后盛极一时,并称大祈双贵。
有幸得见过两方至宝的朝中公卿曾对此做过陈表:若见谢小将军所作之玉雕,则使肉体凡胎双目生辉;再见阮大老爷所描之丹青,又觉天地之间百花失色。
阮玉山对此很是不屑。
什么东西,也敢拿谢九楼跟他比。
佘老太太则对此很高兴——自家曾孙除了一身没用的好看皮囊,还有那套粗鄙不堪的枪法,也算有点文雅的长处能拿出去跟名满天下的谢小将军一论长短。
阮玉山坐在老太太膝下,听了曾祖母的话,对此做出两个点评:第一,即使不会丹青,他也跟谢九楼一样名满天下,并且自认样样胜过对方,要论长短,那也是他长,谢九楼短;第二,个小老太太老了老了还穷讲究起来了,什么风雅?忘了那会儿在沙佘关当土匪的时候了。
他这话一说完,老太太骂他目无尊长,一闷棍打过来,打在阮玉山一身筋骨皮上不痛不痒,反倒震得老人家手麻了半晌。
后来年岁大些,手上的事多了,碍于州主的身份,他也不便整日在这些个闲事上浪费时间,即便时不时手痒画画,也不再允许外传。
今日无事,被气了一场,为解不忿,姑且小作一张。
阮玉山在纸上悬笔片刻,很快便凭借记忆做起画来。
蘸饱了墨的笔尖落在纸面,席莲生收起最后一笔,抬眼看向九十四:“这就是我的名字。”
九十四对着纸上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学着席莲生的动作拿笔——手伸到一半,发现自己的蟹钳子还没拆,只能将就着这个模样把笔握住,像握跟棍子似的蘸墨,蘸完又觉得实在是影响自己的发挥,干脆拆去右手的包扎,模仿席莲生握笔的姿势,在席莲生名字的对面,写下了“九十四”三个字。
他是蝣人,他从没想过要向任何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谁若是尊重他,他自然也就尊重回去;谁敢因此欺辱他,他就揍一顿,孰高孰低拳头见真章。
九十四认为席莲生并没有因为他蝣人的身份对他侧目相待,他很乐意交这个朋友。
虽然他最近感觉阮玉山也没有因为他是蝣人而蔑视他,不过他还是时常想给把阮玉山给揍上一顿。
思及此,九十四愣了愣,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想到了阮玉山。好像阮玉山这个人已经无孔不入,不管做什么都要钻进他的脑子显摆显摆存在感,哪怕是令他生厌,也难以控制。
他想这是自己才出饕餮谷,认识的人太少的缘故。
九十四下午一来学堂,听完讲学就把自己目前的称呼告诉了席莲生,席莲生在纸上向他写自己的名字,他也学席莲生的样子写自己的名字。
他会写九十四,当年第一次让饕餮谷的洒扫老头教他认字时就认的自己的名字。
他还会写百十八,会写七十五,会写百重三,会写好多人的名字。
这是九十四第一次拿笔,还不熟练,纵使已经看着席莲生拿笔的姿势照葫芦画瓢,写着写着还是变成了以往习惯拿针在残页上写字的手势。
他甚至从没在一张干净的纸面上如此堂堂正正地写下大大的“九十四”三个字。
“我会有名字的。”九十四把脸凑得离纸很近,乌长的睫毛跟随笔的走势一扇一动。好像还没脱离从前拿着针在巴掌大小的书页上写字的习惯,得凑很近才能确保自己写对了似的。
他一边写一边不苟言笑地说:“等我取好名字,就告诉你。”
席莲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好。”
在纸上歪歪扭扭写完自己的名字以后,九十四看向席莲生的字,面无表情地称赞道:“你名字真好看。”
说完又看向自己的字,颇为公允地评价道:“我的也不差。”
席莲生笑道:“第一次写成这样,很好了。”
岂止是很好?
九十四认为自己第一次用毛笔写字写成这样非常好,简直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得亏他目前还没学会那么多自夸的词儿,否则今天席莲生就会发现九十四并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九十四虽然不谦虚,但是做事很有分寸。
他估摸着自己再晚回去阮玉山又要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刻薄他,因此他冲席莲生道别:“我先走了。”
他转身绕靠脚边只有半个身体的小孩子,刚走到门口,又转头环视了一眼学堂。
上午来的时候,这些学生是长这样吗?
好像一个也没见过。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闪过一瞬。九十四又觉得,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他收回视线,接着往回去的路上走。
九十四的步子还是走得又轻又快,他心情很不错,因为今天交到了从他出饕餮谷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林烟不算朋友,林烟是好人,跟路边给他包子和衣棚送他衣服的老板一样都是好人,但算不得朋友。他们对他有向下的怜悯和同情,却没有主动与他并肩相交的想法。
阮玉山则更不是了。
九十四说不清阮玉山对自己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仇人?其实他明白阮玉山对他并不坏,近来可以说尤其的好,哪怕是席莲生这样的朋友也做不到像阮玉山那样给他做饭和收拾伤口。
恩人?阮玉山对他又并不平等,总想拿他身上的刺青控制和干涉他,一旦他不如阮玉山的意,对方有一百种方法折磨他,哪怕是说话也要奔着气死他去。
九十四想起阮玉山,眼神就复杂犹豫了。
这是第一个让他活了十八年以来难以分辨阵营的人,他说不清阮玉山到底是好还是坏,可是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又好有坏。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好的人该敬,坏的人该恨。
九十四对阮玉山是无论如何敬不起来的,可是他似乎渐渐的对阮玉山也没一开始那么恨。
如果他纯粹地恨他,此刻就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赶回家。
并不仅仅是不想听阮玉山说话刻薄自己,似乎还隐隐地意识到自己该哄哄他。
可临到院子了,九十四瞅一眼近在眼前的栅栏,又不想踏进去。
要是上天能突然降下一道雷把阮玉山劈成哑巴或者劈成个活死人,他倒是很乐意回来。
九十四停下脚,背着手在院子外闷头转了两圈,稳住心神,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踹开栅栏,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他只是去了会儿学堂,他又没干什么,完全没有在阮玉山面前心虚的理由!
阮玉山正站在屋子里的书桌前画画儿,一听外头脚步就知道是九十四回来了,待人影踏进屋门,他是一不恼二不怒,掀起眼皮乜了九十四一眼,手上作画一点没停:“哟,稀客。”
说着还伸笔蘸了点墨,寒暄似的:“什么风把您吹到寒舍来了?”
这话太文绉绉又口头化,九十四没在中土生活过,听不懂什么西客东客,更听不懂寒舍暖舍的。
不过从阮玉山嘴里冒出来的,一般不是好话。
既然不是好话,九十四便仍旧装聋作哑。瞧见阮玉山又在搞新鲜玩意儿,他径直过去,还没来得及伸脖子仔细瞧,阮玉山一下子收起笔,把桌上宣纸一折,扬着下巴冷冷淡淡低眼睨他,很是个防备疏远的姿态:“做什么?”
刚说完又瞥见九十四右手没了包扎带,才涂了一下午金创药的伤口就这么大剌剌地露出来,他辛辛苦苦给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这会儿竟然光秃秃的!
阮玉山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九十四还想扒拉他手上的画,阮玉山冷着脸躲开:“离我远点。”
这话九十四听懂了。
他正打量阮玉山的脸色,外头传来呼喊声。
是席莲生打发学堂的孩子送东西来。
屋子里两个人都听见了,九十四当即便要出门去看,才转身走两步,就感觉后背凉阴阴的,阴得他汗毛都快竖起来。
他一个回身麻利地坐到凳子上,表现出一副根本懒得出去的架势,看也不看一眼外头,只朝外一指,对阮玉山吩咐:“你去拿。”
第25章 执笔
阮玉山拿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也不说好与不好,只把手里的画往九十四怀中一扔,勉为其难地出去帮九十四看看席莲生送什么来了。
打发来送东西的是学堂里的学生,阮玉山过目不忘,上午在学堂门外的人堆里见过,下午再看就有了印象。
唯一没印象的是席莲生,他从没正眼看过对方,因此完全不知道人家还是个什么长相。
来的小孩子四五岁,头顶刚过阮玉山的小腿,穿一身一看就是家里人缝制的百家衣,背个小布兜,瞧模样是才放学,手里还抱着一捆没用过的宣纸,笑嘻嘻地说夫子让他给九十四哥哥送练字的笔墨来了。
阮玉山这会儿可不想见谁笑。
他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睥睨着脚边豆丁大的小孩儿。小孩儿先还没觉出什么,被看久了,老觉得头皮寒沁沁的,是笑也不敢笑了,话也不敢说了,抱着宣纸退了两步,瘪着嘴巴差点就要吓哭。
阮玉山看他要哭,才慢慢弯腰,大手一抓,慢悠悠拿走人家怀里的纸笔,笑道:“谢谢——回去吧。”
小孩子忙不迭转身要跑。
阮玉山漫不经心伸出脚尖。
啪嗒!
孩子在地上摔了一跤。
兴许是恐惧战胜了委屈,小孩儿硬生生憋着眼泪没哭,利利索索地拍拍膝盖爬起来,只想快点离开。
阮玉山低下头,把脚边一颗石子儿往对方面前一踹。
啪嗒!
小孩儿又绊了个狗吃屎。
这下小孩儿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阮玉山抱着纸笔走过去,万分轻柔地把人从地上扶起,给人又是拍屁股又是拍膝盖,趁人小孩儿不注意还往人背的小布兜里塞了片金叶子,温声哄道:“这地方好可怕,是不是?”
小孩儿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点头。
阮玉山耐心给人擦眼泪鼻涕,接着说:“下次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小孩儿抽抽嗒嗒地继续点头。
阮玉山哈哈笑了两声,拍马似的一拍小孩儿屁股:“走吧!”
小孩终于得以逃离了。
九十四倚在门边,亲眼看着阮玉山把那团模糊不清的人形肉影绊倒两次,又扶起来和声细语哄了几句,最后诡计得逞,让人离开。
其实不管阮玉山绊不绊,那都是一团在地面蠕动行走的肉泥,即便磕到了石子,也无关痛痒。
阮玉山还算有点良心,捉弄了人家知道塞点金叶子补偿。
九十四觉得如果这样就能得到一片金叶子的话,那阮玉山也可以绊他两下,就当他还债了。
不过阮玉山阴晴不定,这脾气在面对他时尤甚,折磨别人只要一倍的力气,阮玉山会在他身上花上十倍。九十四对被阮玉山绊两下就抵债的设想并不抱希望。
看完院子里的一切,他回到桌边坐下。
此时阮玉山刚好目送小孩儿离去,转身朝向屋子,只捕捉到九十四一抹翩飞的衣角。
他原封不动地拿着席莲生送的一应纸笔走回屋子,正巧撞见九十四在给自己的右手重新包扎。
阮玉山午后为他撕扯下来的天丝绒锦披风九十四没丢,只是在学堂为了方便写字拆下来,把包住手指的那两根干净的锦带揣进了袖袋里。这会儿当着阮玉山的面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前自觉给包扎回去,倒是让阮玉山原本不太好看的脸色稍霁了些。
九十四其实很想抬头看看席莲生送来的纸笔是什么样,更想立刻拿到桌边写他个百八十字痛快痛快——他第一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宣纸和毛笔,迫切得指尖都在发抖。
不过此刻有更紧迫的事。
他给自己的伤口缠好了锦带,却像是不会系,两端袋子孤零零地垂在空中。
九十四把手伸向阮玉山,又给人安排起活儿来:“你给我系。”
阮玉山拿着厚厚一卷宣纸,负手站在九十四面前,后背把门框外的夕阳挡了个全,整个人的影子笼罩着九十四,虽然背着光,可语气听起来似乎又比方才好了两分:“怎么,不先看看夫子送你的纸笔?”
九十四没说话,收回手,自顾自地对着右手没系上的锦带捣鼓。
阮玉山哂笑,心里很看不上九十四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
虽然看不起,他还是走到九十四跟前,放好纸卷,弯腰下去抓住九十四的右手,正要给人包扎,忽的皱眉:“为何不像我之前的包法?”
午时他裁碎了自己的披风,把九十四整个右手包得密不透风,九十四嫌那包法麻烦,自己也行动不便,这会子就只用了一条锦带,在伤口处包了一圈,没裹其他地方。
当然,还因为待会儿想练字。
不过说肯定不能在阮玉山面前这么说。他脑子一转,拿出剩的那根锦带,在自己手腕缠了两圈:“多的缠手上,好看。”
阮玉山盯住他,盯了半晌,扬唇问:“什么好看?”
九十四面不改色心不跳:“带子好看。”
阮玉山不屑一笑,似乎看穿了九十四的心思。
但神色大好。
他给九十四缠完了伤口处的锦带,还顺便给九十四手腕的锦带打了个非常秀丽的结。打完以后拎着九十四的胳膊看了看,觉着这个打扮确实不错。
九十四跟个木偶似的,随便他怎么拎怎么摆,都安静坐着不吭声,等阮玉山欣赏他的手腕欣赏够了,他再图穷匕见:“我要练字。”
阮玉山的眼神冷下来。
九十四望着他,坚持道:“我要练字。”
阮玉山知道拧不过,他乏味地放下九十四的胳膊,不咸不淡地说:“要练就练,我管不着你。”
九十四行云流水地抓起桌上的卷纸往书桌那边走去。
阮玉山冷眼乜斜着,看九十四小心翼翼摊开纸卷,从纸卷里拿出过好的笔墨和砚台,然后就茫然地一手磨条一手砚台,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阮玉山冷冰冰地提醒:“加水,研磨。”
他指向自己先前用的砚台:“或者用那个。”
九十四看了看他的砚台,还是想自己研一次磨。
阮玉山的嘴角又耷下去一点。
等九十四从外边接了水回来,却看见阮玉山用镇尺镇好了宣纸,背着个手在他书桌边上转悠,一副势必要看看他能写出个什么墨宝的架势。
他拿小碗端着水进来,阮玉山一瞅他两只湿漉漉的手就问:“又偷喝?”
——九十四还没改掉在饕餮谷的习惯,见到干净的水总忍不住先捧起来喝一口。
水是很珍贵的东西,对蝣人而言总该先拿来果腹,先保证了生存,再考虑其他。
“没有偷。”九十四回答完阮玉山的话,捧着碗往砚台上倒水,每倒一点,就停下来看阮玉山。
阮玉山说:“够了。”
九十四再把碗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干。
“拿笔。”阮玉山一步步引导他,话到嘴边又不忘刻薄一下,“别跟拿勺子一样。”
九十四当然会拿笔,他特地在席莲生那里学过。
他有模有样捏着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第一个字,他的手势变成了拿勺子的样子。
阮玉山在旁边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笨!”
九十四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他现在一心一意要把握笔的姿势纠正过来。可拿笔着件事,一开始握正了还好,中途一旦变样,变回自己习惯的手势,就很难纠正回去。
他的无名指上下失据地悬在空中,目光凝在手指上,沉静地思考每根手指该放的位置。
俄顷,一只更宽大,肤色更深的手覆了上去。
阮玉山轻描淡写地把他的手指拨到了正确的位置,手臂贴着他的手臂,手心贴着他的手背,声音从他的头顶传下来:“落笔的时候,手不能抖。”
阮玉山的每一笔都走得大刀阔斧,指节贴在九十四的手指上,所用力道时时刻刻张弛有度,下笔轻,走笔缓,收笔重,手肘稳在空中,墨迹落在纸面上,一笔一划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恍若得见字字筋骨。
他知道九十四聪慧,因此只教了一遍便松手:“自己写。”
九十四凭借刚才的记忆,以及阮玉山遗留在自己手臂的感知,缓缓下笔。
落了墨,再收回,几乎和阮玉山教的一模一样。
他人生第一个规规矩矩写出来的字,带着阮玉山的笔锋。
阮玉山站在他身后,含笑看着九十四紧挨他的墨宝留下的字,又将视线移到九十四的背影上,像在欣赏自己又多描画了一笔的作品。
“什么夫子。”他凝视着九十四的后脑勺,似笑非笑,“字都教不好,骗学费的罢。”
九十四写了字,阮玉山怎么说便都不在意,甚至没把对方的话听进耳朵里,只是盯着阮玉山教自己写的字,在心里想,席莲生的字好看。
阮玉山的字更好看。
“你教得好。”他回头看向阮玉山,“再教我几次。”
阮玉山挑了挑眉。
“哦?”他俯身凑到九十四眼前,“可我用不惯别人的纸笔。”
九十四哗啦啦把席莲生送的宣纸收起来。
阮玉山靠着墙壁,意态悠然地指挥:“笔。”
九十四把席莲生送的笔放到一边。
阮玉山:“砚。”
九十四又把他先前的砚台拿过来。
他这才懒洋洋地走回九十四身后,胸腔贴着九十四的后背,一路到手臂,再度教九十四拿起笔时,声音已沉稳了下来:“手肘用力,落笔要稳。像我刚才教你的那样。”
明明身体只挨了一半,九十四整个人却仿佛被阮玉山圈在怀里。
他的耳后偶尔能感受到阮玉山说话时喉结的滑动,还有胸膛跟随呼吸缓慢的起伏,写了很久他才注意到自己的体温似乎总是更温凉些,因为阮玉山的掌心永远都温暖干燥,握在他的手背上时,能感受到皮肤下方流动的血液的滚烫。
他的一生就是从此时起每一步都带有阮玉山亲手雕刻的痕迹,笼中混沌十八载,阮玉山往后一笔一笔把他勾出了形,描出了色。
第26章 控制
九十四这个下午成了阮玉山的跟屁虫。
自打他发现跟着阮玉山能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大部分他想学的东西并且阮玉山能教给他近乎一步登天的成果后,九十四就差扒在阮玉山背上不下来了。
阮玉山教完他写字,要去院里砍柴,他跟着;阮玉山砍完柴要做饭,他也目不转睛看着学。
砍柴的时候他站在一边,阮玉山瞧他跃跃欲试,在他跟前劈了两把木头便递给他斧子:“试试。”
九十四当仁不让,一把接过去。
他学着阮玉山的样子挽起自己两只袖子,露出苍白的小臂和手腕上两圈崎岖的伤疤,再有模有样地把木柴立在木桩上,用手扶好,瞄准了位置,全神贯注集中力道,一斧子朝木柴劈下去。
——胳膊粗细的木柴连同合抱粗的底座木桩被一起劈裂了。
阮玉山的眼角不着痕迹微微一搐。
九十四也愣了。
他拎着斧子,面对脚下四瓣劈开的木头,看向阮玉山。
“无碍。”阮玉山古井无波地对此做出解释,“木桩年生太久,底下被蛀空了。”
九十四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在他还想把木柴扶到地面再试一次时,阮玉山轻轻夺走他手里的斧头:“去打水,加到锅里,准备做饭。”
九十四去了。
这并没有让他觉得阮玉山在支配他的自由,因为从阮玉山吩咐的这句话里,九十四学到做饭的第一步要先往锅里加水。
早前两次阮玉山做饭他都错过,九十四这回每一步都紧盯着记在脑子里。
然后他用半个时辰的时间认识到自己对做饭这事儿没有任何兴趣。
一道菜在锅里翻来覆去再翻来覆去,中间停下来被阮玉山加点佐料加点水,再继续翻来覆去,起起落落,最后油光水滑地躺在盘子里被端上桌。
虽然莫名其妙就变香了,但九十四还是认为过程无趣至极。
不过他依旧牢牢实实地记住了每一个步骤。
九十四认为学会做饭是很有必要的,甚至是除了读书识字以外最重要的事。毕竟以后离开阮玉山,他没有钱,也没有别人照顾,首先要做的就是自己给自己做饭。
蝣人在饕餮谷中茹毛饮血,那是迫不得已,没人把他们当人,他们只能像野兽一样生吃硬啃。
九十四知道,人是要吃熟食的,要吃从锅里端上来的饭菜。像驯监们一样,端着碗吃饭,从盘子里夹菜,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九十四无时无刻不在为离开阮玉山做着准备。
阮玉山并不知道九十四的脑袋瓜子里都在绕着什么转,他炒菜炒到一半,觉得九十四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好笑,便问:“什么东西要你看那么仔细?”
九十四一边衡量离开阮玉山以后做哪道菜最方便,一边说:“看做菜。”
阮玉山又逗他:“只是看菜?”
九十四瞅了阮玉山一眼,不懂阮玉山什么意思。
他不懂,但不影响晚饭时阮玉山心情不错,仍是把随身带的金勺子放到了他的碗里。
九十四没什么所谓,不管是筷子勺子,总归不过是吃饭的工具,只要能吃到饭,使哪样都可以。既然勺子更便利些,何乐而不用呢?他并不是非得学使筷子不可。
阮玉山看他使自己的金勺子使得那么得以自如,心里犯欠儿的地方又痒痒。
九十四吃饭吃得正香,就听阮玉山凉悠悠地打趣:“小孩儿吃饭用勺,大人吃饭用筷。十几岁的人了,吃饭不使筷子——傻子才这样。”
“食不言,寝不语。”九十四慢条斯理拿勺子挖着饭,不入阮玉山的套,“一边吃一边叫——”
他勺子一顿,想了想,又找了个自己认知中比较符合这个形容的比喻:“饕餮谷的狗才这样。”
阮玉山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饕餮谷还养狗?我怎么没见着?”
“狗是拿来看我们的,”九十四碗里的菜吃完了,便把碗口朝阮玉山的方向倾斜,“你当然见不到。”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还剩大半米饭的碗往自己这边张过来,便自觉拿起筷子给九十四碗里夹菜:“看你们?”
“怕我们跑,怕我们反抗。”九十四说起饕餮谷的狗,神色冷了几分,连吃饭也有些兴致缺缺,咀嚼的频率慢下来,“狗叫声很吵,狗牙很锋利,被咬一口,要掉一块肉。”
阮玉山的视线扫视过他的身体:“你被咬过?”
九十四摇头,目光悬在桌面上几个小菜上,像是回忆起了某些往事:“七十五被咬过。”
“你的族人?”阮玉山看出来了,“为了你被咬的?”
九十四嚼了两下嘴,想起嘴里那口饭早被自己咽下去了。他低眼,忽感现在桌上和碗里的,吃的和没吃的,都突然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七十五是他的族人,大他两岁,去年被人从谷里买走,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在九十四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百十八和百重三都还没来到他身边时,他跟着七十五一起长大。
一个人当下的模样从来不是经由一瞬间突变而成,途径每条路上刮带走的风沙一点点附着到身上,才能慢慢显现出他的形状。
比如九十四。
他四岁那年的夏日由于太过口渴又身无分文,年纪太小的蝣人无法上斗场捞取打赏,九十四生来要强,不肯向族人伸手讨要对方辛辛苦苦挣来的赏赐,便对驯监身上挂着的水壶打起了心思。
他趁夜用铁丝打开了笼子的锁扣,溜到熟睡的驯监身后,正要伸手偷取驯监随身的水壶,就被跟着溜出来阻止他的七十五攥住胳膊。
七十五要拽他回去,不成想拉扯的时候惊扰了旁边的猎犬,狗吠声一响,七十五护在他身上,自己的小腿却被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他们吵醒了驯监,长长的皮鞭同时就涮到两个人的身上。
蝣人私自出逃和盗窃都是重罪,七十五跪在驯监脚下,磕破了脑袋说偷盗是自己所为,指着九十四说九十四只是一时好奇跟着他偷跑出了笼子。
——九十四年纪太小了,比七十五小了两岁,七十五不忍心看他受罚。
那晚九十四眼睁睁看着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七十五被满是倒刺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第二天七十五就被拎着分去了最为劳苦的役区,从此很少和他见面。
偶尔见一次,也是在两拨依次进入斗场的蝣人队伍交接时,那时七十五已长成大哥哥了。
可长大后的七十五身体佝偻,长期的艰苦劳役把他的骨头压得变了形,身子也细瘦矮小,长得不及九十四高大成熟。
九十四偶尔会托驯监给七十五送些吃食,但机会很少很少。在饕餮谷,驯监能帮蝣人采买吃穿,却不能容忍蝣人私相授受。
猎物与猎物之间惺惺相惜,这对商人而言是很危险的。
最后一次听说七十五的消息,是在去年,石役七十五被一个贵公子买走,似乎走得十分心甘情愿——因为那个公子说会给自己买走的蝣人一个干脆的死法。
四岁的九十四就是从那晚学会了蝣人应该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族人的道理,一直记住且执行到现在。
他一直记得七十五的名字和样子,想得到自由之后去找找七十五的去向。纵使对方早已逝世,他也为他立一个埋骨之地。
蝣人不追忆已经离开的族人,这是他们彼此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族人离开饕餮谷以后唯一的下场。过多追思故人会增强他们对死亡的恐惧。
这个世上最不能恐惧死亡的就是蝣人。比起命数长短未知的普通人,死亡对蝣人来说是一种无比安稳的未来,一旦逼近二十岁,他们就像赴约一样陆陆续续准备好迎接这个必定的结局。
对于已知的结果,由于恐惧而产生挣扎就会格外悲凉了。
所以蝣人打出生时起就在学习一场亲近死亡的修行,恐惧是万万不能的,就像势必要君临天下的皇帝害怕上朝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阮玉山瞧九十四吃饭的兴致被自己打破了,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绕到九十四身边,觉得自己该补偿点什么。
吃不成饭,那就干点别的。
九十四看他从自己左边绕到右边,刚想问他干什么,就见阮玉山两指一并,稳稳打在他脊侧三寸,又将指尖移到九十四脊骨中央,轻轻一点,随后把掌心覆了上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九十四骨珠中的玄气野蛮霸道,仅是暂时封住了一处经脉,便汹涌回返。
阮玉山眼神一凛。
他刚刚在一霎之间,隐约感觉到九十四筋脉中另一股玄气在波动。
但是那股波动只有一瞬,还没来得及让他探寻就平息了。
阮玉山再施加玄息去感受,却怎么也找不到九十四骨珠中那多余的一股玄气所在。
莫非是错觉?
他解开那处筋脉的封印,掌心又贴回九十四的后背,热热地感知着九十四身体里那颗骨珠,低头问道:“要不要学学怎么控制玄气?”
九十四在蟹壳青的天色下仰头,长长的卷发覆盖在阮玉山的手背上,他看着阮玉山,像才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的动物:“控制玄气?”
阮玉山开始教九十四凝神打坐。
“沉心静气。”阮玉山的教导方法很简单,说得更简单,“先去找你的骨珠。”
对于九十四而言,什么气沉丹田,大小周天,百穴十二筋,一概如天书。倘或要阮玉山照本宣科,不如先回房把九十四从认字教起。
“找到骨珠,再去试着感受它生出的玄气。”阮玉山站在九十四身后,教导起正事儿来倒是不见犯欠儿的影,说话也带了几分肃杀气,想是在军营里呆久了总是教训那些兵油子的缘故,“颈下七寸——骨珠是你的东西,生来该由你支配,没有它左右你的道理。”
他说着,指尖从九十四的后颈缓缓下移,沿着每一处凸起的骨节摸下去,最后定在骨珠的位置:“四肢放轻,八方调气,去控制它。”
九十四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在阮玉山的手替他找到骨珠位置时放松了些。
每个玄者骨珠所在的位置都不一样,这是初学者要过的第一个槛,娑婆之中许多玄道门派有不少愚钝的弟子,光是找骨珠就天天打坐,凝神找上个十天半月,再笨些的,找个半年也不是罕见的事。
阮玉山这是给九十四作了弊,仗着自己玄境高,轻而易举摸到了九十四的骨珠,算是抬着九十四过了这个槛。
不过他不觉得自己这是揠苗助长。
凭蝣人的天赋,加上九十四本身的悟性,骨珠这东西顶多坐个半个时辰也就找到了。阮玉山认为自己不过是随手提点,避免双方浪费时间。
并且他毫不怀疑如果九十四知道个中缘由,九十四也会这么认为,同时赞成他这样做。
就像现在。
知道了骨珠的位置,九十四显然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按照阮玉山所说,放空身体,摒除思绪,调动浑身血气聚集到那个地方。
他闭着眼,渐渐地好像有一个不断缩小的自己凝出了身影,处在自己的身体中央。
那个缩小的自己有着跟他肉身一样的感知,九十四仿佛看到他的后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的了无边际的旷野,而旷野的半空,有一颗心脏一般滚烫的珠子在燃烧跃动。
“不要怕它。”阮玉山严厉沉稳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后背那个温暖坚硬的手掌始终支撑着他的身体。
阮玉山指尖前推,九十四便挺直了背。
“调整呼吸。”阮玉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语气中带着惯有的不容反抗的威严,“玄力内收,去约束它!”
九十四眉头紧皱,呼吸愈发不稳。
他越是想要控制那颗骨珠,越是想要收束他的力量,就越能感受到玄气的反噬。
源源不断的强大的玄气从骨珠中喷涌爆发,扰乱他的气息,接连冲破他刚刚形成的微弱的控制。
九十四呼吸逐渐紊乱,额头也淌下了细汗。
忽然,一阵强劲的玄息如涓涓细流注入了他的体内。
那股玄息境界奇高,注入者的力量分外强硬,不容抗拒。九十四刚刚失调的玄气无法抵挡,使得对方的玄息进入他的身体筋脉如入无人之境,肆意游走。
天生排斥外来玄气的入侵,这是每一个玄者的本能。
没有人会喜欢旁者带着致命的杀气侵袭自己的身体。玄气强大,对危险有着天然警觉的蝣人尤甚。
九十四也无法反抗自己的身体。
他蓦地泄了气,蜷缩起身子,手支撑在地面,豆大的汗滴落到紧闭的眼睫上,身体细细颤抖着:“你……不要进来。”
阮玉山蹲下身,将九十四揽靠进自己的胸前。
他没有收回他的玄息,仍在缓慢地将自己的力量注入九十四的体内,以极其轻柔小心的方式探到九十四的骨珠。
奇怪。
一路下来他当真完全没再感受到九十四体内的另一股玄气,只探寻到来自九十四那颗本源骨珠的强大玄力。
难不成自己的感知当真会出错?
九十四靠在他肩上,难受得有些急躁了,一声一声喘着粗气,嗓音却是色厉内荏,虚弱得毫无震慑力:“……你出去!”
阮玉山向下瞥了九十四一眼:“好啊。”
说完非但不出去,还加强了力道。
九十四发出很轻的闷哼,在他怀里挣扎着要起来。
阮玉山一把按住。
“别动。”他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九十四的腰,小臂压在九十四的肚子上,感觉九十四在他怀里几乎薄成一片,随便动动手就能掌控,“忍一忍。”
阮玉山低着眼,目光就没离开过九十四的身体。
他看见九十四额头上布满了细汗,软筋突起的颈下黏上了几缕发丝,衣领处的皮肤更是水光淋漓。
体内几股玄气相冲,九十四短时间的损耗太厉害。
阮玉山抬起压在九十四腰上的手,用掌心抹去了对方脸上的汗,再把九十四脖子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刨到后方,最后指尖挑开九十四的衣领,低头下去用侧脸挨了挨九十四的额头,似是安抚:“让我帮你。”
九十四体内排斥的力量逐渐微弱了。
一阵似有若无的幽香隐隐从九十四的衣领和脖颈处钻上来,阮玉山将鼻尖抵在九十四的眉骨,手中玄息趁机而上,挟裹着九十四被打乱的玄力,在九十四的体内扫荡,直到九十四的玄气渐次平息,不再抵触他的力量,依随他的方向,任凭他调动。
两股玄息在九十四的体内调和交缠,形成一道柔软又坚硬的屏障,包裹住九十四那颗过于旺盛的骨珠,勉强控制住了它。
少顷,九十四的手动了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攀上阮玉山的膝盖。
九十四掌心发力,从阮玉山怀里挣脱,借助阮玉山的身体支撑自己坐回原位。
他重新打好坐,调整呼吸,再次凝聚体内的玄气,试着拿回身体的主控权。
一刻钟后,九十四的玄息在体内开始占据上风。
阮玉山思忖着,一边感触九十四体中玄场的变化,一边悄然将自己的玄息从九十四身体里抽出。
他收回手,仍旧守在九十四身后,瞧见九十四初步学会了掌控筋脉中的玄气走向,便伸出手指,向九十四身前前摸去,直抵到九十四脐下三寸,按着那里,低声循循道:“这里,是下丹田。练功时稳住心神,聚气于此。”
九十四闭眼不言。
阮玉山静静等候着,不过片刻,便感受到对方体内玄气在缓慢下沉,渐渐聚到自己指尖所在。
“悟性不错。”
他又把指尖移到九十四胸腔中间,恰好是方才挑开九十四衣领后的最深处。
九十四的身上的汗水在须臾之间已让寒风吹干,阮玉山的指尖触及那片肌肤,先感到面前这副躯体比之寻常染上更深几分的凉意。
“这里,是膻中穴。”他面不改色地继续教着,指腹往九十四的皮肤上贴近了些,“换用招式时分气于此,调整呼吸,延续耐性。”
接着,他拉拢九十四的衣襟,又把手放在九十四硬挺的侧腰后方:“命门,攻气于此,承托全身。”
他回到九十四身前,发现九十四已经调息好浑身玄气,睁开了眼。
经过方才一场挣扎与调整,九十四现在的脸上带着几丝异常的红润,阮玉山把手指伸入九十四的袖口,把了把脉,发觉气息和脉象出奇的稳重。
蝣人的体能果然强得惊人。
九十四看他把手搭在自己胳膊上,问:“做什么?”
阮玉山:“把脉。”
他回答完这话,一挑眉毛瞅向九十四:“这你也想学?”
九十四看看自己手腕,又看看阮玉山,抿了抿唇,觉得这个可以放到以后再学,免得显得自己太过贪心。
于是他避而不答:“你还会把脉?”
他以前在饕餮谷见过给人把脉的,提着个药箱子,驯监管那些人叫大夫。
蝣人身体再好,十几年里成百上千个,总有几个生病的。
生了病能自愈就自愈,实在自愈不了就得治。
饕餮谷再怎么敲骨吸髓,谷主也是商人,治病花的钱和卖一个蝣人赚的钱,孰轻孰重总还是分得出来。
九十四问阮玉山:“你是大夫?”
“我是老爷。”阮玉山一瞧见九十四问这问那的样儿就忍不住想耍嘴皮子,“比大夫大一级。”
九十四听不明白。
他闷声不开腔,别开脑袋在心里琢磨:老爷比大夫大一级,又是老又是爷的,倒也说得过去——那天下所有老爷都会看病?
怎么饕餮谷的谷主老爷不会看?
九十四一脸严肃,眉毛拧起来。
阮玉山打量他眼色就知道他在心里嘀咕什么,忍着笑不解释。
这么个博大精深的问题够九十四嘀咕好一阵子了。
不过阮玉山会点岐黄之术也不是他真的三百六十行样样精通,而是阮府同名满天下的神医钟离善夜有点故交。
满鬼钟离,半神断雨,娑婆两大名医自来有点王不见王的架势,虽说各有各的手段,脾气倒都是一致的古怪。
阮玉山年少时同老太太走访钟离府,天天跟在钟离老头子屁股后头学了点皮毛。
因此他大毛病不会治,小毛病还是能随便看看的。
顺着九十四的手腕,阮玉山的指尖划到九十四的掌心,摸到最后一个穴位:“劳宫。若有人要伤你,便聚气在此,抬手格挡。”
九十四闻声回头,盯着自己被阮玉山按在掌心的地方,鬼使神差地,忽然把手攥紧,像要捉住阮玉山的手指。
阮玉山条件反射地把手抽走。
九十四对着自己抓了个空的拳头一怔,似乎也没明白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阮玉山也是一样。
抽完手便觉着不对。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在九十四发愣的脸上游走两圈,扬唇一笑,伸出手挑开九十四攥在一起的五指,再把指尖点回九十四的劳宫穴,一双丹凤眼懒洋洋地翘起眼尾:“抓吧。”
九十四脸色变了又变。
他总感觉这会儿抓了不对劲,可不抓又不得劲。
阮玉山的指尖搭在他的掌心,点了点,又磨两圈。
九十四别开眼,拢着五指在阮玉山指尖上意思意思挠了两下就起来了。
起来以后越琢磨越不对劲。
阮玉山对他怎么跟逗小猫小狗似的?
他拉拉个臭脸,认为自己又受到了挑衅。
一扭头,阮玉山在后头摸着鼻子暗笑。瞧见九十四拧着个眉毛打量自己,便扬起下巴一脸坦然地对视回去。
天色暗了,阮玉山站在檐下,屋顶的阴影覆盖在他的眉骨上方,衬出他高低起伏的五官。他对着九十四恣意笑着,鼻梁挺拔,唇角微翘。九十四第一次发现这人虽然骨相凌厉,肤色深沉,但单论面容却十分清俊——原来阮玉山的相貌是非常不错的,天然的威严中带着些许柔和,只是平日太不好惹了些,叫人无暇注意他的皮相。
九十四暗中惊觉自己竟然在离开阮玉山之前记住了这个人的容貌。他很少去记得除了族人以外的人的容貌,哪怕是恨之入骨的驯监、谷主,还有许多形形色色来到饕餮谷把他们当货物一样挑来选去的顾客。他不认为这些人值得他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去挨个挨个牢记他们的眉眼,他们甚至不配在他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有一天曾经在饕餮谷做过驯监的人离开了那里成为普通的家奴,那么九十四走在街上与他们迎面相撞也不会认出他们。饕餮谷的驯监对他而言只是一堆人脸模糊的符号,他不对里面任何一个个体有独特的恨意,他恨的是那个地方。
可是他在这个天色暧昧的傍晚无可避免地记住了阮玉山。阮玉山的神情,动作,眼神,连同这个人宽阔高大的身形一起,掠夺般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无比清晰的印记。
九十四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只是察觉到一种潜藏的危险,似乎阮玉山留在他灵魂里的印记越是深刻,他身体中本能提醒他快点离开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九十四控制不了阮玉山,但是他能控制自己。
他回到房里还想再练练字,可是拿笔写了两下,完全静不下心,阮玉山下午教他的一切都已章法大乱;他想起先前阮玉山塞给他的那幅画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孤零零摆在桌上,折了一半,晚风吹得那副对折的丹青纸一直响,像是在控诉他拿走了画又不好好对待;他抬脚要绕靠书桌去拿画,蓦地想起自己刚在乱七八糟胡写的那几个字,待会儿若是让阮玉山见了指不定要怎么刻薄。
阮玉山阮玉山,哪里都是阮玉山。
九十四想得心烦,简直不懂怎么偌大天地如今狭隘到只剩下他和一个阮玉山。
这世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还有无数崇山峻岭,书本里的烟雨江南,他的宏图伟志,他努力了十八年的愿望,他族人的诅咒,他一样都没有实现。如今困在这举目四壁的小木屋里,左看是阮玉山,右看还是阮玉山。
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成要做的事?
九十四颇为烦躁地收起席莲生送来的纸笔,四处找寻,竟然在房间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落地的小书柜。
想来是前一晚屋子太暗,他没瞧见,否则有机会他一定会守着这个书架一本一本翻阅,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学习的东西。
他走到书柜前,想找个地方暂时安置他的墨宝。
从剥落斑斓的木漆看,这个书架有些年月了,每一层底木都被厚重的书本压得弯曲,不过架子很干净,几乎没有任何积灰,可见时常有人来打扫收拾。
这上头的书又多又杂,重重叠叠积在一起,挤满了每一个木格,九十四先拿了顶上两本,发觉自己是一个字也看不懂,便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好不容易寻到个空,九十四把手里的宣纸卷了又卷,试着往里塞。
这空不大不小,好似专门为了九十四塞这点宣纸留的,一分一毫的空位都余不出来。
外头响起叮叮当当的动静,是阮玉山下地窖取水,回来收拾碗筷了。
阮玉山这人做起事来总是很有自己的忖度,有时根本不像个贵族世家出来的公子。虽说府邸里动辄数十个下人整天围着伺候惯了,可这并未将他养得懒散,相反他还十分勤快,比方在当下这境况,做饭洗衣他从不矫情,不觉得自己堂堂一州之主锦衣玉食就做不得粗活,这兴许有老太太自小教养的缘故。
可该讲究的时候,他也一点不推诿。比方在饕餮谷,又或是自己府里,他有自己的身份,因此绝不亲自动手脱靴,更遑论给谁铺床叠被,拿来漱口的水更不可能第二次进嘴。该等级森严的时候,谁敢对着他拿乔怠慢,那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九十四听见阮玉山洗碗的声音,又想出去看看。
洗碗该怎么洗,热水还是冷水洗,新鲜水还是废水洗,洗的时候先洗碗还是先洗筷,要不要像阮玉山给他洗澡似的放点东西?九十四通通都很感兴趣。
他一着急,塞宣纸卷子时用了点力,把旮旯里一本簿子给挤出来。
九十四捡起来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重复的全是一样的话。
第27章 草芥
“己卯年四月初十,很饿,出门吃了一只羊。
“己卯年四月十一,在房中看书一天,夜间极饿,出门吃一只羊果腹。
“己卯年四月十二,今天的羊肉嫩,但个小,勉强吃饱。
“己卯年四月十三,今天的羊扑腾得很厉害,险些放跑。
“己卯年四月十四,今天的羊太小。
“己卯年四月十五,今天的羊骨头多肉少。
“己卯年四月十六,今天的羊叫声太过奇怪,还好食用时安静下来。
……”
九十四越翻越察觉怪异,中间几百行字密密麻麻全是一个人的笔记,整整一本簿子除了写羊还是写羊,不是今天的羊肥了,就是昨天的羊瘦了,他不再一页一页翻下去,直接一把翻到底,看见簿子的最后几页。
“己卯年九月二十五,吃羊的时候听见了羊的哭声。
“己卯年九月二十六,羊有几只脚?
己卯年九月二十七,今天吃的羊喊了我的名字。
“己卯年九月二十八,我开始怀疑羊到底长什么样子。
己卯年九月二十九日,今天这只羊让我感觉很熟悉。
己卯年……”
最后一天的日子没写完,就连记录年份那几个字也写得歪歪扭扭颤颤巍巍,像是执笔之人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而在此事上难以为继。
九十四眉头紧皱,又往后翻,翻过几处空白,最终看见没有任何日期的一句话。
“我吃的,好像不是羊。”
九十四合上簿子,将它放回原位。
桌上那张丹青纸被夜风刮得沙沙响,似要吹开,又没吹开。
九十四走过去,展开那张下午曾被阮玉山折起来的丹青。
这一方小院的构造极其简单,就跟这间一览无余的房屋一样,因着范围小,九十四坐在桌边,眼前就是屋子大门,门外是檐下安的土灶,阮玉山正点了灯,撸起袖子在灶前烧水。
昏黄的灯光把阮玉山小臂的皮肤照得更深了一个色,九十四看见这人手背盘虬的青筋,一条条的凸起交错,蔓延到精壮的小臂上。阮玉山的手指和掌心他都感受过,虽然修长,但绝不细腻,常年拿枪的手每个指节都有薄茧,抚摸过他身体的时候先传来砂纸般的粗粝感。
这么一双粗糙强大的手,竟然能描出如此细致的丹青。
“看那么久?”阮玉山总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不转头也能察觉九十四在他背后干什么。
他双手撑在灶上,两处琵琶骨因此而显得耸立,阮玉山的头发总是束得一丝不苟,发髻梳上去,显得他更高了些,背对九十四时宽阔得像一道黑压压的墙壁。
分明极有压迫感的身板,一开口就没个正形:“下午做饭的时候没看够?”
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九十四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低头捣鼓手里的那副丹青,问:“画的是我?”
阮玉山的背影一动不动,人也不说话。
灶下的柴火烧得噼啪响。
“是我?”九十四追问。
“不是你。”阮玉山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稳,以至于叫人捉摸不透情绪,“是丑八怪,邋遢鬼,万人嫌。”
“我不丑,我也不邋遢。”九十四一只胳膊靠在桌上,一只手拿着阮玉山的画,认真又心平气和地说出反驳阮玉山的事实,“只有你一个人嫌我,我的族人和朋友都很喜欢我。”
阮玉山垂下脖子轻笑了一声。
九十四说完一句,还要说第二句。
他不仅给自己平反,他还点评阮玉山:“你才是万人嫌,他们都怕你。”
“哦?”阮玉山仰起头看向结满了蜘蛛网却找不到蜘蛛的房梁,仍是不转头面对九十四,“谁怕我?”
“饕餮谷的人。”
“你也是饕餮谷的人,”阮玉山打断他,语气忽然有些咄咄逼人,“你也怕我?”
“我不怕你。”
九十四垂下眼,沉默了片刻,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把话说出口:“我也不喜欢你。”
这话说完,九十四率先蹙紧了眉头。
怕的对立面并不是喜欢。
他不怕阮玉山,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添上多余的一句“不喜欢”,像是很急着要撇清自己和喜欢阮玉山这件事的联系似的。
因此他倏忽安静了。谁知阮玉山竟然也安静了,并且安静的时间更久了。
——阮玉山也听出来了。
九十四看见阮玉山撑在灶上的手指尖不紧不慢地依次点了几下,接着他听见阮玉山没有情绪的一声哼笑:“那你喜欢谁?你的族人?”
九十四陷入沉思。
他的族人?
百十八和百重三他无疑是喜欢的,他看着他们长大,跟他们一起吃饭睡觉,教他们像人一样生活,他们是他的弟弟,甚至像他的孩子——纵使九十四自己本身也没有多大。
可他并不是喜欢他的每一个族人。他的族人里也有许多奸猾狡诈的,为了一口肉欺压别的族人,为了在斗场拿更多的钱去攻击别的族人并且屡教不改,他不喜欢那样的族人。但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到解除族人诅咒的方法,九十四照样会选择解救那些他不喜欢的蝣人,一个不落。
他对族人的感情更多是同族相惜,那并不能笼统地叫做喜欢。
九十四没有回答阮玉山,他伸手触摸那张丹青上的自己的脸,想起来自己一开始要问的问题。
“每个人都长这样吗?”九十四问,“长画里这样。”
“不是。”这次阮玉山回答得很快很干脆,只是依旧拿个后脑勺对着九十四,“特别扫兴的才长这样——招人恨的也长这样。”
九十四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他想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跟自己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是不是每个人的眼睛都长在鼻子上方,鼻子又长在嘴的上方。
他感觉到这个村子包括学堂里的许多人似乎跟他不太一样,可他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好像他们都是正常的,自来就是那个模样,可以只有半个脑袋,也可以整张脸上长满眼睛——这些长相都允许存在,跟他一样是普通人。
九十四还是坚持开口:“你再画一张。”
阮玉山问:“画谁?”
九十四想了想:“今天下午来送纸笔的孩子。”
阮玉山:“不画。”
九十四:“那两个要我赔钱的村民。”
阮玉山:“不画。”
这也不画,那也不画,九十四一头雾水,于是随口试探:“那画席莲生?”
阮玉山微微朝他侧目:“谁是席莲生?”
九十四望着阮玉山不吭声,阮玉山等了片刻,像是反应过来了。
“你的夫子,”阮玉山的语气变得凉悠悠的,很慢条斯理,“画完了你要拿去干什么?和你的挂在一起?”
九十四不明白阮玉山为什么想把他的丹青和席莲生的挂在一起,不过他很尊重阮玉山的想法:“你的画,你想挂就挂。”
他隐隐嗅到一点不对劲,兴许是从他说出“不喜欢”那三个字开始,这点不对劲就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慢慢扩散了。
而他没有及时驱散,使得现在氛围有些紧张。
“好啊。”阮玉山伸手搅了搅锅里的热水,这是他原本打算今晚烧给九十四沐浴的水。
用手搅完,他指尖挂着水珠,放到眼下捻了捻:“挂完了,我再把刺青给你解了,还你自由。怎么样?”
“那很好。”
九十四一听就知道阮玉山又在信口开河。
他不信,不过也不打算忍气吞声,他不是会连续两次让人欺负到头上的蠢蛋。
阮玉山敢说,他就敢回:“你还我自由,我记得你的恩情。”
阮玉山听见这话弯了弯眼睛。
他终于转过来看向九十四,笑吟吟道:“你还想要什么?”
“名字。”九十四目不斜视,“你给我取个名字。”
这话他倒是真心的。
他想有个名字,奈何认知有限,中原人怎么取名,哪些字作名,那些字作姓,他一概不清楚,若是随随便便取一个四不像,岂不是跟蝣人九十四这个称谓没有区别?
阮玉山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九十四想,让他给自己取个名字也会取得很好。
“取名字?”阮玉山半是靠半是坐的挨着灶台,垂眼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席莲生问你要名字,你就来找我?真是难为你,还得忍着不喜欢。”
九十四不说话了。
他觉得阮玉山这说法哪里不对,可是仔细一想,每个字都不出错——他确实是因为席莲生问了名字才想给自己取一个,也确实找了阮玉山帮忙,再者,他确实不喜欢阮玉山。
细究起来,阮玉山每句话都是正确的。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眼神更阴沉了。
既然九十四没话可说,那就别怪他不高兴。
他不高兴,九十四也别想好过。
阮玉山从灶前站起身,大步流星走过来,轻飘飘地夺走九十四手中那副丹青,头也不回地扔进门前灶中:“要我取名字?你知道什么人才配让我取名字?”
九十四仰着头,看向伫立在自己身前的阮玉山。
“我的家奴。”阮玉山俯视着他,眼色冷得不像话,一字一句地问,“你想做吗?”
九十四摇头。
他对旁人的每一个问题都会认真思考过后再进行回答,哪怕是阮玉山这些带着不清不楚的恼意的羞辱——倘或九十四像蔑视驯监那样蔑视阮玉山,他满可以像昨天一样对阮玉山的任何话都充耳不闻,任何问题都视若罔闻。
可是他已渐渐清楚,阮玉山对他并无人格上的轻视,既然如此,他便认为自己也该平等地对待阮玉山。
怎料他这次还没开口,就见阮玉山缓缓弯腰,凑到他面前,低低吐出三个字:“你也配。”
九十四微微一愣。
“自由,名字,恩情?”阮玉山脸色突变,那副傍晚看起来还很顺眼的眉目忽然变得使人憎恶起来,他豁地起身,再不拿正眼瞧九十四,阴沉沉地问,“谁稀罕你的恩?”
九十四的愣怔只有一瞬,此刻他发现阮玉山在他跟前又高大了起来。这样的高大并非是白天教他写字,晚上为他烧水时那副身躯的高大,这完全是在饕餮谷初见那天早上,对方远远高坐在看客席上那股傲慢的高大。
“你喜欢我如何?记恨我又如何?”阮玉山问,“你是观音菩萨还是玉皇大帝,能杀了我还是供奉我?”
阮玉山皮笑肉不笑,和在饕餮谷时的神态如出一辙:“你当你的喜欢是什么?又当我是什么?谁想要你的喜欢?”
九十四的目光冷了。
阮玉山低下头,蓦地伸手,虎口卡住九十四的下颌——他也最是厌恶九十四的这个眼神,像看仇人一样看他,像恨仇人一样面对他一言不发。
既然九十四不说,那就他说。
“什么是自由,你也配在我面前要自由?东南西北你知道怎么走?从这儿走出去你活得到十天吗?名字——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跑你面前问上一句你就肝脑涂地。还敢让我给你取名字?”阮玉山卡住九十四的那只手向上用力,抬起九十四的头,“你死了不要紧,别耽误我的事!你真当以为自己多了不得?我还得看你脸色?”
九十四眼角骤缩。
是了,他终于想起来,阮玉山在饕餮谷买走自己时花了整整几十万金子。
他是有用途的,大用途,耗费了这个主顾大把的金银,是阮玉山买回去的猎物。
阮玉山不惜花大价钱买他,是有正事。
听驯监说中土的人最善假以辞色,他同阮玉山不过待了两天,就险些以为对方不是仇人了!
九十四额前的青筋突突地跳,一边是跳阮玉山这些中土来的大老爷们最是心狠手辣,把蝣人抽筋剥皮从不留情;一边跳自己糊涂愚钝,被喂了两口好饭就真像饕餮谷的狗似的没心没肺,以为自己能跟人平起平坐了。
想到这里,他眼中的锐光又平息了。
得多谢阮玉山,一语点醒梦中人,否则他还真快忘了自己原本要干什么。
九十四眼底飞快划过一抹蛰伏的杀意。
“天下众生,不过草芥。”阮玉山的力气大得几乎快把九十四掐死,他的眼角也微微抽搐着,死死盯住九十四漂亮又可恨的脸,“谁的命不是轻如鸿毛,你又自以为你几斤几两?我看你仗着自己几分姿色,分不清主次轻重,看不懂天高地厚了!”
他说完,一把甩开九十四,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刚才为了给九十四做饭才撸起的袖子:“我告诉你,我在一天,你是我的人;我死了,你是我的鬼。想要自由?等下次投胎,绕着我走。”
九十四被他甩到侧身躬在桌边,半个身躯隐在阴影里。
两个人许久都不言语,只听到屋外灶上的洗澡水煮得沸腾,屋子里九十四大口呼吸着顺气。
半晌,九十四缓过了一口气,从灯下漆黑的阴暗处抬起脸,仰视着阮玉山,眼睛藏在眉骨下的阴影里,嘴角慢慢扬出一个笑。
“是,阮老爷。”
第28章 赌气
天彻底黑了。
一场不知从何处升起的迷雾逐渐席卷过来。方才院子外的一切还尚能看清,眼下顷刻间便覆盖浓厚的迷障。
大雾四面八方侵袭整个村庄,堪堪到他们院子外便止步不前。
昨晚取回来的那罗迦血果然起了作用。
须臾,远远的,外边传来渺茫的“噗通”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滚进河里。
很快,又传来一声“噗通”声。
不过多久,“噗通”声接二连三,一个又一个无休止地在远处河岸响起。
围村的河流离他们不远,那声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近到能让人逐渐清楚地确定确实有东西滚进河里,远到让人无法仔细辨别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起衣棚老板在九十四欲往河边洗手时所嘱咐的——每晚都有东西跳进河里。
昨夜他们没听到,兴许是回来的时候太晚,错过了。
现在外面很危险。
九十四收敛眉睫,陷入沉默。
——但在阮玉山身边,也迟早会死。
他将目光撒向院外,眼中眸光一闪。
阮玉山似是看清他心中所想,二话不说将门踢上,抱着胳膊挡在门前,依旧面目可憎:“滚去睡觉。”
九十四收回视线,直勾勾盯着阮玉山。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的怯懦与仰望,淬满了平静的仇恨和悄无声息的憎恶。
不过九十四没有做出反抗,他像一条蛰伏回窝的毒蛇,一言不发地、缓慢地后退,最终盘踞在自己小小的一方地铺中。
这个夜晚寂静得出奇。九十四靠坐在床下的墙角,就着外头唯一清晰的月光,拿着从席莲生那里得到的开蒙书卷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翻阅,颇为心无旁骛;阮玉山则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蹙眉凝视了九十四许久,确定对方这一夜不会再有任何动静,便打开门去到檐下,守着燃烧的柴火坐得一动不动。
灶上的水快烧干了,阮玉山把锅撤走,却往灶里加了柴火,看起来不打算再进屋子。
明亮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彻一夜,他前半夜在想九十四脱口而出的那句“不喜欢”,后半夜在想九十四的新名字。
罢了,喜不喜欢也没什么所谓。阮玉山心想,一个蝣人而已,带回红州便要死的,他在乎这些做什么。
这个想法自脑海中萌发时,阮玉山又皱了一下眉,顿感胃里阴沉沉的恶心,什么钝刺扎得他难受。
想是这雾气古怪,干扰他的心智了。
快五更天那会儿阮玉山才不经意往屋子里一瞥,瞧见火盆里的碳就快熄了,九十四蜷缩在地铺上,卷曲的头发遮住他的侧脸,被褥勉强盖到腰际。九十四的手里还拿着一卷没有合上的书。
阮玉山打算回去睡了。
既然他要睡觉,那便理所当然得先换碳。
否则碳烧得旺的时候叫九十四享福,这会儿他要睡了就烧冷碳算怎么个事?
阮玉山认为自己绝不是要给九十四换碳。
他窸窸窣窣烧好了新碳,又去检查了屋子里的排风道,最后拿着他的木枪,回去睡觉时经过九十四的地铺,顺手用枪头把九十四的被子给挑上去,盖住了九十四的肩。
就在这时,九十四警觉地醒了。
一睁眼,瞧见阮玉山锋利的枪头指着他的侧颈。
阮玉山:“……”
九十四目光十分沉静,一如他清醒时那样。
他垂眼睨向几乎抵在自己经脉处的木枪,又慢慢抬眼打量阮玉山,最后舒展了四肢,轻轻翻身,一个仰躺,抬起下巴,四平八稳地用这个姿势使自己的喉结抵住了阮玉山的枪尖。
阮玉山下意识收枪。
九十四蓦地伸手,抓住他的枪杆,木枪尖端在九十四的喉结下方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木枪之上,九十四那张青玉瓷器似的脸神色还是那样冷,眉眼间八风不动,带着些许傲慢,淡淡地凝视阮玉山。
好像自由不重要了,活着暂时也无所谓,他就是要看看阮玉山敢不敢下手杀了他。
“松开。”阮玉山没有表情,只是命令。
天亮了。
没有鸡鸣,没有狗叫,只是一丝蔚蓝色的曙光照进屋子,让他们意识到外头大雾散了。
九十四一声微哂,用手背别开阮玉山的尖枪,拿起手边的书,麻溜起身走出门去,一副再不回来的架势。
阮玉山知道他这又是往学堂去,懒得同他置气,抬脚跨过九十四的床褥,刚要往床上去,忽一扭头瞅向九十四睡过的枕头。
不对。
九十四刚才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神色试探自己敢不敢杀他?
赌气。
九十四为什么为了他的话赌气?
因为他说不稀罕九十四的喜欢。
九十四并不是个爱面子的人。
天下那么多瞧不起蝣人的人,也不见九十四挨个挨个置气。
九十四只同他置气。
同他说的那句不稀罕置气。
阮玉山的眼神变得意味不明。
阮玉山的木枪在手里晃晃悠悠。
学堂里学生们念书时的脑袋也摇摇晃晃。
九十四不晃,九十四一早上心不在焉。
他现在有两条路。
要么想法子让阮玉山解了刺青,自己远走高飞;要么想法子让阮玉山解了刺青,杀了阮玉山,再远走高飞。
九十四倾向第二条。
如果有什么能不让阮玉山解开刺青就能杀了阮玉山,同时还不影响到自己性命的法子就更好了。
“在想什么?”
席莲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九十四才发现已经到了下学堂的时间,自己周围几乎没人了。
他一向有话就说,有问就提,毕竟这世上他学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不问问又怎么知道别人会不会有所涉猎。
于是他开门见山:“有没有人,又死又活?”
“又死又活?”席莲生微微皱眉,对他的问题进行了自己的理解,“你的意思是,干麂?”
“干麂。”九十四兀自把这话重复了一边,“什么是干麂?”
“干麂就是活死人。”席莲生说道,“活死人,顾名思义就是活着的‘死人’。既不像死人一样只能躺在棺材里,但也不像活人一样有呼吸或者能见日光。”
“哪里有干麂?”九十四忙不迭开口,“怎么变成干麂?”
席莲生认为九十四的求知欲过于旺盛,话语中似乎蕴含某种非常强烈的目的:“你问这做什么?”
九十四一下子收敛神色低下头,摆出一个缄口不言的姿态,只简略地敷衍:“问问。”
他不打算让自己唯一的朋友知道他总是动不动想杀人——纵使目前想杀的只有一个该死的阮玉山。
不过他虽然敷衍,但显然他仍希望席莲生能尽善尽美地给他回答。
因此他在闷头糊弄完席莲生的问题以后,再次把头抬起来,目光炯炯地盯住席莲生,仿佛很希望对方给他详细解答。
“……”
席莲生笑着摇摇头,还是尽心尽力做到一个夫子的本分,朝身后不远的过山峰一指:“看见那个蛇头了吗?在它旁边,有一座矿山。”
矿山的矿道曾经坍塌,埋死了上百来号人。
其中包括阮玉山的曾祖父,阮老太爷。
相传每月每逢朔望日,矿道会在此前一天打开,到了朔望日的子时,里面就会灯火通明,传来热闹非凡的挖矿声。
那些挖矿的人就是干麂。他们长眠在砸死自己的矿道中,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才会苏醒,醒来以后继续自己生前所做之事。
“但在他们的认知里,他们一直活着,不知道自己死了。”席莲生说,“他们甚至像活在外面一样,知晓外界所有的事:朋友,亲人。好像跟他们从未跟外界分开过。”
所以他们像活人一样有呼吸和心跳,会思考,有情绪。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席莲生解释,“一旦点醒他们矿道坍塌的回忆,他们立刻就会化作灰烬,再也无法复苏。也不能把他们带出矿道,因为干麂一旦见了光,就会化作烟雾消散,甚至引发瘟疫。”
他们只能永远待在矿道中,无休无止地于每个朔望日醒来,蒙昧地存活一晚后再次长眠。
“不过这只是个传说。”席莲生慢悠悠收起手上的戒尺和书卷,朝学堂外走去,玩笑般宽慰道,“矿道塌了几十年,这个传说就流传了几十年。就像某处荒废的医馆闹鬼,某个年久失修的学堂总是传来婴儿哭泣,某个乱葬岗总有颗脑袋在找自己的身体一样,故事传了几十上百年,也没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没人上赶着去验证——活腻了才会去找死。”
“那你呢?”九十四发现今天席连胜似乎很急着收拾东西回去,他看着席莲生的脸,发现对方今日的脸比起昨天少了些血色,“你听过矿道里挖矿的声音吗?”
席莲生从门内跨出一只脚,回头笑道:“当然听见过。”
九十四追问:“那晚上跳河的声音?”
席莲生嘴角的笑僵了一瞬。
“也听见过。”他把脚收回来,重新面对九十四,“把屋子赁给你的人没告诉过你,夜里听见声音不能出去?”
“我没有出去。”九十四说,“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
“没人知道。”席莲生这次在九十四话音尚未落地时便开口,险些将九十四的话打断,“这村子古怪,我清楚,你也清楚。可如今世上,谁都只想有个栖息之地,我是,你是,村民们也是。外面的东西,不去听,不去看,大家摸索出苟活的法子,只要跟那些东西互不打扰就能活命的话,其他的事自然是了解得越少越好,你觉得呢?”
原来这就是整个村子一直以来所有人相安无事的原因。
不是没人好奇每晚外边都有什么作祟,而是所有人都遵守着规则,不敢因为一时好奇坏了规矩。
“那,”九十四对他们的做法不置可否,也并不因为席莲生的震慑就停止提问,他看着学堂的墙壁,沉思后问道,“人的胳膊长在墙上,正常吗?”
席莲生对着九十四凝望了很久。
半晌,席莲生耐心笑道:“自然。”
第29章 太爷
阮玉山又是一个人在院子里。
他百无聊赖地扫了地,喂了马,灶上还煮了饭。
不在府里的时候,阮玉山其实对这种亲力亲为的日子过得很是自得。
身在何等环境便自处何种身份,在府上日理万机是正事,同样,隐姓埋名的时候,在这一方小院洗衣做饭对他来说也是正事。
给九十四的马喂草的当儿阮玉山抱着胳膊沉思了半天,决定不给九十四取任何名字。
他了解自己,也自认还算了解九十四。那种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心意的人,是旁人一次不忠,他便百次不用的性子。
阮玉山知道自己是没资格给九十四取名了。
不过他虽然没有取名的资格,但总有引荐的资格。
九十四是不懂中原那些取名的规矩和习惯,因此决不会轻易给自己找个名字就使了,不找阮玉山,必定也会找别人。
阮玉山也不乐意让席莲生后来居上——平心而论,他其实很清楚九十四与席莲生之间并不会产生什么非同寻常的感情,他不喜欢席莲生,只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让他发现九十四待他总是比常人更低一等。
怎么任谁来了九十四都能客客气气温温和和,一到他阮玉山面前就成天摆个臭脸?
他阮玉山是穷酸了,还是迂腐了?身上有味儿,熏得九十四老远见了他就眉头直皱?
若是整天只对着他皱眉头那也就罢了,阮玉山还能糊弄糊弄自己九十四天生就是个臭脸;偏偏席莲生撞上来,让他瞧见原来九十四也是会好好说话的。
一个乡野村夫,地位还能高到他头上去了?
阮玉山冷着脸,因为对九十四感到不满,连带看九十四的马也不顺眼。
他把九十四那匹马的嘴里最后一口草扯出来,丢到旁边,在低低喘气的马叫声里转身往灶前去做饭。
做完了午饭,九十四没回来。这是阮玉山能预料的。
谁发脾气不是发个一天半天的?
阮玉山表示体谅。
晚饭过了,九十四还没回来。
阮玉山背着手在屋檐下踱了几个来回,决定不等了。
他今晚还有别的事得做。
明天是望日,今夜过山峰旁的矿山矿道会打开,阮玉山得先下去看看地形,若是能趁干麂尚未复活直接找到阮老太爷的骨珠是最好,以免明天碰见复活的干麂,生出不测。
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早顺备好的工具:火折子,罗盘,绳子,挂钩,和一把扇子。
又拿纸笔写了一句话放在桌上:饭温在锅里,夜间不要外出。
写完以后阮玉山想了想,认为这话太过温和,拴不住九十四,于是又回头加了一句:如若不听,待我回来,将腿打断。
他感知得到九十四就在附近,兴许是不想见他,才一直没有回家。
从此处到矿山还得走上大半个时辰,阮玉山牵了马,提胯上座,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朝身后的某个方向喊道:“回去吃饭!”
说完便驾马离开了。
他今夜必定是回不来的,且不说矿道情况如何,就算他走运早早找到了老太爷的骨珠,那这村子夜半也不能见人——他还没蠢到半夜跑回大雾里送死的地步。
俗话说要修矿道,先立矿井。甭管多好的山,山里藏着多好的矿,那也不能随便找个地儿打洞进去就开始挖了。山里的矿跟碗里的饭不一样,不是均匀遍布在每一处地脉。
早年间挖矿,都得先根据草木岩石的分布和走向,探寻出大概的矿脉,再不停地定点,一个点打一个竖井,竖井直直地打进山里去,若是打得足够深了,还找不到矿石,那就去下一个点接着打。
佘家寨的矿道修得偏僻,虽说过山峰旁边那座山一看就是个好山,但矿脉却不好找,当年佘老大打了很多竖井,最后才在山背面竖井底下探到铜矿,再开始铺矿巷,也就是安矿道。
阮玉山依照老太太给的地形图,凭记忆找到山背的那个竖井,竖井口的轱辘早已荒废,木轮用不得,绳子也脆了。
按理,矿道口还有个专门负责人员运输的口,叫马头门。不过如今整个矿道都停止运作了,从哪个口下去都一样,阮玉山也就不讲究了。
他取下挂钩和绳子,把绳子一端在自己腰上饶了两圈,又把另一段系在挂钩上,找了一处坚硬庞大的岩石,将挂钩打进石后土地里,再回到竖井前,拿出火折子,点燃离开屋子前随手拿的木柴,丢进去,瞧见木柴落地后扔在燃烧,才攀着竖井慢慢下去。
在竖井里落了地,阮玉山打开折扇一边朝前扇气,一边拿起火把四处看了看。
这矿山里的各处巷道修得四通八达,果然如传闻所言,原本坍塌过后该被废石填满的矿道此时空空荡荡,当真一到朔望日前夕就跟被清扫过一般对外打开了。
阮玉山举着火在目前唯一一条平巷中行走,举目所见每条矿道四面都布满加固的木条,在采完矿以后的地方也不难看出用废石回填的痕迹,可见当年阮老太爷留在佘家寨的监事没吃白饭。
如此坚固的矿道,实在难以想象会因何坍塌,又为何将数百口人尽数埋葬在此。
阮玉山越往前走,矿道愈发黑了。
火把逐渐找不清前方和四周的矿壁,就连每条道四面的护架也得从凑近了才能看。
阮玉山伸直手臂,尽可能照亮远处,双眼盯着自己的脚下,用玄息感知自身前后,以免突然遭遇袭击。
他一步一步走得愈发谨慎,越往里走,外边的世界就越远了,连风声也被隔绝。
荒废数十年的矿道寂静无比,除了他自己平稳到几乎发不出声音的脚步,矿道里只剩他的呼吸。
火光渐渐微弱到只照得见火焰周围数寸的范围。
万幸,阮玉山的玄息并未探查到矿洞中有任何其他的存在——至少没有任何其他玄者或妖物的存在。若只是存在没有玄气的普通人,他的玄息探查不到,那内力也该感受得到。
除非,这里有玄境比他更高的人,能在他的感知中隐藏自己的玄气。
这种人在世间千万中难找其一。
阮玉山虽然自负,也绝不是掉以轻心之辈,他走得愈发往里,便越谨小慎微。
矿道里久无人至,阮玉山且行且看,忽然想起,那个负责运输人员的马头门还负责排水和通风。
也不知这矿道里的马头门是否还连接着外边,若是没有,他可得出去先把那个入口找到,否则今夜非得活活憋死在这里边。
矿井深处换气越来越难了。
阮玉山尽量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打算再往前走三丈,若在底下找不到马头门,他便出去找到再进来。
他胸腔起伏着,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是控制,就越是沉重。
他试着把呼吸放轻,可似乎完全没用,就算是憋着气,也能听到呼吸声。
阮玉山脚步一顿。
是他的头顶一直有人。
“谁!”
他将手中火把蓦地举高,抬头看向头顶呼吸声所在来源,目之所及却只有森森矿壁和一节节支撑矿道的木格,瞧不见别人丝毫的身影。
呼吸声还在继续。
手中的火把微不可察地朝后方飘闪了一下,阮玉山猝然转身,将火把对准方才余光所见,以平时握枪的姿势直直刺入来人面门。
火把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却不见有任何变化。
这只是一个幻影。
阮玉山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最多不过三十出头,身量是芝兰玉树,长相也是风流倜傥,剑眉星目,若真变成个实打实的人站在这儿,半点不比阮玉山差到哪去。
对方抱着胳膊,悠闲地倚靠在矿壁上,笑吟吟地喊:“小玉山儿。”
这是阮玉山年幼时老太太对他的称呼。
阮玉山收回火把,凝神注视眼前的幻影。
俄顷,他开口道:“曾祖父?”
阮府每个家主在接任州主之位时,都会请先生提前来府中做一张丹青。
阮老太爷年轻时的画像就挂在阮家宗祠里,阮玉山从小看到大。
“眼神不错嘛。”英年早逝的阮老太爷站直身子,绕到阮玉山身边,虚幻的胳膊拍拍阮玉山的肩,“本老爷是不是比画像上好看许多?”
阮玉山睨着他,还没开口,又见对方摸了摸头发,点点头:“我自来不上相。”
“……”
阮玉山虽然向来很认可自己的脾性,但如若眼前有个跟他一样甚至超乎他十倍难缠的人,他就没那么认可了。
何况这个人还相当的为老不尊。
他抬臂想要拨开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触到一片空气之后,发现拨不开,便往旁边挪了一步,不情不愿做了个礼:“孙儿此次前来,是奉老太太之命,寻得您老的骨珠,拿回去安葬。”
阮老太爷挑着眉毛看这人装模做样在自己面前叽里呱啦一大通,末了,见阮玉山等他回复,才恍然道:“啊,骨珠啊。”
他再次绕开阮玉山,轻飘飘地往返回的路上走:“跟我来。”
也不知是不是阮玉山错觉,自家曾祖父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似乎翻了个白眼,还嘀咕了一声:“装什么啊。”
阮玉山乜了曾祖父的背影一眼,懒得跟一个鬼计较。
“少在背后瞪人,”对方头也不回,“我看着你呢。”
阮玉山至思索了一瞬:“这整个矿道都是你?”
“很聪明嘛。”老太爷负手,徐徐前行,“不过并非整个矿道都是我,而是我,献祭给了整个矿道。”
矿壁上的呼吸声跟随他们的脚步起伏。
“献祭?”阮玉山问,“为了佘家寨的人?”
阮老太爷终于回头了,带着一种颇为赞许的眼光:“不愧是我孙子。”
“……”
不愧是他老太爷。
如果对方不是他曾祖父,阮玉山这儿已经把人脑袋拧下来烧茶喝了。
“这矿山旁边有个细细长长的山头,你应该听说过,叫过山峰。”阮老太爷随心所欲起来跟阮玉山如出一辙,根本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惯,只管自己想说什么,“过山峰有几个来历,想必也不需我赘述。当年佘家寨挖这座矿,那得归咎我的指引,若不是我拿此处矿山当聘礼,佘家寨上上下下数百口人也不会葬身于此。”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顿,似乎开口想问什么,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停下,先把要紧的说了:“这矿山紧挨过山峰,而过山峰又恰好是传说中无相观音封印妖蟒所在。佘家寨人的死因其实很简单——那时他们挖矿挖得太深,挖到了那把观音用来封印蟒蛇的三尖戟。”
这一挖便触怒了神器。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整个矿道天崩地裂,从内部轰然坍塌,佘家寨整个寨子连同阮老太爷留在此处的监事全部因此丧命。
神器之怒,响天动地,找不到罪魁祸首祭天,怒意便难以止息。
“他们在变成干麂之前,日子可没那么好过。”
老太爷终于走到阮玉山进来的竖井下方,他定立在不远处,望着井口投射到自己脚下的一束微薄月光,背影略显伶仃寂寞:“干麂不过是像活死人一样每逢朔望便醒来劳作,太阳升起便继续长眠。我来赎罪之前,他们每时每刻都在遭受巨石压顶的折磨,想喘喘不过气,五脏六腑时时刻刻都在被不断地震碎又愈合。这样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日子,他们撑了很久。”
直到身体被不断散发的怨念蒸发成了瘟疫。
人不是有恨才会有怨,只要在经历痛苦,就会不由自主产生怨念,这不是人的意愿所能抗衡的。
“他们不恨我,也不想害我。因为我死了,他们的大小姐就会难过。”老太爷仰起头望向井口,“可是他们的怨念太过强大,想出去的欲望太过浓烈,最终怨气化作瘟疫,残害了山下一方百姓。”
阮玉山沉默片刻:“那个跑回阮府传假信骗你来此的二当家,是他们设计的?”
阮老太爷背对着他摇头:“你高估了佘家寨的冤魂。”
矿道中静默了许久,阮玉山听见老太爷开口。
“那是神器的追杀。”
第30章 偷袭
无相观音留下的神器,可不是什么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既然有人敢挖矿挖到三尖戟的结界身上,不找到罪魁祸首,神器便不会罢休。
很显然,最后被神器判定为罪魁祸首的,不是一开始发现了矿山却没能动手的先太上皇,也不是被蒙在鼓里最终什么都没得到的幽北城主。
动手的佘家寨和策划一切的阮老太爷,一个也逃不掉。
“佘家寨挖矿太深,惊醒神器是无心之失,也得当场毙命为此付出代价。我机关算尽,为了一己私欲一手促成采矿之事,惊扰了神器,它更不会放过。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挖矿,挖动神器,破坏了观音当年在此留下的结界。”
阮老太爷仰望竖井的头久久没有低下。他高高的发髻悬在阮玉山眼前。阮家的男儿一向都是这样干脆利落地束发,阮玉山看着曾祖父发冠上的珊瑚花纹,花纹折射出一道温润的月光,那道光已经在这个矿道的竖井下闪烁了几十年。
“结界被毁,巨蟒的力量便在此地开始催动。山脚下村民渐次出现瘟疫症状,实则是巨蟒借了佘家寨冤魂的怨气,对村民的性命进行吸食。若再不进行阻止,满村的疫气和怨气集成了灵,帮助巨蟒冲出封印,便是神器失职。因此神器要寻找东西修补封印。”
阮老太爷说到这儿不说了。
阮玉山也听明白了。
——阮老太爷的高阶玄者骨珠就如同那补天的石头,是上好的、填补封印的法器。
“当年跑回阮府报信的二当家,只是神器放出来的一个傀儡,目的是引我前往矿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
回忆起那个千里奔袭来此赴死的晚上,自己的骨珠,连同肉身、灵魂是如何一步步被神器的力量拆解、献祭,再协助其完成镇压封印的,阮老太爷已经记不清了。
七十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像守山的山灵一样和冰冷的神器作伴,这里有无数个漫长夜晚足够他铭记当时的细节,可阮老太爷这许多年竟是一次也没回想过。
阮家人从来都是记吃不记打,即便骨珠被取,肉身化石,灵魂被处以永恒的孤寂,他也从没有过片刻的后悔,遑论夜夜反思,吸取教训。
毕竟被关在这儿已经够苦寒了,谁还乐意日夜反复咀嚼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记忆?
“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要娶她。”阮老太爷说起这个,后脑勺颇为骄矜地晃了晃,“换个聘礼罢了,我就不信自己次次都会马失前蹄。”
阮玉山倒是有几分佩服他的顽固不化:“那她现在要我前来取你的骨珠,你给是不给?”
阮老太爷一回头:“给啊。”
他笑:“她要什么我不给?”
阮玉山问:“给了这封印怎么办?”
阮老太爷伸出手指朝他一点:“一看你小子就没好好念书。”
阮玉山眉毛一挑,刚想问这干读书什么事,就听老太爷解释:“阮府荟英楼第四层,有一本古籍,叫《初元注》,是阮家先祖当年请数十位大能到府中,将世间许多孤本残卷夙兴夜寐整理三年,合著而成。《初元注》中有一卷,名《盂兰》,是天子府中稀世孤品《盂兰古卷》的拓本,卷中详细记载了自能仁佛祖创世起,无相观音在混沌中来去千年,斩杀封印的一切妖魔,以及他留在娑婆世间的所有封印法器。”
阮老太爷一看就认真念了书,说起这些简直如数家珍:“比方说无镛城谢府谢小将军所用的龙吟箭,便是当年观音屠龙后,拔龙须,抽龙骨做成的神器;再比如暲渊中有一只鼍围……”
“好了。”阮玉山很是不想听到这个无处不在的谢九楼,打住道,“您老人家直接说,这古卷关乎此地封印的部分。”
阮老太爷便接着说:“根据我对古卷的记忆,无相观音虽然嗜杀残暴,但做事却十分周全谨慎。
“传说他在混沌每过一处,若是开了杀戒,必定将妖物尸身做成法器,留一神兽看守,待后世有缘人取走;可若是不开杀戒,仅仅是将妖物封印——一来是他认为此妖罪过尚未大到非死不可的地步,二来,镇压一只大妖,也有威慑方圆百里无数小妖的作用,因此他若对妖物只封不灭,那必定会留下不止一件封印神器,以便后世不时之需。”
比方现在,阮玉山若是取走骨珠,破了神器三尖戟的封印结界,那世间一定还有一样法器是观音留下来镇压过山峰的。
“第二件神器是什么?”阮玉山问,“您老告诉我,我去取了来,给这儿换上。”
阮老太爷咳嗽一声,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神色:“我忘了。”
阮玉山眯眼:“忘了?”
阮老太爷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当年也没好好念书的事实:“啊呀,兴许是当年求知太过急切,一目十行,忽略了这点小小的纪要。”
他“啧”了一声,不给阮玉山质疑的机会:“你问我?我是古卷吗?府里藏书阁放得好好的你不看,偏要问我这八九十岁的老人家?”
阮玉山理直气壮:“荟英楼四楼被我烧了。”
老太爷一愣:“什么时候。”
阮玉山想了想:“六岁的时候。”
老太爷:“怎么烧的?”
“火烧的。”
阮老太爷急得想上手给他两下:“我问你为什么要烧!”
阮玉山说:“不想读书,就烧了。”
当然,后果他没说——他爹他娘加上老太太三个人联合起来一顿家法,阮玉山差点没能活着长大。
阮老太爷一个巴掌打过去,虚空的手臂穿过阮玉山的身体。
“晚了。”阮玉山慢条斯理,躲也不躲,“您要是多活个五六十年兴许还能过过手瘾。”
现在是打不着他了。
“败家子。”阮老太爷讪讪收手,低头转了两圈,停下来,一挥胳膊,“那你就去天子府找天子要吧!”
阮玉山盯着他。
老太爷哎哟一声:“我不是非要你把骨珠带回去见她。只是这些年,我愈发力不从心,和神器一起,感觉这封印越来越弱了。业精于勤荒于嬉,镰刀许久不用尚且要生锈,骨珠放久了也是一样。兴许是我骨珠的玄气随着年月渐渐消散,力量填不满封印的缺口,也未可知。”
阮玉山终于了然:“这就是您托梦给老太太,让她老人家打发我来取骨珠的原因?”
他就说老太太怎么着也不会无缘无故叫他来取老太爷流落在外几十年的骨珠,总该是有点内情,合着都是老头子在作妖。
取骨珠为假,替老太爷寻找另一件神器镇压过山峰才是真。
“还有一件事。”老太爷忽然端正了神色,“这巨蟒既然能让我感知到封印不再牢固,兴许它的一部分力量已经突破镇压,窜逃出去了。无相观音杀伐果断,为大妖留下第一件法器是为封印,如果大妖不愿悔过,冲破了封印,那么观音留下来对付它的第二件神器,必定是杀器。以杀代封,是观音的第二次惩处。”
阮玉山静静听了,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找到神器是第一件事,找到以后不是放到这儿就完了,还得拿着神器杀了过山峰,这是紧接着的第二件事。
阮玉山问:“您老的骨珠在哪?”
找神器归找神器,骨珠是老太太托付的,他可没忘记来这儿的主要任务。
老太爷笑了笑,指着身后四通八达的矿道:“从这儿进去,第一个拐口往右,一直跟着矿道走,再经过一个斜巷,抵达矿洞最深处——我的骨珠这半个月就在那里。”
阮玉山:“这半个月?”
老太爷道:“它每次的位置都不一样。”
阮玉山转身便要去寻。
阮老爷一步向前,翻身挡住他:“这东西今儿看不到,得朔望日来了,让佘家寨那些干麂们才能带你找到。”
可就算不找,阮玉山今夜也得待在这儿过夜,倒不如四处转转。
他问:“这矿洞里的马头门和其他竖井还通着?”
“通着。”阮老太爷随手指了几个方位,“你想从哪出去都可以。”
阮玉山沉思片刻:“你想不想她来见你?”
老太爷愣了一愣,无奈笑了:“九十六的人,你叫她消停点吧。”
阮玉山不置可否。
俄顷,又问:“你想不想出去见她?”
老太爷似笑非笑:“她没告诉过你,不能带这矿洞里任何人出去?哪怕是我。”
阮玉山自然记得。
矿洞中的干麂们一旦出去见了天光,会当即灰飞烟灭,并且引发瘟疫。
而阮老太爷,看这架势,该是离不开这里了。
阮玉山耸肩:“随口问问。”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竖井口传来“咚”的一声。
阮玉山扭头,眼角一抽。
——是九十四。
矿壁的呼吸声停止了。
他再抬头,此时正是子时,月上中天,天色十分明亮。
本该在他身后的阮老太爷也消失了。
阮玉山该问的都问了,该找的也还没到时候找,这会儿正好闲下来,就撞上九十四跟来了。
他走过去绕着九十四打量了两圈,厉声低问:“你来做什么?”
九十四瞅他一眼,又看看他拴在腰间的绳子,学着他的姿态背着手,有模有样走了几步,往周边矿壁打量,对他爱答不理:“看看。”
阮玉山一看就知道这人没安好心。
他也不拆穿,也不逼问,反正俩人既然都来了,今晚便只能在此过夜。
他倒要看看,九十四那肚子装的坏水儿几时往他身上泼。
阮玉山眼下只挑自己有兴趣的问:“跟了我一路?”
九十四垂下眼皮斜他,整张脸冷冷的,是个很轻视的神态:“外面有马,地上有印。”
意思是跟着马蹄和脚印就能找到他,犯不着一开始就跟着。
阮玉山说:“担心我?”
九十四别开头望着上头,只吐出两个字:“不配。”
也不说是他不配,还是阮玉山不配。
这是还在为昨晚的话赌气。
阮玉山瞧他赌气的样子,眼神便暗暗有了点笑意。
不过再想笑也得忍着,待会儿旧恨未消,又添新仇,把人再得罪一次可就犯不着了。
两个人僵持着,阮玉山眼珠子一转,意识到九十四是个有问必答的性子,再怎么同他赌气,只要他发问,九十四就是拉着脸,哪怕只蹦一两个字儿,也会回答。
阮玉山开口,刚想问九十四是怎么下来的,就见九十四一个扭头:“我走了。”
还没抬脚,就被阮玉山一个横跨挡住。
九十四也不跟他闹,只是木着脸,一副十分坦然又冷漠的模样。
他今夜举止怪异,可是也懒得跟阮玉山解释,更不想在阮玉山面前欲盖弥彰,反正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做,阮玉山也没错处拿他。
果不其然,阮玉山又绕着他走了两圈,来回地看了又看,蓦地扬唇,给他让道:“你走吧。”
既不问他来的目的,也不问他去的方向。
九十四蹙眉,也察觉到了阮玉山的蹊跷。
不过他也不吭声,说走就走。
他双手抓住竖井的木框和嶙峋的矿壁,双脚一点,身轻如燕,三两下攀爬了出去。
合着刚才是站在上头双腿一跃直接跳下来的。阮玉山心里想,赶明儿回去还得看看九十四的膝盖。
不过看今晚的架势,他得有命活到明天才行。
阮玉山一面嘀咕,一面儿提脚往矿道深处走去,很快便隐入望不见尽头的黑暗。
——九十四确实没想让阮玉山活到明天。
他在天黑前顺着阮玉山的马蹄印骑马赶到山脚,又根据脚印找到竖井口,瞧见井外嵌在地里的钩子,只敢推断阮玉山目前在这底下,但里头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所以才一个纵身跳下去打算亲自打探打探。
哪晓得刚落地就撞上阮玉山。
九十四看这人手上就一根半熄不熄的柴火,一把扇子,腰上捆两圈绳,跟他先前在屋外所见大差不差,心便先稳了一半。
阮玉山明知他行动诡异却仍旧放他离开,这确实匪夷所思,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算盘,九十四的算盘打得很干脆:他手无寸铁,身无长物,知道要杀心机深沉的阮玉山难如登天,可今夜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狡兔三窟,阮玉山有心眼,他也不怕,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乱拳有时候也能打死老师傅。
只要把阮玉山永远困在这个矿道里,对方变成了干麂,半死不活,他就成功了一半。
至于身后的刺青束缚着他不能离开阮玉山百里以内,那可以再做打算。
活的阮玉山他都能解决,一个半死不活的干麂,他还不能想法子解开刺青了?
再者,大不了把变成干麂后的阮玉山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见不得日光没关系,裹一层就好了。
九十四认为自己这个想法很不错,因为变成活死人的阮玉山一定比现在的阮玉山讨人喜欢。
他越想便愈发坚定,甚至心里开始狂热地思考变成干麂的阮玉山待在他身边是什么样子。
九十四一边想,一边一脚踹开阮玉山嵌在地里的钩子,先断了阮玉山攀岩的绳索,再想法子把这出口堵住。
他举目四望,选中了不远处一块十分巨大的扁平的山石,几乎可以当作盖子盖在井口。
一块不够,这根本压不住阮玉山。
九十四缓步走过去,且行且寻,目光繁忙,简直不肯放过这山上任何一块可以盖在井口的石头,生怕看漏一个就让阮玉山逃之夭夭。
他忙碌了两刻钟,一声不吭搬来两块有一个灶台那么大的石头,正要去寻第三块,阮玉山的声音凉阴阴地贴着他耳朵响起:“想杀我?”
九十四毫不犹豫掏出怀里巴掌大的利石往身后阮玉山的脑袋砸过去。
他清楚对方绝不会那么干脆利落地被他杀死,可是他不管了,只要今晚把阮玉山解决在这里,让人脑袋开花也好,半身不遂也罢,反正给阮玉山留一口气丢到矿道里,他就能得到自由。
只要今晚!
九十四在阮玉山躲开自己第一次袭击时突然暴起,发了疯地朝阮玉山扑过去,面目狰狞地再次举起手里尖锐无比的石头,下了死手往阮玉山要命的地方砸。
蝣人天生的玄力和手劲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阮玉山先躲了两招,发现这人杀红了眼,是真要自己的命,一时心肠冷了,也不再闪躲,实打实地跟九十四过起招来。
九十四待在阮玉山身边两天,拢共就学了那么几招,还是自己暗里偷师的,空有一身蛮横的玄气,其他也压不过阮玉山。
偏偏阮玉山了解他那些习性,不跟他拼硬的,就是走巧,防守为主,攻击为辅,好几次在九十四轰然打出的玄气下擦身躲过。
九十四几次失手,几乎有些打急眼了,也不再管什么招式,不讲究章法,更不管自己体内玄气的调息,一股脑扑向阮玉山,像在蝣人斗场里时那样,赤手空拳地要把阮玉山往死里揍。
他跟阮玉山缠斗起来,两个人在地上绞做一团,九十四斗得生出了些无可奈何的情绪,但又不愿前功尽弃,劝慰似的对阮玉山吼道:“你安心的死吧,我会守着你的!”
阮玉山险些气笑了。
他一边在心里大骂九十四不是个东西,自己简直养了头白眼狼,一边彻底狠下了心,聚集玄气,往九十四腰腹和胸口处快速地点了几处穴。
九十四打着打着闷哼一声,惊觉自己浑身玄气通通堵塞在身体里,仿佛经脉中血气凝滞一般,不管怎么催动,都使不出半点玄力与阮玉山抗衡了。
正在他尝试强行冲破穴位要跟阮玉山来个鱼死网破时,自己忽然被人揪着后颈仰面一翻,倒在了地上。
阮玉山沉沉地压下来,扯了他的腰带捆住他的双手,往他头顶一别,将他摁住,恶狠狠地狞笑:“蝣人九十四,你贼心不死,贼胆不小啊!”
九十四拼了命地挣扎,双腿蹬踢着,没两下又被阮玉山的膝盖压住。
“我待你不薄!”阮玉山也气急了眼,“你恨我……你就那么想杀我?!”
九十四发了疯,根本听不进阮玉山半个字,他手脚受限,便想方设法扑腾腰身和脑袋想要跟阮玉山同归于尽,可是被点了穴,扑腾那么两下也没有用,于是他像匹绝望的野兽一样不顾一切地在阮玉山身下嘶吼,完全失去了理智。
阮玉山看着九十四额前凸起的青筋,还有颈下被汗濡湿的头发,知道九十四发起怒来就连细长的眉尾都是带着刺的。
他一把掐住九十四的下颌,逼近到九十四眼前,迫使对方看着自己:“告诉我!为什么那么恨我!”
“你该死!”九十四死死地瞪着阮玉山,他微微低着头,眼睛却是往上瞪的,隔着高高的眉骨,九十四的眼神看起来淬满了恨意,“我不配,那你就死!”
阮玉山抵住他的额头:“什么不配!”
九十四不分三七二十一,脑子里被怒火烧得白茫茫一片,想到什么就吼什么:“名字!”
阮玉山一怔。
他掐住九十四下颌的五指放松了力道,人也微微起身,将脸朝后退了退,神色怪异地低头注视着九十四。
九十四正怒火中烧,神智全无,依旧是一个咬牙切齿要杀了阮玉山的神态,根本没注意到阮玉山这点细微的变化。
阮玉山微微偏头,声音也放缓了:“我不给你名字,所以你要杀我?”
九十四胸口剧烈起伏着,恨得都开始龇牙了。
阮玉山盯着他,半晌,突然笑了一下。
九十四看他笑,更是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你就是该死!去死吧!”
“阿四……”阮玉山不理会他的怒吼,笑得愈发无所顾忌,“你是恨没名字,还是恨我不给你名字?”
有什么区别?
九十四管不了那么多,他都恨,反正都是阮玉山的错!
他看见阮玉山笑,就恨不得起来一口咬死阮玉山,咬得阮玉山跟他下跪磕头,跟他作揖道歉!
正当九十四要殊死一搏冲破经脉跟阮玉山拼了的时候,阮玉山突然俯下身,猝不及防往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九十四脸色一僵,陡然睁大眼。
阮玉山捏着他的下巴,又往他脸上重重亲了几口。【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