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补
九十四在他手下拼命地挣扎,整个人像条活鱼似的扑腾,奈何四肢被压制得死死的,阮玉山一下嘴,他仰着脖子闷哼一声,就别开脑袋长进气短出气了。
阮玉山咬得用力,但没有真喝九十四的血。
一来他对茹毛饮血这种事情不感任何兴趣,二来九十四太瘦,一口下去咬不着肉,骨头倒先把牙硌了。
不过吓唬九十四他还是很来劲的。
阮玉山嘴上使劲,把九十四的肩咬破了皮,嘴里尝到血腥气,忽然感觉身下的人后背起伏大了,抬起眼一看,九十四不知几时扭过头来睨着他,眉毛压得低低的,颇有点想拿眼神吃人的意思。
阮玉山可不吃这套。
九十四越恨,他越来精神。他就爱看九十四那副恨气的样儿。
阮玉山一点不松口,跟九十四大眼瞪小眼。九十四的皮肤渗出血丝来,阮玉山见他还瞪他,又把力道加了两分。
九十四眉头一皱,终于闭上眼,把额头抵在地面上,不吭声了,只有一丝没一丝地喘气。好像阮玉山咬他这口真的很疼似的,要他全神贯注地忍,才能把这股痛忍下去。
阮玉山哪里是个没分寸的?他嘴下这力道再重那也比刀劈剑砍来得轻多了。
木枪能划破九十四的皮肤哗啦啦地放血,他一口咬下去嘴还没松开血就凝固了。
九十四这反应,倒像他的牙口比刀枪还猛烈似的。
又在欲擒故纵。
不过就算对方是装的,那至少证明九十四愿意对着他服软——不情不愿地服软也是服软,阮玉山心里舒服了些,松口起身,在九十四左肩刺青上方留下一个带血的牙印。
就趁他起身的当儿,九十四身板一下子又灵活了,一个抬头旋身翻过来,双手虽动弹不得,却灵敏地屈折双膝,迫使阮玉山从他身上下来,随后腰腹往上使力,脊背绷直,刚要鲤鱼打挺坐起身,就被阮玉山攥住脚腕扯到了跟前。
九十四前功尽弃,登时目眦欲裂:“滚开!”
“学会骂人了。”阮玉山呵了一口气,眼角泛起因为笑意生出的一丝浅浅纹路,负着月光像一片大山似的朝九十四压过去,几乎将九十四圈在自己怀里,一时兴起,竟屈着食指刮了刮九十四下巴,质问道,“哪学的?你那些破烂纸上还写了这个?”
九十四双手攥成拳头,眼睛里都快恨出血丝来。阮玉山捏住他的下颌,免得他把自己的牙给咬碎了。
哪晓得九十四当即低头张嘴,恨不得把阮玉山的虎口撕咬下来嚼个稀巴烂。
阮玉山眼疾手快掐住他的脖子,五指并不收紧,只是将九十四按在地上,不让他动。
他们挨得极近,九十四的胸口由于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着,一下一下蹭着阮玉山,快速的心跳隔着衣料阵阵传到阮玉山的胸腔,阮玉山的视线赤/裸/裸地在九十四脸上来回打量,随后他的手向下移,拨开九十四本就零乱的衣领,移到那个起伏的位置,却在离某个敏感的地点还有方寸时便停下了。
他的触碰有些浅尝辄止的味道,常年握枪的掌心粗糙有力,贴着九十四温凉的胸膛,手指却绝不乱动,更没有举重若轻地去故意撩拨,似乎只是为了隔着薄薄的皮肤去感受九十四嶙峋的肋骨,还有肋骨下包裹着的那个锋利的灵魂。
这真是一匹很难驯服的野马。
他咧嘴而笑,特地让九十四看见自己染血的牙尖,那是片刻前在九十四的后肩咬下的痕迹。
阮玉山附到九十四的耳边,字字清晰地评判:
“蝣人,大补。”
九十四简直跟他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以前在饕餮谷,活得虽然残酷痛苦,但挨打就挨打,还没有谁会这样上蹿下跳地拿他当个玩物。
九十四算是明白了,阮玉山这种人,越跟他较真他越是来劲,给他三分颜色他就能开染坊,最好的法子就是装聋作哑置之不理。
于是他动了动,硬生生在阮玉山的压制下把自己转得大面朝地,随后将脖子一扭,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阮玉山:“……”
他拽着捆住九十四的那根锁链,向上扯了扯:“喂。”
九十四喘了两下,像是这会儿才顺过气来,不理他。
阮玉山抓着九十四的肩,朝自己这面儿掰。
九十四被他掰得侧过身,眼皮还是冷冷淡淡地半阖下去,一双蓝悠悠的眼珠子遮了一半,透过密密的睫毛漠然地看他。明明是被阮玉山压着,却很有个居高临下的姿态。
阮玉山骑在九十四的腿上,以防他两腿乱动,冲九十四扬扬下巴,命令道:“发誓。”
九十四挑眉。
“发誓,”阮玉山凑到他眼前,“好好待在我身边,决不乱跑——我就把你松开。”
九十四双唇紧闭。
阮玉山对此了然于胸,直起身,慢慢道:“好啊,那咱们就在这儿等死。”
他把九十四的锁链绕在手上打结玩:“反正我这辈子锦衣玉食,该恨的人都杀了,该撒的气也撒了,了无遗憾。”
九十四的神色有了松动。
他恨的人还没有杀,他的气也还没来得及撒,他的族人千千万万代还在笼子里受苦——他不能死。
他沉默了片刻,仰过面儿躺在地上,对阮玉山说:“离开这里之前。”
阮玉山一听,这是跟他谈起条件了。
这条件谈得也是纯粹把人当傻子——离开这里之前不跑,那跑了不就是离开这儿了?
他不跟九十四绕弯子,一锤定音:“在死之前。”
九十四心想,还不如干脆在这儿死了算了。
“一个月。”九十四说。
阮玉山:“十年。”
九十四:“半年。”
阮玉山:“二十年。”
九十四:“一年。”
阮玉山的目光在九十四脸上游走。
他突然想起蝣人一生活不过二十岁的宿命,而九十四显然时刻记得这个诅咒。
九十四把自己仅剩的两年分一半给他,另一半拿去追逐自由,也算是很慷慨了。
阮玉山这一刻好似忘了自己北上一趟的目的,忘了要不了多久这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跟随他回到阮府的结局是被他一刀取下首级,忘了九十四压根活不到一年以后。
他只是饶有兴趣地跟九十四达成交易:“可以。”
九十四翻过身,爽快地往下面一趴,等着阮玉山给自己解开锁链。
阮玉山笑着没动,对着九十四这个姿势,眼神上上下下地巡视九十四的身体。
他发现九十四虽然瘦,腰还是很韧的,否则刚才也不会抓着一两个眨眼的机会差点就从他手上挣脱了,这全靠腰上那一股力道。
他想起自己刚才无意间握住九十四的那两把腰,真是又紧又有劲儿,隔着衣裳也给他咂摸出味儿来。
顺着腰,阮玉山再往下看,发现该有肉的地方也还是有点儿肉,至少衣服搭在身上,背后一眼看着就有宽有窄,有起有伏。
九十四等了半天不见后面有动静,朝后一瞧,阮玉山正抄着手,皮笑肉不笑地盯他:“你发誓了?”
九十四:“……”
他抿紧嘴,知道这下蒙混不过去了,又有点不甘心,便忍着气地用蚊子叫似的声音说:“我发誓。”
阮玉山:“说完。”
九十四大出一口粗气,闷着声儿,心里要多不甘愿有多不甘愿,甚至很想把阮玉山掀翻了揍一顿。
奈何受制于人,情不得已,只能憋着火说:“一年之内,不离开你。”
这就行了。
阮玉山也不要求多了,要求多了会把人逼急眼,他清楚九十四的性子,再得寸进尺估计免不了又有一场恶战。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动手给九十四解了绑。
去那罗迦那边放血的时候,九十四用枪划破那罗迦的兽皮,阮玉山摘了叶子在伤口下边接血。
望着被染绿的枪头,九十四若有所思,忽然问:“刚才在雾里,我让你刺我。你不刺,你在想什么?”
阮玉山撩起眼扫他,似笑非笑:“我在想,刺哪个地方,血能流得最多。”
“刺大腿。”九十四认真解答,“大腿流得多。”
阮玉山没有反驳,只是问:“你以前在饕餮谷见过有人被刺?”
九十四不说话,大概又是想起哪个同族曾经的遭遇,但总之是默认了阮玉山的问题。
“好了,我知道了。”阮玉山用叶子装够血之后起身,“下次就刺你大腿。”
两个人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九十四抬头看月亮,忽道:“不对。”
阮玉山跟着抬头,也发现了哪里不对。
先前他们被浓雾卷到这里时,月亮在西,过山峰的山头向西,这会儿他们再看,月亮在东,过山峰的山头也朝东了!
阮玉山说:“刚才事出反常,咱们看到的东西也不一定是真的;现下一切正常,咱们按寻常路线回去便是。”
正好他也记得村子的具体方位。
老太太在得知他要出门北上时把矿山的任务交代给他,阮玉山自然把这很当一回事,提前悉知了关于过山峰以及这山周围的一切。
过山峰下沙佘关,关内第一处村落便是当年傍在阮老太爷丧命的矿山脚下的村子,名叫目连村。
顺着山头的方向沿山脚走上八十里就能到一片林子,再从林子往东走十里就能进村。
如果阮玉山的方位判断没错,他们此时正在山脚外的林子里,八十里的距离恰好够看清过山峰的轮廓,但无法辨认它的山脉和植被。
二人捧着一叶绿血凭借月光和火折子在丛林里穿梭,约莫半个时辰回到了村子。
村中一片寂静,家家户户院口都燃烧着一个火盆,但仍旧静得瘆人,叫人闻不出一丝活气。
九十四且行且顾首,确认这四面八方看不着一个活人出没时也就收回视线,对着阮玉山手里的那罗迦血液出神。
阮玉山的手很稳,他们盛血的叶子很大,叶片也平,但阮玉山胜在山五指奇长,骨节也大,天生一对拿枪握杆的手,硬是走了一路也没把血撒漏一滴。
“在想什么?”阮玉山在前头走着,当真像后头长了第三只眼,嗓音低沉沉地传到九十四耳朵里,“想我们屋子闹出那么大动静,怎么也没人出来看看?”
九十四摇摇头,并非否认阮玉山的话,而是想到另一件事:“你说,那罗迦,只出现在死气和怨气最重的地方?”
阮玉山“嗯”了一声:“但凡有点活人气息的地方,都催生不出那罗迦。”
说完这话两个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清楚阮玉山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曾经死过很多人,死得一个不剩,并且死了非常久,久到现在他们两个大活人出现在此时,这片土地上已经有一大群幽灵一般的那罗迦了。
那罗迦怕火,火代表活人群居的痕迹,可这村子里每家每户点燃的火盆究竟是防那罗迦还是别的东西,他们目前不得而知。
到了院子已是半夜,阮玉山先去院里的地窖里提上两大木桶的水,往灶上烧了,再把那罗迦的血沿栅栏撒一圈,回到灶上发现九十四不知几时去屋里把自个儿上午藏着的三个羊肉包子放锅盖上温着,正蹲在灶前眼巴巴等热了吃。
阮玉山朝屋子里探头看了看,发现除了九十四打落在地的食盒,整个房屋和他们下午刚来时没有区别,好像夜里那一场席卷的尘沙和风暴都是他们的错觉罢了。
他用院里的葫芦瓢舀了半盆凉水,再打开锅舀了半瓢热水,混在脸盆里,就着半冷不热的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又想起九十四刚才在林子里跟他打架,实打实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便招呼对方:“过来洗脸。”
九十四瞅瞅他,又瞅瞅盖上的包子,决定还是先洗脸再吃包子。
毕竟包子在那儿不会跑,盆里的水要是不快点过去洗,指不定阮玉山就给倒了——以前在饕餮谷,驯监便总是以这种方式戏耍他们为乐。
九十四刚起身过去,阮玉山就着院门口火盆的光看清他两只手,当机立断地把九十四快凑到水里去的脸往后一推:“先洗手。”
九十四洗手。
洗完水黑了。
阮玉山一边倒水一边哼笑:“嗬!脏成泥菩萨了。”
说一句还不够,还接着说:“驴打滚儿也没你能沾灰。”
九十四在后头幽幽盯着阮玉山。
脏也不是他想脏的,饕餮谷里要是天天也有热水给蝣人洗脸,他能比他还爱干净。
更何况自己再脏也不像阮玉山黑得跟马粪一样。
——其实阮玉山并没有黑得像马粪,他只是风吹日晒一身铜皮铁骨比其他人更为健壮,肤色又更深一些。
怎奈九十四从出生到长这么大,眼界实在有限,看过的东西也实在不多,不知道什么是古铜肤色,只能在自己的认知里寻找一个足够靠近阮玉山的肤色又不失恶毒的东西来形容对方,这样方能解气。
阮玉山倒完水,一回身就发现九十四转头朝灶上拿自己包子去了,边走嘴里还边悄么声儿嘀咕了几句蝣语。
这下他不用问都能确定九十四在骂他。
不过俩人已经翻天覆地闹了一夜,这会儿他也没工夫跟九十四计较,从林子里滚了一圈脏得他难受,他得洗澡。
阮玉山从屋子里找到澡豆和陶桶时,九十四正拿着热热的包子蹲在檐下安安静静地吃。
檐下有桌子和木凳,九十四没坐。
饕餮谷的蝣人没有任何权利去触碰笼子外的任何物品并据为己有,九十四下午看见阮玉山坐过了这凳子,他便只坐屋子里的——他的精神与阮玉山平起平坐,但经年练就出习惯的身体还没学会让自己去触碰高他一等的人碰过的东西。
他吃着包子看见阮玉山把锅里的热水舀到桶里,又把桶提到院儿里开始脱衣裳。
九十四朝院里问:“你要洗?”
他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够中土,于是在脑子里搜刮一圈后重新问:“你要沐浴?”
阮玉山嫌他明知故问:“我不沐浴,我晒太阳。”
九十四拿着包子站起来,对着阮玉山健硕高大的背影,要求道:“我也要洗。”
阮玉山回头瞥他一眼,又回去接着脱衣服:“那你洗。”
他也没兴趣在这些事儿上刁难九十四。
九十四说:“我还要洗头发。”
阮玉山有口无心地接话:“那你——”
他话没说话,蓦地意识到什么,慢悠悠转过去,眯着眼凝视九十四:“你是,要我给你洗?”
九十四站在檐坎上,这下是真的居高临下看向阮玉山了。
“你喝我的血,给我洗头发。”九十四认为自己这要求提得理所当然,因此把话说得毫不心虚,“怎么了?”
第18章 聪明
阮玉山明白了。
这是到他面前算账来了。
九十四给他喝血,计划是让他放了自己,哪晓得跑没跑成,还白让他咬一嘴血,所以怎么着都要把这口血给赚回来。
又因为白喝一口血的人是最讨厌的阮玉山,这账更得加倍算了。
阮玉山一琢磨,还真不好反驳。
毕竟自己确实白咬了人家一口,也没给出什么交易。
这要换平时,算计他的事儿,都用不着他自个儿开口,眼睛一低旁人就瞅出来是什么个意思,哪还敢跟他拨着算盘一厘一毫地算账,可在这儿,换了九十四就不好使。
且不说九十四看不看他的脸色,要是看出来他不乐意,九十四只会更来劲。
阮玉山叉着脱了一半衣裳的腰,人高马大地立在院子里,透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从胳膊到腹部每一片硬得发紧的肌肤都显现出精壮的轮廓。
九十四的要求简直让他无话可说到笑了一声,阮玉山低下脖子摇了摇头,凝眉思索片刻,很快把自己说服了。
站在九十四的立场,这要求确实没错。
“烧水。”他指着自己从地窖打上来的两桶水,转回去接着脱衣裳,“洗完再伺候你。”
九十四也不废话,一手提起一个桶,咚咚两下就往锅里倒了。
身后传来冷水进锅的声音,阮玉山绞了澡巾,加快速度一点一点把自己身上擦拭干净。
玄者的骨珠不同常人,打出生起,骨珠里充沛的玄气让娑婆大陆的无数玄者拥有先天的身体优势,尤其是自愈能力——虽然比不得蝣人那般天赋异禀,但也比普通人强上数倍。
先前在雾中阮玉山腰间和小腿受的伤现下已停止出血,新伤口毕竟沾不得水,他只能用澡巾擦干净全身,再把伤口周围的血迹和乱七八糟的泥沙一点点擦下去。
这是个细致活,他洗完已是两刻钟以后,锅里热水正沸腾翻滚。
行军出战惯了的人,包袱里总时常背着止血疗伤的药。
阮玉山把自己一身打整得舒舒服服,自然是不乐意再穿脱下来的脏衣裳。
于是他就这么赤条条地大步流星往房里走。
他是自来生得个高腿长,一身皮肉劲瘦又紧实,月光照在他后背上,真像一层抛了光的古铜。
阮玉山对自己的容貌外表向来十分自知其才,不过他并不引以为傲。
一副皮囊罢了,对于他堂堂红州州主而言,是最不值一提的长处。
只要他是阮玉山,是健壮俊美也好,其貌不扬也罢,一门心思扑到他身上的人永远都会多得数不过来。
权势,金钱,名利,才是这世上最引人追逐的东西。
比如现在。
阮玉山赤身裸/体大摇大摆地经过九十四身后,九十四是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看都不看一眼。
阮玉山眼一睨,把手里洗干净的澡巾轻轻“啪”的一下打在九十四脑袋上,吩咐道:“把大的陶桶搬出来,木凳搬过去,放在陶桶后头。”
九十四一个转身就走了。
还是没看他一眼。
阮玉山冷笑。
蝣人,唯利是图。
两个人一块儿踏进房门,阮玉山往床上走,靠在床头给自己的腰腹包扎,缠了两圈绸带,发现不够用了,估摸着又是林烟出门时太过马虎,府里婆子丫头们不清楚这些东西要带出门的份量,用丝绸裁成包扎带,给多少林烟就塞多少进包袱。
“这臭小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剪断手里的绸带,最后一截给自己小腿的伤口用。
正低头包扎小腿,对面响起哗啦啦的倒水声,阮玉山抬头,发现九十四已自己个儿把烧好的热水混着冷水倒进陶桶里。
不过多少热水混多少冷水才能让水温差不多合适,九十四对此明显一无所知,一看就是刚才在院子里瞧见阮玉山冷热水混着洗脸才学会的。
他一股脑先把热水全倒桶里,再抬起满满一木桶冷水,倒一会儿,停下往陶桶里摸一把,如此来回三四次,九十四还要再倒时,阮玉山突然出声:“够了。”
九十四望向他。
阮玉山一面给自己小腿缠绸带一面解释:“手摸着是温的,身上洗着就冷了。”
要想洗着合适,就得手摸着有些烫才行。
他听见木桶放到地上的动静,再抬眼,就撞见九十四背对着他脱衣服了。
九十四穿得单薄,一身衣棚老板缝制的中衣,一件才买的翠色外衫,就没了,因此脱起来十分便利。
他没觉得当着阮玉山的面脱衣裳有什么害臊,他是饕餮谷出来的蝣人,刚刚被阮玉山带入世,还不知道何为害臊——那堆被阮玉山称作“破烂”的书页残卷上也没有提到当着旁人的面脱衣裳就得害臊。
反正蝣人们自小都是这样过来的:天冷了就把一身狗皮裹紧些,天热了睡在笼子里不舒服就把自己脱个精光。
九十四不会随随便便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人不应该不分时候就让自己一/丝/不/挂。他不做,也不准百十八和百重三这么做——虽然百十八在夏天常常等他睡着以后就把自己脱光,在他醒来之前又悄悄把衣裳穿上,还顺便把百重三也带着干。
这些都跟害不害臊无关。
洗澡的时候脱光衣裳,九十四觉得是可以的。
至于后面的人虎视眈眈,他暂时察觉不出异常。
阮玉山屈着一条腿,抓着绸带的手搭在膝盖上,还是用那样饶有兴趣的眼神盯着九十四。
男人的身体他见得多了,军营里一个个臭汉,阮玉山见着他们赤身裸/体就烦。
老太太在家里给他立规矩,他把这规矩也带到军营里。
谁敢在他面前衣衫不整地晃悠,他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再给打出去。
常人很难受得住他一脚,踹在心口上没几个不呕血的。
这会儿九十四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他没有想起窝心脚,只是捏着自己手里的绸带,不自觉就用了力。
九十四脱衣裳很有章程,大抵是对自己第一套衣服很珍重的缘故,他解了衣带就把衣带折好放在凳子上;再脱外衫又把外衫折好放在衣带上;脱了中衣再把中衣折好放上挨着的另一个凳子,然后是中裤、外裤,各占一个凳子;最后是鞋子和袜子,依次脱了放在扫干净的地面上。
于是他一身的装束就在阮玉山眼前规规矩矩摆成了一排。
九十四踏进浴桶时阮玉山注意到他的头发盖过了腰际,叫人看不见腰线的弧度,腰际下是翘挺的圆白,随后是细细长长的两条腿,蝣人十年如一日地在饕餮谷忍受非人的残酷训练,九十四修长伸展的四肢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量,浑身的轮廓好似总是绷紧的,估计一窝心脚踹人的效果一点不会比阮玉山差。
他的小腿比大腿长一些,脚腕也是细瘦苍白的,一用力就能看见腕骨后方的那根软筋鼓动。
阮玉山攥紧了绸带。
绸带很软很滑,一尘不染,握在手里又细又薄。
阮玉山隔着自己指腹那层粗糙的薄茧,将它一下又一下似有若无地搓揉摩挲着,把绸带也搓揉热了,沾上他指尖的温度。
再一眨眼,九十四坐进浴桶里去了,跟个睡莲似的剩个脑袋露在水面上。
过了没一会儿,睡莲突然支楞起来,冲阮玉山开口:“你过来?”
阮玉山想起自己还得伺候花瓣儿。
他草草包扎完小腿,披上衣服就过去了。
九十四先前在外边已倒好了洗头发的水,阮玉山把木盆端到九十四身后的凳子上,九十四一仰头,乌黑浓长的头发就泡进了水。
顺便也让站在身后的阮玉山把水里光景看个精光。
水是从村口的井里打上来的,清亮得不见一点浑浊,老板隔天就换,储存在地窖里,以备不时之需。陶桶也很干净,从侧房里推出来摸不到灰。
九十四整个身体浸在水里,下水时低头洗了把脸,觉得胸口有点闷,又坐起来些,发现水位在胸口以下时便不闷了,于是就静静地维持这个姿势定在桶里。
阮玉山拿出皂角,一手放到九十四的脑后兜着,一手捧了水给他打湿头发,目光垂下去,先投进水里,看见水里颜色分明,陶桶是黑的,九十四的身体是白的。
这是他二十二年以来第一次伺候别人洗头发。
伺候人的事儿做起来也不过如此。
阮玉山觉得,如果伺候谁都是这感觉,那做一辈子下人和做一辈子城主也没区别。做下人还能免了城主身上一应乱七八糟的担子。
他的手放得轻,五指伸进九十四的发丝里慢慢往后顺。
九十四的头发又长又多,却真是不脏。
于是阮玉山问:“以前你怎么洗头发?”
九十四闭着眼,窗格外月已高悬,此时此刻强烈的月光投射进来,照在他带水的额头和鼻尖上。阮玉山瞧见他的皮肤很薄,比刚才自己攥在手里的绸带还要薄,薄得快透出光来,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眼皮上细小的经络。
他的眉毛和眼睫带着水,颜色乌黑得像要把水吸进去。洗出了本来面貌的一张脸凌厉瘦削,在月色下白得透亮,快要跟水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让人搞不清是水溅在了脸上,还是脸上滴出了水。
偏偏是这样一张冰雕玉砌似的脸,唇却是温红的,带着天然的血色,让冰雕也活了。
阮玉山忽然就明白了古书上那一句“华光之下胜绝琉璃颜色”。
九十四的唇动了动,许是温暖的一场泡澡使他心情大好,竟也愿意无条件地回答阮玉山的问题:“驯监帮忙。”
阮玉山问:“怎么帮?”
九十四睁开眼,睫毛簌簌抖了两下,抖出几颗细小的水珠来,顺着他的眼角滑进鬓发。
他看向阮玉山,淡蓝色的眼珠像一汪泉水把阮玉山圈了进去,但眼神却并不是那么美妙。
“钱。”
九十四对阮玉山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他想不到除了钱还有什么能让驯监帮忙办事,难不成像对待阮玉山一样让人喝一口血吗?
阮玉山一见九十四这样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又在心里嘀咕他。
不过他觉得带着这个眼神的九十四很有点意思,并且始终好奇九十四到底在心里嘀咕自己什么。
“哪里来的钱?”阮玉山一边问,一边把手里的水掸到九十四脸上。
九十四一偏头就躲开迎面的水珠,看在阮玉山此刻尽职尽责的份上不跟他计较:“斗场。”
蝣人斗场每开一回,少则三四千看客,多则五六千,看客席中的人不说富甲一方,也多为财大气粗之辈。
斗场如斗兽,来看这东西无非是图个刺激。
只要场子里的蝣人打得尽心尽力,让看戏的老爷们兴奋了,那钱币金银就跟下雨一样往场子里抛洒。
虽然这些丢进斗场的打赏大部分让驯监们收了去,但上场的蝣人随手趁机捞些油水他们也是默许的。
否则也没人肯在斗场里卖力地打,卖力地拼,反正这些银钱最后还是会回到驯监们手里——蝣人拿钱也没机会花出去,攥在手里唯一的作用就是拿给驯监,偶尔求他们帮忙带些东西,或是吃的,或是用的。只要不过分,驯监们基本也会同意捎带点好处。
只是蝣人要付的价钱比寻常价钱昂贵数倍:一个馒头一文钱,蝣人得付一个碎银子;指甲盖大小的一袋白糖十文钱,蝣人得付一枚金子;即便是不要钱的一桶洗澡水,蝣人也得付三文,顺带给驯监至少一个银锭子的跑腿钱——水重嘛,提起来费力。
九十四的中土话还不足以支撑他解释那么多,不过他稍微一提,阮玉山就听明白了。
难怪他出现在饕餮谷那天,进入斗场的蝣人瞧见看客席里空空荡荡,一个个都臊眉耷眼。
“你还挺聪明。”阮玉山一边用皂角搓揉九十四的头发一边说。
九十四点头,毫不谦虚,甚至再把头往后仰了些,直视阮玉山的眼睛,认真道:“我和我的族人都很聪明。”
第19章 纠错
阮玉山捧着他的脑袋,定定低眼注视他。
下一瞬,突然把水珠弹到九十四的眼睛里,逼得九十四眨眼躲开。
“不害臊。”他一边拿皂角给九十四洗头发一边说。
“什么是害臊?”
九十四第一次听到这词儿,躲开了水珠,不再仰起脸,而是把头微微侧向后方,问阮玉山问题时睫毛就微微地扇动,一副等待回答的神色。
阮玉山睨着他,忽起了促狭的心思。
“就是笨。”他说完这话,难以自控地勾起唇角,压了压声音,免得对方发现他话里的笑意,“说你不害臊,是夸你聪明。”
九十四维持着侧头的姿势想了会儿,估摸着没从阮玉山的解释里找出不对劲,勉强信了,又问:“怎么写?”
阮玉山摆起架子:“我可没义务教你。”
九十四不吭声。
他不明白义务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句话他听懂了,阮玉山的意思是不想教他。
这要是换了常人也就罢了,两个人斗嘴,这一场你胜,那一场他胜,再一场打个平局,都是常有的事儿,偏偏九十四是个在外人那儿吃了一口瘪,就一定要出一口气的人,而阮玉山在他那儿显然还是个外得不能再外的非我族类。
因此他一连身从浴桶里坐起来,顺带着乌浓的长发掀起一把水帘,滴滴答答地淋在阮玉山手上。
屋子小,浴桶旁边就是九十四放衣裳的凳子,凳子旁边又是九十四睡觉的地铺。
他从陶桶里探出半个身子,把自己叠好的衣裳小心翼翼翻开,翻到衣兜,从里头拿出那叠熟悉的书卷残页,再往后一靠,语气轻描淡写,带着点蔑视的傲气,头也不回地吩咐阮玉山:“你接着洗。”
然后就认认真真翻阅那堆破烂看起书来。
颇有一副从阮玉山嘴里问不到也总能在书上翻到的架势。
阮玉山嘲讽地笑了一下,甚至有点分不清是笑九十四还是笑自己。
九十四对他这个洗头工的身份十分尊重,既然要他低微地伺候自己洗头发,就坚决不把他当高贵的老爷来看,对着他呼来喝去,相当得心应手,仿佛已成了这一方天地里的皇帝。
他捧起九十四的脑袋,一点一点用五指往后顺九十四的头发,一时兴起,还不忘抑扬顿挫地弯腰配合:“遵——旨。”
九十四听不懂这种毕恭毕敬的嘲讽,也不明白这个词本义带着点冒犯天威的恭维,他只是认为阮玉山很莫名其妙,总是时不时从嘴里冒出些不着四六的话,于是当作没听到,根本不搭理。
阮玉山是站在后边给九十四洗的头发,双手往下一够,两腿中间正好是九十四坐起来的高度,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洗头发很合适,干什么都合适。
他眼睛随便一扫就看见九十四手里捧着的残页,兴许是年生久了,残页上边许多印字都已脱墨,十个字有八个都是模糊不清或者直接空缺的。
比方那一句,前一半印得方方正正——君子坦荡荡。
到了后半句,印墨留下的,就只剩“小人”二字了。
也不知是谁,为了这话能让人看得完整,硬是用鬼爬般的笔迹模仿着印字把后半句补充好,可碍于文学造诣有限,补的内容跟原文差到了爪洼国去。
阮玉山定睛一看,就瞧见整句话写的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生气。
这话让他第一次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尤其是想起一个时辰前的林子里,九十四咬牙切齿骂他是小人的样子时。
他忍不住问:“这些东西都是谁给你的?”
谈起读书九十四便很有跟人交流的欲望,因此方才阮玉山那副拿腔作势不教他中土字的态度他也不计较了,回答道:“驯监。”
饕餮谷的蝣人都不爱看书,九十四每每抓着百十八跟自己一块儿看这些东西时,不到片刻功夫百十八就能窝在笼子里睡得不知东南西北。
这不怪他的族人,他们每天光是活着都精疲力尽,衣食尚不能保全,读书不过是在自己的黄泉路上种花罢了。
九十四自然也不觉得自己因为读书就比他们高贵,他只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日复一日地假想着,万一自己以后有机会得到自由,知道解救蝣族诅咒的办法呢?
——万一呢?
驯监说现在外头的人都说中土话,写中土字。有朝一日他出去了,却说不得蝣语,只能像个天聋地哑,一字不识,在天下寸步难行,又何谈去寻找解救蝣族的办法?到那时再去读书识字,岂不是晚了。
他靠着这点微茫的幻想,拿钱打通驯监,让他们多多带自己上斗场。
上了斗场就能捡钱,捡到更多的钱,再上贡似的送到驯监的手里,拜托他们到外面给他买书——什么书都可以,新书旧书,烂书好书,只剩一页半页的书,只要是书就行,有字就行,他来者不拒。
驯监们总是拿最多的价钱给他买最破烂的书,日子久了,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去书摊上买下最便宜的一本旧书,九十四每给一次钱,他们就撕下一角拿给他,一本万利,书上的残页足够应付到这个蝣人死去。
九十四对此当然清楚,不过没关系。
生来低人一等,想要改命向上爬当然得付出非比寻常的代价。
他们要的是钱,他要逆的是天。
九十四跟驯监所求不同,故而在斗兽场存下的那些金银总是被他痛快地送进驯监的口袋。
他朝若能自由,往日所有的买卖都不值一提。
好在市面上最便宜的旧书永远是儿童丢弃的学堂课本,这正是九十四所需要的东西。
会在饕餮谷做驯监的,不管平日多作威作福,九成以上都是奴籍。
是奴隶,便更有九成不会看书识字。
九十四花了不少的钱托驯监在谷里找到一个勉强认字的三等下人,是一个平日洒扫藏书阁的老头子。
他用钱买通了老头,在每月休息不用出工的晚上,同他对一遍残页上的词句,不须像谷里小姐公子们的那些教书先生一样引经据典,只用那些字告诉他怎么读,怎么个顺序写,是个什么意思,九十四就很知足。
老头子本身也是个半壶水,兴许半壶都没有,只有个两滴。一页书上的十个字他只能认得五个——每个字都认一半。
两个人就这么错教错学,直到被阮玉山发现不对劲的这天。
“君子大人,”他指着九十四书卷上的句子提醒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九十四对他自谦的称呼接受良好,行云流水地接话:“那你是什么意思?”
阮玉山:“……”
阮玉山不争口舌之快,伸出右手食指,不客气的开始在九十四脑袋上写字。
“小人,长戚戚。”他一边念一边写,写到“戚”字时便感觉九十四看书的动作停下了,正专注感受他在他头顶写字的痕迹。
“戚,是这个戚。”阮玉山把这字在九十四头顶写了两遍,同时报复性地用一根手指头将九十四的头发搅得一团糟,“怨天怨地,斤斤计较的意思——你的书,是错的。”
九十四不说话了。
在念书识字这件事情上,阮玉山和在藏书阁扫地老头子相比,前者一定是对的。
他这回慢慢地从浴桶里坐起,宛如瀑布的长发也跟着在阮玉山手中滑过,最后留下一把卷曲的发尾在阮玉山掌心。
九十四再次从陶桶里探出身体,在自己的衣服间翻翻找找,竟然找出一个小小的袋子。
他从袋子里拿出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圆盒和一根绣花针,打开盒子是压得紧实的墨粉。
九十四把绣花针穿线的那一头拿在手里,蘸了墨粉以后在浴桶里转过身。
他弯曲的发尾因此从阮玉山掌心滑落,阮玉山看见九十四迎着窗格外明亮的月光对自己仰起脸,眼珠外一圈浅淡的蓝色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像刚刚出水的河妖。
九十四将手中的针和书卷残页递给阮玉山,干脆利落地要求道:“你再写一次。”
阮玉山可不会轻易被美色迷了心智。
“叫我君子。”阮玉山的态度高高在上,“承认你是小人,我就写给你看。”
九十四有点想不过。
他觉得自己可以被称作一个小人,毕竟他确实总是对着阮玉山斤斤计较,可阮玉山怎么能算个君子?
他要是承认阮玉山是君子了,就显得他更小人了。
他也不知道一个小人对着另一个小人斤斤计较还算不算小人,于是九十四干脆只承认一半:“我是小人。”
他把纸和针往阮玉山手里塞:“你写吧。”
九十四认为自己的处理非常得体,甚至都有点慷概大方了。
毕竟承认自己是小人,就囊括了承认阮玉山是君子的行为。
阮玉山讽笑一声。
打量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九十四那个眼神,明目张胆地就是在说,即便自己是个小人,那也比同为小人的阮玉山高尚许多。
下边九十四听见他笑,也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好像在告诉他: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阮玉山懒得拆穿九十四,毕竟让这个人亲口说出自己是个小人已是不易;九十四也懒得跟阮玉山计较眼前得失,毕竟读书认字是第一要紧事。
他们暗里较劲,九十四认为只要学会了这个字,自己怎么都不亏。
随后他眼睁睁看着阮玉山笔走龙蛇,一个眨眼的功夫写完了一个字。
九十四:“……”
——阮府有专门给公子哥儿们请的教书先生,也有自小教阮玉山练字的书法先生。
名门世家出来的公子小姐,写字各有各的笔锋,九十四这种连启蒙都比不过阮府三岁小孩的学生,根本看不清阮玉山写的是什么。
他又一次皱起了眉毛,眼色微愠地看向上方的阮玉山。
阮玉山挑眉,心情大好。
他发现九十四这人很有意思,一生气就把自己眉毛压得低低地抬眼瞪他,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挠他一下子。
“再说一遍。”他因为心情愉悦,看着九十四隐而不发的神色也含笑,“说你是小人,我就写给你看。”
“我是小人。”九十四别开脸,语气冷冷淡淡,听不出一丝感情,是把脾气也丢了,面子也扔了,为了一个字,阮玉山说什么他做什么。
“你再写一遍。”他又转过来,眼神沉静,但丝毫不掩饰自己那股想要起身跟阮玉山打一架的想法,拉着个脸命令道,“慢慢写。”
这话说得很有威胁的意思。
并且九十四确实准备阮玉山再犯一次欠就起来给他一拳。
阮玉山心满意足。
并且很想在九十四臭得能拧出水的脸上摸一把。
不过为了今晚彼此安稳睡觉,他暂时克制了这个念头,决定以后再寻机会。
多摸几把。
待他写完字落完笔,九十四就把他手里的针和纸拿过去,蘸了墨粉,凭记忆将他写的“戚”字来来回回临摹了数十遍。
正事儿上阮玉山并不做为难九十四的行为,他难得耐心地俯身凑在九十四旁边,看着九十四手生地学着那些横平竖直的笔触,写到错处,他便出言指点,九十四改过,又一笔一划慢慢重写。
两个人在灯下相安无事地度过片刻时光,九十四没意识地打了个冷战,阮玉山一瞥水面,说道:“水凉了,出来。”
九十四先放好墨粉和书卷,再从桶里起身,接过阮玉山递来的澡巾擦干了身体,刚要迈出去一脚踩到地上,就被阮玉山一眼瞅着。
这个蝣人在努力地让自己像普通人一样入世,可身体跟不上灵魂,难免摆脱不了一些微小的兽性。
比如要踏进床被的脚不记得穿鞋,赤着从桶里出来便要下地。
“脚不要踩地。”阮玉山眼见他立刻就要踩下去,语气便不自觉严厉了些,“——会脏被子。”
蝣人的感知天然灵敏,在阮玉山的话脱口那一刹,纵使脚底离地面不过毫厘,九十四也把腿也稳稳地悬在了那里。
由于以前从没睡过被子的缘故,九十四自然意识不到自己的脚踩上地面会弄脏床被。他听到阮玉山的话先是有一瞬的呆愣,察觉过后便生出一丝无措。
屋子里莫名生出一阵短暂的寂静。
阮玉山凝目盯着九十四。
他对九十四同他横眉冷对或者怒目而视的模样很感兴趣,但他并不喜欢看到这个人失措的样子——还是因为这种人人都会的无关紧要的小事。
像看见一条无孔不入的竹叶青被打了七寸拔了毒牙,九十四能对着他的羞辱和挑衅报以百折不挠的回击,现下却因为一床被子,把一只脚悬在地面上,一动不敢动,前后失据了。
阮玉山无声地走过去,将一个木凳收拾出来,放在九十四脚边,低声道:“踩过去,坐到桌上。”
九十四得到命令,异常听话地照做。
挪了位置,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过于敬重地上那床干净的棉被,像敬重自己新的人生,由于太过陌生,毫无经验,便一时方寸大乱。
因此九十四只能看着阮玉山,好似指望阮玉山开口,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可是阮玉山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像在因为九十四面对一床被子的考验表现得无力回击而不快。
柜子里有干爽的棉帕,他取了,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抬起九十四的脚,一点一点地擦干。
九十四看见阮玉山躬身下去的脊背,感觉到对方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棉布摩擦过他的双脚。
阮玉山的手是热的,他的脚原本凉了,此刻似乎又回温了些。
“以后要这么做。”阮玉山的嗓音低沉沉的,透过背影传到九十四的耳朵里,“学会了没有?”
第20章 懒腰
九十四没有说话。
他回过神来,微微偏头,用眼角乜斜阮玉山,似乎在思考什么。
蝣人对笼子外的世界认知一片空白,不懂吃饭睡觉,不会看书识字,但这不代表他们迟钝愚笨。
阮玉山的举动透出一种对九十四而言全然陌生的感觉,虽然没有之前那样剑拔弩张的敌意,却让九十四本能地察觉到危机。
这世间爱和恨都很难纯粹,但蝣人不是。
九十四仇视一切将鞭子打在他身上的人,仇视驯监,仇视谷主,仇视所有源源不断来到斗场为他和他的族人自相残杀而欢呼喝彩的看客,一如他仇视阮玉山;同样他感激时不时往他们身上塞点吃食零嘴或钱币的刺青师,感激路过笼子时制止殴打他们的驯监并说出“众生平等”的谷主女儿,他也感激每个月按时赴约教他看书识字的洒扫老头。
恩就是恩,仇就是仇。九十四活了十八年从来把这两种感情看得泾渭分明。
阮玉山显然应该在仇视的那一端。
可此刻对方的所作所为让他们之间生出了一些不清不楚的杂质,不是九十四与族人之间相依为命的惺然,也不是刺青师和小姐对蝣人居高临下的怜悯,这杂质太过模糊也太过新奇,九十四在眼下短短片刻之内尚未参透。
他得用更多时间去琢磨这到底是什么。
阮玉山听不见他的回答,便回过头,审视他的神色,同时又问一遍:“听见了吗?”
九十四悄无声息收回自己的脚,闷头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把刺青解了。”
阮玉山刚才还略微可以称作复杂的情绪荡然无存。
只觉得九十四很欠收拾。
蝣人,只会恩将仇报。
他拎起自己早前换下的衣裳踏出门,给九十四留下一句:“滚去睡觉。”
九十四睨着眼珠子目送他擦身而过,眼神不甘心地闪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踩进地铺。
这是他第一次睡在笼子外边,甚至是被子里,九十四的地铺在阮玉山的床脚边,不算宽敞,但翻身,平躺,都够了。
他默不作声地瞥一眼门外,确定阮玉山不进来,就盖上被子,再伸出胳膊,学着以前驯监睡觉的模样伸了个大开大合的懒腰。
伸完懒腰以后九十四把胳膊放回被子里,心想,这也没什么好舒服的。
他把脑袋缩进被窝里,闭着眼睛呆了会儿,实在闷气了才探出头来。
然后他伸展四肢端端正正仰躺在地铺上,对着顶上房梁眨了眨眼睛,闭目睡了。
睡下没多久,九十四朝左翻了个身。
翻完又睡了会儿,再朝右翻了个身。
最后他想了想,把身体蜷缩成以前在笼子里睡觉的姿势,才终于睡着了。
此时距离日出还有两更天,阮玉山又去地窖打了水,准备洗衣裳。
他没世家公子哥儿身上那些懒散娇贵的脾气,兴许以前有,在老太太手下磋磨那么些年,也早给他纠除得一干二净。
洗衣做饭这些粗使活计他打九岁起就在军营里干了整整两年,还有更脏更累的事他也做过。阮府有阮府的规矩,在那里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倘或主子自降身份做了下人的事,那府里不少老滑头就要反过来欺主了。
出了阮府,他便不过多计较和讲究——毕竟真要讲究,天底下也没几个地方比得上阮府的规格气派。
林烟被他打发走了,府里的小厮是他自己嫌累赘不肯带,因此这会儿要自个儿动手洗衣做饭他也无所谓。
院子里有个浣衣台,阮玉山在月下洗着衣裳,发觉今晚月亮分外的圆。
仔细一想,竟还有两天就到这个月的望日了。
离府前老太太交给他一副矿山的矿道图,那是当年佘家寨刚开始采矿时,阮老太爷留在寨子里的监工连夜画好派人送回阮府的,阮老太爷过目不忘,看了一眼便要烧掉,以免留在府中有人偷盗多生事端。正要烧呢,被老太太一巴掌阻止,说自己还要留着看。
老太太把这图保存了几十年,一个月前在阮玉山面前拿出来还跟新的一样,忘了说一句这图要好好留着再带回家。
于是阮玉山拿着图,在路上看了一遍,记到脑子里,看完就烧了,跟他曾祖父一个德行。
手里的衣裳洗完,阮玉山还顺道烧了壶茶水。
茶是府里婆子们给他整理进包袱的茶,为的是给他漱口,不做他用,阮玉山出了门想喝就喝想漱就漱。
烧完茶他又进屋添了一次炭火,正要去外头洗手,瞧见屋子里九十四的洗澡水还没倒。
他就着九十四的洗澡水在浴桶里洗了个手,一边洗,脑子里一边浮现出九十四坐在这里头时的模样。
哪个位置放脚,哪个位置屈膝,靠在哪边坐下,在哪里仰头,双手扶在边缘何处,水面波动时涌到九十四胸口下方几寸,阮玉山惊觉自己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他的指尖在水里来回拨弄了一圈,整个浴桶在蜡烛和月亮交融的光晕下泛起阵阵涟漪。
涟漪最汹涌时,阮玉山抽手而出,转身走向桌面倒茶漱口。
他低着头,目光却扬到了与他一桌之隔的那个地铺上。
阮玉山看见九十四背对着他,把身体蜷成一团,窝在被子的一角,分明不是瘦小的个子,却好像被什么禁锢着,睡得四面楚歌,恨不得把全身每块骨头也缩短一截。
九十四天然卷曲的头发铺洒在枕头和后背,任由烛光和窗外的月光在那上面交织奔涌,像一匹被揉皱的黑色绸缎。
手里的茶早早地递到嘴边,阮玉山眼神收紧,盯着蜷在地铺上的那个身影,一直到茶水变凉,他才想起自己举着茶杯一口没喝。
他蓦地转身靠在桌上,空闲的那只手放在身后撑着桌面,五指抓紧桌沿,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道心不稳再转回去。
浴桶里还泛着细小涟漪的水面——今夜九十四在踏进浴桶前先弯腰掬了一捧水,埋头在掌心喝了两口。
那时九十四的头发从后背倾斜到半空,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腰窝,阮玉山瞧见这一幕时还曾在心中嘲讽,认为九十四真是天赋异禀,没人教过就能自然地做出这许多勾栏做派,可惜除了他以外无人欣赏,九十四只能白费功夫。
如今这些涟漪看起来像九十四洗完澡后在浴桶中留下的痕迹,阮玉山忽感到有些渴了,扬起杯底,视线跟随桶里的涟漪飘荡在九十四洗过澡后的清澈水面,一口一口将手中冷茶饮尽-
背对他的九十四在第二天睡了个日上三竿。
刚睁眼时,九十四下意识像往常一样先伸手去抓笼子的栏杆。
抓了个空,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窗外一轮高升的太阳。
阮玉山不知何时把窗户支开了一点缝隙,正好让阳光晒到九十四的被子上,又不至于使寒风灌进来把人吹醒。
他自认这并非是他发自内心地想要照顾九十四,只是自己在府邸住的屋子通风惯了,不喜欢憋闷,因此太阳一出来他就支了窗,顺便换下烧了一夜的碳再添新的。
九十四掀开被子坐起来,缓过了神,想起自己已经离开饕餮谷了。
他的眼神忽然清明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只要解决阮玉山就够了。
他一骨碌从地铺上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又坐回去,往窗外扫了一眼,没瞧见阮玉山,便躺回被子里,再一次模仿以往那些驯监的姿势伸了个懒腰坐起来。
这一次九十四还是没觉得哪里很舒服。
他左右乜斜自己两条胳膊,凝眉思索是不是自己模仿得不够到位,否则凭什么那些驯监做完这姿势看起来十分舒快,他却没感觉。
不过九十四不打算再试了。
昨天的新衣裳他还没穿够,今天忙着继续穿。
哪晓得扭头一看,外衫不见了。
九十四第一反应就是去找阮玉山的麻烦。
虽然不知道阮玉山是否拿走了自己的外衫,又或是对他的外衫做了什么,反正找阮玉山的麻烦总没错——他身上许多麻烦都是阮玉山惹下的。
他打开房门,一股凌厉的箭气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木枪枪头带着冷淡的杀意直直刺向他的面门,像一只刚刚苏醒的头狮,正在这个清晨寻觅猎物磨磨自己的爪子。
就在离他额头不过方寸的距离时,那股淡淡的杀意跟随出枪人的内力一并收了回去,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枪头悬停在九十四的眼前,不再前进分毫。
阮玉山握住枪柄,随心所欲地在九十四面前抬了抬枪尾,枪头上下轻晃,颇有点调戏的意思:“你还知道自己有双眼睛能睁开。”
他往后撤肘,木枪随之收了回去,中段被他一把抓在掌心。
“亏你醒得早。”阮玉山将木枪倒杵在身前,漫不经心地擦着枪头,“不然待会儿我得在你头顶打个洞。”
“打洞做什么?”
九十四一边问,一边凝神注视阮玉山擦枪的动作。
他根本无心跟阮玉山搭话,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
——刚才阮玉山就在门外练枪,他却根本察觉不到,连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无法捕捉。
这绝不是九十四迟钝平庸。
蝣人的天赋与生俱来,只是未经打磨,但底子在那里,怎么也不至于跟骨珠毫无玄气的普通人一样。
是阮玉山的功力太强,掌控和调息自己内力的能力已入化境,练功好似脚下无根,舞枪也不闻破空之声,无论是武术还是玄术目前都远在他之上。
或者说远在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之上。
九十四的双目来来回回扫视阮玉山手中那把木枪。
他也想练。
练什么都可以,可以是枪,可以是棍,甚至可以赤手空拳,总之他就是要练。
练得比阮玉山更厉害,胜过更多的人。
阮玉山的冷笑传到九十四的耳朵里,是回答他方才随口问的问题:“把饭倒进去。”
九十四的视线回到阮玉山脸上。
接着他听见阮玉山说:“活尸也会饿的嘛。”
九十四没有朝阮玉山回嘴。
他心中定下了这桩事,便收敛目光,按捺住此时的想法,先满院子寻找自己的衣裳。
金灿灿的朝阳里,他的绒布长衫和阮玉山的丝锦披风挂在一起,迎风飘荡。
阮玉山绝非是主动想给他洗衣裳。
奈何九十四一身外衫在泥地里滚得实在没眼看,阮玉山又见不得脏,就顺手拿水给他冲两下罢了。
九十四走到衣杆前,伸手摸向自己被洗得一尘不染的外衣,扭头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见他一大早装哑巴,便也不做反应,只扔了枪,大步流星走去灶上,打开自己温了一上午的米粥。
米粥的清香很快飘满整个院子。
阮玉山盛了粥,还不见九十四过来,仍攥着那件衣服出神,便扬声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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