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狩猎 。
翌日, 令仪起得晚,用过午膳后方回去重华宫。
秦茵荣早在宫外等着,一见她来便迎了上去, 直言自己要去办西城的女学。
令仪本意是想那位女诸葛负责筹办,“可你不过每月能与我一同出宫一次, 又如何筹办?更何况你从未主过事,只怕思虑不够周全。”
秦茵荣傲然道:“那有什么?不会便去学, 夫子她只打过仗也未办过女学,不也是和我一样从头学起。何况她毕竟是一介平民, 我是公主,行事自然更方便!我还有一众贵女好友,她们的长辈兄弟, 都在六部和各衙门中任职, 只需她们回去一问,大致的章程便出来了。我还有几位平民朋友,没人比我更清楚她们想学什么,又需要什么。娘娘若不放心,我可在此立下军令状, 只需将这事交给我,办不好, 我提头来见!”
她言语虽然稚气,可那副倨傲神色, 与秦烈偶尔流露的简直一模一样。
相比起太子和恭王,这个女儿倒是性情最像秦烈的那个,纵然之前被娇惯的不成样子,骨子里的要强却不会变。
令仪道:“既如此,我便信一回你, 只是还需你们夫子从旁照看。”
秦茵荣忙应了下来。
令仪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位公主当真胆大妄为,竟日常装扮成小太监出宫。
且她对女学极为上心,连秦烈登基后首次皇家狩猎都称病缺席。
十月里,可谓好事连连,恭王妃与太子嫔先后有孕,今年又是难得的好年景,秦烈自登基以来极为勤勉,可谓夙兴夜寐,又要求甚严,众位大臣谁不战战兢兢?这次出来狩猎,不仅他能活动活动筋骨,也让内阁等一众朝臣松一口气,可谓君臣俱欢。
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皇家猎场,提前过来的宫人已经搭好了帐篷,这一行人,从皇亲贵胄到权贵大臣,除去当差的侍卫宫人,也有两百人之众。
太子,恭王与瑞王尽数到场,个个脸上都流露出兴奋之色。
有人过来只为了放松玩乐,却也有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武将无不是抱着好好展示一番获得皇上看重的念头。
是以,除了陪皇上狩猎外,那些比试一场又一场,白日里几乎不曾停歇。
令仪喜欢骑马打猎,却不想在这么多人前献丑,加上十六公主带了麟儿过来,便终日在帐篷中与麟儿玩耍,轻易不肯出去。她曾经害怕,这几年的颠沛流离,会扭曲了麟儿的性情,就像吉安一样。还好他年纪尚小,那些事情早就记不得,如今他只知道自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幸得父亲老友谢玉收养,谢家人待他很好,尤其是谢夫人,对他与亲儿子不差毫厘,几个兄弟姐妹对他也颇为疼爱,还有一位住在皇宫中的姨母,每次见他都要亲他抱他,还要赏他许多东西。
就像这几日皇家狩猎,父亲不过四品,依着规矩并不能带家眷过来。
却因着姨母想见他,母亲便将他带来,一到白日便来到姨母帐中。
姨母住的帐篷宽敞又华丽,有吃不完的好东西,和新奇罕见的小玩意,姨母对他更是极为温柔。他玩的快乐不知老鼠,只是每每听到外面有喝彩和欢呼声,他想要出去看看时,母亲却总会看向姨母,姨母会朝她微微摇头。
在他再度专心玩耍时,令仪看着麟儿,——如今的宋林,对十六公主道:“姐姐将他照看的极好,不过平日倒无需太过费心,我只求他正直良善,一生平安即可。除此之外,他喜欢什么便做些什么,总归有你我在,不需他辛苦营生,——只一点,不许他习武。”
宋林身上流着宋家的血,天生力气便大过同龄人许多,是难得一见练武的身骨。只是秦烈虽容他活着,他无论如何武艺高强,也注定不能从戎,怕会招来秦烈的忌讳,不如从现在便绝了他这条路。
十六公主道:“我与谢玉皆是如此打算,只是家里那人我虽尽力避着她,她却总想接近林儿,上次被我发现时,她正要教他宋家的枪法。”
令仪道:“她毕竟是林儿的亲姑姑,林儿又是宋家唯一血脉,她若只想亲近,便随她去。若她有别的心思,想与林儿说些不该说的话,我是绝容不得她的。听闻自南朝投降,她便一直愤愤不平,郁郁寡欢。这样的人,我将她送到庵堂,想必谢玉也不会阻拦。”
十六公主想起了初见时,宋家小姐那张英气勃发的脸。
曾经谢玉娶平妻时,她终日以泪洗面,她怨谢玉,更恨宋家二小姐,若不是为了女儿,怕是早用一根绳了此残生。
可到底她活下来了,还见到了十五姐姐和十七妹妹。
看到她们如何活着,她轻易便发觉了自己的软弱与不堪。
她没有十五姐姐的医术,也没有十七妹妹的韧性,可她是一个母亲,最起码她能不再自怨自艾,努力振作起来将自己的孩子好好抚养长大,将他们养成像两个姨母那样的人。
如今又有了宋林,十七妹妹的孩子,她只会更加倍用心。
为此,她便能眼睁睁看着宋家小姐被送到庵堂?
这个她曾经深恶痛绝之人?
她沉默,是因为她做不到。
错的从来不是宋小姐,哪怕她真心地喜欢谢玉,曾与自己用尽手段争宠。
可难道她不喜欢谢玉,便能不嫁?
十六公主长长叹了口气:“我不瞒你,她确实一直不死心,一心想恢复宋家荣耀,还做着自己是公主的春秋大梦。可是她这几年始终郁郁,身子早坏了,只怕撑不了太长时间。便让她留在谢家吧,起码还有我照看着,至于林儿,她不会有任何机会,你尽管放心。”
令仪握住她的手,笑道:“姐姐,这么多年,许多人死了,许多事变了,你却依然心软良善,每每看到你,我便觉得欣慰。”
十六公主反握住她的手,眼眶湿润,“可我时时会恨自己太过无能,帮不了你。甚至连你受的许多苦,我也是许久以后才知道。”
令仪道:“都过去了,咱们以后好好的便是。”
十六公主用力点头,“咱们以后都要好好的。”
纵然许多比试可以不看,可是狩猎大赛,令仪是缺席不得的。
这是皇家每年狩猎的传统,秦烈登基以来首次来皇家猎场,拿出的奖赏更是非比寻常。
是陪他十几年东征西战的一把长刀,名为炎月。
当年他就是凭这一把刀一路自冀州杀进京城,这么多年来,几经修补,却从未弃用,可见对其的爱重。
这里许多官员都是跟着秦烈东征西战的将领,一见到炎月,不少人竟不自觉地热泪盈眶。
秦灿更是灼灼盯着炎月,眼底势在必得。
太子年少时尚有些基础,近几年忙于政务,早就疏忽了骑射功夫。原本他并没有去争夺第一的想法,可一见到炎月,又看到秦灿的目光,脸色立时阴沉下来。
令仪看向焕儿,参加比赛的人中,他年纪最小,却也器宇轩昂坐在马上。
众武将岂敢与皇子争锋?最后的结果出来恭王第一,太子第二,给足了皇子面子,之下才是他们之间的争夺。——倒不是他们看不起皇贵妃的儿子,只是瑞王爷实在不太行,只打了两只大雁,让人让也不知道怎么让。只能安慰自己,瑞王爷年纪尚小,不过来玩耍一番,这才一个个超了他去。
永嘉微笑着看秦烈将炎月赏给恭王,又对其他人勉励一番。
回到帐篷,她便着人将焕儿召来。
焕儿如今已过十岁,虽还未长成,也看得出身姿像秦烈,高大挺拔。
只是面容像她更多些,尤其是眼睛,敛神看一个人稍久些便显得深情。
依着宫中规矩,八岁的皇子便该移居皇子所,而像他这般早早封王的,更可以在宫外开衙建府。只是自神武门事变后,太皇太后便关闭宫门,她不发话,无人敢提,焕儿便一直居住在慈宁宫中。
太皇太后并未禁他的足,他照常可以去上书房读书,去校场学武,向皇贵妃请安,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留在慈宁宫中。
焕儿简单见过礼后便坐在榻上,拿过宋林手中的九连环。
适才林儿半天解不开的九连环,到了他手中不过三两下便被一个个拆开,放在榻上。
林儿两眼放光,嘴巴张开许久才发出声音:“表哥厉害!真厉害!”
焕儿道:“是你太笨!这玩意儿我五岁便会解了!”
林儿立刻凑上来,小短手抓住焕儿“教我!教我!”
焕儿嫌弃地把他推开:“你太傻了,教不会!”
虽说推了人,却没用多少力气。
林儿很快又缠上来,动手又动脚,不依又不饶。焕儿无法只得教他,可林儿学了几次也学不会,焕儿很快耐心全无,躲到令仪身后,“母妃救我,我实在教不了草包!”
林儿包着两眼泪委委屈屈:“姨母娘娘,我不是草包!”
焕儿冲他做鬼脸:“爱哭包!告状精!告状也没用,我才不要教你!”
林儿于是看向令仪,“姨母娘娘,你教我!”
令仪尴尬地轻咳一声,她倒是想教,奈何她也不会。
十六公主在旁笑吟吟看了一会儿,知道令仪有话对焕儿说,出来解围带宋林去到外面。
令仪示意伺候的宫人出去后,才沉下脸看向焕儿:“听闻今日狩猎大会,你在后山睡了一觉?”
焕儿笑嘻嘻道:“天高气爽,不自觉便睡了一觉,倒是酣畅。母妃为何脸色这般难看,难道想让儿臣与太子和恭王争那劳什子第一?”
令仪道:“我并未如是想,却也见不得你如此。你近日功课做的一塌糊涂也便罢了,若当真不爱读书习武,我并不强求,可你不该终日与一群太监宫女聚众赌博,甚至通宵达旦,虚度大好光阴!”
“可母妃想要我如何呢?”焕儿依旧在笑,只是笑容隐隐讽刺:“以前曾祖母与我说,纵然出身天家也要勤奋向学,最开始那几年,天不明她便陪我背书练功,夜深了她还陪我读书习字。可如今,——那些太监宫女便是她找来的。我这样,太皇太后高兴,父皇安心,那点被虚度的光阴又算得了什么?”
令仪怔住,许久都没说话。
一直以来,她都不够聪明,只是尽力在有限辗转腾挪的分寸内,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让自己在意的人过得好一些。
可她刚刚交代过十六公主,不许林儿习武,此时轻易便明白了太皇太后的企图。
当年,她让焕儿刻苦上进,是因为知道他是不得宠的孩子,注定没什么可依仗,万事只能靠自己。而如今,太皇太后怕的是焕儿的生母,是她这样一个独得盛宠的皇贵妃,只怕会动摇太子的地位,这才一心要将焕儿养废。而秦烈,怕不是也在冷眼旁观,甚至坐享其成。
她俯身将焕儿抱在怀中,强忍哽咽道:“是我对不起你。”
焕儿收起笑容,反手抱住她,“母妃,错的从来不是你”
他话未说完,帘子撩动,秦烈走了进来,见到他们这种情形,浓眉立时蹙起。
焕儿未等他说话,便跪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这几年因着有令仪,他已不再像以前那般惧怕秦烈,只是显然依然没有与令仪之间的亲昵,唯有十足的恭敬。
秦烈扫了眼令仪发红的眼睛,看向焕儿,“又闯了什么祸,惹得你母妃这般难过?”
焕儿道:“怪儿臣武艺不精,狩猎大会上收获寥寥,丢了母妃的脸。”
秦烈道:“何止武艺不精?简直丢人现眼!不必在这里杵着,去外面多练练骑射,也就你姐姐不在,否则怕是连她你也比不过!”
焕儿应声退下。
秦烈拥着令仪在榻上坐下,笑道:“你又何必为这等小事忧心,纵然他什么都不会,我也会将他安排的妥妥帖帖,这一生富贵无忧。”
他所谓的安排,是在他死后,而那时她也注定不会活着,又怎能验证虚实?
许多事因着无能为力,她不愿去想,可难道愚公不抬头,王屋山便会消失不成?
秦烈见她依然愀然不乐,哄道:“知道你这几日在帐篷中闷的难受,我今日特地提前回来,就是为了带你出去骑马散心。”
令仪扭过头:“我不去。”
秦烈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说话间已经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径直走到帐篷外,将人抱到马上。
令仪已经许久未曾这样羞窘过,虽则外面只有几个当值的宫人,可秦烈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多少人眼睛盯着,想必不出一个时辰,这么没体统的事儿便会传遍整个猎场。
她越是挣扎,越是增加旁人的谈资。
是以,她坐在马上,只努力维持最后的体面,“我不要与你共骑,你再让人牵一匹马来。”
对此,秦烈只是微微一笑便纵身坐在她身后,一踢马腹立时便疾驰起来。
秦烈早已做好安排,他们到的地方其他人不敢近前,手把手教着,如是令仪终于猎到一只山鸡。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这里距离帐篷并不近,秦烈却依旧带她往山林里走。
令仪提醒:“别走的太远,天快暗了。”
秦烈道:“暗了才好。”
令仪自小生活在京城,除了赶路几乎没见过山林,连绵的山在她眼中大同小异。
因此一直到最后他牵着她的手来到熟悉的山洞前,她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那时你就居心不良包藏祸心!”她后知后觉地谴责。
秦烈只是笑:“公主言重了,臣这叫因势利导深谋远虑。”
比起上次过来,他为了逼真只吃清水熬干粮,这次里面已经备好了饭菜,桌边还摆着一壶清酒,除了这些,其余都是上次他们过来时的模样,连被褥都几乎一模一样。
秦烈摆出姿势,“公主请。”
令仪此时也有些饿了,桌上摆的都是她素日爱吃的,便不客气坐下吃了起来。
她口味偏甜,又不爱荤腥,与秦烈可谓南辕北辙。
可秦烈并不计较,与她一同用膳后,将她剩下的几乎一扫而光,又拉着她上山赏月。
猎场的山没有什么名气,又比较低矮,实在没有什么景致。
山上铺好了毯子,他拉着她坐在毯子上,一本正经看了许久的月亮。
最后叹气道:“这里的月光,比起冀州的差太多。尤其是关外,草原上的月亮似乎格外的亮,有时候大的瘆人,夜里行军时,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撞进去,被收了神魂。”
令仪道:“原来皇上也会怕。”
“怎么不会?”秦烈道:“从小到大,我怕的东西太多了。”
“小时候闯祸怕被人发现,怕爹罚我的时候祖母不知道,怕大哥二哥觉得我废物不肯带我一起玩,怕二哥再站不起来,怕冀州军从此没落,怕自己担不起冀州军令所有人失望,怕朱砂御笔一落留下什么不好弥补的纰漏留给后世子孙”他揽过她,在她耳边落下一吻,“怕公主还要离开我,头也不回。”
令仪知道他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问道:“皇上到底想说什么?”
秦烈顿了顿,道:“这几日太上皇恐会生事,明日我便派人送你离开。”
第82章 谢玉 。
令仪诧异:“既然你一早便知道, 为何不及早制止,竟至如今连你也没有十足把握?”
按着秦烈的性子,若非太过危险, 怎会主动放她离开他的身边?
秦烈一直在故意放太上皇暗中串联大臣,可即便那些老部下许多也不愿再跟随太上皇。直到田税新法一出, 触及太多人利益,太上皇游说的人才会越来越多。若为稳妥, 当可徐徐图之,可他向来雷霆手段, 只想趁机将那些人引出来一举歼灭,便不得不冒险。
他道:“若不露破绽,怎能引得他们出手?你在这里便是众矢之的, 他们定会试图用你来威胁我, 反倒增添凶险。”
令仪想了想,道:“你派人将焕儿、林儿还有十六姐姐送走,我在这里陪你。”
秦烈笑道:“怎么?公主这般担忧我,愿意与我同生共死?”
令仪道:“你若输了,自会有人取我性命, 我又何苦来回奔波?”
秦烈道:“未免我分心,公主还是先行离开为好。”亲了亲她额头, “放心,我不会输, 只是焕儿得留下。不只是他,太子,恭王都不能走,——若有一位日日人前活动的皇子忽然不见,定会引起他人疑心。”
虽有不安, 可事关重大,令仪也只能接受,说到底她还是相信秦烈绝不会输,谆谆嘱咐道:“那你务必要好好照看焕儿也要好好照看自己。”
秦烈心中发软,温声道:“别怕,过几日便接你回来。”
回到山洞时,桌子已经不见,恢复了几年前他们过来时的模样。
只是多了烧好的开水,秦烈兑成温水供两人洗漱,此时已经月上中天,令仪觉得困倦,自顾自睡下。这次不必她招呼,他便钻了进来,不仅如此,还往她身上贴,将她闹醒了,暗沉着眼眸问:“微臣能否亲一亲公主?”
这话颇为熟悉,令仪昏沉着脑子想了想,才回忆起这是当日在山洞他欲行不轨时的话。
如今一个字不差地照搬过来,这时的她再不会被他愚弄,冷声道:“不能。”
大敌当前,他竟还有这般心思!
她给出了不同回答,他也给予不同反应。
“那就别怪臣以下犯上了。”他扣着她的腰,躬身捕捉她的红唇。
令仪知道他特意带她来,定是为了重温旧梦,是以初时不过稍微抵抗一下,直到他的手钻进衣襟下面作乱,她一把按住,“不是只有”
她面色涨红,实在说不下去。
“只有什么?亲亲?”他笑:“公主当真不知道,那日臣忍得有多辛苦?”
令仪忙捂住他的嘴,声音压得极低,“这里当真不行,山洞没门,外面又都是侍卫”
这与幕天席地有什么区别?
她越是紧张不安,秦烈兴致越高,将人压在身下,含着她的耳垂道:“既如此,公主待会儿切记小声些。”
翌日令仪醒来时,秦烈已然不在,唯有贴身宫女在一旁等候。
待她梳妆打扮出了山洞来到山下,并未看见他人。
“十六姐姐和孩子呢?”她问秦风。
秦风如今是羽林军的副统领,闻言回道:“回禀娘娘,谢大人与宋公子走另一条路,与咱们并不同行。”
“不同道?去的可是同一个地方?”令仪接着问。
秦风道:“虽非同一处,也是极为稳妥安全之地。”
令仪嘴角压下,——无论她表现的如何柔顺,甚至情意绵绵,秦烈对她的提防依旧从未放松。
她不动声色上了马车,走了不到半日,忽然马车停下,只听外面动静异常,之后一人撩起车帘,却是谢玉。
谢玉身后,林儿被人抱着,他与秦风等人一样,都在沉睡。
谢玉将林儿抱到车上,自己坐在马车前,作势要赶车。
令仪笑问:“姐夫这是作何?难不成要与我私奔?”
谢玉不理会她的嘲讽,只道:“我来,只为了还你自由。焕儿陷于猎场,我无能为力,你可带林儿离开。我会为你们寻一处世外桃花源,再不会有这些纷纷扰扰。”
令仪问:“你这般放我们走,你自己与十六姐姐怎么办?”
谢玉道:“三娘在前面等你,我已布置好一切,会将所有罪责推到乱军身上。”
令仪道:“我相信你会布置的很好,可你却忘了问我,要不要走。”
谢玉没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令仪抬首望了望天,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一行大雁正在南飞。
它们长着翅膀,翱翔天际,也得遵循季节更替,年年远离故土。
人吃五谷杂粮,两脚沾地,更何谈自由?
谢玉再度开口时,语气冷肃,“令仪,你留在他身边究竟所图为何?”
令仪笑问:“除了皇后之位,我已经做到了女子的极致,我这般痛快恣意,除了现世安稳,还能图什么?图那虚无缥缈的自由?”
谢玉情窦初开那些年,日复一日地,将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看着,听着,想着,念着,猜测着,揣度着。是以,她说的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直言:“我不信你会忘了先太子之仇。”
历经两朝,可对他们而言,先太子唯有那一个,令仪脸上笑容转淡,“那你呢?太子哥哥视你若知己,与你情同兄弟,你不是也忘了?”
谢玉脸上露出痛苦神色,解释道:“你与我不同,我身上有祖父的遗愿,匡扶社稷,光耀谢家。如今这些,唯有秦烈能够做到。”
令仪道:“你有你的路,可难道我便没有我的?莫非如今我在你眼中依然只是秦烈的禁脔?”
“令仪,你与我不同。”谢玉叹道:“最起码,我对他没有恨,——我不忍心看你这般煎熬。”
令仪也幽幽叹了口气,“谢玉哥哥,事到如今,谈爱与恨对我来说都太过奢侈,我已经无力再挣扎,不想再辛苦,只想轻松过完这一生,你若还记挂着昔年情意,又为何用先太子逼我?”
谢玉沉默,许久之后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依旧不相信,可我却无比希望这是真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轻松过完这一生,否则当年指婚时那一念之差,便会成为我一生无法补偿的罪过。这一路行来,我几乎已经忘了昔日自己的模样,可只一点不会变,无论你做什么,我总会站在你这边。昔年宫中如此,涿州时如此,如今以后依然如此。”。
这一场动乱,比预计的持续更久。
太上皇的老部下,几个皇子的外家,前太子的余党,不满秦烈新政的贵胄,不受重用的前朝老臣,还有些意图浑水摸鱼之人,纠结起来,不仅在猎场起兵要杀秦烈,甚至一度占据了皇宫。
据闻那几日的京城,连下水渠道流进河中的水都是红色的。
秦烈派人接令仪回来已经是半个月后,南城那些达官贵人聚集居住的街道,曾经住满了当朝新贵,如今又已空了许多,不过很快,又会被新的上位者填满,如同日升月落那般寻常又永恒,一刻不曾停歇。令仪心中叹息一声,放下了车帘。
她没有回重华宫,而是直接去了乾清宫,秦烈正坐在御案后看奏章。
远远一看,令仪几乎不敢认,不是他变了模样,而是他身上的煞气与戾气那般重,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面容。
直到他抬起头来,隐隐发赤的眼睛再看见她的一刹那,瞬间染上柔情,脸上也浮起笑意,起身迎上来,“本该亲自去接你,奈何事情太多,实在走不开。”
他杀戮太过,早朝上少了近一半人,自然诸事繁冗。
令仪任由他牵着她的手,在榻上坐下,还未说话,他忽然将她压在榻上,狠狠亲了下来。
他的动作急切地近乎莽撞,力道极大,弄得她隐隐生疼。她没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他,抱着他,任由他动作。许久后,他终于平息下来,她身上已痕迹遍布,他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抱着她连连赔罪。
她没说原谅不原谅,只温柔询问:“皇上可好些了?”
他抚着她光洁后背,眼睛看向虚空,“他奢侈好色,我再不喜也纵着他。为他修建高阁,搜罗美女,可他依旧不安分,纠结那些人要取我的性命。”他眼底再现阴翳,忽然问:“公主知不知道,我杀了他几个儿子?”
“几个?”令仪顺着他的话问。
“五个。如果算上二哥,便是六个。最小的那个才十六岁,与我长得有几分相似,他哭着喊我三哥,求我不要杀他。”他顿了顿,道:“可我还是让人动了手,甚至没来得及多看,只转身过去时,听到扑通一声,回来后才发现他的血沾湿了鞋底也或许不是他的,不只是他的。”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他鲜见地说话越七零八落。
令仪缓缓道:“人的性命本就如同风中烛火。他身在皇家,享受过旁人享受不到的富贵,便需承受他不得不承受的命运。”
她笑了下,“便如我,出身便是金枝玉叶,也不过被命运之手推着走罢了。纵然有幸得到皇上宠爱,若不是刚好失忆,只怕现在也早已化为地下森森白骨。”
秦烈忌讳她说这些生死之事,“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令仪没说话,只是柔柔看着他,以一种心照不宣的目光。
秦烈明白她的意思,因着明白更为气恼,面色阴沉道:“公主不必想着为谢玉求情,这一次我绝不饶他!”
谢玉当他是谁?竟自负到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将公主送走?
“他是十六姐姐的夫君,更是林儿的养父。”令仪依偎在他怀中,叹道:“况且我并没有走,也不会走。秦烈,我的亲人已经所剩不多,你若当真想要我好好活着,便饶了他这一回。”
她用自己性命为谢玉求情,秦烈不由满心戾气。
可是她确实没有走。
谢玉安排缜密,一开始连秦烈也并未察觉他的企图,倘若公主走了,即便又追回来,如今又不知又是如何一副情形?他甚至不敢去想。
有没有可能,公主这般选择,不只是为了焕儿,也有那么一丁点是因为自己?
这个想法让秦烈戾气瞬间消散,胸膛一阵火热,对她道:“我可以饶了他这一回,可日后他不可再留在京城。至于那个孩子谢玉走后,你可以将他接到宫中抚养。”
令仪看着他,满眼震惊之色。
他虽仍有些不情愿,依旧道:“朕富有天下,怎会还将一个死人放在心上?如今焕儿在宫中,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那孩子。只要你能舒心畅意,别的什么都不紧要。”
令仪想了想,却摇头道:“还是算了,十六姐姐将他养的很好,他在谢家有视他如亲子的养父养母,还有一众兄弟姐妹,这些都是他以后仰仗之人。到了宫里他却是寄人篱下,我定然照拂不及,又让他疏远了亲人,只会弄巧成拙。”
秦烈自然不待见那个孩子,只恨不得他走的越远越好,听令仪这般说,便不再相劝。
却不想谢玉离京时,林儿被留在了京城,同样留在京城的,还有十六公主。
十六公主是自愿留下的,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谢玉与她依旧十分重要,他是一家之主,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赖以仰仗的夫君,却再也不是她一腔情意托付的谢家玉郎。
谢玉被发配到北地一处偏远郡县做县令,他只带了宋家小姐上路。
临行前,他对十六公主深深行了一礼,“府中诸事,还有孩子们,便托付夫人了。”
十六公主微笑:“夫君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孩子,打理好谢府等你回来。宋妹妹便拜托夫君了。”
宋林在这里,宋小姐自然是不愿走的,她被用了药塞进马车中,浑身不剩多少力气。
谢玉上了马车来,便看见她因着挣扎倒在马车中,面颊贴着车厢底部,嘴角磕碰出血迹。
他温柔地扶起她,用衣袖擦去她嘴边血渍,轻声道:“我知道你因着宋林觉得不甘心,可只有你走的远一些,他才更安全。还记得昔日你与我说,自小到大从未出过涿州,一直想看一看北方的山水,骑一骑北方的骏马。沙漠冰原,高山松林,我答应过你的,都会陪你去看,只求你莫再与自己身子过不去。别忘了,咱们的孩子还在等着你回来。”
宋小姐没有说话,只是在闭起眼时,眼角沁出了泪水。
京中大夫曾说,她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
或许是远离京城,希望彻底破灭,让她不再纠结过去,抑或者北地的辽阔风光,令她敞开了胸怀,她一直活到天盛五年,才在她最喜欢的一个大雪之夜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十六公主叹息:“或许她在最后这段日子,得到了些虚假的快活。可北地再美,又岂是她安心之所?谢玉信中说她的遗愿,是死后能葬在父兄身边,只是尸身难以运送,已经托人涿州宋家祖坟旁建了一个衣冠冢。”
她说完话,才发现令仪根本没在听,而是专注在奏折上。
太皇太后病重,紧闭了五年的慈宁宫终于对秦烈打开了门,他过去侍疾,终日衣不解带,已近半月,这些日子都是令仪在批奏折。
实则这些折子都是内阁拟定好了的,只需她盖上玉玺便可,偶尔需要写几个字,可或者准,她仿秦烈的字已经几可乱真,若非仔细对比,根本看不出破绽。
若有大事,自然还是要请奏皇上。
即便只是走个过场,令仪也十分认真。
只是看到她刚刚提笔写下的几个字,十六公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这?!”
那是一份官员任命的折子,只是几位五六品的京官,属于只需盖印便可的那类折子。
可令仪在上面添了两个名字,对于她这般独一无二的盛宠实在算不得什么,这几年来,六品以下的官员令仪只需一个条子,便可任命。
可她适才添的分明是两个女子的姓名,这才令十六公主这般大惊失色。
古往今来,可没见过女子也能做官的!
若这折子发下去,势必会引起朝堂震动,十六公主岂能不担心?忙劝令仪快将那两个名字划去。
令仪若无其事道,“不过两个小官,给了便给了,姐姐怕什么?我仿他的字迹,几可乱真,不过几个小官的任命折子,谁会认真查看?”
她这般一说,十六公主倒是放下大半个心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多叮嘱几句,毕竟伴君如伴虎,狐媚惑主,贪财受贿,嚣张善妒,令仪在朝中的名声实在太差了些,万一有一日秦烈不再护着,她立时便是众矢之的。
可还未开口,焕儿与林儿便回来了,他们两人适才去后花园看暹罗献上来的大象,相比于林儿满脸兴奋,焕儿显然兴趣缺缺,只勉强陪着他去看罢了。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十六公主带着林儿告辞出宫,重华宫里便只剩下令仪与焕儿母子两人。
眼看着瘦了一圈的焕儿,令仪心疼道:“太皇太后抚养你长大,你心焦她病情自是应该,可也不能熬坏了身子。”
焕儿笑嘻嘻应了声,目光落在奏折上,“母妃,儿臣从没见过奏折,能不能过去看看?”
令仪笑道:“你想看便看,我需得去太后宫中,你看完了放回原处便是。”
第83章 贞娘 。
自太上皇起兵后, 太后对秦烈的态度全然转变。
当年秦煦身死神武门后,太后视秦烈为仇敌,一开始破口大骂寻死觅活, 发现无用后便与太皇太后一般闭门不出,也不许秦烈过去请安, 身体力行地表明着对新皇帝的不承认。令仪几乎可以想见,以后史书上要如何记载这一段尴尬时光, 毕竟哪怕再遮掩,可每年年节乃至两位皇子大婚, 无论坤宁宫和慈宁宫从来无人出席,这点丝毫做不得假,不说得位不正, 起码也要将秦烈钉死在不孝的耻辱柱上。
可太上皇起兵, 皇宫沦陷之时,太后发现了自己与太皇太后的不同。
——无论太上皇的哪个皇子做皇帝,太皇太后始终是太皇太后,而自己如今已经只剩秦烈一个儿子,她若不承认秦烈是皇帝, 便是否认了自己太后的身份。
所以,她当即便原谅了秦烈, 早早走出了坤宁宫。
可秦煦的死她依旧不能释怀,那些仇恨需要一个靶子, 令仪首当其冲。
——若不是这位居心叵测的前朝公主在旁蛊惑怂恿,秦烈怎会做下那些事来?!
她虽则原谅了秦烈,秦烈也对她十分恭谨,可她却有些怕他,是以除了偶尔对令仪阴阳怪气几句, 并不敢如何。令仪显然对此毫无反应,令她肝火欲旺。
如今秦烈在慈宁宫中侍疾,她便摆起太后的架子来。令仪如今每日需要去坤宁宫请安,早晚各一次,一来是为了让太后泄愤,二来也是让众人看看,谁才是后宫的主子!
她到底惧怕秦烈,不敢太过刁难,无非让令仪请安时多等片刻罢了。
令仪虽有金宝金册,可不想因着这等小事烦扰了慈宁宫中的秦烈,是以对这些小小刁难始终逆来顺受,并不反抗。
原本今日也做好了“罚站”的准备,不想刚到坤宁宫,慈宁宫便传来消息,太后再顾不得为难她,立时便急匆匆往慈宁宫赶去,令仪则回去了重华宫。
——太皇太后虽然接受了秦烈侍疾,却并未接受她,一早便发话,不许她进慈宁宫,便是有一日自己殡天,葬礼也不许她出席。
她回宫时,焕儿已经不在。
过了半个时辰不到,外面响起钟声,紧接着宫中一片悲声大作,宫人尽数痛哭。
太妃们纷纷从各自宫殿来到慈宁宫,跪下磕头流泪。
之后,宫外的宗亲,大臣,命妇在宫门外跪了一片,被囚禁在行宫的太上皇也在第三日赶回宫来。
秦烈这个皇上平日称得上节俭,太皇太后的葬礼却办的极为隆重。
他与祖母感情甚笃,即便最后这几年太皇太后不肯见他,给他难堪。可这次无论侍疾还是葬礼,他一刻不曾稍离,不仅全程守灵,连入殓也不曾假手于人。
待到葬礼结束,他来到重华宫,令仪几乎不敢认,这般形销骨立之人竟是秦烈。
此时已是深夜,他从皇陵过来,一身风尘仆仆,许久未曾安睡的眼中血丝遍布。
令仪知道太皇太后安葬后,他独自一人在皇陵外又站了许久,到此时滴水未进,便想着人送些白粥来,可还未等她开口,他便疲累地抱着她躺回床上。
他浑身紧绷,直到像孩子一样,枕在她胸前才放松了些,一开口声音沙哑的像是被火燎过,“我杀了二哥,又杀了她那么多孙子,她一直在怪我,甚至恨我。”
令仪想起太皇太后,虽只数年前寥寥几面,也可窥见其如何睿智果决,叹了口气,她宽慰道:“可她纵使再怪你,却还是心疼你的,不然便不会让你去侍疾,是怕你留下一生遗憾。”
秦烈怔了怔,接着如梦呓般缓缓道:“是啊,祖母向来疼我。”
他这般说着,紧紧抱住令仪,将整张脸埋进她颈间,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令仪手落在他脑后,轻柔地抚摸,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累极睡熟。
她这才轻手轻脚起身,换下被他泪水浸湿的衣衫。
秦烈这一觉睡了许久,醒来时已是翌日傍晚,日头已然西斜。
他这时才感觉到喉咙干的发疼,身上孝衣也一股子馊味儿。
听到动静,令仪放下手中针线,坐在床边,接过宫人递过来的茶水,秦烈喝了三杯方觉好了一些,“守灵这些日子,孝衣是不能脱的,我这副样子,难为公主这般爱洁,昨晚却没嫌弃。”
她温柔地看着他:“皇上多日未曾好好进食,喝几口粥再去洗漱吧。”
待到秦烈洗漱出来,她仍旧坐在窗下做针线。
纤柔窈窕的侧影映着纱窗,如同最细腻的工笔画,秦烈看了一会儿方抬脚上前,“公主在做什么?”
焕儿林儿长大后,她已经多年未做这些了。
令仪道:“皇上乍然瘦了这许多,怕是内务府还来不及准备衣袍,我将皇上以前的几件常服改小一些。”
她不仅为他做衣衫,还为他束发。
这是第一次她为他束发,可手法这般娴熟,自然是因为以前为宋平寇束过多次。
只这般一想,他便五内俱焚,却丝毫不敢发作,生怕惊了这一刻的温馨,惊走了她难得的心疼与怜惜。
令仪为他戴好了头冠,目光落在他鬓边几根白发上。
秦烈看着镜子里的两人,叹道:“公主依然年轻貌美,我却已经老了。”
若换旁人,或许会说什么皇上正值盛年的恭维之词,可令仪却只依偎在他身边,轻声道:“一起老,一起死。”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一起老,一起死。”
李少宝在门外听得咋舌,这话也只皇贵妃敢说,否则皇上到哪里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前朝本来已经沸反盈天,参奏皇贵妃伪造圣旨的奏折已经堆成了山,谁也想不到这位皇贵妃娘娘,好好的日子不过,竟异想天开让女子入朝为官。若说此举不过混沌阴阳,罔顾伦理纲常,那伪造圣旨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次是塞进来两个官员,日后谁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更令人不安的是,皇贵妃可自由出入乾清宫,以后乾清宫出的圣旨,谁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皇贵妃此举惹了众怒,大臣联名上奏,皇上已经压了数日,不想这些臣子连钦天监都搬出来了,将太皇太后殡天都推到了皇贵妃身上,还说什么近来帝星晦暗,是因为皇贵妃乃祸国殃民的根源,若此妖妃一日不除,江山危矣!
李少宝清楚记得,皇上初闻此事时,也是大发雷霆。
一个妃子再受宠,与祖宗基业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旁的事皇上再如何纵容,伪造圣旨比起逆反之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女子如何能做官?几千年来未有先例,那些男人,尤其是科举的学子岂肯同意?一旦闹起来,只怕会动摇朝廷根基。
可看这情形,皇上已成了绕指柔,哪里还舍得对皇贵妃兴师问罪?
果然,没一会儿便听到皇上道:“我知道你在意那些学生,她们如今经常结伴出京道各地开办女学,已十分出格,就连茵荣这个公主也到处跑。这些也就罢了,我都纵着你。可这一次你实在太过胆大妄为,竟敢伪造圣旨,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难道你真不知晓?”
接着便是皇贵妃温柔的解释,“怪我想的太过简单。那两个女子,一位是史官世家唯一血脉,家学渊源,自小耳濡目染,皇上也看过她写的翰史,也曾称赞过,这一身才学若不做史官,岂不浪费?况且史官只负责记录,整理,又算得什么官?还有一位,是前大理寺少卿的孙女,太上皇起兵时,她祖父不肯降贼,惨遭杀害。我也是看她是忠良之后,又一心继承祖父遗志,进大理寺彻查陈年积案,想着只给个六品小官方便行走罢了。”
停了停,她接着道:“是我思虑不周,竟让皇上这般为难,既然这样,皇上将那折子抽出来不算数不就得了?”
听至此,李少宝心道皇贵妃乃公主出身,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皇贵妃,这般幼稚的话也就骗骗三岁孩童罢了。奈何皇上得了台阶便下,宁肯做那三岁孩童,“御笔朱砂,哪有你想得那般简单?这一次,朕认下了,只当那两人是朕添上去的,切记下不为例,否则便是朕也保不了你!”
皇上一旦认下,此事便只能不了了之。
况且一个史官,一个大理寺不入流的六品,众人捏着鼻子也就忍了。
可朝臣对于皇贵妃的忌惮,却因此更为深重。
可无论朝臣如何忌惮,皇贵妃始终盛宠不衰,无人可撼动……
原本太皇太后殡天,秦烈身为皇孙,该要服孝一月,可他下令全国服孝三个月,宫中自然也不例外。因着为太皇太后守孝,这个年关也过得十分冷清。
待到孝期过去,正是春暖花开之时,又值太后寿诞,秦烈着令礼部大办,一来是他登基后首次为太后贺寿,二来也是为了洗去皇宫之前那股子沉沉暮气。
百官前来贺寿,寿宴上满是谄媚之声,无人不想讨太后欢心。
令仪却在献上寿礼后,便只顾与身旁的焕儿说话。
太皇太后葬礼后,焕儿便不好继续住在宫中,瑞王府早已建好,他即日便要离宫。
虽然明知皇子年满八岁便不可在后宫居住,这几年已经如偷来的一般,可焕儿到底没有从小养在身边,纵然如今母子情深,有些缺憾却是终生难以弥补。
焕儿出宫前,令仪让他到重华宫中居住,虽不合规矩,可宫人皆知皇贵妃这里,她说的话便是规矩,没人敢那么没眼色地出言制止。至于秦烈,被令仪湿着眼睫委屈可怜地一看,虽不满,也只能默许下来。
如今明日焕儿便要离宫,她总觉得还有许多话未来得及说,每一刻的相处时光都弥足珍贵,此时却碍于身份不得不来为太后贺寿,徒然浪费时间。
焕儿最会哄她开心,笑嘻嘻道:母妃,我只是离宫居住,又不是离开京城,你想我时随时召我进宫便是!”
令仪担忧道:“偌大的王府,只你一人住着,没有长辈亲人,我总是不放心。”
焕儿笑道:“那母妃便让父皇早些给我赐婚,什么王妃侧妃的封上七八十个,到时候王府热热闹闹,还能趁早多生几个孩子,母妃喜欢哪个便留在身边养,便不会再寂寞了。”
他本意是哄母妃开心,令仪却认真地道:“便是以后你有再多孩子,他们也有自己的母亲,我岂能因一己之私,让他们骨肉分离?”
一句话,两人都沉默下来,焕儿脸上惯有的笑容淡去,开口还未说什么,恰此时一个小宫女不小心将酒洒在了令仪身上,皇后的贴身宫女忙过来赔罪,称重华宫太远,刚巧皇后宫中有内务府刚送来的新衣,请皇贵妃到偏殿更换。
这等拙劣的手段,令仪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可见焕儿开口便要呵斥,想到他昔日生活在慈宁宫,自然少见那些阴私伎俩,当下改变了主意,应了那贴身宫女,带着焕儿与她一同过去。
行路上,令仪任由那贴身宫女借口将她贴身宫女尽数支开,却不肯让焕儿走。
那贴身宫女不愿无功而返,将两人带到假山上的亭子里,便借口忘了先取衣裙离开。
她刚走,令仪与焕儿便听到了下面的动静,——透过假山的缝隙,看得到秦烈与一名女子正在下面。
令仪认得那女子,程家贞娘,先皇后的妹妹,前几年落选后,被太皇太后召到慈宁宫。
这段时间总听太后提起,皆是在称赞她在太皇太后病重时如何尽心服侍,乃至纯至孝之人。
因着喜爱,太后又将她留在了坤宁宫。
秦茵荣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令仪要小心她这位小姨。
令仪有次去乾清宫,见到了这位程家精心培养的贞娘,那时她奉太后之命到乾清宫送燕窝,纵然被李少宝挡在门外,依旧面带笑容,不见丝毫狼狈,确实称得上端庄秀丽,举止有度。只是有些匠气,仿佛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尺子量着一般。
此时她身上再没有那份端庄,跪在秦烈面前哀哀哭泣,“皇上!皇上!若您担心皇贵妃娘娘生气,就当您在慈宁宫没说过那些话,贞娘可以不为后!甚至不为妃嫔!可贞娘是真的喜欢皇上!纵然没有姐姐,没有程家,贞娘也真心爱您!求您让我留在宫里,做一个小宫女,我只求能偶尔见到皇上便已经心满意足!”
他们两处距离并不近,可她的声音那般伤心眷恋,令仪与焕儿将她的哭求听得一清二楚。
而秦烈说了什么,他们两人便再听不清,想必是极为伤人的话,因为程贞听后便跌在地上,秦烈则冷冷拂袖而去。
若换旁人或许觉得郎心似铁,可对于秦烈来说,他会私下单独见一个女子,本就已经不同寻常。何况那程贞言下之意,分明是秦烈曾在慈宁宫答应过她,要立她为后。
这让焕儿想起当日慈宁宫中侍疾时,程贞总含情凝视父皇的情形。
昔日也曾有过肖想上了龙床鱼跃龙门之人,父皇向来严加惩治。
可为什么,他独独纵容了这个女人?
太皇太后不喜欢母妃,是以母妃不得进慈宁宫,却总在父皇侍疾的时候,每每安排程贞守在一旁,所以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父皇那般承诺?
他到底尚且年少,当即气得脸色发白,便要下去理论。
令仪拉住他,“你要去做什么?”
焕儿道:“父皇,他、他对不起母妃!”
令仪问:“纵使皇后,也拦不住皇上后宫三千,何况我只是皇贵妃,他有何对不起我?”
焕儿说不出所以然来,又恨恨地道:“太后、太后她设计母妃!”
令仪又问:“纵然她算计我,也不过引我来此罢了,难不成为了这个,你父皇还能惩治她不成?”
焕儿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不甘心道:“可难不成就这样算了?”
令仪微笑:“她们布局一场,是想我与你父皇生出嫌隙,岂料我本就不在意,不过白忙一场罢了。可你这性子太过急切,你需记得,便是你再如何痛恨别人,若不能一击即中,便只能潜心隐藏,免得打草惊蛇,甚至反噬己身。”
焕儿盯着她问:“母妃,你当真不伤心难过?”
令仪笑着握起他的手,“这些年来,我唯一希望,便是我的亲人得以好好活着。”
焕儿咬牙:“母妃只管等着,待日后儿臣有了出息,一定让母妃不再受委屈。到时候母妃,儿臣、还有弟弟一起生活,再没人能将咱们分开!”
令仪不禁放开手,细细打量焕儿,只见他眉目虽肖似自己,神情却几乎与秦烈一模一样,倨傲又深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强势。
令仪从未对焕儿说过那些事,太皇太后亦不可能,不想他这般敏锐,看似终日懒散,什么都不在乎,实则什么都知晓,才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她并不回答,又嘱咐道:“到了宫外,再不如宫中这般拘束,无论是玩蛇的艺人,还是其他新奇的玩意儿,应有尽有。母妃不求你多勤勉出众,只望你一生平安顺遂,却也要时刻谨记,不可玩物丧志,自甘堕落。”
焕儿道:“儿臣不会玩物丧志,他们都看低我们,我却偏要做得最好,比恭王、太子都出众!”他攥紧她的手,“只有那样,才不会再留母妃一人孤零零在这宫中!”。
第84章 微服 。
令仪没有再回席中, 而是径直回了重华宫。
秦烈过来时,她已经在床上躺下,孝期三个月, 他滴酒不沾,荤腥不碰, 也不曾近过她身。
如今孝期已过,今夜又喝了些酒, 竟如毛头小子般急切,听她呼吸便知还未睡着, 便扳过人身子想要亲热,令仪嫌他一身酒气,一再推拒, 秦烈纵然身上燥热难当, 也不愿逆了她的意,去快速沐浴后回来。
他一身水汽地覆上来,令仪又嫌弃他的胡子扎得人难受。
自不知哪朝哪代始,男子到了而立之年便会蓄须,尤其是官场中人, 有些人甚至年纪轻轻便会蓄须,好让自己显得沉稳干练。
他如今已近不惑之年, 可因着公主不喜,之前一直每日刮胡子。
有时欢爱前, 还要特意再清理一遍。
如今因着孝期,胡子不得不蓄了起来,他轮廓深邃面容俊美,自然是一位美须公。
朝中不少大臣甚至暗戳戳地学他的模样打理自己的胡子。
可好看无用,如今只亲一亲, 公主便忍不得,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此时再着人去乾清宫去取剃须的工具,不说司马昭之心宫人皆知,只怕清理完,公主早已睡下。
秦烈无奈,只得抱着公主忍过今晚,明日剃了胡须再过来。
令仪却依旧不满意,直往床里面挪。
秦烈几次跟过来,她被挤到最里面,终于忍不住,将他推开。
这几次三番,秦烈也有些恼了,“这又是发的什么脾气?瑞王这般年纪开牙建府本是应当,你便是再为这个与我置气,我也应不了你。”
令仪不说话,只偏头拨开浓密黑发,露出适才他下巴贴着的那一块侧颈。
只见原本白玉似细腻的肌肤上,已经红了好一块。
“怎么就这么嫩?”秦烈立时心虚,抚上那令人爱不释手的光洁肌肤,却又忍不住上去捏了一把,捏完还不撒手,在上面徘徊几番又开始向下游移,移到高耸之处留恋不去,气得令仪一巴掌将他手拍开。
看她眼睛瞪得溜圆,怒目看着自己,秦烈看了许久,忍不住笑出声来。
自太皇太后去世,他心中一直郁郁,许久未曾这般开心,情难自禁地将人搂进怀中,低头胡乱亲她的脸颊,额头。
令仪又开始推拒,他轻易将她固定在自己怀中,无奈又宠溺,“放心,朕不动你,可公主若是再乱动,我可什么都不敢保证了。”
她不得不安静下来,他将人按在自己怀中,闭目睡了过去。
翌日焕儿离宫前过来告别,秦烈已经下了早朝,也在重华宫中。
焕儿已经习惯了他蓄须的模样,乍见他剃了须,不由一愣,之后才恭恭敬敬行礼。
秦烈与皇子向来并不多亲近,与焕儿更是除了训斥几乎无话可说。
还好令仪很快出来,纵然心里做了准备,离别在即,依旧不舍,拉着焕儿的手再三叮嘱,焕儿乖巧低头听着。
秦烈不愿皇子这般小儿姿态,便要出声训斥,可目光落在公主发红的眼眶上,只叹道:“不过离宫居住,怎么就值当这般伤心?日后他总要娶妻生子,难不成你还能一辈子跟着他?”
令仪脱口而出:“若皇上允许”
未等她说完,焕儿已跪了下来,“儿臣离宫在即,心中有一事萦怀,望父皇允准!”
秦烈问:“何事?”
焕儿以额触地,悲声道:“儿臣自小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虽则如今孝期已满,可儿臣感念太皇太后抚育教养之恩,想去为太皇太后守灵三年,以全昔日太皇太后对儿臣一片拳拳之心!”
秦烈微微动容,“难得你有如此孝心,太皇太后一生为儿孙操碎了心,朕从前征战,之后又忙于政务,鲜少承欢膝下,你此去也可替朕尽些孝心。只是”他看了令仪一眼,“三年之期太久,一年即可,你是皇子,更是大宪的王爷,不可长久地耽于悲伤。”
秦焕叩首:“谢父皇成全,儿臣领命!”
秦焕连瑞王府也没看一眼,直接去了皇陵。
同一日,秦烈下旨,念及程贞侍奉太皇太后之功,册封其为郡主,并将冀州两个郡列为其封地,敕令其即刻离京。
自此后,令仪再未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宫中的日子如水一般过去,只是焕儿并未如期回来。
自从离宫,他每半月便会来一封信,一年之期快满时,他在信中说他遇到了周年时过来拜祭太皇太后的靖王叔,想与靖王叔一同出去游历,询问她可不可以。
令仪应了下来,秦洪所谓的游历,无非是跟着十五公主到处走。
她此生怕是再难见到十五姐姐,便想让十五姐姐见一见她的孩子。
焕儿这一走,又是三年。
——他与秦洪游历半年后,大宪经过这些年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粮食富足,国库丰盈,秦烈下令西北梁大将军携子进京觐见,梁大将军以梁老将军去世刚半年,自己还需守孝为由抗旨不尊。殊不知,秦烈要的便是他抗旨,当即下令集结大军讨伐梁家。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秦家靠着冀州军坐上龙椅,宋家明面上已没了血脉,前朝剩余两位大将军便是他眼中钉肉中刺,能忍到梁老将军离世才发作,已是秦烈称帝后难得的耐心。
秦洪受命前去讨伐,焕儿竟先斩后奏也跟了过去。
这一仗打了足足两年多,焕儿回来时,昔日只比她高一线的孩子,如今已猿臂蜂腰,需得她抬头仰视。明明已是目光中透漏着铁与血的小将军,一见到令仪仍是昔日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母妃别气!儿臣这不是好好回来了?虽然隐姓埋名,却也凭借军功做了将军,若母妃不是皇贵妃,儿臣这次少说也能给你挣个诰命!”
他所言不虚,无论秦洪或是其他将领都对他赞赏有加,称他每每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且智计百出又例无虚发,颇有几分秦烈当年初入冀州军的风范。这四品将军也是实打实的战功,没有一丁点的水分,甚至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秦洪到底有些约束他,他能荣升三品也说不定。
见他这般得意,令仪气得握拳打了他几下,可明知他不疼,最后还是心疼地将人搂在怀里,这几年的担惊受怕与思念,凝结成泪水滑落。
焕儿收起了笑容,反手依恋地抱住她,“儿臣错了,不该先斩后奏让母妃担心。”
待令仪情绪平复,他松开手,看向一旁的林儿,“我离开前分明给你留了信,让你时常进宫来陪我母妃,为此还特意送了你几匹塞外名驹,怎地你这般不中用?”
他在西北时,父皇曾几次催促他回京,不用想都是母妃的意思,害得他时时害怕自己被遣送回来,幸好靖王叔心大,来一封烧一封,没有赶他回来。或许是怕靖王叔担上抗旨的罪名,父皇到底没有下旨,自己才能跟着大军凯旋而归。
林儿一开始见到他时,还感觉陌生,隐隐还因着他身上那股融合着铁与血的刀锋寒意感到畏惧。
可一听到他这熟悉的训斥,几年前的记忆立时涌上心头。
——还是那个爱捉弄他嘲笑他,却又总给他好东西还处处为他撑腰的表哥嘛?!
林儿当即委屈道:“我时常进宫陪姨母的!纵使没有你交代,我也会来陪她!”
他想法极为简单,姨母对她好,娘亲又说姨母一人在宫中很寂寞,他便想时时来陪她。
只是说完话时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因为表哥去皇陵前给了他一匹小马驹,姨母看他喜欢的厉害,谢府地方太小,便赏了他一个大大的宅子,又赏了他一处郊外有马场的庄子。那段时日,他住在庄子上,确实没来陪姨母。
还好表哥似乎未察觉,笑着对他道:“还算你有点良心,你不是喜欢马吗?我这次又带回来几匹,一会儿去挑两匹带走!”
林儿大喜,像小时候那般凑过来,恨不得给焕儿揉肩捏脚,“多谢表哥!”
秦烈从前朝回来时,林儿已经离宫。
他看着与他一般高的焕儿,问:“虽然胆大妄为,却也没坠了先祖的名头,说吧,有什么想要的?朕酌情赏你!”
他说话时,令仪看得到他眼中的赞赏,也分得清他眼底的防备。
她心脏一阵缩紧,不自觉地握起拳来。
焕儿抱拳跪下,“启禀父皇,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儿臣却明知父皇母妃担心,任性妄为这许久,实在不应当。若父皇当真要奖赏儿臣,儿臣有一不情之请”他看了令仪一眼,“儿臣几年未见母妃,想接母妃去瑞王府住上几日”
他还未说完,便被秦烈拒绝,“你母妃是皇贵妃,岂能轻易出宫居住?此举于理不合,你可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焕儿认真想了想道:“儿臣听闻靖王叔不日又要出去云游,儿臣还想”
令仪忍不住打断他:“你刚回来,便又要走?”
焕儿脸上有挣扎之色,最后还是道:“请父皇成全!”
秦烈冷哼:“他那哪是云游?你还是在王府中好好待着吧,有空多来陪陪你母妃。”
焕儿虽显而易见地失望,还是恭敬道:“儿臣遵命!”
待他离开,秦烈看着闷闷不乐的令仪,自身后将人圈在怀里,“他一颗心早就跑野了,偏你日日想着他,现下可看到了,能日日陪着你的,唯有我。”
见她依旧郁郁,他继续哄道:“这一场仗打完,我也能轻松些时日。终日闷在宫中难免心中不快,过些时日,我带你出宫微服私访可好?”。
纵然微服私访不需大张旗鼓,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皇上离京便是大事,尤其是秦烈这般勤勉的君王,乍然失踪数月,怎可能瞒得过文武百官?
可皇上微服私访,便是有官员猜到,也只能装不知道。
秦烈能做的无非是行踪隐秘些罢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又筹备了两个多月,确保除非发生万分紧急之事,纵使没有他,朝中一切运行如常,又有太子监国,这才放心离开。
令仪也趁着这两个多月,与焕儿尽力弥补这几年没有相处的时光。
到秦烈待她离开京城,自津州坐船南下时,已是夏末。
令仪有三次长久的在路上,一次是大婚后归冀,一次是前往涿州,还有一次是失忆后回京。
前两次满目苍凉,最后一次满心凄惶,皆谈不上赏心乐事。
唯独这一次,船靠港时,正是昔日她与十五公主逃离时下船的地方,此时不见断壁残垣家破人亡,而是一番极为繁荣之相。——比起京城高官贵胄遍地,这里却是商人富贾横行,就连走街串巷的小贩们也满面红光。
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既要问贫苦,也要访富贵。
他们便一路边查探各地民情民生,边看好景吃好食,比起前两次可谓天壤之别。
若他们两个是寻常夫妻,不必担忧钱财,除了心中挂念孩子,这一路可谓再美满不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行程,那便是去寺庙拜佛。
——自太皇太后离世,秦烈手上便多了一串佛珠,终日带在身边。
令仪之前还以为此举不过是为了寄托哀思,毕竟慈宁宫的小佛堂,秦烈也时常会去坐坐,偶尔还会手抄佛经。
直到这一次微服私访,他竟逢寺必进,遇佛便拜,看模样竟十分虔诚。
令仪不禁疑惑起来。
秦烈这性子,真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人。
她也曾怀疑过,也怕他忽然像昔年嘉禾帝一般,皇帝做得久了,便开始求长生,修来世。
可秦烈一不兴建寺庙,二不礼敬僧人,丝毫看不出那等迹象,便不多言,只由着他去。
此次微服私访,秦烈伪装为一名茶商,借此身份既能去田间寻访茶农,又能于市坊间联络客商,偶尔还要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可谓十分方便。
到了州府,他做戏做全套,特意重金包下一条画舫,宴请几位官员与富商。
去之前他特意与令仪报备,席间会请歌舞伎助兴,也会入乡随俗请几位花楼当红的姑娘作陪,再三承诺请的都是清倌,不过为了取信他人罢了,在宴席上绝不会做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举,他自己更是会洁身自好。
令仪半嗔半怒地将他赶出门,待他含笑着离去,方才收敛表情,换了一身装扮出门。
她也有自己的学情要探访,乔装打扮了一番往当地女学去。
接待她的夫子很面善,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恰巧是是女学第一批学员,秦茵荣的朋友,小桃。
当年小桃早早便开始赚银子,一开始不过每月几十文几百文,待到如意楼开张,又成了御供之所,生意火爆起来,小桃赚的越来越多。家中再也不提让她去给人做童养媳之事,个个对她笑脸相迎,极为亲热。
她很高兴,靠着自己的双手,家里盖起了瓦房,哥哥娶了媳妇,甚至还请了丫鬟婆子伺候。
直到她有了心上人,想要成亲时,父母兄嫂开始百般阻扰,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同意。
一开始她傻,家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直到她年纪越来越大,心上人也失望地想要离开,加上身边人实在看不过的点破,她才慢慢明白过来,——爹娘和兄嫂是将她当做了摇钱树,根本没打算让她嫁人。
她大哭了一场,向父母索要她这些年的积蓄。
——一开始要补贴家用,盖房子娶嫂子,后来父母又说要帮她攒嫁妆,她赚的再多,自己也只留个百十文零花,其余全都交给父母。
父母一听她要钱,一开始百般推诿,后来便开始捂着胸口骂她不孝,——她是他们生的养的,赚了钱给他们是天经地义,怎么能伸手要他们的棺材本?
小桃从小到大,未曾听过身边人谁家有这么多的棺材本。
她在女学里也学了简单的识字和算盘,这点账还是算得过来的,父母手上起码有两百两银子,她只要二十两很多吗?不多啊。
可是父母不给,还骂她不孝。
她不是不愤怒,也不是不难过。
可面对寻死觅活的亲生爹娘,她又能如何呢?
就连秦茵荣安排她去津州做夫子,不在家中居住,却依旧每月仍旧给家里二两银子,还不算逢年过节的礼品,——以前一家人一年拢共也不过挣五两多银子。
她以为这样家人便会满足,却不想她贪得无厌的爹娘竟找到了津州,坐在学堂前面拍着大腿嚎哭,说她不孝至极,扔下家中爹娘自己逍遥快活!
女学的靠山是皇贵妃,津州的女学更是永安公主一手开办,没人敢来这里撒泼,可这一对夫妻是夫子的爹娘,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位夫子还与永安公主关系匪浅,一时间,无人敢置喙。
她们三番两次来闹,小桃脸面丢尽不说,更怕给女学增添这许多麻烦。
恰此时,皇贵妃娘娘想要在江南办女学,学堂里有位夫子打算过去,还问她可要一起去?
小桃思索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夫子出行前下定了决心。
她跟着夫子到了江南,这一次,她没有告诉父母,也不再给他们银两。
如今学堂极为兴旺,那位夫子成了这里的山长,而她除了做夫子,还负责接待引导之责。
初时离家的愧疚,在过了这几年,尤其有了自己的子女后,早已烟消云散。
小桃说完,不好意思道:“也不知怎么,竟与你说起这么多自己的往事,或许是因为你有一双与我景仰之人十分相似的眼睛。她或许不记得我,可我却永远记得她的恩情,没有她便没有女学,也不会有今日的我。”
两人说话间已经绕了半个学堂,与京中女学不同,这里不少人身后背着算盘,还有一个房间里满是缫丝机,一个房间里放着许多茶盘。看来果如秦茵荣所言,每一处的女学课程皆有不同。这里重商,学着记账的人多,又是丝绸茶叶之乡,自然设有相关的课程。
小桃将她带到山长处,身为山长也要教课。
从小桃口中得知,山长不仅教贫苦女子读书识字,还要教那些贵女千金们画画。
此时她刚边画边教,完成了一副江南山水图,看见小桃,便让那些人先试着画一遍,自己走了过来。
她昨日便听人说,有一位茶商的夫人,想要给女学捐银子。
这事并不鲜见,总有人想走捷径讨好皇贵妃与永安公主,试图走女学的路子。
她们自然来者不拒,这也是皇贵妃的意思。
谁会嫌银子少呢?尤其是她们这里缫丝制茶都是贫苦女子学,她们用的那些茶叶丝线,价值不菲,学堂却没收过一分钱。
今日一见,这位茶商夫人虽然面容普通,气质却十分出众,一看便是金尊玉养之人。
换句话说,身家丰厚,拿得出大把银子。
山长笑得十分亲切,这位夫人却面露诧异之色。
令仪也没想到,昔日那位面容惨淡仿佛生无可恋的十三公主,不仅做了山长,今日对她还露出狼看见羊一般的眼神。
趁着小桃不注意,她对十三公主轻声道:“十三姐姐,是我啊,小十七。”
十三公主本在说着客套话,听到这话惯性地又说了两句才停下,转身呆呆看向她,令仪朝她微笑点了点头。十三公主既惊且喜,竟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走到最后竟小跑起来,直到来到一处课堂外停下。
里面有清清泠泠的嗓音,如石上清泉,正在给学员讲黄芪的用法与禁忌。
令仪一听,便湿了眼眶。
第85章 刺杀 。
她在外一直等着, 直到散学,里面的夫子为学员答完疑解完惑,最后一个人收拾东西出来, 她这才往前一步,唤了一声:“十五姐姐。”
声音微微发颤, 十五公主转过头来,顶着张五十余岁的老妇脸孔, 眼睛如寒星般寥落,“妹妹, 你终于来了。”
令仪一开始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直到与她一起回到住处,看到躺在床上的流翠姑姑。
她已经满头白发, 人也变得糊涂, 竟对着服侍她的小丫鬟唤小姐。
十五公主让那小丫鬟出去,对令仪道:“姑姑这些年跟着我东奔西走,酷暑严寒不曾间断,到底损害了身体。前年她在附近乡下一病不起,之前去云州时受瘴气所害, 连眼睛也渐渐看不见。就在那时,我刚好遇到了十三姐姐, 便在这里落了脚。从两个月起,她已经认不得人, 这个月连米面也难进。我把了脉,她身子已经到了极限,却一直不肯走,今日方知,原来是在等你。”
令仪在床边坐下, 握住流翠姑姑干瘦的手,“流翠姑姑,我来晚了”
她自小便一直唤流翠姑姑,可其实她也只比自己大十岁。
她甚至不识字,却在自己幼小时,努力撑起了一片天。
流翠姑姑原本混沌的眼里渐渐有了光彩,只是眼神依旧没有焦距,“令仪,是你吗,你来了?”
令仪撕下脸上面具,对她笑:“是啊,我来了。”
流翠姑姑想要伸手摸她的脸,却没多少力气,令仪忙俯身让她一点点摸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摸着摸着,她笑起来,“是令仪,姑姑的好令仪。”她笑完,塌陷的眼睛流出泪水来,“这些年,姑姑一直没有在你身边,你受苦了”
令仪宽慰她:“姑姑知道的,我最娇气了,又爱哭,怎么会让自己吃苦?这些年我做了皇贵妃,最尊贵不过了。姑姑当年教我的那些手段,真的很有用,有它们在,我哪里会有苦头吃?”
流翠姑姑却依旧不放心,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攥着令仪的手,问她:“你当真过的好吗?可我怎么总梦到你偷偷躲在重华宫的树下哭?”
令仪强忍泪水,努力笑道:“怎么会?梦里都是假的,我过得很好,你不是见过焕儿了吗?他就是我的孩子。”
“焕儿、焕儿”流翠姑姑终于想了起来,“是他,是他,他长得像你,更像小姐。可他没有你小时候那么乖,你怎么那么乖啊,乖的让人心疼”她长长地喟叹,“我的小令仪,总是那么让人心疼!还有十五,一个两个都让我这么心疼。小姐啊,你总说心疼我,你心疼我可我舍不得她们啊,我走了,谁还能看着她们啊?”
她又开始糊涂起来,令仪再也忍不住泪水滑落,却不留她,“姑姑,我们都很好,不要舍不得我们,去找我娘吧,她一直在等着你呢!”
十五公主站在床边,也道:“放心走吧,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遇到我们,也不要再看着别人了,好好心疼自己,只为自己而活。”
流翠姑姑在一刻钟后,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她看着泼辣,实则胆子很小,姐妹俩舍不得她长眠地下,将她的尸身一把火烧成灰烬,之后装进坛子里,洒在槐树下。
——她太早离家,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被父母卖的,还是被拐跑的,更记不得自己家乡在哪。念念不忘的是记忆里家前面有一棵大槐树,她不止一次地提起,她娘给她蒸的槐花,有多么的好吃,那味道她下辈子也忘不掉。
这些年,她随十五公主东奔西走,一直在找那棵槐树。
或许始终没找到,也或许找到了,只是她已经认不出来。
最后只能躺在这棵槐树下,获得最后的安宁。
站在那棵槐树下,十五公主忽然问:“我那时为你施针,你可怪我?”
令仪道:“我从不曾怪过姐姐,也始终记得,只有活着其他才有可能。若非如此,我固然一死百了,可焕儿林儿早已不知落到了何种境地。无论何时,我对姐姐,都是唯有感激。”
十五公主道:“因着你活着,这世上每日都有百姓因你获益,如今连江南地方朝廷也有了女官。我每日坐在那里教学,看着眼前那一张张脸,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感到骄傲。”
令仪道:“当初去涿州时,我见姐姐行医,心中一直孺慕。这一路行来,若非以你为望,许多事我根本想不到更做不到。”
十五公主难得粲然一笑,“好了好了,咱们难得一见,不要浪费时间在这里互相吹捧,你与我来。”
令仪与她来到流翠姑姑隔壁房间,那里地上放着两叠书册,案上有一卷只写了一半。
十五公主道:“这里面记录着我看过的那些医书,还有这些年遇到的病症,还差结尾便能写完,刚巧遇到了你,不必我再找人给你送去。这些书你要印上万册,不仅找医女在各地女学中教,更要免费分发给百姓,让他们随意观看学习。”
她虽然向来不会与人亲热,却也从未这般强硬。
令仪感慨道:“无论朝代如何更替,太医院总是那几个姓氏。所谓杏林世家,并非他们如何济世救人,而是医术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他们为了家族利益,向来规矩森严不肯外传。姐姐这般打破藩篱普及医术,以后代代相传,不知能救下多少人的性命。”
十五公主道:“正因如此,这件事只有你来做,那些医学世家才不敢诋毁破坏。”
令仪问:“姐姐放心,我回京后便立即安排,不出三年,这些书册便会布及大宪各个郡县!只是你还这般年轻,怎么这么早便开始写起医书来?之前你不是说,医术无涯,且并不全然立竿见影,许多病症当时看似好转,却要一些时日后才能看出是否落下隐疾,要多留意几年才好下结论?怎地现在这么心急?”
十五公主道:“原本是这般打算的,奈何流翠姑姑忽然病重,我不得不留在这里,白日做夫子,夜间记录,日子才算充实。早些交给你,也是怕日后我再出去行医,不知又要到何时才有闲暇修正。倒不如留给后人修补更正,免得成了我一家之言。”
令仪道:“你放心,便是这些,我也会命人誊抄一遍,拿到太医院让他们分开审核,之后再行刊印。”
十五公主欣慰道:“你如今做事这般妥帖周到,我更为放心。”
两人难得一见,说的却是医书女学,并不提及各自生活。
唯独分开时,彼此泛红的眼眶显现出几分不舍,最后依旧是那句话。
“好好活着。”
“只有好好活着,才会有再见之日。”。
夏末出宫,回到京城已是初冬。
这一趟下江南回来,秦烈又砍了几个官员的脑袋,有惩有赏,一名当地小吏得了他的青眼,直接升为了四品员外郎。
在前朝大刀阔斧,在后宫他忽然兴起建了一座宫殿,之前一直藏着掖着神秘兮兮,待到宫殿落成,他带令仪过去,纵使已是老夫老妻,还是把令仪臊的满面通红。
——什么镜宫,分明是花楼!那殿中满是镜子,连床的上方也有。
秦烈打的什么主意,令仪岂能不明白?!
秦烈却十分得意,果然人还是要到处走走,才能有所发现。
这一趟下江南便解决了他喜欢某些姿势,又舍不得看不到公主表情的问题。
第二日正好是百官休沐的日子,秦烈缠了令仪一夜,第二日两日相拥着在床上醒来。令仪摸着他眼尾的纹路,提醒道:“皇上这般年岁,已不是昔日壮年,以后还是要注重养生。”
秦烈没那些帝王妄想长生不老的心思,从不忌讳年龄,却不许她在床上说自己老,当下便又要大展雄风。令仪浑身酸软,忙制止了他,哄了好一阵才让他偃旗息鼓。
最后她枕在他臂膀上,抬眼看着昨夜让她羞窘欲死的镜子。
纤毫毕现的镜面上,高大拢着娇柔,雪白贴着浅栗,仿佛天造地设的一世一双人。
他也正好看过来,两人视线在镜中相遇。
低头轻吻她的额角,他道:“朕要交代下去,百年后你与我同棺,就这般安葬下去,过奈何桥时有我牵着,你便不会害怕。到时候见了孟婆,直到你喝下孟婆汤,我再放开你的手让你去投胎。”
令仪道:“我还以为皇上要拉着我的手一起转世为人。”
秦烈认真道:“那不行,万一投成了一对孪生子,岂不麻烦?我要投在你家隔壁,与你只一墙之隔,父母指腹为婚。咱们生在太平盛世,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之后鹣鲽情深相伴偕老,美满过完一生。”
令仪问:“皇上已是九五之尊,难道这一生还不够美满?”
秦烈反问:“公主呢?此时此刻可觉美满?”
令仪笑了笑,没再说话。
年关时,秦烈自江南回来,带来了十五公主写完的最后两本医书。
令仪珍重地将书册放在膝上,沉静地看向秦洪,问:“她走的可安详?”
若非大限将至,十五公主岂会著书立论?并不是只有流翠姑姑走过那些严寒酷暑,而瘴气之毒,损害的也不会只有流翠姑姑的身体。
她故作不知,是为了让十五姐姐走的安心罢了。
一句话将秦洪又带到一个多月之前。
江南难得飞雪,十五公主去了面具,换上女装,备上薄酒。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却也是最后一次。
他护了她这么多年,她依旧不爱他,这已经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她将书册交给他,让他带到京城来,交给皇贵妃。
最后的最后,她几度欲言又止后还是开口:“我这一生,做过了想做之事,走过了想去之所,可谓毫无遗憾。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宫中的妹妹,若有可能,秦兄可否帮我看顾一二?”
秦洪诚实道:“我本该答应你,可她身为皇贵妃,有三哥在,并不需要我看顾。”
十五公主闻言只是笑,那笑容比他曾经极尽所能想象的还要好看,秦洪心中难过,红着眼睛道:“都这个时候了怪我话多,我答应你便是!我便是看顾不了她,日后也总能看顾瑞王几分!”
这一夜,一壶一壶的温酒,两人喝到几近天明。
原来她喝多了,话也会变多,说起之前行医见过的那些趣闻怪事时,也会笑得很开心。
两人说了很多很多话,可秦洪最想说的那一句,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想问她,这辈子相遇时已经注定不可以,下辈子能不能许了他?
可看着她的笑颜,他开不了口。
便是有下辈子,他也惟愿她幸福安康,至于身边人是不是他,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他的叙述温柔而平静,“她一早便知道自己身体如何,是以给自己用了药,走的很安详,并无痛苦。”
“那便好。”令仪沉默了许久,又问:“她葬在何处?”
十五公主并无什么执念,死了便死了,并不拘与葬在何处,秦洪却有自己的私心,将她骨灰带了回来,想着自己死后带着她骨灰下葬,也算给自己这一辈子一个交代。
此举听起来令人匪夷所思,更不合伦理纲常,令仪对此却并无异议,还对他行了一礼,“这些年来,多谢你护着她,我心中十分感激。”
秦洪道:“是我该感激,这些年,有这么一个人,能让我心甘情愿地陪着护着。”
秦洪擅自告诉令仪十五公主的死讯,秦烈之后才知道。
他原本还怕令仪因此伤了心神,却不想她十分平静地接受,连一滴眼泪也没留。
只是那段日子,她变得越发沉默,经常终日不发一言,用食也越来越少,秦烈让焕儿林儿多来陪她,才渐渐好转过来。尽管如此,便是半年后,她仍会时不时出神,之后长长地叹息。
转眼便是天盛九年,太上皇于行宫病逝,据说死的不太光彩。
具体情形秦烈连令仪也未透漏,只是那一夜,行宫当晚侍寝的几个妃嫔尽数追随太上皇而去,太上皇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也尽数殉主,行宫其余人不是被拘禁,便是被流放。
秦烈的怒火甚至烧到了皇宫,想到那些太妃便觉头疼,还要问她们的罪。
能让他这般大动肝火,令仪猜到七七八八,劝诫道:“太上皇昔日镇守冀州,抵御突厥几十年,也曾是深受百姓爱戴的大将军,这是他永世磨灭不去的功绩。只是后来做了皇帝,人一下子站的太高,众人都成了脚下泥,难免忘了来时路。便是我父皇,若非那最后十年倒行逆施,又何尝不是一位英明的君主?秦烈,你虽不像他们那般昏庸无道,可扪心自问,如今你的杀心是不是越来越难以遏制?”
秦烈猛然惊醒后面色发白,良久后叹道:“幸得公主提醒。”
他到底不想再看到那些太妃,最终那些太妃,有子女的可出外与子女同住,没有子女的被遣散回去原籍,宫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与太后,显得愈发空旷安静。
秦烈自此时时自省,有时处置大臣前还会询问令仪,自己是否杀心过重。
令仪笑他矫枉过正,却不想,到了来年,她的杀心比秦烈还盛。
那本是一个平静的良夜,直到李少宝跌跌撞撞地过来报信。
——太子遇刺,瑞王深受重伤。
“太子遇刺,为何焕儿受伤?”令仪颤声问道。
秦烈劝她:“公主勿要心急,我先过去看看。”
令仪却道:“我同你一起去!”适才李少宝过来前,她便做了噩梦,此时岂能安心在宫中等待消息?
她第一次去了瑞王府,看到的却是焕儿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衣衫已被鲜血浸透。
她几乎立时瘫软在地,秦烈忙扶住她,问匆匆忙忙的太医,“瑞王伤势如何?”
太医道:“启禀皇上,瑞王爷伤势极为凶险,虽伤口大多在四肢,可失血过多,如今心脉时隐时现,并不强健,若能撑过今夜,性命该当无碍,否则”
令仪已经再听不下去,面色惨白如纸。
秦烈怕焕儿出事,更怕她伤了心神,命太医过来诊治。
令仪硬撑着一口气道:“不必管我,全力救治瑞王!皇上尽管放心,我的孩子还在生死间挣扎,我岂能先他一步倒下?”
好在虽九死一生,焕儿的命还是保了下来,只是腿上受伤严重,以后注定不良于行。
他苍白着一张脸,反而安慰起令仪来,“儿臣当真福大命大,那般的伤还能活下来。母妃不必过分担心,不过不能骑马打仗罢了,如此正好日后再不以身涉险,日日陪在您身边,再不让您担忧。”
令仪坐在他床边垂泪,这一次,秦烈没有再劝,而是双拳攥在身后,面色沉凝至极。
第86章 食言 ,
太子遇刺一案, 很快有了结果。
刺客乃恭王派出,筹划许久,意欲取太子性命, 不想刚好焕儿在,以身护住太子, 导致身受重伤。
面对铁一般的证据,恭王再难抵赖, 跪在地上,神情逐渐癫狂。
“父皇!是儿臣做的, 可儿臣做错了吗?太子平庸,太子平庸啊!您为了抬举他,给东宫配了多少能臣, 可他连知人善任都做不到, 时时处处需要您提点,父皇您真的看不到吗?!”
太子确实平庸,秦烈一早便已发现,这也是为何他屡屡治罪那些大臣。是因为太子虽平庸,耳根软, 可他胆小中正。只要自己能留下一帮治世之臣,政治清明的朝堂, 一套平衡完善的制度,便是才能平庸的帝王, 也能维持大宪万里江山起码二十多年的长治久安。
再以后,便要看天意,已不是他力所能及之事。
他冷笑着反问:“太子平庸,难不成你是什么英明君主?你也只比太子小一岁,又有何功绩不成?”
恭王委屈道:“儿臣确实没有功绩, 可那是因为父皇你一直在压制儿臣,您不想神武门之事重演,是以朝中太子一人独大,儿臣纵有天大的能耐也无处施展。可是您看看,为何儿臣能走到这一步?若不是瑞王刚好在旁,如今太子兴许早已是地下亡魂!若无人相助,儿臣岂能做到这一步?那是因为太子平庸,不得人心,是以才有那么多人投向儿臣!儿臣若一无是处,为何能成为人心所向?!”
听到神武门,秦烈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他自己杀兄得位,只怕后人效仿,是以确实在刻意压制恭王与瑞王,不给他们半点希望。却不想即便他再如何权衡,依旧有人欲壑难填,妄想从龙之功,在恭王这边下注,推着他一步步走到今日。
他心下越冷,面上越淡,“你既然提到神武门,怎么?杀了太子,下一步可是要逼宫朕?”
恭王忙磕头:“儿臣不敢!父皇英明神武,儿臣绝不敢这般想。儿臣只是觉得,父皇膝下唯有我们三人,瑞王有前朝血脉,绝不可能继位,只要没了太子,便只剩下儿臣了!父皇,有了当年的神武门事变,才有了今日天盛治世。若太子才能卓越,儿臣不敢想也不敢争,可儿臣虽比不得父皇,太子却与昔日皇伯父更是天差地别。难道就因为他是先皇后的血脉,就要把江山交到他的手上?!儿臣与他,同是父皇血脉,只差了一个得宠的母妃罢了,便是不为皇后,若母妃得宠,儿臣又比他差到哪去?儿臣不服!儿臣不服啊!”
秦烈唇边溢出一丝冰冷笑意,“他是先皇后血脉,你娘又是什么东西?”
他缓步踱到恭王面前,“你这几年未曾收到过冀州来信,难道从没生过疑心?可知你母亲留守冀州,没几年便与府中一名马夫眉来眼去,东窗事发后,为了不拖累你,早已自戕而亡,如今早已化为郊外一堆白骨。为了你的颜面,朕瞒下此事,不想竟纵得你这般狼子野心。”
恭王初听此事,不由白了脸,很快又恢复过来,“那又怎样?!她如何又关儿臣何事?总归儿臣是父皇血脉,何况皇贵妃也曾另嫁他人,父皇还不是一样”
他话还未说完,便受了秦烈一记窝心脚,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见秦烈面色铁青,便知自己触了他的逆鳞,是以挣扎着起身跪好,再不敢言。
秦烈缓了缓方道:“虽然你罪大恶极,朕也不会杀你。朕会剥夺你的皇子身份,在那片乱坟岗为你娘树一块碑,日后你便圈禁那里,为你娘好好守墓去吧!”
恭王闻言,脸色立时大变。
他来前便已经有所预料,事情败露自己会被圈禁,对此结果他并不如何惧怕。
秦烈唯有三名皇子,瑞王乃前朝血脉,如今又不良于行,注定与皇位无缘。
太子那般平庸,自己纵然被圈禁,日后也未必无一战之力。
可他没想到秦烈做的这般决绝。
一旦他娘被立碑,有这样一个母亲,还有谁愿意追随他?甚至连他是否皇室血脉都要被人质疑。可秦烈一旦做出决定,万难更改,任他如何哭求也是无用。
恭王被侍卫压下后,秦烈独自坐了许久,才一步步慢慢走回重华宫去。
到了重华宫,他方才想起,这几日公主都在瑞王府照顾焕儿。
他想去瑞王府,又怕她问起如何处置凶手,几番踌躇之下,只得作罢。
果然,令仪得知消息后便回了皇宫,质问他为何不让恭王以命来偿。
秦烈叹道:“公主,他毕竟是我的孩子。”
令仪反问:“难道焕儿不是你的孩子?只因为他命大活了下来,就可以既往不咎?”
秦烈道:“怎会既往不咎?他犯下这般重罪,朕已经严惩。”
令仪冷冷道:“如何算严惩?无非圈禁罢了,照样金尊玉贵荣华富贵,与我如今有什么区别?不如这样,我这便去杀了他,皇上再严惩我可好?”
听她这般说,秦烈不禁变了脸色,仍耐着性子道:“焕儿受此重伤,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可又何必这样说自己,全然抹杀咱们之间的情分?!”
令仪冷笑:“你与我何曾有过情分?但凡有一两分,你何至于对焕儿这般狠心?自小你便将他从我身边带走,自己却不肯善待他。你对太子寄予厚望,为恭王也耗费心神,可焕儿呢?只因为他是我的骨肉,你便想养废了他。我只问你,若今日重伤濒死,日后不良于行的是太子,程慧的骨肉,你可还会这般处置?”
秦烈默了半晌,方道:“灿儿既无得宠的母妃,又无外家可依靠,尚且被旁人挑唆至此。焕儿的母妃是你,朕后宫唯你一人,倘若对他稍加颜色,便不知有多少人争先恐后地去拥趸他。况且朝中几经清洗,仍有不少前朝世家,他们与你们刘家关系盘根错节,一路追溯,甚至大都是姻亲,一旦有机可乘,他们必会拿借此大做文章。之前我以为自己恨你,确实不愿见他,可寻到你之后,我是刻意为之。太子虽生性敦厚,却也唯有不让新帝感到威胁的兄弟,日后才能够活下来。我对他越冷淡,他才越安全。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公主当真不懂?”
“我不懂!”令仪恨声道:“我一个深宫妇人能懂什么?!我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只知道你总有那么多的借口,每一次委屈的都是我的孩子!我只知道我与恭王,注定只能活一个,你自己来选!”
他握住她的手,颓然恳求:“他们手足相残,我已心如刀绞。公主言辞更是如刀似箭,恨不得将我的心捅出几个窟窿来。公主就当真舍得,一点也不心疼我?”
他伸手欲抚摸她,她倔强地侧过脸避开,却到底没再说话,只咬着唇不吭声,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她到底还是顾念着自己,秦烈这般一想,心立时融化为水,愈发觉得对她不起,轻轻将人搂在怀中,“公主此心,烈永世不负!朕在此发誓,定会好好补偿焕儿,让你们母子满意。”
随着恭王被贬为素人,数百人被问罪,秋后问斩时,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刃。
恭王固然一败涂地,太子也因被挖出来东宫臣属曾对恭王无礼,被皇上狠狠训斥了一番,在东宫闭门思过。
众人在心惊胆战中,以为这一场禁宫风云终于落下帷幕。
直到两个月后,皇上为瑞王指婚陈阁老的孙女,太子更是经常与瑞王同进同出,众人才惊觉,这件事里,得益的只有这一人。
只是看着瑞王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模样,又有许多人觉得不值。
本就是王爷,天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成了废人,纵然皇上再愧疚,太子再亲近,也还是一个王爷,——难不成还能因此做皇上不成?。
天盛十二年春,经过短暂的休养生息后,秦烈再度集结大军,这次是对云州仅剩的一位前朝大将军用兵。
云州湿热,遍布虫瘴,秦烈几次派兵过去,全都铩羽而归。
天盛十三年秋,秦烈登基后首次御驾亲征。
临行前,令仪为他仔仔细细整理行囊。
实则这些自有宫人准备,可秦烈享受她寻常妻子一般的照应,待她将一行物品备好,他方开口:“行军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哪用得着这么多东西?当初初进军营,不过背了个行囊放些衣服干粮,你这几个箱子里的东西,绝大多数都用不上。”
令仪气恼:“我准备了这许久,你为何现在才说?!”
秦烈不说话,只是笑。
离别在即,令仪不与他计较许多,又将一瓶药交给他,“这是根据十五姐姐留下的药方,当年她所制药方并不完整,经过太医院研制,如今方才制出这一瓶,你莫忘了到那里后每日早晚各吃一粒抵御瘴气。”
秦烈接过瓶子,却一眼不看,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令仪被他看得不自在,“看什么?”
秦烈道:“接下来要好长一段日子见不到公主,此时自然要多看几眼。”
纵使天生丽质,又保养得宜,令仪如今眼角也已多了些细微纹路,她道:“难为你看了这么久,还不厌烦。”
秦烈轻吻她额角,“看一辈子,也不厌烦。”
出征那日,秦烈不许令仪去送,“公主在家等我便好,不需看我离开的背影。”
太后前几年已经搬去行宫自在,这里唯他们二人,不是什么冰冷的皇宫,而是他们的家。
令仪道:“小声些,都做祖父的人了,这般说也不怕人家笑话。”
秦烈十分倨傲,“朕是天子,天下之主,除了公主,谁敢笑我?”
他盯着她,非要她开口给一个承诺,令仪不得不道:“好好好,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犹然不放心,嘱咐她:“乖一些,听话,最多一年,我便班师回朝。”
她确实很听话,自他离开后,便一直在宫中,哪里也没去。
却不想,这一次是他食言。
——十个月后,等来的是他身死云州的消息。
战报称,皇上入云州后不久便瘴气入体,之后又受了箭伤,尽管太医一再让他退出云州,可眼看胜利在望,他以为自己撑得住,直到大军攻破敌营,庆功宴上伤势忽然加重,甚至没等到撤出云州。
这战报令仪没有见到,是听焕儿与她口述。
——这般大的消息,是瞒着众人的,唯一得到信的唯有东宫。
就连焕儿也是在东宫无意中看到战报,才匆忙来重华宫与她报信。
令仪几近晕厥,之后哀哀哭了一场。
待她情绪平复后,焕儿交代道:“父皇棺椁已在回京途中,我看东宫的意思,是秘不发丧,母妃人前切勿露了行迹。”
令仪沉默了许久,叹道:“该当如此,否则朝堂必乱,此时东宫必然事多人杂,这几日你莫要再去东宫裹乱。”说到这里,又悲切道:“你父皇乍然身死云州,你我二人孤苦无依,唯有太子得偿所愿,日后便要仰人鼻息而活。”
秦烈出征前,太子接连办砸了几桩差事,就连在云州折戟的两位将军,也是东宫举荐,朝中议论纷纷,若不是恭王已成素人,瑞王身份复杂且不良于行,秦烈若有别的选择,必会废黜太子灵择储君。
可秦烈这年纪,若不是宫中唯有一人,想再培养几个皇子仍不在话下。
这种传闻甚嚣尘上,东宫岂能不忧心?
秦烈这一死,不仅剪除了朝廷心腹大患,更为太子腾出了位置。
如今东宫必然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以确保太子能够顺利登基。
焕儿道:“母妃何出此言?便是父皇寿终正寝,也是太子继位,何必这样心急?自儿臣救过太子后,他便对儿臣十分亲近,儿臣倒不担心他继位之后亏待咱们母子。只是父皇殡天,太后必然回宫,她向来不喜母妃,母妃不如先回瑞王府避一避。待到太子登基,我去与他求个恩典,让母妃与我长住瑞王府中,不仅能躲过太后磋磨,也好让儿臣多尽些孝心。”
令仪含泪道:“你父皇棺椁未到,我答应过他,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焕儿对秦烈显然没多少感情,闻言急道:“母妃!趁着此时太后还未回来,儿臣还能求太子让你离宫,等太后一来,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令仪沉默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第87章 梦醒 ,
焕儿又一瘸一拐地去了东宫, 不等他流泪恳求,太子直接便允了他。
以他腿伤复发为由,准许皇贵妃出宫去瑞王府照料。
焕儿自是好一番感恩戴德后离开, 太子回到书房,里面太傅等几位心腹幕僚赫然在座。
太傅拱手:“太子还是太过掉以轻心, 皇上殡天,咱们再小心也不为过。皇贵妃乃皇上唯一宠妃, 瑞王爷又是除太子外,皇上唯一血脉, 怎能这般放他们走?”
太子不以为意道:“他们母子今日说了什么,早有人过来禀报。他们以为宫中安全,私下畅所欲言, 不仅提到我, 更有诋毁太后之言,可见全然发自真心。这两人毫无野心,皇贵妃不过一深宫妇人,为父皇之死悲痛欲绝,瑞王一心只怕太后回宫磋磨他母妃, 这样的两个人,还有什么好提防的?”
自云州传信回来, 他既悲痛又窃喜,可太傅等人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父皇身死, 太子继位,本就是天经地义,偏偏太傅等人防备这个,紧张那个。
又是加派人手去冀州取秦灿性命,又是故意让瑞王看到那份战报, 看他如何动作。
从心底里,太子对皇贵妃与瑞王并不反感,甚至心存感激。
若无皇贵妃,不知道他如今有多少兄弟,怕是终日睡不安寝食难下咽。
而瑞王,更是曾经以命相护,自己交给他的事情也都办的漂漂亮亮,日后会是一位贤王,成就自己兄友弟恭的好名声。
太傅还要说话,太子摆了摆手,“虽则当下时机特殊,也不过太过风声鹤唳。且不说瑞王乃前朝血脉,只说他不良于行,从古至今,何曾见过瘸子当皇帝的?”
太傅仍要具以力争,与他交好的幕僚看出太子已露出不耐之色,忙扯了扯他,带着谄媚之色笑道:“太傅向来谨慎,也是怕横生枝节。实则如今可谓大事已定,除了皇上的两位皇子,靖王爷向来无心政事,又无子嗣,实在不足为患,景王爷也不过担着闲职,甚至从未上过战场,也不足为惧。宗室之中,无人对殿下有威胁,当务之急,咱们只需将太后接回,一边秘不发丧,一边安定群臣,待到皇上棺椁回京,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提到皇上棺椁,太子脸上流露悲痛之色,“父皇还需多久才能回京?”
太傅道:“一路上,需用冰块镇着尸身掩人耳目,只怕最快也需两个半月。”
太子嘱咐:“父皇的谥号需得拟定,还有皇陵,刚好快要竣工,让他们抓紧些,务必要在父皇回京时完工。”
“臣等遵命!”
太子这边已经开始着手登基等一干事宜时,半个月后,却有一道诏书自南边传来。
诏书一看便出自皇上之手,称太子无才无德,不堪继承大统,即日起废黜太子,另立瑞王为东宫储君。
一时间朝中哗然,东宫诸臣犹为震惊,他们心中最为清楚,皇上已死,怎会忽然出现一道诏书,必是瑞王造假!
可那诏书却实实在在是真的,纵然皇上字迹可以模仿,可上面有皇上的印章。
皇上御驾亲征,玉玺留在京城,皇上的印章却是随身携带。
事关储君,无人敢大意,将那印章与以往的再三对比,确实没发觉不同。
——连上面的瑕疵裂痕都一模一样,绝对做不了假。
虽有诏书,此事也不可一蹴而就,太子借此间隙当晚便派兵冲进瑞王府。只可惜,在他们对这对母子放下戒心,兴致勃勃准备新帝登基之时,瑞王府早已人去楼空。
一阵马蹄声,带兵冲进瑞王府的太傅被瑞王反围在其中,昔日走路尚且一瘸一拐的瑞王,坐在高高的马上,嘴边噙着一丝懒散笑意,“太傅带兵闯入当朝王爷府中,如此嚣张,东宫这是要造反不成?”
太傅此时终于明白,什么以身相护,什么不良于行,都是假的。
以这个借口,他娶了阁老的孙女,因此今日那道诏书才会未经东宫,直接在早朝上公之于众。
也是借此,他成了毫无威胁之人,与太子交好,甚至在东宫布下眼线。
而他身后士兵,分明是他征战西北时的部下。
——今上登基以来,唯独两次大战,一次被他收拢人心建立势力,一次被他抓住时机眼看便要大功告成。
到如今,于文于武,他一样不缺。
而此时,那诏书是真是假,早已不再重要。
可纵然朝廷认下诏书,只要太子并无差错,皇上棺椁未到,他也不敢将太子如何。
偏偏此时,自己带兵冲进瑞王府,此举无异于将杀太子的刀亲自递到他的手中。
论心机谋略,太子与他确实云泥之别,输的当真并不冤枉。
可即便如此,太傅仍旧极力要将太子摘出来,“今日来此,乃是我一人所为,与”
他话未说完,人已经倒在地上,喉咙被箭矢射穿,开口只余嗬嗬之声。
秦焕一夹马腹,“擅闯王府的贼人已经伏诛,众儿郎随我,去将幕后主使一并擒来!”
众将士齐声应和,震雷般的马蹄声转而向东宫行去。
东宫府兵数百,将太子护卫其中。
太子看着眼前那位数日前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弟弟,眼底满是痛恨。
纵然有诏书,他现今也依然是太子,已有门人带着信物去寻羽林军,旁人或许会观望,可羽林军副统领是他的舅舅。父皇从不曾想过废黜他,否则必会先撤了舅舅的副统领之职,这一点,太子比谁都清楚。只要撑过这一刻,他必要亲眼看见瑞王身首异处,才能消解心头之恨!
可秦焕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昔日神武门前,秦烈对他二哥不忍动手,可今日的秦焕箭指大哥,心中毫无波动。
太子面色大变,几个侍卫忙护在他身前。
秦焕勾唇一笑。
乱战之下,太子身前的侍卫再多,也不会比他的箭矢更多。
羽林军来的再快,也不会比他的箭快。
等到太子一死,便是父皇死而复生,自己是他唯一血脉,也无人再敢置喙。
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御林军副统领!
秦焕搭弓上箭,接连射死两名侍卫后,太子面前出现一丝空隙。
他嘴角浮现浅笑,极快地搭上一只新箭,手一松,箭矢便流星般朝太子喉咙射去。
眼见太子血溅当场,可比他箭矢更快的,是另一只箭矢。
它长啸着从侧方斜插过来,竟击中他的箭头,箭矢一偏,擦过太子肩膀,落于地上。
秦焕心中猛然一震,朝那箭矢射来方向看去,只见秦烈坐于马上,长弓还未收起。
眉目间如同凝着万古霜雪,正冷冷看向他。
秦焕如被镇住,再不能动。
恰此时,刚刚被吓傻的太子回过神来,一看到秦烈便涕泪横流,跪在地上,“儿臣、儿臣参见父皇!”
声音不大,却像是咒语一般,适才打生打死的两拨人,都停了动作,之后齐齐跪下,“微臣/末将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令仪被秦风“请”回了皇宫。
她第一次离开这里时,还不满十六岁,是为了嫁给秦烈,到如今她已近不惑。
她看着他从戍边将军到新朝王爷,再到九五之尊,坐拥天下。
他曾经说过,他想做的事情一定做得到,这般狂妄的话原来当真不是虚言。
——这二十余年间,他未尝败绩,永远都是胜利者的姿态。
这一次,她想不出他如何能赢。
她被困在他身边,一开始只是想如十五姐姐那般,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
兴办女学,又为此勾连大臣,一开始都是无心之举。
可如今回头看看,或许在见到仇闵之时,那颗种子便已经在她心里生了根。
只是她不认为自己能赢,是以一直引而不发罢了。
这些年来,各地女学教导学员三万余名。
贫苦的学员走出女学,许多人嫁人生子,不过多赚些银两罢了,纵然有些人成了夫子、医女、掌柜,甚至入朝做官,也依然是被秦烈与朝廷忽略的存在。在他们不曾留意之处,一个个识文断字的她们像蒲公英一般散布民间各处。
还有那些女学中的贵女,她们大都嫁入高门,为人妻为人母,她们的丈夫许多都在朝廷担任要职,有些甚至位高权重。
或许她们不会为她以身家冒险,可只要在关键节点说几句话,松一松手,便已足够。
还有那些贿赂过她的官员,她看似很有分寸,只贪财不弄权,从不干涉国家大事,却实实在在捏住了许多人的把柄,更施恩与一些如黄州夫子那般有真才实干之人。
她用十年时间,密密织就一张网。
直至焕儿受伤,秦烈为了补偿他们母子,为他指婚阁老的孙女。
自此朝中有高官与焕儿利益捆绑,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补上。
可这一切筹谋,只要秦烈还活着,他们便绝无胜算。
她一直等待时机,终于等来了秦烈御驾亲征。
当下唯一要做的,便是确保秦烈死在云州。
可惜谢三娘进不得宫来,她得不到毒药。
幸好还有太医院新研制的药,靠得是十五公主留下的残方。
拜秦缨所赐,令仪中过毒,也因此学会了无声无息下毒的方法。
桃花是无毒的,碾碎成汁涂在药瓶里面,一层又一层,药丸放进去久了,也沾染上桃花的馥郁芬芳,闻起来像是她缱绻难言的心意。
秦烈每逢出征便与众将士同吃同宿,大军里的伙夫长媳妇是女学的学生,自有人通过她告诉他的丈夫,皇上喜欢吃蓖麻油炒的菜。
蓖麻油,桃花汁,都是无害之物。
只是与药丸里的一味药相克,一旦人同时服用超过两个月,便药石无救。
到时便会有皇上的诏书传来,要废太子另立储君。
皇上御驾亲征,玉玺留在京城,诏书上落的是帝王的私章。
那私章正是由她亲手攥刻,当年同样的印章刻了三块,连瑕疵也是刻意精心留下,甚至为了有使用痕迹,还会在乾清宫偷偷替换。这样以来,有阁老接应,对比时取出的刚好是这块印章按下的卷宗,自然看不出真假。
这边朝堂发难,宣布诏书。
同时焕儿旧部已暗中集结,只待太子露出破绽,便可一举定乾坤。
今时今日,本是该弹冠相庆大喜之日,唯一没料到的,是秦烈竟假死回京。
回宫的路上,她询问秦风,他回答的态度依旧恭敬。
秦烈没有死在云州,竟是那一箭之功。
她给他的东西,纵使不过一个普通药瓶,他也一直放在身上,那一箭正好射中胸前药瓶,药丸散落一地,才让他断了药,躲过一劫。
她看过史书,那些开国皇帝生死攸关之时总有神助。
或许秦烈便是天命之人,而她,一个亡国公主,似乎天生便少了些运气。
无论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管心血来潮或是精心筹谋,最后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此,她不抱怨,不后悔,亦不畏惧。
落子无悔,愿赌服输,她既然已用尽全力,所有结果全都安然承受。
她与焕儿自会在黄泉重逢,若秦烈还不解恨,也不过再搭上一个林儿。
她欠了这两个孩子的,来生再
算了。
这一世为人已经足够,还是不要有来生了……
自秦烈出征,她再未踏进乾清宫,时隔许久再度踏入,里面已经起了地龙。
秦烈体热,并不畏寒,每到冬日,只有她在的时候才会烧地龙取暖,他总嫌闷热,不过为了她忍耐罢了。不想如今还未入冬,里面竟已开始取暖。
不仅如此,殿内还有一股浓郁的香气,连她都觉得过于甜腻,难为他竟然耐得住。
李少宝引她进去后,便退行出来,为二人关上了门。
她收起思绪,站在那里,遥遥看着坐在御案后的秦烈。
他瘦了许多,披着外衫,没有预料中的勃然大怒,而是平静地看着她。
她在原地一直未动,他不得不开口催促,“多日未见,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让我再好好看看,——以后怕是再见不到了。”
令仪抿了抿唇,走过去在御案对面停下,秦烈目光落在她脸上,许久后道:“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心中有许多疑惑,公主能否如实回答一二?”
这些年,那些陪伴、欢喜、无奈甚至怜惜,她演的太过真切,他这般敏锐竟也没有察觉,还以为她终于被自己焐热了心肠,最起码,她也学会了认命,与孩子们在他身边求一个现世安稳。事到如今,他只想听几句真话。
令仪颔首淡道:“这是自然。”
秦烈开口:“公主从何时决定要杀我?冀州还是重逢时?亦或是得知你兄长死于我手之时?”
令仪道:“初时觉得没有胜算,并不敢想。直至狩猎时,得知太皇太后想将焕儿养废,而你冷眼旁观,才在心里下了决心。”
他“呵”了一声,“这般早。”顿了顿,又问:“所以公主杀我,不是恨我,也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焕儿。”
“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令仪道:“我不想自己命运再被旁人掌控,更不想自己的孩子被算计、防备,一辈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这些,唯有焕儿坐上龙椅,才能做到。”
秦烈似乎十分疲累,斜靠在椅子上,“你既然这般想,为何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竟从未提过半个字?”
“事以密成,若非有十足把握,我岂敢打草惊蛇?”她道:“皇上对先皇后情深义重,东宫太子地位稳如泰山,我又岂敢自不量力?”
秦烈闻言,沉默片刻,笑了下,“你想的不错,若一早发现你们的野心,朕会将瑞王圈禁,绝不给你们任何可乘之机。”
到了此时此刻,令仪仍想为焕儿求一线生机,垂眸道:“我知道自己死罪难逃,可焕儿他毕竟是皇上的骨肉,不过被我利用,皇上能否网开一面,留他一命?”
秦烈嗤笑:“事到如今,公主何必还来扯谎?当初他故意为救太子受伤,数年伪装不良于行,惹你流了多少眼泪,公主那般疼他,如何舍得他以身涉险?且论起应变决断,心机深沉,公主比不得他万一,何谈利用?”
令仪又问:“皇上能否看在昔日情分上,饶过林儿?”
秦烈再难掩讥讽,“公主煞费苦心,欲取我性命时,可曾想过昔日情分?”
令仪不再多求,自嘲道:“是我痴心妄想了。”
不知不觉间,她竟已习惯与他要求,全然忘了自己犯下的是怎样的罪过。
以往无论她犯下什么错,他总会对她心软一线,奈何这一次,她想要的是他的命,他不将她凌迟刮骨已是格外开恩。
她不怕死,只是
“我自小怕黑,怕冷,又怕孤单,待我死后,皇上能否准许十六姐姐为我收尸?将我与焕儿林儿一把火烧成灰,随意洒去哪里,总比在湿冷的地下孤零零的好。”
秦烈似乎有所触动,看着她道:“放心,朕不会将你们分开。”
得了他的承诺,她俯身一礼,“多谢皇上。”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没人进来掌灯,他们在彼此眼中渐渐隐于昏暗。
许多个夜晚,他们曾在这里耳鬓厮磨,喁喁作语。
如今只剩无边的沉默,她并不痛哭求饶,他也不痛心疾首。
——纠缠了这么多年,终于走到穷途末路,许多事已经没必要再计较。
只是在她告退前,他还是开了口:“公主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她抬眼看他,虽然如今只剩下夜色中昏暗的轮廓,可太过熟悉,她不需回忆,便能清晰地在心中描摹出他的深邃五官。令仪摇了摇头,想到他或许看不到,顿了顿道:“其实我时常会恍惚,总觉得在许多年前,我便已经死了,这些年不过是我的一场梦罢了。”
秦烈轻笑:“怎么?公主做梦,也会梦到我吗?那这些年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一场?”
昏暗中,令仪沉默许久,方缓缓道:“无论美梦噩梦,总有醒来的那日。”
秦烈叹了口气,最后深深看她一眼,“是啊,朕的梦,也该醒了。”
第88章 遗愿 。
令仪还以为自己立时便会被带下去, 赐一杯毒酒或白绫。
不曾想,她被带回重华宫囚禁起来。
不过皇子谋逆,这般大的案子或许要经过审理, 最后才能盖棺定论。
这样也好,倘若一起行刑, 她死前还能再见到焕儿林儿,不必怕黄泉路上孤单。
是以她三餐照食, 日落而息,过得十分平静安然。
直到三日后的夜里, 她正在安睡,忽然听到钟声。
她原以为是太后殡天,毕竟如今也只太后年岁大些, 还在疑惑, 听闻她在行宫过得十分自在,怎会忽然离世。可钟声一直未停,显然已经过了太后殡天所需的二十七声。
她坐在床上,脸上渐渐失了血色,外面动静越来越大, 一阵悲声自乾清宫方向传来,宫女面色惨白进来报信, 身体声音都在发颤。
“启禀皇贵妃娘娘,皇上、皇上驾崩了!”
秦洪带着旨意过来时, 令仪换好了衣服,妆容齐整,坐在桌边已经等候多时。
看到他时,她微微诧异:“我还以为来的人会是秦小山。”笑了下,她继续道:“其实你来了更好, 十五姐姐留下的药,可让人无痛安眠,如今就在谢府,能否劳烦你帮我带来?并不耽误多少功夫。”
秦洪在她对面坐下,“你以为我是来取你性命?”
令仪问:“难道不是?”
秦洪沉声答道:“三哥不惜吃下禁药,拼命赶回来好不容易才将你救下,怎么舍得再杀你?”
令仪怔在那里。
秦洪将手中懿旨扔给她,“太皇太后死前逼着三哥立誓,不许立你为后,不许改立瑞王为太子。更留下一道密旨,若当真太子不堪大用,改立瑞王为储君那日,便要将你即刻处死。这些年,三哥一直在找这道懿旨,可太皇太后何等睿智,怎会被他轻易找到?他假死回京,原本是想看看何人下毒害他,到那时他也未曾怀疑过你,不曾想竟是你与瑞王跳了出来。你们确实筹备周全,太子丝毫不是你们对手。可你们不知道的是,一旦太子身死,未等瑞王登基,便是你的死期!”
他痛惜道:“三哥毒气入体,若好好将养,几年便可无恙。偏偏受了箭伤,因着中了毒,伤口久久不能愈合,又身在云州前线,瘴气缭绕,伤口数次溃烂,已半布胸膛,需得好生静养才能痊愈。可他担心你,顾不得伤势,用了云州苗疆秘药,透支寿命才赶得及回来,救下了太子,也救下了你。”
令仪面色惨白,满眼迷惘:“可他、他明明说过死了要我陪他一起走”
秦洪道:“他确实曾经留下过密旨,只是后来改变了主意,——人总是在生死关头时,方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就像他一直属意秦烁为太子,可最后还是改了主意,废黜太子,另立瑞王一样。”
令仪震惊,“你说什么?”
秦洪冷道:“想必公主还不知道,三哥认下了那份诏书,已正式下旨废黜太子,改立瑞王。”
令仪片刻后才发出声音,“那、那太子”
没人比她更了解焕儿,一旦他登基,太子定难活命。
秦烈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旨意,将他与慧娘的孩子送上绝路?
秦洪淡道:“太子昨日已经被过继给忠王为嗣。”
令仪怔了怔才想起来,忠王是秦烈早逝大哥的封号,忠王早逝,膝下无子,之前宗室便提过让景王过继一子到忠王名下,好继承香火。只是景王不舍得孩子,数次与秦烈求情,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令仪万万想不到,秦烈竟会将秦烁过继到忠王一脉。毕竟一旦被过继,纵然秦烁是秦烈骨肉,自此宗室族谱上,以后也只是忠王一脉,除非他造反,否则再与皇位无缘。
秦烈也是用心良苦,一旦秦焕登基,过继是保全秦烁最好的办法。
毕竟秦烁根本没有造反的能力与手腕,否则怎会身为监国太子,还能差点被焕儿射杀?
哪怕这些年经历过许多事,令仪此刻依然难以置信,脑中一片空白。
她脱力一般坐在那里,虚弱地问秦洪,抑或是隔空地询问秦烈,“怎、怎会如此?”
秦洪睁着一双发红的眼,问她:“三哥为何会这样做,公主当真不知晓?”
他想起昨日太庙中的情形。
太子跪在秦烈面前苦苦哀求:“父皇!你明知道那诏书是假的!是瑞王心怀不轨意图谋反!明明儿臣什么也没做错,你为何还要废了儿臣?!”
秦烈由秦洪扶着,宽慰道:“如今天下看似安定,可东南海上倭寇骚扰不绝,北方匈奴蠢蠢欲动。还有前朝留下的积弊,那些州郡还需改革,这些都需要一位手腕强硬文韬武略的帝王。烁儿,朕也曾给过你机会,奈何你资质太过平庸,最多也不过守成之君,开不了盛世太平。到了忠王府,你便可以安心做个闲散王爷,其实更适合你的脾性。”
秦烁嘲讽地笑道:“既然儿臣如此难当大任,为何不早早将儿臣废黜?偏偏在瑞王围攻东宫后又来指摘儿臣的种种不是?!难道不是父皇你见场面已不可收拾,担心儿臣日后会清算你的宠妃幼子,为了保他们的命,才不得不舍弃儿臣?!”他又哭求:“儿臣在此以性命立誓,日后一定会善待皇贵妃母子可好?求父皇不要废了我!求父皇不要废了我!”
秦烈叹息:“若你没有派人杀了灿儿,或许我还能信你这一遭。”
秦烁忙道:“去冀州的人是太傅他们派过去的,不关儿臣的事啊父皇!”
他这般毫无担当,莫说秦烈失望,连秦洪也不禁暗暗摇头。
眼见回天乏力,秦烁开始口不择言:“父皇何必再装模作样?当年你不也是弑兄夺位?!您杀的是当朝太子,我不过杀了一个罪人罢了,如何做不得皇帝?!当年神武门,还可以说是皇伯父截杀在前,可今日瑞王无端围攻东宫,欲将我射杀,他难道就比我有慈悲心肠?!父皇宠爱皇贵妃天下皆知,想要立她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何苦再寻找那么多的理由?!”
他绝望愤恨到极点,竟一把抄起先皇后的牌位,举到秦烈面前,字字泣血含泪:“父皇何不对着母后说,说你薄性变心,早忘了当年结发之情!说你为了保全其他女人孩子的性命,要作践她的骨肉!父皇亲口说过,我娘是为了姑姑而死,也是为了秦家和父皇而死!可若她知道自己死后,父皇对皇贵妃如此情深义重,九泉之下怕也后悔莫及!”
秦洪大怒,欲夺下他手中牌位,秦烈却制止了他。
他眼睛落在金丝楠木的牌位上,那里刻着慧娘的名讳,冠以他的姓氏。
时隔多年,他已记不得她的模样,却仍记得她的端庄敦厚,以及她为了秦缨,只身引走贼人的决断,还有她为了他的声誉,纵身跳下山崖的节烈。
秦烈盯着那牌位看了半晌,秦烁还以为事有转机时,却听秦烈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为了保皇贵妃的性命,做下此举。”
“我与你母亲慧娘,乃少年夫妻,我终日在外打仗,是她终日在家为我孝敬长辈,生儿育女,之后更是为了我,葬身山崖。我曾经以为自己敬她爱她,直至遇到公主,方才知道并非如此。”
“我这一生,刀下亡魂无数,却从不辜负真心待我之人。”
“却不想,唯一辜负的,竟是真心实意爱我的结发妻子。”
“我对你娘心怀愧疚,一心只想好好补偿于你。且我得位不正,不愿以后子孙效仿朝纲生乱,更要护好你这嫡长子的地位,这么多年来,我为东宫选配能臣,打压你的两个兄弟,不容许任何人动摇你的太子之位。只是公主”他长长叹息,虚弱又无奈地道:“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在云州濒死之时,我心中唯有一个愿望,那便是要她好好活下去。想要她好好活着,便也不能伤害她视若生命的孩子。所以,哪怕这件事你从头到尾都没错,我也只能委屈你。至于你母亲”他喘着气道:“待我到九泉下,见到你娘,定会亲自向她赔罪,只望她下辈子能遇到真心爱她的男子,再不要遇到我这样卑鄙虚伪之人。”
思及此,秦洪看向公主,三哥对她诸多不忍,诸多不舍,甚至为她丢了性命。
可她听自己说了那么多,却仍旧只是静静坐着,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
他生性豁达洒脱,从未这般痛恨过一个人。
可他答应过三哥,要护住她,护住新太子。
为此,三哥甚至隐瞒了自己中毒之事,他不能让三哥一片苦心全然白费。
当年三哥背弃了祖母临死前要他娶程家女的遗愿,自此哪怕佛珠不离手,也无时无刻不在愧疚,唯恐祖母地下不得安眠。
秦洪不愿像三哥那般活的辛苦,他会尽力完成三哥的心愿。
这样以来,倒阴差阳错完成了十五公主的嘱托,待他死后,也算有了见她的脸面……
虽然秦烈骤然离世,事发突然,可秦烈在位时朝廷便政治清明,他独揽大权,并无任何有威胁的外戚或权宦。且他最后三日又安排的极为妥帖,先是将太子一系重臣撤换,又令靖王秦洪军权,秦小山升任内阁首辅。
不仅有这一文一武,更将已任封疆大吏的谢玉调回京城,提拔跟着焕儿起事的副将为御林军副统领。
诸般安排,又有圣旨遗命,焕儿平稳登上皇位。
唯一表示反对的唯有秦茵荣,她想要冲进重华宫质问令仪,却不得入,最后无可奈何下,就像自秦烈登基后的安国公主一般,与驸马离京,若无召终生不得还。
焕儿继位时虽年纪尚轻,也不像秦烈那般战功赫赫无人敢质疑,却因自小跟在太皇太后身边,耳濡目染她行事作风,兼且身世复杂诸多波折,显然比秦烈更为隐忍,善于谋算。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便将大权再度收回手中。
若说秦烈看似冷峻,实则性情中人爱憎分明。
焕儿虽终日带着散漫笑容,看似温和亲切,实则心中时刻如有一杆秤,自己与朝臣之间,朝臣与朝臣之间,始终维系着冰冷的平衡,并不因自己好恶打破。就连后宫嫔妃,他也是雨露均沾,赏罚分明。
唯独对令仪,他极为孝顺,若非实在脱不开身,必定每日请安,与令仪对坐闲谈几句。
他这般态度,无论前朝后宫,对令仪自然也极为尊敬。
只是令仪自焕儿登基后,只安心在重华宫中静养,再不插手前朝后宫诸事。
虽则如此,后宫嫔妃们也恨不得踏烂重华宫的台阶。
令仪喜静,如今只随着自己心意过日子,除非年节,其余时间并不愿见她们,连她们孝敬的东西也懒得收。只有时会让宫人们将小皇子小公主抱过来,给她们做吃食,陪他们玩耍,到了傍晚再将孩子们送回各自宫中,并不留夜。
焕儿不止一次劝她,既然喜欢,便挑一个养在膝下。
令仪并不肯应,纵然焕儿做了皇帝,她也不愿他为了孝顺自己罔顾人伦,让旁人母子分离。
焕儿却道,有些妃嫔愚笨,不堪教养皇子,更有些妃嫔只将孩子当做邀宠工具,更为可恶。
正因为如此,令仪更要拒绝。
她经历三朝,几乎每一次新帝登基都是一场腥风血雨,她更不愿担起教养一名皇子的重任,自己养大的孩子,定会偏袒,人之常情,她不认为自己能够避免。至于公主,十几岁便要出嫁,与其到时舍不得,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太过亲近。
如今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四五岁,正是天真可爱的时候,她每一个都喜欢,喜欢到舍不得,甚至害怕他们长大。
除了这些皇子公主,令仪还有一位喜欢的妃嫔,那是一位来自草原的公主。
焕儿登基那年,草原意欲南侵,新帝御驾亲征,征服草原的同时,也征服了草原上美丽的公主,她带着和亲的任务前来,眼里如同装着草原的星星,脸上带着毫不遮掩的喜欢。
她骄傲又率直,热烈又天真,令仪很喜欢她,焕儿也是一样。
身为母亲,令仪岂能看不分明?一提起草原公主,焕儿眼底便会泛起稀薄笑意;而每到年节,宴席上如何熙熙攘攘,焕儿目光扫过一圈,总会在公主那里略作停留。
更不提公主进宫后,御膳房里的草原吃食不知不觉间增添许多,焕儿去马场的次数也比往常多了数倍,身边还跟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小太监。甚至几次夜里本该伏案批阅奏章的皇上,也会不知所踪,翌日清晨又带着一股子市井气息回到皇宫。
焕儿做为帝王,已经给了公主他所有的柔情与偏爱。
可帝王纵然偏爱,也依旧那般少,点不亮草原上无拘无束的星星,也暖不了皇宫那么多冰冷难眠的夜晚。
公主像花一样,日复一日凋零。
可笑的是那般稀薄的偏爱,依然有迹可循,被有心人捕捉后,对公主下了手。
她被设计在贵妃的酒杯中下毒,贵妃乃将门之后,焕儿以此制衡皇后母家。
贵妃身死,朝堂震动,公主被打入大牢。
令仪得知时,皇后已被罢黜,公主也身死天牢。
令仪问:“你明知她不会做出这种事,为何不还她清白?”
焕儿道:“药毕竟是她亲手下的,儿臣若要保她,便不能严惩皇后国舅等人,斩草不除根,日后必成后患!”
令仪叹息:“这般行事,我只怕你日后后悔。”
“当初得知消息的一瞬,我心中竟唯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计任何代价保下她。回过神来时,儿臣已是一身冷汗”焕儿扬起发红的眼尾,泪迹未干,脸上已经鲜见的覆着一层冷意,“母后,儿臣绝不能像父皇那样!”
秦焕向来与秦烈并不亲近,可自他登基后,反倒对秦烈越来越孺慕推崇。
做了皇帝才知道皇帝的难处,何况他的父皇虽不是开国君主,却是打下了大半个江山的那个人,登基后处理朝政,改章立制,知人善用,杀伐果断,竟无多少可指摘之处,更在有生之年,消弭了朝廷两个心腹大患。焕儿受着他的余荫,如今才有当年有眼不识泰山之感,自前年起,他着令翰林院为秦烈著书立碑,记录先皇的功绩,并大肆宣传。
唯独在儿女私情上,焕儿哪怕身为受益者,却也看不起秦烈当年所为。
为了一个女人,罔顾社稷,自己选定培养了数年的太子被过继给他人,最后让一个“乱臣贼子”前朝血脉上位,便是秦焕自己回头看,也觉得先皇仿佛得了失心疯。
他不会也不能让自己如先皇那般!
外面正午日头正烈,照得地上发白,像凉透了的冷霜,透过茜纱窗,依然能刺痛人的眼睛。
令仪看着焕儿,沉默许久,最后道:“将她骨灰给我吧,我正打算去塞外看看,刚好带她回家。”
焕儿紧张道:“母后,为何突然要走?你可是责怪儿臣心狠?!”
令仪道:“你是帝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岂是我可以随意置喙?”
看着焕儿交焦急的脸,她终究不忍心,叹气道:“我只是觉得陪了你几年,也想去林儿那边看看。你知道的,他与你,我一个也舍不得。”
焕儿这才放松下来,令仪说的话,他无不依从,只再三叮嘱她要早些回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