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轮回 。
令仪到达塞外, 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林儿骑着马在后面慢慢跟着她。
焕儿登基后,曾想给他赐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因着太过惹眼,被令仪制止。
虽则经过秦烈与焕儿两代帝王数次分化消解, 宋家如今在涿州只如同遥远神话一般,再不是曾独占一方的霸主, 令仪还是不想林儿日后多出不必要的麻烦。她将自己的嫁妆与许多赏赐给了林儿,让他去做想做的事情。林儿爱马, 匈奴归附后,他在塞外建了个马场,专做马匹生意。
比起在京城时, 他脸色晒得黝黑, 穿着塞外男子的衣服,稳稳当当骑在马上。
小时候令仪不许他练武,到了塞外没人束缚,他跟着那些跑商的保镖,戍边的将士学起武来, 虽然没了童子功,师父也不怎么高明, 注定不会有多大成就,身材却练得更加壮硕, 与人谈起生意时一口流利的塞外话,半点看不出中原人的模样。
他在这里成了亲,娶的是一位匈奴与汉人生下的姑娘。
姑娘绑着两个大辫子,同样晒得黑黝黝,笑起来只看到一口白牙, 鼓着肚子依旧每日刷马驯马,样样皆是好手。
刚到这里时,看到他们俩,令仪心里难免犯愁。
——她到底是中原人,向来以白为美,怕他们生下一个黑不溜秋的孩子。
可见他们家终日夫唱妇随,再圆满不过,草原的风一吹,人心胸也不由开阔。
她便什么也不愁了,只觉欢畅。
她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一到冬季,马匹便要移到关内,虽有不少人手,林儿夫妻俩却习惯事事亲力亲为。令仪虽帮不上多少忙,也想陪着他们。
这样一直忙到天黑,马匹全部转移,一群人虽疲累却兴致勃勃地往回赶。
令仪第一次骑马行在草原上,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忽然一个久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草原上的月亮似乎格外的亮,有时候大的瘆人,夜里行军时,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撞进去,被收了神魂。”
她猛然回头,并未见到那个人,只有风抚过她的帷帽,撩动她的大氅……
宋林虽视她为姨母,却也是极孝顺的,冬季里住在冀州,夫妻俩事事以她为先。
无论焕儿还是林儿都得偿所愿,过着他们想要的日子,令仪为他们高兴。
——总算没有辜负这一路的千难万险。
欣慰之余,她又觉得失落,心里空荡荡的,为他们筹谋了半辈子,在他们圆满之后,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林儿在年前做了父亲,孩子比令仪预想的要白很多,让她松了口气。
可是转念想到跟着这对夫妻,以后怕不是也只剩眼睛牙齿是白的,令仪不禁微微叹气。
他们再孝顺,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为孩子过完百日宴,令仪踏上回程。
行至黄州边境时,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昔日住过的地方看看。
只是黄州城郊早已变了模样,连村庄都改了命,更不提之前牛车行驶过的路早改成了官道。
最后还是靠着在朝廷做了二品大员的夫子,才找到了昔日村落。
——夫子的旧居已经成了名迹,昔日孑然一身的他甚至多了不少族人,还在河边立了族谱。
靠着这族谱,令仪才确定这便是当年那条河,借此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栖身的村落。
到了才发现,如今这边都是青砖瓦房,人家比之前多了两倍有余。
她并不知道周嫂名讳,说起小石头,那更是幼时昵称,如今无人知晓。
而周嫂后来嫁的那个男人,她早已不记得名字,是以根本无从打听。
乔装打扮的宫人道:“太后娘娘,可要奴才去官府调来人口名册,一一核对?”
令仪道:“本就是心血来潮,不必劳师动众,我在这边走一走,咱们便离开。”
她下了马车,看四周无人,便沿着河边缓步走,不想转弯迎面走来一男子,走过去后又折回来,之后便一直盯着她看。
宫人大怒,想上前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过,令仪却制止了她,迟疑着问:“小石头?”
那男子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令、令仪姑姑,果然是你!我就说嘛,这般神仙样的人,哪能让我遇到两次!”
小石头邀她一同回家,令仪欣然同意。
路上闲聊方得知,周嫂与后来的丈夫都已在几年前离世,而自令仪失踪后,周嫂一直挂念她,还去州府报过几次官。
令仪恻然,“不告而别,是我的过错。”
小石头忙宽慰她,又说起自己来,原来他二十几岁便考中秀才,虽然之后再没考上什么功名,与周嫂和小石头而言,已经算是光耀门楣。为此,小石头还狠狠又夸了那夫子一番,沾沾自喜自己也算是侍郎的门生。
这般说着话,已经到了他家门口,他如今有田地五十亩,身有功名不用交租,雇了佃农打理。房子几经翻盖,又买下周围几处民宅,如今是五进的院子,住着他们一家八口人,还有丫鬟婆子伺候,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令仪微笑听着,要进门时,眼光扫过一边,忽然一怔,“那边”
小石头拍了下自己脑袋:“只顾着说自己,都差点忘了。你走了之后,那房子一开始是我娘照应着,还想着有一天你会回来。后来有人想买,我娘还跟人家理论,却因着官府里没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办法。本来那边都要过房契了,忽然又停了下来,不仅把房子封了,还说以后不许再买卖,自此后空了下来,之后倒是时常见有人过来打理,直到前几年”
令仪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已经走了过去。
旁边都是新盖的青砖瓦房,只这里依旧是低矮村舍,门没有关,一推便开。
只一眼,她便愣在那里。
时隔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忘了,见到时那些记忆纷至沓来,竟还是当年她离开时的模样。她脑中轰然触动,人却极慢地走了进去,摸过那些桌椅板凳,最后来到床边。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她伸手去掀,宫人想制止,“太后娘娘”
令仪知道她要说什么,轻声道:“这是我以前的家,你先出去吧,我累了,想在这里歇一歇。”
宫人踌躇了下,最后还是退了出来。
令仪脱了鞋子外衫,在床上躺下。
比起宫里的绫罗绸缎,这里还是以前她用过的细棉布,并不那般柔软。
可她却觉得安心,宁静。
纵然焕儿再孝顺,比起皇宫来,这里才更像她的家。
这里不会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
也没有互相算计的夫妻,注定会被辜负的真心。
她忽然觉得极为疲累,从骨子里透出的乏,便躺在那里,闭上了双眼……
不知睡了多久,她有所察觉,睁开眼时,屋里燃起了灯火。
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床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令仪没有起身,诧异地问:“怎么是你来接我?”
她还以为会是十五公主与流翠姑姑。
秦烈笑了下:“我岂敢来接你,只一直在这里等着,盼着有一日公主会自己来找我。”
令仪道:“你到死都在骗我,我怎会找你?”
他认真想了想,始终没有头绪,问她:“我骗了你什么?”
令仪细数他的罪过,“你与我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说什么‘以后怕是再见不到了’,我还以为你要处死我,却原来是你自己活不成了,最后一面,你还故意这般骗我,是也不是?”
秦烈道:“我以前在黄州时就与你说过,你要好好活着,等着焕儿长大,再将我熬死,到时候便可光明正大住进他府中,含饴弄孙,得享天伦。这些话我一早便告诉过你,怎么能算骗你?”
令仪反驳:“还想用那些我早已不记得的话做借口!那日火龙烧的那么旺,是因为你受了伤畏寒,香气故意那么浓,是怕我闻到血腥与药味,怎么不算处心积虑?”
秦烈笑:“我确实瞒不过公主,不错,我故意为之,是想听听你‘临死之前’的几句真心话。我那时万箭攒心一般,痛不欲生,便想着干脆那般死了,让你伤心后悔,如此便能记得我一辈子。”
令仪道:“你想错了,我不会后悔,也不会记得你,没有你,我才会更快活。”
秦烈垂眸,许久没有说话,微微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温柔地看着她:“是,我错了,一直后悔的人是我,有许多话该与你说,却没来得及。”
令仪问:“你想说什么?”
秦烈别开眼:“忘了。”
令仪盯着他,“可我想听。”
秦烈不自在道:“不过一些幼稚荒唐的傻话罢了,那时尚且说不出口,更遑论现在。”
令仪笑吟吟道:“其实你问我有没有话要与你说时,我也撒了谎。”
这次好奇的人变成了秦烈,他竟有些紧张,“是什么话?”
令仪不肯:“你先说。”
秦烈问:“我怎么知道公主是不是在骗我?”
令仪有恃无恐,“你若不说,便永远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你。”
秦烈无奈道:“好,我说。”
他贴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令仪听得弯起眉眼,最后评价:“果然是一些幼稚荒唐的傻话,还不如不听。”
秦烈叹气,“公主”
他对她之前的话已经不抱希望,认定了她是在骗他。
令仪却缓缓开了口:“我那时当真有一句话想问你,也是幼稚荒唐的傻话。”
秦烈问:“什么话?”
令仪有些赧然,却还是看着他道:“我那时想问,那位程家贞娘,你当年到底有没有”
这疑问太荒唐,太幼稚,太傻,即使现在她也说不完整。
他却微微一怔,之后定定看着她,嘴角越翘越高,越翘越高,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令仪发恼,“不许笑!”
他努力敛容,却仍止不住笑意,胸膛起伏震动,眼睛越来越亮,好不容易在她嗔怒的眼神中停下,却道:“这件事我不告诉你,偏叫你日日想着,想着它,想着我。”
令仪见不得他那般得意,“其实不必你告诉我,我也猜得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嗯”了一声。
令仪继续道:“况且这答案于我,其实并没多么重要。”
他把玩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又回了一声。
令仪如今已难得生气,此时却抽回手来,“不许再笑了!”
“好了好了,不笑不笑。”他从善如流,强自按下唇角。
月光把外面宫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他瞥了一眼,转头问她:“天快亮了,公主还要走吗?”
令仪道:“适才睡得正沉,被你扰醒,现下还累着,先不走了。”
他沉沉目光锁着她:“公主可想好了,今日不走,以后可就回不去了。”
令仪嫌他啰嗦,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再度闭上了眼……
太后薨于黄州,回京的路上。
她棺椁回京的次日,秦洪自卸任后首次来到乾清宫。
焕儿向来对这位手把手教他打仗,后来一心一意辅佐他,又爽快利落交出兵权的叔父十分敬重。秦洪从来不曾提过什么要求,唯独这一个,焕儿却不肯答应。
秦洪叹道:“先帝唯有这一个遗愿,让太后与他合葬。皇上为人子,若不能圆了他的心愿,岂不让天下百姓诟病皇上不尊孝道?”
焕儿道:“可母后不愿入皇陵,朕更不能对她不孝!至于父皇,他生前并未立母后为后,与孝懿皇后合葬才是正理。”
焕儿独揽大权,说一不二,纵然秦洪手持先皇圣旨,依然无济于事。
他不仅不让令仪进皇陵,甚至将她的名字从史书上删去。
史官世家,便是灭门也不肯轻易篡改历史胡乱记录,可这位史官是昔日女学中的夫子,只略一沉吟,便应了下来。
永嘉公主,大翰嘉禾帝第十七女,沐浴过大翰的余晖,经历过纷杂乱世,与割据一方的南朝帝王生下一子,最后成为大宪的皇贵妃,将前朝的血脉融入新朝血脉之中,成为当朝太后。
历经三朝,七位帝王。
若旁人看来,怎么也算波澜壮阔。
后世定然会有人骂她恬不知耻,水性杨花。
也会有人羡慕,这是怎样好的命格,才会一生不出帝王家,富贵荣华享尽。
令仪虽不在乎身后名,也不愿被无关之人指摘,揣测,羡慕,嗟叹。
索性,让自己从历史中隐去。
活在世上时,每个人都有过喜出望外的时刻,也有过痛苦挣扎的时分。
人人都以为自己很重要,她也曾经如此,有过一些天真烂漫的期望,做过一些不自量力的傻事。她失去过很多,也得到过些许,无论惊喜或是遗憾,都将随着她的离世消散风中。
几十年后,在她的孩子也逝去后,便不会有人再记得她,她便会被所有人遗忘。
她是这般想的,焕儿也这般以为。
只是他们都没料到,一百多年后,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岔路口,一个十几年后即将创立新王朝的少年,此时脸上带着鞭痕,爬起来看着前方被马车扬起的黄沙,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旁边的小伙伴叫他:“柱子哥!别气了,不是说带我们去参军吗?现在起义的队伍那么多,咱们选哪一支啊?王叔宝还是李建德?”
少年不耐烦地道:“废话,当然是谁让咱们吃饱饭选谁!”
小伙伴议论纷纷,有说王叔宝那里顿顿肉,有说李建德那里日日鱼。
最后争执不下,还是看向名叫柱子的少年。
少年听得头大,最后提出一个好主意。
——用草根抓阄,选中哪个便去哪里。
但是在此之前,少年道:“咱们得先给自己起个名字。”
有人道:“咱们不是有名字吗?铁柱,狗剩,大黑,二楞”
少年一巴掌拍他头上,“咱们是去投靠!若让他们知道咱们以前是一群要饭花子,谁会看重咱们,不看重咱们就只能做大头兵,打仗了冲在最前面,死的最快那种!这里不是那什么公主的封地吗?以后就说我是公主以前护卫将军的后代,自小我祖父被奸人害死,我被人追杀流落街头,就是因为我先祖告诉了我祖父公主有一笔财宝藏在京城的郊外,具体在哪现在世上只有我知道!”
有人憨憨地问:“可咱们不知道哇,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少年恨铁不成钢,“废话,所以说在京城,放心,咱们就靠这个混吃混喝,他们又打不到京城去!所以在此之前,我得有个响亮的名字,明白了?”
“明白了。”憨憨挠挠头,“可咱们都不识字,叫什么名字好啊?”
少年踢了踢脚下的残垣,那是一处荒废学堂的旧址,上面还有稀稀落落的字。
他自小过目不忘,记忆力超群,去私塾偷东西时,听了几耳朵,倒是识得几个字。
“令义?”
第一个字他认识,第二个字他只认识一半,不过也足够了。
“说书的讲过,最早来这里的那个公主好像叫什么荣公主她护卫将军姓朱。”少年喃喃后,大声道:“自今日起,我就叫朱令义!你们记住了?”
“朱令义、朱令义”几人重复几遍,一致觉得:“好名字!”
少年哈哈大笑,“以后跟着朱少爷我,保证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几人又齐哄哄喊:“吃香的!喝辣的!”
那个憨憨又扫兴地问:“可万一真打到京城怎么办哪?”
“废话!”少年神采飞扬,“真打到了京城,还做什么朱令义啊,我肯定已经做了大将军,到时候我带你们进皇宫去!还有刚才马车上那个小娇娘,不也是要去京城?到时候让她给我做媳妇,给你们当嫂子!”
想起刚才马车里惊鸿一瞥的小姑娘,少年脸上发热,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般好看之人。
脸那么白,眼睛那么大,嘴唇那么红。
只是人太凶!
他只不过多看了她几眼,就被她一鞭子抽过来。
一想起她,适才的戏言竟多了几分认真,摸着脸上的鞭痕,他想,区区京城而已,旁人都去得,难道他去不得?!
茶楼的说书先生常说,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英雄。
如今江山动乱,四方起义,又焉知他朱令义不是那个英雄?!
思及此,他胸口发烫,吆喝着一群小伙伴朝东行去。
在他身后,只余令仪书院几个大字在荒草中隐没。
与此同时,已经记录满满的书册已缓缓翻开了最新一页,准备迎接下一个轮回【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