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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仇闵 ,


    几日后方寻了个时机, 将三娘送回谢府。谢玉即日便着人送来请罪密信,言之虽则三娘是谢家密探,可自从她将孩子抱走, 之后再未回谢家,更未曾与他联系, 之后她与王妃的筹谋安排,他确实并不知情。


    秦烈知道谢玉所言不虚, 三娘擅易容,若她刻意蛰伏, 确实难寻。


    这次也是秦烈也是守株待兔,不知两人如何约定,哪怕王府侍卫搜查过十六公主, 谢三娘还是得到了消息, 重新联系上了公主。待她露了痕迹,顺藤摸瓜,这才弄清孩子的去处。


    此事确实瞒着谢玉,可若说他毫不知情,秦烈却断难相信。


    烧了密信, 秦烈来到后院,公主正在床上掌灯看书。


    秦烈劝道:“史书艰涩, 你若想看书,不如去找些才子佳人的话本, 故事虽不入流,写的倒是通俗易懂,正好打发时间。”


    令仪讥讽道:“难不成在王爷心里,我只配看些不动脑子的闲书打发时间?”


    自从上次回来,她对他便十分不客气。


    他以宋麟性命威胁, 她岂能毫无怨气?


    秦烈不以为意,反倒心里更觉踏实,比她之前一味地粉饰太平更安心。


    他无奈道:“又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怕你看得太费神,又伤了心脉。”


    令仪微怔,再开口时语气便不自觉软了下来,“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人,哪有这么容易就伤了心神?”


    秦烈这才脱了外衫,在她身旁躺下,“可有哪里不明白,我讲与你听。”


    令仪将折了角的那几页翻给他看,“这些。”


    秦烈拥着她,开始同她讲解。


    堂堂端王,做夫子上了瘾,读书做完夫子,床上还要做夫子,且比读书更为严苛。


    只他十分大方,不仅不收束脩,还送出去许多,弄得床褥上到处都是,两人不得不半夜换个地方睡。


    有了之前冀州的经验,窗边小塌做的大些,刚好够他搂着人睡下。


    虽则床褥有些凉,可两人身体依然滚烫,很快便暖了起来。


    令仪懒懒趴在他身上,任他为自己拨开贴在颊上的湿发,问起冀州公主府之人的近况。


    秦烈一一回答,珍珠认了赵嬷嬷做干娘,一直住在公主府中。


    他一直供着她们的月钱,连公主府一年六百两的俸禄也没断过,足够她们富足生活。


    倒是李德,虽则年纪比赵嬷嬷还小十岁,或是因着饮酒太多,前几年冬日生了一场大病,再没起来。他那两个干儿子倒是有孝心,为他披麻戴孝,摔碗扛幡。


    只是他们不像赵嬷嬷与珍珠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他们之前之所以做太监,是家中男孩多,实在养不活才寻的出路。李德死后,他们各自领了不少银两回家,近况如何秦烈自然不会关心。


    说完这些,秦烈问:“可要将她们接过来?也好与你多说说话。”


    令仪道:“不必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与她们也只同行那一段路。”


    秦烈却道:“世间哪有什么缘法,不过是事在人为,做得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做不到,才会推脱一句命中无缘。”顿了顿,揽着她肩膀傲然道:“我与公主自然是天定的缘分,不然也不会被指婚。承泰帝昏庸无道,只这件事做的极好,称得上一桩功德。”


    令仪懒得理他,在他手臂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好,闭上眼好一会儿,忽然轻声问道:“吉安呢?他现下在何处?”


    吉安就在京郊,这样的人,秦烈自然不放心将他放得太远。


    他被照顾的很好,脸颊红润,比之前胖了不少,也长高了一截,乍一看,令仪几乎认不出他来。却不仅仅是因为长相,而是见面时,他正在披头散发地追逐小羊。


    见到端王过来,丫鬟想拉开他,他却死也不松手,上好料子的衣服弄得又脏又皱。


    怕秦烈怪罪,下人们跪下请罪,为首之人解释道:“启禀王爷,少爷身上的衣服都是一日三换,头发早上也是梳的好好的,小人们无不尽心”


    秦烈看向令仪,令仪道:“他心智不全,岂能同常人一样,我们贸然过来,他尚面容洁净,身上也无异味,已是你们照料有功。”


    尽管如此说,回去时,她依旧愀然不乐。


    秦烈道:“你可是还心疼他?”


    令仪摇头,她对吉安早已心灰意冷,何来心疼?况且吉安如今这般,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只是毕竟是曾经几年的执念,怎会全然无动于衷?


    秦烈又道:“若你执着于先太子骨血,待他成人,我可以给他配些女子,保障先太子的血脉延续。”


    令仪诧异地看向他,他的身份,不杀吉安已经是冒着重大风险。


    若是再有其他先太子血脉,又要凭空增加许多隐患。


    “别这样看我。”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我只想你舒心。”


    令仪不禁动容,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方道:“不必了,我这一生错就错在太过强求。我对太子哥哥已经问心无愧,何必再拉其他女子进入深渊。一生被束缚,一生不得自由。”


    秦烈闻言松了口气,“我还怕你太过执着,见到承泰,又要伤了心神。这样想才对,先太子的恩情不值得你用自己一生偿还。你有我”顿了顿,不甘不愿又道:“还有焕儿,我们才是你最要紧之人。”


    令仪轻轻“嗯”了一声,靠进他怀中,马车粼粼,乘着月色回家。


    过了好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我还想见一个人。”


    “谁?”秦烈以为是那个孩子,已经做好了拒绝的准备,不想她却道:“当初护送我去冀州的仇将军,仇闵。”。


    令仪未曾想,再见到仇闵竟是在监牢之中。


    她想见他,是因着反复回想来时路,其实自从指婚起,便已注定是条不归路。


    长兄之仇,发妻之恨,早就已成事实。


    而大翰的衰亡,更非她能掌控。


    命运之手翻云覆雨,且她性格使然,仿佛终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可仔细想来,在某些分岔口,其实有过另一种可能。


    那便是在她第一次逃离时,若那时她上了船去到涿州,那时的她没有经历母子分离之苦,又直接受到谢玉庇护,那么她不会遇到宋平寇,不会被封为长公主现身人前,也就不会被耿庆逼迫,更不会孤注一掷地为了吉安母子舍弃所有。


    是因为仇闵告密,她被秦烈追回,才会怀上孩子。


    因着有了焕儿,她才会一步步走到现在。


    恨不能恨,怨不能怨,生不得开怀,死亦难心安。


    她想见仇闵,只是想问一句,她自认待他不薄,公主府在冀州也算富足无虞。


    却为何,从一开始他便倒向秦烈,数次背刺于她?


    可看到大牢中痛哭流涕苦苦求饶的仇闵,她已经不需要再问。


    她只是想见他,秦烈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对仇闵心有怨恨,所以明明对方已经官至四品,还是被他找了由头轻易下狱,只为让她出一口陈年恶气。


    是权势,让仇闵舍弃自己这个无用的远嫁公主,去做驸马的耳目眼线。


    也是权势,自己只轻飘飘一句话,便能让他本来已经逆天更改的命运再度生变。


    所以,从来都是权势。


    谢玉放弃她,是为了权势;秦烈不得不娶她,是为了权势;她嫁给宋平寇,是为了借他的权势;还有秦烈一次次的逼迫威胁,都是因为他手中握着她不能匹敌的权势。


    在仇闵的磕头哭喊声中,她一言不发,慢慢走出大牢。


    秦烈侯在外面,立时迎上来,撑伞为她挡下外面薄薄春雨。


    他轻责:“这样的人,直接杀了便是,也值得你到这种地方亲见?”


    令仪垂首轻声道:“总要与过去做个了断,以后才能好好地过日子。”


    他脸上便带了笑,握住她的手,往前行去……


    七月流火,令仪苦夏,往常六月底便开始闭门不出。


    近日来,连阁老夫人的请帖也推了几次,可今日却顶着大太阳出了门,来到逍遥侯府。


    ——昔日宋老将军称帝,贬承泰帝为逍遥侯。


    如今他被秦石岩封为逍遥侯,怎不是苍天轮回的讥讽嘲笑?


    逍遥侯从不逍遥,可秦石岩对这位昔日镇守一方的老将军,还是颇为上心,之前以为离乡背井撑不过半年的宋老将军,竟撑了这般许久,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临死之前,他唯有一个心愿,便是见一见如今的端王妃,昔日的永嘉长公主。


    原本逍遥侯府毫不起眼,奈何有太子党推波助澜,竟成了烈火燎原之势。


    端王妃是永嘉长公主,宋平寇的贵妃,此事本是朝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如今传入民间街巷。


    这种皇亲贵胄的爱恨情仇,最得百姓喜欢,没几日便传得沸沸扬扬,连令仪也有耳闻。


    秦烈几日便抓了数十人进了大牢,令仪劝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若不理睬,过一阵便散了,你如此行事,反而如沸水泼油,愈发增加他们的谈资。”


    秦烈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事关公主他冷静不了,那些茶馆酒肆伶人戏子实在太过不堪入耳,他没当场砍下他们的脑袋已算极为克制。


    他道:“此事分明是冲着我来,是我连累了你。”


    如今他圣眷正隆,东宫借此污他的名声,更提醒前朝后宫,他娶的端王妃是什么身份。


    令仪乜他,“既知自己连累我,便该想想如何补偿,而不是只嘴上说的好听。”


    秦烈自然知道她想见焕儿,可太后实在离不得焕儿,他也只能每月让焕儿来一两日,一旦隔得日子久些,她便有些郁郁寡欢。


    秦烈知道在她心里,自己自然不能与焕儿相提并论。


    可她越对焕儿母子情深,便越不会离开。


    是以,他越呷醋越心安,其中滋味,复杂难言。


    虽则有焕儿,他晚上还是做起了梦。


    梦到在涿州时自己躲在马车夹层,眼看着公主坐在花轿中。


    只是花轿里还有宋平寇,公主怀中还抱着他们的孩子。


    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公主更用那双含情的眸子看着宋平寇,与他言笑晏晏。


    他身子终于能够动弹,持剑杀到花轿上,便要杀了宋平寇父子。


    可是下一刻,一只匕首刺穿他的心脏,他一低头便看到匕首的刀柄握在公主手中。


    她冰冷地质问他:“你为何要杀我夫君与孩子?!”


    他在胸口剧痛中,被令仪唤醒。


    他抹了把头上细汗,歉意道:“是我扰了你好眠。”


    令仪惺忪着眼,埋怨道:“如今我又能到哪儿去?偏你还这般患得患失。”


    这已经不是近来他第一次梦魇,实则自从她恢复记忆后,他便时不时梦魇。


    她说的是“我又能到哪儿去”,而不是“我不走”。


    为此,秦烈睡着后又梦魇了一场。


    两次隔得太近,令仪再睡不着,再度唤醒他时,故意娇声娇气唤他“夫君”。


    公主寻常叫他秦烈,只有生气和调侃的时候会唤他王爷或夫君。


    秦烈听了这称呼,又见她一脸戏弄神色,便知她是故意,——故意提起昔日他面上恨毒了她,却又借着梦里认错人与她亲近。想起之前那个嘴硬别扭的自己,他也觉得无奈好笑,可对着她莹润调笑的双眸,他故意沉下脸,“你敢笑我?!”


    低头吻上她的唇,一手按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压向自己。


    她的推拒被他吞进腹中,之后种种再不由她掌控,不多时床上便只剩喘息低吟交错。


    待到动静终于平息,她无力靠在他怀中,仍旧细喘着气,却忽然道:“我想去逍遥侯府,当初到底是他收留了我,对我十分礼遇,且更是我杀了他独子,总归欠他一句抱歉。”


    秦烈不说话,令仪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更不愿她与宋家有任何瓜葛,却仍道:“我若不去,心中必然郁结难消,此事因我而起,总该有始有终。”


    他沉默许久,只最后忽然翻身上来急切地吻她,偶尔起身沉沉看着她时,眼底不仅有浓稠化不开的情yu,更有暗蕴的恨与怒,可她知道,他对她毫无办法,这已是无奈地默许。


    令仪似乎心中莫名触动,不觉湿了眼眶,他轻抚她的脸颊,“别哭,在我身边,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只要你不伤心神,我怎样都可以。”


    她攀住他的脖颈,将自己双唇奉上,在辗转吮吸中,眼泪滑入发际。


    这一场huan爱,如同春雷暴雨,不像他近几年来习惯的温柔缠绵,反而动作比之前还深还重,到结束时,她如同脱了水的鱼,嗓子也变得沙哑。


    他抱着她去净室,为她沐浴时道:“明日我与你一起去。”


    令仪道:“不必,你还要上早朝,我也一早趁着热气没下时过去,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说完便回来。”


    秦烈抿唇不语,令仪知道他依然不痛快,也不多话,只拿起自己几缕头发,与他的并起来,手指翻动间,将两人发尾打了个结。


    秦烈一开始不懂,直到她红着脸盈盈看过来,他才终于明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本该欢喜的,可他心中涌起的分明是一阵阵的苦涩,让他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结发,竟不能动弹。


    直到她柔声开口:“秦烈,你要信我。”


    他自然要信她,若不信她,又放不开她,以后的日子如何得过?


    ——只这些日子,他便快将自己逼疯。


    终于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他将她从浴桶中抱起,狠狠亲她的唇。


    直到令仪推他,再闹下去朝也不必上了,他这才按捺着,又将人放回浴桶,为她洗完发,抱出来坐在榻上再为她细细擦拭,他有许多的话想同她说,这些话他一直没开口,之前是因为她不记得,后来是怕她不在乎。


    他现在终于可以对她讲。


    讲他初次见到她时的惊艳;讲他在归冀时担心她偏秦洪不给他台阶下时的焦灼;讲她在冀州不去寻他时他的恼怒;讲他得知她有了亏空时的窃喜;讲他每一次离开冀州后的归心似箭;讲他猜出谢三娘身份时的暴怒;讲他看着她毫不犹豫朝谢玉奔去的心痛;讲他掰断箭头时嘴里泛起的血腥


    他太过骄傲,又被仇恨蒙住双眼,不敢细想,更不愿承认对她的在乎。


    只是从始至终,他从未想过的,便是放她离开他身边。


    他认为她不足以做他的妻子,却也没想过再找别人。


    将她养在外面,他也住在外面,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名分,可他唯有她一人,谁还会给她气受不成?


    后来他犯了最大的错误,便是将孩子带离她身边,因此有了那三年的分离。


    否则,他是焕儿的父亲,以后他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便是将他看做家人,她总会慢慢接受,便是做不到夫妻情深,亦会安心与他相伴一生。


    可惜这种可能被他亲手毁去,才会让宋平寇与那个孩子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想与她说,这三年里他如何借着恨她的名义,将她的模样千万次的在心里描摹;又如何一遍遍回忆两人的过往试图找到一丝一毫她爱他的证据;重逢的一刹那他的心跳如擂鼓他却以为是自己大仇即将得报的痛快;明明发誓要她生不如死她,却只能装着着认错人才敢握一握她的手


    他怕她受伤,怕她流泪,更怕她死。


    宁愿她变成傻子,也要将她留下。


    世人看他位高权重,看他战功彪炳,谁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卑劣软弱之人?


    他本不欲让任何人知晓,可此时却想同她全盘托出。


    祈求她一丝丝宽恕与怜爱。


    可她已经累极睡着,他为她擦干长发将人放回床上,方才换上朝服离去。


    第72章 女学 ,


    说是要趁着没下热气出门, 可折腾了大半夜,令仪一直睡到午间方醒。


    醒来时饥肠辘辘,难得在夏日喝了两碗粥, 这才出门。


    与她一同过去的,是王府即将接任的新总管秦风。


    秦小山那一批人如今大都已在朝任职, 秦烈亲手培养的新一代暗卫刚刚长成。


    ——如今她与秦烈相处甚洽,秦烈虽偶发梦魇, 身体也无大碍,秦小山已不需要在王府大材小用。秦烈为他谋到户部侍郎一职, 秦小山虽也行军打仗,可与那些立下战功的武将不能相提并论,且他心思细腻处事周到, 到户部最为合适。且户部尚书年事已高, 不过三五年便要致仕,到时秦小山便能顺理成章地掌管户部,只要他能胜任,之后入阁称相便是秦烈为他铺的青云路。


    尽管后日便要上任,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秦小山还是在王府等到公主回来,又让秦风将公主在逍遥侯府的情形一五一十说清楚。


    秦风对秦小山极为敬重, 认真回忆道:“王妃进去后,逍遥侯问了一句‘你来了’, 王妃应了声。逍遥侯问王妃宋平寇是不是被她所害,王妃答是。逍遥侯过了一会儿叹气道他早就知道,之前一直恨不得将王妃碎尸万段,可是如今人之将死,却又觉得王妃此举救了涿州千万百姓, 又说王妃做得好,是有大魄力大胸襟之人。王妃没有说话,之后逍遥侯一直不说话,王妃便要告辞,逍遥侯才颤声地问‘麟儿是不是还活着?’王妃答‘好好活着,且日后会平安长大,听闻那户人家刚好也姓宋,所以他依旧姓宋,没有更改姓氏。’逍遥侯很欣慰,说如此他也算能瞑目,后来”


    秦小山紧张地问:“后来如何?”


    秦风接着道:“后来逍遥侯咳嗽,公主上前喂他喝了汤药。”


    秦小山问:“他们可还有说什么话?”


    亲你摇头:“不曾,虽然公主背对着我,可那般近的距离,但有言语,我必能听见。”


    耳聪目明是他们这些人最要紧的本事,比身手还要靠前,能被王爷选来做总管,秦小山自然不会质疑他的能力。


    只是秦风走后,秦小山依旧锁着眉头。


    秦小湖见状,开解道:“公主也不过是一个女子,又有了孩子,王爷对她那般宠爱,便是冰山里的石头也该暖热了。更何况,如今天下一统,王爷位高权重,宋麟又在咱们手上,她便是有别的心思,无人可帮,也决计施展不开。小山哥,你太过紧张了。”


    秦小山已年近三十,任职后必定要娶妻生子,可他跟了秦烈十几年,知晓太多机密。


    这世上,唯有死人才能保密,纵然他再如何谨慎,只怕有些事也瞒不过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是以秦小山原本打着去母留子的打算,有了孩子延续香火,他便不再需要妻子。


    是公主与王爷要了秦小湖,又将秦小湖交给了他。


    不得不说,这位公主当真是一颗剔透玲珑心。


    秦小湖与他一起长大,自然有旁人不及的情分,且两人都是暗卫出身,又都对主子忠心耿耿,原本一个注定亡妻,另一个这辈子只能做个暗卫。


    如今两人互相扶持,便可免去余生寂寞,岂能不感激公主。


    可秦小山对这位公主,总有些畏惧。


    她越是这般周到妥帖,他便越觉得忌惮。


    他这一生,除了主子涿州受伤垂死之时,便再未感到过恐惧,概因在他心中,没有主子办不成的事,万事都无需担忧。他的恐惧来源于主子的恐惧,对于公主,主子丝毫无法把控,全然患得患失。


    只是听了秦小湖的话,他也不免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是啊,不过一个女子罢了,如今有了王妃的名分,又有孩子,纵然之前再多怨愤,被王爷这般捧在手心娇养几年,也该化解了。


    便是怨愤化解不了,知道逃不掉跑不了最起码也该学会认命。


    认下这尊贵的命格,出身天家,嫁的宋平寇是天子。王爷如今圣眷正隆,掌管兵部与户部,更与太子一样进内阁议事,谁敢说他一定不是大宪下一任帝王?


    当天夜里,逍遥侯因病死于逍遥侯府,昔日威风凛凛大将军,也曾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身披龙袍自称天子。


    最后只死在距离他江山千里之遥的京城,以傀儡人质的身份。


    只是在生命最后一刻,他却是满怀欣慰地含笑而终。


    世上不乏知情人,都以为他是因为知道宋家血脉仍在,方才这般安详。


    唯有他与令仪知道,是因为在喂药时,她以唇语告诉他的消息。


    “宋平寇,他还活着。”。


    令仪办了个女学,在城北那些宫人居住之处。


    她买下了旁边的几个院子,修整后连成一个大院子做为学堂。


    一开始,只是吟霜傲雪提起,几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年事已高,渐渐不为新主子所用。可惜她们各有各的拿手绝活,之前在宫里时还可传给宫女,如今大家都在讨生活,根本没那个心力时间去学手艺。


    这些嬷嬷,有些令仪依稀有些印象,纵然记不得,兴许她也吃过她们做的菜肴,穿过她们制的衣衫,带过她们做的首饰。


    她起了恻隐之心,便让吟霜傲雪买下旁边一个院子,接那些嬷嬷过来,这些宫人们可跟着她们学,便是学不了,只当为她们养老。


    老嬷嬷们便开始在这院子里教习,一开始只有几个宫女,也只在有闲暇功夫时学一学。不想被周围人知道这里有皇宫大内的手艺传授,便有些附近的媳妇儿婆子过来跟着学,宫里嬷嬷的绝活,一星半点也非民间可比拟,渐渐地人越来越多,许多人走上十里地也要过来。


    人多了,便容易生乱,于是先立了规矩。


    每个人想学的东西不同,于是又定了每日教习的课程。


    那小院子再装不下,令仪干脆又买了几个相邻的院子打通,并重新修整一番。


    这一来,场地,规矩,课程都有了,于是干脆办了个女学。


    既然正规起来,宫人们张罗着又办了个拜师礼。


    老百姓最爱看热闹,何况又有端王妃到场,天未亮外面就挤满了人。


    不过女学除了宫中出来的太监,不许其他男子进入,又有王府侍卫,将大多数人拦在了外面。


    尽管如此,院子内依然站了不少女子,老少都有。


    除了那些百姓,还来了不少达官显贵的女眷。


    端王如今颇得圣宠,隐隐压了太子一头,京城中最不乏见风使舵之人,昔日端王大婚尚不肯登门的权贵们,却在今时今日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学,让他们的女眷奔赴往日恨不得绕道走的北城。


    如今女学“学员”有七八十人,可她们平日不是要操持家务,便是要劳作养家,并不是日日能过来。正巧这些老嬷嬷大都年事已高,并不能日日授课,便给她们排做五日一循环,每五日只需上一日的课,这样一来,嬷嬷不至于太劳累,那些“学员”也可以凑时间过来。


    今日她们全数过来,先拜了孔子,又拜了嬷嬷,最后拜了令仪。


    ——原本她们要给她跪拜,如今只是鞠躬已经是她百般推脱后的结果。


    围观的百姓与贵妇分站两侧,泾渭分明。


    那些女眷大都带着小辈过来,是为了让她们入学,之后好借此与端王府攀上关系。


    不想这女学教的却是熬粥做菜,绣花织布,梳头制衣,贵女们面面相觑,有人心直口快地问道:“敢问王妃,您这般身份,为何女学里所教都是下人们做的事情?”


    她母亲忙对令仪赔礼:“王妃恕罪,都怪臣妾疏于管教,还请王妃看在她年纪尚小有口无心的份上,饶了她这一遭!”


    “无妨。”先对那名诚惶诚恐的诰命夫人笑了笑,令仪又对那贵女解释道:“琴棋书画可陶冶情操,能学这些自然是极好的。却也有人需要养家糊口,只想学些可以赚钱的手艺,习得一技之长,无论遇到何种境地,起码有口饭吃。”


    她穿着素色衣衫,态度和煦,嗓音温柔,毫无盛气凌人之感。


    被送过来的贵女们大都年纪尚小,并无那般多的忌惮与戒心,见她似乎比长辈还好说话,又实在不想学这些,又有贵女开口:“可我们又不用养家糊口,更不会缺口饭吃,学这些实在无用”


    此时,挤挤搡搡的老百姓人群里,一个尖利的声音道:“莫说你们这些贵人无用,我们小老百姓也是无用,女子嘛,只要生的美貌,嫁得高门便会衣食无忧!王妃与其教她们那些无用的,不如教教她们御夫之道,如何让男人对你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令仪的身份原本只是宫中与权贵间的秘密,经过逍遥侯之事,也流传到了民间。


    坊间诸多传闻,有些甚至不能入耳,令仪原本不欲理会,可转眼过去,无论诰命贵女还是看热闹的百姓,闻听此言,虽觉紧张惶恐,却无一露出赞同的神色。


    就连那些学员,亦是如此。


    令仪明白,她们同意的不是对话中对她的贬低,而是天下女子的命运。


    生得美貌,嫁入高门,御夫之道,仿佛女子有了这些便已足够,可逆天改命,可一生无忧。


    古有生子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而如今的自己,当真为她们做了一个十分差劲的示范。


    她今日本是想走个过场,——女学有了端王府的支持,日后会少许多的麻烦。


    既然遇到了听到了


    令仪制止要去抓那说话之人的暗卫,反而微微一笑:“这话说的不错,想必许多人也知道,我本无一技之长,唯独只凭美貌嫁得王爷,自此富贵无忧,如今才能在这里对着你们高谈阔论,洋洋自得。”


    众人未曾想她会这般说,尽皆屏气凝神看向她,却见她神情转为倨傲:“可若有谁,想走我的路子,也要看看自己,是否有我这样的容貌!”她环视一周,轻蔑笑道:“恕我直言,我只说差了些也不过顾及你们的脸面罢了。”


    此言可谓嚣张至极,偏她轻钗素衣站在那里,并未刻意装扮。鸦髻垂于耳后,白玉似的小脸,唇红齿白,分明是极为柔媚的长相,可一双剪水双瞳又带着股令人心折的娇弱,连女子看了也不禁心生怜惜。


    百姓这边也就罢了,那些贵女十几岁的豆蔻年华,个个华衣盛妆,也有长相极为出众之人,在她面前却显得不过如此。


    令仪给过她们难堪,又来抬举:“我生在江南农家,自然比不得诸位生长在皇城,诸位满眼看的是京城锦绣繁华,而我却经过近十年的天灾战乱。我见过被人啃光的树木,见过铁锅里煮的人肉,见过大战之后不救人只摸尸的百姓,也见过孩子不得救治绝望投河的母亲。”她视线掠过沉默凄然的百姓,看向那些震惊诧异的贵女,“昔日大翰承泰帝,一生风流,有过多少公主,她们的身份何止比你们高上百倍?如今她们又在那里,几人成活?大家都是女子,若你们是失去公主身份故国破碎的她们,是想要一个可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还是会招来无尽灾祸的绝世容颜?”


    全场寂静。


    在场除了那些不过十几岁的贵女,谁不曾经历过那段岁月?


    百姓想起的是忽然攀升的粮价,食不果腹的日子,战乱中被迫征走的亲人,更有许多本就是逃进京城的灾民,想起饿到极点的痛苦,想起没撑过来的家人,还有因着战乱成为焦土的故乡,和离乡背井的凄凉与落魄。


    贵妇们想起几次朝廷更迭时的不安,求告无门的惶恐,昔日高朋满座今日满门抄斩的亲朋故友,到她们这个位置,谁没听说过几宗惨绝人寰之事?那些公主,那些郡主,那些昔日的手帕交,她们的女儿乱世之中,美貌哪是上天的恩赐?分明是女子的原罪!


    一片寂静中,有人嗫嚅:“可如今国泰民安,并无战乱”


    令仪道:“不是战乱又如何?若不幸生得家贫,谁知道哪日便会被配给一个傻子传宗接代,为父母亲人换来几十两银子;生于官宦之家,做了达官贵人的妻妾,因着官场倾轧利益之争,被人害死也未必能得个公道;便是身为公主,也不乏和亲番邦兄死子继之辈。”她看向贵女这边,“想必你们各家府上不缺美貌女子,你们的父兄院中也不乏红颜老去失宠的妾室,甚至于红颜未老恩先断,他们的新宠难道就比旧人美貌?只怕并不见得。身为女子,空有美貌,若无立身之本,如何能得圆满?”


    有人忍不住问:“按王妃说法,难道女子竟无半点活路?”


    又有人轻声道:“可王妃深得端王宠爱,王府唯您一人,这还不够圆满?”


    令仪垂眸笑了下:“我自然是圆满的,这些话,你们只当危言耸听便可。只是虽然从古至今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却觉得女子当有才,这才未必是琴棋书画。行迹遍南北,终日行医济世,这是德。丈夫早逝,靠一己之力孝敬长辈教养子嗣,这也是德。在我心中,才德是有无论何种境地都可以安身立命的勇气与能力,若在此之上,还能匡助旁人,便是有大德之人。”


    第73章 三郎 。


    令仪从想过自己会这般长篇大论, 更未想到这番话会传到宫中。


    太后对此颇为赞赏,温言对秦烈道:“我早知你必定不是单纯重色之人,且不说这次办女学, 只说端王妃之前一手策划了施粥,旁人沽名钓誉, 她却不声不响只低头做事,见识气度如此不俗, 难怪你会喜欢。”


    秦烈谢恩:“谢太后夸奖!”


    太后扭头与嬷嬷打趣道:“若旁人听了,定会说些谦词, 他倒好,直接替王妃谢恩了,这点上倒是和他祖父一模一样!”


    嬷嬷笑道:“王爷定是觉得, 这夸奖是王妃该得的, 指不定还嫌太后你夸得不够呢!”


    太后故作恍然:“这么说,竟还是我的过错了?”


    秦烈夸张地求饶:“还请太后明鉴,孙儿绝无此意!”


    如是笑了一会儿,宫女奉上了茶水后,与嬷嬷一起退出去, 关上了门。


    这般郑重其事,秦烈却不动声色, 只等太后先开口。


    见他如此沉得住气,太后愈发满意, “听你父皇说,你如今掌着户部与兵部,一上任便查出许多积弊,杀了几个贪腐高官,为国库追回来三百多万两银子, 日后每年还能省下近两百万的银两。兵部也按着你的条陈,让一部分将士解甲归田,轮流职守,这样不仅开垦了许多因着人手不足闲置的田地,还减少了军饷开支,增加了田赋,来回又差了两百多万。你做得很好,你父皇很满意,还说太子虽也勤于政务,却不够决断,明知有人贪腐,却不肯与人交恶,更缺了份魄力,不敢让那些将领屯田。”


    秦烈脸上毫无骄色,“太子日理万机,诸事都要过问,岂能事事躬亲?我只负责这两部,又有之前的尚书侍郎提议,这才写了奏章条陈,也是经过太子首肯,方才递到内阁。便是有些成绩,太子也功不可没,孙儿不敢独占功劳。”


    太后审视地打量他许久,他神色始终不变,最后还是太后长长叹了口气:“烈儿,如今就连对祖母,你也不肯说实话了?”


    秦烈面露诧异之色:“孙儿不明白祖母的意思。”


    太后呷了口茶,缓缓道:“你二哥他勤勉细致,颇有才干,可惜或是之前正年少得意之时受过伤,蹉跎了些年,身上少了些锐意。他可以做一个优秀的守成之君,奈何你父皇并不是雄才大略的开国帝王,留不下什么好摊子,你二哥接过去只会越来越差。若他身边有一个贤德的太子妃,日积月累润物无声之下,待他登上皇位,未必不能改过。只可惜,你二嫂不是那样的人。”


    太后唏嘘:“我原以为她是甄家难得不错的女儿,起码在冀州时,凡事她还能劝着些你母后。可有些人注定只适合生活在池塘,入不得大海。她胸襟气度不够,身为太子妃,眼光不是投在东宫侍妾身上,便是急功近利与皇后争名望。失宠于皇后,愈发病急乱投医,生怕你母后废了她的位子给庶妹坐,竟又与自家庶妹争长短,导致东宫乌烟瘴气,不仅让另一位侧妃得利,更让旁人看了笑话。若非如此,你父皇也不会对太子更加厌弃。”


    “至于手段,更不消提,竟然重金暗杀你。既然敢做,若她破釜沉舟不死不休,我尚能认她一个狠辣决绝,却又一计不成半途而废,只侥幸期盼你不曾察觉,实在愚蠢至极!”


    这般愚蠢的皇后,如今便有一个,太后现下还活着,还能压服得了。


    她决不允许自己死后,再有另一个,且还是出自甄家。


    有这般两任皇后,甄家怕是不得不专权,不反也得反!


    秦烈喝着茶静静听完,对太后道:“这话,您应该对二哥说,我既是弟弟又是臣子,便是听了也无用,若被旁人知晓,怕要治我一个对太子大不敬之罪。”


    太后层层皱纹中,一双利目看向他:“你不要与我装傻,只要你答应我,将公主贬为侧妃,迎娶新的王妃,我今日便可做主,让你父皇即日下旨,废除你二哥,立你为太子!”


    秦烈并不诧异,只是平平看向太后,“祖母不必试探我,我没有与二哥争的意思。”


    太后道:“我岂会用这种事试探你,烈儿,所谓母仪天下,并不是一句虚话,要爱民如子,常怀悲悯,不以自身利益为首要。公主便是这样的人,奈何她偏偏是前朝公主,不堪为后,却可以做一名贤妃辅佐你。只要她不为后,你无论如何宠爱她,谁也不会置喙。烈儿,若不是她不能再生育,你对烁儿的态度我又看在眼里,今日才会对你说这番话,否则我既然属意你做太子,必不能容她活在世上!”


    秦烈喝完了茶,了然地看向太后:“您既然敞开了说,孙儿也与你说些真心话。祖母自小便偏疼我,可我却知道,您身为太后,心里更重要的是大宪的万里江山,这话,想必您对二哥也说过,如今又与我说,是不是他不肯答应你?是了,您若要对二哥说,定然不能贬妻为妾,有母后在,怎容太子妃之位落在甄家之外?太子妃随时可能翻身,所以您要的是太子妃的命。这样看来,对公主,对我,您已十分慈悲。”


    太后叹道:“你自小便敏锐审慎,我果然瞒不过你。我对公主不是慈悲,只是她唯有自己,身后并无助力,只要你娶了别人,她便不成威胁。”


    秦烈笑得嘲讽,“为何您觉得饶了她一命,我便会应下?是觉得她终有年华老去的时候,我总会放手,所以只要她不为后,终有一日会被我遗忘在深宫?还是觉得我比二哥更爱权势地位,二哥舍不得杀太子妃,我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委屈公主?”


    “都不是。”太后一字一句道:“我这般做,是因为一个人。”


    秦烈听她话中有话,他自小便知道,祖母比父亲更有谋划手段,心生警觉想要离开。


    可一站起来,却立即浑身脱力倒回座位中,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


    太后平静道:“你喝的茶水中有迷药,还添了些助兴的东西,烈儿,别这般看我。我这身老骨头,不顾脸面,行此下作之事,为的还不是大宪的江山能够永固?待过了今日,尘埃落定,将来你继承大统时,自会明白我的苦心,或许还会感激我今日之举。”


    她叹一口气,召来太监将已然努力摇头睁眼却渐渐无能为力的秦烈扶到偏殿中。


    秦烈像是陷入冗长折磨的梦境。


    浑身灼热,不得纾解,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可在几乎能将自己撑爆的欲/望里,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现在唯有一个念头,想要公主,想的要命。


    她为什么不来?她不是已经原谅他了么?


    为什么不来救他,让他忍受这般折磨?


    哦,他想起来了,公主这几日来了癸水,确实不方便。


    她那般娇气,需得千方百计地哄,才肯用别的方法帮他,可这会儿他实在难受,一刻也等不得,只能自己先用手纾解,这是公主欠他的,以后再好好偿还。


    他这般想着,可刚伸手便有温香软玉贴了过来。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他闭着眼笑问:“身上干净了?”


    公主没有说话,只一径往他怀里钻。


    他知她脸皮薄,定然不会开口,且她已经脱光了衣服,何须再多言?


    身上燥的厉害,他伸手握住她的腰身,却在下一瞬便将人狠狠推开。


    触感不对!气味不对!感觉不对!


    什么都不对!


    他努力睁开眼看去,那人被他推到地上,低头看不到脸,皮肤虽白,却并非耀眼的雪色,果然不是公主。


    这人是谁?为何在自己房中?公主又在哪里?若让她看到定然会生气。


    秦烈虽然昏沉着,却已动了杀心。


    直到那人抬起头来,秦烈凶戾的目光转为愕然:“慧娘?!”


    “三郎”“慧娘”抖着身子从地上爬起,叫着昔日对他的称谓,“你怎地这样狠心?”。


    秦烈去接令仪时,罕见地晚了半个时辰,且没有提前派人过来知会。


    今日正好飘起薄雪,端王府的马车也进不了学堂,她款款走来,秦烈忙迎了上去。


    想为她披上披风,摸了摸身上,才想起自己换了衣衫,急匆匆赶来,披风也未带。


    一上车,他便将令仪抱在膝上,手覆上她小腹,“还疼吗?”


    令仪道:“不疼了,疼的话今日便不会过来,今早不就说过了?”


    秦烈这才放松了些,反倒是令仪见他嘴上有血痂,问道:“嘴上怎么受了伤?”


    他不自觉往后一躲,她的手停在半空,人也愣在那里。


    秦烈故作无事笑了下,道:“这几日上火,嘴唇干裂,回去喝些梨汤便好。”


    令仪并未起疑,只嘱咐他道:“你下次再来接我,可别这么晚,适才外面停了好几辆马车,一堆老头子等着‘偶遇’你,我都不敢露面,仿佛自己欠了他们一样。”


    秦烈道:“你若不喜,不如以后勒令他们不许过来接人。”


    令仪道:“那可不行,我就是要你多露面,给他们些希望,他们才会更把女儿送过来,多给我送银子!”


    穷人可没什么束脩,原本都是她自己掏钱包补贴,这些贵女小姐们一来,路也修了,房也整了,桌椅板凳都换了一套,院子里不仅有了名花异草,还有了统一的学员服饰,又有人送银子做束脩,她何乐而不为?


    秦烈不理解:“你缺银子,只管从公中支取,何必受他们小恩小惠?”


    令仪道:“那可不行,咱们家的银子也是你一刀一枪挣回来的,花自己的银子哪有花旁人银子痛快?况且,她们又不跟嬷嬷们学,你为她们找的女夫子,又有女将军又有女诸葛,也是花了重金的!”


    秦烈找来的是边关娘子军的将领与军师,昔日边关屡遭劫掠,她们曾自发组织了一队娘子军,在边关与匈奴对抗多年,至后来匈奴大败,她们也年近四十,这才退隐。


    如今两人已年近五十,她们昔日并未得到前朝的认可,如今女将军落得一身伤,生活窘迫,被秦烈请来,不仅包办衣食住行,更为她寻良医治病。


    那位女诸葛是前朝流放到边关的一位高官贵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流放地被人耻笑嫌弃,却因博闻强识足智多谋,在娘子军里大放异彩,成为军师,人称女诸葛。这次陪女将军回来,一开始不愿意授课,看了几次觉得颇有意思,索性也做了夫子。


    她们二人授课也十分随意,每十日只授课两日,说是授课不如说是讲故事。


    毕竟也没哪个贵女愿意扎马步练长枪,自然还是边关长河落日,沙场厮杀这些她们未曾见过听过的故事更吸引人。


    一开始只五六名贵女过来,到如今不过三个多月,过来的贵女已有十四名。


    贵女就是贵女,束脩给的充足,足以覆盖学堂半年的支出,只是规矩多些。


    学堂都是公用,只是授课时间不同,她们一过来,丫鬟小厮们恨不得先将学堂里里外外擦拭一遍,倒省了打扫太监们的功夫。


    今日又来了一个贵女,其母非要送上一百两银子,令仪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这又足够学堂一个多月的开销,还能为那些穷苦的百姓学生买些绣线布料,方便她们学习。


    令仪为银两高兴,秦烈则为她那句“咱们家”欣喜,握紧了她的手。


    今日癸水未尽,又一早去了女学,虽说里面有她自己的房间,可随时休息,可到底不如在府中,令仪疲累地早早睡下,第二日才知道昨日秦烈忙完后宿在了书房。


    此事十分蹊跷,毕竟往常秦烈便是忙到再晚,也要来她房间休息,便是一早她未醒便又要离开,也未曾彻夜不归过。是以,丫鬟说的时候吞吞吐吐、战战兢兢。


    令仪知道她在怕什么,笑着安抚道:“我身子本就不适,何况王爷也没去其他地方,以后这种小事,不必报我。”


    临出门时,秦茵荣过来,要与她一同去女学。


    秦茵荣上的是贵女的课程,昨日已经上过,今日无课。


    可女学刚兴办时,她便跟着去过不少回,她这样的脾气,不想倒在那里交了几个贫苦出身的朋友,令仪便让她坐上马车,一同前往学堂。


    坐在车上,秦茵荣忍不住一直看令仪。


    她一开始便不喜欢这位继母,如今也一样不喜欢。


    可是也不能昧心说讨厌,毕竟她待自己还不错。


    一开始她并不觉得。


    在外祖家,她便被人终日灌输,外面那些女人想嫁进王府,图的都是王府的荣华富贵,嫁进来一旦生了嫡子,便会抢她哥哥的世子之位。唯有自家人嫁进来,是为了照顾他们兄妹,真心待他们好,绝不会觊觎世子之位。


    她信了,尤其是听了那么多继母虐待原配子女的故事,那些继母不是口蜜腹剑挑拨离间,便是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她不仅信,更害怕。


    令仪派人给她送的胭脂水粉,衣衫首饰,她只觉得包藏祸心。


    尤其是秦焕回府,她更是如临大敌,觉得就是冲着她哥哥的世子之位而来。


    她对着哥哥尖酸刻薄好一顿骂,骂的哥哥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可父王把哥哥叫过去说了一番话,哥哥便劝她,与其有其他嫡母生下嫡子,还不如让这位身份有诟的继母做端王妃,起码他的世子之位无人可撼动。


    哥哥苦口婆心,秦茵荣却听而不闻。


    哥哥只关心他的世子之位,可她还想要父王的宠爱!


    她刚回府,便因为这个继母被父王斥责禁足,她岂能不恨?


    恨她抢走了父王的宠爱,原本父王最疼爱的是自己才对!


    哥哥无用,只有她自己清醒,等着见招拆招。


    可她斗志昂扬地等了许久,却没等来任何招数。


    继母对她们很好,却也只是礼数上的,其他时候,只要她们不行差踏错,这个人便不会关心她们。且她自己还有那么多事,冬日要去施粥,别人家都用白粥,唯独她煮糙米,为此自己没少在聚会时被人奚落。秦茵荣气得牙痒痒,碍于父王又不敢神事,差点憋出病来。可在一个多月后,出城赏景的时候,其他粥棚外人影寥落,唯独她家的粥棚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还有足足六个,秦茵荣不由得意地朝那些之前奚落她的人抬了抬下巴,满脸骄傲之色。


    后来继母又办女学,办在又臭又脏的北城,听说收的都是寡妇媳妇,又有人阴阳怪气。


    秦茵荣不禁又生气,可是想起施粥之事,忍了忍,在一次请安时扭扭捏捏说想去女学看看。


    令仪答应了下来,只一条,不许秦茵荣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做普通的学员。


    秦茵荣便想她是怕自己抢了她的风头,怕不能去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那时候的女学才只一个院子,也没有贵女过来,她换上了最差的棉布衣衫过去,结果还是太鹤立鸡群,其余人哪怕尽力穿上好衣服来上学,最多也就是没有补丁而已,都是粗布衣衫,甚至有的是几块碎布料缝一起,花里胡哨的害人眼。


    她们最多只有一块细棉布的手帕,也只做装饰,轻易舍不得用。


    第74章 故人 。


    那天是一位嬷嬷教绣花, 她觉得很没意思,倒是旁边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学的特别认真, 她拿着针,针上却没有线, 也没有布,只是虚空的学针法。


    秦茵荣手中自然有备好的针线手帕, 自己没用,索性给了她。


    那小姑娘立时感激涕零, 连连对她道谢,倒是心灵手巧,学了一遍就绣出一朵苏绣小花, 还把那块手帕送给了她。


    虽然这人绣的比她好很多, 可是依旧和王府里绣娘没法比,也比不过外面送来的绣品。可不知道为什么,秦茵荣还是收下了。


    休息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位小姑娘这么努力学绣花, 是想自己能尽快赚钱,这样就不必被送到别人家做童养媳。


    秦茵荣不懂, “什么是童养媳?”


    小姑娘很诧异她不知道,把什么是童养媳告诉她后, 诧异的人换成了秦茵荣,“那不是要去别人家做奴婢?做奴婢还能赎身,你这是一辈子要做牛做马?!你爹娘怎么忍心?!”


    小姑娘垂眸:“就是我爹娘把我送过去的,人家给了银子,我哥哥就能娶媳妇了。”


    与其说是送, 不如说是卖。


    秦茵荣想说要多少银子,她把她买了算了,因着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不与她比吃穿用度,还能和她好好说话送她东西的人。


    小姑娘比她开口更快,又期待又高兴地说:“可是等我学会绣花就不一样了,宫里的针法学会了,绣品就能卖很多银子,我娘答应我,只要我每月能赚半两银子,就不送我走!”她捧着脸说:“我隔壁的姐姐也是一样,她奶奶病了,欠了员外家很多银子,员外让她给他家傻儿子做媳妇,那个傻儿子不仅说话流口水,还会打人!她在这里学织布,如果能学会烟霞锦,就能还了银两,就不用嫁人了!”


    她满怀感激地道:“端王妃真是个好人!”


    秦茵荣没说话,怀疑这是继母的手段。


    可她又去了几次,留心之下,总有不同的人却大同小异的故事。


    她甚至特意找到小姑娘家,原来距离女学那么远,也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家徒四壁。小姑娘惊诧之余,高兴地拿出荷包,掏出藏起来的糖果,递给她,“这是我上次卖手帕时,偷偷买的五颗糖,送你!”


    买了五颗,荷包里还是五颗,可见一直没舍得吃,却见到她时分给了她。


    秦茵荣吃过很多糖,这颗是最廉价的一颗,且在荷包里放过,外面黑乎乎的,可是她不知为什么没嫌弃,捏起来放在嘴里,觉得是自己吃过最甜的一颗。


    后来她与贵女一同上学,一开始又是那些无聊的攀比,她以前很热衷,现在却只觉得无趣。


    那些讨好与攀附,也不再让她沾沾自喜,她之所以来这里上学,是因为喜欢听故事。


    她们故事里的地方在冀州,她就是从冀州来,可是在她记忆里只有高高的墙,甚至于前两年她还回去过,外祖母把她领在身边,不停地见人,见不同的人,参加宴席,相似的宴席。


    在那些聚会宴席中,她被很多人夸赞,自觉十分的了不得。可她竟不知道冀州还有巍峨的边关,关外还有落日余晖的沙漠,她的曾祖,祖父,父亲,便是在铁血狂沙中夺得了这天下!


    她心生神往,她的同窗们必定也是。


    因为从她们眼中,她看到了同样的渴望。


    甚至于,渐渐地,她们不再互相吹捧攀比,她们说的不再是时下最新的首饰与衣衫。她们在其他宴会时也不再写矫情空浮的诗句,花团锦簇的文章,她们会聊夫子某一场仗的得失,揣测边关将士的乡愁,关心边塞百姓的愁苦,书写徜徉万里的心愿。


    心胸开阔了,她觉得这个继母,虽然不讨人喜欢,但基本还算过得去。


    毕竟若不是这个继母开了女学,学堂那些贵女也不会都唯自己马首是瞻,当然她不承认这是因为她长在冀州的缘故。


    ——以前她很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是从冀州过来,她羡慕那些生在京城的贵女,她们说着字正腔圆的官话,优雅而精致,把自己比成了乡巴佬。可是如今她们都来问她,问她冀州的风景,匈奴的模样,她不用再羡慕她们会吟诗作对,而换成了她们要跟着她骑马。


    所以,她开了口:“昨日我去外祖家,小姨却不在,往常我过去,都是她陪我,她对我很好很好,好的几乎无以复加。外祖她们也一直对我说,只有小姨做我的嫡母,才会真心待我们,她们也一直说小姨和母亲很像,甚至按着母亲之前的衣裳首饰样式为她装扮。我虽已不记得母亲,可看着画像,何止七八分像,甚至乍一看很难分清。”


    她说到这里不再吭声,令仪问:“你想与我说什么?”


    秦茵荣的心在挣扎。


    她已经明白外祖家打的主意,可她又在外祖家长大,被算计的痛苦与亲情纠结,让她再说不下去。


    还好令仪除了一开始问了一句,并未逼她,甚至不再看她,恍若她从未开口一般。


    秦茵荣想起她的新朋友,想起夫子教过的道理,到底还是再度开口:“我有一个表哥,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最为狂妄。昨日他见到我,得意洋洋地与我说,小姨昨日不在府中是为了去见父王,还说以后”她有些难以启齿地道:“再过不久我便该叫小姨王妃了我怕她们有什么算计,想着你若知道,能提防一二。”


    一切反常果然都有缘由。


    令仪默了片刻,道:“不必提防。”


    秦茵荣问:“你就这般自信?”


    令仪微微一笑:“她应该已经得手了。”


    秦茵荣恍如被人打了一闷棍:“那”


    令仪嘱咐她道:“你既然来告诉我,想必还是满意我这个母妃的。天要下雨,男人要变心,谁也管不了。可有些窗户纸,不戳破便不漏风,戳破了,便什么也藏不住了。所以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谁也不要告诉,你可能做到?”


    这是将她看做了大人,秦茵荣郑重点头,忽然觉得不对,“你不伤心吗?”


    她虽然年纪小,也听过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


    更知道舅舅有新女人的时候,舅妈虽然不敢言语,可是表姐说舅妈私底下哭了好几夜。


    可为什么父王变心,这个继母这般冷静?


    令仪怔了下,露出一个难过的表情来,“我自然是伤心的,只是伤心也无用,你若为我好,便记住我刚刚说的话,此事谁也不要告诉,万不能让人知晓我已知道。”


    明明刚刚继母交代自己时,她还有些骄傲,觉得自己终于变成了大人,可是这一刻,秦茵荣又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看不懂。


    尤其是散学后,秦茵荣见到过来接王妃的父王。


    王妃依旧笑容满面,被父王扶上马车的时候,秦茵荣又觉得自己还是太小了……


    转眼便要到年底,皇上着令端王代他去冀州祭祖。


    秦老将军当日遗愿,身埋冀州,死也要守望边关,因此新帝登基后并未迁移其棺木,每到年关需要人回去祭祖。


    往年新朝初立,江山未稳,皇上不可擅离京城,都是由冀州族人代为祭拜。如今新朝已稳,这是初次由新帝祭祖,他派去的竟不是太子,而是端王,其间怎不耐人寻味?


    秦烈又想带令仪一起走,令仪却不愿,冀州苦寒,他这一行匆匆,来回不到一个月,路上势必要快马疾驰,且万一他回不来,过年时总要有人去宫中,若她这个端王妃也不在,实在太过显眼。


    况且秦烁去年刚与大理寺卿家的二小姐订了亲,过年势必要走动,府中岂可无人?


    秦烈思及此,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临走前一夜,早早地把她拐上.床。


    令仪揪着他的衣领喘气,“你最近为何总不脱衣衫?”


    秦烈低笑:“不脱衣衫,也不妨碍我将公主伺候的妥妥帖帖。”


    令仪翌日醒来时,他已启程,之后每隔三日便收到他的信,也没什么别的话讲,只说他今日到何处,吃了什么,吃到好吃的也会差人随信送过来。这种报平安的信,没什么回复的必要,不想再来信时,他在信中问她府中有何事。


    令仪便让秦烁他们三人各自给他写了封信,自己也回了一封,写他送的哪些吃食她很喜欢,回来时可多买些,又写待过几日小年后,学堂休学,她便要带着孩子们去庄子里,让他不要再写信来。


    这次的信来的格外快,他说自己写信无非是因为想她,可她的回信字数那般少,显然并不思念自己。


    字里行间竟带着几分幽怨,令仪将信收起,只当自己没收到,带着孩子去了庄子。


    这次到庄子上,焕儿又大了一岁,不便与她一起住,也单独住了一个院子。


    秦烈不在,他们愈发肆意,终日骑马射箭,嬉戏玩闹。只是这次秦茵荣显然认真起来,纵然再度比试落后,也没耍脾气,反而一箭一箭地练,一日不曾停歇。


    令仪没去与他们胡闹,往日里过来,身边总有秦烈,今年难得一个人,她独自骑马上山。


    京郊并无大山,这片山头都归端王府,并无危险可言,是以只有两名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终于到了山顶,之前下了场雪,山下已然融化,只山顶依旧皑皑,呼吸都是白气,她眺目远望,心底一片澄澈清明。


    直到感到一人接近,她猛然回头,只见一人穿着侍卫服饰,已来到她身后,身材高大,浓眉压目,依旧气势十足。


    她惊呼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平寇近乎贪婪地看着她,“我来带你走,同麟儿一起离开中原!”


    一提到麟儿,她便泪盈于睫,“他可还好?你救出了他?”


    在保下麟儿性命后,她终于让秦烈答应她,由三娘照看麟儿,且每过半年,她要见一见三娘。借此保证麟儿的安全,三娘宁死也不会负她,必然会善待麟儿。可即使麟儿再安全,她也再也见不得他一面。


    宋平寇伸手抚去她的泪水,柔声道:“我去看过他,只不敢打草惊蛇,想等救了你,再去找他。到时我带你们去海岛,那里终年没有雪,岛上长着高高的树,树上结着未曾见过的果实,里面有黄色果肉,闻着难闻吃着却美味。还有一种果实,外面坚硬,打开后里面有白色的汁液和果肉,清甜可口,你一定喜欢。”


    令仪默了默,道:“你能带麟儿走,我已放下心中大石,带上我,只怕你们也走不脱。”


    宋平寇抿起薄唇,“你是怕走不了?还是不想走?你杀了我,却舍不得他,是不是?”


    他终于提起那事,令仪问道:“我那般对你,难道你不恨我?”


    “我以为你要杀我,自然是恨的。”他慢慢道:“可也不知道为何,最后却放过了你。后来我在船上醒来,发现自己没死,想起来立时后悔不迭,后悔自己没有杀了你。可这次我回来,路过涿州,看着那里安居乐业的百姓,哪怕改朝换代,宋家祠堂前依旧香火不绝,都是他们日常在供奉。我在宋家祖宗灵位前跪了一夜,又觉得你做的对。若没有你阻止我,便是死了,我也无颜面对宋家誓死守卫涿州的列祖列宗,对不起视我们宋家为神明的万千百姓。我不恨你,而该谢你,所以我来了,想带你走。”


    令仪凝视着他道:“宋老将军去世前,也是如是说。”


    宋平寇难掩震惊,“你、你去送了他?”


    令仪宽慰道:“他临走前知道你和麟儿都活着,走的很安详。”


    宋平寇眼眶泛红,沉声道:“是我不孝。”


    风吹起地上的雪沫,迷了两人的眼。


    宋平寇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走?”


    令仪坦然地看着他:“我不想瞒你,一直以来我对你不过利用欺骗,并不是出自真心。”


    宋平寇平静道:“这些我独自一人在岛上的时候,已经想过千万遍。可你一个女子在那乱世又能如何?你在我身边时也不过为了自保,还有保下承泰帝,可你对我的用心体贴,也半点做不了假。我不怪你,只庆幸,你选择利用的人是我。你说你对我不是真心,可若当真毫无情意,怎会冒那么大的风险救下我的性命?又以端王妃的名分去送父亲最后一程?何况你我还有麟儿,离开这里,咱们便能忘却一切,从头开始。你不必怕咱们走不了,我自会安排好一切,我只问你,愿不愿同我一起走?”


    令仪垂首:“我这一生命运多舛,唯独在你身边时,有过几年安稳时光。我也想与你和麟儿离开,可是我这里还有一个孩子,我已经舍弃了他一次,断不能再舍弃他另一次。”


    他问:“是为了孩子,不是因为秦烈?”


    令仪抬头看向他:“从来不是。”


    宋平寇如释重负:“那就好。”


    他退后一步,一声呼哨另外一名侍卫走上前来,颤巍巍地跪下,行的竟是宫礼,声音带着哭腔:“奴才周传洋见过十七公主!”


    已经被尘封的名字忽然唤醒,令仪怔了怔,才想起来这人是谁,——周传洋,昔日太子哥哥身边的心腹太监,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和宋平寇在一起?


    对方已经在地上磕起头来:“求十七公主替太子殿下报仇!替先太子殿下报仇啊!”


    周传洋磕的头破血流,跪在地上说了事情始末。


    一直以来,令仪都不明白,太子不擅弓箭,更不喜舞刀弄剑,他师从老首辅,学的是治国之道,至于领兵打仗,那是武将的职责。身为太子,未来的皇上,他只需要知人善任即可。


    可为何那时,太子不顾众人劝阻,一意孤行,御驾亲征,导致最后身死邙山?


    她甚至曾与谢玉来回推敲,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周传洋带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她的字迹,另一封或许对许多人很陌生,她却认得。


    那是秦烈左手的笔迹。


    她字迹那封,前面十分熟悉,是她曾经写给太子的信,只是后面多了一页。


    写秦烈如何宠爱她,对她言听计从,还写她已经说服了秦烈,以后冀州军唯太子之命是从。


    另一封信上是秦烈的一贯风格,言简意赅,绝不多说一字,写的是冀州军的人数配备,多少人可暂时离营,秘密赶往邙山需要多少时日。


    周传洋哭道:“太子他虽早早被立为储君,可前面一直被老首辅压制,他有错便是自己的,但凡有值得让人称赞的地方,众人也只会夸老首辅教导有方。老首辅死后,又有谢玉辅佐太子,又是一个多智近妖之人,唯有两次,太子没有对他言听计从,便出了岔子。是以,太子心中不免憋闷,恰此时,冀州送来了你的信,太子欣喜若狂,当下便与秦烈取得联系。之前还有几封信,秦烈嘱咐太子事以秘成,太子又想一鸣惊人,是以谁也没告诉,连信件也听秦烈所言,阅完既焚,不曾留下。这两封信还是奴才觉得不妥,偷偷藏下的。”


    “当日太子来到邙山,便收到秦烈的信,说他五日内必到。太子便想着之前一直被压制,倘若这次又要等秦烈大军赶到再开战,怕是又要多一个压制他的人,是以算准时日提前一日开战,一开始打的有来有回,只要僵持住,等秦烈大军一到,便如摧枯拉朽之势。可是”


    他呜咽不成声调。


    令仪替他说了下去:“只是秦烈大军迟迟不到,太子哥哥独木难支,被困邙山,直至身死。”


    她说完,苦笑出声。


    是了,这就是秦烈,性烈如火,睚眦必报。


    区区七皇子一颗人头,岂能平息他的怒火?


    他曾经说过,没有手刃承泰帝便不算复仇,要将承泰帝最亲近之人绑在一起,一刀一个痛快。


    实际上,他玩转人心,做的何至于此?


    他让承泰帝的太子如他大哥一般,死在援兵不至的欺骗与绝望之中。


    自此起,江山四分五裂,大翰名存实亡。


    天底下,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报复。


    那年在黄州,他对她说,待她父兄双亡,秦石岩入主京城,他们两家恩怨一笔勾销。


    实则在此之前,他早已完成了复仇。


    她认得他的左手字,也见过他不假思索地写出自己的字迹。


    算起来,太子哥哥身死之时,正是她怀上他骨肉的前后,他一边阴谋害死她的兄长,一边肆意玩弄她的身体,之后冷眼旁观她为了保住孩子战战兢兢,对他百般示好。


    亏她那时还以为能拿捏他,在他看来,宛如飞蛾扑火般幼稚可笑。


    第75章 神武 。


    倘若她对他动了心, 此时该如何悔恨痛苦?


    幸好她没有,只是借此再度看清了自己曾经的愚蠢。


    并且告诫自己,不要再犯下同样的过错。


    只是她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宋平寇担忧地看着她,站在她身后, 像是怕她随时倒下。


    她仰头虚弱地问他:“我要如何才能报仇?是等他回来,要我杀了他吗?”


    宋平寇道:“我岂能让你这般冒险?”顿了顿, 他道:“令仪,我、不, 是太子,太子需要一份名单,一份秦烈安插在禁卫军中的人员名单。”


    令仪恍然:“难怪你们能进来, 原来是太子在帮你们。”


    宋平寇道:“如今是秦家天下, 我也只能借他之力,也只有他帮咱们,我才能顺利带你与麟儿离开。”


    令仪问:“太子既然要那份名单,必定是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那焕儿呢?”


    宋平寇道:“我们尽量带他一起走,便是走不了, 他毕竟是前朝公主的儿子,便是秦烈继位, 也没有继承大位的可能,是以太子绝不会为难他。可若你不走, 秦烈赢了,他难道会立你为后?你也只会无声无息地蹉跎在深宫中,而他输了,你更是在劫难逃。”


    他说的无比诚恳,令仪白着脸道:“事关重大, 你们容我好好想想。”


    宋平寇怜惜地将她搂进怀中,“我等你。”


    令仪没让他等太久,王府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秦烈的书房对外人是禁地,与她却不是。


    进去挑几本书来看,无人敢置喙。


    那份名单就放在密室一个暗格里。


    密室极为隐蔽,便是精通堪舆机关之人也很难找到。


    可就连密室,也是秦烈临走前亲自带她进去的。


    或是感觉到了外面风雨欲来的气息,他带着她将王府的暗室密道走了一遍,“若我走后,京城生变,这里面的干粮与水至少可以撑上半年,半年后若我还未回来,公主”他迷恋地轻抚她脸颊,“就与微臣一同死吧,我在下面等你,咱们来世还做夫妻。”


    她只在寻找暗格时费了些功夫,第二日便见到了宋平寇。


    他这次身份是王府的车夫。


    令仪感叹:“不想堂堂端王府,竟被渗透成了筛子。”


    宋平寇则喜形于色:“太子胸有沟壑,早早布局,再加上这份名单,当有十成把握!”


    令仪问:“你们打算何时动手?”


    宋平寇道:“我与太子约定,秦烈回来那日会先进宫,到时你只需提前出门,我便能带你与麟儿远走高飞。”


    太子做此约定,必然是那日之后,秦烈再无权柄,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令仪脸上不由露出凄然之色。


    宋平寇沉声问她:“舍不得?”


    令仪还未说话,便被他强势抬起下巴,狠狠亲了上去。


    此时的陈州,星月正明,秦烈看到的还是公主进书房偷取名单的密信。


    他一早便知道太子收买他身边人,他故意听之任之,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想太子的目标从一开始竟是公主。


    他面罩寒霜,着人备马。


    心腹连忙劝阻:“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啊!王爷!”


    他听而不闻,执意要走,有人情急出手拦他,又岂是他的对手?


    最后还是谢玉开口,才让他冷静下来。


    “王爷纵然现在回去,该发生的已发生,除了一败涂地,自己深埋黄土,让他们逍遥自在外,又有何用?只有王爷赢下这一局,才有可能得偿所愿。”


    谢玉如今在礼部任职,依旧五品,这次却被皇上派来。


    目的自然是为了监视秦烈,对于自己的儿子,皇上总是一边重用一边防备。


    太子那般看似近乎完美的继承人,他深为忌惮。


    端王虽然让人诟病,他也同样不放心。


    待到秦烈屏退其他人,只留下谢玉。


    谢玉立即跪下请罪:“宋平寇未死之事,臣确实不知!”


    若是他知晓,定然不容宋平寇活着,只是他没想到,原来三娘在那时便帮着公主瞒他。


    秦烈双目赤红,目光森寒,一字一句地问:“你告诉我,公主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当真是人吗?如果是人就该有心,那为什么他怎么暖都暖不热?


    他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为她忍下被世人耻笑的羞辱,为她养着宋平寇的孽种和前朝的血脉,纵然被人看笑话也让她去送宋老将军最后一程。


    在他眼中,女人只该相夫教子,可她要施粥要办女学,他都帮她。


    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不曾皱过眉头,这样捧在手心含在口中,甚至她蹙一蹙眉,他都觉得是自己的过失。


    为什么她还是会选宋平寇,甚至不惜要他的性命?


    谢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恕臣直言,王爷与公主从头到尾,都不合适。”


    “王爷性烈似火,公主却性情如水。你若待她五分好,那水便热起来,恨不得七分八分地还你。可若你对她三分差,那水一旦成了冰,只怕终生都难再消融。”


    秦烈冷笑:“所以,还是我的错。可当年是承泰帝指婚,非我求娶,面对这样一个仇人之女,我又该如何?忘却我大哥三叔几万冀州儿郎的血海深仇,只一心系在她身上?谢玉,若有人杀了你祖父,你是否能与他的女儿相亲相爱?”


    谢玉坦然道:“我自问不能,便是不能手刃她,也只会让她自生自灭,让她无声无息死在这乱世之中。臣说不合适,不是指你们之间的仇怨。王爷不妨扪心自问,便是你们之间并无仇怨,只公主曾经心悦于我这一点,王爷难道就能容忍?您性子其实最为倨傲,越是在意,越要苛责,越是看重,越要圆满。你越是喜欢公主,眼里越是容不得沙子,偏又不肯直言,靠着刺伤对方获得一时畅快,想让对方先低头。”


    他叹气:“公主看似不声不响,柔顺恭谨,其实敏感多思,极易失望,且越是委屈越是忍耐,旁人往往察觉不出,待到察觉时却又为时已晚。她这样的性子,若当初被指婚给宋平寇,他虽也倨傲,却直来直去,与公主倒不失为一对神仙眷侣。偏偏她遇到的是你,你越在意,越会伤她,她越受伤,便越失望,如是再三,便是没有仇怨,只怕公主也要被你折腾去半条命。所以臣不是在指责王爷,只是或许,你们天生便不该在一起,既如此,不如便放她一条生路。”


    “谢玉,你是否真当我如今不会杀你?!”秦烈一掌拍裂桌案。


    谢玉跪于地上,“我几度改弦易张,早已声名狼藉,所求不过一世间明主罢了。王爷杀得了我,可您骗不了自己的心,王爷如今连自欺欺人亦不能,怎可为一女子耽误大事?区区一个女子,不安分,杀了便是!王爷如此雄才大略,为何堪不透这点男女私情?!”。


    秦烈回京时,正是上元节前。


    自从接到密信,他们星夜兼程,累死了几匹马终于提前赶了回来。


    甚至连入城也是趁夜,一行人无声息地往皇宫行进。


    待到看到神武门,一行人才松了口气。


    神武门外,是京城,归禁卫军管辖,进了神武门,便是皇宫,由羽林军护卫。


    羽林军统领虽只四品,却是皇上心腹,最为信任之人。


    无人敢在神武门内生事,否则便是造反。


    此时神武门紧闭着,楼上几个士兵喝问来人是谁。


    谢玉自袖中取出令牌,“端王祭祖归来,回宫复命!”


    他话音刚落,一人便自那士兵身后走出来,和煦问道:“三弟回宫,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声,否则怎会被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拦在门外?”


    见到太子,秦烈身后众人立时脸色大变。


    秦烈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太子殿下在这里正好,快些给臣弟开门,臣弟这一路路远人乏,回去禀报了父皇,还要回府歇息。”


    太子微笑道:“适才以为是端王回来,可是想想,分明我那三弟写了奏章,说是七日后方能回京,怎会冒着欺君之罪提前回来?想来定是贼人假扮,妄图蒙混进宫,欲对皇上不利,来人!”


    他一声令下,藏匿在楼上的士兵尽皆现身,个个身着禁卫军制服,张弓搭箭,齐齐对着秦烈一行人,那名单上的人本来都是禁卫军的大小将领,此时果然一个也不在其中。


    秦烈沉下脸来,“二哥,你执意如此?”


    太子幽幽叹了口气:“我们兄弟三人,大哥早逝,我曾经给过你机会,是你步步紧逼,逼得我不得不如此。”


    秦烈不甘心道:“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到底是谁出卖了我?”


    太子道:“你从来爱憎分明,我岂能让你带着遗憾上路,你以为不让王府之人与外交际,便会固若金汤,却奈何孙月彬投靠了我,他与那些人早有交情,又有他现身说法,收买起来自然事半功倍。那份名单,你已经知道,是你的公主亲手取出。至于你的行踪”他看向谢玉,“事已至此,何必还与他虚以为蛇?”


    谢玉纵马走向一旁。


    秦烈大笑:“原来如此,亏我还以为二哥清风朗月,不会用些下作手段,果然兄长就是兄长,还是我棋差一着。”


    太子道:“三弟放心,待你上路,我必要公主为你陪葬,不会让你路上走得孤独。”


    他退后一步,冷声道:“速速射杀贼人,一个不留!”。


    此时此刻,京郊一处亭子里。


    令仪终于见到麟儿,他已经四岁多,正在宋平寇怀中熟睡。


    不需三娘指认,只凭他那张与宋平寇极为相似的脸,也一眼认得出是她的孩子。


    令仪将麟儿抱在怀中,再三亲昵也不够。


    宋平寇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母子。


    令仪终于舍得放开麟儿,问:“时间紧迫,我们为何还不走?”


    秦烈写信七日后回来,宋平寇却让她今日便走,她便知道秦烈已经发现不妥,此时正心急如焚,只想快些离开。


    宋平寇却道:“不忙,那边便是皇宫,最多半个时辰,太子胜了,便会有信号。”他指给她看,“若是太子败了,咱们立时便走,若是他胜了”他看着令仪,叹一口气,“只怕你便走不了了。”


    令仪变色,问:“你这是何意?”


    他爱怜地抚上她的脸颊:“他败了,我们一起回海外,可若他胜了,堂堂太子岂能背负弑弟的恶名?自然是因为端王妃身为前朝公主,对皇上心怀怨恨,妖媚惑君,挑拨离间,致使端王造反,太子为了护国,不得不大义灭亲。”


    令仪苦笑问道:“他许了你什么?”


    宋平寇默了默,道:“涿州。”


    令仪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收复涿州,岂会让你白白拿走?”


    宋平寇道:“若是秦烈,自然不行,可是太子手下没有多少将领,秦烈一死,他的部下必定生乱,要镇压这些人,太子尚自顾不暇。将涿州给我,我只做将军,既能镇守涿州,还能征讨反贼,他求之不得。”


    令仪自嘲地笑:“所以从一开始,你便想让我去死,说什么要带我走的话,都是假的。”


    宋平寇摇头:“那些话自然是真的,若非如此,今夜我也不会带你过来。只要任你待在端王府中,太子自会派人杀你。就连此时,我心中亦有不忍,竟有几分盼望没有信号。可太子筹划太久,必然不会失手。令仪”他温柔地看她:“那果子白色的汁液真的清甜可口,我真希望能带你尝一尝。”


    令仪平静下来,竟也同样温柔看着他,“你以往太过骄傲,唯我独尊,刚愎自用,听不得劝告。如今你真的变了许多,沉稳有度,颇有耐心。”她神情转为恻然,“若当年的你是如今的性情,想必我们如今还在涿州,又何必走到这一步。”


    宋平寇自她手中接过麟儿,轻叹:“这几年,我也曾经回想许多遍,察觉自己以前诸多不对,奈何时光不能倒流。你放心,麟儿我定会好好抚养长大,他也只会认你做娘亲。”


    令仪终于放心,轻声道:“我也如此想,待你死后,我也会好好抚养麟儿长大,他也只会认你做父亲。”


    她起身往后,现身的暗卫立时挡在宋平寇身前。


    而在亭子旁,原本藏匿的两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现身出来,其中一人竟身着盔甲。


    宋平寇只讶然一瞬,之后看向令仪,“你以为凭她们三人就能拦下我?”


    令仪道:“我知道你的身手,便是再来三五人,怕也拦不下你。可你若要护着麟儿,便决计逃不掉。”


    宋平寇面色发沉,“你是他的娘亲,如今竟要用麟儿做靶子?!”


    令仪故意道:“他是你唯一的儿子,我却还有焕儿,所以,你必然不如我狠得下心。且在附近还有各个府中的侍卫,你决计走不掉。之所以没让他们过来,不过是因为要保全一丝颜面罢了。”


    她不知王府谁人可信任,唯有求助两位女夫子,又让那些贵女学员找了各家侍卫,以其他名义堵在各个路口。


    宋平寇定定看了她许久,忽然一笑,“你也变了许多,再不是在涿州时的模样,其实你这样,比娇弱柔顺的样子更令人心折,原来这才是天家公主,我以前太小看了你。还请公主告诉我,你是何时对我起疑?”


    “从一开始你说要带我走,我便知道不可能。”令仪声音又轻又缓,却似带着无数朝代更迭兴衰的怆然,“千秋万载,权力不死。没有人在尝过权力的滋味后,还能随意放下,更何况你还做过皇上?”


    宋平寇问:“既然一开始便知晓,你大可以置之不理,为何要与我虚以为蛇?为了替秦烈打探虚实?”


    令仪道:“我只是怕你将麟儿带走,至于秦烈,不需要我打探虚实,他必不会输。”


    宋平寇脸上闪过一丝苦涩,“你这般信他?”


    令仪道:“那份名单是假的。”


    宋平寇终于变色:“你给我的名单是假的?不对,你根本不认识那些人,如何造得出那份假名单?”


    令仪道:“不必我伪造,那份名单本就是假的。”


    那个密室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其下还有一层,在这个密室中找到名单时,令仪便已然明白。


    “平寇。”她柔声呼唤他的名字,“太子斗不过他,你也斗不过他,何必白费力气,还要搭上麟儿的性命?只有你死了,死在我手里,他才会让麟儿养在我身边,我会以我性命确保麟儿一生平安顺遂。”


    他沉默许久,长长叹了口气,“我斗不过他,也斗不过你。令仪,我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刻,对我有一分的真心?”


    令仪温柔看着他,“当年,我是真的把你当做我的归宿,想着咱们三人,生一起生,死也一起死。后来,若不是被拦下,我与麟儿是会去找你的。”


    他怔忪了下,随即笑道:“如此便好。”


    他将麟儿交给三娘,自靴筒内取出匕首,放到令仪手里,闭上眼慨然道:“动手吧。”


    许久未见动静,他睁开眼,只见她握着匕首,怔怔看着他,脸上两道泪痕宛然。


    此刻,他终于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他忍不住,将人扯到怀里,低头吻她的唇,只吻到满嘴的泪。他却只顾亲,亲的两人嘴里满是苦涩味道。


    令仪抱着必要他死的决心过来,可他这般引颈待戮,却让她心中极为难过。


    他的吻如往常一般强势霸道,她却只剩下哭,直到他忽然握起她的手,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往前一送,原来再锋利的刀刃刺入血肉时,也是钝的。她怔在那里,直到宋平寇倒下,才终于低呼一声,跪下来按住他冒血的胸膛。


    他居然还在对她笑,“再为我多哭一会儿吧,你为我哭的样子真的很美,可惜以后再也、再也见不到了”


    他那一刀,不偏不倚,正中心脏,很快停止了呼吸。


    第76章 落定 。


    神武门前, 处处可见士兵的尸体。


    秦烈虽然准备了假名单,可太子从一开始便未曾全部相信,备有后手。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鏖战, 到底秦烈棋高一着。


    太子被押了下来,步履蹒跚, 形容狼狈。


    秦烈斥责士兵,“不可无礼!”


    他像小时候在校场上一样, 为孺慕的兄长整了整衣衫。


    太子脸上并无落败的颓废,反而十分坦然:“原来谢玉一直是你的人, 就连羽林军也是你的人,我输的不冤。”


    外面打了这么久,一门之隔, 神武门内竟毫无反应, 否则早该冲过来将他们一起绑进宫。


    秦烈道:“羽林军隶属皇上,谁赢了,他们才是谁的人。”


    羽林军统领又不是傻子,外面不是有人造反,而是两个最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在打生打死, 他们不知道该帮谁,于是只能谁也不帮。


    太子这才想明白其中关窍, “确是如此,论起行军打仗, 我若未受伤未必比你差,唯独洞察人心上,我确实不如你。”


    他看向秦烈:“我今日败于你手,那几个孩儿必然没有活路,二哥只求你一件事, ——你二嫂她膝下无所出,对你毫无威胁,又是母后的侄女,求你留她一命。”


    秦烈道:“在冀州时,二嫂待我不薄,这是应当。”


    “动手吧。”太子闭上眼睛。


    秦烈没有动手,他身后之人也无人敢动。


    皇上尚且活着,谁敢担杀害太子之罪?况且太子还是端王唯一的兄长,现在动手看似功劳,日后若端王念起兄弟来,谁敢保证他不会怪责杀害太子之人?


    此时,被押在太子身后的孙月彬,忽然挣脱了束缚,电光火石间,捡起地上一柄长刀,自后插入太子胸口。抽出时,血溅在他脸上,太子闷哼一声朝前倒去,秦烈忙将他扶住,“二哥!”


    太子手握住他的手,笑道:“三弟,我去见大哥了,真怀念在冀州时,咱、咱们”


    血封心脉,他嘴角溢出鲜血,一句话未说完,手便无力垂了下去。


    秦烈扶着太子尸身,半跪于地,垂着头,半晌没有动作。


    此时神武门终于大开,羽林军统领见此情景,也是一惊。


    他们自然听到外面打斗之声,也知道是太子截杀端王,正如秦烈所料,他们不知道该帮谁,索性开始时两不相帮,只去禀报皇上。


    羽林军统领确是皇上心腹,可皇上已经年近六十,昔日威风凛凛的秦大将军进了京城坐上龙椅,不过几年,便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而在他的所谓的制衡下,朝堂早被太子与端王操控。


    纵然是皇上心腹,也该想想自己日后如何。


    他以为会是太子赢下这一城,毕竟今夜太子截杀端王。


    而太子宅心仁厚,便是截下端王,应也不会要了端王性命。


    不想如今是端王获胜,而太子身死神武门下,不由神色大变。


    秦烈听到动静,抬起头来,露出平静至极的一张脸,对他道:“李统领来的正好,还请进宫禀报父皇。太子幕僚孙月彬意图犯上作乱,被太子殿下察觉,太子密令我回京清剿反贼。不想被孙贼提前得知,竟威逼绑架太子至神武门,阴谋破灭后,刺杀太子泄愤,我救之不及,还请父皇治罪!”


    李统领早就知道端王惜字如金,不想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竟是谎话连篇。


    一边孙月彬如要认证他的话般,扔掉手中刀刃,颓然跪倒地上。


    他无法,只得对端王道:“兹事体大,微臣不敢转述,还请端王爷入宫亲自面见皇上。”


    他示意身后部下让开通道,好让端王与他一同进宫。


    秦烈站着一动不动,谢玉跪下大声道:“微臣保护太子不力,愿一同进宫,求皇上降罪!”


    身后将士们齐声大吼:“臣等保护太子不力,愿一同进宫,求皇上降罪!”


    火把照亮了他们沾着血与灰尘的脸,可那一张张脸上毫无狼狈之色,反而眼中满是兴奋如狼的目光,李统领曾经看到过。就在他与皇上入主京城时,身边人,连同他自己都是这样的目光。


    ——那是对从龙之功,光宗耀祖的渴望!


    而此时,外面马蹄声阵阵传来,一行身着京城防卫军制服的队伍从月光下奔袭而来。


    秦小山下马,朝秦烈抱拳,“回禀王爷,京城防卫军三万人已在城门外集结完备!其余人马在也已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奔赴京城!”


    端王十几年征战沙场,打下大半个天下,提拔重用过多少人?


    皇上自以为将他手下将领打散,便可高枕无忧,可他又在暗中安插了多少人?


    明面上禁卫军、守卫军与他毫无关系,如今却无不听他号令。


    自己如今手上这几千人马,无疑螳臂当车。


    思及此,李统领长叹一声,“既如此,还请诸位与我一同进宫!”。


    皇上今夜翻的是瑶嫔的牌子。


    十八岁的江南姑娘,正是青葱水灵的年纪,甜美的笑,水软的腰,是他近半年来的新宠。


    李统领禀报了三遍,大太监还是等皇上药劲儿发散完了,才敢把信儿往上报。


    截杀端王,太子想干什么?!杀完端王,太子还想干什么?!


    皇上大怒且大惧,忙让李统领速速带人将太子拿下!


    是以李统领才会去的那么慢,原本他该在二人两败俱伤时出现,一举定乾坤的。


    不想最后等来的却是太子身死的消息。


    皇上颓然坐在龙椅上,像是忽然老了十岁,背部也佝偻了起来。


    次子秦煦,从来都不是他最看重和疼爱的儿子。


    他最看重疼爱的必定是长子,那是他第一个孩子,让他尝到初为人父的喜悦,又是秦家的长子长孙,他自然抱有最大的期望,何况长子那么出众。之后便是三子秦烈,天生一副暴脾气,终日大祸小祸闯不断,不得不对他花费许多心神。他整日责骂他,回过神来又不由骄傲,这孩子聪明,连那些老部下也吃他的亏。


    上有一个出色的哥哥,下有一个闯祸的弟弟,秦煦夹在中间,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偏偏他又是温润的性格,虽然也优秀,却比不上大哥,又不像小的那般淘气,自己便有些忽略他。


    直到那一场战败,长子身死,秦煦也身受重伤,秦家似乎走到山穷水尽之处。


    他固然心疼秦煦,可是他的事情太多了,整日焦头烂额,且他也不愿看到那个被大夫判定为残废的儿子,报不得仇,诉不得冤,见到了也只是徒增难过愧疚罢了。


    幸好之后秦烈仿若横空出世,一肩挑起冀州军。


    而没过几年,秦煦竟恢复了常人模样,只是身体弱些,依旧是一副温煦的性子,辅佐他处理冀州政务。


    两兄弟一文一武,秦家更胜从前,他不由老怀安慰。


    之后秦煦便一直守在将军府,自己每次回府,他似乎永远在静静等着他。


    不疾不徐地与他禀报府中、京城、各地发生的事,供他决定。


    后来,他年纪大了,便不大往军营去,大多数时间都在府中,这个儿子是陪他时间最多的那个。


    后来将军府成了王府,他为秦煦请封世子,想的是军营归秦烈,冀州归秦煦。


    他以有这两个儿子为傲。


    可等他做了皇上,要册立太子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世子秦煦。


    他们是打下的天下,毫无疑问,秦烈才是第一功臣。


    只是皇后要立秦煦,而他一想到秦烈做太子,心中便升起深深的忌惮,这才将太子之位给了让他感到安全的秦煦。


    可什么时候对秦煦也生起忌惮了呢?


    皇上不愿想,只想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旁人。


    他红着眼质问秦烈:“他是你的兄长,一母同胞,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秦烈跪在下面,恭谨解释:“父皇,是太子截杀儿臣在先。”


    皇上怒喝:“他那性子,最多将你软禁起来,你明知道,他不会杀你!”


    秦烈抬头看他:“是否就因着太子仁厚,不会杀我。所以父皇才这样放心的利用我,制衡他,打压他,生怕他威胁到您的龙椅?明明他是您的太子,明明你也知道他仁厚,为何你却仍旧不放心?生生将他逼到了这一步?!”


    “胡说八道!”皇上将笔洗烟台一股脑砸下来,“我何时防备过他?!何时打压过他?!是你!都是你!一定是你故意,故意设下陷阱!是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是你要杀他!你一直想要杀他!朕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狼子野心的儿子?!你滚!你滚!!来人!来人!”


    没有人过来,大殿里只有他咻咻的喘气声。


    他赫然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回过神来,毒蛇般盯住秦烈:“你这是要逼宫?!”


    秦烈自怀中掏出谢玉拟好的圣旨,“请父皇落章。”


    大太监满身冷汗地呈上去,皇上打开一看,果然是传位诏书,立时将那张纸撕成碎片。


    秦烈语调平平:“父皇尽管撕,外面有人候着,随时可以再写。一时想不通也无妨,儿臣与几个皇弟,会陪父皇一起想。”。


    启正八年一月十三,上元节前,众人一觉醒来,京城风云突变。


    太子被其幕僚所害,贼人丧心病狂,就连东宫也被他的同伙付之一炬,唯独太子妃幸免于难。


    大宪开国皇帝悲痛之下突发恶疾,需要卧床静养,着册立端王为太子,半月后登基,因着皇上龙体不适,登基前暂由太子监国。


    前朝后宫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秦烈回到王府时,已是翌日晚上。


    虽则他未穿太子朝服,秦风还是带着王府众人,在门口迎接,呼啦啦跪了一片。


    秦烈环视一周,问道:“王妃呢?”


    秦风答道:“王妃自今早回来,便一直在房间,未曾出来,也未曾进过粥食。”


    秦烈面色沉凝,大步往后院走去。


    天已经黑了,屋内却没开灯,令仪穿着带血的衣裳,失神一般坐在床上。


    秦烈一来,丫鬟连忙掌上灯,他就坐在榻上,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她回过神来,起身对他行礼,“恭喜太子殿下,妾身未曾想您今日回来,仪容不整,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秦烈冷嘲,“我就知道,只要我一眼看不到,公主便要生事。”


    令仪不惧不怕,自己站起身来,“我所作所为,还不都是为了殿下,若我不假装上当,怎能保证先太子一定会上钩?”


    秦烈嘲讽地问:“难不成公主认为,我还要靠一个女人才能成事?”


    令仪低头:“臣妾不敢。”


    他见不得她如此恭顺,猛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到底是为了我,还是想见他?”


    令仪忍不住提醒,“秦烈,我杀了他。”


    秦烈自齿缝中迸出几个字来,“可他也抱了你,亲了你。”


    他甚至在笑:“若有一日我死了,公主是否也会落泪?”


    他虽然笑着,可眼底泛红,全然没有即将君临天下的喜悦,反而浑身冷然,仿若立即便会崩溃。


    令仪抿了抿唇,转移话题,“我饿了,待我吃完饭再与你说。”


    她欲叫丫鬟进来更衣,他却将她扯到自己怀中,“正巧,我也饿了。”


    他低头,强硬吻住她的唇,令仪的挣扎被他轻易化解。


    他唇贴在她后颈,“公主不是最会演柔顺吗?夫妻欢爱天经地义,此时又在挣扎什么?这般失态是不是因为他死了?”他抬起头来看她,脸上甚至带着笑,“他也是这般亲你的吗?公主被他亲的时候是不是一样会动情?”


    令仪一巴掌打过去,秦烈被打的偏过头去,并不生气,只束缚住她的双手,一副与她好好商量的语气:“公主何不今日好好比一比,到底是谁亲的更舒服?”


    他又来寻她的唇,令仪扭过头去,“秦烈,你疯了?!”


    秦烈轻笑:“是啊,我早疯了,难道公主今日才发觉?”


    自收到密信后苦苦压抑了半个月的嫉恨愤怒,自她恢复记忆以来的患得患失,二哥在自己怀里时逐渐消失的体温,心愿得偿后巨大的怅然与空洞,他不想压制,爱与恨,铁与血,汗与泪,只能靠她平复。


    其实他早就疯了。


    谢玉说他与公主不合适,其实每字每句都在委婉地告诉他两件事。


    一件事是他得不到公主全然的爱,便会发疯伤人伤己。


    另一件则是公主注定不会爱他。


    可那又如何,她不是还在他怀中?


    苦苦支撑了这么久,他疯一把又如何?


    守夜的丫鬟因着里面的声响,在外面瑟瑟发抖。


    之前王爷与王妃恩爱,她自然知道,可是今日声响太过骇人。


    在那熟悉的声响中,总有太子时不时的追问。


    “他是不是也曾对公主如此?”


    “他知不知道公主这里有多甜?”


    “他是否也曾入得这样深?”


    “公主在他身下也这般快活?”


    每次他问完,王妃便会骂他,有时还会有清脆的巴掌声传来。


    小丫鬟知道,那肯定不是太子打王妃,否则王妃那身板如何撑得住?


    可是可是,王爷纵然再宠爱王妃,可他现在是太子,一国储君,怎能受人耳光?!


    王妃如此肆意妄为,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


    小丫鬟担惊受怕许久,里面终于再没了说话声,只剩下低吟和粗重的喘息。


    许久后停下,没过多久又响起,就这样一直到天亮,才终于彻底平息。


    第77章 殉情 。


    秦小山在王府外等候, 心中不无担忧。


    昨日秦烈下朝后便去了太后处,在外面跪了几个时辰,太后始终不见, 而皇后则恰恰相反,得到消息后硬闯前朝, 若非在门口被宫人拦下,差点在早朝上对着秦烈破口大骂。秦烈到了中宫后, 她恨不得以最难听的言语,骂得秦烈为太子偿命。之后又要以头撞柱, 哭着要与太子同去。


    秦烈昨日回府前,是秦小山这许多年也未曾见过的满身戾气,如同压抑不了的火山, 不知是毁了旁人, 还是毁了自己。


    可今日再见,秦烈恢复了往常的冷峻之色,眉目间只有凌然之态,秦小山立时放下心来。


    他如今娶了秦小湖,明白男女之事, 是世间最好的纾解之法。


    秦烈昨日执意回王府,一开始他尚觉诸事未定, 秦烈坐镇宫中才是应当。


    今日又觉,还是该回王府一趟, 再做起事来,才能不被情绪裹挟。


    朝堂上,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奏问秦烈,如何为先太子治丧。


    秦烈命他们处处以最高规格治丧,只可僭越, 不可轻忽,京中五品以上官员皆需到场吊唁,各地三品以上官员则要撰写祭文献上。


    下朝后,又与几位阁老说了些政务,忙完后已错过了午膳。


    他没有胃口,又来到秦煦停棺的宫殿。


    这本于礼不合,只是东宫如今一片废墟,秦烈破例让棺椁停在宫中。


    棺椁乃金丝楠木所制,本是为太后准备,如今只能先给秦煦使用。


    太子妃一身缟素,跪在前面,几位太监宫女不停烧着纸钱。


    见到他过来,太监宫女连忙跪下行礼,唯独太子妃不避不站,讥诮地问他:“踩着兄长的血,终于成了太子,不去沐猴而冠,为何还来这里碍他的眼?”


    一众太监宫女吓得头也不敢抬。


    秦烈并未动怒,淡道:“当初二哥不想当这个太子,是你利欲熏心一力敦促,他才勉强为之。”


    一开始他想过若自己胜算再大些,秦煦或许会自请退位,或逼他自动退位。只是很快他便不抱任何希望,因为人一旦坐到那个位置上,便不会再想退,便是自己愿意退,也有无数双手推着,一步也退不得,直至不死不休。


    太子妃傲然道:“没想到你连这个也知道,不错,当初若不是我,他早与父皇言明自己无意太子之位。可我这样做,不是什么利欲熏心,是因为你不如他!你们都不如他!没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他不做太子,你们又有谁配?!”她不屑地道:“若不是他受过伤,你以为你能赢?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什么百胜将军,你也配?!”


    秦烈微微一哂,“配或不配,二嫂尽管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着,——我不会取你性命,只是他唯一的遗愿。”


    说完,他再不留恋,转身离开。


    太监李少宝忙跟上,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殿下,适才那些宫人”


    秦烈一句不说,只冷冷斜乜他一眼,他立时明白。


    夜里,皇宫里多了几缕冤魂,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太子妃甄氏。


    她自己喝了药,趴在棺椁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微笑着想起第一次见到先太子时的场景。


    冀州重武轻文,且将领家眷众多,总有打马长街的少年郎。


    那日她马车的马被惊到,一阵乱窜,马夫制止不了,她在马车内东倒西歪,丫鬟吓得尖叫连连。眼看要撞上前面的摊子,恰此时,一人飞身上马,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制止了马的狂奔之势,事后又一言未发转身离开。


    可她看清了他的样子,面容俊美,气质却温润如玉,像是话本里的白面书生,却又比那些书生眼神明亮,神采飞扬。


    后来再见他,是在屏风后偷偷为妹妹相看夫君之时。


    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她的表弟,小时候年节时曾经见过,只是后来她居于深闺,他去了军营,已经几年未曾见过。


    他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他这个不确定的梦,谢绝了多少亲事,耽误了多少年华。


    她甚至不知廉耻地,与自己的妹妹争夺亲事。


    她为人平和贤良,只争过两次,一次是想要嫁给他,一次是以死相逼不允许父母退婚。


    就连她执意嫁过去,他瘫在床上,刻薄地骂她为了贪图虚荣宁可嫁给自己一个废人时,她也没有告诉他。


    自从那日相遇,他便是她心中最好的儿郎。


    他不仅是最好的儿郎,还是最好的夫君,甚至对她说,他可以不要孩子,只他们二人过日子。


    可她怎能接受他被世人嘲笑?在明知道他自从受伤后便有些自卑的情况下?


    这样不对,无论是孩子,还是太子之位,都是他应得的。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所有最好的东西都该被他拥有,除了他,别人都不配。


    太子妃殉情的消息传来时,秦烈正在批阅奏折。


    默了片刻,他道:“让礼部再备一副棺椁,将她与先太子合葬。”


    李少宝得了令却没退下,斟酌着又道:“孙月彬在天牢,一直喊着要见殿下,若非如此,他便不肯认罪画押。”


    秦烈蹙眉:“大理寺这么多人,这等小事也来烦我?”


    李少宝心道,这孙月彬原是您的人,到了先太子处,又杀了太子。到底是反间还是其他,您不开口,谁敢审判?甚至于从昨日到现在,只将人关着,大理寺的人一个都不敢往前,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


    秦烈原本不耐,想到大理寺卿是烁儿未来岳家,又道:“罢了,将此事告知秦小山。”


    李少宝喏了声,这才退下。


    当晚,黑老壮进了天牢,为孙月彬带了一壶好酒,几碟好菜。


    孙月彬一见他,眼睛立时便亮了起来,好吃好喝了一阵,干脆利落地在认罪状上画了押。


    之后才问黑老壮:“主子给了我一个什么死法?”


    黑老壮支支吾吾半晌,最后实在瞒不过去才道:“凌迟。”


    孙月彬一怔,接着蓦地仰天大笑起来。


    黑老壮问:“你这会儿还笑啥?”又红着铜铃眼道:“你放心,你孩子现在是我儿子,我一定会将他好好养大。”


    孙月彬道:“你只管将孩子好好养大,我死的越惨,他将来的造化越大。我虽然背叛了王爷,可也为他杀了太子,他越罚我,将来越会善待我的孩子。”


    黑老壮吃惊:“你是说,王、王爷他知道这个孩子?”


    孙月彬道:“我原也以为他不知道,可是谢玉是他的人,谢家密探监察百家,这世上于他们哪有秘密可言。我也是那一刻才想明白,王爷刻意留着你,留着那个孩子,或许便是为了让我背上杀太子的罪责。”


    黑老壮不禁唏嘘:“王爷他手眼通天,你说你那么聪明,怎么就、就”


    孙月彬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世事如棋局,我走错过一步,可这一次,我绝不会输!”


    黑老壮离开牢房时,心中虽难过,却也吃了一颗定心丸。


    孙月彬的事他就是想管也管不了,而那个孩子却让他忐忑了许久。


    如今知道王爷不会怪罪他,以后这孩子还会有大造化,他自然觉得安心许多。


    自从孩子来到家里,他便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一点风吹草动便让他恐惧不安。


    今日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他回去便睡下,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第二日,邻居久久不见他们家开门走动,好奇之下过来敲门,却发现门未锁。


    一推门,里面的情形让他吓了一跳,只见守夜的下人倒在血泊中,身体早已僵硬。


    邻居门也顾不得关,跑去报官,官差来了才发现。


    他们一家二十四口,尽数在睡梦中被一刀割喉,这里是天子脚下,黑老壮虽说官职不高,好歹也是一名武将,又正值新帝登基之前。官府见家里少了许多财物,便匆匆定为江洋大盗劫财杀人,发了个通缉令便抛诸脑后……


    因着太后皇上皇后尚且健在,先太子只能停灵五日。


    太子妃殉情,先太子又没有活着的子嗣,秦烈命秦烁秦灿为他们皇伯父守灵。


    他身为皇弟,也全程参与葬礼,从皇宫到东陵,亲眼看着秦煦下葬,就连封陵后,他也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去。


    他没有回宫,而是回去王府。


    自那日离开,他已经几日没有回来,先太子下葬后,再过十日便是登基大典,之后他们便要搬去宫中。宫中虽什么都不缺,却总有些心爱之物要带走,几个孩子都在收拾。唯独令仪这里冷冷清清,毫无要离开的迹象。


    秦烈知道那一日惹恼了她,上来便赔罪,她始终不理不睬。


    他不得不坦白:“我那日确是故意,可公主,我便是再能忍,也有忍不下去的那日。”


    令仪道:“你也可以不必忍,杀了我便是。”


    他在她对面坐下,“那日我离京前,曾给秦小山留下一道密令,你可知是什么?”


    令仪淡然道:“不必猜,必然是要他取我性命。”


    秦烈道:“不错,我告诉他,一旦我事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王府杀了你,公主可知这是为何?”


    令仪道:“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我,又是这般毫不顾忌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宠爱。你越是这样,无论大臣或是宗亲越容我不下。纵然在我失忆时,你也不愿我出门,不让我孝敬长辈,甚至连孩子也不让与我亲近。除你之外,我无亲无故无朋无友,可见你从来不曾为我做长久打算。想必你一早便决定,无论你何时死,都不会留我一人活在这世上。”


    秦烈笑道:“公主真是冰雪聪明,我早就与你说过,夫妻便是要生在一处,死在一处。我活着自然会护着你,让你享尽尊荣。我若死了,与其留你受他人磋磨,还不如与我同去。”


    令仪盯着他问:“若我先死呢,难不成你愿与我同去?”


    秦烈道:“公主何必明知故问,你若死了,无论愿不愿,我都是活不了的。——我已下令工部开始着手设计咱们的陵墓,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尽管与我说,我让他们再修改。”


    令仪咬牙:“秦烈,你当真是个疯子!”


    秦烈却笑道:“谢玉说,你的心一冻上便暖不热,可这次你选了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曾经把宋平寇当做归宿,可他实在废物,你的归宿注定在我这里,生同寝,死共穴。天家陵寝,我以国运锁你,这辈子,下辈子,你永远也逃不开。公主还是爱我吧,这样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些。”


    令仪实在不解:“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论才情,我平平无奇;论性情,我寡淡无趣;论美貌,你即将坐拥四海,我却注定年华老去。若说之前你不曾得到,或有些不甘心,可到了如今,你为何还如此执着?”


    秦烈只知想要便去取,从不曾思索自己为何想要,也不必去想,“或许我天生便喜欢与公主互相折磨,否则,这人生该有多无趣?”


    这般无赖的回答,令仪默了半晌,转而道:“我有两件事想与你说。”


    秦烈猜得出她要说什么,薄唇抿起。


    令仪知道他不想听,话却没停,“第一件,我想将宋平寇葬到涿州宋氏祖坟中,连同宋老将军一同迁过去。第二件,我要谢玉养育麟儿,以后每逢年节,让十六姐姐带他进宫来看我。”


    秦烈道:“公主,你不要强人所难。”


    令仪挑衅地看着他:“若我非要强你所难呢?”


    秦烈反问:“若我就是不答应呢?”


    令仪冷下脸,起身走到一边,“那便恭送太子殿下回宫,我在这里住的很好,便不过去了。”


    他无奈叹气,“不要这般与我置气,以前在公主府,黄州也便罢了。难不成我做了皇上,还要宫里宫外来回奔波?”


    令仪看着外面尚未焕发新芽的枯枝,轻声道:“你终日因着谢玉与宋平寇不平,可我呢?纵然我进了宫,难不成还能做皇后?你说要我与你同去,可难道你的陵墓中只你一人?自始至终,无论生前死后,能光明正大陪着你的,唯有沈慧一人。”


    她神色平静,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愤恨抱怨,秦烈却忽然想起她失忆时,在宫中哭着与他说她难过的样子。


    这是她清醒时第一次与他提起慧娘,原来她真的在意,他胸中乍然喜悦,心道她对自己到底还是有几分情意的,半晌方才平复下来,承诺道:“我会册立你为皇贵妃,虽然不能做皇后,可后宫唯你一个,再无旁人。”


    他不是宋平寇那样软弱之人,他军权在手,自然可以强硬地立她为后,可他本就得位不正,太子经营多年,朝中实力盘根错节,尚需一一清理,文武百官也绝不允许一个前朝公主为后,必会横生许多枝节。且他不只是秦烈,更是皇上,皇后之位于公主不过是个虚名,可大翰存世近百年,刘家天下早已根深蒂固,而大宪统一山河也不过短短几年。一旦立前朝公主为后,不仅前朝大臣人心纷乱,更关系立储之事。


    烁儿既为嫡也为长,立为太子毫无疑义。


    可若公主为后,焕儿也是嫡子,又有一位这般受宠的生母。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知又要生起多少风波,甚至可能兄弟阋墙朝纲不稳。秦烈可以神武门弑兄,却绝不容许自己的儿子们骨肉相残,一开始便要杜绝此种可能。


    这些事,他明白,公主也明白。


    否则与他被册封为太子一起的,便该有另一道册封太子妃的旨意。


    尽管想竭力弥补,他对她却总是亏欠。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是我委屈了你,——你与我回宫,至于你说的那些,我全都答应。”


    第78章 印章 。


    二月初二, 龙抬头,是钦天监特意选的好日子。


    太上皇禅位与太子秦烈,改年号为天盛。


    登基大典上, 新帝追封沈氏为孝章皇后,册立长子秦煦为太子。


    端王府众人搬来皇宫, 令仪还是选了重华宫,宫中能人辈出, 竟将重华宫恢复成她出嫁前的模样。她走进殿里,恍惚间回到十几年前, 仿佛一回头便能看到流翠姑姑招呼吟霜傲雪端上吃食,谢玉无奈地看着她躲懒,太子哥哥温柔地朝她笑, 十五公主冷清站在人后, 十六公主则在门外朝她招手,“十七快来!与我一同荡秋千!”


    秦烈在一旁握她的手,“怎么还要哭了?你若不喜欢,我立时让他们重新布置。”


    令仪忍下泪意,轻轻摇头:“不必了都一样, 其实都一样。”


    来到重华宫,秦烈似乎比她还兴奋, 左摸右看,连她梳妆台上的小抽屉也不放过。


    令仪不禁问:“你在找什么?”


    秦烈道:“我也是第一次进女子的闺房, 自然要好好看看,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令仪从未发觉他这般幼稚,提醒道:“皇上别忘了,我同你一样都是刚刚进来,能藏什么?”


    却不想真被他找到了东西, 在一个抽屉里放着一枚小小印章,上面刻着两个字:子琪。


    秦烈一看那字,便知道出自谁手,问她:“子琪是谁?”


    令仪也想不到,多年前丢弃的刻章竟又被人送回来,还刚巧被他看到,故作随意道:“不过小时候无聊时随手刻的,如今早就忘了。”


    秦烈便明白过来,“是谢玉。”


    顿了顿,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公主与谢玉当真两小无猜,情深意笃。我与公主夫妻多年,也不见公主为我这般用心,只怕公主连臣的字是什么也不知晓。”


    在他灼灼目光注视下,令仪哑口无言,——她确实不知道。


    秦烈再看这“闺房”,只觉处处都是谢玉的影子,不知哪里他便站过坐过,与她谈笑风生。


    越看越是气闷,只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了事。


    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令仪解释道:“你明知道,我若对他还有意,在涿州时就会去他府上。他如今有从龙之功,是你股肱之臣,你难道还要杀了他不成?”


    秦烈自然知道这些,否则也不会重用谢玉,却依旧心绪难平,负手而立,面色沉凝,宫女太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令仪却不惯着他,故意道:“不愧是做了皇帝,连脾气都大了起来,可还要治臣妾的罪?”


    秦烈无奈地叹了口气,再不敢给她脸色看。


    只是到了晚上,不知是被印章刺激,还是因着“闺房”新鲜,他格外兴奋。


    令仪汗涔涔道:“太子殿下龙精虎猛,臣妾实在担不起,还是为臣妾找几个姐妹分担吧?”


    一句话气得他又多折腾了一回。


    待到事后搂着她,看着窗外红墙黄瓦上的明月,他还在回味闺房“偷香窃玉”的美妙之处,后悔道:“当年我嫌京城规矩多,每次父皇进京我都不肯来,他便只带着大哥或二哥过来。若早知道宫里有这么个小公主,说什么也要来看看。”


    令仪道:“我在宫中时,从未见过什么外面的小将军。”


    那些热闹的宴席,是轮不到她出场的。


    秦烈笑:“不必你出现,我自会来找你,那些侍卫根本拦不住我,我定夜夜翻墙过来。”


    令仪岂会不知道他想来做什么?啐道:“我那时才多大?”


    边关大将若无他事,两三年也不过回京一次。她嫁给他时不过十五岁,秦石岩最后一次进京时她年纪更小,怕是只有十一二岁。


    秦烈颇为遗憾地“唔”了一声,“确实太小了些,那我只能将你拐到冀州去养,——若我早遇到你,还有谢玉什么事?!”


    说到底,还是心眼小似针尖,依旧念念不忘那块印章,若不如了他的愿,以后怕会没完没了。


    令仪无奈道:“我明日便为你刻章。”


    秦烈不作声。


    令仪叹气:“两块。”


    秦烈依旧不言语。


    令仪道:“你若再得寸进尺,我可要恼了!”


    秦烈这才不情愿地开口:“两块便两块,我用的爱惜些便是了。可你还给过他什么,都要加倍地送我。”。


    秦烈虽然登基,奈何太上皇一直住在乾清宫,一句不提挪宫之事。


    秦烈并不在意父亲那点负隅顽抗,他白日到前朝处理朝政,夜里宿在重华宫。


    可朝中自有想为新帝办事之人,很快便有大臣上书太上皇,措辞委婉地催他尽快搬离乾清宫。


    毕竟古往今来历任皇上无不想把权力攥到生命最后一刻,太后常有,太上皇着实罕见。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两条龙盘踞宫中,大臣们有时也觉尴尬。


    太上皇本来还做着自己被困宫中,大臣们尽力营救的美梦,可随着上书之人越来越多,连几位阁老都递了奏折,没过几日,他不仅答应挪宫,甚至主动提出要去行宫,还要带几个皇子同去。


    一看那名单上几位成年皇子,几位阁老打起了眼神官司。


    秦烈却痛快应下,并客气地将太上皇与几位皇弟送至行宫。


    入主乾清宫,秦烈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册封令仪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又册立秦灿为恭王,秦焕为瑞王,至于太上皇剩下的皇子,除了之前与秦烈一起被封王的那一位,其余连郡王也未册封,甚至还找了个理由将那位小王爷降为郡王。


    历史上不乏得位不正的帝王,上位时无不试图遮掩,首要做的便是善待宗亲。


    这位新帝莫说遮掩,简直连遮羞布都要扯下来,可见其心智极坚,又专横霸道到何等地步。


    令仪在重华宫受封,与诏书和贵妃服制一同送来的,还有金册金印。


    这等盛宠,若是旁人不说受宠若惊,至少也该感激涕零。


    李少宝特意亲自去重华宫,宣完旨谄媚道:“这金册印宝,唯有皇后受封时才有,皇上不惜逾制,也要给皇贵妃娘娘备下,可见心里对娘娘极为爱重!”


    可令仪不过淡淡扫了一眼,脸上不见半点喜色。


    甚至晚上秦烈过来时,还被她嘲讽:“你们大宪的礼部与御史难不成都是吃干饭的,竟然不拦着皇上?”


    金册金印代表着皇后权威,若皇上宠爱谁便赏谁一套,皇后权威何在?


    如今秦烈后宫唯令仪一人也就罢了,可既然有他开了先例,难保后世子孙效仿,后宫必然生乱。


    这些秦烈心里都明白,可他还是这般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宫中人惯来拜高踩低,有了这些,免得有人轻看你。”


    宫中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她们虽闭门不出不肯承认他,却毕竟是长辈。他不能时时看顾,有了这些她才算六宫之主,名正言顺地统理后宫。


    见令仪不吭声,他解释道:“又不要你事必躬亲,自有旁人做事,你只需担个虚名。”


    令仪道:“太上皇虽去了行宫,却留下了几十个太妃,这后宫还是让太后管着吧,我可不愿整日断她们的官司。”


    她不愿掺和太妃之事,却有太妃过来寻她。


    若是旁人,她根本懒得理会,可这位太妃她却不得不见。


    十三公主依然秀丽无双,只是脸色苍白,眉宇间更满是愁苦萧瑟之意。


    嘉禾帝儿女众多,令仪昔年与这位寡言的皇姐并不熟稔,对她最后的记忆也不过是她们被同时指婚,她被指婚给了柳云飞,后来柳云飞死在涿州。


    令仪也是今日方才知晓,十三公主竟被秦石岩收进后宫之中。


    若是寻常人家,相差无几的两姐妹一个服侍父亲,一个委身儿子,见面时或会觉得尴尬。可这是皇家,姐妹、姑侄服侍一人也是常见,无人觉得荒唐。


    柳云飞死前那段话还是流传了出去,有人觉得他愚蠢,也有人觉得他对发起情深义重,尤其在闺阁间还流传过“嫁人当嫁柳云飞”的感慨。


    可没人想过,十三公主也嫁了柳云飞。


    她毫不知情地,做了别人故事中的丑角,承担着原不该她承担的过错。


    令仪看了她许久,叹气道:“十三姐姐,你还活着便好。”


    十三公主此次前来,是求令仪让她去行宫,太上皇只带走了几位正得宠的妃嫔。当年他初进京城,无意中见到十三公主也曾惊为天人,不然也不会将人更名改姓弄进宫里,也着实宠爱过一段时光。只是没过多久便将十三公主抛诸脑后,且他年纪越大,越偏爱年轻鲜妍的少女,带走的宠妃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左右。


    十三公主跪下,恳声道:“我过去不是为了邀宠,只是听说行宫建在山上,风景秀丽。我出生便在宫中,嫁人又是困于后宅深宫,日日看的都是四四方方的砖墙,我真的很想看一看外面的山水是否真的是我外祖父画中那样。我知道在宫中必定衣食无忧,去了行宫若不得宠,甚至连吃穿也会短缺。可我不怕,原本我已认命,直到知道新帝的皇贵妃竟是妹妹,便想着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希望妹妹你能成全!”


    她抬起头来,满眼期望冲淡了愁苦之色。


    令仪沉吟片刻,道:“行宫不是个好去处,我不能答应你。”


    十三公主忙道:“可我”


    令仪打断她,接着道:“我这边有另外一个去处,不知你愿不愿意?”。


    之前天灾战乱,地荒人稀,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安居,战时颁布的田税制度需要调整。


    秦烈在内阁与几位大臣讨论许久,晚膳前才回到乾清宫。


    不想公主竟在宫中,莫说他,就连李少宝得知消息时,也是一阵惊讶。


    皇贵妃进宫前,李少宝便做足了功课,找来昔日见过十七公主的宫中老人细细打听过,那些老人无不声称这位十七公主容貌娇美,天真烂漫,且心软良善,是宫中难得的好主子。


    李少宝对此嗤之以鼻,能得皇上独宠,容貌娇美是必然,可若天真烂漫,有怎可能走到这一步,是以,他打了十足的精神。


    却不想,这位皇贵妃娘娘进了宫,便一直在重华宫中,轻易不肯出来。


    李少宝暗中猜测,太皇太后和太后连皇上也不承认,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而其余宫中唯余太上皇的后妃,于她而言都是长辈,她这皇贵妃的范儿不知道如何摆,不愿出重华宫也是寻常。


    可很快,他便发觉了其中不寻常之处。


    ——就连皇上召她,她也不肯过来。


    一开始,李少宝自然亲自去传召,可到了重华宫连人也没见着,就被宫人挡了回来。


    他怕皇上觉得他这种小事也办不好,可回来后,皇上听了只微微叹了口气,处理完政事,自己巴巴地去了重华宫。


    之后接连数日皆是如此,李少宝便明白了,皇贵妃不是针对自己,而是不怎么待见皇上。


    明明皇上到重华宫时,皇贵妃并不冷若冰霜,彤史上也记录几乎日日受幸,可一旦皇上不在,皇贵妃便有些爱答不理。有次皇上实在忙碌,重华宫又实在偏远,接连下了两次诏令让皇贵妃到乾清宫来,她却巍然不动,气得皇上砸了茶杯。当时他还以为皇贵妃要失宠,不想最后忙完,皇上还是三更天赶过去,第二日又早早上朝。便是皇贵妃来了癸水,皇上也一日不曾落下,总会宿在重华宫中。


    不想今日,皇贵妃却亲自来了,李少宝暗自揣测,或许这一张一弛便是皇贵妃的手段。


    皇上与贵妃相处时,并不需宫人在旁伺候,李少宝忙退到殿外,看似关上了门,实则宫人自有偷听的本事,很快便听到里面的动静。


    一开始是皇上低喝:“荒唐!她是太上皇的嫔妃,岂能私自出宫?!”


    接着是皇贵妃的声音:“太上皇有那么多妃嫔,怕是连十三姐姐是谁都已记不得,让她假死出去,根本无人在意。”


    之后无论皇贵妃如何求情,皇上始终不肯松口。


    李少宝虽然没了孽根,心理却依旧是个男人,只觉皇贵妃简直异想天开。


    女子一旦被男子拥有,无论是妻是妾或是外室,就会变成他的所有物。


    除非男子休弃,否则便是他死了,她也要为他守贞。


    更何况,这个男人不仅是皇上的父亲,更是太上皇。


    无论是为了皇室声誉,亦或是太上皇的颜面,皇上都不会答应,不治皇贵妃的罪已经是圣恩浩荡!


    皇贵妃求了许久依旧无果,声音冷了下来,“既如此,臣妾便回去了,皇上日理万机,日后也不必在重华宫与乾清宫间来回奔波了。”


    之后便是衣裳摩擦的窸窣声响,想是皇上将人搂住,无奈地叹气,“怎么到了宫中,脾气变得这样大?”


    皇贵妃拖着长腔问:“或许因着你做了皇上,我也变得贪心,想要的更东西更多。皇上给,还是不给?”


    李少宝纵然不算是完整男人,也被最后一句话娇浑身一抖,不难想皇贵妃那张脸此时是如何娇俏的神色。


    皇上果然耐不住,沉吟道:“你若想让她出宫,我可以封她做居士,在宫外修行。除了守些基本的清规戒律,依旧有人服侍照顾,岂不比孤身在外过得自在?”


    李少宝心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区区一个无宠太妃,只要不玷污皇室清名,在哪其实都一样,前朝也有太妃甚至后妃去宫外清修的先例。至于是去清修还是享福,还不是皇贵妃一句话?


    到此,皇贵妃已经得偿所愿。


    不想皇贵妃仍不满足,声音哽咽起来:“十五姐姐曾助我逃跑,你不许她靠近京城;十六姐姐嫁与谢玉,你不愿我与她走得太近;虽则进了宫,焕儿也不能养在我身边如今好不容易又有一个姐姐,最没有妨碍的,你却要她去做姑子”


    皇贵妃一哭,皇上立马败下阵来,连声地哄:“你莫哭,我都依着你。”


    之后便是唇舌交接的黏腻水声,李少宝不敢再听,忙吩咐宫人备水去。


    是夜,令仪宿在了乾清宫,趴在真龙天子身上,用印章沾着墨,在他胸口一个接一个地按戳。


    秦烈抓住她的手,声音餍足而沙哑:“别闹!”


    虽则墨迹不至于洗不掉,可御用的松烟墨,盖在人身上,少说也要一个月才能洗的干净。


    令仪收起了印章,看着他身上的墨汁,嫌弃着往后挪了挪。


    这行为已经不能用恶劣来形容,秦烈冷哼一声把她捞回来,她自作自受立时被沾了一身,尤其身上还有适才欢ai时的薄汗,更是黑乎乎一团又一团。


    她越推他,他越往她身上贴,肌肤相亲很快又要起势,她不敢再挣扎,窝在他怀里,忽然对他的字十分感兴趣,“原来你的字叫重光,谁为你取的?”


    秦烈岂会看不穿她转移他注意力的小盘算,更知道竭泽而渔的道理,并未强求,答道:“祖父取的,他说我性情如火,过于暴躁,给我取名烈字要我时刻记得凡事按捺住性子,三思而后行。本来想取字如泽中和一番,可后来又觉得,若能一条道走到黑,未必不是另一条生路,干脆名烈自重光,都是火势,以毒攻毒。”


    令仪羡慕道:“名字名字,我便没有字,连名都是八岁那年才取的。”


    秦烈自然不会忘记,“我知道,谢玉为你取的。”


    声音十分牙酸,令仪刚求人办了事,礼尚往来哄他道:“皇上真龙天子,不知能否为臣妾赐字?”


    秦烈道:“不是早就给你取了?静柔,柔静,你喜欢哪个?”


    令仪虽是哄他,也有自己的喜好,这两字实在太过普通,不好直接回绝,只不搭腔。


    秦烈道:“烈火,柔风;烈火燎原,静水深流;世上哪还有比这更好的名字?”


    难怪他对这名字有执念一般,连给她的假身份上也是这个名字。


    她想了想道:“其实名字并不重要,习惯就好。”


    秦烈瞪她,她自知理亏,仰头亲了亲他嘴角,耍赖地问:“无论我用什么名字,都还是我,又有什么区别?”


    秦烈除了赞同,还能如何?


    只是在她亲完后撤时,扣住她的腰身,“公主也为自己刻块章吧。”


    刻章费力又费神,令仪并不十分情愿,“为何?”


    “刻上你自己的名字,沾上朱砂,再往我身上盖,印在胸口和这里”他拉着她的手一路往下,握上去不许她松开,贴在她耳边低笑:“玉玺朱砂,千年不褪,一如我,从头到尾,永永远远都是公主的。”


    第79章 选秀 。


    太子七月大婚, 太子妃是之前定下的大理寺卿之女。


    大理寺掌管刑狱,独立于六部之外。


    大理寺卿虽地位超然,却不过四品官, 几乎没有入阁的可能。


    秦烈为太子选这样一位太子妃,显然不愿太子借助岳家的势力, 更不愿有外戚专权的可能发生。


    大婚第二日,太子带着太子妃进宫谢恩。


    太子还不到十七, 身形还未完全长成。太子妃比他大两岁,能被选为太子妃, 自然面容姣好,此时虽面带羞意,行为举止却落落大方, 一看便是十分稳当妥帖之人。


    太皇太后与太后皆宫门紧闭, 只秦烈与令仪嘱咐了他们几句,又厚厚赏了些东西。


    他们离开时,太子下意识想去拉太子妃的手,太子妃本已经握住,大约是忽然想到还有长辈在, 立时火烧一般地松开。太子未察觉,又傻傻伸过手来, 太子妃不得已,轻轻打了他手背一下,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忙缩回手去。


    两人自以为衣袍宽大,无人察觉,岂知全被令仪看在眼里,她没忍住轻笑出声, 只见那两人身形一僵,之后步履都快了几分,逃一般地消失在宫门处。


    秦烈原本对太子今日表现不太满意,——不过娶妻,竟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


    可转头便为他们小夫妻说话,“孩子脸皮薄,看见便看见了,何必笑出声来?”


    令仪道:“你不懂,我这是为他们高兴。——也只有年少结发,才有这般情状,日后年岁增长,只怕再也找不回今时今日的心情。”


    秦烈没再说话,只怜惜地挽起她的手。


    年少结发,是他注定给不了她的东西。


    她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想到那一层,见过太子妃,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去学堂看看,晚膳前便回。”


    秦烈薄唇紧抿,这又是他拒绝不了她的恶果,哪有皇贵妃时不时要出宫的?


    可既然答应了,此时再反悔不得,只能黑沉着脸看她乔装打扮,欢天喜地地出宫去。


    令仪到了女学,十三公主却不在,一问方知她陪女将军二人回冀州办事。


    不过贵女比之前又多了十几人,课程也未落下,如今教导贵女的又多了位夫子。


    当年七皇子入主京城,命史官删减他逼.女干亲妹,叛逃京城的内容,史官不从,他杀之,命下一位史官删减,就这样一直杀了七位史官,杀的文武百官尽皆跪在宫门外求情,这才不得不作罢。


    七皇子所作所为被第七位史官的儿子记下。


    而前六位乃祖孙三代,两百余年的史官世家被杀的绝了门户。


    新来的夫子便是那位史官世家残存那一人,因着女子不能为官,不能著史,才得以幸存。


    令仪早已不会将亲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见到她时,却依旧欲深深鞠一躬。


    夫子拦下她:“娘娘不必愧疚,且莫说您未曾对不起我。便是要拜,也该我为涿州、江南乃至天下百姓,拜谢您的大德。也要感谢您,让我不过动动嘴皮子,便能有容身之所,安睡之处,饱食之地。”


    令仪不禁诧异,又想到她出身史官世家,自然有自己的办法获知内情。


    夫子所谓的动动嘴皮子,不过是每十日里有两日给那些贵女们讲讲史书上的故事,其余时间都在自己房间里修史,修的正是翰史。


    令仪已看过不少史册,却从未见过翰史,今日方知史书也要经过修正。


    有些史官因着皇权或者私心,不得不对某段历史删减美化甚至恶意污蔑,还需要其他史官再多番考证,最后才能成册。


    令仪看向桌案,翻开的一页正巧写的是嘉禾帝十五年左右天灾那几年。


    写着嘉禾帝沉迷丹药,一心求道,大兴土木,灾情不得救济,时年路有饿殍,北方几州,甚至人尽相食


    令仪还要再看,夫子已收了起来,“这不是娘娘该看的东西。”


    嘉禾帝毕竟是皇贵妃的父亲,她实在太过大意,竟让皇贵妃看到这些。


    令仪道:“夫子一直在京城,消息怕是有所疏漏,应再加上一句,灾地民不聊生,致白莲教盛行,百姓被愚,民生愈艰”


    夫子震惊地看着她,令仪微微一笑:“夫子修好的那部分翰史,可否借我一观?”


    秦烈自前朝回来时,公主已经回到乾清宫,她能出宫去女学,代价便是每月十日待在乾清宫中。令仪专心致志看书,用神到他走进来也未发觉。


    “看的什么,这般专心?”


    令仪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卷,“在看我们大翰先祖如何建功立业,夺得江山。”


    秦烈道:“也只有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还是在乾清宫内。”


    令仪道:“以史为镜,可知今日兴衰。大翰后面那般腐烂不堪,可最初又何尝不是民心所向?又有谁能料到最后不到百年便草草收场。”


    秦烈笑:“公主看书,倒看出许多惆怅来。”


    令仪道:“我如今锦衣玉食,又能惆怅什么,只是我这次出宫,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


    令仪踌躇道:“也不算什么大事,或是我在黄州待过,施粥时又买过粮食,总是对粮价田地敏感些。本来随着天下安定,良田开垦,粮食价格连年走低,田地价格越来越高才对,却不知为何,入夏以来,田契价格走低,粮价却贵了两成。”


    秦烈只一思索,便明白其中关窍,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脸色沉郁,只交代一声不必等他回来用膳,便又去了前朝。


    这一去,三更方才回来。


    他刻意放轻了动作,不想令仪根还没睡,仍旧在看书。


    再一问宫人,自他走后她便手不释卷,连晚膳也未用,秦烈脸色便沉了下来。


    怕他要没收自己的书册,令仪率先埋怨道:“我一直等你回来用晚膳,这才耽搁到现在,你不回来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一听她在等自己回来用膳,秦烈禁不住喜上眉梢,刻意忽略了她恶人先告状的可能,“怪我一时疏忽,以后定会先派人过来知会公主。”


    御膳房一直备着他们的吃食,他们二人晚膳并不奢华,只四碟小菜配着白粥。


    秦烈吃得快,喝了两碗粥,令仪那一碗才去了一半,他便与她说起粮价的事来。


    原来他今日急匆匆出去,是因着之前他与内阁商议,之前因着连年战乱,人口骤减,田地荒芜,是以一直奖励农耕,为流民分房分地。这几年休养生息,人口回升,田地开垦,前几年倒是恢复了田税,却是按着冀州标准统一收取。可冀州田税本就偏低,加上又一直减免了人丁税,如此下去必定民富国贫。


    他与内阁经过几个月的商讨,终于初步有了章程,那便是将现下各人手中田地登记在册,固定下来,以后不再分田地,且田地买卖要收取两成税银,田税则根据各州郡实际情况征收,人丁摊在田地中一同收取。


    不想不过一个大概的章程,外面便有了动作。


    低价收田,是为了在固定田地前尽量拿到更多的土地,价格被刻意压低。


    而粮价上涨,是知道有些百姓秋季交了赋税后,手中余粮变少,势必要买粮食过冬,趁机抬一把粮价牟利。


    秦烈怒便怒在,此事刚定下几日,外面竟已如此迅速。且他不仅收了谢家监听百官的密探,朝廷也一直在民间搜集消息。粮价这般大的事,他竟是从公主口中得知,那些人未必敢瞒着他,却可能故意迟些时日上报好让某些人牟利。


    治国之策,本就在于防微杜渐,他这样的性子,又做了皇上,自然更不能容忍。


    他本来满腔怒火,可如今面前是冒着热气的粥食,对面是她的温柔眼波。


    虽是天家,这一刻却与普通百姓无异,丈夫在外奔波劳累,妻子家中贤惠守候。


    所有怒气立时消弭不见,所谓以柔克刚,不过如此。


    秦烈的柔情给了公主,天子的怒火却烧在朝堂。


    内阁五位大臣,一夜撤了两个,其中一个甚至锒铛入狱。


    而掌管朝廷监听民情之人,从上到下,掉了何止数十脑袋。


    朝臣这时才切身体会到这位新帝的手段,他不拘小节,无心之失大都一笑了之。


    可若一心蒙骗他,便要看看自己一家人的脖子够不够硬。


    如此倒也使朝廷自前朝便变得冗杂繁琐的风气大改,圣旨一下,令行禁止,再无人敢推脱怠慢。今年是个难得的好年,全国上下不旱不涝,可到了年底,秦烈眉头却越锁越紧。


    ——太子成婚近半年,太子妃还不曾怀上身孕。


    实则也不过半年,算不得久。


    可他膝下唯有三子,对于一个帝王,实在太少了些。


    人命这般脆弱,一场风寒,一次意外,便能轻易夺去。


    即便太平盛世,能活到成年的孩童也不足半数。


    本来他正当壮年,不该有此顾虑,可他后宫只一人,且公主已经不可能诞下子嗣。


    那些催请封后纳妃的奏章从来不曾断绝,只是被他压下罢了。


    他这般迫切,不只是为了堵大臣之口,也是为了防范万一。


    他自己不能够,便冀望太子早些生下皇孙,为皇室开枝散叶……


    天盛二年三月,东宫始终没有动静,皇上终于下令选秀。


    圣旨上虽然明诏是为恭王爷选妃,为东宫选太子嫔,可显然许多大臣并不这般想。


    皇上如今不过三十五岁,正值盛年,皇后之位虚悬,做王妃与太子嫔,哪有做皇后来的荣耀?且哪怕不提家族荣耀,哪怕太子与恭王容貌都极为出众,又哪里比得上皇上的俊美威仪?


    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些人多少还遮掩些,可有的人却是连演也懒得演。


    选秀需经过层层选拔,最后只留下几十人到宫中让贵人挑选。


    可有些秀女,人还未进宫,名声便已传了进来。


    秦茵荣跑来重华宫告状。


    程家弄了个与程慧八九分像的庶女,国公府则弄了个七八分像令仪的嫡女,两人皆在秀女名单之中。


    秦茵荣气愤填膺地道:“娘娘还不快着人去内务府,将她们二人名字划掉!”


    令仪没想到,竟是昔日最看不上她的秦茵荣过来提醒自己,她懒懒靠在榻上,“听闻她们都是才貌俱佳之人,又没犯什么过错,为何要将她们划去?”


    秦茵荣急道:“难不成你要让她们进来,分父皇的宠爱?”


    令仪道:“本宫也只管得了自己,皇上若看上她们,拦得住这一回,也拦不住下一遭。”


    她不仅不想阻拦,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热闹。


    奈何偏偏有人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在女学外,国公夫人谄媚地拦下了她的车架。


    国公夫人是嘉禾帝的二公主,那时嘉禾帝膝下儿女尚少,她颇为受宠,被指婚嫁给了大翰极为清贵的世家,如今到了大宪朝,世家依旧是世家,她依旧是诰命。


    令仪看向羞怯站在国公夫人身边的小女儿,难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原来竟是姨甥。


    若论外貌,不过四五分相像,难得的是神态举止像了八九分,穿着打扮更是做到几乎百分百还原。


    令仪拦下忍不住要开口的秦茵荣,仔仔细细将那小女儿端详一遍,诚恳道:“这些衣服对你来说,稍显老气了些,豆蔻年华,还是该穿些鲜艳的颜色。”


    自己毕竟比她大了十岁,又是皇贵妃的身份,出外见人时衣饰尽量庄重。


    这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显然并不相配。


    国公夫人却以为令仪在点她们,立时表明忠心。


    先是感叹皇上膝下单薄,接着吞吞吐吐地讲皇贵妃娘娘独占皇上,被大臣忌惮,在民间声名亦不佳。随后表示自己一想到令仪在宫中孤立无援便心急如焚,最后表示虽不舍得,却还是愿意让女儿留在宫中,与令仪作伴,替令仪固宠,以后生下的皇子也会成为焕儿的帮手。


    令仪十分感动,回宫后便下令将国公最宠爱的一名小妾封为诰命,以表彰她与国公夫人作伴,替国公夫人固宠,生下的几个儿子成为国公夫人独子的好帮手。


    小妾便是小妾,纵然深受国公宠爱,也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古往今来,要为小妾加封,需得其子女极为出色,求到御前才能得此封赏,且还不能越过嫡母去,大都是嫡母生母一起加封,且嫡母大都还要比生母高半格。


    如今皇贵妃贸然把手伸进别人后宅,无视正统,为了泄愤破格封赏,实在太过嚣张跋扈,立时便有御史上书弹劾。


    若是换做选秀前,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可皇上同意选秀,虽名义上是为皇子们选妃,可大家都是男人,谁心里都明白。


    一个女人,便是天仙下凡,看了这些年,睡了这些年,也该烦了腻了。


    皇上兴许还拉不下面子来,为人臣子自然要为君王解忧,小小参上一本不过是递个台阶,责罚轻重只在皇上的一念之间。


    细心的臣子,将这本奏折放在最上面。


    果然,皇上看到奏折,一贯冷峻的脸上鲜见地染上几分笑意。


    御史心中不免得意,这位帝王冷硬强势,且喜怒不行于色,又生性寡言,如今已登基一年多,众人仍摸不透他的脾气。不料今日被自己号准了脉,他怎能不沾沾自喜?


    秦烈嘴角含笑,起身踱下殿来,对一众大臣道:“皇贵妃此举虽有不妥,不过因为对朕太过爱重,情有可原。便责令其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三月,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看他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众位大臣除了“皇上圣明”,还能再说什么?


    回到乾清宫,令仪恼道:“你不过是找借口,不许我出宫罢了!”


    平日里,除了一月一次出宫,在宫中时她几乎终日不是在乾清宫,便是在重华宫,哪里用得着他禁足?这次更是直接将她闭门在乾清宫中思过,连重华宫也回不得!


    秦烈不肯承认自己借题发挥,只哄她道:“不过做给大臣们看罢了,谁让你因着吃味便越过正妻给妾室封诰命,确实落人口实。”


    说到“吃味”时,他顿了顿,嘴角难以自抑地又翘了起来。


    令仪恼道:“我没有吃味!”


    她越这般说,秦烈心情越愉悦,忍下笑意,“好好好,公主没有吃味。不过选个妃便这般大张旗鼓削尖了脑袋,这些人实在闹得不像话,既如此,那些秀女也不必到宫中来了。”


    第80章 昏君 。


    皇上把选秀之事全权交托内务府承办, 甚至不让这些秀女们进宫,此举当真前所未闻。


    可天子既然开了口,便无人敢违背。


    诏令一出, 不知碎了多少少女心,冷了多少高官梦。


    内务府得了这天降的馅饼, 却如怀中抱炭。这差事,看着大权在握, 可若办的不好,不仅在皇上面前讨不了好, 只白白得罪那些秀女,这会儿能在内务府挂上名的秀女,可一个比一个有来头。


    更要紧的是, 王爷娶妃, 事关重大,——当今圣上可是弑兄上位。


    比起那些秀女,内务府更怕的是选的王妃门第低了得罪恭王爷,若是高了又得罪太子。


    何况还要选出两个太子嫔,这事可不就是烫手山芋, 没几日,内务府大臣便急得口舌生疮。


    幸得内务府大臣刘大人与李少宝是同乡, 有些私交,便求到了李少宝门前。


    李少宝半挑着眼皮, “这事儿不是杂家不帮你,实在杂家不知道怎么帮。”


    刘大人讨好道:“李公公太过谦了,您可是皇上身边的人儿,若是连您都帮不了下官,下官可是真不知道去烧哪路香拜哪路佛了!”


    李少宝道:“身边人又如何?以为咱们这位圣上, 是前朝那些主子?任由咱们在他身边多杵杵,就能把他心思给揣摩了?实话跟您说吧,我们这些奴才,跟那殿上的瓦地上的砖没什么两样,就是现在,皇上一皱眉,杂家这腿都发软,只怕自己站错了地方说错了话,甚至出错了气儿。”


    这下轮到刘大人皱眉哀叹:“要照你这说法,下官岂不是只能两眼一抹黑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少宝慢悠悠道:“别急啊,这事杂家虽办不了,却能给你指条明路。这世上最明白皇上心思的,不就是那一位?”稍一停顿,他笑道:“倒也不是全然这样,而是那一位想什么,咱们万岁爷就跟着想什么。明摆着说吧,除了那一位,你就是求到老天爷那里,也没用。”


    刘大人愁眉苦脸:“谁不知道那一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可想攀也得攀的上不是?”


    朝廷上下乃至民间,谁不知道皇贵妃娘娘独得圣宠,有谁不想攀附?可都没有门路,毕竟这位娘娘终日在宫中,不见与谁交好,甚至连个娘家人都没有。要说谢玉的夫人倒算是娘家的姐姐,也得她另眼相看,——逢年过节会留她一留,偶尔也会奉诏进宫,可谢玉,那又是一个心思深沉滴水不漏之人,这条路势必更走不通。


    李少宝两指在装满了银票与玉器的匣子上点了点,笑道:“刘大人放心,杂家既然给你指了明路,便是自己当砖给您垫着,也要把您领到这路上!”。


    事情没过多久便办成,内务府根据皇贵妃给的指示,挑了几位品阶不高官员家的女子。


    恭王妃最注重的是品行,选的是一位五品京官家中的长女,贤名在外。


    而两位太子侧妃,选的则是容貌娇美,又有几个一母同胞兄弟之人。


    名单递上去,皇上首肯,太子与恭王自然没有异议,刘大人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又拿了张京城繁华地段五进院子的房契过来谢李少宝。


    房契放在桌上,李少宝一眼不看,只道:“杂家不过牵了条线,名单是你自己拟的,杂家无功不受禄,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刘大人道:“此事全靠李总管从中斡旋,怎算无功?!可下官还是有些担忧,咱们这位圣上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此事泄露出去,怕会连累了总管您!”


    这是变相地问此事办的可不可靠,也不怪他,皇上上任以来,人头没少砍,连内阁也不例外,谁不是胆战心惊?李少宝乜他:“刘大人太过杞人忧天了,杂家告诉你,此事确实泄露出去了,且还是皇贵妃娘娘亲自告诉的皇上,皇上若要治你的罪,你全家老小这会儿都该在下面重聚了,可皇上没治罪,你呀,这一颗心就放回肚子里吧!”


    刘大人脸色顿时煞白:“皇上知道了?还是皇贵妃娘娘告的状?!”


    李少宝笑道:“皇贵妃娘娘那哪是告状?分明是给你邀功!”


    他想起当日的情景,皇贵妃娘娘初时不过旁敲侧击,可哪能骗的了皇上?皇上三言两语间,皇贵妃便漏了个底儿掉,最后差点恼羞成怒。


    李少宝八岁进宫,虽如今也不过三十余岁,却经历过前朝,又伺候过太上皇的宠妃,见多了后宫嫔妾,不管有宠无宠,有意无意,她们对皇上无不上心。唯独这位皇贵妃对皇上却诸多敷衍,原以为皇上看不出来。可那日看他逗皇贵妃,笑得前所未有的开怀,李少宝才惊觉原来皇上心里什么都明白。


    刘大人诧异:“娘娘就这般说了?皇、皇上没怪罪,甚至还告诉了她?”


    李少宝慢悠悠呷了一口茶,“不然呢?也就你小子送的东西,刚巧得了皇贵妃的眼,能哄的皇贵妃高兴,皇上自然不会罚你。”


    刘大人忙问:“敢问总管,下官是哪一件宝贝入了娘娘的眼?下官这就再去准备!”


    李少宝道:“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皇贵妃还能缺你那几样玩意儿?可刚巧你管着内务府呢,杂家不是让你采买时选了如意楼的绢花做了贡品?实话告诉你吧,这如意楼就是皇贵妃开的,她办的那个女学,里面不少人先学会了绢花,自己散卖要不上价钱,皇贵妃索性自己开了个铺子。可这种前朝正宗的宫中制式,普通百姓买不起,买得起用得上的女眷们,都是各老字号的主顾,是看不上这些的,是以铺子的生意一直生意寥寥。前段时间,皇贵妃还为了这事苦恼,你收了她们的绢花做贡品,可不就是为她们打了名声?以后自然生意兴隆。皇贵妃有了笑脸,皇上不赏你已是为了避人耳目,怎么还会罚你?”


    刘大人转过弯来,忙道:“多谢总管大人,若没您指点,下官万万想不到此处!”


    李少宝笑:“咱们这位皇贵妃,是万万不想仗势欺人的,这如意楼与她的关系,杂家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打听出来,你口风紧些,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触怒了皇贵妃,谁也救不了你!”


    刘大人忙道:“下官省得!就凭您老这番话,这房契您也得收下,里面还有四位美婢两位小倌,都是自小在江南门里训练,特意挑选送过来的,极为知情知趣,还请总管笑纳。否则下官下次有什么事,万不敢再求到您门前了!”


    李少宝爱财,却也知道取之有道,收礼也要让送礼的人心悦诚服,免得落下怨怼,这才将房契收入袖中,“既如此,杂家便过去看看?”


    “下官陪总管一起过去!”刘大人陪笑着充当起马前卒,与他一同过去……


    恭王大婚定在八月,翌日两人一同来到宫中,相比于太子与太子妃过来时的浓情蜜意,恭王对恭王妃则有些客套冷淡。这位恭王妃容貌普通,怕是不得恭王宠爱,只她此种情况下,仍旧不卑不亢,便看得出本身便是沉稳豁达之人。


    令仪想起秦烈当日所言:娶妻当娶贤,灿儿心胸狭隘,又性情偏激,需得一个宽容敦厚的王妃在旁开导,最忌那种掐尖善妒之流。


    他的想法于朝廷与秦家自然是最好的,可如今看来,只怕会生出一对怨侣来。恭王倒是无事,毕竟他还可以有侧妃,有侍妾,这里用不出的温柔,尽可以抛洒到别处去。只可惜恭王妃这一生要被埋没在王府中,终生再难自由。


    秦烈与她一起见过恭王妃,至于两位太子嫔,根本不够格面见皇上,唯独令仪自己召见。


    这两位都是极为美貌之人,一人明艳动人,一人娴静秀美。


    容貌娇美意味着能吸引太子多往她们房中去,她们的同胞兄弟都不只一个,应当都是好生养之人。


    令仪与她们聊了几句,便能看出这两人性情,明艳动人的那位心直口快,娴静秀美那位却颇有心机,短短几句话便不动声色地贬低了另一人抬高了自己。


    待两人离开,令仪问下朝回来的秦烈:“太子嫔不需看性情的吗?”


    秦烈道:“不过一个妾罢了,不安分守己去母留子便是。”


    他语气如此平淡,仿佛在说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就像那日他说要找女子配给吉安,只为延续血脉一般。


    相比于女子嫁人前百般衡量,家世、人品、前途与情意


    原来男人在挑选妻妾时,竟这般简单直接。


    尤其对于手握权柄的男人,甚至简单到了粗暴的地步。


    贤妻美妾,不过各司其职罢了。


    便是他们最为看重的正妻,也不过只提供一种价值,若提供不了,依旧可以更换。


    令仪垂眸不语,直到秦烈过来握住她的手,蹙眉道:“是否宫中用冰太多了,怎么手这样凉?”


    她收起思绪,故意嗔道:“这叫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怎么能说凉?”


    秦烈笑:“是了,冰肌玉骨,也只有你衬得起这句话来。”


    令仪似随口道:“我有件事要求你。”


    秦烈不由抬头看了眼案边挂着的一幅字,是那日她拿着贿赂来问他想要怎样的恭王妃与太子嫔,他告诉了她,却在翌日写下了“下不为例”四个字留在她枕边。


    她当时极为重视,着人裱起来挂在显眼之处,说是要时时警醒自个儿。


    可事实证明,那不是警醒她,而是嘲讽他这个皇上。


    公主不仅礼照收,甚至少了些耐心。


    以前还会遮掩一些,现下一开场便是:我有件事要求你。


    说是求人,却丝毫没有求人的态度,拿了贿赂又犯懒,明晃晃地要自己与她同流合污。


    这情形实在该教训,可一见她那股子恃宠而骄的模样,秦烈的气再生不起来。很多时候,男人的想法简单又幼稚。——旁人都得敬着她求着她,她再来求自己,这又何尝不是他登上龙椅才有的馈赠?


    封妻荫子,从来都是男子最大的荣耀!


    可明知没什么用,他还是要提醒她:“后宫不可干政。”


    令仪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何时干政过?”


    她求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还有些是大臣实在参不透他的意思,着她来问一问。


    秦烈冷哼:“皇贵妃前几日不是还给那个黄州的夫子升了官?”


    令仪道:“人家不是什么黄州的夫子,而是朝廷正经的探花郎。我如今并未见过他,更未曾受他的好处,只是听说他人顽固不化不肯同流合污,被上峰同僚不容,逼得只能去修书。我为了皇上不错失人才,这才随口提了一句,也是他差事办得好,才能这么快便升上去。”


    秦烈半笑不笑:“这么说,我还得感谢公主不成?”


    令仪整了整衣襟,“若皇上非要谢,我也不是担不起。”


    秦烈恨得牙痒痒,拿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咬了一口,令仪吃痛,忙抽回来,上面已经留下了不深不浅的牙印。


    令仪此次所求之事也不大,如今国库日渐丰盈,皇宫终于得以修葺,少说也要十几万两银子,这可是件肥差,自然有许多人争抢。刚巧有人求到了她这里,她理直气壮道:“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从古至今,这种工事贪腐难以避免,与其让他们争来夺去,不知被多少人盘剥,倒不如直接落进我的囊中。”


    秦烈不禁问:“你要那么多银子作甚?就为了那个什么女学?”


    一个供她消遣的玩意儿,不曾想她竟这般上心。


    令仪确实是为了女学,如意楼生意兴隆,那些学员少说一个月也能赚一两银子,一两银子足以改变她们的命运,许多人甚至自其他临近州郡跑来,夜里宿在路边,只为学些手艺。


    又因着是她开的缘故,过来学习的贵女越来越多,那几个院子早就人满为患。


    如今已经开始在城西挑选地址,先另开一所,日后再往京城外开办,如此贵女们不再扎堆,贫苦女子也不必再来回奔波。因此银子自然是多多益善,不愁花不出去。


    秦烈听完后,略一沉吟道:“实在不必为它太过伤神,你若不放心,我可以下令将女学纳入官学,不仅京城,各州府都要开办,何必你费心去弄银两?”


    此举自然一劳永逸,可惜官学教的是科举八股锦绣文章,更要收束脩。


    而女学一旦纳入官学,便代表着受朝廷管制,再不是她一人所有。


    令仪毫不犹豫地拒绝,借口十分委婉,“我也不过给自己找些事来做做罢了,实在谈不上费什么心神,兴许哪日便没了兴致,何必白白浪费朝廷的银子?只需有些事上,朝廷能给女学行些方便就已足够。”


    她又将话题转到那件事上。


    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一次任她如何说,秦烈却不肯应允。


    令仪还在想,这一个月来,先后求了他几件事,确实多了些。殊不知秦烈岂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享受被她闻言软语地求着,可怜巴巴地看着,又是撒娇又是嗔怒,全是意趣。


    平日里,他诸事缠身,常常轻易地答应下来,今日难得有空闲,她为着此事亲自登门自投罗网,他岂能轻易放过?


    可令仪几次三番,见无果便要翻脸走人。


    他把人拉回来抱在膝上,开口竟有些委屈:“公主为他人刻章,为他人求官,怎么到了我这里,一点耐心也无?”


    令仪真怀疑他是什么瓶子精转世,装得下这许多陈年老醋,可既然他给了台阶,自己当然要下,且要下得不着痕迹,“不是我没耐心,分明是皇上故意戏耍我!”


    他叹气:“我怎么舍得?”


    令仪便问:“那你可答应了?”


    秦烈道:“这种小事实在不值当我亲自过问,你明日交代李少宝,他必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令仪喜道:“臣妾多谢皇上!”又故作苦恼道:“皇上这般纵容臣妾,臣妾早已有了善妒嚣张的名声,如今再加上贪财徇私,岂不成了人人喊打的妖妃?”


    她拿腔拿调假装惶恐,却又难掩得意的样子勾得人心痒,秦烈低头咬她的唇,哑声笑道:“爱妃既是妖妃,朕今日做一次昏君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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