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意 。
秦烈在拱门后轻咳一声, 焕儿听到立时像耗子见了猫,起身便往后殿跑,很快不见了踪影。
秦烈停了停, 才自拱门后转过来,见到令仪站在那, 朝焕儿消失的转角愣愣看着,眼中满是怔忪之色。
秦烈冷哼一声, 转身往主殿走,刚走两步, 听到身后脚步声,便知令仪也跟了过来。
两人回到殿中又坐了片刻,皇后宫中来人传召, 两人起身又去皇后宫中。
因着嘉禾帝母妃早逝, 自令仪记事起便没见过自己的祖母,慈宁宫空闲多年。
令仪初时进慈宁宫尚不觉得,出了慈宁宫一路走来,见到熟悉的宫殿里尽是陌生面孔,方有改朝换代的实感。
皇后住在昔日郭贵妃宫中, 目光落在她身上,从上到下看了许久, 久到仿佛从未见过她一般,令仪哪曾想过, 皇后是真的从未见过她。虽然心中诧异,她依旧微笑站着,任皇后打量,依旧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的仪态。
皇后终于收回目光,赏赐完东西, 便懒得再理会她。
倒是太子妃十分亲热,拉着她的手道:“公主以后该叫弟妹了,总算苦尽甘来以后若是三弟敢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
令仪根本不记得她,只觉她浑身透着虚假,只垂首并不答话。
如是也算是见过皇后,到了该走的时候,却不想天上几声响雷,几乎是瞬间,雨水倾盆而落,皇后便是再不喜她,也不能任由堂堂端王爷这般离开,传出母子不和的话来,不得不沉着脸命人准备膳食。
一顿饭吃的冷冷清清,除了太子妃寒暄,令仪附和,皇后与秦烈一字片语也无,面色一个比一个阴沉。
令仪食难下咽,只盛情难却下喝了两杯酒,终于撑到宴毕。
外面落星已停,只等秦烈开口告辞,忽觉腹中一阵绞痛。
她试图咬牙强撑,可那疼痛一阵强过一阵,疼的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得不伸手攥住秦烈衣袖求助。
可一张嘴,便呕出一口血,浑身没了力气,身子一歪,倒在秦烈怀中。
皇后与太子妃尽皆失色。
还是太子妃率先回过神来,“传太医!快传太医!”
腿脚快的小太监跑了出去,其余人又要收拾桌上残羹。
秦烈却脸色煞白,厉声喝道:“都不许动!”
他久经沙场,手下不知斩过多少亡魂,气势何等迫人。
纵然这里是皇后宫中,他只是个王爷,这一声沉喝,也足够震慑。
满宫人瑟瑟发抖,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连皇后太子妃也一时怔在那里。
令仪嘴角又沁出血来,面白如纸,脸上都是细汗。
秦烈低头看她一眼,再抬头眼底已经泛红,怒目看向皇后:“你就这般容不下她?!”
皇后对他的质问一头雾水,下意识回答道:“我是容不下她,可可”
她便是再愚钝,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与秦烈说,是以说了半截便咬住话头。
太子妃从中劝和:“三弟,我知道你关心则乱,还是等太医过来,先看过弟妹再说。”
秦烈冷笑:“你们动的手,太医来了又有何用?”
他继续逼问皇后:“是她挑拨的你,还是你自己的主意?你们要杀的到底是公主,还是我?”
皇后愈发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被他脸上的沉痛急怒惊到,翕动几次嘴唇竟不知如何开口。
太子妃惯常和善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阴沉看向秦烈。
秦烈将令仪打横抱起,来到适才两人用膳时坐的地方,拎起桌上酒壶问宫人。
“她适才只喝了酒,这酒瓶是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无人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仰首直接将剩余所有的酒倒入口中,一滴不落。
扔了酒瓶,他将令仪抱得更紧,平静看向皇后。
“如今我也中了毒,倘若你还顾惜我是你儿子,便拿出解药来。”
“否则,我便与她一同死在这儿。”。
这一场闹剧直到黄昏方才落幕。
令仪是中了毒,却与皇后无关,与太子妃也无关,不过药物相生相克罢了。
她之前怀焕儿时中过毒,余毒始终未清,刚好这酒中有西域产的奇花,与她所中之毒中的一味药相克,两者相遇便是极为烈性的毒药,幸亏太医来得及时,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的命。
这般烈急的毒,解的却容易,一副药催吐,一副药解毒。
令仪疼痛缓解,已经昏睡过去。
秦烈则跪在殿前向皇后请罪。
皇后是秦老将军副将的爱女,在冀州也称得上大户人家,自小过得恣意,后来嫁给冀州少主,又做到王妃皇后,虽有长子长女早逝丈夫另结新欢的苦楚,却不曾有人敢当面给她难堪。
不想今日在众目睽睽下,被儿子呵斥冤枉威胁。
她还从未受过这般委屈,任凭秦烈在门前跪了三个时辰,依旧不肯见他,最后还是太后过来,才勉强算圆了过去。
太后与秦烈走后,她捂着心口对太子妃低泣:“我一早便知道,他与我不一条心,却从未想过,我十月怀胎生下他,他竟为了个女人,这般疑心我!幸好还有你与煦儿,否则我真是白活了一场!”
太子妃劝慰:“三弟只是一时情急,必然有口无心,母后你不需与他多计较。不说别的,三弟平日对我,对妹妹,都是极好的,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这宫中,咱们才是一家人。”
听她这般说,皇后愈发气愤:“之前缨儿几次与我说她三哥冷血冷情,我还不放在心上,总觉得是他终日征战,身上才带了几分戾气。今日看来,缨儿所言不虚,他今日能对我如此,昔日缨儿下毒,不知他心里怨毒成什么样!我还派人暗杀过那女人,今日我是皇后在我宫中他便敢如此,倘若”
皇后坐在榻上,越想越是心惊,看着一旁恭顺站着的太子妃,自己的亲侄女,心中又升起一股庆幸。昔日她浑浑噩噩,不知前朝政事,今日太后过来,她方知晓原来朝中竟有那么多人对太子持观望之姿,皆因他们认为端王会取而代之。
太后劝她,秦烈娶了前朝公主,便是自绝于皇位,这样才能避免兄弟阋墙反目成仇。若非如此,她怎会愿意接纳刘氏女?只是那时她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太后危言耸听。——在她看来,自己既是皇后又是生母,无论秦烈娶的是谁,自己都压服得了他,不让他与秦煦争。
直至方才,满宫上下面对秦烈竟无一人敢作声。
方知尸山血海中归来的将军,岂能轻易被她掌控?
如今恍如历劫归来,她只觉庆幸,心里翻来覆去地想。
幸好煦儿是太子,幸而秦烈只是端王
她不自觉地念出了声,旁边伺候的嬷嬷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垂首低眸,恨不得立时消失。
太子妃侍立在侧,脸上是一贯温和贤惠的神色,只在转身时,唇角笑意难以抑制地愈发明显,点亮她稍显平庸的面孔……
慈宁宫里。
太后的念珠狠狠掼在秦烈脸上,他不躲不避,直直跪着,任那珠子极近地砸在眼上,也一声不吭。
太后声音颤抖:“没想到咱们秦家竟出了你这么个情种,咱们大宪的端王,拿自个儿的性命逼迫皇后,可真是出息!你、你有没有想过,倘若那酒中真的有毒,倘若那毒没有解药,我送走了你三叔,你大哥,是不是还要再送你一程?!”
秦烈那时急怒攻心,如今早缓了过来,亦觉得自己失了冷静,自己要娶公主,是如了太后太子妃的愿,有她们两个在,定能说服皇后。——便是说服不了,皇后也没有这般阴毒的手段。——便是有,好歹也等太医来了再说,旁人断不容她那般任性。
是以,他此时无言以对,只低头不语。
太后接着问:“我原以为你们互通了心意,才让你尽释前嫌,执意要娶她为正妃。可适才听焕儿身边的人说起来,她先前竟认不得焕儿是谁。”她语气倏地变得极为严厉,“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秦烈知道太后最为锐敏睿智,便是皇上也不可及,已是决计瞒她不过,不得不如实道:“她忘却了前尘。”
“啪!”的一声,秦烈脸颊被护甲划伤,顾不得自己,忙伸手扶住因着用力站不稳的太后。
太后一脸震惊,满眼失望,沉痛地指着他:“自来溺毙者避水,冻毙者远冬,可你非但不长教训,还这般饮鸩止渴自欺欺人,简直鬼迷心窍!”
秦烈沉声道:“孙儿自有分寸。”
“分寸?你有什么分寸?!我就是以为你有分寸,才容她多活了这么久,不曾想你竟这般变本加厉!”
有些话太后本不欲说,如今却不得不一吐为快:“早在冀州她生焕儿时,我就该明白,你已然疯魔!你一个出生入死的将军,哪一次出征我不是胆战心惊?恨不得终日佛前为你祈福,可你倒好,妇人产子的地方也敢闯,也不怕冲撞染了晦气!堂堂将军,拿杀敌卫国的刀威胁产婆,你自己想想是何等荒谬!你保大不保小,我安慰自己你不想伤了天和。她给你下药私逃,你追去涿州,我骗自己你愤恨难平,你告诉我今日又是为了什么,竟要与她同生共死?!”
秦烈直挺挺跪着,鲜见地流露一丝脆弱:“孙儿也不知道,您说我是鬼迷心窍,大抵不错,可我实在难以抗拒,只能一错再错。”
太后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听他如此说,已知那些都是无用。
——连他自己都承认的鬼迷心窍,谁还能叫的醒?
她叹了口气,“你可知,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格外让人着迷,当真弄到手中,大都不过尔尔。”
秦烈默了半晌,方声气低微道:“但愿如此。”
接下来又是沉默,外面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殿内唯有落星声。
这时,一个宫女快步过来,因着殿中气氛凝滞,惶恐跪下,“启禀太后,陈姑娘醒了,她、她想见端王爷。”
太后怔了怔才想起来,秦烈给公主的假身份是一户姓陈的人家。再看秦烈,已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一双眼睛徒劳地往后殿看去,满是焦急向往之色。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对他道:“去看看她吧,之前那毒也是缨儿造的孽,到底让她受了委屈。”
太后年纪越大越讲究养气,自己的住的东次间地方便不大,长久不住人的偏殿,更是狭小。
屋中除了床,便只放得下一桌四凳,连同一个柜子,两个箱子。
那床是单人雕花红木床,慈宁宫只有太后与秦焕居住,今日还是第一次有人启用这处偏殿。
偏殿烛光不甚明亮,令仪躺在床上,半身隐在暗处,秦烈坐在床边,看她一头青丝铺散枕上,越发显得莹润的脸巴掌般小,虽脸色仍有些苍白,唇上已恢复了些许血色,直直看着他,眼底水光随烛火摇晃。
他问:“今日那情形,可吓着你了?”
令仪点点头,又摇摇头,只一双眼仍盈盈将他看着,柔声道:“你脸上有伤是不是皇后娘娘打了你?你实在不必为我开罪她。”
他若无其事般笑了笑:“母子岂有隔夜仇,不妨事。倒是你身子还未恢复,外面雨势又越来越大,你在这安心歇着,明个再回去。这一天了,你也没吃多少东西,我让她们熬些易克化的粥给你送来,不论有没有胃口,你总要喝些,免得身子受不住。”
令仪听他交代这许多,不禁问道:“你不在这里吗?”
秦烈道:“这是后宫,我不便留宿。”见她露出紧张神色,又安慰道:“放心,我就住在前面内阁大臣议事的地方,但凡有事,我必定即刻赶来。”
他还有许多话要说,可如今快到关宫门的时间,不好再拖延,不得不走。
还未起身,她已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切切地看着他,不舍又娇柔。
秦烈语气愈发柔和:“别怕,之前是我多心,没有人害你,你只在这里住一晚,明儿个天一亮我便接你回王府。”
她却仍旧不松手,垂下眼轻声开口:“我不是害怕,我只是舍不得与你分开。”
秦烈疑心自己听错,人愣住,呆呆看她。
话一开头,其他的便能轻易出口,“我以前从不知道,你对我你竟如此待我,有些话我想说与你听之前我想要离开王府,是知道你以前有夫人,我觉得委屈。”她咬了咬唇,“也不只是委屈,还有难过一想起你以前喜欢过别人,对她也像对我这样好,甚至比对我更好我的心就像被谁攥住一样,说不出的难过因着难过我只想离你越远越好。”她眼里泪水撑不住,断线珠子一样往外冒,“哪怕知道她在我之前,一切怪不得你,可我心里是恨你的,恨你没有只喜欢我一个,就连现在明明你为了我连命都不要,我又感动又欢喜,却还是忍不住地想,是不是为了她,你也会这样”
她伤心又无措:“你看,我就是这么坏,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待我。”
秦烈怔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
令仪还以为他在怪她,是她一开口便没了克制,恨不得把这些时日的煎熬全都吐出来,这样的话谁人听到不会觉得她面目可憎?
不想秦烈怔忪许久,最后只喃喃说了句:“祖母错了。”
太后错了,错的离谱,念念不忘求而不得的东西,一旦落入手中,岂会不过尔尔?
只那庞然狂喜便能瞬间将人淹没,如同吃了神仙赐的灵丹妙药,整个人一扫多年沉疴,胸中说不出的畅快,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他捧起她的脸,她仍在落泪,怎么也擦不尽。
最后只能喟叹:“别哭了,你这样哭的我心中也难过”他不愿她自厌自弃,握住她的手,“你这样对我,我只觉得欢喜。而我一想起谢玉来,对你也是这样”
他说得赧然,她的泪果然止住,定定看着他不自然的表情,与红起来的脸。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时间仿佛静止,从未有过的静谧甜蜜。
又仿佛视线如丝,将彼此密密匝匝紧紧缠绕,仿佛呼吸之间,丝线便会无火自燃,将两人烧成灰烬。
他们还有许多话要讲,可嬷嬷在外催促,“端王爷,时辰不早,您该走了。”
秦烈不得不起身,深深看了令仪一眼,方转身离开。
嬷嬷回去后,将两人相见情形告诉太后。
太后捻着新的佛珠,停了动作,良久方道:“我眼看他这几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若是真能让他心里痛快,也算了了我的心愿。只是公主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你说,她这失忆症会不会有痊愈那天?”
嬷嬷迟疑道:“奴婢明儿个叫太医去看看?”
“不必了。”太后喟叹:“他自个儿心里比谁都清楚,咱们又何必枉做小人?”
第62章 生妒 。
朝中众人曾翘首以盼的端王大婚, 处处透着诡异。
宫中态度讳莫如深,虽尽了该有的礼节,细看来却实在冷淡。
若是普通宗室, 这时候就该夹着尾巴诚惶诚恐,可端王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满腔火热地筹备,从下定到娶亲, 在礼制之内,极尽可能的隆重热烈。
端王府和京郊庄子全都开摆流水席三天, 一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端王娶妻的架势。
成亲那日,宫中只着天使送来贺礼,无一人出席。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皇后宫中那场闹剧, 早已传得影影绰绰,不少本想攀附的大臣,如今对秦烈唯剩鄙夷。
便是前朝公主当真美貌,养在府外便是,即便养在府中, 给个侧妃的名分也未尝不可。
——哪个开国皇上的后宫没有几个前朝妃嫔公主?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便是这些鄙夷的大臣中,也不乏豢养着前朝公主之人。
嘉禾帝的公主们尽皆美貌, 让人见之忘俗,却也没谁为了她们自毁前途。
更何况这位永嘉公主声名狼藉, 端王迎娶她,不啻于众目睽睽之下将一顶绿到发光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昔日永嘉公主成亲后在京中不少走动,便是没有宫中那出闹剧,难不成还能真的隐瞒身份?
眼见着端王没了前途,宫中又是这等态度, 过来赴宴的大臣寥寥无几。
秦烈也不指望他们,他的属下已然足够热闹。
都是行伍出身,秦烈命人备几十坛好酒,扬言今晚不醉不归!
他嘴上这般说,自己却装醉早早回了新房。
掀开盖头,看到那张芙蓉玉面,脸上不自觉便带了笑,问她:“可等得心急了?”
实则心急的人是他喝完合卺酒,便拥着她倒向床榻。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终于不必再极力克制,苦苦忍耐。
缠绵热烈的亲吻后,他没有停下,而是引着她的手搭在他喜服的盘扣上,“脱了它。”
明明还隔着几层衣物,她却像是被火烫到,猛地缩回手。
秦烈低笑:“嬷嬷不是都教过了,还躲什么?”
教导嬷嬷说,夫妻之间男欢女爱本是寻常,要坦然,要享受,要主动。
今夜是洞房花烛,她强忍着羞涩,慢慢解他的衣衫。
秦烈十分享受她这含羞带怯的模样,可她那慢吞吞的模样,半晌解不开一颗扣子,若等她脱下他这一身累赘,自己怕是要血热而亡。
思及此,他反客为主,将人搂进怀里,一边亲她的小嘴,一边解她的盘扣。
不想他上手后,却也不得要领,为大婚特意做的喜服,上面的合欢扣需得巧劲,他越是心急越是解不开。
令仪正被人亲得意乱神迷,忽听一阵裂帛声,没几下,她身上重金定制的衣裳便成了一堆破布,被他随手扔到了床下。宛如荔枝褪去了外面的红壳,露出里面鲜白水嫩的果肉。他低头吞下她的惊呼,又开始撕扯自己身上的衣裳。
急切的动作忽然停下,他放下床幔,才脱下最后一件衣裳,覆于她身上。
他想着要补偿上一次洞房花烛时的囫囵吞枣,极力对她温柔,昏暗的床帐中,唇齿厮磨,身ti交缠,令仪怎耐得过他的手段,哆哆嗦嗦地xie了一回,跌回床榻,渐渐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他此时才刚要动真章,感受到他的灼热,她不禁颤抖起来。
“怎么了?”他不放过她任何一点反应。
“我、我害怕。”她的声音也在发颤。
他抵着她额头,声音低哑暗沉:“怕什么?”
她摇头,不知如何回答,眼底却已浮现泪意。
再是情浓,女子在彻底交托自己的时候,也有对前路未知的恐惧。
她的恐惧如此真实,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他等这一晚等了太久,完全可以忽略。
现在的永嘉公主,身体于她不是武器和工具,是承载着真心与期望的枷锁。
他本该笑纳,让她彻彻底底成为他的人,那么,她会更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自己。
可感受着她的恐惧,他停下动作,不由想起许多年前与她的新婚之夜。
那时的她,也一样害怕吧。
不,那时候他于她全然陌生,她只会更恐惧百倍。
可那时的自己,被仇恨蒙蔽,一边肆意享受她的身体,一边暗自诋毁她心机深沉水.性.杨花。愧恨涌上心头,他心疼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便要起身,“既然你害怕,那我们不急,来日方长”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伸出双臂拉下他的脖颈,眼睛水润盈亮,有羞怯掩不住的柔情与勇敢,“我、我可以的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
脑中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坍塌成齑粉。
下一刻,他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碎进怀中。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一句话能令他夜不能寐痛不欲生,一句话也能让他春逢三月喜不胜收。他胸中满溢,想要与她说些什么,可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似乎都显得过于轻慢。他只能克制着亲吻她的额头脸颊下巴,最后落在她樱唇上,恨不得吻上千百遍,甚至将她吞吃腹中。
直至最后狠下心,猛地沉下身子,听到她痛呼出声,“王、王爷”
他悚然一惊,停下动作,粗喘着叮嘱:“不要叫我王爷,秦烈,叫我秦烈。”
不是将军,不是王爷,也不是夫君。
他是秦烈,独属于令仪公主的秦烈。
“秦烈”她手指抓着他后背,轻轻唤了一声。
因着从小性情暴烈,祖父让他谨记自己缺陷,才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他一直不喜。
可自她口中说出,却如此动听。
他哄她:“乖,再叫一声。”
她羞赧着不肯应,他在她耳边低笑,夜还长,他总有办法让她说给他听。
这一夜,她不知叫了多少遍,求了多少声,他才终于放过她,翻身下来,短暂休憩后,将她抱进净室。
令仪昏昏欲睡,还不忘嘱咐:“别弄湿了头发”
他便将她头发拨至浴桶外后,才将人放入其中。
待到他为她清理干净,她早已沉睡过去,他将人抱出浴桶,坐在浴桶旁的榻上,用细棉巾帕为她擦干身子,连脚指也没有遗漏,方将人抱出来。
早有人收拾过床上那一片狼藉,换上了新的被褥。
他轻柔将人放上去,头发拨至一侧,接着自己弓身躺过去,手搭在她腰间,额头贴着她侧颈,与她共赴美梦。
虽则皇上给了秦烈三日婚假,可因着要入宫谢恩,第二日一早两人便换上王爷和王妃的服制,往皇宫行去。
马车辚辚,只他们二人,属于新妇的羞赧这会儿才涌上来。
令仪垂首坐着,不敢看秦烈的眼睛。
偏偏他自上车便目不转睛盯着她,还想趁机凑过来亲热。
令仪一丝不苟的妆容,岂容他胡来?他又捏着她的手在反复把玩,仿佛能盘出个什么东西来。
距离皇宫越近,令仪已经顾不上羞赧,越来越紧张。
她做过公主,却没做过皇家的儿媳妇。
秦烈宽慰她,“待会儿只管跟着我,什么都不必怕。”
虽则他如是说,令仪依旧不放心,“太后皇后都不喜欢我”
秦烈道:“你也不必喜欢他们。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不失礼数便可。”
便是民间公婆也要孝敬,更何况这是天家。
令仪踌躇:“可是”
“没有可是。”秦烈道:“你是嫁给我,又不是嫁给他们。三纲五常,夫为妻纲,你若委屈自己,为夫便会不高兴,我不高兴,便是你失职。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令仪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想要驳他,还未开口,眼睛便不自觉弯了起来。
挽住他的胳膊,她甜蜜地道:“我都听你的。”
到了宫中,果然受到冷遇。
太后与皇后只赏了东西,并未留膳,便让他们出宫去。
令仪沉默坐上马车,整个人有些恹恹的。
无论秦烈之前如何说,可不被人喜欢,她岂能高兴得起来?
秦烈也没劝她,直到马车停下,感觉路程时间过短,她掀起帘子,只见马车停在闹市中,不禁回头看向秦烈。
秦烈微微一笑:“想不想去酒楼吃饭?”
令仪立时忘了所有不快,眼睛亮如晨星,重重点头。
秦烈为她带好帷帽,方领她进去。
正是午后,宾客如云,外面还有人排队,掌柜却亲自过来迎他们进去,径直上了三楼雅间。
雅间中冰盆袅袅,外面正对一片绿波河面,对面便是红墙黄瓦的皇宫,这位置可谓得天独厚。
掌柜拿过来菜谱,供令仪挑选。
原本是不必这一遭的,有什么招牌上来即可,可进了酒楼,大厅里不少人对着菜谱点菜,令仪多看了几眼,秦烈才刻意如此安排。
令仪果然觉得新鲜,翻看菜谱,偶尔还询问几句,掌柜认认真真回答,最后选出六道菜来。——原本她还想点更多,只怕秦烈吃不下。她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尝尝味道,最后这些大都还是要进秦烈的腹中。
掌柜记下后,又听秦烈嘱咐不要用西域的佐料。
掌柜道:“您放心!咱们家老字号,用的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方子,别的东西甭管好与坏,咱们一点不会乱用!”
秦烈这才放下心来。
一道道菜很快端上来,上齐之后,侍从自外面关上了门。
虽则仅剩他们二人,一早起床只吃了几口,如今早已饥肠辘辘,这些菜肴又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可令仪依旧慢条斯理,小口小口吃的没有一丝声响,文雅又端庄。
她吃了一会儿,抬头发现秦烈始终不动碗筷,只盯着她看,不由嗔道:“你不吃东西,只看我做什么?”
秦烈道:“我只是想起了在冀州时,你去酒楼的情形。”
令仪问:“我们在冀州时常去酒楼吗?”
秦烈笑:“只有那一遭。你也不是去吃饭,而是去寻我。”
她闹了亏空,不得不去酒楼堵他。
看似是她故作偶遇,实则是他守株待兔。
——若非他默许,区区仇闵岂能打探到他的行踪?
他素来冷静自持,最看不得人矫揉造作。
可一遇到她,他连对自己也不诚实。
——明明是自己迫不及待想见她,还要把罪名加诸在她头上。
就连她为嘉禾帝设立灵堂时也一样,先许了她,自己再去借题发挥。
借着酒醉的名义,欺负她后得了便宜还卖乖。
现在想想,当真混蛋至极。
“我才不会去找你!”令仪有公主的矜持,虽不记得也要矢口否认,“你不是说我们是怨侣?只会相看两厌,我找你作甚?”
这次换成秦烈矢口否认:“我说的气话岂能当真。”
令仪秋后算账:“你言之凿凿,我自然当真!”
秦烈低笑:“是不是怨侣,经过昨夜你还不清楚?若是怨侣,咱们岂会那般契合?”
“不许说!”令仪急了,倾身过来,用手捂住他的嘴,防止他说出更难为情的话。
她手上虽用力,人却垂首,根本不敢看他越发深沉的眼眸。
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昨晚除了开始有些胀,并未有嬷嬷说的那种撕裂的疼痛,之后那般契合,不难想象该是怎样的熟悉,才会哪怕脑子不记得身体却忘不掉。
可这些事情,她可以自己琢磨,却不许他讲出来!
她刚吃过桂花糕,手上沾上了屑,他伸舌舔去,果然看到她瞬间通红的脸。
虽则心痒,他还是退了一步,“好了好了,你慢慢吃,我再不逗你。”
她太瘦了,以前虽一向身形纤细,也不像这般弱不禁风,难得有她喜欢的东西,秦烈盼着她能多吃一些。
昨日成亲,令仪便没吃多少东西,早上又只简单吃了几口,这一顿,她吃的着实不少。
回到王府,马车在大门内停下,秦烈牵着令仪慢慢走回去消食。
成了亲,她便要与秦烈住在一处,走到秦烈院外,只见外面站着七八个人,听到动静齐齐回头,朝他们二人行礼。
令仪立时便要将手抽出,秦烈却不肯,牵着她一直走到前厅坐下。
那几人是王府的几个管事,
他们各司其职,有人拿着公中账册,有人拿着下人名簿,还有人拿着库房钥匙。
令仪做了王妃,便该执掌中馈,这些都要交到令仪手上。
王府就这么几个主子,并无太多事,倒是公中资产不少,虽只挑要紧的说,也听了小半个时辰。令仪撑着仪态听着,从头到尾秦烈都在一旁坐着喝茶。
待人走后,秦烈看她垮下来的小脸,温声道:“可是累了?”
“不是累,是怕。”令仪实话实说:“你这样大的家业,我真怕自己管不好。”
嬷嬷教过公主如何持家,可他这样大的家业,可不只是一个家那般简单。
秦烈笑:“公主尽管败,微臣尽力挣。”
见她愁眉不展,他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今日让他们过来,只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自己多了个主子。实则他们都是差事办老了的,只要不生出异心来,便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你不需费什么心,只想起来时问一问查一查,让他们时刻不忘了你这个主子就行。”顿了顿,又道:“若你实在不想理事也无妨,总归有我在,谁也不敢看轻了你。”
令仪这才放松些,“既然如此,我便先管着。”
想了想,又问:“你既然连管事都让我见了,那几个孩子呢?为何不让他们来见我?”
秦烈道:“怕你见了难过,便没让他们过来。”
令仪不禁又后悔起在宫里那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那时自己以为死里逃生,又惊又怕,又因为他的同生共死感动非常,才会那般口无遮拦。那些话啰啰嗦嗦,其实内容只一点,自己在嫉妒。
她如今又不是公主,只是王妃,是不该有这样情绪的。
于是,她撑出贤良淑德深明大义的姿态,对他道:“他们是你的子女,我身为他们的嫡母,自然该爱护”
在他了然的目光下,她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再说不下去。
他轻叹:“我娶的是你,不是什么端王妃,你不必面面俱到,更不必完美无瑕,我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以后无论高兴难过,你都要与我说,不需要隐藏躲避,这样我才知道自己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这般诚恳,令仪不免心中触动,好半晌方道:“我不瞒你,便是如今想到那几个孩子,我心里也还是会难过,只是”她轻轻靠在他怀里,“比起失去你,那些难过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秦烈垂下眼眸,遮掩自己眼中的震惊之色。
公主所言,这何尝不是他的处境。
他怎可能忘了宋平寇?可是比起失去她,那些确实算不得什么。
只是这份领悟,他明白的太晚。
他的令仪,看似菟丝花一般的公主,其实远比他勇敢豁达。
他低首,寻到她的唇,狠狠亲下。
将他难言的怨与恨,怒与悔,爱与欲都烙印在她的檀口中,身体里。
第63章 婚后 ,
令仪再度回神时, 日头已经西沉,自己衣不蔽体躺在榻上,身上黏糊糊一片。
他却只解了裤子, 只看上身依旧衣冠楚楚。
一丝力气也无,她懒懒地不想动弹, 可这情形实在荒唐,她咬牙坐起身, 他从后面贴上来,湿热的呼吸打在她耳畔, “我抱你去沐浴。”
令仪不想理他,扯过他身下自己的衣衫,裹在身上, 便要下地。
还未寻到鞋子, 便被他打横抱起,衣衫散开,肌肤上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青青紫紫,还有牙印手痕,简直触目惊心。
他啧了一声, “怎么这么嫩?”
分明没敢用多少力道,他心里最清楚。
她嗔怒地瞪他一眼, 拉起衣衫再度裹上自己,不过很快便到了净室, 里面接的温泉,时时都宜人。秦烈把她放进去时,扯去她那破烂衣衫,之后自己也脱衣踏了进来。
这里只开了一扇小窗,昏暗一片。
浴桶本来不小, 可他一进来,便十分紧仄,两人不得不肌肤相亲,他旷了几年,只吃了两顿饭,还未敢吃得太饱,立时便起了势。令仪羞恼地推他:“你先出去!”
秦烈道:“放心,我不动你,只为你清理清理。”
令仪实在绵软无力,转身趴在浴桶边沿,“那你为我洗头发吧。”
她发量多,青丝长,每次洗发都大费功夫,便是在宫中也不是每日清洗。
从昨晚到现在,每次欢爱都要出一身的汗,发根也不例外,她难以忍受。
他动作算不上轻柔,人却听话,她怎么说便怎么做,勉勉强强还算能用。
待到洗完,他又将她身上擦干,人抱出去,令仪却不肯往床上去。
“头发湿,会弄湿床铺。”
秦烈便坐在床边,抱她在膝头,一点点为她拭发。
那般多的头发,柔顺沁凉,如黑缎一般,披散下来,人一动,青丝如波浪般起伏微光。
秦烈最喜欢她坐在他身上动作,一头青丝倾泻的模样。
可擦拭起来才知道,要费这么大的功夫。
他不急不躁,也不唤人进来,一边绞发一边叹:“你这头青丝真是难得。”
令仪道:“是要保养出来的,宫中本来就有方子,十五姐姐又改良了下,每次我洗发,流翠姑姑都会给我涂抹按摩,绞发也有讲究,不能太干,否则便会变得毛糙。”
宫里的娘娘固然天生丽质,可为了维持美貌都没少下功夫,多少年流传下来的宫闱秘方,当然有十足的效用。
秦烈道:“过几日,我从宫中寻人来为你保养。”
令仪爱俏,只是之前根本顾不得,立即理直气壮道:“要找最好的嬷嬷与姑姑!”
秦烈笑:“臣遵命!”
若换成寻常,令仪又要嗔他,可这次她心思在别的地方,“十五姐姐和流翠姑姑还是没有消息吗?”
这句话,她每隔几日便会问,这次秦烈的回答还是一样,“还在找。”
令仪顿了下,问:“现下,是不是没有消息才更好?”
隔了几年,若人还在,怎会杳无音信?只怕一有消息便是噩耗。
秦烈道:“纵使她们已经遭了不测,你也还有我。”
轻轻梳理她的长发,他轻声道:“有我一人便已足够。”
令仪未察觉他话中的危险执拗,又提起他那几个孩子。
“我是他们的嫡母,还是该与他们多亲近,若是不管不问,怕是要被人说,我这个王府主母,苛待他们。”
秦烈笑:“人小心大,你看看自己,哪里有主母的样子?”
没见过哪家主母这般娇气懒散,窝在人怀里,让人给她绞头发的。
他早有打算,“他们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左右只要有我在,他们便得敬着你,无人敢冒犯,你也不需要勉强自己照应他们。至于孝顺”他的手滑到她柔软的腰间,暗哑着道:“以后自有咱们的孩子孝顺你,难不成还要指望他们?”
她立时满面绯红,挣扎着要躲开。
秦烈一只手便轻易钳制住她,低头亲吻她额头:“你便只当这府中只有我,只当着世间只有我,无需顾忌在意任何人。”
他的话匪夷所思,便是她久居深宫那般闭塞,也知道人活在世上,冷宫中的妃嫔,也要与人相交,岂能只系于一人?
可他说的郑重又认真,眼中隐隐带着执拗。
令仪还在想那几个孩子,并未察觉,提议道:“不如这样,只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这三日,让他们给我请安?这样既不亲近,也能维持基本礼数。倘若真的井水不犯河水,只怕他们将来也要被人诟病不孝。”
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谢玉献上玉玺后,皇上虽则龙颜大悦,却并未授予他一官半职。
若说昔日的谢家玉郎看似儒雅谦和,实则目下无尘,如今他经历三朝,倒当真养出些荣辱不惊的气度。
他一言不发,回去谢宅。
这也幸得昔日老首辅两袖清风,谢府才没在一次次京城动乱中被劫掠破坏。
不少人知道他博学多才,更有一些人知道宋家投降乃是他一手谋划。
打着提前烧冷灶的心思,有人借着老首辅的名义想要举荐他。
谢玉全都谢绝,终日待在家中,足不出户。
直到几个月后皇上终于想起他来,给了一他个翰林院五品闲职,负责编纂书目。
“玉郎大才,只编纂书目,当真太过屈才。”礼部侍郎道。
谢玉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陈兄不可妄言。”
两人刚下朝,坐于马车中行于闹市。
五品官职,堪堪只够上朝站在末排,礼部侍郎乃老首辅门生,昔日常出入谢府,算是看着谢玉长大,如今却与谢玉平辈相交。盖因如今他虽然也算高官,可这些京城旧臣,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是担心过了今天便没来日?便是保了性命,这荣华富贵却是难以维继,——皇上身后那些功臣旧部,不过是还不熟悉朝政,待他们熟悉,便是他们被贬官下放之时。
这也是为何秦烈什么也不做,朝中便有许多想要攀附之人。
其中大部分都是前朝老臣。
太子在冀州时便处理政务数年,俨然已经形成东宫的小朝廷,他们这些人只能找一个新的去处,那便是一贯只行军打仗的端王。他身边只有武将,缺的便是文臣。若能得他青眼,便是雪中送炭,更可能是从龙之功,那些前朝老人,如何能不心动?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位端王爷,竟那般扶不上墙!
陈侍郎自认有一双识人慧眼,觉得这位端王爷是人中龙凤贵不可言,是以抱着做凤头不做鸡尾的主意,拒绝了太子一党的拉拢,一心只想攀这边的高枝。却不想这位端王爷非要求娶前朝公主,硬生生断了自己的念想,还得罪了东宫,一思及此,陈侍郎便几欲呕血。
正巧看到也是刚下朝的端王车架停在街角,一个侍卫正在排队买近来京城供不应求的胡饼。
端王向来不注重口腹之欲,这番为谁,不言而喻。
陈侍郎嘲讽道:“都说久别胜新婚,咱们这位绿帽王爷新婚了这许久,还热乎着呢。今日酒楼同乐,明日策马同游,也不知道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把一个残花败柳的淫/妇当成了心肝肉。”
谢玉笑容收敛,“陈兄慎言。”
陈侍郎反应过来,“险些忘了,谢夫人与端王妃乃是姐妹,贤弟还请原谅则个一时失言。”
他虽这般说,却无愧疚之意,盖因朝中无人不知,端王爷与谢玉不和。
倒也称不上不和,毕竟端王如今地位,岂会将谢玉放在眼里?
只是单纯的看不上。
听闻谢玉赋闲在家多日,又只得了闲职,都是端王从中作梗。
——随着端王娶了王妃,朝中形势已定,皇上反倒交给了他几件差事,各部都有,哪里火急哪里去,办的倒是漂漂亮亮,一举打破众人以为端王只会领兵打仗的偏见,不比太子差,甚至更为干脆利落。
也因此,更让陈侍郎等人痛惜,——这样的人,偏偏参不透美人关!
陈侍郎感慨:“我也只是唠叨几句罢了,任他如何胡闹也是龙子龙孙,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像咱们,过了今日未见得还有明日,不过为人刀下鱼肉罢了。”
谢玉少不得要宽慰附和几句,最后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各自家去……
秦烈回到府中时,令仪还未起。
秦烈天不亮便要上朝,回府也不过辰时三刻,府中无长辈需要侍奉,也没有小辈过来请安,她自然想睡到几时是几时。
秦烈在床边坐下,深秋早晚愈发的凉,她一截香肩露在外面,上面还有他昨晚咬的牙印,正睡得香甜。他拉起被子为她盖好,又坐了会儿,见她还没动静,不得不将她唤醒。
令仪惺忪着眼,对于被叫醒十分不满。
秦烈含笑道:“给你带了胡饼,昨日你不是嫌饼凉了不好吃?再不起,又要凉了。”
令仪这才愿起身。
待到她梳妆打扮完,胡饼不热不冷,正好入口。
平时冷了的饼,她尚且能吃一个,今日只吃了半个便放下,秦烈问:“怎么?吃腻了还是不合胃口?”
令仪苦恼道:“都不是,只是我近来胖了些,该要克制。”
秦烈道:“你是之前太瘦了,现下最多只是匀称,多吃些才好。天儿越来越凉,再那般瘦,怕是多穿几层衣服都要将人压垮。”他说了这么多见她不为所动,想了想又道:“况且稍圆润些好看,人太瘦了容易形销骨立。”
这话才算说到了令仪的心坎上,她心安理得地又吃了半块胡饼,才把剩下的推给他。
秦烈特意过来陪令仪用早膳,实则领了公务,吃完饭又得出去。临走前看到令仪愀然不乐,他笑着捏她的手,“舍不得我?放心,我忙完一早回来。”
令仪“哦”了一声,依旧郁郁。
往常在宫中,看似也是这般终日无所事事,可那时她要给太子准备东西,还可以去十五公主那里学习医术,更有十六公主一起消磨时光,倒也不觉得日子难熬。而如今,秦烈不需要她去费心讨好,也没有旁人可以说话逗趣,日子便显得长而无趣。
之前她苦夏不愿出去,秦烈曾将戏班子召至府中,甚至连街上耍把戏的班子也请过来过。
都是一时新鲜,看过几次便索然无味。
她对秦烈道:“我想出府,去外面逛逛。”
秦烈道:“胭脂水粉衣衫首饰,不拘什么,都让他们送来供你挑选,何必要自己出去?”
令仪恹恹道:“可我一个人在府中无聊。”
秦烈想了想道:“听闻西域有一种狸奴,两只眼睛一蓝一碧,十分罕见。还有宫中老太监养的鹦鹉,十分会说吉祥话,我让他们送来,还是还是你想养一只自己教?”见她不吭声,他又道:“我记得你上次见了鹰隼十分喜欢,我让人驯服一只给你送来?”
令仪摇了摇头,“我不要,它们在外面好好的,何必因为我一己之私,便要困在这里不得自由?”
秦烈瞳孔微缩,盯着她问:“你也觉得不得自由?”
令仪未察觉他的紧张,只嘟起嘴巴抱怨:“我只是终日无所事事,觉得光阴虚度,以前在冀州时你出去打仗我都在做什么?”
秦烈岂能回答,只斟酌着道:“这样,我让你那两个宫女过来陪你说说话?”
令仪依旧不满意。
秦烈捏着她气鼓鼓的双颊,笑道:“我也巴不得终日在府中陪你,亦或是能整日将你带在身边,只是如今是多事之秋,外面太乱,才不得不让你整日待在府中。听话,听我忙完这一阵,便带你去庄子上跑马打猎。”
令仪这才勉强应了下来。
秦烈固然不想让令仪出去,可他说的多事之秋却不是虚词。
耿庆等人盘踞蜀州,不断向外扩张,皇上之前派人前往镇压。
领兵的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将,原以为会手到擒来,不想过去后被打了个落花流水。皇上问罪时,那老将道,此次败北固然是他指挥失当罪不可赦,可兵部提供的武器大都老旧,甚至有的已经生锈,兵甲质量参差不齐,有些简直不堪一击。这也就罢了,五万人的兵卒,配备的兵甲武器竟不足三万,其余人还是借了当地守军的武器才堪能上阵。
可兵部记档,拨给老将军的兵甲武器分明就是五万。
双方你来我往,口舌不休。
皇上下令彻查,这种活计吃力不讨好,最后落到了秦烈手里。
结果一查,发现兵部中许多老旧装备,还大量虚报,用以谋取朝廷维护费用。
而老将军出征,是因为其副将与兵部众人勾结,认为此战必胜,纵然以次充好谎报数量也无妨。不想竟遭败北,老将军察觉不对,查探之下,这才露出马脚来。
皇上大为震怒,大宪成立方几年,就出了这样的贪腐事件,且问题竟出在他立国所仰仗的军队上。因此不由庆幸,幸好秦烈所率军队因着终日东征西战,为了不贻误战机,装备没有及时归库,否则只怕此时天下已经姓宋。
而最让他担忧的,是兵部尚书是太子的人,竟已经将手伸到他自己的老部属那里。
——自端王娶妻,太子一家独大,若有机会谁不想讨好储君?
这是被他发现,那藏在暗地里,已经效忠东宫的还有谁?
是不是连大内也不再安全?
念头一起,皇上何止悚然?简直如芒刺背。
自那时起,旁人便是在他面前称赞太子几句,他便觉得别有居心,只是当时不发作,回头来必要找机会惩治,虽不至于要了性命,贬官夺爵却少不了。在宫中时更是疑神疑鬼,对于内侍与宫女,可不如对朝臣那般温柔,短短一月,紫禁城内多了数十冤魂。
一时间,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令仪虽不知道政事,也感受得到风声,只盼着这段时日早些过去。
可天不遂人愿,灾祸不独行。
还未等这件事过去,京城及周遭几个州郡遭遇暴雪严寒,仿佛嘉禾十五年重演。
内有贼人作乱,上有天灾降临,民间又开始出现流言,说当今天子德不配位,秦家乃篡位贼子,上苍这才降下惩罚,是为天谕。
为此,朝廷不知抓了多少人,京兆尹与大理寺的牢狱几乎人满为患,谣言依旧屡禁不止,还有白莲教死灰复燃的迹象。未免烈火燎原,皇上命端王为禁卫军统领,负责京城治安,名为彻查实为镇压。
秦烈终日忙的脚不沾地,莫说什么跑马打猎,若非令仪在王府,他怕是要住在卫所中。
第64章 施粥 。
令仪虽娇气, 却不是那等不顾大局之人,眼看他整日辛苦,再不提出去之事。
好在有吟霜傲雪每隔三五日进府, 能与她说说话。
最初她们尚在追忆昔日在宫中时光,渐渐地, 说的最多的便是她们在宫外的日子。
比起宫中那空中楼阁一样华美却平淡的时光,还是在外面脚踏实地一天天活着, 尽管不乏艰难困苦,尽管有时泪水横流, 却也因此笑容更为欢愉,动人心肠。
令仪喜欢听她们与那些宫人在外面如何慢慢聚集,慢慢自立, 其间那些或心酸或畅快的故事, 也喜欢听她们讲外面百姓的家长里短。
这日吟霜傲雪与她说起外面灾民的惨状。
天下初定,许多人刚刚得以休养生息,便遭遇雪灾,家中存粮不足,更有不少百姓房屋倒塌。许多逃荒的灾民开始往京城聚集, 之前有零零星星的灾民尚且能进城,现在越来越多, 京城已禁止灾民进城。
令仪紧张地问:“朝廷驱赶了他们?”
吟霜道:“只是不让进城,倒没驱赶, 可城外的人越来越多,天寒地冻,缺衣少食的,不知道要死多少——听说每日开城门,官兵都要先去清理尸体”
见令仪脸色微变, 傲雪打断吟霜,叹道:“这些总归不关咱们的事,幸得王妃上次送的银两,奴婢们才能在立冬前翻盖了房子,也备好了粮食,这个冬天过得比以前反倒更舒心。”
令仪道:“你们可还有什么短缺?尽管与我说。”
吟霜是个实性子:“奴婢知道王妃心里记挂着咱们,可是只有救急没有救穷的,只有自己立得住日子才能过得好。否则便是王妃给我们万贯家财,也是守不住的。便是如此,每回我们过来,不过与您说说话,回去时也没空过手。”
待到她们又拎着下人们备好的东西离开后,令仪却坐在那里沉吟许久,最后命人唤秦小山过来,询问她有多少私产。
平日里,莫说宫中不时会有赏赐,但凡有新的布料衣衫宝器饰物,那些店铺的掌柜都会第一时间送过来任她选,哪有什么用得着银钱的地方?是以,她对自己有多少私产并不清楚。
秦小山听她查私产,还以为要用银子,忙恭声道:“王妃一应花费,皆由公中所出,不知王妃想要什么东西,小人即刻便去置办。”
令仪道:“不必麻烦,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看罢了。”
她自己要做的事,不想花秦烈的银子。
令仪也是今日方知,秦烈还为她设了个私库,里面摆的都是她自己的东西。
里面有她见过的近来宫中赏赐和买下的宝物,更多的都是她未见过的嫁妆。
秦烈终日东征西战,尤其自江南一路打过去,伪朝乱臣、江南豪绅收藏的宝贝许多都成了她的嫁妆,只价值连城的书画便有足足六箱,被随意堆放在角落,纵然她再不喜文墨,亦觉暴殄天物。更不提那些宝珠玉器,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厚厚一叠房契地契,遍布京城与江南,都是最富饶之地,其中还有两座茶山。秦小山与她道,如今新朝初立,百业凋敝,尤其江南简直一片狼藉,这些产业一年约有五六千两的收益。待过了这几年,便是一年两三万的收益也不在话下。
而她之前的嫁妆,只有一个小匣子,里面放着嘉禾帝给她的嫁妆单子。上面乏善可陈,与秦烈为她备的那份简直云泥之别。
匣子里还有十来张地契房契,先太子当年为她着想,刻意在冀州及其附近州郡置买的铺子田地,虽然这些地方不算十分富庶,收益不能与京城江南相提并论,可因着战乱从未波及冀州,秦烈派人打理着,这些年存下共计一万三千余两的收益。
先太子已仙去多年,可她仍在受他庇荫。
令仪伤情了片刻,方将那匣子珍重合上。
有了这一万多两银子,她有了底气。晚上秦烈回府,与他说起自己想设棚施粥赈济灾民,不出所料遭到他的拒绝。
“赈灾是朝廷之事,自有户部与地方官员操持,施粥并非那么简单,不仅要有粮食,还得有人手。何况那些灾民饿了太久恐生民乱,没有朝廷官兵看着,实在太过危险。”
令仪道:“庄子上那些粮食根本吃不完,何况还可以买,银子我有,人手我也想好了,就是宫里出来那些人,他们在宫中当惯了差事,最周到不过,便是有事也能随机应变。我再同你借几十个护卫。这些人我自然不会亏待,按天给他们发银钱,不会让他们做白工。”
听她说的有条有理,秦烈来了兴致,“公主已经有了章程?”
令仪确实早有准备:“这些人一天下来成本要十两银子,一个粥棚,一日粮食加薪柴大约需要二十两的成本,我打算开两个,一日便需五十两。雪灾不比旱灾,天气转暖,那些灾民便会返回故土,算起来也不过百十天,我有一万多两银子,绰绰有余!”
她一本正经算账的样子实在可爱,可秦烈依旧严格,摇头道:“算的不对。”
“不对?”
秦烈道:“你算的是现下的粮价,可因着雪灾粮价飞涨,很快你的成本便要翻倍。且如今四个城门处都有灾民,而你一旦施粥,其他城门的灾民便会蜂拥而至,外面现在已经聚集了两万多人,每日还在增加,到时你区区两个粥棚,又能救济多少?到那时,人饿的狠了哪还知道什么叫害怕?莫说几十个护卫,便是上百个也未见得安全。抢粥抢粮还是好的,逼得急了他们甚至会杀人,反正法不责众,最后只会是无头公案。更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后皇后尚不说话,前面还有一个太子妃,岂有你一个端王妃出风头的道理?”
令仪肩膀垮下,满身写着沮丧:“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秦烈捏了捏她终于长了些肉的两颊,宽慰道:“过不几日皇后便会带头捐银赈灾,各家女眷都会响应。你若实在不忍心,到时咱们多捐些银两便是。”
果然没过几天,皇后捐出五千两银子用以赈灾,之后宫中娘娘,各家女眷纷纷响应,秦烈以端王妃的名义捐了四千两,比太子妃的四千五百两少一线。京城权贵何其多,据说最后凑了十万余两银子,交于户部。
十万两银子,便是扔在海里也能听个响,可吟霜傲雪再次过来,却带来外面灾民越来越多,甚至开始冲击城门,被射杀了一片的消息。
令仪问:“户部不是已经开棚施粥?”
灾民无非是想活着,便是一日能吃个三分饱也没有寻死的道理。
吟霜叹道:“是在城外施粥,一开始北城还有不少百姓假装灾民混进去冒领,结果呢?一碗粥里没有几粒米,跟刷锅水差不多,莫说饱腹了,去了的人回来没有不骂的,都不值得花那么多功夫排那么长的队!”
不用想也知道是官员中饱私囊,令仪怒道:“这可是天子脚下,他们竟如此肆无忌惮?”
连一贯沉稳的傲雪也忍不住道:“听闻主管此事的户部主官是皇后的弟弟,太子妃的父亲,之前还在称赞皇后大德的百姓,这几日都在暗中议论,说这是皇后与国舅沆瀣一气,坑各家的银子。”
她说的还算文雅,实则民间骂的比这难听数倍,甚至还有人骂那些卷银子的人惺惺作态,尤其是太子妃和端王妃,这俩可是皇后的亲儿媳,谁知道不是当面捐款背后分赃?
令仪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方低声道:“你们回去后,替我做件事。”。
过了七八日,秦烈难得午后便回府,令仪正坐在榻上为他做中衣。
秦烈恨不得浑身上下都是她亲手做的东西,只是
“接连下了几日大雪,纵然烧着火龙,屋里也有寒气,这些不急着做。”他拢起她双手,皱眉责备:“下人们怎么伺候的?你这手都是凉的。”
令仪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不知道冷热,觉得冷了就会用手炉暖着。”
秦烈意有所指:“我倒希望你是三岁孩童,才不会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
令仪眨了眨眼,“王爷在说什么,臣妾怎么一个字听不懂?”
秦烈被她这副装无辜的模样勾的心痒,清咳一声方正色道:“近日京中街头巷尾忽然传起了谣言,说皇后要亲自去城外施粥。”
令仪笑问:“此举不仅与灾民有益,更彰显天家圣德,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秦烈不得不挑明:“原本这只是无关紧要的传闻,可大宪不过立国几年,又是兵败又是大灾,民间越传越离谱,还有人说这是皇上德行有亏,需要九天娘娘下凡普度众生。这便是妖言惑众,我如今掌管京城治安防御,自然要严查,公主不妨猜一猜,我这一查查到了谁的身上?”
令仪此时已经没了侥幸之心,心虚地解释道:“我只是想以民意逼迫皇后亲自出来施粥,到时定然没人敢敷衍了事。又想着吟霜傲雪她们那里三教九流,放出谣言来既能很快传播开来,也不好查证,这才从未想过会传得这般离谱。”
她扯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捉拿他们问罪吧?”
秦烈道:“我若要追查,第一个就该拿你是问!”
一提到自己,令仪顿时理不直气却壮:“我知道你舍不得抓我,可她们都是听我的,你也不许为难她们!”
秦烈无奈,“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没办法,才这般胆大妄为。”
令仪伸手搂住他脖子,逼得他不得不弯腰,方才眉眼弯弯地问:“你是我夫君,我不依仗你又能依仗谁?”
看着面前笑得小狐狸一样的公主,秦烈没一口亲上去已算自制力惊人,仍强撑着教训她:“这是刚好落在我手里,若换了旁人,你又当如何?”
令仪小嘴像是抹了蜜,“若是旁人,面对流言,根本束手无策,也只有夫君你才能这么快抽丝剥茧探得真相!”
这会儿不亲,简直枉为男人。
秦烈将人压在榻上,亲了好一会儿,若不是怕她着凉,已经将人“就地正法”。
到最后他坐起身子,她依偎在他怀中问:“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她们?”
何来处置?还得亲手替她将证据毁去,秦烈这般想着,嘴上却道:“那需得看你表现。”
令仪意会,忙求饶:“我只做过这一桩坏事,以后再不敢了!”
可她只意会对了一半,秦烈与她耳语,令仪未听完耳朵已然红透。
“你、你趁人之危,卑鄙无耻!”
秦烈低笑:“卑鄙便卑鄙吧,臣今日在公主面前,便做一次十足的小人!”
他说到做到,吃过晚膳,便早早将公主拉去床上。
逼着她将之前扭扭捏捏不肯做的姿势,摆弄了三四个。
秦烈近日繁忙,常常深夜回府,令仪那时已经睡下,也旷了几日。
这夜被翻红浪,狂蝶弄蕊,一直到三更天才消停。
翌日天还未亮,他神清气爽地起来,穿上朝服准备上朝,令仪惺忪着一双眼看他。
秦烈自责道:“怪我吵醒了你。”
他便是回来晚了,也要与令仪同睡,练就了从他来到他走,不吵醒她的功夫,不想今日马失前蹄。
令仪摇头:“不是你,是我心里有事”
她坐起身,关切地问:“皇后会施粥吗?”
秦烈本想让她不要关心与他无关之事,费神且无用。
可看着她那澄澈关切的双眸,那些话却说不出口,只道:“定然会有人施粥。”
令仪闻言,未察觉其中微妙,粲然一笑,外面冰天雪地,室中却如早花初绽,大地回春。
秦烈按捺住自己想告假的念头,对她道:“天色尚早,你睡个回笼觉,等我回来,与你一同准备施粥之事。”
没过几日,便传来太子妃要在三日后施粥的消息,她不仅自己施粥,还号召众位诰命贵妇,开棚施粥,赈济灾民,立时便有不少权臣之家女眷响应,引得百姓齐颂。
令仪却心生困惑,“为何是太子妃,不是皇后?”
便是皇后授命太子妃,也该是她号召众人,可此事中却根本没有皇后的名字出现,实在大不寻常。
秦烈早有预料,“传闻遍市井,却传不进宫墙。”
令仪疑惑,纵然谣言传不进皇宫,太子妃却是经常入宫的,但凡在皇后面前说一句,也轮不到她来挑头。可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妃,只要出来施粥,救的都是灾民的性命,令仪未在上面多想,又开始忙碌起自家施粥之事来。
很快,城外便多了十几个粥棚。
太子妃的粥棚自然是最华贵的,且白粥量大管饱,一粒粒晶莹剔透的贡米倒入锅中,太子妃亲自为灾民盛粥,满满一大碗,插筷不倒,莫说灾民,便是京城的平民,也鲜少喝到这么好的粥,在场的百姓与官员无不称赞。
其他粥棚自然不敢与太子妃那处相比,却也相去不远。
夫人们个个出来施粥,一时间饭香四溢。
周围不仅有官兵巡逻,更有各府的侍卫在,无人敢闹事。
令仪并未出来施粥,只坐在马车中,秦烈特意告了半天假来陪她。
却见她非但面上没有喜色,反而眉头越皱越紧。
只这么一会儿,她便看到不少京中百姓扮作灾民过来,毕竟贡米白米便是一般百姓家里也不是日日喝得。且他们通常喝完一碗还不满足,还要继续排队,将那些真正的灾民挤到身后。后面插队之人并不鲜见,并不限于假灾民,灾民中的青壮年也会循环排队,插队加塞。
而最需要救济的老弱妇孺,本就因着腿脚不便排在后面,因着前面的人不断加塞,怕是再增加几个粥棚也喝不到粥。
官兵与侍卫只管前面的队伍,以免冲撞了贵人,怎会管后面的百姓?
对此完全视而不见。
回去的时候,她与秦烈商量,想多增加一个粥棚,且只供老病妇孺。此外,她还想将备好的白米换做糙米陈粮。
“我这般做不是因着怕花销,只是这些本就是普通百姓的吃食,定然不会再排队来与灾民夺食。且今日首日施粥,太子妃亲临,也不过在这里待了两个时辰,定然不会时常过来。我想着”她斟酌着道:“户部侍郎能欺瞒皇后,一府如一国,若太子妃与众位夫人们不再过来,那些下人难道就不会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这边施粥的名声打出去,灾民越来越多,粥米越来越少,怕会生乱,我要低价多囤些粮食备用。”
天下初定,又连番征战,至今蜀中仍在作乱,将士粮饷尚且匮乏。如今的粮食更多的是在京城那些前朝显贵手中,他们无不待价而沽。前几日筹备施粥时,粮价便一日三涨,虽则秦烈又给她一万两的银票,她也不愿这般白白浪费。
且她心中隐隐觉得,到了饥荒时,草根、树皮都吃得,给灾民喝白粥,本身便不应该。
太子妃不过为了收买人心,其余人不过陪她唱戏,无人真正关心灾民死活。
第65章 旧伤 。
“这些是我粗浅想法, 可是旁人都在施白粥,唯独咱们是糙米。我足不出户,你在外行走却难免被人耻笑, 你若觉得不可行,我便不做。”
秦烈知她悲悯良善, 却不想她还能想得这般周到,只觉与有荣焉, 岂会阻止。
“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他道:“无人敢对我说三道四。”
无人敢当面对他说三道四, 背地里名声却实在难听。
虽说施粥本就是自愿,可奈何旁人都是白米,唯独端王妃的糙米实在鹤立鸡群。
在京城里, 端王的名声前所未有的难听。
昔日大军进京不扰民的战神, 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秦烈掌管京城治安,岂能听不到嘲讽之声,他只充耳不闻,还交代不许让王妃听到半点风声。
朝堂上虽不像民间那般,也有不少人在歌颂太子妃功德时, 总会状似不经意间提到端王妃的行径,用以对比太子妃的高洁。
却不想皇上固然褒奖了太子妃, 却并未责罚端王妃,甚至与其他参与施粥的各家夫人一样, 给了赏赐,只比太子妃稍差。
尽管不能大获全胜,东宫也松了口气。
毕竟他们已凄风苦雨数日。
——兵部涉事之人被严惩,皇上虽未明面上责罚太子,太子却因御下不严, 自请禁足,此乃常见戏码,朝堂上常有人请罪,不乏涕泪横流之辈。只是这一次,皇上没有阻拦,那便是准奏,还不如责罚,毕竟自请禁足,连个期限也没有,谁知道哪日才能出来。
东宫因此人心惶惶,也有幕僚分析,此时一动不如一静,毕竟一直以来,无论太后皇上还是皇后,心中属意都是太子,便是想改弦更张,连个备选也没有。那些皇子莫说非嫡非长,更与社稷没有寸功。唯独一个端王,更是绝无可能。
——若立他为太子,岂不要封前朝公主为太子妃?她甚至不只是前朝公主,还是南朝的贵妃。
当年宋老将军可是昭告天下,永嘉公主可是因着不承认大宪才跑去了涿州。
若她为太子妃,日后为皇后,如今朝堂这些人,在她眼中不是投敌叛国,便是乱臣贼子,怕不是要秋后算账,挨个儿收拾?
是以,朝中大臣莫说支持端王了,甚至端王要上位,他们第一个便不答应。
刚巧这时什么九天玄女的谣言兴起,宛若想要瞌睡便有人递来枕头。
太子占了嫡长,颇具才干,又得臣属支持,缺的不过是民心罢了,只要把这一块补上,不仅当下困局自解,便是皇上想立新太子,也要再三思量。
得了皇上褒奖,太子妃愈发看重,每日到粥棚施粥外,还为灾民送些御寒之物与药材。只盼皇上哪日龙颜大悦,能解了太子的禁足。是以,她对施粥越发看重,每日都要过去待上一两个时辰,其他贵妇也不得不照做,暗地里如何叫苦连天不说,面上都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令仪暗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倒日日过来,只是并不露面,坐在马车里远远看一看,以期发现什么纰漏及时补上。
看着自家两处粥棚,长长队伍中不是老人便是妇孺,无一不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
令仪略略放下心后,还是不禁叹了口气。
这般半月有余,到了十二月初四,太子妃出奇地并未出现在粥棚。
之后接连几日,都未见她踪影。
那些本就为奉承东宫的贵妇见状,渐渐也不再过来,各家之前开到酉时末的粥棚,渐渐未时初便撤,之前的插筷不倒的白粥米粒变得越来越稀少,有好几家到最后居然到了粥可照人,米粒清晰可数的地步。
令仪依旧每日坐马车去巡查一圈,自家粥棚一如既往,因此排队之人越来越多。
她命人又开了四个粥棚,所有灾民都可领粥,原来那两个仍旧只供妇孺老弱。
新开的粥棚没有增加人手,用的全是之前帮着维持秩序的灾民,他们干活不求别的,只求一家人能吃饱便行。
一下子开了六个粥棚,又逢粮价大涨,令仪手中的银两,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这时正巧离京两月的靖王爷回京,送来一百五十石糙米,五十石粟米,另外还有两马车的药材,据说加在粥中,人喝下去可生热发暖,抵御严寒。
令仪虽与这位靖王爷虽未谋面,却收到过他不少的东西。
他终日在外游山玩水,一会儿在沧州,一会儿在青州,每到一地都会着人送来当地特产吃食,还有许多别出心裁的民间玩意,还有许多自制的药物。
这些东西都是送给秦烈的,却都刚好都是她喜欢之物,最后自然全都落在了她手中。
以前她可以不领情,如今这些粮食实打实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令仪特意前来谢过靖王爷。
秦洪今日终于得见失忆后的十七公主。
她显然过得很好,他从未见过的好,面色红润,唇角带笑。
十五公主知道了,定会高兴。
再看自己三哥,明明人就在身旁,一双眼还是恨不得粘在公主身上,脸上再没有前几年的阴郁病容,是许久未见过的志得意满,慵懒闲适。
秦洪终于放下心来……
接连下了几日雪,令仪不便出门,在围炉旁烤桔子。
烤好的桔子,用竹签将橙子扎穿,提起来放到身旁小案上,又用特制的木竹工具剥,免得烫到了自己。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如同冀州关外囤粮的松鼠,秦烈目光早从书册上移开,越看脸上笑意越浓。
最后索性放下书册,坐到她身边,含笑问:“想吃让丫鬟们烤好剥好便可,何必自己忙活?”
令仪道:“这是意趣,你不懂。”
虽然嘴上嫌弃,可终于剥出一瓣来,她用竹签扎上先递到他嘴边。
他张口咬下,看她弯着眼睛问自己:“甜不甜?”
“甜。”他抱她在自己腿上,连骨头都要甜酥了。
秦烈今日休沐,难得无事。
两人就这样你一瓣我一瓣分吃了桔子。
秦烈未曾想,世上有这般静谧欢愉的时光,哪怕什么都不用说,也觉身心安稳舒畅。
只是这安稳很快被他自己打破,到底忍不住,香甜的橙汁在彼此唇齿间交换,她推他胸膛,“光天化日”
他横抱起她往床边走,眸色深沉,“要的就是光天化日!”
拒绝的不彻底,便像欲拒还迎,床幔放下,拔步床上一片昏暗。
只她腻白肌肤透着莹光,青丝铺洒,红唇水润,一双眼看着自己,脉脉含情。
秦烈分不清胸口与身体哪处更火热,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随着他的动作,令仪原本羞涩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坐起身来,抚上他的胸膛,“怎么、怎么伤的这么重?”
秦烈不必低头,也知道自己今日过于忘形,竟忘了遮掩。
以往两人欢好都是在夜里,纵然室内点灯,落了床幔也看不分明,令仪今日才看到他胸口这道长长的疤痕,自左肩到右腰,横贯整个上半身,纵使如今已经痊愈,依然狰狞恐怖,当初怕是深可见骨性命垂危。
秦烈抓起衣衫遮挡,令仪却不肯,拨开他的衣衫,“我那时摸到,你还说男人都是这样原来是在骗我。”
秦烈拉起被子将两人盖上,“行军打仗,受伤再所难免,算不得什么。”
令仪不信:“若当真算不得什么,其他的伤势你还会与我讲,为何独独瞒着这一个?”
秦烈叹息,“还不是担心你害怕?”
“人就在我面前,伤口已经好了,我还能害怕什么?”她这样说着,眼睛却已经湿润。
她是后怕,又心疼,更恼他不告诉自己。
手轻轻触上去,那般轻柔,仿佛稍微用力他都会疼,“到底何时受的伤?你竟然受这样重的伤,岂不是全军大败而归?”
他本来不想说,奈何她泪盈于睫。
他无奈道:“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私下渡江去寻人,遭了暗算,亲卫几乎全部战死,我也被逼得跳入江水之中。不过我命大,虽重伤落水却未死,自己爬上岸,又被秦小山寻到,之后便返回了京城。”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忘记了当初被人藏在马车夹层,遇到她迎亲队伍时的深深不甘,若非重伤不能动弹,他便是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于他人。
后来伤势好了,却因着在水中泡太久,伤了肺腑,落下夜咳的毛病。
于此而来的,还有无尽的梦魇。
在此之前,哪怕她私逃数月,他也一直视她为自己的掌中之物。
直到那刻,方才明白什么叫覆水难收。
可如今,她就在自己怀中,温香软玉,甜蜜的仿佛梦境。
他不由怀疑这又是自己梦魇的开端,很快,她又要决绝离去。
低头时,正对上她温柔目光,她问:“人找到了吗?”
他将人带到胸前,下巴在她头顶轻蹭,“找到了。”
她却没了声响。
过了好久,方听她闷声闷气地问:“那人是男是女?”
他稍一错愣,接着朗声大笑,胸膛震动。令仪愈发不自在,偏偏挣不开他的怀抱,他慢悠悠地回答:“得我这般看重,自然是”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他却刻意顿了顿,方道:“男人。”
“当真?”令仪怀疑。
“当然。”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是个三十出头身高五尺的男人,大腹便便,满面胡须,整日无酒不喜,无肉不欢,衣衫一月一喜,鞋袜一季一换。”
令仪可不会被他轻易唬住:“这样的人,你找他作甚?”
秦烈道:“他纵然有万般不是,却有一门独门手艺,旁人都比不得。”
“什么手艺?”
“酿醋。”秦烈凑到她颈边,深深一嗅,“酿的一手好醋,又醇又酸!”
令仪反应过来,又羞又气,攥起拳头锤他,“你又胡说!”
他笑着拉下她的手,低头吻她的嘴,“让我尝尝到底有多酸”
两人到晚膳时分方起,令仪软绵绵靠在秦烈身上,任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喝粥。
秦小山在外面禀报,说秦烈递上的告假被皇上驳回。
秦烈早有预料,眉眼未抬,吩咐道:“那便请太医过来为我诊治旧伤,告病假。”
令仪立时坐直身体,“旧伤?”
秦烈安抚:“不过是借口罢了,这几日不宜上朝。”
待秦小山离开,令仪问:“你为何不愿上朝?且若执意不愿上朝,直接告病假也可,为何还要兜这样的圈子?”
秦烈惯来心中谋划,沉默寡言,在幕僚处也是倾听居多,多余一句话也欠奉。
却唯独喜欢与她说话,如同雕琢一块美玉,又像是养一个女儿,引导着她一步步地揣测自己的心思,在她的思考行事上也打上自己的烙印。
他问:“你可知为何太子妃近日不去施粥?”
令仪摇头。
“因为东宫死了一名侍妾。”顿了下,他声音平又轻,“是太子刚出世孩子的生母。”
令仪毕竟宫中出身,立时明白过来,“是太子妃下的手?”
秦烈不答只道:“太子膝下唯有二子,如今都没了生母,尽数养在太子妃名下。”
令仪不免诧异:“孩子还不到半岁,当时母子均安这是否太过明显了些?她就这般着急?”
秦烈道:“她不得不着急,昔日冀州的侍妾不过普通书香门第,可东宫便是侍妾也是官员之女,其父虽只从五品,却是吏部尚书的侄子。——她若再不下手,只怕过年便要给这位侍妾名分,一个侧妃总是少不了的。”
令仪想起太子妃在粥棚那副悲悯温柔的面孔,暗地里却在下此毒手,不免心惊。
秦烈察觉怀中人的僵硬,将她搂得更紧些:“别怕,她决计害不到你的身上。”
令仪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若你有一日看上旁人,一定要告诉我,我会退位让贤,绝不阻你们的路。”
秦烈一窒,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就这般看我?”
令仪垂眼,小声道:“我只是怕自己变坏如果看到你与她人生儿育女,我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变成太子妃那样”
秦烈心立时软了下来,无奈地揉她脸颊,“早知道便不告诉你,省得你在这里杞人忧天。”
令仪也觉得自己大煞风景,转而问道:“你不愿上朝,可是怕皇上让你去查案?可是”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东宫出这样的丑事,皇上竟要严查不成?!”
她果然从不让他失望,秦烈道:“那位侍妾只是从五品官员之女,纵然其父叔叔是礼部尚书,也不过一个垂死的老头子,为自家侄孙女请封还可,万不会为一个死人得罪东宫。可东宫还有一位即将临盆的侍妾,可是父皇老部下的庶女,岂能不唇亡齿寒?便是看在他面子上,父皇也不得不严查。”
令仪明白过来,“所以你不愿上朝一来是真心,二来也想让皇上和太子知道,你是真的不想掺和进这浑水中,或者说,不愿与太子结仇。”
秦烈道:“既是太子,又是我二哥,我何必趟这趟浑水?”
令仪问:“那皇上与皇后,到底想不想查出真相,惩治恶人?”
秦烈未曾想她这般敏锐,赞许地道:“他们自然想知道真相,至于惩治恶人”他轻哂:“堂堂当朝太子妃,怎么可能是恶人?”
令仪默然片刻,轻声道:“所以只有那位侍妾是当真丢了性命,百日孩童没了生母。”
秦烈见她目露悲色,劝道:“那些都是别人的事情,与咱们无关。”
令仪恻然:“京城外的灾民,女子那般少,不足男子一半,想来不是留在了家乡,而是死在了路上,那些是平民百姓,天灾使然,或许怪不得旁人。可这位侍妾是官员之女,却要为了家族,被送去做妾,被人害死,人人心知肚明凶手是谁,竟也得不到一个公道。”
秦烈怕她伤了心神,笑着劝慰:“怪我,又勾起你这许多话来,还是在府中呆了太久,才会这般多思。待过了这几日,各部休沐,我带你去庄子上泡泉,咱们住到年关再回来。”
见她虽然点了点头,却依旧怔忪不乐。
秦烈低声道:“也未必一点公道也没有。——太子妃之所以那般明目张胆,是因为有皇后默许,可这一回,皇后未必还像以前那般保她。”
令仪还想再问,他却讳莫如深起来。
第66章 乐景 。
之前虽是严冬, 还未过年,天气便已转暖,冰雪初融。
秦烈终于得了几天闲, 带着令仪去往郊外庄子泡泉。
一路上遇到陆陆续续返回故土的灾民,一开始他们频频往这边看, 不久后,便不断有人朝他们跪拜。
秦烈道:“粥棚和马车上都有端王府标记, 他们认了出来,跪拜是在谢你。”
令仪做那些事只为自己心安, 从未想过要人感激,忙让马车走的快些。
待到走到没有灾民的地方,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转头却看到秦烈深沉灼热的目光。
“为何这般看我?”她问。
他握住她的手, 郑重其事道:“微臣能娶到公主,真是平生幸事。”
幸事不只是这一遭,还有她对他儿女的善待。
公主之前养在深宫,最知道孩子想要的不只是衣食无忧。她会将宫中赏赐的东西挑着各人用得着的,送到几人院中;会因着秦烁秦灿读书练功有了长进, 重重酬谢他们的夫子师父;会给秦茵荣送去最时兴的首饰衣裳,连胭脂水粉也未曾落下。
且孩子大了, 难免有应酬交往之事,她特意在公中放了一笔银子, 免得他们三人想要办宴席或送礼物时囊中羞涩,只需有正当理由便可支取。
且每一次,都是打着秦烈的名义。
秦烈对儿子抱有厚望,但凡有闲暇便会考教他们功课。
对女儿诸多纵容,只望她出嫁前在家里能过的舒心。
却也有许多疏忽, 毕竟他十几岁便上了边关,除了军饷外,从不为银钱苦恼。
根本不知道京城人惯来拜高踩低,交往应酬,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而这些孩子对他又敬又怕,无人敢置喙。
令仪虽然不曾想过居功,三个孩子又不是傻子。
对她即便不说多亲近,却也有几分真诚的敬重。
毕竟谁不喜欢不多事只给钱的长辈,连秦茵荣也不例外,态度有所松动。
秦烈虽然不曾抱过希望,可见他们相处和睦,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否则这次又怎能带上接孩子一起出门?
可到了马车上还是叮嘱她:“不必为了他们费太多心神。”
令仪在宫中时,那么多的妃嫔公主,各有各的御下手段,且宫中的各种赏赐宫宴,平衡制约,见得多了,自会了然于心,这区区三个孩子,岂在话下?于是道:“不过借花献佛罢了,费不了什么心神。”
秦烈意味深长道:“借了花,可是要还的。”
在马车上,他便想让她先还一回。
为了去庄子上,他这段日子可谓没日没夜的操劳,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这才终于在昨日将公务忙完,已许久未与她亲热,此刻软玉温香在旁,他不想忍,也不必忍。
可因着她不肯,最后还是不得不在马车上忍了一日,直到天黑进了庄子,这会儿他已无需再忍,不想天降噩耗,——公主忽然来了癸水。
令仪更加苦闷,这下她势必泡不了温泉。
在宫中时,她的癸水十分规律,这次失忆后,不仅癸水不是提前便是退后,而且每次来时都会腹痛难忍。幸好丫鬟细致,带了常用的药包,秦烈喂她喝了药,又起了暖炉为她暖肚子。待她终于睡着,他才将已经变温的暖炉放到一边,起身独自来到泉中,将冀州泉水中的情形忆了一遍,算算日子,等他们回去,公主身上也未见得干净,想重温旧梦势必不可能,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之后两日,令仪几乎都窝在床上,秦烈白日带几个孩子骑马,早早回来守着她,为她熬药暖肚,与她说说白天的趣事。
到这时令仪还是很乖巧的,要喝药便喝药,可到了第三日夜里,她疼痛一缓解,便娇气起来,开始嫌药苦。
秦烈平时都会哄她,太医开的药,每月五副药,来癸水的时候喝,一日也不可耽误。
可这次他并不勉强,只问:“当真不疼了?”
令仪忙点头:“不疼了。”
秦烈笑了笑,将碗放下,事出反常必有妖,令仪隐隐感到危险。
果然,一放下碗,他回过头时,目光便变得极沉,这般熟悉,令仪岂会看不出来?她下意识往旁边刚挪动,就被他压在被褥之中。
他攥着她的手腕,将她钉在床上一般,眼中势在必得太过明显,令仪不得不提醒他:“我今日不方便!”
秦烈粗糙的手指来回摩挲她嫣红唇瓣,声音暗哑:“总有方便的地方。”
令仪瞬间便反应过来,教导嬷嬷教过,他一直纠缠,她一直不愿做的东西。
她自然还是不愿。
秦烈哄她:“公主只是现下忘了,其实你以前最喜欢吃”
令仪一个字也不信,忙打断他:“才不会,我嫌脏。”
秦烈低笑:“怎么会?我洗的干干净净,公主若不信,可以自己再帮我洗一遍。”
他拉过她的手去握,令仪像是被火烧了一样,手立时弹开,去推他的胸膛。
秦烈单手捉住她两只手腕,再度压在她头顶床上,声音又轻又柔,“公主怎能这般忘恩负义?臣吃公主的又何止百次,怎地只要这一次,公主也不愿成全?”
令仪被他说的脸颊滚烫浑身透红,这话虽然不假,可哪一次不是他非要,连她求饶也没用?如今不仅被他倒打一耙,还被暗哑着声音求:“臣实在忍得难受,公主心疼灾民,心疼孩子,为何不能疼疼臣?”
令仪只觉自己迷了心窍,明知他是装可怜,被他缠着缠着最后还是如了他的愿。
许久后,秦烈回过神来,方察觉适才自己最后的失控,手自她脑后放开,果不其然看到她憋的通红的脸,还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还有嘴角溢出来的白zhuo。
他忙端来茶碗让她漱口,连声道歉。
可不管他怎么哄,令仪漱完口便躺回床上,背对着他一个字也不肯说。
她是真的生气,秦烈不敢贴上去,只能侧身与她睡下。
不一会儿,听到她平缓均匀的呼吸,他才稍稍放下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入梦乡。
被令仪叫醒时,他满头的冷汗,令仪关切地看着他,“你做了噩梦?”
果然又是梦魇,秦烈担忧地问:“可吓到了你?”
令仪摇头,“我只听到你低呼一声别走,之后便来回挣扎喘气,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了你。”秦烈喘着气缓缓道:“梦到你要走,怎么都拦不住。”
梦中的惊悸还未平息,他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我发誓,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不勉强你做不喜欢的事情,你也再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他的手臂勒的很紧,令仪感到疼痛,可他满头的汗,狼狈又沉痛,这般祈求着,令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爱怜地搂住他的劲腰,“你做的什么怪梦,我为何要走?又能走去哪里?”
秦烈问:“当真不生气了?”
“刚刚有些生气,可很快就好了,不然怎么能睡着。”她如实回答,接着苦恼地道:“怎么办哪,我总是对你生不起气来。其实你不让我出府,我有些生气。施粥时你不让我下马车,我也有些生气。之前说要带我打猎骑马,因着公务食言,我更生气。——明明有好多好多生气的地方,可是”她看着他,目光明亮又温柔,“我一见到你,就心生欢喜,尤其是现在还有心疼,就更舍不得与你生气了。”
他艰难开口,竟有些结巴,“心、心疼我什么?”
心疼他此刻莫名的惶然与脆弱,还有
令仪俯身,在他胸前那道蜿蜒的伤疤上轻轻落下一吻,“这个。”
那般轻柔的一个吻,秦烈却浑身一震。
她定然是他命中躲不开避不掉的魔障。
生来就是为了要他的人,他的心,他的命。
此时此刻,秦烈只恨不得两人瞬间白头,相拥着离世。
亦或是将她一口一口吃进腹中,免得再可能的分离之苦。
他以前总觉得文人矫情,才会苦时思乐,乐时念苦。
如今方知,原来人在最幸福之时,当真会心生恐慌。
怕琉璃易碎,怕彩云易散,越是美好,越不得长久……
在庄子上只住了五日,一行人便返回京城。
翌日,秦烈带着令仪与几个孩子进宫参加除岁宴。
去的马车上秦烈对令仪反复宽慰,有他在,她什么都不必怕。
这种宫宴,尽管只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令仪也参加过许多次。
况且除夕家宴,宴请的不仅有皇亲国戚,还有朝中大员。
这样的场合,纵然太后皇后不喜欢自己,也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是以令仪真的不怕,可她喜欢看他紧张她的样子,一边享受一边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还这么贪心。
宫宴果然还是那些流程,即便改朝换代,连那些赞美之词也依旧大同小异,而宫宴的饭菜依旧是一早做好热在蒸笼里,不知热过多少遍才端上来,早就一个味道。
令仪在王府养得嘴越来越挑,更觉难以下咽。
幸好来时,秦烈有先见之明,让一家人先喝了些粥,此时见她几乎不动碗筷,在案几下捏她的手,低声道:“府里备好了吃食,再忍一忍咱们便回去。”
许多人目光不经意地看过来。
都想看看这位让端王自毁前程,非要迎娶的前朝公主。
且这位前朝公主,还做过南朝宋平寇的贵妃,甚至还生下一子。
因此,坊间传闻十分难听,有说端王鬼迷心窍,有说公主擅长巫蛊之术。
可无论哪个版本的故事中,公主都是一副祸国妖妃的长相,风情万种,妖媚无双,双目含春,男人被她看一眼便要被勾走魂魄。
只是眼前这位端王妃,乌发雪肌,唇红齿白,眼睛清亮水润,脸上犹带几分天真,虽然是鲜见的美人,却与妖媚着实沾不上半点关系。
秦烈侧身,为她挡去大部分视线。
令仪也一直垂首低头,刻意不引人注意。
直到皇上召几个皇孙上前问话,她才抬起头来。
秦烈见她目光在几个皇孙间来回巡梭,继而眉头轻锁,低声问:“在看什么?”
令仪道:“那日我在太后宫中,见到一个孩童,他叫太后曾祖母,为何今日未见他过来?”
秦烈未曾想她忽然提起焕儿来,为了照顾大嫂的心情,也顾忌他的颜面,焕儿向来不参与家宴。不曾想,公主只在太后宫中见过那孩子一面,又过了这么久,竟还想着他。
秦烈假装若无其事道:“或是太后侄儿家的孩子,今日在家中守岁,不曾过来。”
令仪想反驳,那孩子分明说他出不了宫,又觉得没有必要。
——无论那孩子是谁,与她都无半分关系。
可是之前想到要见到那孩子的喜悦期待,和此时的失落难受,强烈到不容忽视。
她只能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否则几乎要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皇上勉励了几位皇孙,又夸太子妃与端王妃持家有道,最后人人都有赏赐。
令仪平静地行礼谢恩,只是太子妃显而易见的有些失落。
往年这时,皇后都会对她交口称赞,可日前大理寺查出是她身边嬷嬷主谋暗害了那位侍妾,虽然看似并未涉及到她,大理寺少卿也找到些许证据,说那位侍妾生下孩子后恃宠而骄,对嬷嬷侮辱责骂才遭此横祸,可东宫里的体面嬷嬷到底为何去害一个主子,明眼人都猜得出原因。
因着太子妃骤然失宠,令仪的不受喜欢倒显得不那么明显起来。
这般熬到散席,终于可以出宫,马车上备着容易克化的点心,水囊里装着烫好的酒。
秦烈自水囊里将酒倒出,想让令仪喝了暖暖身子,她已经靠在他肩膀上睡了过去。
秦烈将酒杯放下,让她躺在自己怀中,睡得更舒适安稳。
忽然想起,自指婚到如今这些年,竟是两人首次过一个完完整整的除夕夜。
虽然遗憾,可以后他们还有许许多多个除夕,无数个日子可以一起度过。
他低头看着自己膝上那张沉睡的白腻小脸,伸手为她捋了捋贴在脸颊上的碎发。
她似被所扰,眉头蹙起,樱唇张开,竟在梦呓。
他侧耳去听,终于听得清楚,分明是在低唤:“麟儿”
他呼吸一滞,僵硬地转过头来,几乎是惊惧地看向她,生怕看到一双看似沉静实则冰冷的眼眸。
她依然在沉睡,大约只是做了场梦,亦或是无意识地呢喃。
只是一行泪自她眼角溢出,落在他的手臂上,将他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冰封。
第67章 出征 。
自那夜起, 秦烈提心吊胆了许久,夜里甚至再度有了梦魇。
可她醒来后一切如故,并未有想起什么的迹象, 仿若那夜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
如是过了数日,秦烈方松了口气。
此时已经过完上元佳节, 官员各归各位,前朝后宫同一时间下发旨意。
皇上命端王掌兵五万, 镇压蜀州反贼。
而皇后则给太子封了两个侧妃,一个是刚刚诞下太子三子的侍妾, 另一位则是国舅家的一位庶女。
皇权,那是连称呼亦要与人不同的存在,一个“朕”字便将帝王与他人分开。
岂能容人觊觎僭越?
帝后皆是如此, 尤其如今的皇后, 更不是心胸开阔之人。
太子妃之前行事,过于急切。
九天玄女普度众生,她去普度众生,还要皇后何用?
纵然她并无僭越之心,皇后却有无养虎之患。
某种意义上来说, 皇后比皇上更在意权柄,——皇上可以在皇位上坐到咽气, 可皇后依附于皇上,一旦皇上殡天, 她便是太后。
——而皇宫的女主人,从来都只是皇后。
如今她还不是太后,太子妃便要越过她去,若有日她成了太后,皇后更不会将她放在眼中!
皇后昔日钻牛角尖, 还有能劝诫之人。
可惜这一次,那个能劝诫皇后之人便是太后,这般尴尬的身份,反而不好多说。
兼且秦烈那日在皇后宫中的质问,太后岂能不留心,查探之下,对太子妃买凶暗杀秦烈之事已了如指掌。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岂能不怨?更不会来说和。
太子妃如何也想不到,不过一次施粥,竟让她与皇后——自己的亲姑姑产生这么大的裂痕,甚至于她都不知道如何喊冤辩白,毕竟皇后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着要迎娶侧妃,太子解了禁足。
太子妃极为贤惠,一手操办太子迎娶侧妃的诸般事宜,细致周到,井井有条。
二月二十,新人进门那日,宾客散尽,她方才回到房中,屏退下人,原本最亲近的老嬷嬷已经在牢中自尽,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她独自坐着,静看月光洒在床上的那束冰凉。
直到传来推门声,她没有回头,怒喝:“大胆奴才!竟敢不听吩咐擅自进来!”
“容儿,是我。”身后传来太子的声音。
太子在对面坐下,与她聊起昔年旧事。
当年冀州意气风发小将军刚订完婚便出征,以为要建立起千秋功业,不想却被朝廷背刺,苦等援军不到,长兄战死,自己也身受重伤瘫软在床,那时请了许多神医,都说他兴许再难站起。就连当时的将军夫人也升起了退婚的打算,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儿子已经废了,她岂能忍心让自己娘家人一辈子困在一个残废身边?
可甄容还是嫁了进来,不顾父兄的反对,执意嫁给了秦煦。
那时正是秦煦最绝望暴躁之时。
他骂她,赶她,嘲笑她,奚落她,说自己不过看在母亲份上才答应娶她进门,实则根本看不上她。可无论他怎么骂怎么赶怎么尖酸刻薄无理取闹,她只是一声不吭地陪着他,却从不纵容他,逼着他一遍遍地起身,一点点的挪步,花了多少血泪汗水,秦煦方能如今看起来只是病弱一些,其余行动站立皆与常人无异。
如今朝廷诟病太子妃无所出,岂知成亲前几年,太子根本不能人道。
后来终于成事,太子妃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一次不小心跌倒,导致小产,那时她已经二十八岁,之后寻遍名医,却再也没有怀过胎。
太子大秦烈五岁,长子却比秦烁还小。
在太子妃三十岁之前,他从没有别的女人。
回忆至此,两厢沉默下来。
半晌后,太子妃劝道:“殿下,时辰不早,您该去陪新妇了。”
太子起身走到门边时停下,并未回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温煦,“我知道你向来要强,可这里是京城,不是冀州,父皇母后也已不是当年的将军与夫人,容儿,一动不如一静,万事都需忍耐。”
说完推门而出,离开还不忘为她轻轻关好那扇门。
而端王秦烈也已集结大军,待大河冰封消解后便出发。
秦烈是百胜将军,打下了大宪大半疆土,这些令仪都知道。可在他出征前日,哪怕他再如何承诺,她依然不能心安,只勉力不让他察觉罢了。可她这浅显心思,秦烈岂能察觉不出?平时欢爱后,都是他贴着她搂着他,这一次她虽然依旧疲累,却紧紧抱着他的劲腰,侧脸贴着他的胸膛,虽然一句话不说,也看得出其中的不舍依恋。
秦烈胸中柔情满溢,再度承诺:“放心,蜀州那几个鼠辈,皆我手下败将。打完仗,我立时便回来,绝不会让你等太久。若实在等不及,想我想的厉害,便写信交给秦小山,他会派人将信及时送于我。”
令仪生性羞涩,又总脱不开公主的仪态规矩,闻言低声反驳:“我才不会想你”
行军打仗这种大事,来往传的都是战报,她岂能做此小儿女之态?
除了在宫中那晚,她再没有诉说过情意,秦烈虽然知道这是她性子使然,却也遗憾,故意叹气道:“公主不会想我,我却会日夜想着公主,一刻也不会停息。”
令仪不明白,初见时那般冷峻深沉的男人,让人一见便心生恐惧,如今这些蜜语甜言却张口便来。纵然听过许多次,她还是微微红了脸,嘱咐道:“战事凶险,你万不可分神,千万珍重自己,万事小心,我、我会在王府等你回来。”
秦烈知道说出这话已是她的极限,其实一直以来,他需要的也是这一件。
——她在他与她的家中,乖乖等他回来。
端王秦烈用兵如神,未尝败绩。
且这一次的蜀州那几位宋老将军的义子,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以为他这次也会速战速决。却不想一直到六月,仍未见胜负,或者说各有输赢。
对蜀军来说,既有地利,又有人和,且天气越来越热,北军不耐湿热,连天时也倒向了他们那边。再看秦烈这边,拖得越久,粮草越难供应,且朝中质疑之声越来越大,无数奏本摆上了御案,若不是皇上压着,少说也是无能之罪。
种种因素下,秦烈不得不孤注一掷,妄图自以山间小道进山,绕到蜀军背后伏击。
却不想此举正中蜀军下怀,先头部队被人围在山道截杀,秦烈身先士卒冲在前面,也被流箭射中,当即掉下马来,身受重伤,如今生死不知。
令仪听到消息,当夜便生起了病。
她看似柔弱,却鲜少生病,一来得益于十五公主昔日在宫中为她打的底子,二来是她情绪引而不发,擅长自我消解,便很难起病灶。
只是这一次不同,她本就没了亲人,这一身这一世只系于秦烈身上。
之前百日已十分担忧,若连他也不在,她在这世上便只剩自己一人孤苦伶仃,活着竟不知为何。
她这病来势汹汹,却还不忘嘱咐秦小山。
端王受伤之事只见于战报,寥寥几人知道,如今多少人盯着端王府,未免人心浮动,万不能从她这里窥到破绽,是以只偷偷拿些药便是,万不可请大夫,更不可请太医。
她勉力交代完,便烧得人事不知。别人看她浑身滚烫,药水难进,只觉万分凶险,于她自己却并不觉得,她此时正在做梦,梦里自己正站在一条河边,河对岸母妃和太子哥哥正遥遥看着她。
虽然是梦,她却什么都知道,知道母妃与太子哥哥早已不在人世,她非但不怕,反而高兴地问:我这是到黄泉了吗?母妃,太子哥哥,你们是不是来接我的?十五姐姐和流翠姑姑都不在,是不是她们还没死?秦烈,他也还没死?!
太子哥哥道:是啊,死了的人才来我们这边,他们都还活着,你也回去吧。
令仪怔怔看着他,秦烈还没死,十五姐姐和流翠姑姑也还活着,她本不该走的,可是这会儿她却想踏过河去。明明秦烈对她百依百顺,日子过得极为美满,可她这一刻看见太子哥哥与母妃,不知为何只觉得累,从心底发出的疲累,累得她不想回头,只想躺进眼前这一片温暖的水中,随风飘荡,随意到哪里去。
她往前一步,踏入水中。
太子哥哥微笑问她:小十七,你真的愿意走吗?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和事?
她侧头回忆,可只一想,便觉头痛欲裂,母妃心疼地说:别想了,想走就走吧,那世间本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来这里,让娘好好疼你。
一句话,说的令仪红了眼眶,她快步往里走了几步,想要回到母妃身边。
她想要变成孩子,扑进娘亲怀里,可下一刻她被人拽出了河水。
她睁不开眼,只觉有人钳制着她的下巴,逼她张开了嘴,紧接着嘴上一软,苦涩的药汁渡进了她的口中。她不肯咽,药汁尽数顺着嘴角流出,可渡药之人极有耐心,又一点点地渡过来,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渡了多少口多少碗,床褥被打湿大半,到底还是喝下去不少,她的高烧终于开始慢慢消退。
她又昏睡了几个时辰,这才虚弱睁开眼来。
第一眼看到床边趴睡着一个男人,她大惊,可还未等她叫人,那人便睁开一双利目。虽眼中尽是血丝,一身风尘仆仆,脸颊凹陷,更是胡子拉碴,她又岂能认不出,这人便是秦烈。
她还未说话,眼泪便流了下来,秦烈俯身抱着她宽慰:“别怕,我回来了!”
尽管他身上满是尘土,却仍闻得到血腥气,令仪担忧地问:“你不是受伤了?”
秦烈道:“不过一点小伤罢了,不碍事。”
令仪不信,逼着他解了衣裳,便看见肩头包扎的布带隐隐透出鲜红的血迹。
忍住又要落泪的冲动,令仪问:“你们获胜了吗?便是获胜了,受伤了也该休养一番,何必这么着急回来?”
两军仍在对峙,秦烈得知她生病的消息,便不顾众人阻止,快马疾驰回来。也幸好他日夜兼程,一刻不敢停歇地回京,否则只怕如太医所说,公主撑不过今夜。
一想到这里,秦烈便不由后怕,手颤抖着抚过她消瘦的脸颊,“此事说来话长,你先用些白粥垫一垫,还要再喝一碗药,这高烧怕是要反复几次才能完全消退。”
令仪听话地任他喂她喝了粥,又用了药,此时才听他说了事情起末。
令仪立时大急:“将军擅离职守回京,这是杀头的大事,你、你快些回去!”
她仍旧虚弱,一着急便喘起来,秦烈忙扶住她,“你这情形,我如何能离开?便是回去,也是心不在焉,又何谈指挥大军?放心,我这次回来无人知晓,你好好养病,待你好一些,我即刻便走!”
令仪道:“可若你这个将军不在,蜀军发起突袭又该如何?”
秦烈道:“如今他们早被我们围在圈中,自顾不暇,我久攻不下,和此次受伤不过是演戏给别人看罢了,不想竟让你这般担忧,是我的错。”
令仪自责道:“是我太过软弱,惹得你担忧。可你一个领兵的将领,如此做戏是为了给谁看?”
秦烈道:“父皇去年派了他的心腹大将,以为势在必得,结果败了个灰头土脸。倘若我一去,一两个月便胜利凯旋,他们会如何想?”
令仪道:“自然是端王爷用兵如神,为朝廷除去心腹大患,难道他们不该高兴?”
秦烈慢慢道:“他们不会高兴,只会觉得我很危险。”
他自嘲:“倘若我不先败上几场,朝中那些人如何安心?庞老将军的脸面又要往哪里摆?”
令仪蹙眉:“将士出征,不想着如何打胜仗,还要盘算如何打败仗,真是荒唐!你们便是这样打下的江山?”
秦烈道:“以前是打江山,如今是坐江山。父皇以前要的是胜,如今求的是稳。”
令仪默然片刻,道:“你们各有各的考量,可因此枉死在战场上的那些士兵当真无辜至极。”
刘家那般腐朽不堪的皇室,竟生出这般悲悯良善的公主。
秦烈心中爱极,却又担心她太过忧虑,忙道:“若非如此,不止我,只怕那些曾经跟随我东征西战的将士,也要被忌惮排挤甚至屠戮。这些士兵的家人我会妥善安置,至于他们的仇”秦烈顿了顿,再开口语气隐含刀锋之意:“我必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秦烈在府中呆了三日,直到令仪病情不再反复。
离开前,他再三叮嘱她不必为自己挂心,千万照顾好自己。
自小到大,他出征过无数次,这次最为担忧不舍,尤其是想到她说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只是听着便将他惊出一身冷汗。甚至晚上一合眼,便梦到她头也不回地要走进水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
他能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从他指尖流逝。
就像怀揣着什么偷来的东西,距离还回去的时间越来越短。
他不甘心,也不信自己毫无办法。
只要他一直守在她身边,让她轻松无挂碍地生活,她便不会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是以,他以最快地速度返回蜀州,紧接着发起总攻,之后又带着几百近卫,马不停蹄地返回殿前复命。
这一仗虽胜,却拖了几个月,实在算不得多大的功绩,而之后殿上发生的一幕,更令端王的功劳不值一提,甚至该被治罪。
——东宫授意的御史参奏端王虐杀降将,称蜀州耿庆早已投降,只降书便上了三封,偏端王不受,非要瓮中捉鳖,甚至还以身犯险与他单独比试,最后将人捅成了筛子,虐杀至死。不仅耿庆,其余曾经涿州宋老将军那些义子,纵然阵前投降,端王也充耳不闻,一一斩杀。
秦烈微微一笑,表现地极为宽宏大度,“战场形势风云万变,他们不过是假意投降,诱我军深入罢了,御史大人没打过仗,不明白其中关窍,本王不与你一般计较。”
御史差点被他气了个倒昂,还好有他的同伴在一旁搭腔,“想必端王此言不虚,否则那些人与端王殿下并无仇怨,端王为何要虐杀他们?”
秦烈闻言眉峰微挑,那御史已经答了起来,“听闻昔日端王妃在涿州时,本被伪朝奉为长公主,便是被耿庆当众调戏逼迫,才不得不委身宋平寇。想必端王殿下早就怀恨在心,因此才”
搭腔之人故意喝道:“大胆!端王妃乃江南陈家之女,孙御史为何这般信口雌黄?!”
孙御史冷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现下端王妃到底何人,朝中谁人不知?若只是一个端王妃也便罢了,可她昔日与宋平寇生下一子,如今”
他的话未说完,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秦烈疾步上前,只一带一转,便拧断了他的脖子。
朝中大半数都是文官,便是手中有过不少人命的,也鲜少见到有人这般死在面前。
何况这人还是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御史,这里更是早朝殿上!
行了凶的端王非但毫无惧色,反而施施然跪下请罪。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皇上,他长长叹了口气,“端王殿前行凶,目无尊长,胆大妄为,本该严惩,可他刚得胜归来,又是御史出言污蔑挑衅端王妃在先,功过相抵,情有可原,着褫夺兵权,并罚俸五年!”
“端王爷一场仗下来,拉回来的战利品以车计,罚俸五年,连闭门思过都没有,实在过于轻拿轻放了。你看那马车,啧啧,果然财大气粗毫不在意,下朝后,还不忘给王妃买吃食,真是一刻也不能离。可怜咱们十年寒窗尽付天家,还不如托为女儿身”
散朝后,侍郎酸溜溜地絮叨,谢玉微笑听着,直到岔路口两人分开。
老首辅寒门出身,又两袖清风,住的还是昔年做太傅,教导仍是太子的嘉禾帝时皇后赐下的宅院,起初三进的院子,几经扩充也不过五进,后来嘉禾帝再要封赏,老首辅皆推辞不受。
比起那些达官贵人宅子占了整条街,谢府在小巷中,旁边还有不少百姓居住。
他下了马车,走回巷中,却没进谢府,而是推门进了旁边一个宅院,对坐于石桌旁的人拱了拱手:“端王爷。”
这是两人自涿州一别后第一次见面,可朝中形势却与他们当初所料相差无几。
一旦东宫一家独大,必遭皇上忌惮,不得不重用秦烈以制约。
只是秦烈想做的从来都不只是一把刀。
皇上如此多疑,秦烈岂敢掌兵?是以上次得胜回来便主动交了兵权。
与他南征北战的部下被皇上打散分到冀州等边关要塞,无一不远离京城。
可这一年来,秦烈先后任过禁卫军统领,又率领京畿地区的大军拿下蜀州。
如今看似手中依旧空空,可关键不在于兵权在不在他手中,而在他的人有没有到合适的位置上去。
忽然被通知今日见面,谢玉自然知道是为何事,开门见山道:“今日参奏的御史,并非我安排之人。”
他安排的御史,只会参端王爷虐杀降将,贻误战机,绝不会将公主牵扯进来。
秦烈面沉如水,“我信你,我此来是要你查几个人。”
他本来安排的极为完满,可公主还是得知了消息,那便是他的身边人出了问题,他的刻意蛰伏还是让身边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谢家密探,监察百官,却不敢将手伸到他的部下那里,现下不得不破例了……
黑老壮这几年有时睡觉都会笑醒,不知自己是走了什么运道。
穷苦人家出身,只是仗着有一身力气进了军营,为的不过是能填饱肚子,结果一次比试莫名多了个兄弟,之后跟着那兄弟干,一路从冀州到宁州又到京城,成了五品武将,还置办了房子田地,娶了媳妇儿,纳了小妾,生下了几个儿女,又将父母接来居住,一家人过得和乐从容。
可这日他刚在小妾房里睡下,便被下人叫醒,一听是自己兄弟过来,他腰带没系好就出来。孙月彬不是自个儿来的,将一个襁褓刚出生不久中的婴儿交给了他。
黑老壮虽憨却不傻,孙月彬自到了京城,便开始左右逢源,尤其王爷娶妻后,他与东宫之人来往的越来越多,这些事旁人不知道,他关心自家兄弟却不会不察觉,一看孙月彬这阵势,又想到军中传言,倒也猜到几成,立时就红了铜铃眼,“眼看日子越来越好过,咋就到了这地步?王爷待咱们不薄,你糊涂啊!”
孙月彬面容颓败,难得与他解释:“原本我也想和你一样知足常乐,可我祖上是骠骑将军!这些年来,时刻不敢忘恢复我孙家昔日荣耀的组训,可这荣耀只有九五之尊才能给!王爷”孙月彬长叹:“我原本是一心辅佐王爷,便是不成不过身死罢了,可不想他为了一个女人”他说到这里恨极,狠狠一拍桌子,“事情既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成者王败者寇罢了!”
他不舍地深深看那婴儿一眼,“你这些年来一直劝我娶妻,不要与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来往。可我这一生要么荣耀至极,要么一败涂地,未有结果前岂敢成亲生子让自己掣肘?这个孩子是我一个相好背着我生下,我也是刚知道。如今将他托付给你,若我能赢,自会回来找你。否则便请你替我将他养大。我终日阴谋算计,看似不少朋友,事到临头信得过的竟然只你一人!”
他交代完,转身走入夜幕。
黑老壮第一次整夜失眠,翌日便听说端王爷派兵围了孙月彬的府邸,满府无一幸免,一夜命丧,唯独孙月彬不知所踪。之后不少与孙月彬相熟之人都被问话,黑老壮提心吊胆,却无人来问他。
他以为自己是孙月彬兄弟,可在旁人看来,孙月彬脸厚心黑,无利不起早,只爱结交高位之人。而他不过是孙月彬脚下的泥,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一点脑子都没,供他打趣逗乐罢了。兼且他又对端王忠心耿耿,便是孙月彬有什么谋划也不会告知他。
托这般福气,他提着心吊着胆,倒平安无事过了一段时间,正巧这几日有一个妾室生产,他一狠心,将自己亲生孩子送到乡下,将孙月彬的孩子养了起来。
第68章 夫子 。
过完重阳, 秋高气爽。
动荡了十年之后,京城终于再次迎来三甲游街的盛事。
游街所经之处,街道两旁无论铺子还是民居全都成了香饽饽, 尤其是二楼的位置,一早便被人重金预定, 且大都是各府的女眷。
所谓榜下捉婿,与其那冰冷的名次, 到底不如亲眼所见。
人多屋少,还有许多小姐妹聚一起, 在一个房间里看。
一路不知多少脂粉香软,怕是比宫中选秀还要令人目醉神迷。
游街终点,客栈二楼最好的雅间里。
公主坐在窗边, 正一脸期待地往外张望。
“这一路上不知多少夫人小姐相看, 每到一处被人簇拥,更有那姑娘小姐又是荷包又是手帕的投掷,定然不会来的这样快。”
秦烈这提醒多少带了点阴阳怪气,令仪岂能听不出来,心里暗叹一声, 起身坐到他身旁,哄道:“我又不是来看人的, 只是恰逢盛事,来凑凑热闹罢了。”
秦烈冷哼:“我每次大胜而归班师回朝, 城门处也有不少百姓迎接,怎么不见公主去凑热闹?”
这就有些恶人先告状了,上次她明明想去的,是他自己说那么多将士,又是骑马又是行军, 个个一脸土满身臭,不让她过去,现在又来说她的不是。
相处得久了,令仪已经十分懂得如何顺毛捋,搂住他胳膊贴上去,润润的眼睛将他崇拜地望着,捏着娇到发腻的语调道:“那怎能一样?我想看你,天天都能看。”
秦烈“哦”了一声,“原来是天天看的看腻了,才想看些新鲜的。”
令仪噎了下,暗恼他现在越来越会拿乔,嘴里依旧哄道:“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夫君怎能如此纡尊降贵,与他人比较?”
秦烈道:“可公主昨晚不是这般说的,公主嫌弃臣,甚至不愿让臣近身伺候。”
令仪不料他忽然说起房中事,虽则房中只他们两个,窗户却是开着的,她低声嗔道:“谁让你总不知节制!”
初时他出征回来,令仪心软,被他哀求,便许他折腾些。可他有一副要将这几个月旷下的在她身上找补回来一般,索求无度,令仪实在没办法,才会约法三章,隔日才许他近身。
秦烈巴巴看着她,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箭伤处:“公主真不可怜可怜臣,废了那规矩?”
他又在装可怜耍无赖,与她第一次见他时简直判若两人。
秦烈听她嘀咕,笑道:“公主喜欢哪样的臣?”
大有一副她喜欢他什么样子,他便给她什么样子的慷慨模样。
令仪默了默,如实地道:“我喜欢完完整整穿着衣服的你。”
前段时间,她一见他脱衣服便腿软。
秦烈怔了怔,接着朗声大笑起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让他觉得有趣可爱?
她被他笑得红了脸,甜腻的像是白嫩的发糕上染了桃红,让人只想一口吞进腹中。他身随意动,便要勾过她腰身吻下去,可刚一动作,只听下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适才娇滴滴软绵绵贴在他身侧的人,立时像兔子一般起身跑开,在窗子边探着身子伸着脖子兴致勃勃地往下看。
好得很。
这雅间甚至还是他拗不过,亲自为她定的!
秦烈差点冷笑出声,看着不断从旁边窗户扔下的手绢荷包,心想若公主胆敢也扔个什么东西出去,任凭她如何软语撒娇,他也要将她绑回王府立时正法。
还好令仪没有动作,她只是怔怔站在那里,疑惑地自言自语:“这人怎么这般面善?”
秦烈心下愈发不满,她不是在深宫,便是在王府,府里的下人还认不全,怎会认得什么三甲之士?这口吻倒像是昔日冀州的几个纨绔,见到好看的姑娘,上前搭讪总是这一句。
他倒要看看,是何人让她觉得“面善”。
迈步走到窗边,他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只见清雅俊秀的探花郎坐在马上,雨点似的荷包手帕正从人群中和窗棂内不断投掷到他身上。
——果然很容易让人觉得面善,连他也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记忆力超群,哪怕只看过画像,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
他立时一阵心慌,便要将她自窗边带离。
不想此时已经来不及,她喃喃道:“夫子怎么到了这里?”
秦烈呼吸窒住,手在身旁无法抑制地颤抖,强自假装无事问道:“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放的极轻极轻,仿佛只要这样,她便听不到,她便不回答,便无事会发生。
可她还是听到了,转身问他:“夫子他不该在黄州教石头吗?怎会来了这里?”
问这句话时,她眼中满是迷茫,秦烈又惊又惧,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令仪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再度看向探花郎,脑中似有一片迷雾,庞大沉默的轮廓在迷雾后渐渐浮现,她想走近看得更清楚一些,可一回忆,便如数根钢针刺入脑中。
她捂着自己的头痛呼:“好疼!”
秦烈回过神来,忙扶住她,“别想!什么都别想!”
可她抬起头来,眼里已经充斥着血丝,她像只小兽一样捂着头流着泪,难受又委屈,
“秦烈,我的头好疼,好疼啊!”
秦烈颤抖着手抱起她,“你忍一忍,我们马上回去,回王府,找太医来诊治!不,我直接带你去太医院,马上就到!”
她已经疼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一径哭着求他:“你杀了我,杀了我吧,头好疼!太疼了!”
秦烈心疼的无以复加,最后下了狠心,一个手刀砍在她后颈,让她昏倒在自己怀中……
几个德高望重的太医,你看我我看你,目中皆是无奈。
最后不得不有人顶着端王沉沉目光回禀:“适才听王爷所言,王妃受过针后丢失了部分记忆,此针法微臣几个确实听过。前朝曾有一位皇帝,犯有头疯病,需得用针灸之术镇痛,当时的太医院有人精通针灸之术,想出镇痛的针法。只是皇上圣体何等金贵,要在旁人身上试针后方能为皇上施针。在试针时,意外发现了让人失忆的法子。这阵法曾经被记录在案,之前太医院也有留存。”
“只是”他为难道:“被施针之人,大都变得痴傻。施针的位置、分寸、时间都要毫厘不差方能做到让患者失忆。且这失忆无法人为定夺,可能丢了一两日的记忆,也可能忘记三四年,谁也说不准。”
秦烈问:“可有被施针之人恢复记忆的记录?”
太医道:“此针法试过百人,失忆者不过五六个,因着太伤人和,太医院早就禁了这针法。至于那些人有没有恢复记忆,书中再未记载。”
秦烈默了片刻,对几位太医客气道:“王妃尚未醒转,请几位太医在府中歇息等候。”
秦小山进来将几位太医领到厢房休息,秦烈在令仪床边坐下,握起她的手放在膝上,沉默看着她的睡颜。
桌上的沙漏,如同午门外的日头,每一粒落下仿佛都在提醒他,距他人头落地更近一分。
他静静坐了许久,有时想干脆她下一刻便醒来,给他个痛快。
有时又想,若是她一直不醒,倒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或老天怜他心焦,天黑时她终于醒来时,虽记得三甲游街,记得自己称呼探花郎为夫子。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称呼他,她自己也疑惑,“莫非他是我原本认识的人,只是被我忘了?”
秦烈端着药碗,一口药一口蜜饯地喂她,随口答道:“他曾经教过烁儿和灿儿,你自然认得。”
令仪恍然:“果然如此。”她又娇声抱怨:“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探花郎是咱们府上出去之人?我也不必巴巴地去外面看。”
秦烈佯怒:“公主此刻才算说了句真话,果然是为了看探花!”
令仪忙亡羊补牢,“这探花郎,比起王爷来,也不过尔尔。”
两人说笑间,一碗药喝完,秦烈将最后一颗蜜饯喂到她嘴里,起身将碗放在一旁桌上,背对着她时,脸上已无一丝笑意。
公主又睡下后,他来到厢房几位太医面前,这次问的是求子。
精通此道的太医道:“之前王妃癸水疼痛时,微臣曾进府诊治,如今还是那番话,王妃喝过绝嗣的汤药,此生再难有孕。原本她喝的那药应是高人所开,虽是虎狼之药,却选的最温性的药材,对身体并无大碍。奈何王妃之前用过不少避子汤,所以才会导致每次来癸水都腹痛难忍,且毫无规律。微臣开的药一直喝下去,也不过起到缓解腹痛调节癸水的作用罢了,与子嗣上却无什么用处。”
秦烈一口腥甜冲至喉间,勉力压下去,方缓缓道:“再没有别的法子?”
尽管他极力抑制,脸色已经惨白一片,几个太医忙不迭跪下请罪,“微臣无能,不能为王爷分忧!”
秦烈闭了闭眼,没再多说一句,几乎是踉跄着一步步走出厢房。
剩下几个太医面面相觑,这是站还是不站?
还是秦小山解围道:“几位大人快请起,王爷他因着王妃病情过于忧心,这才忽略了几位大人,望诸位不要怪罪。”
几位太医一边起身一边称不敢。
秦小山着丫鬟奉上托盘,“这是王府给几位大人的诊金,还请诸位笑纳。”
尽管几位太医多年行走皇宫,也鲜少见这般厚的诊金。
为首的太医忙道:“还请秦总管转告王爷,我们几人皆是杏林世家,几辈人任职太医院,最知道规矩。进了王府我们便是聋子,出了王府我们便是哑巴,王府中任何事,都不会因我们传出。”
秦小山笑道:“那小人便在此替王爷谢过几位大人了。”
他送完太医回去,回来便要禀报。
却见秦烈俯身坐在公主床边,握起她的手十指紧扣,抵在眉心,身躯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不时还有低沉的闷哼声传来。
秦小山忙退到屋外。
他跟在秦烈身边已有十几年,从未见过主子落泪。
唯一一次,隐约看到主子双目通红眼底泪光,还是在涿州。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分明已露行迹,却依旧不肯走。自己跪在床边求他,再不走便会死在这里,而且不走有什么用?公主明日便要嫁给宋平寇,他除了白白送一条命,难道还能阻拦?
那时的秦烈,只剩一只手臂勉强能动,抬起来覆在眼上,片刻才放下来。
通红的眼看着屋顶,气若游丝地自嘲道:“她是真的不要我,连焕儿也留不住她。”
说完,他扯动嘴角像是要笑,可一动便扯动了伤口,“嘶”了一声眼角便已湿润。
秦小山知道,那不是因为伤口的疼。
那是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心声,也是唯一一次。之后主子仿佛忘了世上有公主这个人,再不提她半字。
可秦小山明白。
白日里每一次怔忪,深夜里每一次梦魇,都是难以承受的痛与想。
不知过了多久,秦烈起身去净室取了块湿帕,将令仪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放下,再出门时仿佛又是寻常模样。
秦小山却忍不住,跪下道:“王爷,王妃她未必会想起来,——便是想起来,你们如今情深意厚,就算没有孩子,也未必会走!”
秦烈负手看着天边残星,久久没有回答。
或是应了秦小山的祈求,之后公主并未再有什么异常,秦烈也越发耐心温柔,两人比之前更为亲厚。只是秦小山依然能感受到秦烈的焦躁与不安,一日比一日强烈,只是勉强在公主面前粉饰太平罢了。
否则他也不会在公主生辰前,想方设法将秦焕接出宫来。
令仪生辰,秦烈原本想要大办,被她制止:“与其同一些不熟之人应酬,还不如与亲近之人小聚。”她扯住他的衣袖,“我想邀十六姐姐过来。”
他不说话,抿唇看了她许久,她始终盈盈看着他,与他撒娇,“我一年也只有这一次生辰。”
最终是他受不住,别开眼,无奈道:“那便让她来。”
谢玉明面上与端王府并无来往,反倒是与太子隐隐约约有些勾连。
若此时让十六公主去王府,难免被有心人留意。
谢玉劝道:“王妃深明大义,只要将利害与她说清楚”
秦烈却一意孤行,再三劝阻,秦烈只丢下三个字。
“舍不得。”
原来爱一个人到深处,连让她深明大义都觉得是勉强。
第69章 焕儿 。
秦焕终于出宫, 却还不如不出。
他恹头耷脑地跟着秦烈进了端王府,不想竟在这里看到自己一直寻找之人。
令仪比他还惊讶,打翻了手边茶碗, 站起来定定看着他。
秦烈没有进门,让他们二人独处。
焕儿兴致勃勃地问:“那日你刚走, 便下起大雨,我立时就想找你, 你却已经走了。她们都说你只进宫那一次,我还为此难过了好几日,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诶?你怎么在端王府里?”
令仪道:“我是端王妃,自然在端王府。”
焕儿大为震惊, “你长这么好看, 又这么聪明,为何要嫁给那块臭石头?”
令仪怔了怔:“臭石头?”
房中虽只他们二人,焕儿还是凑到令仪耳边,低声道:“说的就是端王爷,整日绷着脸, 看谁都不高兴,连话也不怎么说, 难道不像茅坑里的石头唔,其实我也没进过茅坑, 但是听小太监说过,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看,是不是和端王爷一模一样?!”他同情地看着她,“你太可怜了, 居然成了他的王妃,我也救不了你。”
令仪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又是他的什么人?”
焕儿故作老成的小脸立时垮了下来,本来不想回答,可被眼前这人温柔看着,不自觉地哼哼两声。
“你说什么?”令仪没听清楚。
焕儿闷声重复了一遍:“他是我父王。”
这下换成令仪同情地看着他,“你说的那块臭石头,就在外面站着,现在就要进门来了。”
焕儿一转头,正好看到秦烈跨过门槛,吓得往前一扑,正好躲进令仪怀抱。
令仪一把抱住他,小孩子骨头又轻又软,她莫名心中一酸,眼泪立时落下。
焕儿也顾不得害怕了,好奇地问她:“是我背后说人坏话被逮到,你哭什么?”
令仪不回答,只是搂住他,一径落泪。
焕儿一开始还在问她,渐渐地也不问了,反手搂住她脖子,还轻拍她的脊背,像宫女嬷嬷哄他一般,人小鬼大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的,不哭了。”
秦烈忍住将他扯开的冲动,对令仪道:“下人去通知烁儿他们几个,想必也快过来了。”
令仪毕竟是王妃,不好失态,不得不放开焕儿回去整理仪容。
她刚进内室,秦烈便跟了进来,沉默跟在她身后,等她质问。
令仪一开始不理他,待坐在梳妆台前,方问他:“焕儿是不是我的孩子?”
秦烈早已想好措辞:“他确是你所生,太后信佛,焕儿天生便有佛缘,是以自小被接到太后身边教养。你之前没少为此与我置气,太后年纪大了,离不得他,我一时难以将他接回来,便在你失忆后瞒着你,怕你知道了伤心。”
令仪问:“那你为何现在又告诉我?”
秦烈默了下,道:“怕你日后想起来,会更加怪我。”
他半蹲在她面前,平视她的眼睛,“我以前做过许多错事,公主怪我恼我,都是应该。我也是这些日子,才知道真心爱一个人应当如何,这些都是公主教给我的。我在学,或许学的慢一些,可真的已经用尽了全力。公主,我只求一点”他微颤的手抚上她脸颊,“再给我一次机会,别离开我,一直在我身边,怨我便骂我,恨我便打我。任你如何,我甘之如饴,只要你不走。”
令仪轻叹:“你为何总怕我走,——可我离了这里又能去哪里?”
秦烈握住她的手,沉黑的眼深深看她:“你说的没错,离了这你哪里也去不了。更何况这里有我,更有焕儿,他虽要回宫,却能时不时出来。待过几年,他年岁大了不好再继续待在宫中,到时候咱们整日在一起,那才是天伦之乐,你说是不是?”
他目中满是祈求之色,令仪如被刺痛一般别过眼,秦烈却不许她躲避,只等她回答。
恰好下人在外面禀报,说秦烁几人已经来到外厅。
秦烈不得不先出去,令仪轻叹一声,让丫鬟为她重新上妆,遮住适才哭红的双眼。
待她出去时,外面几人已经见过。
秦烁三人一早便知道有个弟弟养在太后处,却从未见过,乍然见到秦焕,还是年纪太小,惊愕之下藏不住心事,何况秦烈如此敏锐之人,一眼扫过便可窥知他们心事。
当天夜里,秦烈将秦烁叫到书房,对他道:“焕儿是你弟弟,只是这些年一直养在太后处,日后总要回王府。你身为长兄,当有长兄的气度,不仅要接纳他,更要善待他。”
秦烁面色灰败,应了声是。
秦烈心中微微失望,却还是对他道:“放心,纵然他回来,也丝毫不会影响你的地位,你是我的嫡长子,无论身份还是地位,没人会与你争。”
秦烁心中喜悦只闪过一瞬,随即熄灭,想起妹妹尖刻的话语和秦灿幸灾乐祸的脸,他忍不住质问:“父王现在这样说,日后可还会如此?他也是嫡子,更是王妃的孩子,父王那般宠爱王妃,可我娘已经死了那么久,父王你连心都变了,世子也不过你一句话,难道我就坐得稳?!”
秦烈大怒,抄起砚台便要砸过去,可是看着面前秦烁那张肖似慧娘的脸,到底还是放了下来。
静坐了一会儿道:“你娘是为你姑姑而死,更是为我为秦家而死,我未曾有一刻忘怀。只是公主”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她的身份你也明白,我给了她王妃之位,将来也会将她们母子安排妥帖,却绝不会让焕儿与你争。你尽管放心,况且纵然我有心,宗亲也绝不会同意前朝血脉继承我的位子。”
秦烁未曾想过父王会与他解释,还与他言明王妃的身份。
且说话时,那般孤寂萧索,让他第一次感觉父王也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神明。
秦烁心中无比难过,哭着跪下:“父王,孩儿不孝!”
秦烈缓缓道:“你已经长大,更是世子,当沉稳矜重,切记不要被人挑唆利用。”。
秦烈回到内院时吃了闭门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自然难不住他,可这次翻窗棂时,对上的是小丫鬟尴尬的目光。
丫鬟虽然怕他,却也知道该听谁的,怯怯地与他转述公主的话:“王妃说她因着王爷的隐瞒生气,之后几日不许王爷宿在此处,且她今日要与小公子同睡,让王爷不、不要打扰。”
偷香窃玉本是美事,奈何多了个孩子。
秦烈只得悻悻离开。
房间里,令仪与焕儿躺在床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焕儿趴在软枕上,大大的眼睛看着令仪:“你当真是我母妃?”
令仪与他解释一遍,愧疚地问:“这些年,我一直未曾亲自照料你,你可怪我?”
焕儿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他终日在太后宫中,并不接触后宫女眷,不知道有无母妃的差别。
他这样说,太后定然对他极好,他并未觉得被亏待。
也是因为他自小便未曾见过其他孩童与娘亲如何相处,令仪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眼眶再度湿润。
焕儿却忽然侧身搂住她,欢喜而满足地道:“可多了个母妃还是很好,你身上香香的软软的,和曾祖母不一样,她身上只有佛堂的气息,也不会抱着我睡觉。”
令仪将他抱紧,“那以后你多过来,我日日抱着你睡。”。
生辰那日,不仅焕儿在,十六公主也带着两个孩子过来。
她得了谢玉嘱咐,许多话不能说,只一径拉着令仪的手,忍着泪意说些昔日宫中岁月。
待到过完生辰,焕儿回宫,十六公主也要回府。
谢玉身份尴尬,他府中之人不宜与外人来往,下次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
两姐妹擦着眼泪依依道别良久,十六公主方坐上马车离开。
她泪水还未干,马车便被人拦下。
身着端王府服制的侍卫上来,不仅将令仪给她的东西全部拿走,还将马车上下来来回回搜了数遍,甚至还有两名女侍卫在马车上将她与两个孩子身上也一寸寸搜寻,最后什么也没发现,方才放她们离开。
十六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回府后告诉谢玉。
谢玉听后良久沉默,却让她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这是为谢府好,也是为令仪好。”
十六公主自然要问为何。
谢玉叹道:“端王不信你,不信我,不信公主,或许连他自己,亦不相信。”
谢玉如是推想,可在令仪看来,秦烈分明比以前还要更温柔。
甚至在年前又将焕儿带回府,一起去到庄子上。
依旧是那个有温泉水的庄子,令仪这次没有身子不适,白日与秦烈和孩子们一起骑射。
令仪原以为自己虽不能与秦烈比,却不至于比不过几个孩子,不想竟是这些人里最差的一个,甚至还比不过焕儿。
——焕儿虽小,可骑在小矮马上,秦烈又特意让他可以近靶子十步。
他除了力气不足,准头却不错,骑马射箭,百发百中,还有几次正中靶心。
看来当日在宫中说自己箭法好,倒不是自吹自擂。
令仪自然觉得与有荣焉,秦烈也不免对他另眼相看几分。
秦烁只微笑看着,只是秦灿与秦茵荣脸色越来越难看。
相比于焕儿,令仪的箭法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力气小,眼力差,她与靶子皆不动,有秦烈这位名师,少说也能蒙上两三发。
可骑在马上,她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连弯弓搭箭也做不到,更遑论射中靶心。
于是几个孩子比赛,秦烈骑马带她在一旁练习。
她学得认真,未注意他教着教着便将她带离马场,来到一处没人的地方。
原本手把手教她骑射,渐渐手便从弓箭上转到了她腰间。
两人骑在马上,她不敢用力挣扎,只推拒:“孩子们都在”
秦烈声音又低又哑,“他们不会过来”
他将她拥在大氅下,外面看不出,实则他的手早已解开她的衣襟探了进去,令仪能感觉到他的火热,更知道他之前为了过来,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提前完成公务,可自从过来这边,她整日与焕儿形影不离,他分毫近不得身,看她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深沉。
后日便要返京,他这是要不管不顾起来。
他手在大氅下作乱,唇齿在她侧颈流连,呼吸越来越灼热。
再不制止,他真能在光天化日骏马之上做出羞人之事来。
令仪按住他的手,“晚上我去找你。”
秦烈已然兴起,不肯停手,直到令仪忍着羞耻又承诺与他这般那样,他才终于应下,却也没立时回去,又将人搂在怀里好一阵揉搓吻噬,才勉强偃旗息鼓。
待他身体平复,公主散了脸上热潮,方才回去。
几个孩子已经比赛完毕,第一名是秦灿,上次参加科举,他与秦烁虽然都没考中举人,名次却比秦烁落后一大截,可武试上,却又比秦烁强了不少。
两兄弟一文一武,各有千秋。
秦烁虽比秦灿差些,也是第二,第三则是焕儿。
至于秦茵荣,比了一半发现自己最差,便折了弓箭,赌气往别处去了。
虽是寒冬,几人比出一身的汗,又觉得疲累,都想回去泡汤睡觉,连晚膳也各自在院中解决。
令仪带着焕儿离开时,秦烈对她饱含深意一笑,看着她含怒带嗔的脸,愈发心痒难耐。
他本来与公主同住,因着焕儿在,不得不宿在别处。却为了今晚,让下人特意将里面换成公主喜欢的布置,一个人在暄软芬香的床榻上等了半宿,只等来了王妃与小公子已经睡下的消息。
翌日一早,他算好了时辰过去。
焕儿被太后教养的极好,便是无人催促也会早起做功课,此时床上唯余公主一人。
她正在酣睡,中衣袖子上翻,露出雪白手臂,上面的压痕一看便知昨晚焕儿睡在她怀中。
秦烈心中泛酸,抚上去的力度不自觉变大,她睁开眼来看见他,有些吃惊:“你”
他质问:“公主昨日为何爽约?”
令仪本想糊弄过去,可见他眼中那浓稠化不开的欲念,便知说了无用,此时最要紧的是逃。
“我昨晚本是想去的,泡完泉太累,竟睡了过去。”她回答的无比诚恳,一边悄悄往外挪。
他却嗤笑一声:“骗子。”
俯身将她压入被褥之中。
焕儿每日还未亮便起,扎半个时辰马步,背一篇文章。
纵然出了宫也不例外。
待他终于做完功课,要回房间时,却被人拦下,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只不让他进去。
气得他在外面大喊母妃。
此时令仪早已失神迷乱,被焕儿声音惊醒,便开始推身上的秦烈。
秦烈抬起她小巧下巴,低头亲上去,声音含糊在唇齿间:“让他等!”
令仪还要再说,他却猛地加大了动作,令仪好不容易聚拢的神智立时便被撞的七零八落,再回过神时,已经被他抱进泉水中。
再想找焕儿,外面丫鬟道小公子已经同世子、小郡王一起出去跑马,走了有一会儿了。
秦烈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意味深长道:“小孩子没有定性,只有臣才是真的离不得公主。”
确实离不得,明明刚刚欢ai过,如今身体还要纠缠着她。
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令仪婉拒:“我累了”
他在她身后轻笑:“岂敢让公主劳累,一切自有微臣效劳。”
待他效劳完毕,令仪已经连手指都不愿动。
他把她抱在怀里,坐在榻上为她拭发。
令仪不自在地看着外面那池终于平静下来的泉水,“这池水多久换一次?”
秦烈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按下笑意解释道:“这是活水,这院子只有咱们用,过个三五天水便会更换一遍,不耽误咱们明年过来再用。”
“明年?”她微微一怔。
秦烈停了为她拭发的手:“怎么?明年你不想来?”
令仪垂眸道:“总来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要不明年咱们去打猎?”
公主什么都不懂,逢到年关,天寒地冻的能猎什么?
秦烈却只是笑:“好,明年咱们去打猎。”
第70章 麟儿 。
翌日回京除岁, 又是千篇一律的宫宴。
之后到初七,是秦烈应酬最多的一段时日,——他虽不与朝臣来往, 可那些返京述职的下属,却不得不见。令仪不耐烦见那些人, 秦烈也由着她,更不需要她用心筹备, 只让她坐着收礼,也就是闲暇时见见那些将领的女眷, 听听各地风情趣事。
秦烁虽刚过十三岁生辰,过了年关,在别人嘴里已是十五岁的儿郎。
秦烈几次会客宴席都将他带在身边, 秦烁虽有些青涩, 但是举止有度,又是端王世子,自然博得一众赞誉。
转眼到了上元节,去年上元节,皇上忽然下旨要秦烈领兵出征, 答应过要带公主出去看花灯,未能成行, 今岁又要陪皇上登明月楼,又只剩下公主一人。
往年上元节皇上登明月楼赏灯与民同乐, 都是由太子陪同。
今年竟然换成了端王,朝中谁人不暗中揣测?
殊不知皇上疑心一起,看太子如邻居偷斧,动辄成咎,何况东宫又不是铁板一块, 做事岂能毫无纰漏?至于做人东宫臣属大都是从冀州来到京城,以后便是天子近臣,个个眼高于顶。太子对臣属颇为宽纵,这几年间,没几人能洁身自好。
且便是他们洁身自好,难不成还能拦得住他们乍然飞黄腾达的家人?
东宫一位幕僚,自冀州时便追随太子,他确有几分本事,太子对他颇为信重,俨然为东宫众位幕僚之首。他倒算得上为人清正,奈何他岳家——原本的山野村民,女婿飞黄腾达,若不作威作福,与锦衣夜行有何区别?于是走起了横行乡里,嚣张跋扈之路,原本只是小打小闹,见地方小官小吏不敢管东宫重臣的家眷?胆子日益变大,这日竟因着几块田地,闹出了人命来。
原本这种事闹不到皇上眼前,可被他们打死那人,是皇上一位老部下的远亲。
秦家在冀州经营几十年,不说亲朋好友,只说下属臣工,如今冀州州府如今谁没个出人头地的亲戚?
原本这位老部下也不敢得罪东宫,且此事本就是两方各有对错,为了田地大打出手,只是自己这边倒霉丢了性命罢了。便只托信让那打死远亲之人赔礼道歉,不想凶手却气焰嚣张,东宫幕僚,日后的天子重臣,岂会将一个垂垂老矣的三品将军放在眼里?对传信之人冷嘲热讽,老部下戎马半生,本就性情急躁,此举让他在冀州老家丢尽了脸面,再不能忍!当日便进宫面见皇上,一顿老泪纵横。
皇上震怒。
区区一条人命,他岂会看在眼里?
皇上怒的是那凶手横行霸道的倚仗,区区一个东宫幕僚,一官半职也无,对社稷毫无贡献。便敢不将朝廷三品大员,他昔日部下放在眼里,可见东宫不臣之心久矣!
因此,登明月楼之人,临时从太子换成了端王。
换了旁人只觉无上荣耀,可令仪对此却很不满意。
秦烈哄她:“上元节花灯三日,我们明日再一起去看”
令仪道:“只有今夜皇上登明月楼,才会有火龙舞,明日再看还有什么意思?”
秦烈便道:“那就明年”
令仪生气地打断他:“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秦烈笑:“歪诗都出来了。”见公主瞪他,他收了笑,举手起誓:“君子一言,明年我定然带你一起赏花灯猜灯谜,若违此誓”
令仪忙抓住他的手,一抬眼就见秦烈正看着她。
那眼中柔情缱绻,竟让她不能直视。
别过脸,她道:“反正酒楼已经定了雅间,不如我今日先去看了火龙舞,明日你再陪我看花灯?”
上元节,街上行人繁多,三教九流都有,她自己出门,秦烈自然不愿意。
令仪便搂住他的腰,仰头可怜兮兮看着他:“我又不在街上走动,只去酒楼,你派多些人护着我,能有什么危险?”
明知她在扮可怜,秦烈也不忍心一口拒绝,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的这般想去?”顿了下,又道:“不去不行?”
令仪依旧那样巴巴地看着他,娇气又委屈:“就是想去”
秦烈垂眸,似有几分落寞,再抬眼又是温柔神色,嘱咐道:“我让秦小山随你过去,记得,看完了火龙舞便回来,乖乖在家里等我。”
令仪大喜,立时点头如捣蒜。
秦烈要先去宫里,再与皇上一起去明月楼,吃过午膳便出府。
令仪则是等天快黑,才不紧不慢地出发去酒楼。
这是看火龙舞视线最好的雅间,一旁便是明月楼。
明月楼虽名为楼,实则是每年上元节才会搭建的竹楼,供皇上登楼观看百姓盛事,火龙舞后,皇上下楼,明月楼也会整个点燃,成为上元节最大最好看的花灯。
雅间里一早备好了吃食,令仪刚吃了几口枣糕,喝了几口茶水,皇上便到了明月楼下。
令仪躲在窗棂边看,只见皇上一身明黄龙袍,身边是盛装打扮的皇后。
在他们身后是一众官员,两旁几百士兵尽皆披盔戴甲,气势摄人。
那么多的人,她一眼便看到秦烈,他身着蟒袍,站在百官之首,是旁人都比不上的丰神俊朗,器宇轩昂。
恰巧他也正看过来,对上她的眼神,虽仍是一副冷峻神情,眼里却多了几分笑意。
皇上与皇后登楼,秦烈紧随其后。
明月楼共九层,待到皇上等人出现在顶层观景台上,令仪已经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幸好观景台上只三人,凭着衣衫颜色勉强分辨出黄色是皇上,朱红是皇后,黑色是秦烈。
站的那样高,这酒楼又这么多间房,秦烈定然已经找不到她。
待皇上站定,燃烧的火龙很快入场。
上百人穿着特制的衣衫,举着两个灯笼排成长龙,为首之人举着大大的龙头,龙头中不时喷出一阵阵火,惹得观看之人惊呼连连。
令仪也看得十分入迷,不自觉喝完了一瓶酒。
这酒酿的十分醇香,且不醉人,令仪没什么别的嗜好,酿酒算是其中之一,又特意叫来掌柜询问,掌柜的自然一五一十如实相告。
待他说完,令仪笑道:“放心,你们酒楼的招牌,我自不会白拿。”
她吩咐一旁的秦小山,让他给掌柜五千两银子。
掌柜的一听连忙跪下:“小人这法子王妃能看上眼,已经是小店的荣幸,且小的信王妃绝不会外传,岂敢收王妃的银子?!”
令仪道:“你不收,岂不是更显得我仗势欺人!”一面说着一面要秦小山拿银票。
秦小山岂会随身携带这么多银票,恭声道:“小人这边记下,回府后便着人将银票送来。”
令仪却不依:“你这般说,越发显得我是故作姿态!”
秦小山见她眼神已有些涣散,便知那酒虽不易醉人,也奈何不了公主酒量实在太浅。可不管她是醉是醒,自己都要顺着,万不敢拂了她的意。
可眼见她要退下手上玉镯给掌柜,那是生辰时王爷送她的礼物,能让见惯宝物的王爷特意作为生辰贺礼送出来,何止价值连城?且她醉意渐深,退下玉镯时一个不稳,玉镯便要摔到地上。
秦小山下意识去接。
玉镯落在一个粗糙手掌,递回公主手中。
而秦小山却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睁大双眼看着点了他穴道的酒楼掌柜。
掌柜露出一抹与他面相极为不符的俏皮笑容,“得罪了,秦总管。”
片刻后,酒楼掌柜与“秦小山”一同出了雅间,临下楼前,后者还不忘命令在一旁守着的亲卫道:“好好看着,不许任何人出入房间。”。
酒楼外围满了看火龙舞的人,公主与三娘费了不少功夫挤出来。
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两人来到一条无人小巷。
巷尾系着两匹马,两人纵身上马,三娘在前,公主在后,朝郊外行去。
也亏得今日上元佳节,城门大开,三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一处村落。
将马匹藏在村外林中,三娘带令仪来到里面一个院落,“小公子就在里面。”
三娘说完便回头推门,迈步进去。
本来心急如焚的令仪竟觉近乡情怯,稍一怔忪,没有立即跟上。
只这一刻,便听到里面三娘一声低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之声。
她心下一凛,便要后退,一身玄色劲装的秦烈,已自里面走了出来。
他眉目含霜,“在这里看见公主,微臣当真痛惜。”
在他身后,秦小山恭声站立,正视线平平地看过来。
而三娘匍匐地上,嘴角沁血,可见受伤不轻。
自公主那日醒来,秦烈便知道她已经想起所有。
——被她满怀真情地注视过,更能看清她醒来那一瞬,看向他时眼底的厌恶与冰冷,让他连装傻亦不能够。
没人知道他有多怕,可她没有拆穿,他便静静地看她演戏,心甘情愿与她共同沉溺戏中。
幸好还有焕儿,他想用焕儿留住他,她似乎真的被打动,看到焕儿时笑容也真实几分。
他便想,这般下去也不错,能自欺欺人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若她今日不来,他绝不会自己清醒。
可她还是来了,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他,之后目光便转为沉静。
她问:“麟儿在哪?”
秦烈转身看向房内瑟瑟发抖的一对夫妻,他们怀中抱着一个沉睡的稚童。
从接到秦小山的信号,到寻托辞提前下明月楼,再到追过来,他也只因着骑术比她们快一线,刚进来便接到公主来到村外的消息,又是熄灯藏匿一番伪装,他也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孽种。
秦烈见过宋平寇,两军隔江对峙时,梁老将军曾作为说客,让他们二人坐下和谈。
当时酒酣人醉,如花似玉的美女们扭动着裸露的腰肢,为他们助兴。
梁老将军招呼他们,“西域美人尽皆高眉深目能歌善舞,别有一番趣味,两位贤侄若有看的上眼的,不必与我客气,尽管取用!”
宋平寇闻言哈哈大笑,挑衅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看向秦烈,“天下至宝已在我怀中,又怎会看上这些庸脂俗粉?!”
秦烈一早便知道令仪为宋平寇生下一子。
可知道与看到,是两回事。
看着眼前稚童那张熟悉的脸,他面色阴沉到极点。
令仪岂能错认他的浑身杀气?
她往前几步挡在他身前,急切道:“我今日并非想逃,只不过想看他一眼,如今知道他好好活着,心愿已了,我们这便回去!”
他恍若未闻,拨开她,继续朝麟儿方向走去,令仪一把拉住他的手,“秦烈,我累了你陪我回家好不好?”
他低头,看到她祈求凄惶的双眸。
家,多么动听的字眼。
她对他说回家。
她居然胆还敢说要他陪她回家。
可笑!无论是公主府,还是黄州村舍,亦或是如今的王府,哪一个不是被她自己毫不留情的舍弃?
见他毫不动容,令仪便知今日事情绝难善了,她垂目,手快速伸向他腰间长剑,可刚一动作便被他握住手腕反扣在身前。
秦烈岂能不知她的意图?
语气沉沉道:“公主不必妄图以自己性命相威胁,你想的不错,我确实舍不得伤你”
他恨恨看向那沉睡的稚童,“可你也该清楚,我绝容不下这个孽种!”
令仪冷道:“他是孽种,我又是什么?你何必迁怒,你我心知肚明,你该杀的人分明是我!”
秦烈却道:“你当初孤身一人在涿州,被耿庆之流逼迫,不得不委身于人,因此才生下这个孽种。是我护你不周,此事怪不得你。如今宋贼已被你亲手毒杀,耿庆也已被我亲自手刃,只剩下这个孽种。待他死后,再不会有人提那段往事,之后你有我,还有焕儿,难道不自在和乐?”
令仪未曾想,事到如今,秦烈竟还能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仿佛连他婚前劝她回头,几乎身死他乡之事也忘了,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理由。
她自清醒以来,曾将秦烈行事来回揣度,得出的结论是他对她种种不过是因着胜负欲与占有欲,——因着得不到,反而更执着。
可这一刻,她才惊觉,或许他对自己真有几分情意。
真是好笑,但凡有一分真心,他又怎会那般羞辱践踏她?
还在那样伤害她后,舔着脸献上自己的真心,还要她以同样的真心回报。
可有真心总比没有好,起码能借着这几分真心度过现下的难关。
她敛眉轻声道:“状元游街那日,我便恢复了记忆,可我一直瞒着你,你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回首来时路,一片狼藉,咱们之间隔着太多人,太多事,谁都无法释怀。我便想,只有假装什么都记不得,只如我刚嫁给你,没有那么多恩怨是非,仿佛咱们本来就该是这样,两心相印,毫无芥蒂。可是秦烈”她低微着声气求他:“求你别让我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不该那样对宋平寇。”
他怔了下,语气变得极为森寒,“你后悔杀了他?”
令仪缓缓摇头,“之前从未后悔,只是”
两个字让他猛然提起心,连呼吸也窒住。
她眼泪簌簌落下,“只是若他还活着,今时今日,断然不会让我们母子陷入如此境地。”
她对宋平寇再多虚情假意,可这一刻对其庇护的渴盼万分真实,绝不作伪。
秦烈如遭重击,脸色煞白,他知道她在逼他,——若他当真杀了这个孩子,她不仅会恨他,更会千万遍地想若宋平寇还活着的情形
宋平寇!只着三个字便让他眼前蒙上一层血色,杀意纵横,还有这个孩子,不仅是宋家血脉,更是她不忠的产物,他耻辱的证明!
他岂能容这孽种存活于世?!
更何况,在她心里,便是自己与焕儿加起来,竟也敌不过这个孽种!
他很想问她,同样是她的孩子,焕儿又比这个孽种差到哪里去?
还是说,差的不是焕儿,而是他?
明明自己与她纠缠这么多年,也依旧比不过宋平寇那个死人?!
可是沉默良久后,他愤懑全消,只颓然道:“这世上未必只有宋平寇才能保你们母子周全,你与我回去,至于这个孩子我会将他送去一户殷食人家,只要你安心陪在我身边,如以前那样,我保他一生富足平安。”
他一字一句说的极为缓慢,可见做出这个决定如何艰难,令仪纵依然有许多不放心,如今也只能见好就收,轻轻点了点头,看了看地上的三娘,又再度巴巴地看向秦烈。
秦烈心里压着怒气,却只能无奈道:“放心,我会将她送至谢府,绝不伤她性命。”【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