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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告别 。


    与此同时, 定北王府的辞岁宴暗潮汹涌。


    公主产子之事,虽老夫人劝了王妃,到底婆媳间还是起了隔阂, 王妃对秦烈也颇有怨言。


    秦缨与其夫君也在席上,自那件事后, 秦烈攻打衡州,带的都是自己亲近部属, 却唯独撇下了自己妹婿。旁人领着战功,自家夫君什么也落不着, 秦缨对这位三哥又怨又怕,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秦煦与甄氏,早从王妃那里知晓此事, 唯有缄默不语。


    只有被瞒在鼓里的定北王与其二弟夫妇, 另几个小辈兀自吃饭喝酒傻乐呵。


    老夫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还操心着小辈亲事,对二子秦石磊道:“洪儿过了年便二十三,他二哥三哥这年纪嫡子早已出生,你做父亲的, 也该操心一下他的婚事。大翰官宦之家因着娇养女儿,大都是夫小妇长, 他这年纪娶十八九岁的夫人正好,再过两年便有些大了, 女方人家心里也会有顾虑。”


    秦石磊还未说话,他身边的继室道:“我和老爷一直给他操着心呢,奈何他终日在外面不知忙什么,连过年也不回来,我们便是有再多的心也操不上啊!还请老夫人多劝劝他, 若有时间便回府看看,省得我们日日焦心。”


    说着,捏着手帕擦泪,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在场都不是傻子,谁不知道她面甜心苦,秦洪便是因为她才与父亲交恶。


    此时听她矫揉造作亦是无奈,小辈们不好说,老夫人一开始便不同意秦石磊娶她,如今被她撺掇的秦石磊只以为母亲对她心有成见,定北王妃早就不理俗务,至于定北王总不能去教训自己弟妹。


    偏偏秦石磊最吃她这套,继室一哭,脸上便浮起怒意:“那个不孝子!对母亲尚不尊不敬,有哪家好女肯嫁给他!”


    继室柔柔弱弱地劝阻道:“我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比不得姐姐出身名门,洪儿看不上我也是应该。老爷万不可因此与他生分,自洪儿离家不归我心中焦急,经常夜不能寐,只想拼尽全力让他与老爷早日解开心结,若能如此,便是让我下堂亦无怨言。”


    秦石磊又是感动又是生气,前者对自己少妻,后者对不肖秦洪。


    众人默默看着他们一个演戏一个入戏。


    秦烈淡道:“二婶既有此心,秦洪正在前线打仗,我这便派人将你送过去。生死之间最见人心,秦洪见你这样也要去见他,必定满心感动,即日便肯回家,与你母慈子孝,成就一段佳话。”


    他说话时,只瞥了她一眼,继室却惊出一身冷汗,她还记得秦烈十来岁时,自己生下儿子,对秦洪起了杀心,那日故意与秦洪一起掉入水中,实则密令那些人借着救人的名义暗害秦洪。不想刚好遇到秦烈,他跳进水中救起秦洪,一句话未说拉着秦洪便走。


    没过几日,那几个人便先后死于水中,连当时为她办此事的堂弟也未能幸免。


    她当时无比惊惧,哭求秦石磊查明此事。


    秦石磊那时是州府府尹,查的不可谓不用心,却始终查不出任何线索。


    怎么看,这几人都是失足落水,仿佛恶人自有恶报的天意。


    她终日惶惶中,忽然有一日梦见秦烈救起秦洪后,看她那一眼,自此便开始惧怕比她小十岁的秦烈。


    不过她始终无证据,后来秦烈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渐渐这惧怕便淡了散了。


    直到今日,又看到他这淡淡一眼。


    众人不知道她这时如何想,可秦烈这话虽解气,对着长辈多少有些不妥,甄氏打圆场笑道:“左右四弟不在,咱们再着急也是无用,眼下现成有一个需要咱们多操心的,可不能把他给忘了。”


    说完笑吟吟看着秦慎,老夫人道:“是我的错,前面有老四挡着,都快忘了慎儿过了年也十八了。”她笑吟吟地,“这里没有外人,告诉祖母,你可有喜欢的姑娘,祖母亲自上门为你求娶。”


    秦慎这两年经常被打趣,平时无不涨红了脸求饶,今天却一反常态,虽仍红着脸,却一副扭捏模样,大家都是过来人,哪能不知道这是情窦初开的模样。


    甄氏笑道:“还真有你快说说是哪家姑娘,说不定我还见过。”


    秦慎踟蹰片刻,小声道:“是祖母认识的。”


    老夫人闻言微怔,心中浮起不祥预感。


    甄氏好奇,“祖母终日深居简出,还有我不认识她却认识的姑娘?”


    老夫人额头轻跳,还未开口便听秦慎道:“就是住在祖母院里那位姑娘!”


    甄氏脸上变色,再不敢问。


    老夫人笑意收敛,秦煦放下银筷,而王妃则闭上眼睛,嘴里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秦缨心中大快,看向秦烈,只见他手中酒杯被捏碎,指间流下鲜血,他却如无感觉,只面色阴沉盯着秦慎看。


    定北王并未察觉这诡异气氛,诧异道:“你祖母院里何时住了位姑娘?”


    秦慎道:“之前我去大悲寺时,曾经自歹人手中救下一位姑娘,当时未来得及问她姓名,后来也未寻到。不想前几日我去向祖母请安,竟见那姑娘在祖母院中,我想来她应是咱们家亲戚故旧,我”他抿抿唇,羞涩却又坚定道:“失而复得方知珍贵,我想娶这位姑娘为妻,还望长辈们成全!”


    初见他以为她已嫁人,再见时她却未束发髻,秦慎一厢情愿地想,若是别家夫人,为何住在祖母院中?想来那日只是她侍卫故意那般说,好让自己知难而退。


    想来也是,她这样的样貌,若不用些手段,怎么屏退那些登徒子。


    自那日见后,他心心念念两年,再不愿失之交臂,这里都是素日最疼爱自己的亲人,他也顾不得羞涩,直接开口求娶。


    “不行!”老夫人脱口而出。


    “为何不行?”除了领兵打仗外,亲人从来不驳斥他的请求,秦慎不解。


    见老夫人张口难言,秦烈脸色铁青,秦缨心中出了一口恶气,自长姐离世,她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在秦烈处受那等委屈,此时怎能不煽风点火:“你可知那人是谁?”


    “是谁?”秦慎发觉了不对劲,愣愣地问。


    秦缨笑:“那人是三哥自京城带回来的公主!是害了三叔的仇人之女!”


    秦慎浑身僵硬,迷茫而脆弱地看向老夫人。


    定北王也皱眉:“公主怎会在王府?”


    秦缨道:“自然是因为”


    她可以只顾自己痛快,她夫君却不能任由她如此。他曾任秦烈副将,此时看秦烈神情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忙在桌下拉秦缨的手。


    秦缨虽被宠的厉害,到底也已为人妇人母,这段时间为了让夫君出征,她求过母亲二哥,可军务一直掌握在三哥手里,屡屡碰壁,今日才如此多怨气。被夫君一扯,知道了轻重,心下亦是后悔,嗫嚅不言。


    定北王却动了怒:“说!”


    父亲在家中有绝对权威,何况他还是王爷,秦缨浑身一晃,正要开口,便听老夫人叹气道:“公主日前生了场重病,我看她可怜便接到府中医治,现下病好的差不多,正打算这几日让她搬出去。”


    定北王环视一周,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有了猜测,目光扫过一脸悲愤的大儿媳面容,最后目光落在秦烈身上,肃声道:“她也算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这般年轻在冀州病入膏肓我们不能置之不理。现在既然病好了,便及早送出去,不可在王府久留。她虽无辜,其父却与我家有血海深仇,既与你夫妻一场,以后不便再在冀州居住。如今大翰江山四分五裂,无人再拿圣旨说事。依我看,不如做个远房亲戚,送些嫁妆将她嫁出去,以后再不来往。”


    秦烈垂眸:“儿子领命。”


    宴席散后,定北王来到老夫人院里,看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道:“这眉眼与烈儿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只是嘴巴更小些,也比烈儿白的多。”


    老夫人道:“这点像她娘,江南的底子,北方少有这样的肤色。”


    与王妃不同,定北王虽也痛恨嘉禾帝,可比王妃少得多,他不仅有王妃生育的三子两女,还有侧妃侍妾生的孩子,孩子多了,分摊在个人身上的便会稀薄。长子的死他固然痛心,其中更有一个优秀继承人的离世对他的打击,可秦烈异军突起比长子做的更出色,他隐隐竟有些庆幸,——这等乱世,显然秦烈才能带秦家走的更高更远。


    是以,对于公主与秦烈生下的孩子,他并不厌恶,只要公主离开,这孩子便只是秦家骨肉。与他后院早死侍妾留下的孩子,并不差别。


    襁褓中的婴儿睁开眼,他生下时瘦弱如皮猴,经过精心将养,虽称不上白胖,也早已不再皱皱巴巴,此事眼睛溜溜地看着定北王,舌头一伸一吐。


    定北王笑道:“适才看错了,眼睛也比烈儿要大。”


    老夫人道:“咱家孩子都好看,可都比不上这一个。”


    不是她偏心,秦烈他们几个样貌出众,娶的夫人样貌也不俗,生下的孩子自然从小就比旁的好看,可最出色的还是这个,虽然才一丁点大,便与旁人不同。嘉禾帝旁的本事没有,猎美一流,公主皇子尽皆样貌昳丽。令仪姝丽,秦烈俊美,有这样一对父母,生下丑孩子来反倒稀奇。


    定北王问:“可取了名字?”


    老夫人故意道:“未经你首肯,哪敢取名字?”


    定北王心道孩子背着我都生下来,这话纯属哄他,也不计较,沉吟道:“秦焕如何?”


    秦家这一辈皆以火字旁取名,取这个名字便意味着定北王认下了孩子。


    老夫人念了两遍,赞许地点头,又偏头看向一旁的秦烈:“你觉得如何?”


    秦烈道:“王爷赐名,自然是极好的。”


    定北王瞥他:“孩子既然留下,人需得尽快送走,回头记得去你大嫂处请罪,她心思敏感,莫让她冷了心肠。”


    提起这个孙媳,老夫人便眉眼冷淡,当初秦熙战死沙场,她固然心疼这个孙媳,可她也太不争气,怀了六个月的身孕竟也保不住,害得熙儿膝下无子无女。当初王妃要把自己外甥嫁给秦熙,老夫人便看不上,不是看不上她家世,而是那等怯弱性格,实在不适合做将门夫人。可她看上了将府荣华,一心要嫁进来,之后熙儿每次上战场,她便哭哭啼啼。


    老夫人这一生,送完丈夫上战场,又送儿子上战场,再送孙儿上战场,每一次送时从不流露不舍之情,等待时不做啼哭之声,便是失去了儿子孙儿,她痛哭一场后,便只在人后悲痛。人前王妃不能理事,她还得支撑起门庭,还要忍着锥心之痛与京城前来吊唁之人应酬。


    在这一点上,大孙媳还不如看起来娇滴滴的公主。


    初来王府,她闹着要见秦烈,见了之后知道指望不上便一边安分守己,一边默默抄写佛经好在自己面前博得一两分好感。


    被迫骨肉分离,她悲痛欲绝,却也在知道不可更改后止了眼泪,不怨天尤人,不沉湎哀愁,开始忙着给孩子做些衣裳鞋帽等力所能及的事情。


    也是因为看她这般柔韧,老夫人起了些怜悯心思,默许她偶尔可偷偷看一眼孩子。


    她已经足够小心,只趁着午间过来,结果不想竟那般巧遇到了的秦慎,闹出这一场风波来。


    倒也不算坏事,孩子过了明路,只她是必不能留在王府了,也不能留在冀州。


    不能出现在任何秦慎可能出现的地方。


    令仪得了消息,便开始收拾东西。


    她过来时什么也没带,走时只一个小包袱,留下一箱笼都是她给孩子做的衣裳鞋袜。


    得知孩子被取名秦焕,还被留在王府,她松了一口气,留在王府总归有门有户又锦衣玉食,比不知道送到哪个庄稼户里过得更好。


    只可惜她来不及给他做更多的衣服,他不曾看过一眼自己这个娘亲。


    或许这样也好,记不得,他才能在王府过的更好,她如此安慰自己,背起包袱离开。


    到了院门处,沈嬷嬷忽然跑来,对她道:“老夫人开恩,临走时去看一看孩子吧。”


    她跟着沈嬷嬷来到老夫人住处的耳房,乳母抱着秦焕站在那里,令仪颤着手自乳母手中接过孩子,孩子正醒着,懵懂地看着她,小嘴张张合合。


    眼泪不受控制扑簌簌落下,她忙往后撤了撤,免得滴落在他身上,忍了许久才忍下,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错眼地看着,恨不得将孩子的样子刻进眼睛心底。


    虽一句话不说,一旁的沈嬷嬷与乳母却看的心酸。


    便是不忍心,沈嬷嬷还是开了口:“公主,该走了。”


    令仪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乳母,转身跪下,朝老夫人正房方向磕了三个头,对沈嬷嬷道:“以后焕儿便拜托老夫人了。”


    说完又眷恋地看了一眼秦焕,起身背着包袱离开。


    正房里,老夫人看着她的背影,问秦烈:“你打算送她去哪?”


    秦烈道:“衙署登记造册,该去哪便去哪,我不过问。”


    老夫人叹气:“到底夫妻一场,你若念及夫妻情义,不如将她送回京城,不然且不说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只说她这副样貌,岂能安稳度日?”


    夫妻情分?她说那些话侮辱践踏他的时候,何尝想过夫妻情分?


    他不杀她已经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当算仁至义尽。


    秦烈道:“她若有造化,自己走回去,我必不阻拦。”


    老夫人早就从沈嬷嬷口中得知他们当日争吵,听他话中依然带气,不好再劝。


    第32章 安居 、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在院外候着, 将令仪送到黄州州府的衙署外。


    那里已有不少妇人在那里等着,令仪穿着棉布衣衫,用头巾遮着脸, 低头走过去,站在她们身后。不时还有人过来, 人一多,便熙熙攘攘的, 直到衙署里走出来一个小吏,示意大家噤声, 现场才渐渐安静下来。


    他拿着册子一一点名,点到的人站到左侧去,分到不同的地方。令仪名字靠后, 前面走了几波人, 终于点到她的名字,她被分到州府城郊的郡县。


    和她一起被分过去的有六七十人,大都是妇孺,还有七八个孩童,跟着带路的人一路走回祁县。虽说只花了大半天功夫, 令仪却从未走过这么多路,累的气喘吁吁, 脚板生疼,她这还只是背了个包袱, 再看其他人无不背着被褥行李,却无论稚子还是老妪,无一人叫苦,还颇有些精神奕奕,她也不吭声, 只静静跟在后面。


    到了淇县,又有里正拿着册子点名,给她们分派房子。


    令仪一路浑浑噩噩,待到此时方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来到此处。


    原来黄州之前先被白莲教占据,又被徐州攻陷,之后再被冀州收复,之前人口已十不存一,秦烈下令,从冀州等州迁数万人过来,虽背井离乡,到了这里却分房分地,因此不少人自愿过来。


    令仪随的这一行人,都是在战场上死了丈夫的冀州军遗孀,秦烈之前专门在冀州划了一片地供她们居住劳作生活,不收任何税费,可如今阵亡的战士越来越多,孩子渐渐长大,那土地哪养的了这么多人?且土地乃冀州军私产,只给他们免费耕种。


    虽然到了这里便与普通百姓一样,田赋人头税徭役一样跑不了,却能得到自己的田地,还送房子,且对遗孀和伤兵,前五年各项税赋减半,于是趁着这机会,不少人报名来了黄州。


    和令仪说起这些的,是她的新邻居周嫂,她丈夫追随秦烈的大哥一起死在守城之战中,给她留下一个遗腹子,和一个老母亲。


    经历这般苦难的妇人,却不改其热心肠,自己麻利收拾好东西,做好饭菜,见到隔壁一点动静没有,土墙矮的狠,一勾头看到令仪只一个包袱,连锅碗瓢盆都没带,便热情邀请令仪来自家吃饭。


    待令仪吃完饭,她又带令仪去其他相熟的遗孀家里买多余的被褥,帮令仪铺好了床,才回自家去。


    翌日一早,周嫂又来叫令仪去她家吃早饭。


    令仪习惯了锦衣玉食,盖着那泛着潮气的粗布被子,昨晚睡得不好,可今日要去选田地,耽误不得,只得勉强起身。


    周嫂家早伤吃的黑窝窝和玉米糁,令仪勉强吃了一些后,与周嫂一起去里正那里,待到人齐了一起去选田地。


    走了一个多时辰,方到一片荒草胡阔处,里正痛心疾首:“这里以前都是良田,虽经历了大旱,前年也被我们救回来大半,可惜后来打了一年多的仗,又全荒了。不过只需一两年便能养回来,按着人头算,不管老人小孩,一人十亩,自个儿挑好了来我这领田契。”


    令仪完全不懂这些,只跟着周嫂。


    周嫂蹲下拈起土搓了搓,又在鼻下闻了闻,面露喜色,“真是上等田!”


    她家三个人,便是三十亩地,冀州田税本就不高,前五年又减半,除非遇到大灾年,否则一家人不仅衣食无忧,年底还能存下银子。


    分给将士遗孀的全都是以前的上等田,没什么可挑的,周嫂很快选好,问令仪:“妹子,你选哪块?”


    令仪出了王府,便一心想回京城,根本无心在此逗留。


    闻言只道:“我不懂这些,都听您的。”


    周嫂道:“行,你这一看就不是干活的人,要不就选在我家田地旁边?以后我捎带手的把你家田也种了。”


    两人选好田地,排队在里正那里领了田契,回去时天已经擦黑,周嫂的儿子小石头虽只十岁,却已做好了饭菜,等着她们俩回来。


    令仪受周嫂诸多帮忙,又见到这般懂事的小石头,心中愈发愧疚。


    她心知肚明,她们这个家的男主人,是因为自己父皇才战死。心中打定主意,待她走后,便将沈嬷嬷塞给她的银票偷偷留给她们,虽不能抵消她们失去亲人的痛苦,至少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虽然选了田地,因着还没开春,仍旧无法耕种。


    众人根本闲不下来,分给她们的房子已经算是保存相当完好的那些,里面却依然蛛网密布,破败不堪。


    大家互相帮忙,补窗修门,垫桌摆椅,之后更要全部打扫一遍。


    弄完这些,大家又弄起纺车织布机,不能种地便纺线织布,一刻也不肯停歇。


    这些失去家里顶梁柱的女人们,经历苦难依旧生机勃勃,都憋着一股劲要把日子过得更好。


    令仪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虽不太熟悉,也在努力跟着她们学,并且趁机在村里到处走一走。


    一来是多抛头露面,以期引起谢三娘那样的暗探注意。二来也是熟悉地形,查探是否当真无人看管自己。


    过了一段时间,未有暗探联系自己,也未发现有人看管,看来只有靠她自己回京城了。


    可还没计划好路线,又一拨人的到来打消了她的念头。


    那是一千多个流民,被里正安排在与她们一河之隔的对岸。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里正给他们分房子田地时,河那边爆发一阵喜极而泣的哭声,隔得老远依旧传过来。


    周嫂她们原本不太看得起他们,因为这些人一人只能分五亩田,剩下五亩虽然也种着,三年后却要用银子买,买不起便要被衙署收回。


    对庄稼人来说,田就是天,谁的田地多,谁的腰杆就硬。


    不过听到那阵哭声,周嫂还是湿了眼:“都是些可怜人罢了,哎,我也是沾了那死鬼的光,要不然遇到这世道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感慨完又嘱咐令仪:“河那边有男人,你这模样太招人,再出门得小心着点。”


    一开始的时候,那边人不敢过来,这里都是冀州军遗孀,天然比他们高一头。


    可他们逃难过来,缺的东西太多,州府里店铺许多还没开起来,便是开起来他们也不见得买得起,只能厚着脸皮走过那道小桥来这边借。


    那边人倒也精明,过河来的都是妇人,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样一来一回的,渐渐熟络起来。


    也是从她们口中,令仪得知了外面的情形。


    七皇子撤出衡州,联合儋州反攻京城,新帝被柳云飞所杀,耿庆仓皇逃出京城回到蜀州。


    牢狱中的十二皇子与崔阁老被杀。


    待他们闯入谢府欲斩草除根时,谢玉与太子妃等人早已不见踪影。


    数日后,谢玉现身涿州,与宋家三小姐拜堂成亲。


    而宋家,十几年来镇守东南沿海,是如冀州军一样的庞然巨兽。


    在宋家支持下,太子妃之子在涿州称帝,改年号为承泰。


    令仪如遭晴天雷劈,万难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秦烈不可能弄这么多人来骗她,如今更无任何骗她的必要。


    其实她心中明白,既然谢玉能放弃她一次,便也能同样放弃十六公主。


    只是那时候她与谢玉未曾真的捅破那层纸,谈不上什么亏欠;十六公主却已嫁与他生下孩子,他竟还这般薄情,令仪身上一阵阵发冷。


    还有七皇子,杀亲侄诛亲弟,连父皇也死的不明不白。


    这世上有多少如周嫂一般的人,受尽磨难只为努力活下去。


    而天家皇子皇孙出身锦绣,注定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为了权利竟至如此!


    见她神情不对,那妇人问:“姑娘可是有亲人在京城?”


    令仪黯然道:“现在没有了。”


    妇人安慰她:“没有了便没有了罢,谁让咱们遇到了乱世,谁家不死几个人?哪哪都在打仗,咱们能活下来已属不易。我们自津郡逃过来,一路上都不太平,幸好到了这里,总算能安定下来。你年纪还轻,便是眼前没了亲人,以后嫁人生子又是一大家子。”


    她说了没两句,便开始谈及婚嫁,说起河那边有多少年轻后生,个个多么多么憨厚,多么多么能干,听得周嫂不停撇嘴。


    待那妇人走后,周嫂叮嘱令仪道:“你可别被她给骗了,她这算盘打的灵光,你嫁了那边的人,田地房子都成了那人的,到时候万一他一翻脸,你孤身一人到哪说理去!”


    令仪怔怔点头,实则半点未听到心里去,满脑子只想着十六姐姐和太子哥哥的孩子都在涿州,距离这里山高水远,一路上又在打仗,自己万难过去,心中悲苦无限。


    周嫂这话不仅对令仪说,对其他人也没少说,可还是有遗孀开始偷偷与河那边的男人见面。


    这些日子以来,又来了几批流民,现在河对岸已经聚集了七八千人,能一路走到这里来的,那些人里面自然有出挑的,有能力会说话,还有些长相亦不俗。


    之后不到一个月便有三个男人从河对岸搬了过来,住进了遗孀家里。


    令仪家里也添了一个人,是宫里逃出来的宫女,跟着那妇人过来时,认出了令仪来。


    来这里这些日子,令仪学会了烧热水,打扫庭院屋子,洗衣服,可是吃饭还是在周嫂家,虽给了些银两,还是不方便。于是索性收留了那宫女碧草,日子更为轻省。


    田里的活,碧草也做不了,索性都交给周嫂种,算是租出去,一年少收些粮食做租金。


    只是这样以来,又有新的问题。


    令仪手上有两千两银票,还有几十两碎银子,在这里足够过上几十年。


    可那张银票,令仪不想被旁人知晓多生事端。


    她们俩明面上只有周嫂给的那点粮食,却一直有银子花,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还是要想些营生。


    这会儿已有不少商人落户黄州,令仪带着碧草去逛了一圈,最后决定做绣品。


    碧草本就是宫中绣女出身,而京中贡品花样,令仪知之甚详,她纵然画技不算多出色,画些花样却不在话下,在黄州这地界儿,绝对令人耳目一新。


    两人说干就干,买了绣线布料回来,当日便动工。


    碧草绣花,令仪则做香囊荷包,做的也是京城的样式,里面放些醒脑或是安神的药材,她以前给太子做过许多,又有十五公主那里打下的药理基础,拿到州府铺子上卖的还不错。


    只是这里毕竟只是黄州,虽然不愁卖,却要不了高价,碧草皇宫大内的手艺,精心绣制的手帕两个才卖一两银子。


    令仪做的荷包香囊一个只卖二百文。


    她们俩做的细致,也不赶工,一个月赚上两三两银子已经足够,碧草渐渐有了些名声,有人吻过来找她定制盖头或是扇子,要价还能更贵些,一个月能赚四两多。


    每次卖了银两,回来时不是买些吃食,便是其他东西,一点点将家中东西替换成新的,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这一日,她们二人卖完东西出城门,正待坐上牛车,只听一阵马蹄急促,传令兵疾驰而来,大喝:“将军回城!将军回城!”


    众人连忙让路,本来进出城门的百姓都不再走动,个个翘首以盼。


    仅仅几个月,黄州已肉眼可见变得繁华,尤其是这州府城门,行人络绎不绝。


    这边的人不走,更有听到传令的人不断涌过来,不一会儿,城门口便挤满了人。


    令仪想走,一看赶车的人满眼期待,脖子伸的老长,也只能等着。


    不一会儿,大军如黑色潮水一般来到城门前,旌旗招展,马整人肃。


    秦烈一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神色冷峻,策马而过。


    百姓呼啦啦跪了一片,高声齐呼:“将军!将军!”


    他们满心爱戴敬慕,视这位让他们过上安定生活的人如天神,更有人泪流满面不停地叩首拜伏。


    令仪扶着牛车半跪于地,低着头一直等大军全部过去才起身。


    这次赚到钱,她们终于把之前买来的二手被褥换掉,这些都是以前周嫂帮忙找人买的,换下来后令仪不打算再用,又送给周嫂。


    结果到了周嫂家里,刚巧遇到周嫂与她婆婆拌嘴,一见到她来,周嫂婆婆像见到了救星,“小令来的正好,你来替我劝劝这个傻子!”


    第33章 秀才 。


    原来, 周嫂一人操持四十亩地,虽然小石头也能搭把手,可到底只是个十岁孩子, 哪里忙得过来,终日起早贪黑, 累的腰酸背痛一身暗伤,手上起茧脚上起泡, 依旧忙不完。


    令仪听了忙道:“要不那十亩地我收回来,租给别人也是一样, 嫂子你也不用这般辛苦。”


    周嫂比她还急:“庄稼人哪有嫌弃地多的,好妹子,你把地租给我, 我们家只有感激的份儿!”


    周嫂婆婆道:“我知道你要强, 想多攒些钱,让小石头上私塾读书,免得以后像咱们一样土里刨食靠天活,更不想他以后像他爹为了养家糊口把命给丢在战场上。可你就是再有这份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就凭你自己, 就是把命拼进去,也伺候不了这么多亩地!”


    令仪道:“我手头上有些余钱, 你们先用着。”


    她现在知道了,便是她往常看不上的那些笔墨纸砚对周嫂她们来说也不便宜, 书籍更是昂贵,靠种地想供养出秀才本就不容易,何况只有周嫂一人。


    周嫂拒绝:“只有帮急的,没有帮穷的,妹子, 我知道你们俩有本事,可那也都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没得让你们供应小石头的道理!”


    令仪还待说话,周嫂婆婆呛儿媳妇道:“所以你犟什么?找个男人入赘,不就有人干活了,你不用再卖命,石头还能读书。今天那男人,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种地一把好手,人长得也不差,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周嫂扯着大嗓门,“又没让你下地干活,你嚷嚷什么?儿子我自己能供出来,不用你费心!哪有你这样的,婆婆逼着儿媳妇招人入赘,说出去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周嫂婆婆却不生气,“我知道你是想为我那不孝子守着,可是他就是个没良心的,不然哪会丢下咱们孤儿寡母撒手不管?他倒是省心,这会儿早不知道投胎到哪了,指不定再过几年又能娶媳妇了,偏偏你傻的不透气,一心还想着他!”


    周嫂叉腰:“谁说我想着他了?就你那死鬼儿子也值得我守?可别给他脸上贴金!”


    她嘴上这么说,可送令仪出门的时候,她有些神思不属。


    抬头看了一眼皎洁明月,她忽然道:“还记得成亲那天夜里,他比我还害羞,正事不敢干,拉着我傻乎乎地趴在窗户边看月亮。那时候他说将来给我用银子打个饼,就像天上月亮那么大那么圆。可是现在,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她说完飞快用袖子抹了抹眼,不好意思地笑:“你看看,都怪她没事提那死鬼,多少年前的事儿又想起来了,怪丢人的!”


    令仪抬头看着月亮,不说话。,


    可第二日,令仪拿出五十两银子去周嫂家送时,她家里已经多了个男人。


    令仪将她叫到一边,把银子塞过去,“嫂子,你不想,就不嫁。”


    周嫂却把银子又塞回来,叹着气对她道:“有时候不只是银子的事婆婆她需要儿子,石头他需要个爹,这个家里需要个男人。”


    当晚,周嫂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请邻里吃顿饭,就算是成了亲。


    令仪不知道河对岸也来了两桌人,到那里一露面,桌上几个年轻男人眼睛便直了,之后一直往这边看。令仪心中厌烦,未留下吃饭随了份子便离开。


    入赘的男人叫王虎,比周嫂小三岁,确实能干又踏实,一个人起早贪黑打理那四十亩地。


    一开始周嫂跟着过去,后来看他一个人也行,便只给他送午饭,平时在家织布卖钱。


    在家时候长了,她有时也会过来串门,坐着和令仪碧草一起做针线。


    她从一开始绝口不提王虎,到后来提到他越来越多,这日还给王虎做了个驱蚊虫的香囊。


    做好后,她挺不好意思,令仪道:“妻子送丈夫香囊,理所应当之事,没什么好害羞的。”


    周嫂叹道:“你不知道,他也是个苦命人,他以前的媳妇大旱的时候没了,撇下一对儿女,逃难的时候前后也没了。我们俩说了,搭伙过日子,别的不求,只一点,那就是得真心诚意。”


    说到这,她忽然觉得没意思,把香囊往床上一扔,跟自己生气,“可再真心诚意又哪比得上结发夫妻,他那爹娘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哄着逼着他把家里的东西往河那边送!再说了,我给死鬼都没做过这么好的香囊,凭什么送给他?”


    令仪捡起香囊,微微笑:“那便不送。”


    周嫂生着气,又把香囊拿回去了,没几天,香囊就挂在了王虎腰间。


    王虎是个憨厚实在的人,他的兄弟们却不然,有两个动不动就跑过来找他,说是帮他干农活,可实际上农活没干多少,净在周嫂家吃吃喝喝,且一过来眼睛就往令仪这边的院子飘。


    院墙低矮,他们过来时,令仪能不出门便不出门。


    周嫂气得不行,手往腰上一叉,直接开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说这都把你们哥卖了,怎么忽然又来卖好呢,敢情打这主意呢?都给我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模样,我那妹子就是眼瞎了也看不上你们!但我也不能让你们这么恶心她!”


    王虎二弟赔笑:“大嫂,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怎么不盼着我们点好?你隔壁那小娘子又有田地,又能赚钱,我要是娶了她,不也能帮衬你们?”


    “帮衬个屁!”周嫂唾沫星子喷在他们脸上,“就凭你们也配!我那妹子就是配官老爷也不差,能看上你们?还有,以后别跟我说什么一家人,上一个跟你们一家人的嫂子,已经被你们害死了。你娘那心眼歪到胳膊肘了都,遇到灾年,因着你们哥不在家,只紧着你们俩大老爷们,活活饿死了你们那先前的嫂子!王虎白长了一身力气,却是个没脑子的!任由你们拿捏,我却不是软柿子!王虎现在是我们周家的人,以后再见你们过来,我就报里正,把你们赶出黄州!”


    之前不是没这先例,有个河对岸的男人骚扰遗孀,被人给抓了,里正把人交给衙署,当晚人就被赶走,连行李都没拿。


    黄虎弟弟们听了当然害怕,再不敢来,却仍旧不死心,竟在令仪去州府的路上几次拦人。


    碧草又气又烦,“公主,要不我去找里正?”


    令仪道:“被赶出黄州,他们大概真没活路了,除了路上与咱们同行外,他们也没做什么过分之举,咱们不搭理就是了。”


    她放他们一条生路,不想对方几次试探后竟得寸进尺,在她出店铺的时候当街阻拦。


    随着天气渐热,大家都换了薄衣衫,现下令仪虽每次出门都带着帷帽,可一身袅娜风流遮掩不住,这二人看的燥热难耐,又想着她云英未嫁,若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不应也得应。


    到时候良田房子银子和美人都是自己的,两人做着美梦,一横心直接铤而走险,将两人堵在一条偏僻小巷外,要将人往小巷里面堵。


    令仪出门亦有准备,袖间藏着一截铁钉,打定主意,若这两人敢近她的身,她势必弄瞎他们一只眼睛。


    可那两人还未沾着她衣衫,便被一鞭子抽飞出去。


    令仪回首,透过帷帽的白纱看到秦烈穿着常服坐在马上,并未看她,而是侧身与身边人说话,“光天化日便有人街上调戏良家,张大人,这就是你说的治理得当?”


    府尹连连擦汗,“下官知错!下官知错!”


    秦烈冷哼一声,一夹马腹,径自离开,从头到尾都没看令仪一眼。


    令仪松了口气,不管他是没认出她还是不想认她,这样做陌生人,都很好。


    待到秋天,令仪两人把那张三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木桌换下,屋里已经颇能见人。


    柜子、桌椅都是新的,床单被褥尽数洁净,锅碗瓢盆也已买齐,不可避免动用了那几十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三十多两。


    其中十几两都买了细棉布给两人做衣裳。


    倒不是令仪这会儿还多爱俏,实在她穿不惯粗布衣衫,身上一磨便是印子,而这里夏季可没什么冰室,即便不出门一天不到也是一身的汗,她买了浴桶洗浴,衣服每日都要换。


    秋收后,周嫂送来粮食做田租,更不时送来应季的瓜果蔬菜,是为着感谢令仪去州府时常会带些笔墨宣纸给小石头。


    小石头进了私塾,是河对岸一个秀才开的。


    无论到了哪里,百姓都在努力让自己日子过得更好,为子孙后代谋更好的生路。


    在这年景,那私塾开在流民聚集的河对岸,竟收了几十个孩子。


    令仪看过小石头拿回家临摹的字,不知这秀才是否有真才实学,起码字颇有风骨。


    那边流民对他颇为推崇,据说若不是遇到战乱,他此时指不定定然已金榜题名。


    连郡县的官员也上门请他出山,被他拒绝,直言只想在这里教导弟子,也为以后天下安定,科考重开做准备。


    周嫂崇拜读书人,尤其那秀才年轻俊秀,相貌堂堂,便起了撮合他与令仪的意思。


    倒不是她闲操心,而是女人迟早总是要嫁人的,满眼看过去这河东河西这么多人,只这人配得起她家大妹子。更因为那日暴雨,秀才亲自将河对岸这边的孩子一个个送回家,周嫂愈发感激他,更没忘了那人看到令仪时白皙脸庞上浮起的红。


    就和当初死鬼相看她时一模一样!


    她说与令仪听,令仪只是笑:“多谢嫂子一片好心,只是我现下还无心想这些。”


    周嫂子也听过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连连点头,“这也是!要我说先等等也好,他现在还只是个秀才,配咱确实差了些,要等他当了那什么状元探花再来求娶,到时候给你挣个诰命夫人!”


    令仪随口敷衍:“嫂子说的对。”


    且不说天下不知何时安定,只说那状元探花岂是说中就能中?


    到时候那秀才早就娶妻生子,忘了这一遭了。


    不想过两日她出门时,就见那秀才站在门口,对她一揖,言辞恳切,“某定当竭力,不辜负姑娘期望!”


    说完,红着脸皮转身便走,连令仪叫住他说清楚的机会也不给。


    令仪找到周嫂,“我以为是咱们之间玩笑话,怎么传到了他耳朵里?”


    周嫂懊恼:“哎,想来是我那天跟石头奶奶闲聊,被石头听去说给了夫子听,要不我去找夫子解释解释?”


    可本来没什么,这一来一去的,像是真有什么事似的。


    令仪叹气:“这次算了,下次嫂子可不能再与我开这般玩笑了。”


    日子平顺如流水,转眼到了初冬,黄州虽不如冀州酷寒,依旧北风呼啸。


    别人都不烧地龙,令仪不好特殊,只让碧草在屋里生了个炉子,每日睡前用汤婆子暖被褥,倒未觉得多难捱。


    只是屋外还是冷的,两人不再去州府,只做好了东西托赶牛车的把式捎带过去,一来一回给他四十文做报酬,虽少赚些银子,却再不用自己亲去。只是有时候需要买绣线,这人不懂得,碧草才会亲自过去一趟。


    原以为日子就这么过,直到那一日天色阴沉的厉害,一看就要下雪。


    两人早早关门上床歇息,忽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碧草哆哆嗦嗦过去开门,秦小湖走进屋里,对令仪行拜礼,“将军受伤,还请公主前去照料。”


    坐在马车上,令仪心绪不佳,“冀州这么多人,何须我去照顾?”


    秦小湖道:“将军被人射伤,箭上有毒,不可颠簸劳累,只能暂时留在黄州。这里仍有不少白莲余孽,只有公主照顾才能放心。”


    令仪提醒他:“你当知道,我与你们将军也算不得好聚好散。”


    秦小湖道:“可你们有小少爷,为了小少爷,公主决计不会加害将军。”


    第34章 养伤 。


    令仪无言以对, 确实,为了焕儿,她何止不会加害, 甚至还要祈祷秦烈长命百岁。


    不过一个多时辰,马车便到了州府, 秦烈在这里有自己临时落脚的府邸。


    令仪一走进寝房,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 其间夹杂着淡淡血腥气,秦烈躺在床上, 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令仪站的远远的不愿上前,直到秦小山看到她, 恭敬唤了一声“公主。”


    秦烈闻言睁开眼, 一看见她眉头便皱了起来,“她怎么来了?”


    秦小山还未开口,令仪已快速答道:“我这就走。”


    秦烈似乎极虚弱,又闭上了眼。


    令仪等了片刻,见他再没下文, 疑心他已经睡过去,只得自己对秦小山道:“你们将军不愿见我, 还得麻烦你再备车送我回去。”


    秦小山却道:“将军适才喝的药里有安神作用,这一觉怕是要睡到明早。还请公主先去休息, 待明日再过来。”


    令仪无法,只能在这里对付一觉,明日秦烈醒了再回去。


    秦小山将她安排在府内隔壁院子,房间里布置的如公主府一般,样样都是她旧日习惯喜欢的物件, 连熏香亦是她最钟爱那一款。


    这一夜,睡在这些锦绣绸缎中,地龙烧的又旺,许久未有的舒适。


    她却并不如睡在家里棉布床褥上安心。


    第二日,她一早过去,秦烈已经醒了,秦小山正在伺候他擦面漱口。


    她在一边站了好一会儿,见他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黑,却始终等不来一个“滚”字。


    还听他问:“既然是来伺候我的,木头似的杵在那做什么?”


    秦小山将药碗递到她手中,“我是粗人,总不及公主细致,还请公主喂将军服药。”


    令仪在心中念了三遍焕儿,这才端着药走过去。


    她敷衍了事毫不用心,秦烈脸色更是阴沉的能滴水,一个喂一个喝,喝的没洒的多,秦小山又端来一碗,两人继续沉默着一个喂一个喝,不仅一句话不说,连眼神也不曾交汇,就这样草草喝完第二碗,令仪将药碗放下,问秦小山:“可还有别的事?”


    秦小山恭敬道:“再过一刻钟换药,公主请耐心等一等。”


    于是又房间里又沉默了一刻钟,两人一个东一个西,房内仿佛隔着天河,一直到大夫带着药过来,令仪才又不情不愿地慢腾腾挪到床边。


    秦烈只松松垮垮穿了个中衣,令仪与他赤裸相见多次,绷着脸脱下他的衣物,又一圈圈解开,渐渐能看到布条上的血色,待到全部解开,露出里面狰狞伤口,深可见骨不说,外面一圈血肉泛着紫黑之色,令仪从未见过这般情形,不由低呼一声,别过眼去。


    秦烈似极不耐烦,对秦小山道:“你来。”


    令仪这便要出去,又被他叫住:“什么时候让你走了?坐在这,好好学。”


    可令仪哪敢学。


    每一次换药清理,都要把那紫黑的肉割下来,令仪闭着眼睛只听声音亦觉害怕,更遑论睁眼看。待到耳边没什么动静,她才敢睁眼,果然屋里已经没了旁人,只有秦烈阴鸷的眼神正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换过药,他脸色更苍白,人满头的汗,令仪这才想起来,适才生生割下血肉,他竟自始至终未发出半点声音。


    再想想那伤口,在左边肩膀下面,若是再往下些


    她心生后怕,顺了顺气。


    秦烈见她如此,问道:“见我这样,你是不是心中十分痛快?”


    令仪道:“或许你不信,可我心里,是盼着将军好好的。”


    秦烈显然不信,“为何?”


    令仪如实道:“焕儿还不到一岁,你是他父亲,若有个三长两短,他日子岂会好过?”


    王府中可不只有秦煦秦烈两人,不说秦烈二叔那一家,便是定北王也还有三个庶子。王府纵使不如天家皇位之争那般激烈,却也不是人间净土。秦烈势大,焕儿自然水涨船高,若是没了他,焕儿那身份怎会不受人欺侮。


    秦烈“哦”了一声,缓缓道:“所以在你心里,一旦焕儿长大成人,我就可以死了。”


    令仪不知道他怎么得出这结论,可要反驳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缄默不语。


    难为秦烈苍白着脸,还能表现出那般阴沉的神情,一瞬不瞬看着令仪,眼里几乎冒火。


    秦小山回来时,令仪再次对他道:“我在这里,你们将军心情极差,不益于他养伤,还不如让我回去,从冀州调来人手照顾他。”


    秦小山道:“将军受伤之事,怕老夫人她们知道了担心,并未通报冀州。将军受伤中毒,疼痛难忍,又困于床榻,心情难免差些,还请公主多担待。”


    令仪无法,只得留下。


    见过那般可怖的伤口,她亦怕秦烈恢复不好留下什么隐疾有损寿元,用心照料起来。


    说是用心照料,实则也不过是喂他喝水吃药,喝粥擦汗,其余擦洗身体换药之事,还是由秦小山全权负责,不需她插手。


    事情很是轻省,只是偶尔要忍受他的冷言冷语。


    譬如说喂他吃药时,两人离得近些,他冷不丁便来一句:“公主离我这般近,可会觉得恶心?”


    令仪懒得理他,只当做耳旁风,他说完后,往往自己比她更生气,脸上终日乌云密布不见阳光。这般厌她,偏偏他醒时她若不在,他又让秦小山来唤她,不肯让她清闲。


    为了焕儿,她任由他折腾,白日便是无事也呆在他房里。


    后来干脆问秦小山要来布料,秦烈躺着养伤,她就在一旁缝缝织织,做出几件小儿衣衫。


    这日,趁着他腐肉清理干净,心情还算不错,令仪试探着问:“我这般费心照料你,快要到我生辰,将军可否给我一个恩典?”


    秦烈怔了怔,接着嘲弄道:“你也好意思说费心?”


    除了吃药喂水,压根不往他床前来,若是不唤她,怕是他渴死在床上她也不知道。


    令仪无视他的不满,接着道:“只是一件小事,万不敢让将军为难。”她咬了咬唇,“我做了些衣物,想托将军带给焕儿,不必说是我做的,只要能让他穿一穿便好。”


    秦烈一只手拎起那些衣服,淡声道:“小了。”


    “嗯?”


    “焕儿长得很快,你做的衣裳他穿不上。”


    令仪一听他愿意捎带,脸上浮起笑意,忙道:“那我重新做过。”欢喜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低声问:“敢问将军,他现在大概有多高,我该做多大的才合适?”


    她问的小心翼翼,虽赔着笑脸,眼底却有隐隐泪光。


    秦烈默然片刻,道:“上次我见他,已是两个月前。”


    那便是他也不知道的意思,令仪想了想道:“那我多做几件,大的小的都有,总有能穿上的。”


    清理完腐肉,箭毒解了大半,秦烈底子好,恢复极快,没几日便能下床走动,只是右手仍不能动,体内余毒未尽,大多数时间还是要卧床休养。不过已经可以处理军务政事,常有下属过来回禀请示。


    秦烈未让令仪回避,令仪一开始尚且纳闷,很快发现自己实在也无需回避,毕竟来的人谁也不敢乱看将军房里的女人。而军情政务,不是谁与谁又开始交战,就是谁又占了谁的地盘,那些人名地名,她不仅听不明白,便是记下来也是无用。


    她曾努力想听涿州那边的消息,可数天下来,未得分毫。


    渐渐地,她也懒得再听,任外面洪水滔天,她只顾埋首为焕儿做衣裳。


    偶尔也有她听得懂的,比如秦烈一直在招募新兵,黄州这边流民越来越多,军中待遇好,不少男儿投身军营,不仅为养家糊口更为出人头地。


    副将过来禀报,招了多少兵,入了什么营,还需多少粮饷,说到末了提起来从流民里招了八十多个营妓,均一一排查过,其中未有良家子,都是逃难过来的官妓和私妓,即刻便送往几处军营。


    他如之前一般汇报完,未听到将军回答,一抬头只见将军神情复杂,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求助地看向秦小山,后者却只屏气敛声盯着地面,未像往常一样以眼色给他提示。


    副将一头雾水心情忐忑地离开,秦小山送他出去。


    秦烈清咳了声,道:“茶水。”


    令仪放下针线,端了茶水过来,明明他左手能用,却还折腾她喂他喝。


    秦烈见她脸上并无异色,心道她惯会装相,不知心底如何骂他。


    他这一生爱恨分明,岂能容忍旁人冤枉误解自己?


    于是屈尊开口解释道:“我从未去过营妓的帐篷。”


    令仪满脑子都是焕儿衣裳的样式,敷衍地“嗯”了一声。


    “也未召她们到自己营中。”


    “哦。”


    她这态度令人恼火,显得自己解释的行为如傻子一般!


    秦烈倨傲道:“你不必误会,我并非洁身自好,只是天生不重欲罢了。”


    令仪又“哦”了一声,音调未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适才他竟在说自己天生不重欲,不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几年,他们虽然聚少离多,但是秦烈说自己天生不重欲,简直说狗不啃骨头一般荒谬!


    她虽很快别过眼,秦烈又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她的意思?


    可这事,当真不知如何解释。


    他年少时也荒唐过。


    那时房中只有柳姨娘,慧娘还未过门,庆功宴上,常有人献上美人,他收用过一二。


    很快便觉得没什么意思,这些女子既然不能为他诞下子嗣,便不需在她们身上浪费时间精力。


    后来慧娘进门,房中还有柳姨娘,他把握着进内院的时间与分寸。


    为纾解,更为子嗣。


    待到慧娘与柳姨娘先后生下孩子,他再去又多了一条,为巩固慧娘在府中的地位。


    ——若是丈夫都不去自己房中,便是夫妻失和之兆,谁会真的看重她?


    可到了公主这里,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自己也不能免俗沉溺美色,还是她媚术惊人,抑或当真是偷来的更香?才会屡屡夜探香闺,夜夜几番云雨,仍觉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此事不足与外人道,尤其是她。


    他又阴沉下脸色,迁怒道:“你莫再终日做那些衣裳,便是做好了,也穿不到焕儿身上!”


    令仪立马急了:“你怎能如此?明明是你答应过的!”


    秦烈反问:“我何时答应过你?”


    细细想来,他只提醒她衣服小了,默许她多做些衣服,确实从未说过会把衣服带回去。


    他这一受伤,不仅变得喜怒无常,此时竟如小孩一般耍起无赖来。


    令仪气极,脸色冷下来,“既如此,将军好好养伤,我家中还有事,不叨扰了。”


    说完拂袖离去,十分坚决。


    “刘”他这里岂是她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地方,他想喝止她,名字却叫不出口,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气极,冷声道:“你若答应我一件事,休说这几件衣服,便是生辰时把焕儿接过来也未尝不可。”


    他拿捏住她命门,令仪不得不回头:“什么事?”


    他满脸厌恶嫌弃,“你的名字臭气熏天,换一个。”


    令仪不禁腹诽,这人看似英雄气概,实则气量狭小至极,吵架时的气话也能记在心中这么久。


    一个名字罢了,她哪会舍不得,“只要能让我见焕儿,名字算得了什么?”


    他心中早就想好,“静或者柔,你选一个。”


    柔风,静水深流。


    无论哪个都比令仪强上百倍。


    令仪道:“将军随意,——你当真让焕儿过来?不是骗我?”


    她问话时,盈盈流动的眼波里满是期许,前面的回答纯属敷衍,秦烈瞪了她许久,最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看看自己浑身上下,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第35章 母子 。


    自那日起, 令仪忐忑又期待,忍着秦烈忽冷忽热的脾气,一心一意等着生辰那日到来。


    到了她生辰前几日, 秦烈当真将秦焕自冀州叫来,同时过来的还有他的另外三个儿女, 以及秦煦与沈嬷嬷。


    秦煦责备秦烈:“竟受了这样重的伤,你也是托大, 拖了这么久才通知家里。”


    秦烈道:“就是怕你们担心才故意拖到这会儿,你们也听大夫说了, 只要再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不耽误我弯弓射箭攻城略池,你们大可放心。”


    秦煦道:“我与父亲知道你的性子, 祖母却不放心, 非要与我一起过来,父亲百般劝说才拦下。”


    秦烈对沈嬷嬷道:“现下你看过了该当放心,回去告诉祖母,待我痊愈了便回冀州。只是这个年怕是回不去了。刚好孩子们都来了,干脆让他们陪我过完年再走。”


    沈嬷嬷道:“正是这样, 来的时候老夫人特意交代过,要我看着三少爷你彻底痊愈了再走, 老奴本来就打算在这里过年。”


    秦烈道:“这可使不得,我这里没什么事, 祖母却是一日也离不得你,还是要早些回去。”


    秦煦也跟着劝,沈嬷嬷见秦烈精神颇好,人除了右手暂不能动,当真没什么大碍, 到底放心不下年事已高的老夫人,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秦煦与沈嬷嬷在这里住了两日。


    秦烈这几个月一直在外打仗,秦煦在冀州处理政务,便是同在王府,也有许许多多的人与事,两兄弟许久未这样单独相处,夜间抵足而眠,就当今天下形势,冀州官员,聊了许多的话。


    沈嬷嬷则帮秦烈规整了一下府里规矩。


    两人走后,四个孩子留在府中。


    秦烈派人将令仪从府外接回来,依旧住在隔壁院子。


    他难得有这一段闲适时光,早上指点两个儿子练武,晚上考究二子功课,不可谓不严格。


    唯独对女儿十分宽纵,虽也要她读书识字,却只为让她增长见识通晓道理,不曾有别的要求,更遑论责备。


    看到两个七八岁的稚童自来到黄州,未有一日休整,便要天不亮练武,夜里点灯做功课。


    令仪不由想到焕儿长大后亦会如此,对秦烈道:“他们还小,何必这样严格?”


    秦烈道:“我像他们这般大已经跟着祖父骑马狩猎,他们长在内院妇人之手,还是太娇惯了。况且他们出身富贵,若不严加管教,日后怕不变成纨绔子弟败坏家业。倒是女儿家将来是要嫁人的,若一味压服变得性格懦弱顺从,到了别人家难免受欺负。”


    令仪幽幽道:“原来你也知道女儿家嫁人后会被欺负,却还这般待我。”


    她现在每日都能见到焕儿,欢喜之余,更添心酸,因为错过了孩子那许多的成长,更因为清楚不久之后还要分开。


    秦烈嗤道:“你落到如此境地,是因为你父皇昏庸,兄弟无能,与他人无关。刘静柔,你可知京城中公主现下如何?——你那七皇兄为了对抗宋家,拉拢各州,将宫中公主尽数送去联姻,连最小的十三岁的二十公主都配了个半截入土的江州州牧。没有我,你便能过得称心如意?还是你愿意像你十六姐姐一样,生儿育女后,还得去涿州与宋氏女平起平坐,做谢玉的平妻?”


    令仪默然垂首,只是眼睛似已干涸,为自己,为姐妹,皆流不出泪来。


    转眼便到了她生辰,无人庆贺,只秦小山吩咐下人做了碗长寿面。


    令仪吃了一半再吃不下,被秦烈端走吃了个精光,这情景十分熟悉。


    令仪忍不住问:“甫成亲时,你是不是十分看不惯我铺张?所以才会吃我剩下的饭菜?”


    秦烈道:“前线将士食不饱腹,旱地百姓人尽相食,京中公主却如此奢靡浪费,我那时便知,大翰气数已尽。”


    他话说的直白,令仪没有自欺欺人地反驳他。


    她的皇侄在涿州称帝,她的皇兄坐镇京城,大翰朝如何能算气数已尽?


    这些话说出来徒增笑柄。


    她转而问道:“不知定北王何时称帝?”


    秦烈盯着她片刻,勾起唇角不答反问:“公主何出此言?”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令仪在民间这么久岂会看不清?


    她柔声道:“江山社稷,自来有能者得之,王爷君临天下那日,只盼将军念及旧情,为先太子保留一点血脉。”


    秦烈笑容变得讥诮:“公主心有所属,看我只觉恶心,与我何时有过旧情?”


    又来了


    令仪心累,自己当时一心求死,什么难听说什么,这人记仇到现在,时不时便嘲讽她。


    这些日子被他说的多了,她早已免疫,可若不理他他会更生气。她摸索出了应对之法,厚着脸皮道:“将军对我自然没有旧情,是我对将军情根深种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无计消除。”


    他瞪她,她则一脸无辜地看回去。


    最终秦烈败下阵来,转身进了净房,恶声恶气道:“进来服侍我沐浴!”


    他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尚不需要她,如今人好了大半,反而要求多起来。


    实则他自幼练得左右手皆能写字,左手使剑比右手更熟稔,单手吃饭沐浴更不在话下,只是单纯为折腾她。


    令仪进去时,他已经坐在浴桶中,水没于胸下,她只需用汗巾为他擦拭上身,避过伤口即可。


    她为他擦身时,他靠在桶壁上闭目养神闲适淡然,待她擦完,将汗巾搭在架子上,身后呼啦啦一阵水声,她一回头见他赤着身子站起来,那高高翘起的东西狰狞可怖,和闲适淡然丝毫不搭边。


    令仪不由咬唇瞪他,——桶边便有浴巾和衣衫,他平素都是擦干穿好了再出来。


    偏他恬不知耻,如她适才那样无辜地看过来,这次是令仪败下阵来,逃也似地出了净房。


    秦烈又在净房呆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乳母带着焕儿过来,令仪正在引着他走路。


    秦焕生下来又瘦又小,这会儿已经长得虎头虎脑,长了两颗小牙,一张嘴口水直流,还有十几天才一岁,已经能走得摇摇晃晃,只是人有些懒,若没人哄着逗着,不肯下地,只想让人抱着。


    令仪拿着拨浪鼓在前面哄着,他才伸着两手一步步往前,走路不稳像是喝醉酒的小人儿,秦烈看着亦觉有趣。


    孩子往前走一些,令仪便往后退一些,这般走了七八步,或是体力不支,秦焕一下摔在地上,当即大哭起来。


    令仪心疼的无以复加,忙过去将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哄。


    他却始终哭个不停,乳母见秦烈在一旁眉头紧锁,鼓起勇气道:“要不让我来试试?”


    令仪虽不情愿,却也不愿孩子继续哭泣,秦焕一钻到乳母怀中,便停了哭声,趴在乳母肩上,抓着乳母衣襟,一看便十分依恋。


    令仪在旁看得心酸不已,神色黯淡。


    乳母看得出她的失落,安慰道:“小少爷只是困了,我带他去睡觉,待睡醒了再过来。”


    令仪强颜欢笑:“好,劳烦你了。”


    乳母带着秦焕出去后,秦烈道:“孩子摔倒,就该自己爬起来,偏你们一个个又搂又抱。”


    若是平时,听到他这般说,令仪或会反驳一二,可现下她满心难过,恹恹地不想说话。


    秦烈见她这样,心中大觉不耐,难得的白天不让她在房里伺候。


    趁着这个机会,令仪来到秦焕所住的小院。


    如乳母所言,秦焕已经睡下了。


    平日里,只有乳母带着孩子去秦烈房中,令仪才能见到,一天加起来不过半个多时辰。


    此时看着孩子安然的睡颜,令仪坐在床边,泪水无声滑落。


    乳母知道她的身份,亦觉得她可怜,挑着些话劝慰她,“老夫人很喜欢小少爷,每日都叫我抱过去给她看看,赏的东西更是几个箱子都装不完。”


    令仪问:“其他人呢?”


    乳母斟酌着道:“将军虽经常在外面打仗,可每次回府也会去看小少爷。有几次我带小少爷去老夫人处,刚好遇到王爷,他还夸咱们小少爷长得好看,是这一辈里独一份。”


    见她搜肠刮肚也只想出这些来,令仪便知道除了这三个人,其余秦家人对秦焕全然无视。


    想来也是,且不说王妃与秦烈大嫂对刘家人恨之入骨,便是定北王世子秦煦也是因为先皇身受重伤终生难愈,他们夫妻不记恨都难,岂会疼爱他?


    令仪愈发愧疚难过,早知今日,自己实在不该将秦焕带到这个世上。


    秦焕不知她心中煎熬,一直酣睡。


    快要晚膳时令仪不得不离开,回去时走到假山旁,只听有小孩子争吵,在这院中不做他人想,定是秦烈那三个孩子。


    秦烈掌控得了乳母,却管不住孩子的嘴,是以从不让令仪与他们见面,令仪转身躲在假山后。


    三个人边走边吵,令仪很快便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今日送来三匹小马,三人一人挑了一匹,由专人教他们骑马。


    原本皆大欢喜,可骑完回来兴致勃勃讨论了一阵,柳姨娘之子秦灿把自己小马夸得天花乱坠,还起了个名字叫追风。秦烁听了,想想秦灿那匹似乎确实比他那匹跑的更快,便想找秦灿换。


    秦灿当然不愿意,十分委屈:“本来就是你们先挑的,最后一匹才留给我,为什么现在又来抢我的?”


    秦烁有些愧疚,“要不我拿别的东西和你换,上次父亲带回来的短弓,你不是喜欢我那个?回去后我把短弓给你,你把追风换给我好不好?”


    秦灿道:“每次都是你先挑,玩腻了还想拿来换我的马,告诉你,我不要短弓,也不要我的追风跟你换!”


    秦烁心生不悦,还是耐着性子,“那我再加两颗祖母给我的琉璃珠?”


    “不换!”


    秦烁还想说什么,秦茵荣已经站了出来,“二哥,你若是不肯换,我就直接抢,让你一匹马都没有!”


    秦灿恼了:“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哥是嫡长子,这府里的东西原本就是我哥的,他想要什么就是什么,你凭什么跟他争?”


    “我也是父亲的儿子!这马本就是他送给我们三个的!”


    秦茵荣得意地道:“可是我娘是夫人,你娘只是个姨娘!我奶嬷嬷都说了,父亲根本不喜欢她,必定也不喜欢你!你信不信,便是你告到父亲处,他也只会向着我们!”


    最后,如愿以偿的秦烁与秦茵荣结伴离开,只剩下秦灿站在那里,哭成个泪人。


    他的奶嬷嬷安慰他:“您别难受,反正在这里待不久,回去后咱们找个比追凤更好的马。”


    秦灿哭着问:“那又有什么用?被他看到了还是会抢!”


    奶嬷嬷被问的哑口无言,沉沉叹了口气:“这就是命,谁让你没托生在先夫人肚子里?就只能忍着熬着,到你成亲生子单独开府居住,再没人能欺负你。”


    秦灿哭了好久,最后被奶嬷嬷牵着手离开时,还在抹泪。


    看着他的背影,令仪仿佛看到几年后的秦焕,到时怕是比他还不如。


    而且秦烈正当壮年,日后他还会有正妻,会有数不清的美妾,岂会只有这三个儿子?


    后宅如深宫,不缺儿子的时候,向来子凭母贵,要么外祖家煊赫,要么母亲受偏爱。


    秦焕这两样,非但一个不占,还个比个尴尬,日后不知会被欺负到何等地步。


    第36章 辞岁 。


    除夕那夜, 秦烈与孩子们在前厅辞岁。


    令仪在自己院中吃了两杯酒,便早早睡下。


    刚睡不久,秦小山便来敲门, 说将军喝多了酒,需要她过去伺候。


    令仪慢腾腾起身沐浴, 一边擦拭头发,一边端详镜中的自己, 十九岁,是许多贵女刚要出嫁的年纪, 她却已走过千山万水,再难回头。


    要出门时,丫鬟提醒:“公主, 你还未束发。”


    莫说女子, 便是男子也不能不束发便出去见人。


    令仪摇头:“何必多此一举?”


    他将焕儿带来,本身便是一种交易。


    即便没这些,他非要,难道她躲得过?


    令仪端着醒酒汤来到床边,秦烈闭着眼靠在那, 身上有浓重的酒气。


    “将军伤势未愈,实不该饮酒。”她低声抱怨, 如同关怀备至的妻子。


    他想要嗤笑她,又觉浪费时间, 直接一把将人搂住,压在身下。


    她一声惊呼,手中瓷碗落在地上碎成几片,一如她的衣服,被他单手撕裂, 扔在地上。


    满手温软滑腻,秦烈爱不释手之余,不由后悔自己之前不知在和自己闹什么别扭,白白浪费这么久。他动作急切,与其说是在亲她,不如说是在撕咬啃噬,令仪吃痛,求他不应,推他不动,只能转移策略,用些手段。


    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弥漫,令仪不敢置信地看向秦烈,只见他面色铁青怔在那里,显然比她更震惊。


    令仪偷偷地往床内侧挪了挪,流翠姑姑说过,男人只威风那几年,之后便江河日下,还教她到了那时候如何自娱自乐。


    可秦烈现在不过二十六岁,看起来龙精虎猛,居然也


    或许是受伤又中毒伤到了根本,可不管为何,结果便是这么个结果。


    男人这时候最易恼羞成怒,令仪连呼吸都放轻,不知该为自己无法再以美色诱惑他,为焕儿争取些东西懊丧。亦或是为他雄风不在,焕儿势必不会再添兄弟姐妹,他这样位高权重以后或还有大造化的人,膝下三儿一女,实在算不得子嗣繁盛,焕儿势必会得到更多重视而欣喜。


    她的纠结,落在秦烈眼中,读出别的意思来。


    他掐着她的下巴,“公主如此不满,怎么?怪末将满足不了你?”


    令仪不知如何作答,只挤出一抹笑。


    那笑容假的扎人心,秦烈冷哼一声,不再与她说言语,又埋首在她胸前,身体力行地证明。


    令仪从未想过,一人只剩一只手能动,还能这般花样百出,且重伤未愈,照样体力惊人。


    翌日,秦烈神清气爽出门去,留下她睡到晌午才醒。


    年关这几日,孩子没有功课,秦烈没有公务,黄州又无亲友可访。秦烈日日带着三个孩子出去骑马,令仪得以终日和焕儿在一起,焕儿对她渐渐熟络,一见她便笑,还会在她怀中睡着。


    只是夜里,秦烈颇有些需索无度,以前她到底有些生嫩,此时才是一般贵女嫁人的年纪,如同最水盈饱满的蜜桃,他放的更开,每每酣畅淋漓。


    令仪接连喝了几天苦药,不由埋怨,“干脆给我一碗绝嗣药好了,何必这样折腾人。”


    秦烈道:“那种药伤人寿元,我岂能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令仪不以为意:“难不成我还能活得长久?”


    秦烈握着她的手,似笑非笑,“说什么胡话?你至少要等到焕儿长大,再把我熬死,到时候光明正大住进焕儿府中,含饴弄孙,尽享天伦。”


    他看似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在乎,令仪却知道他心眼小如针尖,不然哪会夜里缠绵时翻来覆去地问她“他是谁”。


    她回答的稍有迟缓,他就冷下脸死命折腾。


    她不能不回答,又不想太违心,便道:“祸害遗千年,将军自然比我活得长久。”


    虽然依旧柔顺,时不时还有小刺出来扎人,秦烈觉得新鲜,却也不惯着她,手上用力,她手上有几道伤口,吃痛低呼,秦烈骂她:“焕儿那般小,你便是做好了花灯,他也提不得,更记不住。你自以为慈母心肠,实则尽做些无用功。”


    令仪哪会不知这些?只是他们离开在即,她除了元宵花灯,亦不能给孩子做些什么了。


    竹篾锋利,她做了几日一手的伤,灯笼尚未成型,秦烈实在看不下去,帮着她一起做。


    他舞刀弄剑一把好手,做这些却着实不在行,最后做出的兔子花灯臃肿如猪。


    虽则如此,焕儿却很好哄,见花灯明亮,咿咿呀呀地围着转,欢喜不尽。


    过完上元节,秦烈带着孩子们返回冀州。


    临走前,秦小山对令仪道:“公主若愿意,可一直住在府中。”


    令仪拒绝,让秦小山派人将她送回淇县,马车远远停下,她一路走回去。


    在院外见到去给王虎送饭的周嫂,周嫂十分高兴,又责怪她:“便是有亲戚来了黄州落户,你要投奔他们,也不该一声不吭便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令仪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不过过去住一段,还是要回家的。”


    周嫂道:“那就好,我真怕你走了不回来!”


    令仪回家后一如既往地过日子,这边秦烈回到冀州,呆了两日察觉出些异样来。


    ——秦洪竟一直未来烦他。


    若换做平常,他夜里回来,第二日一早秦洪准会舔着脸来蹭饭吃。


    秦小山回禀:“四爷陪一位大夫去附近郡县行医去了,——就是之前衡州那位。”


    有人在衡州解了井水之毒,秦烈自然知道,秦洪对此人推崇备至,只是这人请他喝了顿辞岁酒后便不告而别,秦洪三不五时便提一提,觉得这人太不够意思,自己当他是兄弟,他走时却一声招呼不打便走,实在有些没良心。


    秦烈天性多疑,“此人来了冀州?”


    秦小山早打听清楚,“此人名叫张大生,张自衡州一路行医到冀州,每个地方只停十来日,只为百姓看病,不结交任何官员乡绅,虽医术高超,人却木讷寡言,为此得罪了不少人。除了来历成谜,倒不像别有居心。”


    秦烈颔首,将心中顾虑放下。


    想来每逢乱世,能人辈出,自己不必太多疑……


    秦洪正一手提着张大生的行李,一手拎着张大生药箱,屁颠屁颠在山间走。


    张大生道:“秦兄,这药箱不重,我自己背着即可。”


    秦洪拧眉:“就你这二两骨头,走路都喘,别那么多废话。要说你也是个大夫,看好了那么多病人,怎么自个儿身板这么差劲?”


    张大生不答,只道:“多谢秦兄了。”


    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茅草屋,这就是他这几日行医的地方。


    已有不少百姓在这里候着,有些甚至天没亮便过来占位,见到张大生过来,一个个喊着“神医”,十分恭敬。


    若是场面上的人,这会儿拱拱手打个招呼也好,张大生却视而不见,木着脸走过去,坐于屋中,敲了一下小锣,示意患者进去看诊。


    秦洪叼着一根枯草,蹲在一边看,看了一会儿有些困,索性靠在墙边打盹。


    直到被一片喧闹声吵醒,只见几个身着短打的家仆将张大生堵在中间,另外留着胡子一人,得意地对张大生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秦洪打了个呵欠,这事他熟,一定又是哪个大户人家,让张大生去家里看病,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干脆直接掳人。


    这些天下来,这样的戏码他都看腻了。就当初在冀州,也是有人这般掳人,周围等着看病的百姓与那家侍从闹将起来,他刚好打马路过停下看热闹,这才抓到落跑兄弟张大生。


    秦洪拉过旁边一名百姓询问,得知来掳人的是县太爷小舅子家的管家。


    秦洪乐了,见过不少“大户”,这是最小的一个。


    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仗势欺人,直接把几个人给打趴,个个鼻青脸肿屁滚尿流地回去。


    张大生不受影响,继续坐下行医,一直到天色暗下,再看不清东西。


    还有几十个百姓等着,张大生敲了三下锣,示意今日结束。


    这些百姓虽不愿,却知道这位大夫的性子,话不多,却言出必随,三声锣今日止,便不会再看。


    有百姓问:“神医明日可还来?”


    张大生道:“我来时便说过,只在此地五日,如今已到时间,明日便会返回冀州。”


    百姓失望:“我们特意赶来,就不能多留一日?”


    张大生道:“你可去冀州寻我,我会在那里行医十五日,之后再去别的郡县。”


    得了他这话,那些百姓放下心,“知道神医在哪里就好,我们会去冀州找您!”


    张大生丝毫不觉感动,反而硬邦邦道:“若是小病不去的好,徒然浪费我的时间。”


    秦洪听得咋舌,他自己已经不算会说话的人,这张大生比自己竟然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百姓却不以为忤,纷纷告别。


    秦洪过去提起药箱,比之来时轻了许多,再晃一晃布链,只有百枚铜钱晃荡,可见又亏了不少。再看张大生,之前在衡州时,虽两三套衣服来回穿,还能称得上整洁,这会儿衣服上已经多了好几个补丁。


    他不由问:“你和银子有仇?”


    张大生道:“自然没有。”


    秦洪问:“你看看你这衣服鞋子,却死守着不肯给达官贵人看病,这是单纯仇富?亦或是单纯有一副救济穷人的侠义心肠?”


    张大生微微吃惊,“我何时不肯为达官贵人看病?”


    秦洪无语,“你若肯,哪会一次次惹上麻烦?”


    张大生想起适才那几个人,解释道:“若他们排队过来,我不会置之不理,只是他们要我去府上,又要住在那里,待到病人病愈方能出来,便是病好了只怕还要留我在家中以便随时请脉看诊。有这等功夫,我不知看了多少病人,一人比百人,实在划不来。”


    秦洪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第一次见有人这般将贵人的命与普通百姓的命放一起,对比数量。


    新奇之余,又觉得心中满涨,说不出的滋味,胸中有什么东西激荡,偏偏他不会说话,形容不出,再看张大生,只觉他虽容貌普通甚至丑陋,却身上如有光芒四散。


    他正感动着,就听张大生道:“不过有的贵人请我,我是一定去的。”


    秦洪好奇:“什么贵人?”


    “永嘉公主。”


    “为何?”


    张大生老实又坦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是男人自然也不例外。”


    秦洪叹了一声,心情复杂难言。


    这次回冀州,王府私下里传公主为三哥生了一个孩子,就养在老夫人处。


    他初时不信,直到在老夫人那见到了孩子。


    老夫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养孩子,这孩子又叫秦焕,必定是秦家人的私生子。


    二哥身子不好,这几年只有一个侍妾生下一子,宝贝的不行,若是他的孩子,哪会不认下?


    三哥向来敢作敢当,何至于至今不发一词?


    秦慎那小子娶妻都不肯,连个通房都没有,哪能弄出孩子来?


    至于那些庶出的,便是生下孩子也送不到老夫人处。


    这么一圈算下来,人人都没嫌疑?难不成是他自己的?!


    秦洪差点没把自己绕晕,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公主与三哥所生,不愿惹大嫂伤心,这才一直没有挑明。


    在秦洪心中,秦烈不仅战无不胜,还精于筹谋,简直无所不能,可这件事做的实在荒唐,简直像是得了失心疯。


    再看张大生,此时也像是得了失心疯。


    他再叹一口气,规劝:“以后这话不可再提。”


    张大生问:“为何?”


    秦洪思索片刻,方认真道:“这个永嘉公主啊,有些邪门,自然离得越远越好。”


    第37章 画像 。


    这么一路说着话, 回到镇上他们落脚的客栈。


    秦洪道:“天这般黑了,你娘定然已经睡下,你不如在我房里对付一晚, 免得吵醒了她。”


    张大生木着脸一本正经道:“不挨着我娘,我睡不着。”


    虽不是第一次听, 仍觉得诡异,秦洪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好吧。”


    待秦洪进去房间, 张大生方推开自己的门进去。


    流翠姑姑已等了许久,见她回来, 问道:“今日一切可顺利?”


    张大生——十五公主道:“一切如常。”


    她坐在镜前撕下脸上脖子上的假皮,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流翠姑姑拿来巾帕,“再不能这样终日贴着, 脸都要捂烂了。”


    十五公主道:“明日回冀州, 不必再这样赶路,当会好些。”


    流翠姑姑往旁边房间努了努嘴,“这人要跟着咱们到什么时候?”


    十五公主道:“他也就过年这一阵清闲,很快又要出去打仗,跟不了几天了。”


    她拉住流翠姑姑的手, 鲜少露出些许激动,“我今日得到了十七妹妹的消息!”


    流翠姑姑忙攥住她的手, “她可还好?”


    当初七皇子撤离衡州,七皇妃想借着动乱之时杀了十五公主, 被十五公主事先看穿,借机带着流翠姑姑逃了出来,那时两人并不知道何去何从,机缘巧合下她在衡州解了井水之毒,兴起了行医济世的打算。


    就这样一边行医一边到冀州, 想要寻找十七公主。


    却不想到了冀州,满城竟无人知道公主嫁予定北王二子秦烈。


    两人便知其中必有缘故,当即在冀州住下,一边行医一边打探消息。


    可定北王府的消息岂那么容易打探,还是秦洪贴过来,今日方从他嘴里套了些话。


    ——秦洪自以为什么都没说,岂知十五公主与七皇子周旋几年,只言片语间便能推测出结论。


    十五公主道:“十七妹妹如今只怕不在冀州,她为秦烈生下一子后便不知所踪,如今的公主府只是一座空宅。”


    流翠姑姑咬牙,“秦烈与王府到底想做什么?娶了公主却不进门,生下孩子还不接纳。”


    任凭十五公主再聪慧,也猜不到其中种种内情,“或许是秦家有反意,才容不下她吧。”


    流翠姑姑做了这么多年宫女,先后服侍两位公主,却对大翰并无多少忠诚,恼道:“现在天下有几个没反的?便是面上没反,又有谁将公主皇子的当回事?公主那性子,难道还能拦着他们?偏秦家惺惺作态!”


    秦家不是惺惺作态,而是有自己的难处。


    他们不反,做为王府还可偏安一隅,若是反了自己称帝,势必要攻打京城,甚至渡河渡江,一统天下。


    可他们虽然手握重兵,却要镇守边关。


    出动几万人速战速决还可,真要逐鹿中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匈奴虎视眈眈岂能不侵犯?


    这样以来,至少要留下五万军队在边塞,还要随时回来支援,否则鞭长莫及。


    是以,哪怕如今冀州已经占了北方二十一州的一半,却也不敢竖起反旗,以免进退两难。


    宋家也是如此,否则何须扶持小皇帝诏令天下?


    刘家天下是身为武将时自前朝皇家夺得,如今嘉禾帝与七皇子自己作的天下大乱,一南一北两个朝廷,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急待明主,谁不想成为下一个刘家?


    十五公主沉吟片刻,下了决定:“我们在冀州再待一段时间,伺机打探十七妹妹的消息,若是一直打探不到,便去涿州。——那里有太子妃和孩子,还有十六公主,十七妹妹若能脱身,定然往涿州去!”。


    令仪回到家中,什么都没有改变,日子还是那般平顺地过,只是每每想起与焕儿相处那些时日,便像做梦一样。可尽管她每夜想上许多遍,渐渐地,再想起焕儿又开始怀疑起来,他的眼睛真的那般大?睫毛真的那么长?仿佛连记忆都出了问题,再难精准描绘他的样子。


    她想趁着自己还记得清楚,将焕儿的样子画下来,这或许是她以后唯一的慰藉,可自己画技实在粗浅,只能求助于人。


    于是,她特意带着上好的笔墨纸砚过河寻那个秀才。


    秀才受宠若惊,令仪对他行了一礼,“今日冒昧前来打扰,是因着有一事想请您帮忙。听闻夫子诗画双绝,不知您能否根据我的叙述作画?”


    秀才谦虚道:“或可一试。”


    两人花了一日,完成那副画像。


    画中孩子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九连环,憨态可掬。


    虽与秦焕只七八分像,令仪已心满意足,再三谢过秀才。


    秀才与她相处这一日,虽只是一个说一个画,可她容貌殊绝,姿态娴雅,身姿袅娜,嗓音清甜。不由怀疑自己已脱离俗世,登上玉宫,才有这般仙娥相伴。


    见她要离开,他忍不住问:“姑娘可否告知,画中人是谁?”


    令仪道:“是我的孩子。”


    她适才叙述时,他便察觉,她对画中人感情甚深,心中已有猜测,听到她承认还是不免受到打击。可一看她,又觉自古红颜多薄命,如此乱世她能活着已属不易,多个孩子亦算不得什么。现下最要紧的是,——“既然是你的孩子,为何不与你同住,还需你睹画思人?”


    令仪垂眸:“他不便与我一处。”


    美人忧愁,最动人心肠,秀才怒道:“母子连心,有何不便?你夫君怎么忍心让你们骨肉分离?实在太过狠心!”


    “世上岂会这般狠心之人?”令仪恻然道:“怪只怪我夫君早逝,若他活着,定不会做出这等天怒人怨之事。”


    没几日,她那做出天怒人怨之事的早逝夫君,便深夜闯入她的家中。


    一进门,便将她抱住,大步往里走,一边咬她的唇,一边扯她的衣带。


    令仪气喘吁吁按住他的手,挣扎着道:“我、我小日子来了。”


    秦烈停下动作,看她的眼神欲念深重,如同噬人恶兽。


    令仪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衫,一边道:“我实在不便,还请将军另寻高明。”


    另请高明,这话亏她说得出口。


    秦烈将人放下,施施然坐在椅子上,“我去哪里另请高明?”


    令仪一一细数:“将军王府中有姨娘,听闻又要娶草原上的公主,再不行还有八十多名营妓等着伺候您,去处自然多的是。”


    秦烈将人拽回怀里,按在腿上,笑道:“若不是早知道你的性子,听你这般说,还以为你在吃味。”


    他不知从哪里刚完仗,身上还穿着铠甲,甲片有溅上的血,更有许多灰尘。


    令仪穿着中衣,被他拢在怀里只觉得脏,别过脸去。


    秦烈不仅不生气,反而掰过她的脸,在她嘴上亲了一口,“怎么不敢看我,莫不是怕我这只早死的恶鬼来索你的命?”


    他几天没有刮胡须,扎的她脸颊疼,身上盔甲更是膈的她难受。


    “疼”她低声抱怨,“你若不走,便把盔甲脱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这才想起来,将人放到地上,三两下脱了盔甲,脱完后衣衫黏在身上让人不适,又去隔壁房间沐浴。


    他一出去,碧草便进屋来,将地上盔甲抱走。


    秦烈回来时,令仪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之前天一冷,他每每进她屋里,便如同进了蒸炉,这里虽简陋些,却舒爽很多。


    他在床上躺下,“我难得来一趟,你就这般伺候?”


    令仪不冷不热道:“想来还是碧草伺候的惯,——她本就是将军的人,何需我动手?”


    秦烈笑了:“难得你聪明一回,何时发现的?”


    令仪道:“以前只是怀疑,今日方才确定。”


    宫中人这般小的宫女何曾见过盔甲?更遑论那般熟练地叠起来。


    秦烈本也没打算瞒着她,“你这般聪明,不猜猜我为何派她过来?”


    令仪闷声道:“无非是找人看着我,也好让我认清,自己无论如何也飞不出你手掌心。”


    秦烈被她气笑:“就不能是我心疼你,不愿你在外吃苦?”


    令仪平平静静地道:“将军真会说笑。”


    秦烈盯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永嘉公主,你可真会惹人生气。”


    亏他以前一直觉得她柔顺怯弱,简直是瞎了眼。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背对背睡下。


    可半夜令仪醒来,人已经在他怀里,两人紧密相贴,他那里顶的她难受,她想离开,行动间不免蹭到,他醒来一把按住她,声音沙哑:“别找死。”


    令仪恨不得摒弃所有学过的礼仪,对他翻个大大的白眼,可感受到他的贲张只能僵在那里。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上面,低声哄她:“用这个”手指暧昧抚摸过她的唇珠,“还有这个”


    这里是她的家,她全然放松的地方,他不请自来,她已十分不适,何况提出这种要求,她收回手,诚恳道:“我实在不便,将军不如另寻他人,这里距黄州不远,那里”


    她未说完,便被他两指放入口中,钳住滑腻小舌,语气阴沉而危险,“想想焕儿,别再说些惹我生气的话。”


    令仪不再说话,想着今夜不知道要折腾到多晚,他却收回了手,并未为难她,待身体自己慢慢平复下来,把她头按回自己胸前,恶声恶气道:“睡觉!”


    来了小日子身子疲乏,令仪很快又睡着,醒来时,难得见到秦烈还未起。


    夜里油灯颇为昏暗,她此时才看清他的模样,——胡子拉碴,脸瘦了些许,便是睡着眼底也见青紫,再想起他昨日来时还穿着盔甲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知是从哪个战场上直接来到这里。


    她想起身,被他手臂一弯圈在怀里,嘴里含糊着:“再睡一会儿。”


    外面天光大亮,一看时辰便不早,昨日她与周嫂约好,今日要给周嫂绣品的新花样,赖不了床。


    刚这样想,便听院子里周嫂与碧草说话的声音。


    碧草只能推辞令仪身子不适,周嫂是个实心人,听到这话更要进来看看才放心。


    周嫂是个大嗓门,秦烈被彻底吵醒,眉头拧着,面色不善。


    令仪哪管这些,一边扯着衣服往身上裹,一边低声嘱咐他:“你藏在被子下面,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她一脸焦急紧张,秦烈的不耐被完全无视,只走到门前时回头又给他使了个眼色。


    仿佛他不听她的话,下一刻她就要急得哭出来。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躲进去,令仪这才开了门,“嫂子!”


    周嫂走过来,上下打量她:“妹子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王虎正好在家,我让他去镇上跑一趟。”


    令仪道:“就是小日子来了有些腹痛,没什么大碍。”


    周嫂松了口气,“看看你衣服都没穿好,快去床上躺着,那花样改天给我也行,不急。”


    令仪不想与秦烈待在一处,“我已经好了许多,新花样我一会儿送去你家,正好和你学学如何做棉衣。”


    待到周嫂走后,她松了一口气,关上门回头,秦烈已在床上坐了起来。


    她躺着犹显宽大的床,他坐在那看起来便觉逼仄,令仪不得不叮嘱:“院子里土墙低矮,你身形这般高大,在屋里千万不要出来,若不得已出来,弯着腰走路,别被人看见!”


    秦烈听得牙根发痒,得,他倒成了不能见人的那个。


    令仪交代了几遍后,方带着花样出去,在周嫂家时难免心不在焉,生怕听到外面有人惊讶地喊,这里怎么有个男人!只有男人也就罢了,若是哪个遗孀认出秦烈的身份来,她更难在这里待下去。


    幸好一直到她回去,也未有人察觉。


    她回家去,刚松一口气,却看到她每晚都拿出来仔细端详的焕儿画像,此时成了几块碎纸落在地上,愤怒伤心齐齐涌上心头,冲过去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可话刚出口,就愣在那里,——只见秦烈身前桌上铺着的宣纸上赫然是一副墨迹未干的画,画的是她教焕儿学步的情形。


    两个人都是侧面,一个手持拨浪鼓微笑鼓励,一个张着双臂蹒跚走路。


    寥寥几笔将两人模样神态尽数勾勒,栩栩如生。


    比起秀才那张,这张无论相貌神态显然都更为传神。


    令仪惊讶地看着秦烈:“这是你画的?”


    秦烈道:“书画之途,我是不喜,不是不会。原本祖父想让我走科举之路,让秦家出一个大儒文臣。”


    语气淡淡,一副隐世高人的做派,偏偏最后加了一句。


    “公主觉得,此画比之谢玉成名作秋明山居图如何?”


    谢玉善工笔山水,与这水墨人像如何比较?


    如同瘦金比狂草,便是令仪并不十分通文墨,亦觉荒谬。


    见她不说话,秦烈冷笑一声,伸手便将宣纸掀起。


    令仪抓住他胳膊,“你做什么?”


    秦烈倨傲道:“既不是最好,又何必留在世上贻笑大方。”


    令仪忙夺下画,退到一边,“将军不喜欢,自有喜欢的人,何必暴殄天物!”


    令仪提防地看着他,见他没抢夺的意思,这才放下心,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来,放到床头。


    秦烈微微一笑,却在她转过身前收敛笑意,轻嗤道:“好歹是天家公主,万民供养,偏不学无术,竟自降身份去找乡间秀才作画,传出去也不怕受人耻笑。”


    他纡尊降贵:“过来,我教你。”


    第38章 大婚 。


    令仪不愿学, 尤其不想由他来教,可又躲不过,只得慢腾腾挪过去。


    秦烈站在她身后, 握住她执笔的手,俯身教她作画。


    一开始他教的颇为认真, 令仪也渐渐沉浸进去,碧草过来送茶水时, 两人连头也不曾抬。


    到碧草忖度着该再送一杯时,走过窗边并未听到适才教学之声, 只有濡湿暧昧唇齿交接的水声,她偷偷往里望,只见将军坐在圈椅上, 将公主扣在怀中, 一手掐着她后颈,一手按在她腰后,亲得难舍难分。


    碧草将茶水端回去,静立在屋檐下,过了好一会儿, 听到里面传来吩咐,“告诉小山, 送些书来。”


    夜里,万籁寂静, 秦小山送了一箱书来,令仪略略翻了翻。


    有些是新的,大多数都有翻阅的痕迹,更有几本几乎被翻烂,上面还有秦烈留下的心得旁注。


    令仪拿起那几本看, 颇感诧异。


    原以为是兵书,不想竟是史册。


    她心中百味杂陈,叹道:“将军若走科举,或许真是状元之才。”


    秦烈不屑:“那些八股文章,不过酸腐之言,愚民所用,与经世治国并无益处。”


    令仪沉默,她想起昔日在东宫,太子常与大儒坐而论道,对那些状元探花也颇为礼遇,可到了秦烈口中,这些却并无多少用处,以前种种机关算尽费尽心思仿佛笑话。


    令仪不愿这般想,把心思放到眼前,秦烈让人送来这么多书,显然是要长住的打算,根本由不得她拒绝。


    秦烈住了十几日,方才离开。


    离开前一夜,他嘱咐:“我走后,换张结实的床。”


    民间的桌椅尚可一用,木床却实在差劲,——他自己用木条加固了三次,每次只撑两三日。


    现在又开始晃,一晃便吱呀吱呀响,一响她便喊停,怎么哄都不行。


    令仪恼他刚才不顾被邻居发现的危险,执意做到底,更恼他现下这么恬不知耻。


    ——好好地换床做什么?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没好气道:“你要做什么,何需经过我同意?”


    刚才动静是大了些,秦烈纵容她这会儿的小脾气,取笑道:“都当娘的人了,怎地脸皮还这么薄,不是让你咬着我的手,没发出声音来?隔壁周嫂他们俩动静难道不比咱们大?”


    他后来都将她抱到桌上了,手掌也被她咬出一圈深深齿痕,竟还不满意。


    令仪闷声道:“周嫂她们是正经夫妻,我们又算什么?”


    秦烈盯着她道:“怎么?我不过在这住了几日,你又生出念头来,要与我做正经夫妻?”


    令仪咬了咬唇:“不敢,我、我只想再见见焕儿”


    这几日她总明里暗里提焕儿,无非恃宠生娇,竟想左右他的决定。


    秦烈那时愿意纵着她,这会儿自己要走,未免她生事,势必要敲打一番。


    “你可知我此次回冀州所为何事?”他问。


    令仪摇头。


    秦烈道:“坊间传言不假,此次回冀州,我便要娶忽尔岩的女儿为妻。”


    令仪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到底是适才刚与自己云雨过的女人,秦烈心中略有不忍,仍狠下心道:“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


    令仪定定看着他片刻,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最后只柔声道:“我父兄罪不可赦,自己亦不得将军喜欢。只希望将军日后娇妻在侧,再添麟儿时,莫要忘了焕儿孤苦无依,对他多几分垂怜。”


    她如此柔顺听话,秦烈应当放松,可胸口却凝滞堵塞,连个笑也挂不出来。


    他压下心中不适,沉声道:“他是我的骨肉,我自然放在心上,何须你多言?”


    令仪柔柔道了声谢,此后两人再无话说。


    秦烈一夜未睡安稳,天未亮便要启程,令仪伺候他穿衣带甲。


    秦烈站在那里,垂眸只见她面无表情地忙活,一眼不曾看自己,忽然道:“我这身盔甲乃慧娘亲自缝制,一针一线不曾假手他人。”


    令仪闻言,动作未停,只微微一笑:“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真乃世间佳话。”


    秦烈倏地大怒,一把钳住她下巴,逼得她抬起头来。


    令仪被迫看着他,目光澄澈沉静,倒映出他恼羞成怒的一张脸。


    他心下悚然一惊,松开手,拂袖而去。


    行至冀州,家中已经布置停当,王府内外一片喜红之色。


    婚期在五日后,明日便要出关迎娶新娘。


    秦洪颇有些幸灾乐祸,“三哥,你怎么比上一次成亲脸色还要难看?要我说也是,中原皇帝要把公主嫁你,草原单于也要把公主嫁你,怎么咱们秦家就剩你一个人?怎么偏偏可着你一个薅?”


    秦烈道:“不如我退位让贤,这新郎官儿交由你来做?”


    秦洪啧啧两声,颇为遗憾:“奈何忽尔岩看不上我,要不然,做一做这新郎又如何?”


    第二日,秦煦秦烈秦洪三人带着队伍出发,来到关外约定之地。


    距离边关不远处,因匈奴与汉人在此通商交易近年来发展起来的小镇。


    说是小镇,其实并无多少房屋,夜里行商的人走了,这里只剩几十顶帐篷。


    因着公主大婚,这里又多了几顶白色帐篷,燃起熊熊篝火,迎亲与送亲的人在篝火旁饮酒烤肉。


    冀州来了兄弟三人,匈奴这边忽尔岩带着四个成年儿子尽数出席。


    草原女子婚嫁不用盖头遮面,也不必坐着花轿,而是盛装打扮骑马过来。此时,草原上的小公主,在篝火旁载歌载舞,她浓眉星目,英气热烈,眼睛如草原上的星辰,是不同于汉族姑娘,全然明艳张扬的美。


    她跳着舞,毫不避讳地不时看过来。


    秦烈端着酒杯,朝她遥遥一敬,公主笑得越发开怀,一路转着圈跳过来,结尾时旋身半跪下在秦烈面前,冲他眨了眨眼,之后才在众人哄笑声中起身,站在忽尔岩身后。


    忽尔岩为他们互作介绍:“这就是我女儿额而齐,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这就是秦烈,中原最骁勇的英雄!”


    “你们中原的女人是娇弱的羊羔,我们草原的女人却是健壮的骏马。就像只有最骁勇的战士才能驯服最烈的骏马,也只有最盖世的英雄才能摘取最美的明珠!”


    外面男人还要喝酒,额而齐喝了几杯回到帐中,眼睛明亮,双颊发红。


    本来知道要嫁给中原男人,她满心不愿,只想骑上自己的马私奔。


    可是今天见到了那位让草原人闻风丧胆的将军,那样年轻而英俊,虽然一句话也未同她说,她的心却软成了一团。


    再听侍女在一旁讲述着他的事迹,她带着醉意睡去时嘴角还带着笑。


    可不到第二天天亮,她的满心欢喜便化作了刻骨仇恨。


    ——她的哥哥们头颅滚落地上,她的父亲被人五花大绑,四周散落着族人的尸体。


    忽尔岩满身血污,形容狼狈。


    额而齐扑过去:“阿达!阿达!”


    忽尔岩看着额而齐,满眼慈爱与愧疚,“是阿达对不起你,原本是想为你找个英雄,好好送你出嫁。可知道秦烈亲自过来迎娶,又动了偷袭的心。”


    他转而看向秦烈,“你究竟是因为知道我要偷袭你们,才先下手为强,还是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


    秦烈淡道:“这三年,我任由你扩张地盘,剪除异己,在草原一家独大,便是为了最后将你们一网打尽。往后至少五年,草原上再无可一呼百应之人,便会陷入分裂争夺,岂不比娶你一个女儿来的安心?”


    “好!好!好!”忽尔岩凄厉大笑起来,牵动了胸前伤口,猛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


    他看向一旁的秦煦,“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初真心嫁女儿,却不嫁给你这个世子,反而选了你的兄弟?”


    秦洪想也不想变答:“废话,当然是因为我二嫂还在!”


    忽尔岩又笑得咳了几口血,“秦家居然还有这么蠢笨的人我看的不是现在,而是以后。——天空上的雄鹰,和树上的麻雀,我还是分得清的。”


    秦煦冷哼:“死到临头,还妄想挑拨离间!”


    他一刀插进他胸口,旋转刀柄后抽出。


    额而齐健硕的身躯倒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额而齐扑在他身上,悲痛大哭。


    对于毫无威胁之人,秦烈向来懒得费功夫。


    他转身欲走,额而齐却抽出腰间佩戴的匕首刺了过来。


    便是偷袭,她也选错了对手,连秦烈的衣角也占不到便被一招打趴在地上。


    秦烈居高临下看着她:“我不杀你,骑上你的马,走的越远越好。”


    额而齐愣愣趴在地上,眼泪落在尘土里。


    秦烈等人无人理会她,离开之际,只听一声闷哼,回头只见适才被秦烈打落在地上的匕首把柄,再度握回额而齐的手里,而刀刃刺入她的胸膛,她倒在地上挣扎着靠在忽尔岩的身边,像是幼鸟找到了自己的巢穴,安然闭上双眼。


    三月二十日,继蜀州与黔州州牧后,定北王秦石岩在冀州称帝,立国号为“宪”,赐封定北王妃甄氏为皇后,秦煦为太子,秦烈为端王,秦洪为靖王,秦慎为端王,其余直系秦氏子弟则被封为两字郡王。


    只有一个例外,定北王近年最宠爱的一个侧妃,所生下的五岁稚童被封为肃王。


    而这个侧妃也被封为贵妃,仅次于皇后。


    皇上在提拔一众官员时,还给了她哥哥一个侯爵。


    闻听旨意后,秦石磊的继室哭哭啼啼找到了皇后,皇后与她虽名义上是妯娌,可她进门晚,皇后这些年来又潜心念佛,两人并不亲近。


    她这样过来,皇后本来不喜,可这继室说的每句话竟都是为了她着想。


    “我家泽儿只做二字郡王也就罢了,毕竟他那几位被封亲王的哥哥劳苦功高,皇上照顾秦慎更是应当。我只是为娘娘不值,我虽是继室,好歹也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的秦家,肚子里生出的孩子尚且不能封亲王,贵妃娘娘一个侧妃,孩子才五岁大,便封为亲王,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大造化。娘娘,您可务必要当心!”


    皇后一心事佛只为排解心中愁苦,丈夫称帝她心中不是不得意。


    如今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她勃然大怒,将桌上茶水甜点扫在地上,“贱婢岂敢!”


    若是以前,她被人挑拨,老夫人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自己成了太后,皇后与皇上不合,竟持着皇后金印要皇上收回圣旨。


    如此荒唐,她不得不去劝诫。


    太后到皇后宫中时,太子夫妇与端王俱在,太子妃好话说尽,皇后一字不听。


    太后心中叹了口气,方缓缓开口:“你已是做了祖母的人,岂能不知轻重?既然做了决定,想必已经再三考虑清楚,别人劝不得。你既要交出皇后金印,便是无论如何不肯做这个皇后,煦儿,明日上朝时,你同你母亲一起,她交她的皇后金印,你交你的太子印章。”


    太子妃脸色大变,皇后问道:“我交金印,关煦儿何事?”


    太后道:“你交了金印,便是废后,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皇后被废,儿子还能做太子的先例。与其之后再废一道功夫,不如一起办了,趁着新朝初立,东宫还未有臣属,倒也省事。”


    皇后脸上青红交错,咬牙道:“那要我如何?眼睁睁看着那贱婢生的儿子与烈儿平起平坐?不日便要爬到我的头上?”


    太后道:“她如何能爬到你的头上?你是皇后,两个儿子一个是太子,另一个手握重兵。只要你不行差踏错,便是皇帝,也动不得你,更何况一个无甚根基的宠妃。男人的心总是偏的,他今天宠幸她,明天又会宠幸其他人,若为这个生气,便有生不完的气。”


    皇后苦笑:“熙儿惨死,不到两月,他便让侍妾怀上身孕,自那时候起我便已心死,再不会为他宠爱谁而生气。可他不该让一个五岁孩子与烈儿平起平坐,如今便如此,日后岂知不会威胁到煦儿的地位?”


    “既如此,你便更该谨言慎行,不要让他抓到错处。”太后谆谆教导,“天子无家事,王妃可以对他宿在何处不闻不问,皇后却不行。你要制衡后宫,更要成为天下表率,不可再冲动行事,一意孤行。”


    太后只能说到这里,她走后,皇后伏在案上哭了一场。


    哭完后,心思透亮了些,她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儿子的手,“纵然走到了这一步,外面群狼环伺,比以往更为凶险,你们兄弟更要齐心!”


    当晚,皇后素衣脱簪,来到皇上面前请罪。


    他们年少夫妻,生下三子两女,亦曾有过不少美好时光。


    两人追忆起之前种种,又说起早逝的长女长子,不由潸然泪下。


    自那日起,皇上连续三日留宿皇后宫中。


    第四日早朝,皇上立太子之子为皇太孙,册封端王长子秦烁为世子,二子秦灿为郡王。


    皇后将秦烈召至宫中,再三嘱咐他要用心辅佐太子。


    最后提起秦焕来,“原本也该为那个孩子请封,可你与你二哥两个,一个封为亲王,一个更被立为太子,尽皆煊赫。只有你大哥尸骨长埋地下冷冷清清,为了你大嫂,我不能再开这个口。”


    秦烈道:“儿臣明白。”


    皇后虽然憎恨刘家,现下却觉得,只有血脉才是最可靠的东西。她成了皇后,却比做王妃更觉孤独,甚至有时会有种一脚踏错万劫不复的战战兢兢。她现在信任的只有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旁人再如何奉承亲近,她亦觉不是真心。


    秦焕那孩子,是刘家血脉,却也是她亲孙,她不无遗憾道:“那位草原上的公主倒是烈性,可惜焕儿他娘虽也是公主,却不像那草原公主那般性子,早不该苟且偷生。——若她死了,焕儿的身份便再没什么妨碍。”


    她说完,暗示地看向秦烈,秦烈却始终未曾察觉,没有搭腔。


    皇后暗叹,看来只能自己动手,为了焕儿,更为彻底拔出他们母子间的这根刺。


    从皇后宫中出来,秦烈初时还算正常,之后面色阴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秦小山在第一道宫门处候着,远远看见人便迎了上来。


    他压低了声音,道:“立即加派人手去黄州,好好护着她,不管来者是谁,杀无赦!”


    第39章 听话 。


    定北王称帝的消息过了小半月才传到黄州, 相对于谁做皇帝,百姓们更关心明日下不下雨。


    可一说这位定北王是秦将军的父亲,大家脸上多了份欣喜。


    现下日子安定, 人人有奔头,万一换了皇帝, 不知道又要怎么折腾。


    将军的父亲做皇帝,总比其他人做要好, 儿子是好人,当爹的自然不会差。


    老百姓的逻辑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这样的大事, 大家说了几句便罢,又开始嚼身边人的话头。


    一切早在意料中,令仪也只沉默半日, 便抛诸脑后。


    只是日子还是有不少细微变化, 比如她日常进城坐的牛车,换了新把式。


    收手帕荷包的那家店,多了几个新伙计。


    院子隔壁的隔壁,落户了一家三口,一父带四子, 这在被称为“寡妇村”的河这边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令仪不知道,这些与她有关, 日子一如往常地过。


    只是比起以前,现在多了个嗜好, ——看书。


    秦烈留下不少的书,那些兵书史册,艰涩难懂。


    与她而言,却像是看到一个新世界,哪怕很多时候她并不十分明白, 却也爱不释手,夜里经常看至眼睛酸涩方肯睡下。


    秦烈趁夜过来时,她正歪在床上点灯夜读。


    他盯着她,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像是有什么压抑的东西不愿再蛰伏。


    她坐起身,诧异地问:“将王爷怎么来了?”


    定北王甫称帝,他该当在冀州多呆一段时间才是。


    他不说话,直接俯身下来,以唇堵住她的嘴。


    她床上有不少书,被他随手拨开,动手解两人的衣衫。


    只这番动作,床便晃起来,吱呀作响。


    他略微起身,不悦地看向她无辜的脸,“怎地这样不听话?”


    令仪倒不是真的与他作对,一开始是不愿,后来却是真忘了。


    他笑了笑:“不妨事。”手上继续动作。


    床吱吱呀呀,令仪推他,“不、不行,明日换了再、再做。”


    他简单了当地拒绝,“等不及。”


    令仪气得要哭,指甲在他脖颈抓出一道血痕,“真的不行!”


    他哑声问她:“去哪?桌子上?”


    令仪不顾羞涩地点点头,可最后他抱着她在屋里走了个遍,却始终没去“桌子上”。


    最后两个人汗津津倒在床上,地上一滩滩水迹。


    他随后拿起床上的书,里面放了树叶做的书签,是她刚看的那一页,某朝面对外族入侵,不战而降,皇帝为奴,公主牵羊。多少公主无声无息死去,却也有人在史书上留下痕迹。


    一位公主忍辱负重,为外族王爷生下孩子,待他们不再戒备后试图行刺。


    行刺失败,她与两个孩子都被处死,史册上寥寥二十余字记录了她的一生。


    眼神微微凝滞,秦烈想起皇后评价令仪的话,“早不该苟且偷生”,其实她曾经寻死过,在与焕儿分开时。以试图激怒他的方式,让他了结了自己。


    幸好她不是那样刚烈的性子,否则,若是她死了


    他怔在那出神,令仪以为他怪自己不经允许动他的书惹了他生气,忐忑地解释:“这些书放在这里,我只是无事随手拿来看看”


    秦烈道:“喜欢看便看,只是这些大都是我读过的旧书,下次给你带些新的来。”


    “不必。”令仪道:“我并不能十分看懂,有你的注解,才会好一些。”


    秦烈笑了笑,拨开她额边汗湿的头发,忽然道:“有我在,必不会让你沦落至那般地步。纵然没了公主的身份,我也保你一生平安富贵。”


    见她不吭声,他语气不善地问:“不信我?”


    令仪笑了下,方慢慢道:“自古红颜未老恩先断,以色侍人能得几日好?”


    只有一时偷生,何来一生平安?


    秦烈觉得不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似乎无可反驳,最后只问她:“恨我吗?”


    令仪轻轻摇头。


    是不恨?不敢恨?还是不能恨?


    秦烈追问:“若没有焕儿,恨不恨我?”


    令仪猛地抬眼看他,他目光灼灼似要看到她内心深处,她忙低头躲避。


    此情此景,何须再问?


    秦烈想要大笑两声,又想把她骂到泪水涟涟,他处事极有决断,此时竟胸闷难言,不知如何发泄。


    最后只一把将她揉进怀中,齿缝挤出四个字。


    “恨也无用!”


    翌日,秦烈未着急换床,而是自己敲敲打打,把四个床腿又固定了下。


    加固完床腿,又兴致勃勃地教她看书。


    他最喜欢的还是兵书,可令仪便是听懂也觉得无趣,只能讲史书。


    讲的都是令仪之前看不懂的地方,他实在不是会讲故事的人,并不生动形象,只是常常有自己见解,往往一针见血让令仪耳目一新。


    除了她不懂的地方,他有时也会自由发挥,随口讲一些典故。


    恰如此时,他坐在案前,令仪坐在一侧矮凳上,柔顺伏于他膝上,听他讲战国策。


    秦烈一本正经地讲宣太后谓尚子曰:“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


    待令仪明白过来,双颊绯红,他朗声大笑,将人提起抱坐腿上,低声问她:“你可也觉得‘少有利焉’?”


    原本只是调笑,可抱着揉着立时兴起,秦烈手伸到她衣下作怪。


    令仪不愿,“光天化日”


    他理直气壮地打断她:“不然为何古人会造出‘白日宣淫’这四个字?”


    他呼吸粗重,动作急切,可看她实在不愿,还是停了手。


    令仪整理着衣衫,不由怀疑地看了他几眼,秦烈挑眉:“怎么?放过你还不愿?”


    令仪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毕竟他来也只是为了这事。


    秦烈显然看出她的心思,“我来时,自然想着这些,可我过来,却不只为了这些。”


    他说完,等着反应。


    过了好半晌,她全然没动静,逼得他不得不开口:“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令仪想了想,摇摇头。


    秦烈顿了一下,道:“别的不说,公主府那些人,你曾经为了护着他们忤逆我,更差点落到白莲教手中,我还以为你心中念着她们。真多天来,你从未提起过她们,怎么,他们现下过的如何就不值得你一问?”


    令仪轻声道:“我如今并不能为她们再做什么,问了又有何用?”


    秦烈忽然生起气来,“你不开口怎知没用?”


    令仪向他开过两次口,第一次想求他出兵救太子,第二次想让他将焕儿抱回他身边。


    两次结果皆不如意,只让她处境一次比一次艰难。


    她再次认真想了想,还是摇头,“我不想问。”


    他定定看了她片刻,自嘲一笑,骂她:“没想到是这么个狠心的小东西。”


    他似乎叹了口气,之后再不提这些,又随口讲起春秋中的典故来。


    这夜两人正在安睡,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秦烈几乎第一时间清醒起身。


    令仪睁开眼见到他狠厉嗜血的目光,吓得打了一个寒颤。


    秦烈此时已经知道并非敌袭,放松下来,将她抱在怀中安抚。


    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两人相拥着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吵架的那家是周嫂隔墙邻居马桂花,她家是最早招人入赘的,赘婿不仅样貌端正,还有一张巧嘴会哄人,一个多月便哄的马桂花答应将他妹妹接过来一起住。


    今日争吵也是为了这个妹妹,——这哪是什么妹妹,根本就是他之前的媳妇,为了入赘才谎称是妹妹。夫妻与兄妹之间亲昵岂能相同?村里风言风语,马桂花也早就起了疑心,找了周嫂等人,今日夜里果然捉奸在床!


    这一顿喧闹,就是周嫂等人打那赘婿与“妹妹”闹出的动静。


    本想打骂一顿将那“妹妹”赶出去便了事,毕竟马桂花可没想过休夫。


    不想这赘婿不仅护着“妹妹”,将反手推了马桂花。


    激得遗孀们义愤填膺,围着他大骂他是良心被狗吃了的负心汉白眼狼!


    那赘婿坦然道:“我入赘就是为了小环,我岂能让她日日看着我与其他女子在一处伤心?我本就想带她离开,今日发现了正好,桂花,是我对不起你,欠你的银子日后我定加倍还你。”


    马桂花哭着道:“你欠我的难道是银子还的了的?!这么长日子来,你说你是落难的世家公子,我一边操持家里,一边种地干活,把你们两人伺候的舒舒服服。你现在跟我说都是假的,没一点真心,那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


    她哭的伤心欲绝,周嫂等人无不动容,赘婿却郎心如铁:“我心里已经有了小环,再装不下其他人,你还年轻,人也良善,把我忘了吧,欠你的银子我一定会还你。欠你的情若有来生,我再娶你。”


    “啊呸!你祖奶奶个腿!”周嫂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你个骗子装什么情深!这辈子遇到你已经够晦气了,还想要来生,你个下十八层地狱的烂货还想投胎做人?!我告诉你,做梦!在河那边,你们俩人也有十亩地,怎么就活不了?!你娶小环就是图她的地好,图她有房子,图她能干,图她手里有钱!现在日子好过了,你觉得自己又行了,又嫌弃她是寡妇了,还在这给我唱什么大戏?心里容不下别人,在床上对着桂花妹子怎么能硬?那看来这鸡儿和你不是一条心,不如早早切了了事,免得又在外面惹祸!”


    分明不相干,甚至无人知道他在这里,可听在秦烈耳里,总觉得周嫂在指桑骂槐。


    一开始或是自己疑心,可怀里人分明在偷笑,他脸色阴沉下来,问她:“笑什么?”


    令仪看着他脸色,猜测个大概,绷住脸违心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实在怪不得他。”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秦烈慢慢重复了一遍,脸色更加难看。


    他翻身上来,恶狠狠地问:“你说的是哪个故人?”


    携带着怒气,他动作又狠又重,床再度开始吱呀吱呀响,还好外面正热闹,可到最后室内平静下来时,外面早已没了声音。


    令仪又困又累,已来不及想是否有人听到。


    他忽然道:“这次回去,我便要领兵攻打京城。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方能回来。”


    七皇子到底是先帝血脉,又有郭相辅佐,京城中根基甚深。


    先太子死后,又经历过耿庆暴政,天下大乱,朝中、地方不少人心思定,无奈依附与七皇子只求片刻安宁。再加上郭相搬空国库,一直招兵买马,京城如今粮草充足,城墙坚固,十万兵马在手,更有柳云飞等名将守城,实在是块难啃的骨头。


    令仪睁开眼,目光掠过他看到了那座巍峨皇城,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想回去吗?”他问。


    “能回去吗?”她问。


    他轻笑:“只要听话,我便带你回去。”


    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他声音温和:“待你父兄皆死,父亲入主京城,我们两家恩怨一笔勾销。有我在,天下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永嘉公主”他唤她的封号,“除了名分和孩子,我什么都能给你。”


    她不做声,显然不为所动。


    秦烈叹气,又退一步,“你是前朝公主,不能教导我的孩子,见面却无妨。只要你听话,我可时常让你见焕儿。”


    他左一句右一句总离不开“只要”二字,她问:“怎样才算听话?”


    他拨开她耳边长发。


    “我不在时,等着我,盼着我。”


    “我过来时,陪着我,粘着我。”


    “这便是听话。”


    第40章 逃脱、


    秦烈走后一个多月, 黄州来了位神医。


    他带着母亲四处行医,不仅不收诊金,偶尔还会赠送药材。


    行至黄州时, 因着天气炎热,更将自制的清凉避暑药丸不收分文地送人, 走到哪里都深受欢迎。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领药丸的人更是天不亮便排起长龙。


    周嫂五更便赶了过去, 回来时天已黑透,人还是喜滋滋地, 因为来回排了两次队,领回来两颗药丸。


    一颗留给石头,另一颗拿来给了令仪。


    令仪不肯收, 周嫂佯怒:“且不说你时常从州府带回来的宣纸毛笔, 只说你那田租,和白给我们种有什么两样?!你对我的好我都明白,这药丸只是花费我些时间,你要是不肯收,我以后是再没脸见你了!”


    令仪只得收下, 夜里坐在灯下,认真看那红色药丸。


    碧草铺好床, 提醒她:“公主,这种不知来历的药, 还是不要吃的好。”


    令仪道:“外面把那位张神医传的神乎其神,周嫂给我药更是被人未曾想到,我这条命没那么金贵,难不成还有人绕这么大圈子来害我?”


    碧草无可反驳,只能看着她将药丸放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 一股清凉之意直窜咽喉,唇齿间尽是留香。


    令仪怔了怔,随即笑道:“真甜。”


    这小小一颗药丸,似乎真能避暑,令仪睡了个好觉。


    翌日一早,更要与周嫂同去张神医处。


    碧草阻拦:“公主若身体不适,自有名医过来诊治,何必纡尊降贵去寻那乡野大夫?”


    令仪半笑不笑:“你们王爷只是让你伺候我,何时我要去哪里还得去请示你不成?”


    碧草忙道:“小人不敢!”


    令仪冷淡道:“既然不敢,还不快去准备,与我同去?”


    走上与州府不一样的方向,令仪察觉到那一父三子跟了上来,其余还有一些人,她分不清,却也觉得无比可疑,隐隐围成圆圈,将她护在其中。


    她假做不知,一路与周嫂说笑,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神医处。


    她们今日来的不早,前面已有百十人排队。


    可她们刚到,便遇到有人在前面排队,刚好家中有急事要走,愿把位置让给她们。


    周嫂惊诧:“还有这等好事?”


    令仪抿嘴一笑:“嫂子是有福之人,我也跟着沾光。”


    两人来到了队伍前头。


    简陋的土坯房中,坐着一位身材矮小,面容蜡黄,眼皮耷拉的男子,正在给别人号脉。


    换来的位置很靠前,很快便轮到她们。


    令仪坐在桌前,掌心向上,神医看了眼她白腻纤细的手腕,视线转到她脸前帷帽白纱上,“姑娘要看什么病症?”


    令仪泠泠道:“妇人病。”


    一听这三个字,本欲围过来的暗卫都不由往后撤了撤。


    这种事关房内隐私之事,王爷岂愿被人知晓,他们不敢不避嫌。


    碧草云英未嫁,想起每次王爷来时,房内暧昧的动静,亦不由脸上发热。


    王爷显然不是多怜香惜玉之人,公主看这病倒不稀奇。


    于是在公主以自己有话与神医细说,让她去外面等着时,并未起疑心。


    待到房中只剩二人。


    令仪再忍不住,掀起面纱哽咽道:“十五姐姐!”


    “张大生”紧紧握住她的手,“十七妹妹!”


    “初时听到这药的名字,还以为是巧合,吃了才确认是你。姐姐,你怎么扮成这样?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流翠姑姑她可还好?你们是否一起?”令仪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十五公主道:“流翠姑姑一直与我在一起,至于其间种种,说来话长。现在我只有一句话问你,——你愿不愿意同我们一起走?”


    令仪毫不犹豫:“愿意!无论去哪,我都同你们一起!”


    紧接着她又踌躇道:“只是我只怕一时走不了,更会连累你们。”


    “傻妹妹!”十五公主叹道:“对我来说,这世上只剩你一个血脉亲人,何来连累之说?”。


    令仪拎着几包药回家,碧草找大夫看了一遍药材与药方,并无丝毫不妥,是妇人滋阴养气美容养颜之方,这才动手给令仪煎服。


    令仪苦夏,之后懒得再出来,只是让碧草摘了许多桃子酿果酒。


    却也因着苦夏,只口头指挥,自己并不动手。


    秦烈过来时,第一罐桃子酒刚刚酿好。


    京城花了四个多月方才拿下,皇宫被攻破之际,大臣逼死了七皇子与郭相以投诚。


    秦烈将七皇子头颅砍下带到冀州慧娘坟前祭奠,之后又马不停蹄赶来黄州,已数日不得好眠。


    这样奔波劳累,她竟还嫌弃,夸张地以手遮鼻,“王爷还是先去洗个澡,再来陪我一起饮酒。”


    甫经大战,他眼前似乎还有血色,心中杀意正浓,若是旁人,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


    偏偏她说话时眼波盈盈,嘴角带笑,他升不起半分杀意,只有欲念升腾。


    沐浴时,他还在想,她在高兴什么?


    是因为自己过来?或者是因为他说过的话?


    ——带她回京城,带她见焕儿。


    他没忘,更不会骗她,所有这些事儿,他都会做到,只要她听话。


    果酒清甜,可秦烈喝惯了烈酒,只觉没有味道。


    莫说是果酒,便是杜康,这会儿喝起来也尝不出滋味来,盖因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偏她一杯接一杯地倒,秦烈好笑:“公主这是打算灌醉我?”


    令仪笑吟吟道:“难不成我灌不倒王爷?”


    倒不是灌不醉,只是需要换个方式,秦烈伸手欲将她拥入怀中,欲将果酒以口渡到她口中。


    不想只一动作,整个人竟栽倒在地,他立时明白过来,怒目看向令仪,只见她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目光如月色冰凉,接着眼前便一片黑沉,昏了过去。


    通常秦烈来了这里,便闭门不出,鲜少有吩咐。


    因此秦小山在外面,除了接收密探传来的消息外,再无他事,十分闲适。


    这次王爷刚进去不久,碧草便来唤他,秦小山心中升起异样,待到令仪让他进去房间,他掀帘而入,看到里面情形,立时神色大变。


    秦烈半坐在地上,上身靠在床榻边,已人事不知。


    令仪半蹲在他身侧,手中握着他的手腕,对秦小山盈盈一笑:“秦副将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说过半月红?”


    秦小山闻言一惊,再看秦烈手腕上,红线蜿蜒已有半寸。


    所谓半月红,乃前朝宫廷秘药,因着曾经卷入夺嫡之争被世人熟知。


    中毒的人并不疼痛,初时只会昏睡不醒,身体难以动弹,手腕上出现一条红线。


    待到一十五日,那红线生长到手肘,便会七窍流血立时身亡。


    因着此药药效诡谲,且无色无味,前朝皇宫死在它身上的人数以百计,后来被禁用。


    配方与解药配方被尽数毁去,不想今日竟被公主下给王爷。


    秦小山艰涩开口:“公主,王爷待你不薄”


    不薄?如何不薄?令仪只觉荒谬,却懒得与他争辩,只道:“他是焕儿的父亲,我无意取他性命。我只要一匹快马,待我平安离开,十四日后,自然有人将解药送来。”


    秦小山锁眉:“倘若公主言而无信,王爷岂不是白白送命?”


    令仪道:“我行此举,已是破釜沉舟,未给自己留半分活路。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最多不过玉石俱焚,杀了我,你们王爷再无活命机会。不若赌这一把,你们王爷的命可比我的金贵许多!”


    在秦小山眼中,永嘉公主便如养在金笼中的画眉,只等主人想起过来逗弄一二。


    虽有时啄主人一两口,只是增添些情趣罢了。


    如今她目光如雪,极为坚定,又使出这种前朝禁药,身后定然有高人相助。


    秦小山沉吟片刻,狠下决心道:“我放你走!只望公主明白,若王爷因你而死,小少爷纵使是王爷骨肉,也必定无法活命。”


    令仪一早便知道他会应下,“为我备一匹快马,五日的干粮,一刻钟内送过来!”


    秦小山只得照办,转身出去吩咐他人。


    待马匹送来,秦小山忍不住再次规劝道:“公主是聪明人,明知退后一步风平浪静,往前一步万丈深渊,为何执意如此?”


    令仪恻然道:“何须往前一步,我早已在万丈深渊之中!”


    她转身欲走,裙摆被人扯住,低头一看,竟是秦烈。


    明明应该沉睡,此刻竟睁着眼睛,攥着她裙摆布料,恶狠狠盯着她:“为何为何要走?”


    他每说一字,便有血液自嘴角溢出,显然是咬舌获得片刻清醒。


    令仪只觉好笑:“我为何不走?”


    秦烈道:“只要你现在留下,我还能原谅你还可以让焕儿养在你身边,叫你娘亲。”


    他满嘴血红,神情狠戾,如同恶鬼,厉声威胁道:“你若敢走,他日我必亲手斩你于刀下!”


    她讥诮地看着他,“我又不是天生下贱,欢喜做你见不得人的外室,任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地肆意践踏!连见自己的孩子都得靠你的恩赐,难不成还要我感激涕零?!”


    她毫不犹豫割开被他拉住的裙摆,转身离开。


    秦烈目眦欲裂,偏偏身体不能动弹,嘶哑地问她:“你、你连焕儿也不要了吗?”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眸中泪光一闪而过,平静道:“王爷日理万机前程远大,当不至于迁怒于自己的孩子。”


    令仪说完,转头边走,跨出房门,纵身上马。


    她曾经与秦烈学过骑马,后来与谢三娘一起出逃,虽不十分熟练,已经够用。


    房内,秦烈再度咬的舌头鲜血直流,喉咙间嗬嗬有声,“给我追!把她给我带回来!”


    再不阻止,只怕他舌根也要咬断,秦小山无奈,一掌击在他脑后,让他彻底昏睡过去。


    公主离开,秦小山不敢明着追踪,却暗中调派人手一路跟着。


    原以为她会一路向南,不想她竟向北进了黄州州府,之后弃马进入一条小巷。


    暗探等了片刻未见人出来,才进去查看,已不见人影。


    他们忙一寸寸探查,这才发现,这里有一处空院,院中枯井乃一条暗道,通到一家妓院。


    原来这处曾经是一处暗娼所,专供那些达官贵人寻欢作乐。


    明明已经荒废许久,如今却被公主用来脱身。


    密道里有公主换下的衣物,如今过了两个时辰,早已改头换面,不知逃去了哪里。


    秦小山当机立断,拿出王爷的令牌,命令黄州全城戒严,虽不明着全城搜捕,却对每一个出黄州的人员马车再三检查。


    他想的没错,公主出逃定然要往南走,才能离开秦家势力范围,


    这点时间,不够出城,她一定还在州府之中。


    日落时分,州府门前等着出城的百姓排着长队,士兵甚至拉扯他们的脸看看是否易容,马车被掀开来一寸寸查探,就连粪车也不例外。


    直到一辆挂着秦家家徽的马车,来到城门处。


    门帘自里面掀开,露出张大生那张蜡黄木然的脸,“你们快些搜,我赶着去相州。”


    守门的官员陪笑道:“且不说您坐的是靖王爷的马车,上次我爹风寒多亏您诊治才能活命,断没有搜查您的道理!”


    张大生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马车哒哒哒驶出城门,很快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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