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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战乱 。


    与外人看来, 秦烈终日昏睡,实则他只是动弹不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可他大部分时间一直醒着, 醒着听着周边一切动静。


    听到秦小山不敢自专,请了秦煦过来, 秦煦在他床前大发雷霆;听到祖母赶过来,坐在他床边唉声叹气;听到暗卫回复的种种消息, 一直找不到她的踪迹。


    他直挺挺躺在那,听着他们说话讨论, 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了。


    大多数时间怒火焚身如万箭攒心,偶尔又诡异地平静无澜似万念俱灰。


    十五日的药力, 他在第十二日醒来, 呕出一大口鲜血,怒喝:“让秦洪滚过来见我!”


    秦洪一早便过来了,不仅过来,还带了一堆京城的御医,只是这些御医面对“半月红”尽皆束手无策, 他生怕秦烈出什么事,每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可除了威胁那些御医,毫无办法。


    听到秦烈醒来, 这会儿已经到了门口,冲进来:“三哥!你醒了!——找我何事?”


    秦烈阴鸷地看着他:“你那个神医朋友现下何处?!”


    一说起这个,秦洪便觉得自己没用,“一听说你中毒,我立刻派人去找他, 可是他四处行医,不知道又跑去了哪个穷乡僻壤,我派了那么多人手,竟一直没找到!——你放心,有人说他的马车最后出现在并州,想必很快就能找到,指不定明个就能回来!有他在,不管什么毒都不在话下!”


    “蠢货!”秦烈毒气攻心,又呕出一口鲜血,“难道你还看不出,就是他帮着公主逃跑?”


    秦洪怔了怔,其实这话秦小山也隐约提过,毕竟公主之前接触的人中,只有张大生是生面孔,秦烈中的又是奇毒。


    是他,他坚定相信张大生不会行此事,毕竟他只是一个大夫,毫无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帮公主的理由。


    秦洪仍想解释:“他、他虽然倾慕公主,也不过是男子爱美之心,他那性子木讷老实,没我看顾着早不知道被人欺负了多少,怎么可能犯下这样的事?”


    还有一点他愿相信的理由是,张大生明知道秦烈是自己最亲近的三哥,便是看在他面子上,又岂会对秦烈下手,那置他于何地?!


    秦烈这些天,早将他们的话听得明明白白,在脑中过了千百遍。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秦洪,“男子爱美之心?木讷老实?什么张大生,他分明是失踪的十五公主,母亲曾为医女,自己熟读医书!她刻意接近你便是为了带自己妹妹离开!偏你给了她马车,给了她特权,好让她一路畅通无阻去到并州,你当真该死!”


    当日指婚旨意一下,他便查过这位十五公主的底细,可是这样一个公主,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还是近日听到御医提起,才想起来,可惜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方才耽误这么长时间。


    秦洪如遭雷击,愣在当地。


    他想否认,张大生何曾刻意接近过他,明明都是他非要缠着张兄弟!


    可是他否认不了,每次出现纵然衣衫都是补丁,面容蜡黄眼皮耷拉,却总是清清爽爽的张大生。身上永远有清新的皂角气息,笑起来贝齿整齐,左边有一处小小梨涡,只是常常木着脸,他千方百计逗他笑才偶尔看得见。


    骨架那么小,他随手往他肩膀上一搭,就像是要把他压垮。他不喜欢如此,会绷着脸躲避,自己不得不戒掉这个习惯。


    出门会带着母亲,夜里只和母亲一起睡,否则睡不着,想来是为了躲避与自己共处一室。


    对任何事都不关心,偏偏只“垂涎”永嘉公主美色,对她的事格外上心。


    秦洪双拳慢慢握紧,心中满是被人欺骗的愤怒难过,却又升起一股奇妙的窃喜。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自己与“张大生”抱怨,祖母日日催促他的婚事,现在有家也不愿回。


    那时“张大生”被他叨唠的没有办法,说他已经是王爷,位高权重等打下京城,自然有无数贵女可供挑选,何必急于一时。


    那时他怎么回答的?


    “贵女有何用?她们与我讲琴棋书画,我没兴趣,我与她们说金戈铁马,只会吓着她们。”


    “无论端庄娴雅,还是娇俏伶俐,女子进了后院往往变得庸俗市侩,——就如我那继母一般,催夫君上进,眼红亲戚妯娌,提防其他女人,算计自家男人。”


    “没意思,想想就没意思!”


    “说起来还是咱们这样的好,张兄,你要是个女子就好了,我娶你为妻,等到天下安定了,我便不用再做王爷。到时候你行医,我护着,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初时只是玩笑,却越说越认真。


    男人无不爱美,他自己也不能免俗,三哥娶了十七公主,他见到公主美貌时,在心中想过,日后一定也找个这般好看的娘子。


    可那会儿他却又觉得,如果张大生是女子的话,纵使再丑一些他也能接受。


    当时她怎么回答的?又是何种表情?


    秦洪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她没有娇羞没有惊讶,只是木着一张脸,平平地回了一句:“王爷真会说笑。”


    他竟真的是女人,还是十五公主,那个在早朝上撕开衣襟,给别人看她身上七皇子私章,以告发皇兄对他行下不伦之事的十五公主!


    他站在那,心脏一阵阵紧缩,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伸手擦了一把,才发现不知何时竟落下泪来。


    秦烈没空理会他,已唤了秦小山进来,打算自己即刻奔赴并州。


    秦小山劝道:“属下心中存疑,早已派人去并州调查张大生行迹,王爷身中奇毒,与公主约定的时间未到。若王爷前去并州,到时解药送到此处,只怕路途遥远,来往不及!”


    秦烈执意前往,连一直在黄州州府的太后过来亦拦不住,最后无法,不得不又将他打晕方才消停。


    秦洪将秦烈放到床上,红着眼睛对太后道:“祖母,三哥这里你看着,我去并州,将人追回来。”


    太后却冷冷道:“你三哥已然魔怔,你此去,带回来的只能是她的尸身。”


    秦洪顿了顿,瞥过闭目的秦烈,最后抱拳应道:“孙儿领命!”


    秦洪出发之际,令仪三人已经不在并州境内。


    比起昔日从京城回冀州,这一路上所经州郡俱已在冀州统治之下,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起码尽皆安定,无山匪邪教拦阻,又有秦家四架马车,脚程极快。


    只到并州时,才弃了秦家马车,一刻未停又换了辆两架马车,一路上有人接应,日夜赶路,此时已来到陈州。


    下了马车,“张大生”对赶车的老汉拱手道:“多谢你们相助,之后或许会连累你们,我心中实在难安。”


    老汉憨厚笑道:“当初我们在衡州中毒,多亏了神医相助,一家人才幸免于难。若无神医,如今早已化为白骨,难得神医有难,我们略尽绵力帮助一二,怕什么连累?”


    待他走后,令仪叹道:“姐姐,你这一路上当真做了许多事,救了许多人。”


    同样是公主,十五公主经历比她何止惨痛万分,却从未自怨自艾,而是隐姓埋名,一路行医救人。相形而下,令仪又是羡慕,又是惭愧。


    十五公主握住她的手,“不过际遇不同罢了,乱世之中,心怀善念,努力活着,便已足够。如果你有机会,一定也会如我一般。”


    令仪不知道,也不认为自己会有这种机会。


    就像她在宫中时,从未想过自己会经历之后种种,更不知道自己在那些境遇下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流翠姑姑牵起她另一只手,“走吧,只要过了陈州,秦家人再难拦住我们!”


    陈州是这一路上,唯一未受战火的州郡,十五公主在这里无人可帮,需得她们自己走出去。


    待过了陈州,儋州虽然与京城一起被秦烈收复,秦家还未全盘掌握,仍旧乱作一团,她们正好趁机离开。


    这一路风餐露宿,终于到了陈州边境,三人正待放松,只听马蹄哒哒。


    令仪心中生出无边恐惧与绝望,回头却发现来者并非秦烈。


    ——秦洪骑在马上,双目通红看着十五公主,面罩寒霜。


    令仪往前一步挡住秦洪视线,“我与你回去,你莫要为难她们!”


    秦洪瞥她一眼,嘲讽道:“回去?你以为你还能回去?”


    令仪听出他言下之意,丝毫不觉害怕,“要杀要剐都是我一人之过,你放她们走!”


    “我三哥身上毒药已解,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讨价还价?!”秦洪怒喝一声,对十五公主道:“让她来与我说!”


    十五公主将还要说话的令仪挡至身后,木着脸拱手道:“秦兄。”


    见她还是寻常模样,秦洪想冷嘲热讽几句,又笑不出来,盯着她问:“你当真是”他顿了顿,没将她身份说破,只问:“女儿身?”


    “是。”


    “你一直在利用我?”


    “初时避之唯恐不及,后来不过顺势而为。”


    “好!好一个避之唯恐不及,好一个不过顺势而为!”秦洪气的胸膛急剧起伏,片刻方道:“我要杀她,你当如何?”


    他说话时,剑尖直指令仪。


    十五公主淡道:“无力阻止,不过同生共死罢了。”


    秦洪瞪着她,她毫不躲避地淡然回看过去。


    这就是张大生,木然的,直接的,毫不掩饰的,不懂拐弯抹角的张大生。


    纵然他一路行医,可他眼中尽是淡漠。


    对自己,对他人,尽皆淡漠。


    秦洪想起了自己一开始想与他结交的原因。


    ——他纵横沙场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当真对生死如此淡漠的人。


    可他偏偏是一个大夫,一个妙手回春,自己穿的破破烂烂还不收诊金的神医。


    这种矛盾,令他觉得新奇有趣,总忍不住凑过去,任他利用,任他骗!


    没有人比秦洪更清楚,她不是虚张声势,也不会虚张声势。


    默然许久,天地间只有秋风掠过,带着枯黄树叶飘落。


    他忽然道:“你们走,以后不要再回来,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十五公主终于变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看她,只道:“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走!”


    十五公主朝他鞠了一躬,带着令仪与流翠姑姑快步离开。


    待到她们身影快要不见,秦洪才回首看了一眼,或是秋风吹得太久,眼底竟一片酸涩。


    有人小声问道:“王爷,就这么放她们走,端王爷那里”


    秦洪乜他:“怎么?端王爷是王爷?我这靖王爷后面那两个字被狗吃了?”


    “小的不敢!”说着不敢,眼神依旧闪烁,一看便知心中还有计较。


    “陈昭名!”秦洪点将。


    “末将在!”


    “把她们好好地护送到津州,一根头发也不许少!”


    “末将领命!”


    最初发现陈昭名跟着的时候,令仪她们还以为秦洪改变了主意。


    知道这人是来护送她们时,令仪不由看了十五公主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易容,十五公主仍是那般神色,让人看不出她是否有情绪波动。


    就这样,陈昭名一路护送她们过了儋州,到达津州港口处。


    上船时,陈昭名塞给令仪一个包袱,低声道:“前路艰险,末将只能送到这里,公主务必小心!”


    大战刚过,这一路上贼匪横行,流民遍地。若无他相护,断不会如此平顺,也不会这么快来到港口。令仪福身:“多谢将军。”


    陈昭名握拳,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令仪三人上船,七日后,船在肃州停靠时,三人提前下船,来到昔年十分向往的江南,大翰最为繁华富庶之地。


    只是此时入目,只有断壁残垣,尸体遍布,人们坐在路边表情麻木,有些人仍搂着自己死去的孩子,任凭旁边人如何劝,始终不肯放手。


    同时下船的人大都是去北方经商,回来后见到家园如此,忙拉着人询问。


    这才知道,是之前称帝的蜀州州牧座下大将耿庆,来此大肆劫掠了一番,方才离开不久。


    本来为了躲避秦烈的追捕,才提前下船,不想肃州竟这般情形。


    三人停下来商讨,流翠姑姑建议重新回去坐船,令仪却想一路走到涿州去。


    流翠姑姑道:“这里已不是他们秦家所控州郡,他岂敢渡河过来追捕?”


    令仪道:“秦烈此人,睚眦必报,定不会轻易饶我。且他心志坚定,手段狠辣,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十五公主最后做出决定:“我们一路走过去!”


    这一路上实在艰辛,耿庆四处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说肃州只是为了抢夺粮食钱财才杀人,越近蜀州,那些村庄往往只剩老弱妇孺,成年男子皆被强行征召入伍。便是剩下的这些人,还要缴纳巨额的田税,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满面愁容。


    十五公主换了装扮,扮作一个老者,一路上虽不行医,却给人扎针推拿,治些小病。


    那些受她恩惠的百姓,尽量招待她们,却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能有白米细面已是最高礼遇。


    “老天爷不长眼,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耳边听到的最多是这样的慨叹,令仪初时不言语,后来忍不住对他们道,“去北边吧,只要渡了河,便是宪朝,儋州津州等京城周围现下还有些动乱,再往北各州郡尽皆安定无饥荒。或许等你们过去,连津州儋州也安定了下来,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她真心实意,可是那些人并不相信她,即便有人信她,可他们的家人还在蜀州军队中,这里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如何肯轻易舍弃。


    令仪越说越灰心,最后缄默不言。


    路过江州时,在一户农家,十五公主试图救治一名患了风寒的稚童。


    若是往常,江南富庶之地,药材铺子遍地,必定救得回来。


    可战乱之下,哪有开门的药铺?


    令仪眼睁睁看着,与焕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缺少药材,一声声唤着娘亲,在疼痛中死去。


    他娘亲麻木地将他埋葬后,夜里不声不吭没了踪影。


    不少村民出来寻找,只在河边找到她的鞋子。


    她的丈夫被征召走已数月,有逃回来的村民说他早已死在战场上。


    女儿的死带走了她最后的希望,而她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


    她的婆婆哭到肝肠寸断,这个家里从此只剩下她一个人。


    村民们一边念叨着“造孽”,一边把哭的站不起来的婆婆搀扶回去。


    惨淡月光下,惟余黑沉如墨的河水无声流淌。


    第42章 救美 。


    继续往南走, 便是蜀州州牧与宋家势力交界处,这里三天两头打仗,路途变得危险许多。


    她们曾经过一处战场, 规模不大的遭遇战,满地尸体无人收敛。


    横七竖八躺在那里, 有些士兵还未断气,仍在呻吟, 却没有人救治。


    有些胆大的百姓过来“摸尸”,沉默又麻利地从尸体身上摸走值钱之物。


    为了避免被卷入战争之中, 她们选择进山。


    靠着十五公主的医术,山里的村民告诉她们一条极为隐秘的山路,穿过去便是宋家势力范围。


    三人做好准备, 谢过山民后出发, 南方的山大多秀丽,不如北方那般险峻,却雨水多湿气重,尽管做了充足准备,仍是跌跌撞撞吃了不少苦头。


    好不容易来到深山处, 更是运气不佳,竟遇到一支隐秘行军的队伍。


    她们躲闪不及, 被抓住押送到将领面前。


    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改不了男女身体差异,甫一接触便被人拆穿是乔装打扮, 直接被当做敌方探子。


    眼看便要死在这人迹罕至的密林。


    令仪心一横道:“我乃宪朝端王妃,这两位是我的侍女。诸位何不拿我与宪朝交换金银财帛?端王定然不会吝啬。”


    为首之人银白盔甲,浓眉压眼,气势十足,闻言不屑道:“端王秦烈?他夫人不是早就被七皇子逼死?还借此做了许多文章, 何时又多了个王妃?”


    令仪道:“嘉禾十九年七月,永嘉公主被指婚给当时还是征北将军的冀州秦烈,将军打听一下便知,我所言不虚。”


    为首之人回忆思索。


    一个文士打扮的人进言道:“将军,确有此事。”


    那将军上上下下打量令仪:“便是有这么回事,你说自己是公主,有何凭证?”


    令仪两手伸向自己后颈,一把撕下人皮面具。


    乌发倾泻而下,半遮唇红齿白一张玉面,在山雾氤氲间如同草木精魅。


    如斯美貌,通身气韵,确实只有公主才会有。


    那将军呼吸一滞,目光变得灼热,只一瞬便恢复,问道:“即便你是真是公主,既然做了宪朝王妃,又缘何出现在这里?”


    令仪正色道:“我乃大翰公主,岂能与乱臣贼子沆瀣一气?这才千里迢迢过来,欲往涿州寻太后与幼帝。”


    那将军闻言,面露满意之色,吩咐属下:“带下去好生看管。”


    又看令仪一眼道:“好生照顾着,不得无礼!”


    三人被带到一处山洞,门口有两名士兵把守。


    流翠姑姑心焦:“这可如何是好?”


    令仪道:“好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这行人一看便是精锐之师,那位将军一身贵气,盔甲亦非凡品,且又是朝蜀州方向秘密行军,若我猜的不错,咱们遇到的可能是宋家军,若如此,等他们得胜,核实了我的身份便会将咱们带回涿州。”


    “若猜错了呢?”


    “即便猜错了,也不过将咱们送回去,与秦烈作交换。亦或者”她想起那位将军适才灼热目光,抿了抿唇,平静道:“我委身于他,想办法让他放了你们。”


    “公主”昔日天真烂漫的公主,如今竟若无其事地说出委身于人的话来,流翠姑姑不由心酸。


    令仪笑着安慰她:“姑姑放心,我有八成把握,不会猜错。”。


    待她们出山洞已是半个多月后。


    令仪所猜不错,这些人乃是宋家军,自山中小路横插进蜀州腹部,悍然发难,前后夹击,蜀州溃不成军,蜀州州牧的帝王梦做了不到一年,便献城投降,一家老小沦为阶下囚。


    令仪被人接入宫中,涿州的皇宫原本只是州府府衙,与她住过的那座皇城不可同日而语。


    四岁的承泰帝,有着一张肖似先太子的脸,被太后牵着,绷着脸坐在殿中。


    而太后,——昔日端庄淑丽的先太子妃,只四年不见,两鬓已然发白,眉间有深深的竖纹,看起来凄苦又凌厉。


    握着令仪的手,她落下泪来,却碍于周围都是眼线,一句也不敢多说。


    因着令仪是宪朝端王妃的缘故,这次她来涿州被宋家大肆宣扬,借此讽刺秦家乃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承泰帝方才是先帝血脉,乃天命所归。


    因此,令仪被封为永嘉长公主,还被赏赐了一座公主府。


    十六公主在第二日,带着她三岁的女儿到了公主府前来拜见。


    她双目无神,脸颊塌陷,莫说昔日在宫中,便是与京城一别时也判若两人。


    令仪让十五公主为她把脉。


    十六公主的侍女出来阻拦,“我们夫人贵体,岂容外男触碰?”


    因着十五公主昔日朝堂揭发七皇子的禽兽行径,至今民间依旧流传着以她的香艳话本淫词浪曲,是以令仪才会在山中谎称她是自己的侍女,之后也一直让她仍以假面示人。


    令仪不说透,只道:“我出宫几年,竟连这规矩也忘了,取块手帕来。”


    帕子搭在手腕上,十五公主细细诊了一会儿脉,开了药方。


    令仪看着纹丝不动的十六公主侍女,冷道:“怎么?公主入口的药,还要其他人来煎不成?”


    那侍女抿唇,不情愿地离开。


    待她走后,十六公主立即抓住令仪的手,急切道:“妹妹,这里不可久留,你快走!”


    从她口中,令仪知道了当下承泰帝的处境。


    初来涿州时,宋家人对承泰帝母子尚有些尊重,可是随着宋家日益坐大,与承泰帝一起来的旧臣被他们杀的杀贬的贬,那些尊承泰帝的州郡如今亦大都归附宋家。尤其是秦石岩称帝之后,宋家人益发嚣张跋扈,宋老将军竟在朝上几次直斥君王。


    如今废帝如同悬在颈上之剑,只不知何日落下。


    到那时,她这个长公主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令仪早不是之前什么都不懂的深宫公主,秦烈的那些书,她将其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看过几十遍,自然知道那些傀儡帝王鲜有善终。


    可她现在关心的只是,十六公主消瘦至此,经十五公主诊断乃是郁思难解之故,可是谢玉待她不好?难不成是他也畏惧宋家权势,纵容那位宋家小姐苛待她?


    十六公主苦笑:“他待我是极好的,虽然娶了平妻,待我却一如往常,丝毫不曾苛待,甚至因着愧疚更为体贴。只是”她眼中涌出泪来,“我以前欣喜与他待我千般好,如今方知道,他待旁人也是一样。对那位宋小姐,他也同样温言软语,同样温柔体贴,让人寻不到半点错处。妹妹,当时形势危急,他娶那位宋小姐为平妻,我能体谅,也能接受。我只是不甘心我原以为他心中是有我的,可原来,他娶了谁都一样”


    她越说越伤心,眼泪滚落。


    令仪与十五公主对视一眼,尽皆哑然。


    或许远离这种小儿女心事太久,两人都忘了心思郁结还能单纯的因为情意。


    说起来,这怎么不是一种让人羡慕的天真。


    令仪一时不知怎么劝解,半晌方道:“无论姐夫如何,你膝下还有彤儿,你看她那般天真烂漫,为着她你也该养好身子,何必再一味执拗纠结?否则万一生了好歹,你忍心让她一人独留世上?”


    提到孩子,十六公主脸上露出笑意:“彤儿虽年纪小,却十分贴心,玉郎虽政务繁忙,对她也极为上心,但凡有空定会陪她。”


    令仪状似无意问道:“姐夫这般忙,莫非他的宰相之位,竟不是虚衔?”


    十六公主解释道:“宋家满门武将,于治国一道并不精通,是以十分看重玉郎的才干,也是因此才将女儿嫁给他。虽难免有几个义子看不惯宋老将军对玉郎如此器重,至少明面上不敢胡来。”


    令仪便道:“既如此,还请姐姐帮个忙,——让姐夫将我这两位奴仆送出去。”


    “公主!”


    “公主!”


    十五公主与流翠姑姑齐唤。


    令仪朝她们微笑安抚,接着对十六公主道:“她们千里迢迢送我过来,实则在北边早有亲人故友,姐夫身为丞相,送她们出去应当不在话下,还请姐姐回去与姐夫提一提,安排她们二人尽快离开涿州。”


    十六公主走后,流翠姑姑气道:“你这是要赶我们走?!”


    令仪故意调笑:“这一路早受够了你们。”


    十五公主却是叹了口气,深深看她,“既知这里是龙潭虎穴,你自己如何应付得来?”


    “正是因此,才要你们趁早离开。”


    十五公主还要再说,令仪道:“你与太子哥哥和十六姐姐并不熟稔,千里迢迢只为送我过来。你一心医术,行医济世何等快意,我怎么忍心将你困在这四方宅院之中?”


    更何况,若待在这里,势必要以真面目示人,或许便会暴露身份,流言不仅杀人还能诛心,令仪怎么忍心让她再遭人非议?


    流翠姑姑问:“既然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何不一起走?”


    令仪苦笑:“天下大势,以后江南江北势必呈现秦宋两立之势,我两番逃离,带着我,你们如何能得自由?”


    “那咱们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天下之大,难不成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地?”


    “天下之大,处处焦土,何来立锥之地?天各有命,你们有你们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我走不得。”


    流翠姑姑默然片刻,道:“我与你一起留在这。”


    令仪笑了笑,她与流翠姑姑相伴十几年,岂能不懂她那片刻的沉默?


    或是她去到十五公主身边时,正是十五公主最不堪的时候,让她心疼不已。


    或是这一路相依为命,形成的感情牵绊。


    不知不觉间,流翠姑姑的心早已倒向十五公主那边。


    令仪其实很怕孤独,所以以前哪怕知道明珠和赵嬷嬷她们不过是监视她,却从不戳破,还尽力保全。


    如今形势比那时更为凶险,她孤身一人太久,实在很想有个人陪着。


    可是她怎么忍心,让流翠姑姑两难?


    她笑笑:“有谢玉哥哥在这里,我最坏也不过住进丞相府受他庇护,我不过一个长公主,便是宋家要废帝也不成威胁,谁又会将我放在心上?姑姑别怪我,实在是我不放心十五姐姐一个人在外面,才想让你替我陪着她。”


    流翠姑姑最知道令仪与谢玉那一段过往,听到令仪唤“谢玉哥哥”,再想到如今谢玉身为丞相,又被看重,自然不会让令仪置身危险之中,神情便放松下来,“既然如此,那我听你的。”


    十五公主又深深看了令仪一眼,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咱们便等着谢玉的消息。”


    三日后,谢玉派人将两人接走。


    临走时,令仪劝哭得不能自已的流翠姑姑,“姑姑不要这般伤心,只要活着,咱们总有再见之日。”


    十五公主握住她的手,“无论何种境地,妹妹千万别忘了这句话。”


    “只要活着,咱们总有再见之日!”


    她们二人走后,令仪身为长公主,开始忙碌起来,几乎每日都要进宫。


    一面是她自己想去多看看承泰帝与太后,一面是宋家想从她这里挖出宪朝的消息。


    只是她甚至不曾去过王府,对于宪朝实在没什么可讲。倒是随着进宫次数增多,与承泰帝慢慢熟稔起来。她经常带给承泰帝一些小玩意与他一起玩耍,终日被太后逼迫进学的四岁孩童岂能不喜欢?每次令仪进宫,承泰帝紧绷的小脸上便满是笑意。她若哪天不来,承泰帝便坐立难安要找皇姑姑。


    这样一个美丽,柔弱,又不通政务,终日只知道与孩童玩闹的长公主,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


    宫中人渐渐对她失去了防备,太后却起了别的心思。


    一日她与承泰帝一起用膳时,太后偷偷塞给她一份名单,要她暗中串联这些人。


    令仪劝她:“宋家势大,且军权在手,太后此举无异螳臂当车,不如索性放下执念,做个富贵闲人。”


    太后怒道:“你身为长公主,终日只知带皇上玩耍取乐,从不曾教导他求学上进,原来是为了自己做个富贵闲人。你扪心自问,可对得起昔日先太子对你的兄妹情意?!”


    令仪想劝她,大翰气数已尽,何苦如此执着?


    她将所有期望压在承泰帝身上,压的不仅是进学,还有她焦灼不安的情绪,和不可能实现的期望。承泰帝不过四岁,一提起太后唯有惶恐害怕,不见半点亲昵依赖。


    可倘若承泰帝如太后所望,天资聪颖出类拔萃,只会更不为为宋家所容。


    令仪近日出入宫闱,眼见耳闻,深知宋家废帝之势已是不可逆转。


    若安分守己,或能保住性命,太后此举,无异于亲手将承泰帝置于炭火之上。


    可眼见太后神色凄厉,双目发赤,令仪知道劝也无用,只得道:“我去联系他们,嫂嫂你在宫中,更要小心。为着麻痹他们,不如让皇上清闲几日。你是太后,更是皇上娘亲,正好趁着这段时日多陪陪他。皇上才四岁,虽嘴上不说,实则对你最为孺慕。”


    太后缓下神色,“听到你唤我嫂嫂,便想起昔日在东宫的日子令仪,嫂嫂之前太过着急,脱口而出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皇上如今便喜欢你,等到咱们大事一成,皇上掌了实权,你的地位更是无人可及!”


    令仪心中无奈叹息,面上仍微笑,“令仪定当尽心为皇上与太后办事。”


    回到府中,她便将那纸条烧成灰烬,自始至终都未打开看一眼。


    她用的是缓兵之计,串联大臣岂是一朝一夕之事,自以为能拖一段时间,却不想世事不如人料,不过几日后,一次宫宴时,她遇到了曾经的十四驸马,——耿庆。


    耿庆随着他的伯乐蜀州州牧一起投降,州牧做了阶下囚,他却依然能做将军。


    耿庆此人,贪功好色,宋家原本那些将领对他颇为鄙夷,却偏偏他着实骁勇,宋老将军几个义子,皆是善战之辈,三人合战耿庆,竟只与他打成平手。


    因此,宋老将军才会在他投降后加以重用。


    耿庆喝多了酒,目光更是肆无忌惮落在令仪身上,醉醺醺站起来,踉跄走到她席前,笑道:“永嘉公主可还记得末将?昔日尚书府后花园一别,末将可是想你的紧!”


    这话说的暧昧不堪,席上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令仪不理会他,起身欲走,他却借着酒劲欺身上前,拉扯起来。


    周围满座贵人,只笑看着,无人上前阻止。


    尤其是那几个宋老将军的义子,眼中甚至流露出下流之色。——如此美人,怎不让人垂涎?只是碍于她长公主的身份不好下手,可他们连傀儡皇帝尚不放在眼里,长公主更是不值一提,只是不好为人先罢了。


    有耿庆在先,破了长公主的金身,以后还不任由他们予取予夺?


    他们只管坐享其成便是。


    见无人阻止,耿庆动作越发放肆,眼见便要扯下令仪的外衫,忽然他“痛呼”一声,手捂着眼睛往后退了两步,众人只见鲜血自他手缝中流下。


    再看永嘉公主,手中握着金簪,鲜血正顺着金簪滴落。


    ——竟是她以金簪刺伤了耿庆一只眼睛!


    鸦雀无声中,耿庆先自疼痛中回过神来,“你这贱人!今日我定要你死在我身下!”


    他扑过来,令仪躲避不及,若在此当众受辱,不如以金簪自尽人前。


    她刚抬起胳膊,便有人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对耿庆喝道:“宫宴之上,岂容你放肆?!”


    令仪抬头。只见此人贵气逼人,浓眉压目,赫然是宋老将军独子宋平寇。


    第43章 血书 。


    见到宋平寇, 耿庆不敢再借酒发疯,宋平寇唤御医过来为他诊治,这才低头看向永嘉公主。


    只见公主脸色苍白, 浑身瑟瑟发抖,惶然靠在他臂弯之中。


    宋平寇不由缓和了语气, “末将有事来迟,长公主受惊了。”


    令仪掀起睫毛看他, 又很快垂下眼睑,只一瞬间, 泪水便润湿了睫羽,声音低微:“我身体不适,想先回公主府。”


    她这般害怕, 却仍做坚强之相, 愈发让人心怜。


    宋平寇道:“末将送公主出去。”


    待到外面,令仪情绪平复了许多,柔声对宋平寇道:“今日多谢将军解围,之前山中偶遇,也是多亏将军, 我才得以顺利来到这里。令仪改日定备下大礼,亲自上门酬谢将军。”


    宋平寇道:“公主何须多礼, 适才是耿庆无状,改日我定让他亲自上公主府向公主请罪。”


    一提起耿庆, 令仪脸上便露出惶恐之色,“令仪不敢,只愿耿将军不要记恨我便罢。”


    宋平寇傲气十足地冷哼一声,“他敢!”


    两人一路说着,到了宫门口, 宋平寇还想送令仪回去,门外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一人满脸急切之色下车来。


    却是谢玉。


    他与宋平寇见礼后,目光落在令仪身上,“你姐姐听到你在宫中受惊,着我过来接你。”


    令仪低首,同宋平寇告别,上了谢玉的马车。


    马车启动,皇城门外,一开始走的颇慢,令仪偷偷掀起车帘,见到宋平寇立在那里目送她的身影,许久未动。


    此时,她脸上已无一丝惊惧之色。


    谢玉坐在对面看着她,上次见她,还是他在船上那日,他看着她朝他疾驰而来,又被秦烈一箭射落。


    而距离上次两人距得如此之近,已有四年。


    他忽地开口叹道:“适才我去牢中,见了柳云飞。之前蜀州投降,唯有他仍负隅顽抗,前些日子才被擒获。我去见他,是想知道,为何当初他会倒戈相向?当日我预想了种种可能的变故,却唯独没料到沈老将军的爱徒,对七皇子党羽心怀不满,刚直坚毅的柳云飞会背刺太子。若无他当日背刺,断不会有今日情形。”


    令仪勾唇:“可问出缘由了?”


    谢宇默了默,方道:“先帝指婚时,他已有发妻。”


    “既有发妻,为何指婚?”


    “他那发妻出身乡野,粗鄙不堪,与他仕途毫无帮助我们原以为他会欣然接受。”


    谢玉眼前浮现牢中柳云飞仇恨的双眼,“我发妻云儿,为了一口饭来到我家,做为童养媳将我一手养大。她大我六岁,本就面容平庸,我发迹时,她已过三十,脸上早已皱纹遍布,大字也不识一个。甚至于她之前伤了身子,不能为我生儿育女,你们便觉得我是为了名声道义才不得不忍受她。所以你们下旨,让我停妻另娶,甚至容许我贬妻为妾,自以为我会感激涕零!连我我父母族人得了旨意,尽皆大喜过望,直接将云儿送回娘家。她娘家更是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徒,竟直接逼死了她,以此来讨好我,免得阻碍了我的青云路。”


    柳云飞笑声凄厉:“可是你们都错了!你可知,当日闻听她的死讯,我恨不得与她同去!只是因着要为她报仇,才苟活于世上!我要活着,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为了所谓的大翰费尽心机,逼得她自尽,最后却得不偿失悔不当初!”


    “谢玉!你与你祖父自以为算尽天下人心,却为何独独忘了有情方为人心?”


    “人若无情,与草木有何区别?!”


    “一子算错,全盘皆输!谢玉,我现在心中无比畅快,你呢?你可有悔?!”


    柳云飞说完,触柱而亡。


    谢玉在他尸身旁,站了许久,直到下人过来通传说永嘉公主在宫中被耿庆纠缠,这才急急赶过来。


    他一直告诉自己,落子无悔,不看回头路。


    可如今看她出落得越发动人,那是骨子里透出的柔媚娇妍。


    他精心养育的芍药,却从不曾为他绽放,如今面对他时,她甚至不再看他一眼。


    这些日子,明知道她在那里,他却不曾去拜访,连她参加的宴会,自己也会刻意躲避。


    为的就是怕见过之后,夜里痛苦会将自己吞噬。


    不想今日竟有此事。想到若不是宋平寇在,她如今不知遭遇何等情形,谢玉心中岂能无悔?


    他悔的,又何止今日?


    “令仪。”他轻唤她的名字,缓缓道:“耿庆眼睛已瞎,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他是朝中大将,而你不过只是名义上的长公主,便是他辱了你,也不过只得训斥几句,最多罚些俸禄闭门思过。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迟早还是会复用。你需得为自己找个出路。”


    令仪侧首,饶有兴趣地问他:“敢问谢丞相,本宫还有何路可走?”


    谢玉默了默,低首道:“若你到我府中我毕竟是丞相,老将军对我颇为器重,耿庆不是傻子,只要我得势一日,他必不敢动你分毫。”


    他说完许久不听令仪反应,不得不看向她,只见她一脸嘲讽,眸中倒映着他卑劣的脸。


    今晚种种涌上心头,他失态地拉住她的手,“令仪,你知道的,那时你不过十五岁,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因着君子之仪,不曾与你诉说情意。若是当初我们已私定终身,我便是什么都不顾,也会求祖父将你指婚与我。”


    令仪讥诮地问:“然后呢?再与宋小姐一起做你的平妻?”


    谢玉不由放开手,面色惨白,缓了缓方道:“若我娶的人是你,定然不会”


    “不,谢玉哥哥,你会。”令仪语气平静又笃定,“你只是会多纠结几日,多挣扎几次,心中多痛苦一些,可痛苦纠结挣扎过后,这些事你还是会做,和娶了谁无关。”


    她叹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自古以来江山都在前面,美人不过是英雄得了江山的点缀罢了。你也无需自责,我从未怪你。你若仍然感到愧疚,不如对十六姐姐好一些,我亲缘稀薄,连自己的孩子也要舍弃,如今只剩下皇上和十六姐姐两个亲人,你定然不希望我为他们伤心对不对?”


    她软言求他,仿佛还在昔年东宫之中,她也是这样,说话时自然带着一股撒娇的意味。


    可她今日所求,却是要他对另一个女人好些,谢玉心中已不只是难过,只觉钝痛一阵阵袭来,避不开,躲不过,却又没有刺痛到给人反抗的勇气。


    他挡不住自己的卑劣,继续哄她:“你来我府中,你们姐妹便可以日日相处。”


    令仪摇头:“不行啊,谢玉哥哥。我可以求任何人庇护,唯独不能去你府中。”


    谢玉追问:“为何?”


    令仪脸上露出天真残忍的神色,“旁人也便罢了,可是我是真真切切心悦过你,如何能做你的侍妾?看你待她人好,只是想想,我都忍不住怨恨起你来。”


    谢玉虽早知道令仪对自己的情意,这次却是第一次听她言明,却是为了拒绝自己,一时心如刀绞,闭了闭眼,稍缓方道:“既如此,我这便安排,将你送回北边。”


    “为何?”


    谢玉道:“之前,秦烈曾坐船过来涿州寻你。”得到消息时,他大为震惊,秦烈何等身份,竟会冒险深入敌营,需知当时若他一声令下,秦烈未必能全身而退。只是一旦秦烈身死,再无能与宋家相争之人,宋家一家独大之时,便是承泰帝的死期。为了制衡,谢玉才引而不发。“他如此身份,肯冒险过来寻你你回去虽暂时受些磋磨,却比独自在公主府更为安全。耿庆如此,其余之人也不是善辈,除了回到他身边,还能如何自保?”


    令仪轻叹:“你送我回去,无非是因为男子可以娶平妻,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左拥右抱,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既然我不能去你府上,便只有回到秦烈身边,能保住性命的同时,亦能保住我的‘清白’。”


    她摇头唏嘘,“谢玉哥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你竟还如此顽固不化。”


    谢玉听出她话中嘲讽旨意,“莫非,你还有别的办法?”


    令仪微微一笑:“十九年来,我事事受人摆布,今日,我要为自己做一回主。”


    “这一次,我选宋平寇。”。


    承泰三年二月初二,承泰帝赐婚骠骑将军宋平寇与永嘉长公主刘令仪。


    一时间,众皆哗然,这位永嘉长公主昔日曾嫁冀州秦烈,今日的宪朝端王为妻,如今竟要二嫁,嫁的还是宋老将军独子,如今宋家军的实际掌权人。


    不少人议论纷纷,莫不是小皇帝为了自保,病急乱投医,才会下这样的旨意?


    谣言很快被击溃,因为宋平寇不仅痛痛快快接了圣旨,且十日后便成亲,仪式盛大而隆重,显然是蓄谋已久。


    众人这才明白,这道旨意哪是小皇帝逼迫?分明是宋平寇的手笔。


    新婚之夜,龙凤双烛齐燃,入目一片通红,多看几眼便能刺痛人的双眸。


    高大的男人推门而入,令仪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秋日。


    宋平寇对她的失神微微不悦,“公主在想什么?”


    令仪低头,眼睫轻眨,并不回答,只羞怯而甜蜜地道:“君需怜我”


    早在山中初见,宋平寇便被她美色所惑,可那也不过一时起意,转身便忘。


    偏他回来后,与她几次偶遇,见她被人欺辱,愈发生出怜惜之意。


    如今将人娶进门来,她已说了要怜她,他还等什么?


    当下轻笑一声,拥着人倒向床榻。


    许久后,床榻上的动静终于平息,宋平寇喘着气,搂着令仪喟叹:“公主果真金枝玉叶,非庸脂俗粉所能比!”


    何止国色生香?更是媚骨天成,宋平寇简直爱不释手。


    令仪柔顺靠在他怀中,眼底浮现冷意。


    这便是男人,手握权柄高高在上的男人。


    费尽心机娶了她,又肆意将她与其他女人比较。


    她却连气也不能生。


    她也并不生气,反而更加温柔小意,宋平寇对她愈发难舍难分。


    此举自然让令仪成为众矢之的,且宋老将军对她也颇有微词。


    ——他喜欢弃暗投明的永嘉长公主,却不欢喜她成为自己的儿媳。


    只是宋平寇是他年过而立方得的独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越是逆着,便越上心。


    这才捏着鼻子,让令仪进了门。


    是以,当宋平寇的贵妾拿着证据找到他时,宋老将军坚决地站在了令仪的另一边。


    宋平寇被人评价有勇无谋,生平最恨被人算计,宋老将军将令仪如何买通下人与他偶遇的证据甩到他面前时,他当即火冒三丈,去找令仪对质。


    令仪辩无可辩,宋平寇大怒:“我待你不薄,你竟如此处心积虑算计与我!”


    令仪反倒振振有词,“我若不处心积虑,如何能嫁于夫君?!”


    她眼泪珍珠一样滚落,“初见夫君是在山中,我正满心凄惶,不知前路。再见夫君,是在宫宴之上,我被人所辱,若非夫君出手,早已命丧当场。夫君英雄盖世,数次救我于水火,我岂能不满心倾慕?可我乃蒲柳之姿,又是二嫁之身,若不用些心机,如何得夫君垂怜?我早知有这一天,既然倾慕亦是错,不如不相识。既如此,我自请下堂,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说完,不等宋平寇反应,便出门去了郊外尼姑庵住下,连长公主府也未回。


    宋平寇被宠着长大,脾气如三岁孩童,需要人哄着,又不能太惯着。


    令仪若是苦苦求饶,他难免心中腻烦,偏她就这般干脆利落地走了,如同得了一个稀罕东西,他尚未尽兴便消失不见。


    且令仪心思细腻,又将深宫内侍无孔不入的体贴用在他身上,乍然离了她,宋平寇更觉哪哪都不舒服,处处皆不如意。


    再想起她所说的“英雄盖世”,“满心倾慕”,哪还有消不了的气?


    他亲自去接她,只见她一身素服,跪坐于青灯古佛间,荆钗布衣不掩国色,只身形消瘦眼睛微肿,一看便是受尽相思之苦。


    见到宋平寇,令仪还未开口,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不诉诸于口的情意最为动人,宋平寇当即便将人拥入怀中。


    可她却心生惧意,不愿与他回去。


    宋平寇心生无限怜惜,第一次笨拙地哄人,“跟我回去,我保证,以后没人再敢欺负你!”


    令仪只幽怨地看着他:“我何曾在乎过别人?我只怪你不信我。”


    最难消受美人恩,最动心肠美人情。


    宋平寇道:“我再不疑你,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无有不信。”


    两人回到府中,宋平寇第一件事就是要发落那个贵妾。


    令仪劝阻他:“她一心为了夫君着想,又不曾栽赃陷害,何罪之有?老将军亦是拳拳爱子之心,夫君万勿为了我,寒了他们的心。”


    她如此深明大义,宋平寇愈发宠爱,再不去其他人处。


    借着宋平寇的宠爱,她罚了几个对承泰帝阳奉阴违敷衍塞责的宫人,承泰帝母子在宫中日子也好过许多。


    令仪便想,日子这样过下去也可假装圆满。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命运徒然嘲弄。


    随着秦慎与镇守西北的梁家联姻,北方已尽数归于秦家。


    而南方未曾臣服宋家的人,只剩下一股当年未曾剿灭的起义军。


    剩下镇守云州的周大将军已经明言,只做纯臣,无意掺和天下之争。


    天下终成秦宋两家对峙之势。


    朝中要承泰帝退位的声音越来越大。


    令仪心知,宋平寇或会为了她改善对承泰帝的态度,可在万里江山无上皇权面前,一个女人何其无足轻重?


    话又说回来,倘若她真的能影响宋平寇到如此地步,宋老将军从一开始便容不得她活着。


    令仪只想着,能将此事拖一些,再拖一些。


    最好拖到她撒手人寰,到时她一死百了,再顾不得他人。


    偏偏总有人上赶着作死。


    承泰三年九月,太后写下血书,交与宫中太监,意图串联几位大臣,趁着宋老将军父子进宫之际,将其二人斩杀以夺权。


    其中一位大臣反水,宋平寇即刻率兵进宫,将太后与相干人等捉拿,连承泰帝也未放过。


    他自问已经对承泰帝母子颇为礼遇,——若无宋家,他们早已死在京城,如今竟想密谋杀害他们父子。他怒火一起,提刀便杀,方杀了几个太监,正要砍下太后头颅,被急急赶来的令仪拦下。


    宋平寇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如此盛怒,便是宋老将军亲来,亦不会停手。


    可见到令仪,他虽一脸怒容,却解释起来:“我答应过你会善待她们,可今日是她们要杀我!”


    令仪求他:“夫君,你可以贬他们为庶人,将他们严加看管起来。便是为了我,留她们一命可好?”


    宋平寇恨恨道:“他们处心积虑想要我性命,你却还为他们说话!夫人,你的心到底在谁那一边?还是说,你嫁给我原就是只为了此时此刻?若是今日是我棋差一着,落到他们手中,你可会这般为我求情?”


    他愤怒中难掩伤心,令仪落泪:“夫君何出此言?”


    她拉过他的手,轻轻覆于自己小腹之上,“我便是再心疼太子哥哥的骨肉,也只会更爱咱们自己的孩儿。”


    宋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宋平寇如今已近而立之年,院中七八名侍妾,却只得两个女儿。


    乍然听闻令仪有孕,竟愣在那里,半晌方道:“当真?”


    令仪含泪笑道:“此事岂能作假?”


    她柔顺地靠在他怀中,“夫君,只当为咱们的孩子祈福,饶了她们性命好不好?”


    宋平寇大喜,又斥道:“你怀有身孕,快些回府,莫要被这些利器血气冲撞!”也不顾众多人在场,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丢下一句“将他们关起来”,便大笑出门去。


    送令仪过来的谢玉,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目光沉郁。


    令仪有孕的消息,是令仪让他御医买通暂时瞒了下来,那时他尚不知为何,现在方知,令仪一直等的竟是此刻。站了半晌,他回头吩咐道:“将这里打扫干净,‘请’太后与皇上回各自寝宫,好生看管!”


    第44章 对峙 。


    血书一事, 牵连甚广,其中甚至还有一位宋老将军的义子。


    却不包括太后的亲弟谢玉,谢玉比太后早一步看穿大翰回天无力, 曾数次规劝,是以太后不止不敢串联他, 甚至还防着他发现自己所行之事。


    三日后,承泰帝以病重为由, 禅位与宋老将军。


    宋平寇得了太子之位,太子妃之位却归属一位贵妾。


    能做宋平寇贵妾的, 亦是涿州颇有名望的家族贵女,算不得辱没。


    宋平寇怕令仪不高兴,对她解释道:“你是前朝贵女, 这边小皇帝刚禅位与爹, 便立你为太子妃,恐有还做着前朝旧梦的老臣以此兴风作浪。不过你放心,日后我登大统,必会给你皇贵妃之位,皇后只是摆设, 后宫任你做主!”


    令仪体贴地笑道:“有夫君这句话便已足够,那些虚名我要来何用?我只想好好养胎, 生下孩子后咱们一家好好在一起,其余那些并不会让我忧心。”


    宋老将军登基以来, 宋平寇的后院便蠢蠢欲动。


    偏偏身为夫人又最得宠爱的她,如此善解人意,宋平寇对她愈发爱重。


    有宋平寇在,承泰帝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被封为逍遥侯。


    逍遥侯与其母谢氏搬去侯府那日, 令仪过来看他们。


    谢氏对她破口大骂,骂她贪图富贵忘恩负义,骂她二嫁反贼水性杨花令人不齿,毫无一分公主的气节!难为她这样好的出身,还能骂的那般恶毒。


    令仪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嫂嫂如此有气节,为何还要靠我腹中宋家骨肉保住性命?如今这侯府的荣华富贵也因我而来,嫂嫂定然不齿享受。听闻郊外有一庵堂,专为犯错的贵女冢妇所设,不仅生活清苦还不得见外人,不如将嫂嫂送去那里,免得住在这里折了你的气节?”


    谢氏气的满脸涨红:“你你这样对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太子!”


    令仪沉下脸,“若非你愚蠢透顶,太子哥哥的血脉又怎会差点命丧黄泉?你记着,留你一命已是我看在你是逍遥侯生母的面子上。倘若你不能安分守己,依旧做着黄粱美梦,不必他人动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谢氏不免对前来探望的谢玉抱怨令仪的绝情,抱怨中又有许多恶毒谩骂诅咒。


    谢玉听得头疼,亦明白自己改不了姐姐的执拗。


    短短几年,他几乎忘了姐姐曾经是一个多么温柔和善之人。


    “姐姐”他轻叹,“你在闺中时,有祖父护着,出嫁后,有先太子护着,哪怕到了这里,还有我护着,后来又来了令仪,她小了你十岁,却仍是护着你所以你才这般有恃无恐。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你固执留在曾经迷梦之中。你咒骂令仪时,可曾想过她为何千里迢迢冒死前来?那么多的公主皇子,如今只有她还将你们母子二人放在心上。先太子的情分只那么多,用完便尽,她如今即将有自己的孩子,更要为自己的孩子打算。”顿了顿,他无情道:“正如我,也要为自己的孩子筹谋,无人会再不顾一切地护着你。为了逍遥侯,也为了你自己,以后好自为之!”


    他曾经一心辅佐姐姐的孩子登上皇位,如今宋小姐为他生下一子,十六公主又有了身孕,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早已是自己的妻儿,不再是自己的姐姐外甥。


    他已经不能,亦不愿与姐姐这艘破船一起陪葬。


    从逍遥侯府出来之时,墙内伸出一根花枝,云霞蒸蔚的灿烂。


    望着那一团一簇的花朵,谢玉忽然想起昔年宫中,他教十七公主画画时,忍不住偷的那个吻。


    那时的御花园亦是这样花团锦簇。


    那时,他以为姐姐会是皇后,自己前程比花团更明灿。


    一如那时,他以为余生会是令仪陪在自己身旁。


    到如今这刻,方更深刻明白何为世事难测,命运无常……


    新帝登基第一个年关,又恰逢新帝六十大寿,宫中好一番庆祝。


    令仪无资格出席,正好清静,在东宫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小衣衫。


    宋平寇忽然一身酒气过来,令仪不免诧异:“怎么宴席散的这么早?”


    宋平寇道:“父皇喝多了酒,身子不适,早些去歇息了。我在那里,除了听下面人一堆阿谀奉承,也没什么意思,心里想着你,便回来了。”


    令仪心中一凛,宋老将军身上许多受伤后落下的沉疴,是以这些年军中掌权的实质是宋平寇以及他几个义子,如今甫登基第一年除岁,竟连一场宴席也撑不上吗?


    她笑着提议,“太子何不在宫中侍奉皇上?”


    宋平寇不甚在意,“父皇老毛病了,歇两日便好。”


    见令仪还在沉吟,他笑揽着她:“怪你一直提父皇,害我忘了本要告诉你的事。”他脸上露出一抹得色,邀功道:“方才宴席上,我特意向父皇求了个恩典,封你为太子嫔。以后便是到了宫中,你也是半个主子,看谁还敢给你脸色看!”


    令仪这才知道前些日子她在宫中受到冷遇之事,不仅被他知晓,还被他记在心中,借着这机会为她求了位份。


    倘若贤良,她此时该劝他,自己毕竟是前朝公主,还是该避些嫌。


    可她却捧起他的脸,脸上满是感动之色,目中皆是倾慕之情,垫脚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太子如此待妾身,妾身当真欢喜!”


    宋平寇反手将她搂住,不许她离开,加深这个吻。


    待到他的手钻到她衣衫下时,令仪气喘吁吁将他推开,“太子,不行”


    宋平寇懊恼地收回手,只嫌孩子出来的太慢,怀胎十月,为何不是怀胎十日?


    令仪劝道:“今日除夕,按矩您该去太子妃宫中。”


    宋平寇恼道:“若说她以前尚有几分灵动娇俏,如今做了太子妃,整日里架子摆的比我还足,与她父兄在朝堂上的模样一般无二,真是让人倒足了胃口。今日便是什么都做不了,我也偏在你这里住下,我是太子,规矩由我来定,我倒要看看夜里睡哪张床,是否还有人来说三道四?!”


    涿州不仅不同冀州苦寒,亦不比京城四季鲜明。


    便是年关,这里的人们也只着轻衫。


    令仪瞄一眼他气势汹汹的“蓄势待发”,“妾身实在不方便,不若您去其他姐妹宫中?”


    宋平寇不悦,“这般推我去其他人那里,难不成你昔日说的那些蜜语甜言,都是骗我?”


    令仪无奈轻叹,幽怨横生:“妾身也希望自己是在骗您,如此便不会心酸难过只是您是太子,不是妾身一人的夫君,需得多子多福朝中才会更加安定。若只妾身一个前朝公主怀有身孕,那些臣子又要多想,指不定还要参妾身一本媚惑储君。”


    此言勾起宋平寇朝堂上一些十分不美好的记忆,“也就那些文臣,日日吵得人头疼!无事也要兴风作浪,仿佛一日不参人便显不出他们的能耐来!”


    虽则如此抱怨,他纵然不情愿还是去了太子妃处。


    将宋平寇送出宫门,令仪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希望东宫怀孕的人多一些,免得自己太过瞩目。


    那个位子将来可能是任何人的,却绝不可能由她的孩子继承。


    最好太子妃尽快生下嫡子定乾坤,免得宫中起波澜,将她与孩子卷入其中。


    宋平寇去了太子妃处,令仪还以为很多人今夜会和自已一样睡个好觉。


    却不想到下半夜,加急军情送至宫中,连好不容易睡着的新帝亦被惊醒。


    宪朝端王秦烈率军十万,意欲渡江南下,战事已迫在眉睫。


    新帝派三名义子前去应战,冀州军不善水战,宋家军水战却独步天下,又有长江天险屏障,秦烈屡战屡胜的神话在此终结,两军成对峙之局。


    “冀州秦烈,不过如此,看来之前世人所传不过夸大其词,只恨我不能亲赴战场,不然此时早已取其项上人头!”


    宋平寇注视着令仪,如是说道。


    令仪面色不变,为他斟了杯酒,“秦烈不过伪朝的端王,您贵为太子,身份贵重,怎值当您亲自涉险?”


    宋平寇与秦烈年纪相仿,又同是镇边大将之子,难免心存比较之意。


    之前十几年,宋平寇何曾将他放在眼里,甚至根本不记得他名字。


    直到冀州军少主战死,最为紧迫之时,秦烈横空出世,少年将军背负血债,一肩挑起冀州军,之后屡战屡胜,在冀州素有战神之称。


    悲情又传奇,不仅民间传颂甚广,连宋老将军也不禁感叹,秦石岩死了一个好儿子,又冒出来一个更出色的,何其幸运!


    宋平寇何等倨傲,心中自然不服气。


    这话他自然不会对外人说,免得显得他小肚鸡肠,可在令仪面前,他岂能忍得住?


    ——他很想知道,做为秦烈之前的妻子,令仪心中作如何想。


    听了令仪的回答,他十分满意,——区区秦烈,便在伪朝,也被兄长压着,不过是为他人作衣裳的手中刀,如何值当他亲自涉险?!


    他胸中郁气尽出,朗声大笑后对令仪许下承诺:“待收复京城,我定会将那个孩子带回来,让你养在宫外,不再受母子分离之苦。”


    令仪不由动容,起身行礼:“多谢太子!”


    宋平寇忙扶起她,“小心伤了孩子。”


    令仪按着宋平寇的手缓缓起身,对他粲然一笑。


    在宋平寇这里,她扮作信心满满的模样,私下却找谢玉前来议事。


    “贸然过江被迎头痛击——秦烈其实这等莽撞之人?”令仪担忧道:“只恐其仍有后手,需得愈发小心谨慎。”


    “臣也是如是想,朝中如今一片恭维吹捧之声,仿佛即日便可渡江拿下京城。我又插手不了军务,实在有心无力。”谢玉亦是无奈,宋家人本就对他又用又防,这两年虽政务上宽松许多,军务依旧不容他置喙。


    便是政务,令仪亦不放心,“冀州对其他州郡,皆一视同仁。广纳流民,垦土开荒,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对冀州十分拥护,长久对峙,无论人心或是粮草,宪朝皆无后顾之忧。而咱们这边,皇上的几个义子终日只知争权夺利,圈占地盘。天下之争,民心为向,如此何以与宪朝争锋?”


    谢玉道:“现下正当用人之际,不得不为之,日后定会收权与朝。”


    “日后”令仪叹道:“若太子哥哥当年未身陨昱岭关,哪怕给你们三五年的时间,天下早已安定,何来今日二朝隔江而治?我只怕这次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提起身系自己与祖父两人心血的先太子,谢玉喉中如梗着一口血,缓了缓方道:“天下兵马,涿州独占三成。便是再不济,退守涿州,亦能撑上数年。太子嫔身怀有孕,切不可过于忧虑。”


    令仪亦知道,自己再担心亦是无用,倘若与秦烈无关,她的话或许宋平寇还能听进一二,可如今她却是一个字也不能多说,否则便会引火烧身。


    满心忧虑,唯有无奈,她道:“确是如此,万事还需丞相筹谋布置。还有十六姐姐,她不耐这里湿热,又身怀有孕,身上疹子不能用药,还劳姐夫多费心照顾。”


    谢玉俯身应是。


    令仪虽努力让自己放宽心,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传来。


    皇上为拉拢义子,根本不加约束,谁打下地盘不仅大加封赏更可任意搜刮。


    之前因着这赏令,确实激励他们开疆扩土,打下一个个州郡。


    可如今,面对被打的七零八落,只能龟缩江边的秦烈,更兼看到他所谓十万大军实则人数只有过半,便有义子立功心切,带着三万人趁夜渡江偷袭,被秦烈瓮中捉鳖,无一人回来。


    这三万大军,并非全部身死,降者众多。


    没几日,那些降兵便开始带着宪朝将领操练水战,从将到兵一个不拉。


    斥候来禀,抓了一批降兵,秦烈大军方才露出真容,足足有二十万众。


    不难想象,待他们操练完,便是举兵渡江之日。


    新帝本就身体不郁,闻听此讯,尤其是颇为看重的义子不仅成了降将,还帮着秦烈操练兵马,气得当场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令仪并不稀奇,他对那些义子唯许之以利,岂能指望人家在生死关头仍不变节?


    宋平寇却大怒,提刀到这位义兄家中,将其家人尽数斩杀,连老人稚童也不放过。


    令仪愈发绝望,宋平寇此人,顺水顺风时颇有名将风度,一旦遭遇困境便失了理智,此泄愤之举不仅寒尽那些武将之心,如此以来,哪怕那位义子之前不过虚以为蛇,如今怕也会倾囊相授。


    新帝闻听此信,病体愈重,已无法上朝主政,无奈仓促之下,传位于宋平寇。


    宋平寇登基后,册封太子妃为皇后,太子嫔为贤妃。


    四月,令仪生下皇长子。七月,方由贤妃晋位贵妃。


    册封那日,宋平寇来到令仪宫中,犹自生气,“当初登基时,便想封你为皇贵妃,朝中大臣一致反对。如今你生了皇长子,朕再提此事,他们竟还有许多说法!朕这个皇帝,不如让给他们来做!”


    令仪温柔笑道:“臣妾早就说过,并不在意那些虚名,皇上心中有我,又有麟儿守在身旁已经足够。”


    宋平寇这个皇帝做的疲惫不堪,还不如昔日做将军时恣意痛快,外面大军压境,朝堂纷扰不堪,后宫亦是勾心斗角。他叹道:“只有来你宫中,朕方得片刻清静。”


    他留在令仪宫中用膳,喝醉了酒,令仪命人将他安置床上,自己则以沾湿的巾帕为他洁面,他忽地拉住她的手,“倘若北军渡江,你待如何?”


    令仪柔声道:“令仪已将此生托付夫君,自然生死相随。”


    说完,她又笑了笑,“臣妾说的胡话,皇上雄才伟略,天命所归,自然是咱们大军渡江北上,一统天下!”


    宋平寇没说话,闭目睡去。


    令仪的心却一路下沉,莫非局势竟已坏到此种地步?


    第45章 毒杀 。


    她欲召谢玉问个明白, 可还未等她寻到合适时机,麟儿便生起了病,睡不安稳, 总是啼哭。


    病情虽不凶险,可麟儿还不到半岁, 用了半个月的药,虽有好转却难以根除。


    令仪忧心如焚之际, 谢玉请来一位神医,令仪忙让他将人带过来。


    神医一身粗布短打, 观之四十余岁,自殿外进来,一见那双眼睛, 令仪不由站了起来。


    十五姐姐, 她竟来了。


    施针之后,麟儿熟睡过去。


    令仪屏退周围,问道:“姐姐,你可是知道麟儿生病,专程过来医治?”


    十五公主道:“我是特意找到谢相进宫见你, 却不是为了治病。”


    她郑重了神色,“我来, 是有些话想说与你听。”


    十五公主与令仪讲了她离开后四处行医之时的见闻。


    这一年多来,几乎将长江以南踏遍。


    从她口中, 令仪得知了外面的境况。


    原以为宋家军收复那些州郡,百姓当不再颠沛流离,不想如今惨状比那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皇几个义子在先皇登基后,皆被封为王爷,有了自己的封地。他们带兵打仗或许一流, 却大都是享乐之辈,对下辖的州郡横征暴敛居多,休养生息者少,其中更不乏横征暴敛刮地三尺之辈。


    如今两国开战,这些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六十老汉十岁稚子也被迫从军充当战力,妇孺也被他们征召运送粮草。


    如今除却涿州及附近百姓尚算丰衣足食,其余州郡,农不耕商不市,尽皆瘫痪。


    曾经以富庶闻名天下的江南,早已民不聊生,饿殍满地。


    令仪听她说完,沉默许久,方问:“姐姐与我说这些,意欲何为?”


    十五公主叹道:“我心中亦不清楚,只是觉得该说与你听。我告诉你,是为了平复自己心中不安,你想做什么,或不想做什么,无人可置喙。”


    令仪转身冷冷看向谢玉,“谢相,不知宪朝给了你什么好处?”


    十五公主一切发自公心,谢玉将她带来却是其心可诛!


    自进殿来,一直沉默的谢玉缓声道:“北军几次渡江,皆被我军击退,可每一次他们水上战术都更为熟稔。最近几次,竟像是将我军当做磨刀石一般。北军渡江已经势不可挡,我们若能收缩战线保留兵力只守涿州一带,当可撑上几年。宪朝新立,江南地方豪绅众多,他们必起冲突,我们可伺机而动。可皇上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置万千战士性命于不顾,不肯后退一步!”


    令仪闭了闭眼,“你们有何筹谋?”


    谢玉道:“朝廷许多人早有投降之意,宋家世代抗击倭寇,沿海百姓视宋家为神邸,只要皇上肯投降,宪朝依旧会让他镇守涿州。只是皇上生性骄傲,纵身死也不肯俯首称臣。唯有”他看了令仪一眼,方接着道:“唯有皇上殡天,方可尽快结束战乱。”


    十五公主闻言,面露不忍。


    令仪冷声道:“既已筹谋至此,你们何不发动宫变?”


    谢玉轻叹:“有皇上在,宋家军核心精锐只听他一人指挥。”


    令仪厉声喝问:“这么说来,宋家军中必定有你们同党,且位份不低,方能保证宋平寇死后可顺利接管是赵鹏瑞还是常达,抑或他们二人皆是?!你这般巧舌如簧,让我杀死自己孩子的父亲,就不怕我将你们的图谋合盘向皇上托出?”


    赵鹏瑞与常达都是宋平寇的姐夫,亦算是半个宋家人,唯有他们才有接管宋家军的可能。


    谢玉看着她缓缓摇头,“公主不会如此,——我看着你长大,知你虽外表柔弱实则坚韧不拔心怀悲悯。若我只为私心,今日断不敢来,可我虽有私心,更为大义,不得不来!”


    他沉声道:“三日前,朝廷收到奏章,倭寇集结数百战船,欲趁着我军与北军交战之际,前后夹击,占据沿海诸郡。我将此事禀报皇上,望他加紧边防,他却命我压下消息,执意将战船将士调至江边,欲与秦烈决一死战。”


    “如今圣旨就在我手中,最多压至后日,否则便是我不发,自有下发之人。”


    他躬身行礼,“事态紧急,还请公主早做决断!”。


    谢玉的计划十分简单,在宋平寇的吃食中下毒。


    此事非令仪来做不可,因为只有在她这里,宋平寇才会丝毫没有防备。


    令仪将药下在酒中,不过几杯,药性便开始发作。


    宋平寇亦不是傻子,中毒后看到令仪神色,便明白怎么回事,他力气甚大,一把将令仪拽到跟前,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道:“贱人!找死!”


    被他钳制住,令仪方明白,便是中毒,他亦能先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想解释,喉咙却被扣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愤怒如同濒死的野兽,手指收紧,她的挣扎犹无力的可笑。


    在她几欲窒息前,他却倏地放开了手,看她的目光只剩伤心与不舍,慢慢地,不甘地倒在地上。


    十五公主听到动静,冲进来,只见令仪弯着腰剧烈咳嗽。


    等到渐渐平复,令仪安慰满眼担忧的十五公主:“姐姐,放心,我没事。”她看向地上的宋平寇,笑了下,“这个傻子,明知是我害他,竟还舍不得杀我。”


    她笑着笑着,眼泪忽然流了下来,她擦了下,很快又更多的泪涌出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讶。


    ——以眼泪作为武器那么久,她还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了真实的泪水。


    原来她心中亦有不忍。


    可她只能这样做。


    她花了整整一夜做下这个决定。


    那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到缺药病死的孩子,想到投水自尽的母亲,想到来时一路上遇到的那些麻木愁苦的脸。想起与周嫂子她们一起安定的生活,想起去冀州一路上那些光秃秃的树,还有铁锅里的人。


    可画面最后却定格在,她坐在凤辇上离京时,那些跪拜的百姓。


    之前,他们不曾见过她,甚至不曾听过她,她更不曾在意过他们。


    可在那一刻,因着她是公主,他们齐齐下跪,口呼千岁。


    他们诚心跪拜的,是她的身份。


    她顶着这个身份,纵然不得宠,亦是实实在在的万民供养。


    之前,她不曾为他们做过什么。


    这一次,她努力地,想要为她的百姓,做些什么。


    时间紧迫,流泪亦是奢侈,她擦干泪水,打开小窗,示意谢三娘假扮的宫女进来。


    谢三娘进来后,快速扮作宋平寇的模样大摇大摆出去。不久后,神医带着贵妃娘娘的一大箱赏赐回去丞相府。


    翌日,宋平寇突发恶疾,暴毙于御书房。


    宋家军精锐由常达接手,朝中大臣被谢玉压制。


    这两位宋老将军的女婿,一文一武掌控局面后,以宋老将军的名义,向宪朝奉上降表。


    在外打仗的几个义子王爷拥兵自重,不认降表,更有两位即刻自立为帝,都自认是宋老将军的传承。


    秦烈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冲破长江防线,那几个义子与当地豪绅联手,将他阻在江畔。而此时,倭寇数百战船遮天蔽日已达海岸附近,此战打了近三个月,由于大量兵力被义子王爷带走,宋家军精锐尽管已倾尽全力,现下军民合力也只是苦苦支撑。


    生死存亡之际,秦烈率领大军自海上神兵天降,前后夹击,击沉战船上百,斩杀倭寇无数。


    此战结束数日间,海水泛起的仍是血色泡沫。


    倭寇弹丸小国,此战本就倾尽举国之力,经此一役,至少十年间再无力大举进犯。


    百姓尽皆欢呼雀跃,唯常达嘴里泛苦,这一战,固然战果丰硕,可宋家军也已山穷水尽,只余不到万人。


    且当日弹尽粮绝之时,挂着秦字大旗的战船自海平面涌现,那场面何等壮观。


    如今百姓心中,只怕神邸已不止宋家。


    甚至于,在孩童心中,宋家还要靠秦家相助方能得胜。


    思及此,常达不由看向人群中的秦烈。


    但见其神情冷峻,气度沉稳,被百姓簇拥跪拜,亦不见有丝毫得意之色。


    只是分明是攻无不克的将军,观其面容却苍白而阴郁,与常达之前想象的大相径庭……


    常达带着秦烈等人回到涿州州府,谢玉带着一众大臣在城门迎接。


    一行人一起回到昔日皇宫。


    这里本是宋老将军的将军府,虽经过整饬,也比不上京中皇城气派恢弘。


    谢玉带着秦烈看了一遍前朝宫殿,秦烈未喊停,只得又往后宫走。


    在场大臣无不胆战心惊,他们都记得后宫中那位贵妃娘娘,昔日可曾被指婚给秦烈,后来私自跑过来,被宋老将军大肆宣扬“弃暗投明”,现在回头再看多少有些讽刺。


    待她见了这位端王爷,不知该如何无地自容。


    可她一个人无地自容也就罢了,怕只怕端王爷发怒,毕竟这种绿帽子,男人无不视之为奇耻大辱。


    只盼着贵妃娘娘承受不住,悬梁自尽,或吞金而亡。


    否则他们这些人本就是二臣,遇到昔日主子的女眷受辱,不求情显得太不仁义,求了情又怕触怒新主,实在两难。


    另一边,众大臣又不免埋怨起这位端王来,这好端端地看人家后宫做甚?


    便是如孟德有那爱美之心,也该暗地里悄悄地来,这般带着一众朝臣大摇大摆地进去。


    莫非是什么光彩之事不成?


    万一他看上了哪个后妃,让他们拦是不拦?


    众人虽心中转过许多念头,脚步却不停,很快便过宫门进了后宫。


    刚进去不久就见浓烟滚滚,许多太监宫女呼号叫嚷,更有人跑到各个水缸处汲水。


    总管太监满头大汗,过来禀报,贵妃寝宫走水,娘娘与皇子都在里面,只怕凶多吉少。


    谢玉道:“那边人多事杂,免得冲撞了王爷,不如去花园看看,虽比不得京城布置精美,倒也另有一番风味。”


    秦烈却不紧不慢道:“本王初来乍到,便有如此好戏,自当去看看热闹。”


    谢玉只得令总管太监引路过去。


    待众人到了地方,眼前只剩下焦黑垮塌的废墟。


    谢玉又道:“端王爷,此处实在不便瞻仰,不如咱们换个地方。”


    秦烈不语,只负手而立,看着那些人忙碌不断,终于从废墟中扒拉出一大一小两具焦尸。


    他叫住一位哭得最厉害的宫女,“这尸首看不清面容,如何确定是你们贵妃娘娘?”


    宫女根本不知道秦烈是谁,只知道是位贵人,抽抽搭搭地回禀:“大火烧起之前,奴婢亲眼看、看着娘娘搂着皇子在床上歇息,娘娘向来体恤奴婢,若非有事午睡时并不需我们在旁伺候,只在门外候着即可。奴婢只打了个盹,火就烧了起来娘娘、娘娘她”


    她哭的语不成声,再难说下去。


    秦烈道:“你这样伤心,想必是她的贴身宫女。”


    宫女道:“自娘娘来到涿州,奴婢便被分到长公主府贴身照料,后来跟着入宫,至今已有三年。”


    “三年啊。”秦烈眉峰微动,又问:“废墟中不少琉璃制品,想必你们娘娘十分得宠。”


    琉璃火烧后不过熏黑,并未损坏,废墟中只彩色琉璃灯盏便有十二个,更不提其余摆件,每一个拿出来都是无价之宝,便是京城太后房中也未有这等奢华。


    虽然涿州近海,得来海外琉璃容易些,亦是难得。


    宫女顾不上悲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哪有一个不认识的贵人上来便打听娘娘房中事的?


    莫说是她,便是在场的大臣们亦是满心复杂,觉得这位端王多少有些——异于常人!


    不然怎么会好好地,在这里打听他前夫人与先帝恩爱与否?


    绿帽已经戴了,难不成还在乎带的正不正?


    没得到回答,秦烈面露不悦,沉声道:“说!”


    他本就气势逼人,如今威势愈重,宫女吓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皇、先皇对我们娘娘十分爱重娘娘虽非皇后,皇上却、却特意将距离太和殿最近的宫殿赏给娘娘,终日赏赐不断。除非皇上实在繁忙不进后宫,否则日日来娘娘宫中,便是娘娘身体不能侍寝之时,也要来与娘娘说几句话娘、娘娘对皇上亦是情深义重,昔日在将军府,先皇不回府,多晚她都等着,只要皇、先帝过来,衣食从不假他人之手,都是娘娘亲自张罗”


    “够了!”谢玉打断她,对秦烈拱手道:“故人已逝,何苦再添烦扰?”


    秦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人若是活着,孤尚能将她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如今既然死了,也只能当笑话说来听听?何来烦扰之说?谢相是不能听,还是不愿听?”


    谢玉抬目看他,他也在看着谢玉。


    一个儒雅,一个英武,一个容色沉郁,一个不怒自威。


    众位大臣不知其中内情,只觉得气氛莫名诡异危险。


    这里的人无一不是极精明之人,知道不该任由此种诡异态势发展下去,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臣开口求情,“端王爷,尸身暴露于此总归不雅,不若先将他们收殓了,再说其他?”


    秦烈道:“宋家家事,孤不便插手,悉听尊便。”


    在场大臣尽皆无语,敢情您也知道这是人宋家的家事,这是宋平寇的后宫!


    贵妃已死,众人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他们许多人都是自父辈便追随宋家,更有许多人是宋老将军一手提拔上来,如今宋老将军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虽然端王下令厚待,估计也撑不了几年。宋平寇死了,连他唯一的儿子也葬身火海,还是有不少人心下恻然。


    谢玉恢复了神色,吩咐宫人将尸首收殓了,葬于宋家祖坟之中。


    宋家祖坟,那便是与宋平寇葬在一起。


    大内总管闻言偷偷瞄了眼秦烈,见他神色淡漠,并不在意,这才垂首领命去办。


    第46章 新婚 。


    秦烈进城时, 令仪已经在沿海一个村落住了数日。


    这是她当日与谢玉做的交易,——她毒杀宋平寇,事成后, 他们会让她与麟儿死遁离开。


    若不是与她和麟儿身形相仿的新尸难寻,她又不愿害人性命, 也不必等到秦烈过来才那般仓促的放一把火。


    她当时说的是会隐居江州,要了千亩良田大笔金银, 实则不过为了避人耳目罢了,——她从一开始便打着出海的盘算。


    海外岛屿数十, 虽比不得这里繁华,总也好过麟儿被带去京城提心吊胆。


    更何况还有秦烈,依着他那睚眦必报的个性, 怎么可能放过她?


    她早就想走, 奈何先有倭寇来犯,前几日又风高浪急,明日终于有船出海。


    东西早就收拾好,只等明日登船,谢三娘仍不放心, 将她的行李又检点一遍,之后又再三嘱咐:“明日来的是沈家货船, 公子已经打点好,无论何事公主都可知会船长, 他自会照拂。海外岛屿众多,有许多已称得上繁华,公主可任意选其一下船。待过几年,这里风波平息,公主想回来只需修书一封由海船带回, 我一定亲自去接你。”


    令仪并没有回来的打算,只微笑道谢。


    谢三娘岂能看不出她的心思,愧疚道:“若非在冀州时,我任性妄为,将公主拉入漩涡,公主今日何至于到此离乡背井的地步?”


    令仪目光投向窗外海天交接之处,微笑道:“三娘万不可因旧事挂怀,与我而言,何来离乡背井?分明是海阔天空。”


    谢三娘叹了口气,又听令仪问:“吉安何时与我汇合?”


    吉安便是之前的承泰帝,一个月前被谢玉安排死于逍遥侯府。


    本来还有谢氏,只是两人同时病逝外人必会生疑,承泰帝“死”后,谢氏触柱而亡,只剩改名换姓的吉安一人。


    谢三娘道:“你一人带两个孩子出海太不寻常,公子安排他与另外的人一起,到了船上再与你汇合。”


    令仪仍有不放心之事,“三娘,我明日出海的消息,千万要瞒着十五姐姐她们!”


    当日她与谢玉谈条件,十五公主与流翠姑姑便执意要同她一起出海。令仪自然想身边多些亲人,只是海外岂是乐土?即便不是未开化之地,却与中土风土人情全然不同,连语言亦不通。


    自己远走是被逼无奈,岂能忍心她们二人与自己一起受苦?


    提及此处,谢三娘也不禁动容:“你要我瞒着她,她岂会不知道?那么冷清的性子,那日竟要给我跪下,求我万不可瞒着她将你送走”


    令仪眼中泛起泪光,她这二十余年,或浑浑噩噩,或身不由己,回头想来似乎只有风霜,鲜有真心开怀之刻。


    却因着有这样的姐姐,总算没白活一场。


    幸好风霜终有融化之日。


    只望以后她与十五姐姐,纵然再不相见,亦能各自如吉安的名字一般,逢凶化吉,诸事平安。


    可世事岂会如她所愿?


    夜里正睡着,三娘叫醒她:“外面有人来了,咱们快走!”


    透过窗户,已经能看到外面越来越近的火把,令仪心下一凛,此情此景仿佛旧日重演,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她们两个人,最惧怕的事,在心中已经想过千遍,她将熟睡的麟儿交给谢三娘,“他要杀的人是我,你们走!”


    她们母子生活在此处,为了不太惹眼,不好派太多人照料,地下却修了条密道,直通村外。


    可她不能走,也走不了,只有她在这里,还能拖延些时间。


    谢三娘想说些什么,可昔日她尚且不是秦烈的对手,何况如今的的端王爷?再看令仪神情,心中已然明白,最后一咬牙,抱着麟儿进了密道。


    待她们走后,令仪慢条斯理拔地开油桶的塞子,将密道口复原,又整了整衣襟方才拉开门栓。


    数百名举着火把的士兵已将这个小院团团围住,秦烈骑在马上,面容在火光中时晦时明,愈发显得深邃俊美,仿若一尊冰冷的雕塑……


    比恐惧更早涌上心头的,是刻进骨子里的屈辱。


    宛如笑话的期待,毫无作用的讨好,肆意攫取的轻贱。


    却又如同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她竟十分平静,或许在离开他时便料到会有今日。


    只是她未想到,这一日来的这般快,恰在她即将抛却这一切之时。


    秦烈也在看着她。


    一别三年,她脸上青涩褪去,身着粗布衣裳,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颈间。


    布衣荆钗难掩国色,遥遥望去,清水出芙蓉之姿,愈发楚楚动人。


    她礼数周到,与他招呼:“端王爷,别来无恙。”


    秦烈恍若未闻,确实久别,何来无恙?


    他抬手示意手下停步,因为令仪不慌不忙拿出一个火折子来,鼻尖更是闻得到桐油的味道。


    看其身后,桐油正从一人高的木桶往外倾泻,已经浸湿了她的裙角。


    秦烈十分客气:“公主毒杀反贼,为大宪立下奇功,本王此行前来,乃是接公主到京城荣养,公主如此行径,当真令人看不明白。”


    令仪道:“王爷不需要懂,本宫只是需要些时间梳妆打扮罢了,若不想抬一具焦尸回去,还请在外王爷稍等片刻。”


    令仪今日压根没打算活着从秦烈手下逃开,只想尽力拖延,之后一把火了断自己。


    只希望秦烈见自己死的惨烈,能解心中之愤,不再追杀麟儿。


    便是不能,也尽力让谢三娘带着麟儿走的越远越好。


    秦烈好整以暇,“本来三年都等了,这一时片刻算不得什么。奈何公主这种人,实在不值得本王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


    他一招手,下属将一人推到前面。


    却是本该与她明日在船上汇合的吉安。


    秦烈温情询问:“公主难道不想过来见一见亲侄?”


    令仪变了脸色:“端王爷,他还是个孩子!你也是英雄人物,难道不觉得这样无耻至极?”


    秦烈不以为忤:“就是因着他年纪小,才需要公主多加照顾,难不成公主这般狠心,置先太子唯一血脉与不顾?本王耐心有限,倒数五声,公主若不过来”


    他神色轻柔,仿佛月下独酌一般闲适舒朗,却忽然手起刀落砍下吉安左手小指,吉安凄厉喊叫一声,捂着手指痛呼起来。在这夜色中,那般可怖。


    秦烈如听仙乐,笑道:“试了试刀,公主,咱们这便开始。”


    他最知道她的软肋。


    落到他的手里,她宁可一死,适才便是干脆一死了之,再不管身后洪水滔天的决然。


    可这是吉安,他不只是太子唯一血脉,更是支撑她许久的支柱。


    她为了他做了太多,纵有一线希望,哪怕她身陷地狱,也不忍心看着他痛苦地死在她面前。


    “够了,秦烈!”她闭了闭眼,将火折子远远扔到屋外,“我认输,随你处置。”。


    马车粼粼,令仪与吉安坐在车上,吉安手指已经被包扎好,面色苍白靠在令仪怀中,虚弱地问:“姑姑,我们要去哪里?”


    令仪摇头:“不知道。”


    总归是别人带她们去哪里便是哪里,何来她们置喙的余地?


    吉安抿了抿唇,又问:“他们会杀了我们吗?”


    若能痛快死去,对她来说才是解脱,令仪没有回答,吉安往她怀里缩了缩,虽然颤抖着声音,却在极力安慰她:“姑姑,你别难受,我不怕死,你也不要怕。”


    令仪搂住他单薄的身子,强忍心酸道:“放心,有姑姑在,一定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下,秦小湖上来将已经累到睡着的吉安抱下马车。


    令仪跟着下车,站定后抬头看去,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民居,门口贴着喜字挂着红灯笼,竟是个要办喜事的人家。


    秦烈自后面走来,对她微微一笑:“公主在看什么?今日是您大喜之日,还不快进去?”


    他态度如对老友,愈发令人胆战心惊。


    可令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左右不过磋磨罢了。


    两人来到院中,身后无人跟上,院子里也布置的一片喜气洋洋。


    在这一片鲜红中,秦烈站了片刻方才开口,宛如与老友闲聊,“两年前,我曾去涿州寻你,那人可将信传到?”


    “传到了。”


    “传信人怎么与你说的?”


    “她说自己奉你的命令过来,若我愿意回头,你便既往不咎,即刻带我返回京城。”


    秦烈回首看她,轻笑:“所以当真是你,这边假意应下,转头便将我的行踪告知谢玉,命他派人追杀,只可惜我命大,未能如公主所愿死在涿州。”


    令仪默了默,解释道:“我只是让他将你驱逐,并未让他下杀手。”


    那时她与宋平寇大婚在即,不想出什么岔子,可秦烈是焕儿的父亲,她只示意谢玉让他知难而退返回京城,从未想过置他于死地。


    秦烈道:“你无需解释,——对我而言,谁的命令,无关重要。当日情况危急,我不得不躲在马车夹层离开涿州,而那一天,正好是你的大婚之日。”


    闭上眼仿佛还是那日情形。


    他躲在马车夹层,与她的乘辇擦肩而过,刚巧一阵风吹过,掀起锦帘,他看到她盖着红盖头端坐其中。


    那一刻,他口中尽是浓浓血腥味道。


    与她的嫁衣,一般触目鲜红。


    恨意咀嚼千万遍,再开口,已经可以云淡风轻,“一贯以来,我想做的事必定办得到,想要的人一定逃不脱。唯有你,这般柔顺软弱,我自以为的掌中之物,却带给我最大羞辱。——私逃涿州,二嫁宋平寇,让我成了全天下的笑柄。那时若有余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可知道你欲逃往海外的那一刻,我却觉得,一刀杀了你实在是太便宜了你。”


    他笑容里裹着毒药:“永嘉公主,你既然这般爱嫁人,本王岂能不成全?”


    秦烈带她来到厅中,那里站着三个男人。


    令仪自然知道秦烈不会让她好过,却也没想到他煞费苦心,一个个搜集来这样的人物。


    一个是打跑几个媳妇满身戾气的赌徒。


    一个是逼自己亡妻去接客维持生计的没落纨绔。


    还有一个是满头癞子的老乞丐。


    三人初时尚觉不安,见到令仪后早已呆在那里,眼中皆是惊艳。


    令仪视线扫过他们,在桌子上的喜服停了停,最后看向秦烈,“是不是只要我嫁人,便能保吉安性命?”顿了顿她又补充:“还有三娘和麟儿的安危。”


    昔日老首辅广招天下奇才,有谢三娘的易容术,也有旁人的密道,秦烈昨日发现密道追了上去并未见人影,令仪依旧不放心,如今天下皆为秦家所有,秦烈若铁了心,怎会抓不到人?


    秦烈道:“公主嫁人后安分一日,他们便多活一日。”


    见令仪稍稍松了口气,他轻笑:“公主对本王弃如敝履,本王却对公主十分慷慨,这几个人,随公主挑选,今日便可大婚。既为夫妻,便要行夫妻之礼,做夫妻之事,三从四德,绵延子嗣,一个都不能少。”


    令仪没有迟疑,垂眸应了声好。


    令仪挑了那个老乞丐。


    比起另外两个来,他年纪大,身体差,想必会死的早一些。


    或许他死的时候,秦烈早已泄愤,将她抛之脑后。


    她一挑完人便有丫鬟过来,领着她去梳妆打扮。


    她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布,最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这是自己第三次穿上喜服,如此荒唐,勾起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第47章 梦魇 。


    新郎新娘皆在宅中, 不必花轿娶亲,其余该有的却一点不少,称得上风风光光。


    令仪蒙着盖头, 手中握着红绸,被老乞丐带着来到厅前。


    有人高声唱喏:“——一拜天地!”


    朝外参拜。


    “——二拜高堂!”


    对内拜空空的椅子。


    “——夫妻对拜!”


    转身拜下, 似乎碰到了对方,令仪往后退了一步。


    “——送入洞房!”


    新房里, 老乞丐迫不及待掀起了红盖头,看到新娘后喜不自胜, 搓着手满面红光。


    一旁的官媒,看着这对人,心中暗叹了一声作孽。


    今天这婚事, 处处透着古怪, 新郎竟然是一直在街上无所事事的老乞丐,他连吃的都得靠讨要,怕是一辈子没摸过女人的手。终日蹲在墙角,看到过来年轻的娘子便不错眼地色眯眯盯着看,被众人不齿, 为此还挨过好些打。不曾想他竟然要娶妻了,娶的还是这样千娇百媚的新娘子!


    官媒这二十多年来, 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新娘,偏偏嫁了这么个癞子!


    最古怪的是, 这场婚礼从头到尾,都有一位贵人在旁观看。


    实则官媒也不知道他是谁,之所以叫他贵人,是他身上那股子逼人的贵气。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只冷眼旁观新娘迈门槛,拜天地。


    就连进了洞房,他也坐在太师椅上,老神在在地看着。


    官媒暗忖,难不成一会儿这对新人夫妻敦伦,他也不离开?


    哎,算了算了,贵人的事她可管不了,看在收了重金的份上,她做好分内之事便是。


    嘴里说着吉祥话,“合卺祈吉祥,百年好合春。新郎新娘请喝合卺酒,日后必定长长久久到白首。”


    老乞丐过来拿合卺酒,凑近时一股腥臭随之而来,他个子矮小,官媒甚至看得到他头顶的脓疮,他正痴迷地看着新娘子,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和一股子涎水恶臭。


    做为官媒,她接触的大都是官吏员外,起码也是平民百姓,未曾见过这般恶心之人。


    官媒差点没吐出来,不由再次同情地看了眼娇艳欲滴的新娘,她还要与那老乞丐双臂交缠交杯对饮,不知如何忍受。


    出乎她意料地,新娘子面无表情喝完了合卺酒,一丝嫌恶也无。


    官媒心中叹气,依旧照着仪式走,喜床上放着寓意“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丫鬟们收了这些东西,官媒带着她们离开。


    出门时,她特意看了眼依旧坐在椅子上的贵人,心道这些权贵的癖好,当真诡异!


    心里这般想着,还没忘记关上门,留三人在屋内。


    桌上的龙凤香烛将室内照的一片通红,老乞丐早已心痒难耐,几次偷觑一旁坐着的秦烈,想要将人请出去,可又不敢。——他可没忘了自己为什么有这番际遇,根本不敢吭声惊醒这场美梦。


    很快,他便想清楚,多个人看又怎样?


    眼前的新娘子如花似玉馥郁生香,他岂能因为这点小事不快活?


    那人要看便看,便让他看看自己如何雄风大振,将这小娘子弄得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这般一想,老乞丐几年没反应的孽根都硬了起来,嘴里喊着“美人、媳妇、娘子、夫人”便往令仪这边靠。


    令仪本能地起身躲避,老乞丐年岁已大,又色欲攻心,动作踉跄着扑了个空,一时竟抓她不着。


    秦烈以手支颐,嗤笑出声:“大喜之日,新婚之夜,夫妻敦伦乃是天经地义。公主此举,实在不妥。”


    话中隐含威胁之意。


    令仪回首看他,“秦烈,你当真要这般折辱我?”


    秦烈笑得好不惬意,“公主不是最爱嫁人?本王不过成全公主罢了,如何能算折辱?莫说这一位,以后本王一定为公主多多安排,定让公主夜夜做新娘。”


    令仪质问他:“好歹我也是焕儿的母亲,你这般做,置焕儿与何地?”


    秦烈面色冷了下来,“你没有资格提焕儿!这才区区几年,难不成你就忘了,为了你的侄儿,是如何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如今你那心肝上的侄子就在外面,等着你洞房花烛好保他的性命,。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为了你的侄儿,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令仪胸膛急剧起伏,人却不言不动。


    通红的喜房里此刻如冰窖一般。


    秦烈又恢复了之前的好整以暇:“本王耐心有限,可没时间和你在这里空耗,公主还要快一些决定,不然只怕先太子血脉那九根指头都不够本王砍的。”


    令仪终于苦笑,“秦烈,你赢了,你要如何,我如你愿便是。”


    老乞丐自从秦烈开口,便被他气势所慑,僵在那里不敢动弹。


    令仪却主动走到他身前,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老乞丐知道这情形不对,男人一味逼迫,女人毫无表情,他在其中实在无足轻重。


    可是眼前的新娘如花似玉,她解开了他的腰带,又帮他脱去喜服,整个人在他面前俏生生的站,一张白嫩嫩的脸不时在他眼前晃悠,离他那么近。明知道不应该,他的手还是不自觉伸了出去,抚摸上了她的脸。


    令仪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又生生忍了下来,冲他嫣然一笑,声音甜而柔,“夫君”


    这一声轻唤,把老乞丐的骨头都叫得酥了,他应了一声“诶”,什么都忘了只急切地想去亲她的嫣红小嘴。


    令仪双拳握紧,不躲不避。


    这个老乞丐除了丑些老些臭些,与秦烈、宋平寇又有什么区别?


    总归都是身不由己罢了,忍一忍便会过去。


    她难道不是早已认命?还有什么豁不出去?


    是以,她只闭上眼,微微仰首,一副柔顺承受的姿态。


    还未等到肌肤接触,只听到一阵木头断裂的声响,接着“哎哟”一声重物落地。


    她睁开眼,只见那老乞丐倒在地上呻吟,身旁一截断裂的扶手。


    秦烈从只剩一个扶手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胸膛急剧起伏,死死瞪着她,满眼怒火。


    接触到她视线,他怒意很快收敛,又换上微笑神情,“本想让公主嫁给世上最不堪的男人,可我忘了,公主本就水性杨花人尽可夫,此举实在算不得什么折磨,只会让你乐在其中。”


    他话中轻贱之意如此明显,令仪却无动于衷。


    若是此时还能被言语刺伤,实在辜负了这一路坎坷。


    她甚至还能轻笑着反击,“自然比不得先夫人,为保清白宁肯自戕,我这条烂命,配些不入流的烂货正好。”


    这话不仅提到他的夫人,更将他与那乞丐相提并论。


    秦烈再挂不住笑,“找死!”


    他的怒气不过一瞬,看到她泠泠双眸后很快平复,“公主想让我杀了你怎么?连你的侄儿和孩子也不顾了?”


    令仪道:“你干脆杀了我与吉安,待以后寻到麟儿也一刀要了他的命,我与他们在地下团聚,也省得活在世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终日惶惶不安,任人凌辱。”


    “麟儿”秦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神情兀地冷了下来:“刘令仪,莫非你就只有他一个孩子?”


    令仪咬唇不语。


    她这一生唯一愧对之人,只有焕儿,余生莫说弥补,便是再见一面也不能。


    秦烈对她如此痛恨,只怕焕儿在家中日子也不好过。


    从始至终,都是她自视甚高,以为能让秦烈心软,好在孤寂之中想要抓住一点血脉亲情,才铸成大错。


    秦烈看着她眼底隐现的泪光,嘲讽道:“当日是你执意要走,哪怕我承诺会将他养在你的膝下,你也不肯留下。现在又何必惺惺作态,演什么母子情深?”


    令仪只觉身心俱疲,不愿再多口角,“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如今已经落在王爷手中,任凭处置。只望王爷泄愤之后,能不再迁怒于他。”


    恨意如同毒蛇啃噬,日夜锥心蚀骨。


    或许恨得太深太久,真到了报仇雪恨之际,竟觉近乡情怯。


    秦烈目光投向窗前的龙凤花烛,窗棂、喜床上全都装点着红色绸带,氤氲地处处皆是大红喜色,她垂首坐在床边,仿佛还是八年前两人大婚那一日。


    她懵懂羞怯,他满心警惕。


    如今她身着嫁衣,颜色比那时更盛,眼中只余绝望与无奈。


    过去现在交错,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到底哪一步走错,竟走到当下这个境况?!


    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抬起她的脸看分明,她却避如蛇蝎,侧头躲避,比适才对那老乞丐还不如。


    恨意自胸口蔓延,扯得人五脏六腑生疼,开口便是讥讽:“公主放心,本王再丧心病狂,亦不会对不忠不贞的女人感兴趣!”


    见她闻言松了口气,他愈加嘲讽:“公主宁愿与叫花子共赴巫山,却这般厌弃本王。奈何本王此时已不想成人之美,只想强人所难。公主越是嫌恶,本王越想要公主困在身边,看你日夜煎熬!”。


    令仪知道,他不过一计未成,新计未起罢了。


    她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想看她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只怪她当时心如死灰,反应平平,没能让他泄愤。倘若再有一次机会,她必定让他如愿以偿。


    如今只能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免得触怒了他。


    在这里似乎只为了让她成亲加以羞辱,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又要赶路回京。


    秦烈并未骑马,而是坐在马车中处理军务,有传令士兵来来回回,可见十分忙碌。


    令仪也未闲着,吉安被砍掉小指,发起了高热,她一直照顾他。


    或是因着还未泄愤,留着吉安仍有用处,秦烈让随行的大夫过来。


    大夫施了针,一路上喝了两副药,夜里到了驿站,总算摸起来不再那么烫,药汤里有安神的作用,他终于睡了过去。


    令仪白日照顾他,又两夜未曾阖眼,哪怕她平日少眠多梦,到了此刻也有些熬不住,很快沉入梦乡。


    睡了不到一刻,她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声惊醒。


    她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隔壁的秦烈在咳嗽。


    整个驿站北面一栋楼只有秦烈一行人入住,那么多房间,秦烈房间的周遭都被清空,秦小山却将她与吉安安排在秦烈隔壁。


    驿站房间隔音并不好,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她清晰地听到隔壁的动静。


    秦烈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连床板也在震动。


    令仪耐心等他平息后又闭上眼睛。


    这次还未等她睡着,他又咳了起来,依旧是那般催心动肝的剧烈,连绵不绝,她只听着仿佛就已经不能呼吸。


    令仪记忆中,秦烈身体向来强健,便是冀州的严冬,最多下雪时外面加个大氅,连棉衣也少穿,从不见生什么病。不过三年未见,竟至如此,想来这几年南征北战,确实耗费元气。


    ——他再耗费元气,命也比她长。


    令仪不在无关事宜上花费心神,只想安生睡觉。


    奈何秦烈实在不够安生,他的咳嗽一阵紧似一阵,令仪捂着耳朵也不能幸免,有时还听到他咳的太厉害时的干呕声,一直到下半夜,他身体累到极致,这才睡过去。


    此时距离天亮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令仪连抱怨的心也没了,眼睛早已睁不开,只想睡下。


    不想刚睡没一会儿,又被吵醒,依然是秦烈,不知他是梦是醒,深夜里几番惊呼,声音急切又沉痛,之后便是痛苦的梦呓呻吟,久久不息。


    他似乎一直被困在梦魇中,虽然也有安静的时候,可一夜间加起来怕也不到两刻钟。


    如是这般行了几日,令仪眼下已经隐隐泛出青紫。


    若不是他咳嗽的太真实,那梦魇也做不得假,令仪真要怀疑这便是他报复的方式。


    这一日出驿站时,刚巧秦烈在她前面,她留神看了眼他。


    不同于之前几次都是在夜里,她终于得以看清他,只见他面色苍白,眼底发乌,竟带了几分病容。


    到了夜里,又是咳嗽惊呼声不断,恰巧吉安已经不再发热,也不再用安神汤药,他也被惊得睡不着。


    这次进驿站时,令仪特意留心,知道左右两边各有两间空房,便想带吉安去其他房间住,刚一开门,守在秦烈门外的秦小山便转过头来,“公主这是?”


    令仪道:“秦总管,我们并非要逃,——逃也逃不掉,只是想换个房间休息。”


    秦小山恭敬道:“公主的住处是王爷定下,小人不敢擅自变动,不若您问问王爷,若是他同意,小人”


    未等他说完,令仪便重重关上了门。


    秦烈这一路来对她与吉安不闻不问,视若透明人一般。


    这正是她想要的,吉安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她只愿秦烈永远想不起他来。


    京城不比涿州,秦家自冀州过来,用的还是大翰朝廷的班底,不过武将换了一波罢了。


    可是文官冀州毕竟地属边陲,新帝昔日幕僚有能力挑起大梁的不过寥寥,朝廷要治国,依仗的还是那些前朝老臣。


    这些老臣受过先帝恩典,有些世家已为大翰效命数十年。


    昔日秦烈故意放七皇子离开,逼得他不得不攻打京城。


    七皇子本就疑心深重,又被逼出过京城,回来后愈发残暴易怒,将京中有威胁的宗室儿郎几乎屠戮殆尽。


    现如今吉安,可以说是嘉禾帝继承人中的独苗。


    秦烈攻打京城时,那些老臣对七皇子这位曾被嘉禾帝打入天牢发起兵变的罪人并无效忠之意,加上七皇子倒行逆施枉顾人伦,可以说人人得而诛之。秦烈又以为发妻报仇的名义,这些老臣顺势而为,选择袖手旁观甚至投降,可一旦吉安现了踪迹,难保有人会生出“忠君报国”的心思。


    于公于私,秦烈都绝不会留下吉安的性命。


    因此,给令仪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问秦烈,秦小山那般精明,说这些话与为难她有何两样?


    她关了门退回房间,用被子遮住吉安耳朵,就此对付着过了一夜。


    可回京路程遥远,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夜里睡不好,白日里那窄小的马车颠的人难受,更不能休息。大人尚能强撑,小孩子决计受不了。


    这天夜里,令仪再次无奈地再次打开房门,问守夜的秦小山,“你们王爷何时染上的咳疾?”


    秦小山答道:“王爷之前伤了肺腑,又一直不肯好好服药,这才落下沉疴,天气一转冷,夜间便咳嗽不止。”


    “那魇症呢?”


    “亦是那次受伤后,王爷夜里难以安眠,经常快天亮才能睡着,却又数度惊醒,折磨不堪。”


    令仪问:“既如此折磨,难道就没什么法子缓解?”


    也省得他在这里折磨别人。


    秦小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慢慢道:“郁结于心,难以排解,无药可医。”


    第48章 伏击 。


    令仪不信:“那他如何能撑到现在?”


    他便是再骁勇善战, 也不过和她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只要是个人,就需要歇息, 倘若一直如此,怎可能撑到现在?


    秦小山道:“王爷实在撑不住的时候, 会喝安神汤,只是药必伤身, 非必要之时,王爷并不服药, 全靠自己捱着熬过去。”


    “难不成现在还不到必要的时候?”令仪总归比他歇的时间长,她惯于忍耐尚且受不得,何况白日里还骑马赶路的秦烈?纵然偶尔坐马车, 来来回回的传令兵, 也难得休息。


    秦小山轻轻摇头。


    令仪转而求其次,“那能否给我开副安神汤来?”


    秦小山躬身道:“公主一应安排,借由王爷定夺,没有王爷吩咐,小人万不敢擅专。”他觑着令仪神情, 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道:“公主何不自己去问王爷?”


    令仪得了个没趣,再度回去房间, 捂住吉安的耳朵,生无可恋躺在床上, 听着隔壁一阵急过一阵的咳嗽声。


    她实在不明白,秦家夺了刘家的天下,他如今重权在握,正该意气风发,怎地就到了“郁结于心, 难以排解,无药可医”的地步?


    莫不是杀戮太过,夜夜冤魂索命?


    原以为他那样的冷硬的性子,鬼神不惧,不想还有今日。


    令仪心中只觉痛快,可这份痛快抵消不了自己现在忍受的折磨。


    好在没几日,他们便停了赶路,而是去了此处秦烈落脚的府邸。


    令仪与吉安依旧被安排在一处,这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有个相对宽敞的地方,又离秦烈远些,两人到了住的地方,莫说洗漱,连晚膳也未吃,只想睡觉。


    令仪这几年,再是锦衣玉食,依旧终日难眠,如今倒头就睡,可见将她逼成了什么样。


    可只睡了没一会儿,秦小山便过来请她去给秦烈熬药。


    令仪困乏不堪,讥嘲道:“端王爷位高权重,难不成连个熬药的人也找不到?或是秦总管早已投靠他人,只等着我毒死端王好去邀功?”


    秦小山依旧那副万年不变的恭敬模样:“公主说笑了。”


    他面上再恭敬,令仪不去熬药,他便不会走。


    令仪无法,只得跟着他去了秦烈院里。


    大夫已经备好了药。


    令仪之前与十五公主去涿州时,一路上见过她用药,安神药是最基础的汤药,上至达官贵人下到黎民百姓,大都喝过。


    对于不同的人,所用的药材也不同,价格从几十两一副到几十文不等。


    秦烈所用药材自然都是最名贵的,只是


    令仪不免迟疑:“这些都要加进去?”


    这里一个药罐,却备着五副药材。


    五副药材,放倒一头熊也足够,竟要给秦烈一个人用?


    秦小山解释:“初时一副便已足够,只是王爷这些年一直靠它才能入睡,用量越来越多,才成了这样。”


    令仪不置可否,将五副药材倒进药罐,加了水开始熬。


    熬药不难,只需按顺序把药材放进去即可,只是颇费功夫,需要一直在这里守着。


    她坐着没一会儿,便开始打盹,最后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秦小山嘱咐一旁的小丫鬟,“你在这看着,只需每次加药材时唤醒公主,让她自己亲手加进去。”


    王爷那边还要人伺候,这一出出全然是他自己的主意,只盼


    可是


    秦小山看着边睡着的公主,心中暗叹一声,觉得自己一片苦心怕是要付诸东流。


    公主此人看着柔柔弱弱,实则心硬如铁,王爷与她比起来,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毫无胜算。


    到黄昏时,五副药材熬成一碗,药汁又黏又稠,黑乎乎如同胶质。


    令仪只看一眼,便觉口中发苦。


    秦小山故技重施,“请”她亲自把药端给秦烈。


    令仪并未推辞,离京城越近,她心中越是不安。


    吉安长相肖似其父,人多眼杂,秦烈再如何也不会将他带到京城。


    到京城之前,是杀是囚,全在秦烈一念之间。


    或许他早已决定斩草除根,之所以现在还不动手,无非是恶劣地想看她们垂死挣扎。


    但有一分希望,她也要勉力一试。


    她端着托盘到了秦烈房中,他正坐在案前看书,身形依旧如松如柏,可走近了,便能看到眼中充斥血丝,眼下黑青,显然已多日未得好眠。


    她走过去,将药碗轻轻搁在他手边,“王爷请用药。”


    她有一副天生温柔婉转的嗓音,秦烈眼神微微一凝,故作未察,只是手中书册看了一刻,再未翻动一页。


    令仪半蹲下来,俯身时背脊蜿蜒出优美曲线,更有洁白细嫩的一截脖颈,刚巧就在他眼下,——这是她刻意练习过的姿势,最为楚楚可人。


    那双水汪汪的眸子自下而上睇着眼前人,脉脉含情,“王爷,您再不喝,药就要凉了。”


    秦烈终于将目光转到她脸上,却不是她期望的不忍与着迷。


    他看着她,目光中唯有鄙夷与不屑,语气沉冷:“刘令仪,不要把你对付宋平寇那一套,用在我的身上!”


    令仪慢慢挺直背脊,自嘲一笑。


    是她忘了,他岂是宋平寇那般可任由她随意拿捏之人?


    宋平寇身为宋老将军独子,骄傲地近乎狂妄,是以从不曾怀疑她,因为在他眼中,天下女人本就该爱他。


    可秦烈不同,父兄之仇,发妻之恨,他从未对她放下过戒心。


    他不会为她做任何事,更遑论为她改变主意。


    以前迷恋她身体时尚且不会,更何况现在?


    她起身想要离开,他却不肯放过她,“怎么?被本王拆穿,连演也懒得演了?”


    令仪灰心到几乎绝望,连回答的力气也欠奉,因着他紧盯的视线,才敷衍地回答:“王爷英明。”


    秦烈眉头紧蹙:“果然,之前种种你不过在演戏,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话都被他说尽,令仪还能说什么?


    见她不说话,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逼问:“你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都是假的?!”


    或许太久不曾歇息,他面容憔悴,眼底猩红,整个人竟有几分癫狂,令仪不敢再敷衍,只是


    “王爷指的是哪些话?”她向来不是话多之人,何况在他面前,又说过什么话。


    “你说你在深宫中一无所知,满怀期待嫁给我”秦烈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你还说自嫁给我那天起,便视我为夫君”


    “这些话是不是都是假的?”


    令仪怔了一下,她万万没想到秦烈会与她说这些。


    就好似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时,忽然有人在阵前跳舞一般,诡异又荒唐。


    可他神态那般认真,容不得她敷衍,更受不得她欺骗。


    她侧首仔仔细细回忆了良久,最后不得不如实回答:“这些话我早就不记得了。”


    这些年来,奔波过几千里,徘徊过生死之间,费尽心机筹谋,殚精竭虑筹划,取大义,杀亲夫,一桩桩,一件件,一路走来未曾有一日好眠,未曾得一刻开怀。


    又怎会还记得昔日软弱天真的自己,曾经说过的傻话?


    她目光清澈而坦然,仿佛还是昔日模样,只是其中多了几分沉静,就这样直直看着他,秦烈有一瞬几乎喘不过气来,仓促别过眼去。


    不该问,本来不该问的。


    开口的刹那,自己就已经输了,可他竟然还抱着一丝冀望。


    冀望着她否认,哪怕是骗他,只要不被他看穿,那就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可是她竟不记得,真真切切地全都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的何止那些话,想必那些往事也是一样。


    在他每日每夜恨她恨得啃肉噬骨的时候,原来他于她早已无关紧要。


    他知道她该死,却不知道她竟这般该死!


    他喉咙发痒,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凄厉,又掺杂着咳嗽,边笑边咳,连腰也直不起来。


    吉安还在他手中,令仪不明所以,却也知是因为她他才这般情形,只能勉力再度劝慰:“王爷,药快凉了,您还是先喝了吧。”。


    秦小山一直守在门外,自然听得到秦烈的笑声,只觉胆战心惊。


    等到令仪从房内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屋里毫无动静,他以为秦烈已经睡着,轻手轻脚进去熄灯,不想刚进去,就见秦烈毫无声息坐在案边,冰冷的沉默着,如同一尊泥雕。


    桌上的药汤,早已凝固成黑黢黢的一团,安静放在一边。


    秦小山小心翼翼地道:“王爷,药凉了,小人这就命人再去熬一碗。”


    “不必了。”声音低沉萧索。


    秦小山不觉流了泪,跪在地上,“王爷,您这样身子实在扛不住!”


    秦烈淡道:“还要我说第二遍?”


    秦小山不敢再劝,起身退行出去,还不忘把门关上,心中后悔不已,这些天许多事都是他自作主张,就像昔日请公主照顾伤后的主子一样。原以为两人会像之前一样雨过天晴,不想非但找来的不是一味药,却是一剂毒!


    他在这边后悔不已,令仪回到住处也是心绪难平。


    适才秦烈告知她,到下个停驻地,便要将吉安留下,而她还要跟他走。


    她流泪哀求,可所有手段在他面前毫无作用,他只那么嘲弄地看着她,如同看一个跳梁小丑。


    莫名其妙地大笑后,他恢复了往常神色。


    他早已不是昔日锋芒毕露的征北将军,如今的他位高权重神华内敛,斜斜靠在太师椅上,颇有几分闲散王爷的懒惫,说出的话却如刀锋利刃。


    “怎么?怕你走后本王暗中杀了他?你也未免太高看了自己,我要杀他难不成还需要避着你?”


    “你乖乖地走,他或许还能保一命。”


    “再多说一句,我现在便去砍了他的手脚。”


    “还有几日,好好享受你们姑侄最后的温情时光。”


    她虽什么都没说,可吉安何等早慧,早已看出端倪。


    他搂着她不放,眼泪洒在她衣襟上,“姑姑!姑姑不要走,不要撇下我一个人!我只有你了!你答应我好不好?你不会扔下我的对不对?”


    令仪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酸难言,他却心生误会,一把推开她,稚嫩脸上露出狰狞神色,“是不是是不是弟弟有消息了?!所以你不管我了,要扔下我一个人走?!我就知道!都是假的、假的!你以前对我好,都是因为朕是皇帝!所以你讨好朕,谄媚朕!现在朕不是了,你也要抛弃朕,任凭那些人加害朕!你该死,你们统统都该死!”


    令仪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愣在那里。


    这片刻功夫,吉安已经变了神色,再次抱住她大哭起来,“姑姑!姑姑!吉安错了,是吉安错了,我只是太害怕!姑姑,你不要不理我!不要扔下我!”


    他哭的这般情真意切,令仪慢慢伸出手,再度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起他来。


    毕竟只是七八岁的孩童,哭的累了便睡下。


    令仪看着他那张肖似先太子的脸良久,竟辨不出心中是悲苦还是茫然。


    只觉人这一生万般无奈,没有尽头,不得解脱。


    停留了两日后,一行人再度出发,依旧如之前那样白日赶路,夜里在驿站歇脚,只是秦小山再未将她们安排在秦烈隔壁,这一行虽只几十人,却从那日后,再未见过秦烈。


    原本该觉得庆幸的事,却因着与吉安的离别一日近一日,令仪不觉轻松。


    因着那番指责,吉安这几日虽极力想与往常一般,却多少有些不自在,时时察言观色,生怕她不喜。


    他到底只是孩童,如何能做的不露痕迹?


    令仪察觉后,心生不耐,却也不好发作。


    一路走到此处,此时最为灰心,只觉万般不值得。


    可离别在即,不知以后是否还有再见之日,令仪对吉安,依旧还是心疼担忧为多,与他说了许多话,总不过一个意思,无论何种境地,都要努力活下去,只要活着,日后总会有好事发生。


    她这样一遍遍地鼓励吉安,也安慰自己,却不想很快便直面死亡。


    秦烈再次上路后十分低调,就连去驿站用的也是他人的身份,一行人扮作普通行商。


    除了几个心腹,无人知道他已不在大军之中,此时赶路是为了与大军汇和。


    不想竟在路上遭遇一场伏杀。


    马车停下时,令仪只是心生疑虑,直到外面传来刀刃相击的声音,她掀起一角车帘,只见外面穿着白色丧服的人,与秦烈的亲卫打成一团。


    秦烈此行不过五十来人,对方人数少说也有百十,且个个身手不凡,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令仪很快做出决定,扭头对吉安道:“趁此机会,咱们快逃!”


    吉安往外看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脸色发白,“姑、姑姑,外面刀剑无眼”


    令仪道:“他们是冲着秦烈而来,反而不会顾及咱们,此时不走,秦烈输了,咱们一样会被灭口,便是他赢了,难道以后还会放过咱们?”


    吉安被她说服,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贼人选的这方地破费心思,两面是山,这里是一片山谷,他们就藏匿在两边山林之中。


    山林茂密,只要躲进去,这样苍茫大山,几十人进去也不好寻找。


    令仪昔日去涿州时,在山林间赶过月余的路,有一定把握逃出生天,否则只是白白送死。


    两人下了车,瞅着间隙便要往山林间逃。


    可只走了两步,膝盖忽然一麻,令仪踉跄一步跌坐地上,地上落下一颗石子,她循着方向回头看去,秦烈一脸怒容,站在车后。


    她诧异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此时应该自己的马车中,怎会守在自己马车后面?


    秦烈手中持剑,面色沉冷。


    “是不是只有将你锁起来,你才能安分?!”


    他回答时,随手刺中一名刺客胸膛,鲜血喷涌洒到他脸上,形容恐怖。


    吉安越发害怕,竟不顾地上的令仪,撒腿便跑!


    可他只跑了两步,便被贼人盯上,那人举起大刀便往他头上砍来。


    令仪看得目眦欲裂,顾不得腿疼,扑过去将吉安护在身下,紧紧闭上眼。


    预期的疼痛没有袭来,只有几滴温热落在她颈间。


    她颤巍巍抬首,只见秦烈右臂挡住那人大刀,下一刻长剑换至左手,捅穿了那人胸膛。


    见她愣在那里,秦烈喝道:“还不快滚回马车里去!”


    令仪这才回神,忙拽着吉安回到马车中。


    第49章 内鬼 、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伏击, 以秦烈等人惨胜告终。


    贼人全数伏诛,他们这里也死了七八个亲卫,其余更是人人带伤。


    唯独令仪与吉安安然无恙, ——只除了她被石子击中膝盖那阵酥麻。


    一行人不敢再往前走,在附近村落留宿, 等人接应。


    几十两银子便可租下半个村的房子,除了不能动的伤员, 其余人不是收拾屋子,便是在外面布置, 以防贼人再度袭击。


    人人尽皆面色凝重,盖因这一行本来十分隐秘,竟遭遇伏击。


    且不说何人这般大胆, 敢刺杀当朝端王, 更因为能如此掌握他们行踪,必有内鬼。


    秦小山过来,“请”令仪过去照顾受伤的秦烈。


    现在这些人里,竟是她最为清白,——若她是内鬼, 那刀决计不会往吉安的身上砍。


    秦烈所住的农家小院,被十几个亲卫围着, 不仅提防外人,更提防彼此。


    令仪随秦小山走进屋里, 秦烈正在用左手给右臂上药。


    尽管有大夫随行,可是外面亲卫受伤那么多,个个比他重,秦烈便让他先去救治伤员,这点伤自己处理。


    可那伤口他在左臂外侧, 他看着尚且不便,遑论上药。


    令仪走过去,柔声道,“王爷,我来为你上药。”


    秦烈抬眸看她,虽面色不善,却依旧放下了手中药瓶。


    令仪接过药瓶,翻过他的胳膊,露出伤口。


    秦烈他们虽扮作行商,外衫里却穿着轻甲。


    尽管如此,他手臂上依旧被刀砍出一道伤口,横亘右臂上,几可见骨,之前虽简单包扎过,此时血流虽缓慢仍不止。


    尽管做好心理准备,乍然看到这样的红伤,令仪还是不由抽了口气。


    秦烈欲抽回手,却被她按住,轻斥:“别乱动!”


    他停了动作,看着她眼睫不停颤抖,分明害怕,却又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之后又拿起药瓶,掀开盖子,均匀地往伤口上倒药粉。


    止血的药粉,行军时必备,效果奇佳,用时却也剧痛。


    药粉倒入伤口时,他不可自抑地身子一颤,闷哼一声。


    她抬起眼看着他,不安地问:“疼吗?”


    秦烈瞬间恍惚,多年前她也曾这样为他涂药,这样问他。


    疼吗?疼不疼?


    自己当时如何回答的?连他也忘了,只记得她口中芳香蜜液,是最好的止痛药。


    如今她仍在眼前,长长的睫毛覆着含情的桃花眼,眸子担忧看着他,温柔依旧。


    就连樱唇也依然嫣红,一开一合间,透着无穷诱惑。


    只要他俯下身,便可大肆品颐。


    他别过眼,冷笑:“公主恨不得我死在贼人刀下,好与你那侄儿远走高飞,奈何本王只受皮外伤,未有性命之忧,该当失望才对,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说完,未听那人辩解,倒是小臂上一针温热,转头一看,只见她红唇微张,眼眸低垂,羽睫湿润,适才正是一滴泪落下。


    美人乡,英雄冢,谁能受得了被美人这样心疼?


    秦烈胸口又酸又胀,几乎要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为她吻去眼角泪光,这念头只一闪,他便大怒。若不是在涿州时,他曾将伺候过她的宫人叫到跟前,详细询问过她与宋平寇相处时的一言一行,这会儿怕不是也要受她蛊惑!


    可惜他早已清楚她的所有伎俩。


    可笑那宋平寇便是这样,在她虚伪的柔情与眼泪中,任她拿捏操控。


    不仅冒天下大不讳娶她为妻,更为她保下承泰帝母子,最后死在她手里。


    他冷笑:“怎么?以为流几滴泪,我便能饶了你们之前意图逃跑?”


    令仪意图被他看穿,收起眼泪,认认真真为他上了药粉,又将他的左臂仔仔细细包扎好,安静退至一旁。


    那动作,虽不说多么熟稔,却也称不上生疏。


    秦烈想起那宫人的话来。


    “皇、皇上对我们娘娘十分爱重娘娘虽非皇后,皇上却、却特意将距离太和殿最近的宫殿赏给娘娘,终日赏赐不断。除非皇上实在繁忙不进后宫,否则日日来娘娘宫中,便是娘娘不便侍寝,也要来与娘娘说几句话娘、娘娘对皇上亦是情深义重,昔日在将军府,先皇不回府,多晚她都等着,只要皇上过来,衣食从不假他人之手,都是娘娘亲自张罗”


    她自然也为宋平寇包扎过伤口,包扎伤口后,断然不会如现在这般低头不语。


    她必定温柔小意,但凡使出三分手段来,宋平寇那蠢货如何抵得住?


    定会将她搂在怀里轻怜蜜爱,唇齿相接,耳鬓厮磨,甚至


    思及此,秦烈猛地站起身来,满眼戾气,死死盯住令仪不放。


    令仪如同被毒蛇盯上,心下生寒,一时间脑中唯余逃走的念头,可惜两腿发软,靠着桌子方得站稳。


    “秦小山!”秦烈喝了一声。


    秦小山从门口进来,低头恭声道:“王爷。”——将令仪送过来,他便退了出去。


    “内鬼可查到了?”


    秦小山道:“启禀王爷,内鬼在树上留记号时,被我们当场抓获。他传递过多少消息,与他联系之人,和所得的银两,都已供认不讳。只是是否还有其他内鬼,他也不知晓。”


    “把他带过来!”秦烈命令完,看向令仪:“刚好公主在,也可观瞻观瞻,背叛本王的下场。”


    内鬼被送来之前,令仪疑惑地问秦小山:“既是你们王爷的亲卫,怎么会出内鬼?”


    秦烈行军打仗这么些年,一手选拔的亲卫怎会如此不堪?


    秦小山恭声回答:“各家亲卫原本都要花十来年时间培养选拔,之前王爷的亲卫许多都是同他一起长大。只是后来”他顿了顿,有些话本不该说,可他实在想让这位公主知道,横下心道:“后来公主住在黄州,皇后——当时的王妃娘娘想要公主性命,派出的都是秦家精锐死士,王爷派了亲卫过去保护公主,已有不少损失。再后来,王爷去涿州被人千里截杀,九死一生,亲卫几乎伤亡殆尽。现今这些亲卫都是这几年才提拔上来,又要武功高强,又要忠心耿耿,并不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尤其王爷此刻本该随大军回京,为了掩人耳目,还有多半亲卫留在军中,这才被人钻了空子。”


    他说这些时,一直留心令仪神色,见她从始至终丝毫没有动容,心中暗恼她冷心冷肺,再度开口:“王爷他”


    余光看到秦烈从外面回来,忙把剩下的话咽下,与令仪一同到了院里。


    内鬼被人绑至院中,见到秦烈忙不迭地磕头求饶,口口声声称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被人蛊惑。


    任他如何涕泪横流,秦烈只微微叹息:“本王自问待你不薄。”


    那内鬼跪着往他脚边蹭,“王爷!小人只是一时昏了头,我家中老母生了重病,小人走投无路,这才被有心之人诱惑!可小人不识字,除了在这一行路上留下记号,其他再没做过对不起王爷的事!求求你看在小的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饶小人一命!”


    押送他过来的亲卫怒道:“王爷给的饷银足够丰厚,分明是你烂赌,中了别人圈套。害了这么多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兄弟,到现在竟还想推到自己老母身上,真是死不足惜!”


    秦烈抬手制止他的话,对那内鬼温和道:“不想你还是个孝子,本王必不辜负你这份孝心。——我会将你头颅带回去,与你一家团聚,放心,无论是你父母,还是妻儿,一个也不会落下。”


    内鬼愣了下,待明白过来,脸上立时没了血色,“王爷!王爷!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与我家人无关啊王爷!他们对我所作所为,一概不知啊王爷!求您了!求您饶了他们吧,小人自己抵命,饶了他们吧王爷!”


    他重重地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声音凄厉喊到嘶哑。


    许多亲卫都露出不忍之色,秦烈却始终不为所动,反倒对令仪微微一笑,“公主看好了。”


    令仪还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他已手起刀落砍断那内鬼头颅。


    鲜血自断掉的脖颈处喷涌而出,热气扑面而来,溅湿了她的衣衫。


    令仪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明明这般惊骇,人却像是定住了一般呆在那里,不错眼地朝那尸首看,脸色越来越白。


    本来在她身侧的秦烈忽然转身,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她抓着他手臂,俯身干呕,却看到那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正好停在她脚边。


    令仪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天色已晚,窗外黑漆漆一片。


    村舍里,木桌上,油灯晦暗不明。


    一人坐在桌边,沉沉隐在黑暗中,见她醒来起身走过来,正是秦烈。


    他一伸手,她仿佛闻到了那新鲜的血腥气,下意识地往后躲。


    秦烈停下动作,慢慢站起身,因着背光,脸上神色难以分辨。


    经过之前那一幕,令仪心中生怯,避着他自床尾处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换了衣服,已经不是之前那套沾了血的衣衫。


    她退到床边几步外,看了下紧闭的门,最后认命地转身,低头做出一副柔顺的姿态。


    这就对了,秦烈心想,她就应该怕他。


    怕他才会乖巧,怕他才会听话。


    若不是之前太过宠溺她,她也不至于犯下那般不可饶恕的大错。


    原来她不是一直无动于衷,隔岸观火,原来她还会怕,那他便不再拿她毫无办法。


    他就该把那血淋淋的头颅挑到她面前,让她好好看看,背叛他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下场!


    可又为什么,在那时本能地挡住她的视线?


    更不该在此时此刻,看到她惊惶的眼和煞白的脸,心中非但不觉痛快,竟觉酸胀与后悔?


    两个人站在昏暗的村舍中,屋子这样小,两人离得并不远,可沉默像银河一般横亘其中。


    咫尺之遥,却触不可及。


    其实他们两个原本便不是多话之人,之前独处时说几句,都是秦烈故意逗她。


    他少年老成,敏于行而慎于言,从不爱与人打口舌官司。


    只偏偏爱逗她,看她强撑着公主的仪态,被他三言两语说的面红耳赤,羞窘难言。


    偶尔说恼了,她也只嗔怒地瞪他一眼,毫无气势可言。


    像是花狸终于狠下心挠主人一把,奈何爪子上只有厚厚的肉垫,撩的人酥酥软软。


    如今,她只剩下熟练地眼红落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为他红过脸了。


    不只是这次重逢,是他夺走她孩子之时,不,还要更早,从他不肯救她太子哥哥开始,她对他,便已冷了心肠。


    是了,她就是这样一副冷血心肠。


    这般娇小的身躯,竟藏着这样大的气性。


    难不成他就没自己的气性?!


    秦烈愤恨地想,便是在民间女子,私逃再嫁也难逃浸猪笼的惩罚,何况是他这样的身份地位?!


    前朝皇帝指婚给他的永嘉公主,转眼成了宋平寇的夫人。


    还那般昭告天下,谁人不在看他笑话?!


    他这般战功赫赫,敌手无不胆寒,只有她是唯一污点。


    哪次两军叫阵时,不被对方拿来取笑奚落?


    更不提民间百姓的诸多流言编排,根本不堪入耳!


    她犯下如此大错,重逢以来,仍旧不思悔过,可见天性如此,难以更改。


    可他难道今时今日才知道她是怎样的心性?


    不,他一早便有所察觉,却自大地以为她一直在自己手掌之中,未曾放在心上罢了。


    此时此刻,她就在自己眼前,天下尽归他们秦家所有。


    她便是再逃,也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可依靠,只能活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为何握手时松开,掌心空空如也?连胸口也像破了大洞,唯余风声呼啸?


    第50章 慧娘 。


    他还未来得及思量, 秦小山听到里面动静,过来禀报,“王爷, 公主,现下可要用膳?”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 只是适才公主昏迷,一直没有呈上。


    秦烈“唔”了一声, 秦小山退下,很快便有两个军士端来托盘, 将上面犹在散着热气的饭菜端上。这里是偏僻山村,吃的也将就,不过是几道山间野菜和炒鸡蛋, 唯一荤菜是军士在山间打的鸽子, 煮的鸽子汤。


    令仪一见到那鸽子汤里一块一块的肉,立时变了脸色,想起下午那颗头颅扭过头去。


    秦烈蹙眉,秦小山知机,让人将鸽子汤撤下。


    待那两位军士离开后, 秦小山方拿出银针一一试毒。


    见他如此谨慎小心,令仪稍加思忖, 低声问秦烈:“要杀你的人,是不是太子?”


    秦小山闻言, 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秦烈并不回答,只平平道:“敢说这样的话,你好大的胆子。”


    他语气并不严厉,令仪道:“我思来想去,除了太子, 无人再有这样的胆量和手段。”


    虽然秦烈连年征战树敌甚多,可那些人不是早已黄土一抔,便是已归顺大宪,万不敢也没必要行这样的事。


    便是他们敢,败军如丧家之犬,如何能得知秦烈这样隐秘的行程?


    能做到收买内鬼的,满天下唯有皇上与太子,可皇上要杀秦烈,何须这样的手段?


    秦烈凝眸看她:“公主不妨说说,太子为何要杀我?”


    令仪一字一字道:“功高盖主,储君之争。”


    秦烈半笑不笑:“公主以为,我会与二哥争太子之位?”


    令仪轻叹:“大位之争,从来不在你想不想,而在你能不能。”


    古往今来,文武双全的宗室未必有篡位之心,权倾朝野的大臣也未必有不臣之念。


    可一旦他们有可能威胁天子,不反也是反,不争也是争。


    否则,昔日她父皇为何对宗室如此严苛?


    七皇子更是几乎将宗室子弟屠戮殆尽。


    秦烈面色转为沉冷,不发一言。


    令仪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如今天下尚未安定,太子便已容不下你,他敢在路上截杀,那京中、焕儿是否也已”


    自来大位之争,必要斩草除根,若非如此,谁人要杀秦烈又关她何事。


    一想到焕儿可能有危险,她怎能不忧心如焚,坐立难安?


    秦烈默了半晌,方道:“不是二哥,是二嫂。”


    他自嘲一笑:“她行此事必然瞒着二哥,找的是江湖死士,我死了当然最好,便是不死也不过抛洒些银两罢了。我死了,才到斩草除根那一步,只要我还未死,她便不敢对其他人动手。”


    他似乎极为疲累,连语气中也透着萧索。


    自古天家无情,可秦家入主皇城也不过三四年,竟也走到了这一步。


    令仪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想去安慰什么。


    他也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萧索之意只在他身上停留刹那,很快又是一副冷峻睥睨的凌人之态……


    夜里,令仪在秦烈处守夜。


    他躺在床上,她则睡在窗边一个小塌上。


    周遭院子都被清空,四周极为静谧,除却油灯照耀那点地方,屋内一片漆黑。


    在这般寂静中,屋子又这般小,人的耳力格外灵敏,秦烈的每一次咳嗽似乎都在她耳畔炸响。


    令仪听得连自己喉咙也痒起来,只强力忍着,连翻身也不敢,只等他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呼吸终于平稳,令仪终得闭上眼睛,她今日也极为疲累,可还没等她睡沉,耳边便传来了粗喘声,像风箱一样哧哧作响。她拉起被子盖住脑袋,不愿再听,却挡不住他的低呼。


    不同于在驿站时听得模糊,共处一室,她清晰地听到他来来回回梦呓着“不要”,声音沉痛而急切,似乎饱含无数惶恐和伤心。


    之后便是低低的呻吟与粗喘,床上不断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久久不曾消停。


    如秦烈这样的人,竟也会有梦魇,重逢之前令仪实在想象不能。


    可如今只他们两人在这里,他这般模样,她也睡不了。


    且不同于在外面的驿站,这样的漆黑寂静,只她们两人在房中。


    秦烈如同中了邪一般,似笑似哭,再加上之前刚见过他杀人,令仪不由心生惧意。


    她睁着眼睛,胳膊上升起细小的疙瘩,随着他含糊的梦呓愈发恐惧。


    如此许久,她无奈起身,端起油灯,来到秦烈床边。


    只见他不知梦到了什么,紧闭双眼,眉头蹙着,额上满是汗水,极为痛苦地辗转,却又醒不过来。


    令仪叹一口气,硬着头皮轻声唤他:“王爷,王爷,您醒一醒。”


    见他没有反应,又唤:“秦烈将军?”


    他蓦地睁开满是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她。


    他眼中恨意如此明显,浑身杀意更是如有实质一般。


    令仪心下一凛,他刚从噩梦中惊醒,显然并不清醒。


    她下意识往后退,他却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胸前,目光愈发阴鸷。


    一时间,令仪汗毛直立,只觉他下一刻便要取她性命。


    可面对不甚清醒的秦烈,她根本无计可施。


    ——他本来就恨她,杀了她也是寻常。


    在她无尽的惊恐中,他却倏尔变了神色,眼中浮现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


    此情此景,这种神情出现在他脸上,诡异至极。


    令仪原本要说的话被堵在喉咙,只戒备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指背贴着她脸颊慢慢摩挲,动作那样轻缓依恋,仿佛面对的是什么易碎的无价之宝。


    他如此古怪,令仪提着一颗心动也不敢动,直到他混沌着开口唤她:“慧娘”


    令仪这才松了口气,猜测他是梦到了慧娘的死才起的梦魇,转而想起自己是罪魁祸首的妹妹,在这当下愈发不敢让他醒来,只能小心翼翼顺着他答了声:“夫君”


    他怔了下,令仪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难不成慧娘并不这般称呼他?


    还好他很快便缓和了神色,又开口:“我难受”


    令仪骑虎难下,勉力温柔询问:“夫君哪里不舒服?”


    “这里”秦烈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声音孩子般低微而软弱,“疼真的太疼了”


    他眼底似有泪光闪烁,“比死了还难受,你怎能这般狠心?”


    想想慧娘与他成亲不过几年,年纪尚轻便天人永隔,怎不算狠心?


    令仪思忖片刻,也不知如何开导,只得轻声安抚:“夫君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他不信:“可我一睡着,你就会走。”说着又生起气来,连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走?!”


    令仪连忙哄他:“我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这样沉冷的审视目光,仿佛他还是清醒的一般。


    令仪心虚地试探:“王爷?”


    他愣了下,眼神再度转为茫然:“慧娘,你在说什么?什么王爷?”


    令仪放下心来,继续耐心哄他:“没什么,夫君,你快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你明天醒来,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犹在怀疑:“真的不走?以后都陪着我,哪儿也不去?”


    “我不走,哪也不去,一直一直陪着你。”令仪握紧他的手。


    “当真?”


    “当真。”


    秦烈终于满意,与她十指交握,终于再度睡去。


    待他睡着,令仪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死死抓着不放,生怕将他吵醒,令仪只得坐在床侧。


    她从未想过,秦烈与发妻竟是这般相处,更惊讶于他适才眼底的泪光。


    想来只有少年夫妻,结发之情,才会有这般情深义重两不疑猜。


    待字深宫时,她也曾有过一心人不相离的期冀。


    她原以为会是谢玉,就算不是他,也总会有这样一个人。


    那时天真,她以为自己身后毕竟有太子哥哥,一定会给自己择一良人。


    公主与驸马,他们势必是彼此的唯一,她会用心经营,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哪怕之后朝局纷乱,世事倾覆,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便是颠簸流离,心中也有依靠。


    可惜她嫁的人是秦烈,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她岂会感觉不到?


    她这一生,已经错过了那样的感情,以后也再不需要……


    令仪趴在床边睡下,其间秦烈又惊醒过三四次,每次都要用充满血丝的眼看到她,听她柔声哄他,整个人才会慢慢镇静下来,只将手握得更紧些,又再睡去。


    令仪睡得腰酸腿疼,一早醒来时秦烈仍闭着眼,忙小心翼翼抽出手来。


    只见上面一圈青紫指痕,可见秦烈昨夜用了多大力气。


    如是几日,令仪的手上落下不少指痕。


    她白日里留心观察,发现秦烈对自己夜里的行为一无所察,对她又恢复了之前的视若无睹。


    如是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只除了每日夜里手被握得生疼。


    在这里不过住了几日,秦烈恢复力惊人,伤势一日比一日好,他的左手本就能写字练武,只是初时几日需要人换药,做些其他一只手不方便的事情罢了。


    如今药只需两日换一次,其余事情他也能自理,令仪去找秦小山请辞,要回吉安院里。


    秦小山自然不会答应:“王爷还未痊愈,公主何必如此心急?”


    令仪道:“我在这里也无甚用处,吉安那边我始终放心不下。”


    秦小山恭敬却不顺从:“小公子那边,小人安排的十分妥当,公主安心在这里照顾王爷便是。”


    令仪不解:“秦总管为何非要留我在这里,难道看不出你们王爷并不想见到我?”


    虽则秦烈对她视若无睹,她也努力让人注意不到,可村舍就这么大,当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她抬眼时,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他不是蹙眉便是冷哼,十足十的嫌弃。她当真不明白,还留她在这里作甚。


    秦小山斟酌道:“王爷他只是伤病未愈,公主还请留下,您在这里,王爷夜里方能好眠。”


    对他所言,令仪不以为然。秦烈夜里总有梦魇,便是握着她的手,也依旧会醒来,实在称不得好眠。可仔细想想,总归比之前好上些许,近来白日脸色也少了些病容。


    令仪道:“要想你们王爷好眠,其实不难,或是你们王爷未受伤时,夜里无人近身守夜,所以才未察觉他之所以梦魇,是思念先王妃所致。因此只要有人在他梦魇时扮作先王妃即可,不需我在这里,换其他人也是一样。”


    秦小山似是被她的话噎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方道:“这里都是受伤的军士,只公主一个女子,只怕这事还要劳烦公主。”


    令仪想到秦烈握着一个军士的手含情脉脉地唤“慧娘”,确实有些难以形容,眼下秦小山必然不会同意,只得道:“既如此,我便留下,吉安那边,还需劳烦秦总管挂心。”


    秦小山恭声应下。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一阵马蹄声。


    令仪不由心生警惕,担心来的是贼人,秦小山侧耳听了听,神色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


    ——来的人是秦烈的副将,一下马便跪下请罪,称自己来迟。


    秦烈让他进屋来,副将说起秦烈走后军中事务。


    不同于之前在黄州,这次副将说的那些人名,许多令仪不仅知道,甚至还见过。


    尤其是宋老将军那几位义兄,之前他们被秦烈大败后溃逃,秦烈本想一鼓作气歼之,奈何当时倭寇来犯事态紧急,便将他们放置一边。原以为他们不过败军之将,不足为惧,不想他们竟与耿庆纠结在一处,转而占据了蜀州。


    蜀州物资丰饶,可自给自足,却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耿庆又是蜀州旧将,在他经营之下,拖得久了必成心腹大患。


    秦烈离军之前便给皇上上了一封奏折,请命征讨蜀州。


    副将带来了消息,皇上连发三道圣旨,命端王即刻回京,不得耽误。


    秦烈握着明黄圣旨,坐在那里,不动亦不言。


    令仪在旁冷眼看着,所谓鸟尽弓藏,如今狡兔尚未死,皇帝竟已不再信任自己的儿子。


    秦烈此人,似乎天生便高高在上,那些萧索失意在他身上从不多做停留。


    亦或是轻易不肯给外人看,很快他便恢复过来,问副将:“皇上可提到宋老将军如何安置?”


    令仪不由侧了耳朵听,宋老将军曾经很喜欢她这个“弃暗投明”的公主,却从不喜欢她这个儿媳,只是后来她生下麟儿,方才勉强接纳她,——接纳她做为一个嫔妾留在东宫。


    因着宋平寇,她对他心中有愧,怎会不留意?


    秦烈看到她凝神倾听,脸色立时阴沉。


    副将不擅看人脸色,一本正经回答道:“皇上命咱们带宋老将军回京安养晚年。”


    听到这般安置,令仪稍稍松了口气。


    宋老将军毕竟和大宪争过江山,她真怕皇帝的安置之法,是让宋老将军无声无息地死去。


    想来此举,是皇帝此举是为了彰显恩德,以示心胸宽广。


    实则还是对宋家不放心。


    宋家虽只余老将军一人,如今又缠绵病榻起不得身,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皇上自冀州起兵,自然不会再允许有人如他一般,以州为家收拢人心拥兵自立。


    宋老将军在涿州便是只剩一口气,也是一面旗帜,民心所向,几年后,又是一只宋家军。


    他进了京城,涿州常达与赵鹏瑞争权夺利之下,宋家军很快便会土崩瓦解。


    她心中轻叹,昔日四位镇守边关的老将军,宋老将军盛气狂傲,梁老将军逢迎机变,还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唯有当年的定北王有礼贤下士心胸宽广的好名声。


    可一旦坐上皇位,不过短短几年,已是另一番模样。


    副将又道:“和宋老将军一起进京的,还有谢玉。——当年他从京中逃往涿州时,竟带走了传国玉玺,他一早派人放出消息,要将玉玺献给皇上,皇上龙颜大悦,要他亲自进京。”


    令仪本来在一旁沏茶,闻言一时失神,几滴热水落在手上,痛得她一激灵,茶壶落下便要往她脚上浇。


    她手上不过溅上一些,只有些红肿,可这一壶水若是浇下,她这脚势必烫伤。


    可她实在四肢不勤,只顾眼睁睁看着,根本想不起躲闪。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过来将那茶壶击飞,免了她被烫伤之苦。


    茶壶落在地上,因着村舍屋内都是土地,倒是没有摔碎,壶盖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下。


    令仪此时才心有余悸地看向救她的那只手,那手背上已被烫出了燎泡,再往上,胳膊上的白布已经浸出了血迹。


    她抬眸,对上秦烈那双不辨喜怒的眼,“王爷,您的手还有胳膊上伤口只怕裂开了,请容我为你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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