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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身孕 。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三月初七, 嘉禾帝薨于衡州。


    仇闵特意过来公主府报信,他如今已在冀州任职,这是最后一点主仆之意。


    却一定也经过秦烈的首肯, 或者说是默认。


    嘉禾帝,十年太子, 二十二年君王。


    他曾经宽容待下,励精图治;更曾御驾亲征, 御敌于外。


    他也曾穷奢极欲,几度南巡;更曾沉溺美色, 贪图享受。


    若只是这样,他甚至还能被称为私德有亏的明君。


    只可惜到了晚年,他沉迷修仙问道, 数年不理朝政, 更花费巨资修建九十九座通天塔以求长生,导致民不聊生。


    他的一生,浓墨重彩,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


    此时无人可盖棺定论。


    可作为女儿, 令仪对他并没什么印象。


    小时候娘亲说他很喜爱她,经常来看她还亲自抱过她, 这种待遇可谓是公主中第一人。事实证明那不过是爱屋及乌,娘亲失宠后, 他便不再踏足她寝宫,所有宠爱烟消云散。


    令仪记事后,唯一一次见她,便是在出宫那日。


    可是宫殿那么大,抬眼看过去, 只见黑色均玄上五爪金龙狰狞可怖,冕旒后的面容一片模糊,镀金龙椅反射的光刺目冰凉。


    到底生养了她一场。


    令仪在府中设了一处灵堂,上面供着嘉禾帝的牌位,决定为他守灵七日。


    不过第二日,便被赶过来的秦烈一脚踢翻。


    他满身酒气,怒气冲冲:“在冀州地界祭奠那个昏君,刘令仪,你怎么敢?!”


    令仪不欲与他多言,顺从道:“将军不许,我收了便是。”


    李德低头上来收拾,被秦烈一脚踢倒在地,他哆嗦着爬出去,不敢再碍秦烈的眼。


    令仪便自己动手拾,又被他一把抓住手腕,“灵位都摆出来了,现在又来惺惺作态!”


    本不想同醉鬼理论,可几次几次挣脱不得,令仪忍不住道:“置办这些的时候,我曾问过秦小湖,她答应了我才摆出来,若是将军如此在意,当初拒绝便是,何必现在来发这一通脾气?”


    秦烈醉醺醺半眯眼盯着她道:“你个不守妇道的淫/妇,还敢与我争辩,我早该一箭射杀了你!省得在这里惹我生气!生不完的气!”


    他醉的人都站不稳,拽着她东倒西歪,令仪一边努力稳住身形一边没好气道:“你从未视我为秦家妇,我为谁守妇道!”


    “牙尖嘴利!”他钳住她下巴,拇指狠狠揉搓她的唇,“张千总那样的人,你也亲的下去,刘令仪,你真是十足水性杨花的荡/妇!”


    当初在均州,她被他抓住后,他高高在上满面冰寒,未看她一眼便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现下喝醉了,反而与她来翻这些旧账。


    令仪对所做之事从不后悔,亦懒得辩驳,只想他快些走,敷衍道:“如今我父皇已死,将军心愿得偿,这等大喜之日,何必来我这个服丧之人面前触霉头?若是将军觉得要看刘家人伤心落泪,我给你演一场便是。”


    秦烈闻言眉眼压低,眸中凝聚风暴:“演戏,你惯会演戏,可你如何演,我也难以开怀。”他捡起脚边嘉禾帝的灵位,暴戾道:“未能亲手手刃仇人,如何算大喜之日?”


    令仪听得心惊,想要逃开,又被他拽回来,按在嘉禾帝灵位前,“想要我开怀,就该在他活着的时候,将他至亲至爱之人绑在一起,一刀一个杀个痛快。”他虽然醉着,可说的话仿佛在心中想过千万遍,令仪不由胆寒,脸色苍白,衬着一身白色孝服,如小花风中摇曳,可怜又勾人。


    秦烈贴着她耳边低笑:“放心,我不杀你,——你算他什么至亲至爱之人?”


    “我要将你狠狠压在他棺木上,以他美丽的女儿泻身时的眼泪为他下葬,用大翰尊贵的公主最动听的叫声送他归天!”


    说话间,他呼吸渐重,手已伸进她的孝服下作乱。


    赵嬷嬷与珍珠听到李德所言,急急忙忙赶来,被秦小湖拦在灵堂外。


    过了许久,秦烈方从里面跌跌撞撞出来,衣衫不整,酒气未散,随意瞥过来一眼,依旧令人胆寒。两人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还好他脚步未停走了过去。


    待他走远,两人忙起身进去灵堂。


    只见地上一片凌乱,供品散落一地,灵位被人砸烂。


    公主斜靠在桌子边,头发散落,孝衣被人撕破,衣不蔽体,裸露的肌肤上齿痕手印遍布。


    珍珠惊呼一声,“公主!”泪水卡在眼眶里,再说不出口。


    令仪道:“弄些热水来,我要沐浴。”


    见珍珠一脸心疼,她劝慰道:“只是看着吓人,实际无妨的。”


    秦烈今日醉成那样,夹杂着报复、发泄与征服,动作急切而粗鲁。


    既然逃不开,她便只能尽力去接受容纳甚至安抚,是以并未受伤,只是最后被他按在案几上那般用力动作,小腹膈的难受,许久未做,最开始时难免肿胀难言,沐浴后休息两日便无碍。


    之后只当做了一场噩梦,只是这梦太过真实,她从未想到秦烈这般的恨,恨到嘉禾帝死了还不罢休。——就连他醉成那样,又是身体最愉悦之时,还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地叫她“淫/妇”,他竟如此恨她。


    令仪便想,以后要愈发谨言慎行,像今日设灵堂之事再不能做,免得招他的眼。


    好在之后一个多月风平浪静,令仪的心稍稍安复,仇闵再次过来。


    赵嬷嬷十分憎恶他,憎他卖主求荣,更因为他每次来公主府,都没有好消息,或许现在的大翰,早已不再有好事发生。


    偏偏公主想要见他,不管好的坏的,只要是真的消息,她都不想错过。


    赵嬷嬷提前叮嘱:“仇将军,公主昔日待你不薄,她近日食欲不振,精神亦不好。你若还念半分旧日主仆之情,也该思量一下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仇闵嘴里称是,可是一见到令仪,便半跪在地上,沉痛道:“启禀公主,七皇子将先皇棺椁停在衡州,数日不肯安葬,要太子亲去扶灵。太子大怒,不顾百官反对,亲自领兵前去讨伐,路经邙山昱岭关,遭遇埋伏,被人围杀与城下!”


    “你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赵嬷嬷大怒。


    仇闵却没看他,叫了一声“公主!”


    赵嬷嬷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公主已经晕了过去,幸得秦小湖搀扶及时,才没倒在地上。


    秦烈得到消息回到公主府已经是一天之后,公主寝房的门紧紧关着,秦小湖道:“自从公主知道了消息,便滴水未尽,不曾合眼,不许任何人靠近她。”


    她看了一眼放在外面几子上的药碗,“属下未得命令,不敢擅专,这才给将军传信。”


    她知道秦烈的性子,与外人时护短,对内却最不容属下自作聪明。秦小山便是不经通报私自带公主去寻他,被他从贴身近卫处撤下,派去了军营。


    药汤热了几次,水汽蒸腾,秦烈看过去,额头微微一跳,别开眼去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


    令仪双手抱膝蜷缩在床上,听到动静如受惊的动物忙往床里面躲,被大步走来的秦烈一把揪了出来,“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一个多月未见,她原本巴掌大的脸蛋愈发显小,只剩一双眼睛大的出奇,满是惶恐不安。


    对着他哭求:“求将军,让我留下孩子吧!”


    她颤颤地搂着他的胳膊,“求您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也是您的孩子!”


    秦烈未曾想过那一日酒后放纵,竟然留下这般后果。


    他来时翻来覆去想了一路,为过去,为将来,这孩子决计留不得。


    他冷峻的神情,将令仪最后一丝希望浇灭,她放开他,捂住肚子,脸上浮起惨淡的笑。


    “既如此,也不必麻烦了,还请将军直接杀了我。太子哥哥已死,十五姐姐下落不明,若孩子也留不住,我还不如一死了之。好在现下死在一处,我生前不得,死后总有一个分不开的亲人作伴。”


    秦烈冷道:“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胁,更何况用你那与我最无关紧要的性命!”


    “我不敢要挟你!”令仪苦笑:“我是你被迫娶的仇人之女,在你看来,我身上留着先帝的血,如何对我都是应该。可我呢?”


    她仰面看他,控诉道:“我在深宫中一无所知,满怀期待嫁给你,只是因为我的身份,便被夫君厌恶,被夫家遗弃,现在连一点血脉相亲也要剥夺,我又做错了什么?”


    秦烈盯着她看了半晌,神情渐渐缓和下来,“若我不来,你这般不吃不喝,难道就能保下他?你先吃些东西,孩子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他出门去,召人送来饭菜,赵嬷嬷早就着人备好,忙端了上来。


    令仪被秦烈抱过来坐在桌旁,却不动碗筷。


    秦烈知道她在顾忌什么,“我可以直接命人灌药,何必多此一举在饭菜里动手脚。”


    令仪听到这话,终于拿起筷子,她心中酸楚不知前路,又念着好好吃饭腹中孩子才会健康,一边默默落泪一边拼命吃饭,一顿饭吃下来不知吃了多少眼泪。


    秦烈自始至终未动筷子,只坐在那里看她。


    看她好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还没放下筷子,一阵恶心,便吐了大半。刚刚漱完口,又是一阵恶心,剩下那一小半也没保住。


    便肚子里没了食,还在不停干呕。


    他皱眉招来大夫,大夫解释道:“这是孕吐,妇人怀了孩子往往如此,不必过分担忧。”


    秦烈想起之前慧娘怀着身子的时候,他那时在外打仗,每每回去她都说无事,一切皆好,怎地现在公主反应这般大,又问:“可有法子缓解?”


    大夫道:“妇人孕吐两三个月,肚子隆起便会停止,若实在难受也可喝些汤药缓解,只是我看夫人反应这般激烈,便是喝了药也会马上吐出来,没什么作用。”


    秦烈道:“你只管开药。”


    珍珠熬好了药端来,令仪却咬紧牙关不肯喝。


    秦烈冷哼:“你贴身宫女熬的药,也不放心?你若不喝,身子这般弱不禁风,莫说两三个月,一个月不到便一尸两命,何须劳烦我自己动手?”


    珍珠也在一旁道:“公主快喝吧,赵嬷嬷看过药方,是我亲自熬的药,不会伤了孩子。”


    令仪这才点头,小口小口喝下去,虽最后还是吐出来许多,那些喝进去的到底起了作用,药里放了安神的药材,喝下去不久,她便沉入梦乡。


    只是在梦里,她也不得安稳,眉头微皱,手覆在小腹上,紧紧护着。


    秦烈坐在床沿,看着她。


    他今日老是看她,实则,她今日形容不算太好,人憔悴了些,又一直吐,便是美人吐起来也不好看,味道更不好闻。


    他还是一直在看,大约是觉得新奇,这么个小人,肚子里竟怀了他的孩子。


    他膝下两子一女,在慧娘生下嫡长子前,柳姨娘一直喝着避子汤。


    慧娘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他刚满十八,与妇人之事一窍不通,亦不需懂,自有祖母和母亲照顾,便是慧娘懂的亦比他多。


    慧娘与他,亦妻亦姐,照顾他比他照顾她更多,无论生活还是情绪,从无半点纰漏。


    至于柳姨娘,区区一个妾室,纵然有些情分,他只需每月过去看看她便可,更不必他挂心分毫。


    是以,家中孩子像是忽然出生在这世上,完成他传宗接代的使命。


    他心中自是欢喜,欢喜后便决心要好好教导,免得坠了他们秦家的名声。


    孩子教导一事上,亦是慧娘亲力亲为,只需他偶尔过问几句。


    她做事般般好,祖母母亲皆对她赞赏有加,从不让他操心。


    今日之前,他并不知道,孩子竟这般折腾人。


    他本是私下回来,足不出户在公主府待了两日,第三日天未亮便要离开。


    这几夜,他睡在其他房间,可临走那一日,公主过来为他穿衣,就像以前那样。


    只是这一次她虽然依然有些憔悴,却未那般懒散,敷衍着为他穿好衣服再回去睡。


    而是细致而温柔地为他整理着装,最后拿一双含情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


    他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为了他一个承诺。


    承诺他会让她生下孩子。


    可他承诺不了,哪怕这两天他一日日深刻地感受到他就要做父亲,甚至对她肚子里的孩子生出了些许好奇,——好奇是多么淘气的孩子能这般淘气,几乎一刻也不肯消停。


    他最后转身离去,只听她在身后一声幽幽轻叹。


    第26章 心机 。


    嘉禾帝死后, 被他昔日功绩震慑的天下似从透明的壳中苏醒,渐渐展露它残酷动乱的面目。


    七皇子在衡州自立为帝,国号奉天。可他以为的太子一死, 百官朝贺的场面却没来到,不仅如此, 连昔日支持他的儋州和徐州也开始阳奉阴违。——他们就像是被投喂血肉长大的恶犬,没了嘉禾帝, 之前吞并的州已经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继而开始向其他州挑起纷争。


    而朝廷这边更是一团乱麻。


    太子死后, 留下两名幼子,一位是太子嫔所生长子,一位是太子妃所生嫡子。


    一个占长, 一个占嫡, 太子妃背后固然有谢玉和崔阁老,可太子嫔亦是侯府千金,那些不愿眼看着谢玉与崔阁老联手把持朝政的人,齐齐拥护长子,更是将耿庆拉拢过去。


    本来他们虽然人数众多, 却各有心思,根本不是谢玉与崔阁老的对手。


    可偏偏庄妃娘娘膝下还有十二皇子, 已近弱冠之年。


    以前太子在时,因着十六公主, 崔阁老势必会站在太子这边。


    可如今,自己外甥女婿的外甥,哪有自己的亲外甥亲近?


    更何况,太子两个孩子,一个五岁, 一个还不满两岁,朝堂最忌主少国疑,他甫一开口便得到不少人支持。——太子虽然是太子,却尚未登基,便是按着礼法也不该跳过诸位皇子立太子之子为帝,何况外面七皇子虎视眈眈,不如直接立一位皇子为帝,好尽快稳定局面。


    众人各有各的考量,各有各的利益,不是交往攀附便是互相攻讦。


    朝堂大乱,人人都想要那从龙之功,安心做事者寥寥无几。


    谢玉坐在书房,难掩疲色,他至今未能明白,为何太子执意亲自领兵攻打衡州。


    明明、明明太子自小便不爱骑射,亦从未有过马上建功的打算。


    自己明明算好了一切,嘉禾帝殡天,于太子来说最好不过,他当即便可在京城登基。


    登基后无论下达政令还是命令各州,更为名正言顺,一步一步自己规划的那般好,只需要时间,待到朝廷缓过气来,新操练的士兵可用,便可一鼓作气攻打衡州,镇压徐、儋,一切仅在掌握中。


    可偏偏,像是有一股无形力量牵引,太子不仅领兵出征,更一意孤行攻打昱岭关直至身死。


    之后崔阁老、耿庆先后背刺,事情再难掌控。


    他正想的出神,小厮过来通传,“公子,公主来了。”


    虽然府内只剩下他一个成年男丁,下人们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公子”。


    谢玉收起疲色,方道:“请公主进来。”


    十六公主提着食盒过来,从里面端出几样清粥小菜,“我知道你晚间不欲进食,只是这几日书房往往天明才熄灯,还是垫垫肚子才熬的上。”


    谢玉微笑道:“多谢公主。”


    十六公主道:“只简单做了几样,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谢玉温声道:“只要公主做的,我都喜欢。”


    十六公主微微红了脸,坐在一旁等他吃完,方收拾了碗筷欲走。


    谢玉道:“我近来事忙,府里与孩子劳你一人照料,你也多吃些多休息,保重好身体。”


    十六公主闻言,眼眶微红,忍不住道:“玉郎,我今日进宫见了母妃,我让她劝劝舅舅,可她却不肯,我、我、我知道近来舅舅几次与你为难,心中只怕你怪我”


    谢玉以袖子为她擦拭眼泪,“朝堂之上本就是我们男人之事,你万不可为此劳心,更不需为此自责。只需记得,无论谁赢谁输,你始终是我谢玉的妻子,也始终是你母妃的女儿便足够。”


    十六公主闻言,愈发难以抑制,倒在他怀里轻声啜泣。


    谢玉轻拍她肩膀:“好了好了,哭多了伤身,你先回去,我再忙一会儿也回房休息。”。


    宁州边界最近乱糟糟,盖因徐州吞并青州后,理所当然地想占据面积不小的黄州。


    于是,在那里与白莲教打了起来。


    论起行军打仗,白莲教处处不是对手,只靠着教众悍不畏死,将儋州兵马堵在黄州之外。


    秦烈与秦洪远远观望,身后孙月彬吓得直吐舌头,“没见过谁家打仗输了还不行,非得全死了才成,儋州就算赢,势必损失惨重,只怕得不偿失。”


    秦洪道:“可若不取黄州,便要与衡州、儋州对上,与那两州相比,还是黄州容易些。”


    秦烈问:“若是你们,当下如何?”


    秦洪道:“还是儋州军太弱,若是我带着冀州军,这会儿起码拿下了黄州三个郡!”


    秦烈不做声,便是不满意。


    孙月彬却嘿嘿直笑,并不作答。


    秦洪恼了:“有屁就放,笑什么?”


    孙月彬观察秦烈脸色,斟酌着道:“其实这事说难是难,说简单也简单。徐州攻打黄州为的不就是人、地和财嘛,看这样人是要不了了,只要地和财还不简单?将那些人赶到一城,放火烧之,甚至连这功夫也懒得费,往他们水里投毒。人死光了,地和财还不是手到擒来?”


    秦烈闻言,唇角微微一勾,勒着马头调转方向,朝宁州疾驰而去。


    秦洪在后面打马跟上,孙月彬远远落在身后,秦洪道:“三哥,这小子实在太邪了,有时候听他说话,我都想打寒战。”


    秦烈点头,“此人阴毒,你离他远一些。”


    秦洪不懂:“那三哥为何还重用他?”


    “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


    秦洪不知道这是什么非常之时,毕竟无论其他人怎么斗,谁也不敢来招惹他们秦家。


    他更不懂的是,“三哥,你这些日子除了去了一趟陈州,终日待在宁州做什么?上个月我那个爹过寿你也不回,总不能是为了和我同仇敌忾。”


    三哥待他是亲,可也不到能为此忘了礼节的地步。


    他爹过寿的时候,三哥在宁州实则没什么要事,若是以前,一早回去,这次却找了个理由,当时他还感动了一把,现在回头看看,三哥不像是为他撑腰,更像是不想回去冀州。


    他合理猜测:“是不是祖母也让你相看那些小姐姑娘了?”


    他就是因为这样,不愿回去,一旦被祖母抓住又要去参加大宴小宴,被人家相看,还得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模样。


    秦烈懒得回答,一夹马腹,甩开秦洪,一路往前。


    秦烈回去冀州时,令仪穿着初夏裙衫,小腹微微隆起,不太分明的曲线。


    见他过来,她不安中又夹杂着些微轻松,迎上来柔声问候:“将军回来了。”


    他目光从她腹部转到她脸上,人稍微丰腴了些,精神依旧不大好。


    “孩子还在闹你?”他问。


    “还好,已经不怎么吐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为他脱下轻甲,换上常服。


    他又问:“你刚吃的什么?”


    他在那站了有一会儿,她一直恹恹吃着东西,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放,不知在想些什么。


    “梅子,将军要吃吗?”她问。


    秦烈不说话,令仪便把小罐拿过来,秦烈捏一颗放在嘴里,被酸的维持不住一贯冷峻的表情。


    令仪不由笑起来,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一副少女无邪的模样,半点不像要做娘亲的人。


    一想到孩子,秦烈脸色又沉了下来,负手往屋里走,再不理会人。


    令仪眉头又皱了起来。


    两人无言吃完了晚膳,秦烈愈发后悔没有直接回王府,而是先回来这里。


    他素来行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便是谋定后动心中亦有成算,可是这个孩子他几番拿定主意,却又推迟回来的行程,这次终于下定决心,真到了跟前,依旧不免犹豫。


    心道难怪古人说,虎毒不食子,果真让人难以决断。


    胸口憋闷,无可纾解,秦烈脸色越发黑沉,漱完口便要回自己在公主府的住处。


    转身时,衣袖被人拉住,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他挑眉:“你要留我?”


    他每次过来是为何?他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她心知肚明,如今她大着肚子,还敢留他?


    令仪不说话,只是轻扯着他的腰带来到床边,轻轻一推,他便仰首倒在床上。


    许久许久之后,他喘着粗气将人提上来,伸手轻轻抹去她嘴角的白浆,沉声道:“你真该死。”


    令仪脸色立时变得煞白,他知道她会错了意,将人往怀里带,“以前非要我把你伺候舒服了,求着哄着你才肯扭扭捏捏这样来一回,今日方知你那时与敷衍三岁孩童有何区别?你自己说,该不该死?”


    她不说话,在他怀里轻蹭,不知是害羞还是埋怨。


    秦烈享受这许久未有的松快余韵,忽觉胸口异样,想忽视亦不能。


    他抬起怀中人的脸,入目是双哭的发红的眼,她不想让他看见,别过脸又被他掐着下巴正回来,暴露在他目光下。


    他一语道破:“又想讨好人,又觉得委屈,你这是何苦来哉?”


    令仪嗫嚅:“我不委屈,我是心甘情愿伺候将军的。”


    一听到她叫将军,秦烈脑子突突直跳,起身便要穿衣服走人。


    下床时又被她拉住,一双眼惶然无措地看着他,害怕之情溢于言表。


    秦烈知道她为什么人总恹恹的了,——心思太重。


    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他把穿上的外衫又脱了,躺回床上,一伸手,她便柔顺钻进他怀中。


    人虽回来了,气仍旧不平,“刘令仪,既然你如此不甘愿,便不必惺惺作态,难不成没了你我还会缺女人伺候?”他话锋一转,冷笑道:“你当初勾引讨好那个张千总时,可也这般觉得委屈?”


    此言一出,两人尽皆沉默,就连秦烈也未想到这句话会脱口而出。


    之前这件事两人从未提起过,却不能假装它未曾发生。


    这是隐在他心头的针,自己的女人去勾引讨好那样一个卑劣的男人,去牵他的手抱他亲他,便是深夜里想起来,亦让秦烈恨不得将那人从土里刨出来千刀万剐。


    而刘令仪这个淫/妇如今竟又怀了他的孩子,还对他故技重施,以为使出美人计自己便如那个男人一般,任由她予取予求?


    这个念头一起,秦烈只觉胸口激荡难平,恨意滔天,恨不得将她掐死在眼前。


    可是她不能死,她怎能死的这般轻易?他要她如自己一般,夜夜想起来都恨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恨得锥心彻骨痛意难遣!


    他眼中的恨意那般明显,令仪不由瑟缩,手抚上自己小腹,满心绝望。


    “怎地不说话?”他逼问,“你当时如何想?是骄傲于又一个人拜倒在你石榴裙下,还是像现在这样觉得委屈难过?亦或是”他为她找了个理由,缓缓道:“那些事是假扮你的谢三娘所为,与你无关?”


    “不是她,是我。”令仪道。


    他顿了顿,嘲讽道:“你这会儿倒是诚实起来了。”


    “秦烈。”她第一次叫他名字,慢慢地道:“我不骗你,那些事不仅是我做的,还都是我的主意,无任何人撺掇指点,一切都是我为了离开公主府故意筹谋。”


    秦烈连脸上嘲讽的笑意都几乎挂不住,只冷哼一声。


    “那时情况紧急,我出此下策,事后也未觉得委屈难过。只是觉得”她斟酌了一下用词,“鄙夷,我鄙夷那人,更鄙夷这样的自己。待到离开冀州后,再想起这些来又觉得恶心,背着谢三娘偷偷吐了几回。”


    秦烈讥诮地问:“那你现在是否也鄙夷自己鄙夷我,待我走后再恶心地偷偷吐?”


    “不会。”令仪直视他的眼睛,“刚刚是我骗了你,我确实觉得委屈才会落泪。”


    “为何?”


    “因为你与他不同。”


    “有何不同?”他追问。


    令仪别过眼去,没有回答。


    秦烈手覆在她小腹上,威胁道:“刘令仪,说实话。”


    “你与任何人都不同,因为”令仪垂着眼睫,声音小而轻,“自嫁给你那天起,我便视你为夫君。”


    她说的羞赧而伤心,泪水断线珍珠一样自眼中涌出,尽数落在他胸膛上,灼得他胸口发烫。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这么多的泪水,泪水又能这样恰到好处,——他适才冷硬的心立刻又软了下来。


    他就知道自己不该回来!


    片刻后,他轻抚她的背,干巴巴地安慰:“别哭了,早些睡。”


    令仪睡得极快,她近日来睡得很不好,不是梦到他忽然回来,一刀割开她的肚子,便是梦到秦小湖拿着药碗直接往她口中灌。


    然后心悸着醒来,再难入睡。


    她怕他回来,更怕他不回来。


    他若是回来,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可若是不回来,直接吩咐秦小湖灌她喝药,她更是无力回天。


    现在他回来了,虽然几度曲折起伏,可起码这几日孩子的安全无虞。


    令仪这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梦里,她又见到了流翠姑姑,还是出嫁前的重华宫,姑姑一边为她通发一边谆谆教导。


    男人啊,都是些自以为是的贱骨头。


    纵然不爱他,也要让他感觉你深爱他七分。


    若是太爱他,更要让他感觉你只爱他七分。


    第27章 安魂 。


    京城先太子死后, 三方夺位,持久难定。


    七皇子这里,儋、衡、徐各吞两州之后, 如同见了血的秃鹫,对周遭州郡虎视眈眈。


    不少州牧看着眼热, 心中油然而起诸侯梦,不久又有两个大州的州牧对七皇子俯首称臣, 被封为异姓王后马不停蹄开始新一轮扩张。


    有这等先例,短短两个月, 竟先后七个州牧效仿。


    难得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却因为他们贪婪扩张,千亩良田被马蹄践踏, 数万百姓再度流离失所。


    而朝中, 崔相反叛出京,谢玉根基不稳。崔阁老在朝中几乎一人独大,在他深夜密会党羽,欲以百官上书力推十二皇子上位时,被耿庆带兵围了崔府, 来了个一网打尽。


    崔阁老锒铛入狱,谢玉闭门不出。


    耿庆拥立先太子长子上位, 改年号为庆德元年。


    庆德帝甫一登基,便下诏令诸州府前往朝贺。


    应诏者寥寥, 只有几个自顾不暇,指望朝廷庇护的小州州牧进京。


    其余州郡不是观望,便是嗤之以鼻,更有荆州州牧怒道:“耿庆一介乡野村夫也想挟天子令诸侯,竟敢对我发号施令, 简直沐猴而冠,实在可笑!”


    很显然,众州牧不尊的不是尚且年幼的当今天子,而是扶持他的耿庆。


    若此时天子背后是谢玉或崔阁老,情形又有不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无论之前太子与七皇子如何拉拢,皆蛰伏沉默的冀州定北王府,这次虽未亲自过来朝贺,却派人送来贺表。


    耿庆大喜,命内阁拟旨,赞定北王才德兼备,忠勇逸群,堪为百官楷模,又令其诛讨七皇子为首的叛贼,以正纲纪,安社稷。


    秦烈手握圣旨出兵,半个多月时间先后收复黄、青两州,冀州自此与陈州相连,再无阻隔。


    儋、徐二州严阵以待,恐秦烈继续带兵向前,不过他收复这两州后留下驻军便返回了冀州,任凭京城再三下旨催促,只以边关为重搪塞,不肯再次出兵。


    气得耿庆在宫中大骂秦烈胆小鼠辈,不足与谋!


    秦烈笑着将手中密报烧尽,毫不动怒,转身踏入温柔乡中。


    烛光映着红帐,里面人影交错抵死缠绵,秦烈许久未曾上战场,这一仗打的与酣畅淋漓相差甚远,血液中激起的暴烈与躁动需得埋进温香软玉方能安抚平复。


    他在她身后,慢慢推进。


    他一贯习惯大开大合,因着顾及孩子,此时只能忍耐着缓慢动作。


    渐渐发觉,慢也有慢的好处。


    以前那些顾不到便被冲散的地方,她每一次蹙眉、低呼、颤抖此时都感受的无比细致。


    最后时分,她难以自抑地弓身后仰,把白腻脖颈送到他嘴边,被他一口死死咬住不放。


    汗水身下丝缎被汗水湿透,他简单清理两人,一把扯下褥单,又让人放下。


    公主已然睡着,却浑身泛粉,眼睫沾泪,樱唇红肿,颈上一圈牙印,满身旖旎风情。


    她近来嗜睡,一天少说也要睡上六七个时辰,秦烈自她身后贴上,习惯性地伸手握住愈发丰盈柔软的蜜桃,正要合眼,忽然心有所感


    只见她雪白隆起的肚皮上鼓起一个小包,不知是被脚还是手自里面打了一下。


    他不由伸手覆上去,里面小人儿似乎有所感应,又动了几下。


    震动传至掌心,秦烈轻晃公主肩膀。


    令仪已然睡沉,毫无反应。


    明明自一个多月前便日日盼着胎动,偏偏错过了第一次,不知明天醒来会有多懊恼。


    秦烈当下便决定将此事瞒下,免得她又要哭。


    ——自从怀上孩子,她心绪比战场还变幻莫测,想吃什么一时半会吃不到也能落泪,现在公主府里做宫廷菜的厨子就有四个,确保满足她随时兴起的口腹之欲。


    他一手掌桃,一手摸肚,将她整个纳入怀中。


    虽是暮夏,天气依然炎热,他又一身热气,没一会儿两人身上,尤其相贴之处便生了汗。


    她现在热不得冷不得,秦烈不愿将她热醒,又不舍手低滑腻触感,只想等她哼唧着不耐烦了再撤,她却依旧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今日珍珠守夜,公主夜里有驸马照顾,反倒不需她多费心。


    是以,她早早便在外面小榻上睡下,忽听门“吱呀”一声自里面打开,她惺忪着睁开眼,只见秦烈一手系着外衫,面色铁青走出来,喝道:“传内院所有人堂前问话!”


    药下的很巧妙,大夫一味,茶水一味,后厨一味。


    分开来,谁都没问题,合在一起即为“安魂”,只需连续服上一个多月,管保人安睡不醒,魂飞魄消。旁人只会觉得死者人虚体弱,大夫甚至早已想好了说辞,——夫人之前大病刚愈,便怀上孩子,虚空难补,才致香消玉殒,实在身贵命薄。


    再巧妙的下毒方式,也抵不过雪亮的刀架在脖子上。


    几人供认不讳,涕泪横流,大喊救命。


    秦烈想过许多背后主使,——他百般小心亦难免走漏风声,若是王爷知道不过训斥他几句,可若是祖母王妃知道孩子如今还有三个月便出世,她们会如何处置他预料不出,可是公主,她们决计容不下。


    可他万万没想到,背后主使之人,竟然是他唯一的妹妹,秦缨。


    长姐去世时,秦缨尚且年幼,自那时起母亲对她多有娇惯,养成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她嫁的是秦烈曾经的副将,外院的士兵对将军这位曾经的下属如今的妹夫哪会设防?


    秦烈弄明白了一切,只是想不通,秦缨为何如此行事。


    祖母与母亲自小抚养大哥长大,报以深切期望,恨之入骨方情有可原。


    秦缨与大哥年纪相差十岁,大哥又早早去军营历练,两人固有兄妹之情,实则一年只见几面。远不足以让她这般铤而走险,下手害自己三哥的孩子。


    秦烈满腔愤怒又一腔疑惑,命人将秦缨夫妻二人召来。


    秦缨夫妇半夜被人叫醒,又听闻是秦烈所召,心中已然明了。


    秦缨非但不怕,反而冷笑一声,慢条斯理梳妆后,来到公主府。


    见到满眼阴鸷斜靠在太师椅中的秦烈,秦缨未等他质问便先开口:“三哥,你可还记得三嫂?”


    她只有一个三嫂,王府只有一个三少夫人,程家慧娘。


    秦烈冷道:“我知她生前与你最为要好,怎么?以为抬出慧娘来,我便能饶了你?”


    他向来睚眦必报,以前冀州的混世魔王,得罪了他的人,决计没什么好下场。


    自从进了军营屡立战功,他性子看似收敛许多,却因着生死历练,对付人愈发快狠准,比之前更为可怖。


    秦缨虽娇生惯养,到底是将门虎女,凛凛目光看着他,丝毫不惧。


    “原来你还记得三嫂,我还以为你沉迷于公主美色,早忘了自己姓秦,更忘了三嫂被何人逼死!”


    秦烈皱眉不解:“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缨咬牙,终于说出埋藏于心,折磨她许久的秘密,“三哥,是我骗了你,当年是我任性,才使得三嫂死于七皇子之手!”


    那一年,她订婚后去寺庙祈福。


    那时,各州听命朝廷,大灾未至,黄州境内一片平原辽阔,颇为富庶。


    说是去祈福,实则是要出来玩,特意挑了黄州一间据说颇为灵验的寺庙。


    王妃虽不愿她去那么远,却抵不住她软磨硬泡,想着有侍卫保护,又有程慧与她同行,便答允下来。


    秦缨难得出远门,身边还无长辈束缚,接下来又要成亲,再难有这般恣意的时候。


    她不听劝阻,身着女装骑马一路驰骋,入了当时正巧在黄州公干的七皇子的眼。


    若那时候,她听程慧的劝导,立时返回冀州,也不会有日后之事。


    毕竟七皇子虽嚣张好色,却一心争太子之位,不敢那般明目张胆强取豪夺。


    秦缨却觉得他是忌惮自己秦家,不仅不避开,反而因着被冒犯恼怒地与七皇子挑衅。


    此举愈发勾起七皇子兴致,命人假扮贼匪,去她们下榻之所直接抢人。


    那些侍卫哪比得过皇家近卫,被虏获之前,程慧让秦缨与自己换了衣衫,分头逃窜。


    为避人耳目,七皇子先一步离开黄州,返回京城。


    七皇子的人将程慧当做秦缨抓了回去,途径青州时,程慧为保自己清白和秦府清誉,趁看守人不备,跳崖身亡。


    秦烈坐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塑,半晌方开口,声音萧瑟:“你们为何瞒我?”


    他问的是你们,而不是你,盖因知道这件事只凭秦缨如何瞒的了他?


    秦缨嗫嚅:“父亲与母亲怕你怪我,更怕你激怒之下去京城寻七皇子复仇惹来滔天大祸,这才瞒着你。又将那些侍卫调到别处,要他们三缄其口不许与任何人提及此事。”


    是了,慧娘出事时,他尚在军营,回来时只有白凄凄的灵堂,父亲母亲统一口径,妹妹吓傻了除了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就连山贼也被父亲派人剿灭了,所以由不得他不信。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会联手骗他的理由。


    却原来,是皇家。


    又是刘家。


    秦烈面色阴沉,牙齿咯咯作响,连道三声“好”,一声比一声沉痛。


    说完快步转身走进内院,一脚踢开房门,来到令仪床前。


    便是这么大的动静,也不曾让她醒来,她侧躺于床上,青丝如云堆积枕边,白净颈间印着他的齿痕,巾被下是他的骨肉隆起的曲线。


    她怀着他的孩子在此安睡,慧娘却因她的兄长葬身山崖。


    珍珠在外面等的胆战心惊,本来今晚这么大阵仗,又听闻公主中毒,已让人害怕,之后驸马将人传唤府中后,挟着雷霆之怒踢开公主寝房,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虽门开着,她亦不敢往里看,跪在那里颤颤巍巍,只支着耳朵听房里的动静。


    若是公主呼救,她、她便是死也要过去阻拦。


    这般想着,她跪了不知多久,秦烈终于离开,她爬起来不顾双腿已然麻木跌跌撞撞进去,只见公主依旧好好睡在那,平和恬然,恍若无事发生……


    老夫人年纪大觉浅且少,每日雷打不动的卯时初醒来,卯时正用膳。


    因此,她免了小辈们的每日请安——他们终日繁忙,没得来迁就她这个老婆子。


    这日她甫一起身,就听沈嬷嬷说秦烈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又是自祠堂那边过来,心下立时凛然。待见到身上犹有露水的秦烈,听他简短说了事情经过,即便有心理准备,老夫人还是气得不轻。


    拐杖重重捣着地面,老夫人痛心疾首:“自你小时候,我便以为你性子燥些,心中却十分有成算,后来你屡立战功,我愈发肯定自己没看走眼。可你怎么做下这等糊涂事?!”


    “孙儿不孝!”秦烈直直跪在地上,“事已至此,再难隐瞒,母亲一定容不下那个孩子。还望祖母怜悯那孩子是我骨肉,将刘氏接到府中居住,平安诞下孩子。”


    他虽有能力护住孩子,可那势必要忤逆王妃,甚至若王妃以死相逼,他做为儿子如何拒绝?只有人在老夫人这里,有老夫人庇护,王妃才会不得不接受。


    老夫人明白他心中所想,“你可想过,孩子生下来之后如何?这个孩子纵然你母亲接受,你又如何面对你大嫂二哥?”


    秦烈无言以对,大哥死时,大嫂身怀六甲,闻听消息后连孩子也未能保住,如今孑然一身心如枯槁,任秦府如何善待她,亦无法弥补她心中失去大哥与孩子的痛楚。


    二哥更是从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变得病痛缠身,终日与药作伴。


    沉默片刻,他方道:“孙儿一早便想好,若是女儿,便将她秘密养在公主府,日后找个书香门第嫁了不受委屈便是。若是儿子,便将他送到冀州乡下,保他做个衣食无忧的田家翁,终生不得从军从政,亦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老夫人冷笑:“你想的倒是周全,可孩子的娘呢?她怀的了第一个,便能怀第二个第三个!这一年多来,你不肯议亲,不进后院,我还以为你胸怀大志,不想竟是与仇人之女厮混,秦烈,我当真对你失望至极!”


    秦烈以额触地,“孙儿不孝,辜负祖母期望!”


    老夫人此时也不得他一句准话,愈发失望,可看着想来倨傲的孙儿这般失措,又是一阵唏嘘。她膝下孙辈里,老大老二皆一本正经,又早早被他们爹带出去,只有秦烈陪着她时间最多,虽在外淘气没少受他父亲责骂,到了她跟前却向来乖顺,平素最会哄她开心。


    也是这样锦绣堆里长大不被期望的人,最终挑起冀州军的大旗,其中下过多少苦功受过多少罪?可每次见他,只报喜不报忧,那些艰难困苦只字不提。


    她如何能不心疼?


    那个孩子到底是他血脉,已经六个多月,难不成真让那不知轻重的秦缨给暗害了?还是让自己那糊涂的儿媳妇明着杀?


    一碗水从来端不平,又牵扯到下一辈,老夫人很快做下决定。


    她道:“你把人送过来,我这一把老骨头,只能保她平安生下孩子,其余的却难承诺你。”


    秦烈叩首:“祖母此举,孙儿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奢求其他。”


    第28章 养胎 。


    待他走后, 老夫人吩咐沈嬷嬷收拾几间屋子,挑的是她们这院子里最偏僻之所,却又在最里面, 任何人也不能不惊动院中人进去。


    不到中午,秦烈便派人将人送来, 只一人一包袱,一顶小轿从后门直接送进院中。


    沈嬷嬷回禀的时候道:“看来三少爷为的只是孩子, 对她颇为冷淡,竟连个侍女也不带, 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


    老夫人捻着佛珠,闭眼问道:“人如何?”


    沈嬷嬷道:“当真国色天香人间绝色,三少爷回去后未见她, 只派人将她接来。想是没对她说清楚, 从进来一直闹着要见三少爷。”


    老夫人皱眉:“当我王府什么地方,敢在这里撒泼哭闹?找几个厉害丫头,将人捆上,平时塞着嘴巴,吃饭时再取下, 吃喝拉撒照顾着,总归活到孩子出世便可!”


    沈嬷嬷知道她心中憋闷, 这才赌气说这种话,一不照做二不搭腔。


    果然, 片刻后,老夫人搁下佛珠,道:“走吧,带我过去看看。”


    沈嬷嬷办事向来让人放心,东边三间屋子已许久无人居住, 现下收拾的干净停当。


    既不奢华,亦不失王府气派,一应物件皆是为怀胎妇人所用,布置的十分用心。


    尽管已知公主生的国色天香,乍一看,老夫人还是难免心惊。


    美人易得,青春年华的女子一颦一笑皆动人,哪有什么统一标准?男人动欲时,春花秋月皆可入眼,环肥燕瘦皆可入怀。有了明艳的,还想娇柔的,有了俏丽的,还想清秀的,直到两腿一蹬躺进棺材里才真正餍足。


    可这公主的美却是扑面而来,眉眼鼻唇无一处不精致,腰发颈背无一处不优美。


    便是挺着大肚子,那份天家浸润已久的气度,亦是常人所难及。


    还有这一身皮肉,既有丽质天生的白皙细腻,更有公主才养得出的通透无暇。


    若说这只是皮囊,偏偏还长了一双含情杏目。


    澄澈处如秋湖,可忧愁处如晴夜滴星,飘洒不尽,沾衣欲湿让人无处可避。


    最勾人的还是这一身的天真柔弱。


    世间柔弱天真女子众多,可这种柔弱像是墙上的草,只能被动跟着风吹摆动。


    到了公主这里,那柔弱如同清晨的露珠,颤颤巍巍伏于草上,晶莹剔透惹人心怜,只怕风太大日头太烈,晃一晃晒一晒,它便消失不见。


    难怪自家孙儿三番四次撇不开手。


    先看到老夫人的是公主身边新派来的两个侍女,连忙跪下行礼。


    令仪知道了来人身份,第一时间捂住肚子往后退了两步,一副防备保护的姿势。


    老夫人不紧不慢在榻上坐下,“你要见秦烈?”


    令仪道:“他还不知道我在这里,求您通融,告诉他一声。”


    老夫人道:“若非他授意,我如何敢将你困在这王府之中?”


    令仪默然片刻,道:“那请您帮我转告他,我只想见他一面,有几句话问他。”


    “问什么?问他为何忽然将你送来这里?还是想求他接你出去?”老夫人道:“你该知道我那孙儿的性情,——他若想见你,谁也拦不住。他既不来,便是不愿。”


    令仪不懂,明明昨日他还对她轻怜密爱,为何一夜之后便转折至此。


    老夫人看出她的疑惑,“沈嬷嬷,将事情说与她听。”


    沈嬷嬷便将程慧之事一五一十道出,尚未说完公主已浑身僵直,脸上血色尽褪。


    老夫人问:“现在明白了?”


    令仪怔怔地答:“明白了。”


    她本就只是以色侍人,有几分新鲜感罢了,如何与他发妻相提并论。


    此时的秦烈何止不想见她,只怕杀了她的心思都有,她肚子里孩子的存在,昭示着他对亡妻的亏欠,他只怕连自己也厌恶,何况她与孩子?


    她如坠冰窟,四肢百骸冻透,只余满心绝望。


    老夫人道:“既然是个聪明人,那就安心住在这里待产,若再多事,我也不会保你。”


    待产?所以,她还能生下孩子。


    令仪如从噩梦中醒来,忙欠身行礼:“多谢老夫人提点,我定安分守己,绝不踏出房门一步。”


    令仪自此在王府住了下来,如她所言从不踏出房门一步,免得碍了谁的眼。


    老夫人并不对她特殊照顾,一如自己单独居住,令仪便改了之前作息,也每日卯时初起卯时正食,夜里更是早早睡下,存在感如空气般稀薄。


    尽管如此,王妃还是来了一趟,求老夫人将公主交由她处理。


    “处理?如何处理?”老夫人问:“如今还是大翰天下,她还是公主,你待如何处理?”


    王妃嗤之以鼻:“如今各州兼并不断,战乱四起。七皇子不得人心,耿庆无人信服,大翰朝名存实亡,她算什么公主?”


    老夫人耐心劝道:“大翰一日未亡,我等仍是臣子,你这话若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以为咱们定北王府有不臣之心?”


    王妃不以为意:“当今天下,人人都有不臣之心,何止我们冀州?”


    当初秦石岩成亲时,秦老将军刚到冀州不久,为几个儿子找的都是当初老部下之女。那时以为以后算是亲上加亲,共同抵御外敌,现在想来到底还是太过仓促。若是回到过去,老夫人定摒弃亲疏远近,纵然不选京城大家贵女,亦要挑些如程慧那般家学渊源的书香门第。


    这样出身的女子,识大体,知分寸,若是太平盛世,差别尚不明显。


    可到了乱世,高下立现。


    老夫人不愿与她掰扯,直截了当地道:“你是王妃,冀州如何我老婆子不管,公主住在我这里,便是我的客人,谁也带不走她。”


    “母亲!”王妃痛道:“难道你忘了熙儿是怎么死的?慧娘又为何被逼的跳入悬崖?!”


    “我没忘!”老夫人喘着气道:“可我也知道,公主肚子里怀着烈儿的骨肉!若是两三个月尚未显怀也便罢了,如今孩子已快出世,你是她的祖母,当真忍心下手?”


    王妃道:“烈儿有儿有女,何须她来生?”


    老夫人道:“这话你需得亲自问烈儿,我本是受他之托,只要他开口,我立时把人交到你手上。”


    王妃脸色几度变幻,终于坚定,告辞欲走。


    老夫人一看便知她要去寻秦烈,叹息着道:“我知道你向来偏心熙儿和煦儿,他们俩自小听话省心,你要他们与你娘家子侄交好,他们便交好。可烈儿生来顽劣,有自己的主张,他看不上那些蝇营狗苟钻营之辈,他小时不与他们多来往,大了更不肯在军营中给他们一官半职”


    “母亲!”王妃如被人戳中脊梁骨,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老夫人继续道:“熙儿娶了你的外甥女,煦儿娶了你的侄女。当初你还想将你二弟家女儿嫁与烈儿,被他拒绝,转而求娶慧娘。慧娘进门来,你对她虽不说苛刻,却也算不得慈爱,幸得她极为贤惠聪颖,才得你认可,勉强将她与甄氏一般看待。再加上秦缨那件事,你对烈儿心怀愧疚,愈发不与他亲近。”


    老夫人苦口婆心:“自熙儿走后,你终日郁郁一蹶不振,可你眼耳都在,难不成看不到是谁在支撑冀州军?你掰着指头算一算,烈儿回来时去过你那里几次?他本就是叛逆的性子,别人越阻拦他便越上心。他与你离心至此,现下当真还要杀了他的孩子?”


    王妃被她说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落下泪来:“他是我的孩子,我岂会不疼他?可他若念着我,念着他大哥,如何能让刘家女怀上孩子?我定不容那孽种出世!”


    老夫人知她向来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容易想岔走窄路,现下哭出来便是知道错了,给她递台阶,“烈儿当初赴京娶公主,是为了咱们秦家免遭抗旨之罪,并非心甘情愿。既然人带回来了冀州,又不是物件,岂能说扔便扔?咱们秦家亦没有那种伤天害理的歹毒手段,给人灌下虎狼之药,这才导致今日局面。待到孩子生下由我处置,绝不会惹你烦心。既然事已至此,你索性装不知道,烈儿心中自会念你的好。”


    这样哄着吓着王妃终于离开,老夫人疲累地揉着眉心问沈嬷嬷:“她近日在做什么?”


    沈嬷嬷给她揉着肩回答:“还是老样子,整日里不是在房里看书,便是抄写佛经。”


    老夫人见过公主抄写的佛经,“字写的稀松平常,性子倒是难得的沉静。”


    沈嬷嬷道:“还有一件事,听伺候她的丫头说,半夜听到她腹中作响,大约是吃的不够。”


    老夫人皱眉:“跟着我清汤寡水的,养不了两个人,前几日不是让加了几道甜点荤菜,怎么?她竟还挑起食了?”


    沈嬷嬷叹气:“她不敢吃。”


    也就是这种在身边照顾了几十年的老人,才敢直接说出“不敢”两个字。


    老夫人气道:“我既说了保她,纵然是我不入口的东西,还能让人下了药害她?不敢吃就饿着,索性饭菜也别送了!”


    沈嬷嬷知道老夫人脾气,只不作声,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她道:“给她每日送些燕窝过去,晚上熬些汤,盯着她喝完。”


    沈嬷嬷领命还没出门,又听她道:“月份大了,一味待在屋里不好生产,让她在屋外活动活动。”


    公主极为乖顺,让吃便吃,让喝便喝,让在屋外活动,也只选晌午后那一会儿,趁着老夫人午睡,无人过来的时候在屋外近处走走,虽日头大些,却不怕遇到什么人。


    却也有例外的时候,这天正在慢慢地转悠,忽感到一道视线。


    她回头,看到秦烈站在不远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真不是见面的好时候。


    以前为了讨好他,每每他过来,她便是怀着孩子亦画着淡妆,甚至因为他回来时并不事先知会,她便在他走了十来天可能回来的时候,到了傍晚便全副妆容。就连衣服也是看似随意实则费心搭配,连肚兜的颜色亦不例外。


    此时,她半点脂粉不施,因着不见人,头发亦未挽起,松松绑了个麻花辫垂在胸前,身着一身素色棉衫,外面罩了个藕色斗篷,——还是沈嬷嬷十年前穿的,就这么大着肚子在这边游荡。


    不必照镜子亦知道,十二万分的邋遢。


    见到秦烈,令仪第一反应便是后悔与心惊。


    随即忽然想起,自己早已指望不上他,又何必在意他如何看自己?


    却又不能惹恼他,当下微微福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回屋里,关上门再不出来。


    黄昏时,想到今日只转了一圈,她便又出去转,都说怀胎十月,现在才八个多月,她便觉得肚子有些下坠,上次大夫来看,说是再有二十来日便有可能发作,若想顺利生产,要多走路活动。


    这次更不巧,刚出门就遇到秦烈自对面过来,避无可避,她低头客客气气道:“将军。”


    现下已近隆冬,前几日下了一层薄雪。若是往年,她这时非必要根本不会出门,现下怀着身子,像是怀揣一团火,只穿着斗篷亦不觉得冷,头上没带帽子,依旧是麻花辫垂着,又因为刚睡醒不久,头发未曾重新梳理,一低头,他只看到她到乱乱的发顶。


    令仪脖子都僵了,却仍感觉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实在支撑不住,她自己起身抬起头,指了指前面,“我去那边走走。”


    这算是一般人偶遇的结束语了。


    秦烈却像是神游太虚,只“哦”了一声,既不抬脚走,亦不说话。


    令仪只得又陪他站了一会儿。


    天边落霞恢弘瑰丽,余晖洒在人身上,镶了一层金边。


    四面有树,却大都光秃秃的叶子落尽,假山上石头冰冷坚硬,四周连虫子鸣叫声也没有。


    在静寂中,他忽然问:“刘令仪,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令仪想了又想,斟酌再斟酌,最后端端正正行了个宫中大礼,“父兄昔日种种罪端,令仪愧莫能言。惟愿将军日后平安顺遂,万事得偿所愿。”


    她说的真心实意,他却只轻嗤一声,便转身离开。令仪心中揣度了一下,觉得自己轻飘飘两句话实在不能安抚他痛失亲人妻子的伤痛,他定然也是如此想,才会嗤之以鼻。


    可她能如何?


    便是把她一身活刮,也赔不了他。


    何况便是能赔,她也不愿。


    那些恩仇过往,与她太过遥远。


    她现下唯一心愿,便是顺利生下孩子,之后陪着孩子长大。


    第29章 难产 。


    秦烈这次过来, 是与祖母话别,每次领兵出征前,他都要来与祖母说说话。


    只是这次他征讨的不是匈奴, 而是大翰皇子。


    他不发檄文,不做铺垫, 率五万大军,直接开拔, 剑指衡州。


    哪怕现在各州打成浆糊,为争地盘互相征伐, 却也有几个州独立其外,无人敢碰。


    除四大边关将军驻扎州郡外,衡州便是其一, 做为郭相老家, 经营二十余年,其兵精将勇不在话下,如今更吸附了不少前来投奔的地方将领。衡州不仅面积广袤,且墙高城深,粮食丰足, 是块极难啃的骨头。


    偏偏遇到秦烈这条疯狗,刀锋所向, 未有阻拦。


    十天下十城斩七将,很快便兵临衡州州府城下。


    七皇子站在城墙上怒吼:“秦将军, 我那侄儿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卖命?!你难道不知他不过一傀儡?堂堂冀州秦烈,竟愿受那耿庆指使?!你置秦家几十年荣耀与何地?”


    秦烈骑于马上,“七皇子可还记得黄州吾妹?”


    早在他攻来的时候,七皇子便把与他的恩怨想了一遍, 自然想得起他为数不多与秦家的交集。秦烈肯开口,便有谈判余地,他道:“想来秦将军也知道,那不过一场误会,令妹不是安然无恙地返回了冀州?”


    秦烈又问:“那你可记得青州吾妻?”


    青州?七皇子记得死了一个伪装作秦家小姐的人,“可那不是一个普通丫头?”


    他尚在恍惚,这几日刚与与他梳理过那一段恩怨的郭相,立时明白过来,气得差点当场气绝。


    七皇子这篓子捅的真好!费尽心机还拉拢不来的人,他竟早在几年前便逼死了人家妻子。


    且不说秦烈与先夫人如何伉俪情深,便是怨偶,与男人亦是奇耻大辱!


    可郭相何许人也,当初与老首辅同在朝堂上,是可以唾面自干的货色,当即赔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若无那一段误会,何来永嘉公主下嫁?公主何等国色天香,将军想必最有体会。若将军肯助我等一臂之力,待到收复京城,京中公主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到时娥皇女英左拥右抱,岂不快哉?”


    对此,秦烈的回答是一箭直取其喉,若无柳云飞拉他一把,郭相必定毙命当场。


    话不投机半句多,秦烈放下弓箭,右臂前挥,发号施令。


    “攻城。”


    原计划半个多月攻下州府,不想只用了不到十日,冀州铁蹄便冲破城门而入,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竟已人去城空,只留下一堆惶恐不安的老百姓,七皇子带着那数万兵马早已借地道转移。


    秦洪攻城那日方得知三嫂自尽的真相,肺都要气炸,如今仇人跑了,拔剑四顾心茫然,咬牙切齿道:“三哥,我去追他们!必定把他们项上人头串一起带回来让你当球踢!”


    秦烈却将这事交给了孙月彬。


    秦洪不服:“这小子虽有些歪才,但是追敌靠的是实打实的功夫和马术,这小子骑马还没人家赶驴快,他追顶个屁用!”


    秦烈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坐在马上,眼睛望着冀州方向出神。


    秦洪还要再说,忽听他道:“我有要事,这里你来善后。”


    说完不理会秦洪在身后怪叫,策马疾驰而去,他一动身,数百亲卫跟着离去,只留下被马蹄溅起的尘土扑了秦洪一脸一嘴。


    他一路策马狂奔回到王府,马鞭扔给门人便疾步快走,走至半途忽地停下,站了片刻,又转回自己书房。


    他沐浴净身,换了衣裳,喝了杯茶,心中燥意却更甚,偏偏秦小川又在耳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朝廷,江南,倭寇,州府。


    尽皆无用。


    他眉间郁色更浓,秦小川看在眼里,心下发紧,有个消息在舌尖绕了几圈,还是咽了回去。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他没忘了秦小山为何被罚。


    更没忘了春莺的下场,——她因着将军所穿衣饰非王府所出,竟猜出是公主府所制,进而找人蹲守,通过公主府人采买的东西,得出公主有孕的消息,偷偷告诉了小姐。


    秦小川从未想过,一个深宅里的丫头,竟有这般缜密的心思,还半点不曾被人看出来。


    春莺被带走时,神色惨淡地回答了他的疑问:“当你将心用在何处,那里便没有秘密。”


    还一直求他:“求求你带我去见她,让我死个明白,那位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秦小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将军的身边人,秦小山与春莺都折在公主身上。


    无论对公主示好,还是对公主使坏,结局都不尽如人意。


    既然如此,他便既不示好也不使坏,将公主当做透明人即可。


    所以那个消息,他咽回了自己肚子里,埋得严严实实。


    秦烈翌日一早便去给老夫人请安,到了那里被告知老夫人不在,他心中忽然狂跳,转身往东面走去。


    那几间房子极为偏僻,走过小花园方看到那边情形,老夫人正在外面站着,几个丫鬟妇人进进出出,他走近了方看清,端出来的竟是血水。


    房里传出一声声痛呼和呻吟,秦烈想,她一定痛极了,否则依她那般爱面子的性子,断然不会这般不忌讳别人听见。


    老夫人见他过来,怔了下又敛去神色,“烈儿。”


    秦烈垂目走到她身边,老夫人道:“你来的倒是巧,已经发作了一天一夜,女人生产都是这样,难免吃些苦头。这里是污秽之地,不是男人该踏足的地方,你回自己院子里等,待到生下来自会去通知你。”


    秦烈还未说话,一个稳婆从房里出来,跑到两人面前:“老夫人,胎位不正,这是难产之兆。我们是实在没有法子了,再这样下去,血流过多,不仅胎儿憋死腹中,大人也保不住”


    秦烈眉头皱的死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稳婆踟蹰道:“当下大人与孩子,只保得了一个”


    “保小!”老夫人斩钉截铁,稳婆得了令立时跑回去。


    秦烈脚步一动,被老夫人拦住,紧紧盯着他道:“我留她于此,是为了你的孩子,你也是一样。”


    她手搭在秦烈肩上,“她死了,孩子就能留下,堂堂正正在王府长大。这样对你,对你母亲、你大嫂、你二哥,乃至整个秦家,都是最好的抉择。烈儿,天命如此,不可强求。”


    令仪躺在那里,人已昏昏沉沉,稳婆给她口中含上参片,她迷迷糊糊中听到许多声音。


    “保小割开肚子抱出孩子”


    “保大将孩子生生推着扯出来”


    “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若出了事,如何活命?”


    “以命来偿!”


    “多想无益,快动手”


    身体与灵魂皆被撕裂的痛楚,让她几度想要放弃。


    可最后还是生生挨过,她不想孤单单地活着,更不想孤单单地死去。


    稳婆在推她的小腹,她虚弱地抓住她的手,嘶哑着说:“不要,让我我再、再试一次,求你。”


    稳婆停下来,咬牙道:“好!夫人你是贵人,可我们的命也不是草芥,咱们再试一试,跟着我说的做,来,攒着劲儿!这口气 儿可千万不能泄了用力!再用力!孩子的命!您的命!这么多人的命都在您手里呢!您可不能松了那口气!”


    令仪浑身紧绷,拽着稳婆的胳膊抬起身子,疼痛一阵阵袭来,她咬牙忍着,连呻吟的力气也不愿浪费。只集中于那一点,在她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够的时候,一阵剧痛袭来,所有一切忽然平复,解脱与空虚同时袭来,令仪泄了力气,腰背重重落回去,陷入昏迷之中。


    秦小湖过来书房报信,“生下了一个小公子,母子均安,稳婆说只是看着凶险,实则孩子不大,公主亦未受什么伤。只是兴许因为之前中过毒,小少爷比一般刚生下的孩童瘦小许多。老夫人找了大夫一直守着,乳母们也在候着。”


    她出去时,秦小山过来送她,比起之前,他愈发沉稳,脸上多了道疤,还好不深,过几年便能消弭。


    “小山哥,恭喜回来。”秦小湖低声道。


    虽大家都是战场上死去的冀州军将士的遗孤,称得上一起长大,可人都有亲疏远近,秦小湖与秦小山显然更亲近些。


    将军用人向来直接奖惩,不说对错,从未有人被罚后再回来的,秦小山这是唯一一例,她打从心底为他高兴。


    秦小山颔首微笑,算是回应……


    秦烈过了几日再去跟老夫人请安时,不曾想乳母抱着孩子也在。


    老夫人道:“这孩子先天不足,到现在还不肯睁眼,哭闹声也比其他孩子小。”


    秦烈凑过去看,只见孩子皱皱巴巴,像没长毛的奶猫,张着嘴巴哭,声音细弱如蚊蚋。


    他已有两个儿子,还记得那两个孩子甫一出世便嗓音洪亮,这孩子却连他女儿当时亦不如,他微蹙眉头,状似不悦。


    老夫人乜他,“你嫌弃什么?这孩子在娘胎里便中了毒,他娘怀他时心思又重,能平安生下来已是不易。”


    她这个年纪,一直希望孩子承欢膝下,可她不是那等霸道的长辈,为了自己天伦之乐便让孩子与生母骨肉分离,是以自从定北王几人长大,便不曾亲自抚养过孩子,如今已有几十年。


    这孩子到底是秦家血脉,又生来孱弱,在院里养了几天,见秦烈不喜,老夫人不由升起一股维护的心。


    秦烈道:“我没嫌弃。”


    老夫人哼了一声。


    秦烈又道:“我已找好了妥善的人家,随时可送他走。”


    老夫人沉吟道:“这孩子娘胎里带出来的弱,你找的人家再妥善也是庄稼户,如今外面天又冷,孩子送过去怕是白白送了性命。不如先在我这里养着,待到养的壮实些,天儿也暖了再送过去。”


    秦烈便不再提,又坐了一会儿,待要走时,老夫人道:“孩子他娘自醒来便哭着要见你。”


    秦烈淡道:“没什么可见的,她既惹你烦心,我把她送回公主府便是。”


    老夫人道:“大月里见天的哭,多少双眼睛哭不瞎?也是个可怜人,你去劝劝她,便是劝不动,好歹断了她的念想。至于以后等她出了月子再走罢,这天寒地冻的,没得让人来回折腾。”


    秦烈只得应了声好。


    昨日又下了场雪,在冀州算不得大,还未没过脚面。


    老夫人年岁已高,院子里许多地方早已清扫过,可通往公主居住之所,依旧白茫茫,只有两行脚印,一看便知除了沈嬷嬷无人问津。


    这三间房子以前是供老夫人院里走累了歇脚的地方,不像公主府那样,为了防风防寒,要进寝房需得三道门,这里外面只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


    尚未进去,便听到里面压抑的低泣,幽幽咽咽。


    他掀帘而入,里面倒是热得很,地龙烧的很旺,两个丫鬟回头见他皆跪下行礼。


    令仪穿着中衣,盖着被子倚在靠枕上,眼睛微肿,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只有交错的泪痕。


    他金刀阔马地坐在丫鬟搬来的椅子上,问她:“你要见我?”


    她立时倾身,抓着他的衣袖,抬起泪眼,盈盈注视着他:“将军,求你让我见见咱们的孩子!”


    又是这样的神情,美目中含着似水温柔,全然的信任与依赖,仿佛不答应她便是罪过。


    秦烈看着她的眼睛,忽地勾起一抹笑,惬意又闲适,“放心,毕竟是我的骨肉,岂能亏待了他?——早在几个月前,我便给他找好了人家。”


    第30章 神医 、


    一句话将令仪所有的希望破灭, 她揪着他的衣袖,声音颤抖:“你一早便计划好,从来没想过让他待在我身边, 是不是?”


    秦烈漠然道:“他若是女孩,你养着也就算了。偏偏是男孩, 我岂能让你的孩子将来有机会与慧娘的孩子争长短?”


    令仪哭求:“你送他去哪里?我可以陪着他,吃糠咽菜, 耕地劳作都可以,我会带他走的远远的, 一生安于乡野,绝不会妨碍你们的孩子!我只求你,把他还给我!”


    秦烈完全不为所动, 只道:“好好养身子, 待过了这几日,我带你回公主府。”


    这话说的云淡风轻,他刚刚将孩子从她身边夺走,竟然还想着再收她为禁脔。


    她恨极,一抬手打过去, 秦烈未有提防,一巴掌正正打在他脸上。


    令仪已顾不得害怕, 厉声质问:“既然你觉得我不配养你的孩子?为何又要我怀上他?!我知道你因为慧娘恨我们刘家人入骨,可在我们两人之间, 对不起她的人从来只有你一人,我自始至终又做错了什么?!”


    房里两位丫鬟齐齐跪伏于地,根本不敢抬头,生怕被这位公主连累。


    “闭嘴!”秦烈脸色阴沉,“你没有资格提慧娘!”


    他对慧娘有多愧疚, 对令仪便有多恼恨,讥诮道:“那个孩子,不过我酒后乱性罢了。刘令仪,若你那时乖乖喝下堕胎药,而不是在床上使尽浑身解数好让我留下他,又岂有今日骨肉分离之苦?”


    令仪气得浑身发抖,“秦烈,纵然身为公主婚嫁从来身不由己,可若能重来一遍,我便是一头撞死在宫柱上,也不要嫁你!”


    她终于说了句真心话,秦烈笑笑,口中话语如利剑,专挑她最软弱之处挑刺,“何须撞柱?只要像十五公主一样与人苟合,便不必嫁人,怎么?公主是不是后悔了,你与谢玉多少次花前月下互诉衷肠,偏偏只差那临门一脚,否则何用眼睁睁看着他成了你的姐夫,自己不得不委身于我?”


    说到此处,他目光陡然转冷,将人拉到自己面前,“你在我身上用的功夫,可曾在他身上用过?他是否也为你神魂颠倒,任你揉圆搓扁?上次他是给了你什么承诺,才让你抛下这里的一切只为投向他怀抱?可是与你姐姐娥皇女英,两女侍一夫?”


    “何须娥皇女英?便是做小我也愿意!”令仪绝望到极处,反而生出无边勇气。


    她鄙夷地看着他,“我何须在他身上用什么招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将军曾和你发妻鹣鲽情深,当知道其中滋味,你们当初如何,我与谢玉哥哥也是如何!是我太贪心,你喜欢的那些我都是为他学的,喜欢一个人自然想要他欢喜开怀,什么都愿意做,可惜他是君子恪守礼教,不想却便宜了你!你可知道,在你身边每一时一刻都让我恶心,每次在床上我只能靠把你想成他才能勉强撑下去!”


    “你该死!”秦烈怒到极点,双目赤红,几欲将她一掌劈死。


    她仰起脖颈,不惧不畏地看着他,目光雪亮。


    他却缓缓放下手来,“刘令仪,你想找死,我偏偏不让你如愿!”


    “柳云飞随七皇子叛逃出京,留下十三公主任人宰割;耿庆与太子嫔打得火热,十四公主夜夜独守空房;还有你的谢玉哥哥,公主出嫁名单便是由他所定,你猜是谁一心求娶十六公主,又是谁将你送到我身边?可惜他机关算尽,却未想到太子死于邙山,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与崔家反目成仇。”


    他轻柔的笑意裹着剧毒,“刘令仪,你合该只落在我的手上。”


    恶意伸手抚上她的小腹,他贴着她耳朵问:“你猜这里,以后能孕育多少我的孩子?”


    恐惧席卷全身,这般热的房间,令仪却如赤身裸体浸在冰水中,忍着牙关打颤的冲动,再次激他:“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秦烈,以后莫要再唤我名字。”


    “我的名字是谢玉哥哥所取,你不配!”


    他再撑不住虚伪笑意,彻底变了脸色,目光沉沉盯着她,呼吸粗重,额角泛起青筋。


    令仪心下痛快,闭目引颈待死。


    等了半晌,最终他还是没下手,将她甩回床上,转身摔门离开。


    令仪趴在床上,半哭半笑,哭自己前路断绝亲缘尽丧,笑自己自视甚高不自量力。如今一切,当真是咎由自取,早知今日,当初不如喝下那碗药汤,此时便不必受这锥心苦楚。


    又想起秦烈那威胁的话,这样的苦楚若再来几次,还不如现在一了百了。


    枕头下放着当初他送她的短刀,之前她逃出公主府被他收了回去,那日生产时,又在枕边见到,听闻是秦小湖送来的,之后便收在枕下。


    她握着刀柄许久,适才一心求死的勇气早已消散,此时竟懦弱地想要活着……


    秦洪在衡州每日忙的脚不沾地。


    七皇子等人撤离的时候,竟在城中水井投了毒。


    冀州军尚有戒备,并未中招,城中百姓却是哀鸿遍野。喝了井水后,腹中疼痛,上吐下泻,成年男子尚能撑上七八日,老人孩童身子弱些,最多撑个四五日便一命呜呼。


    莫说城中已有不少人喝过井水,便是没喝过,若不解毒,这州府也无法久留,打下来又有什么用?


    秦洪急得直挠头。


    好在没几天,他的手下便抓了罪魁祸首回来,一个面色蜡黄眼皮耷拉身材瘦小的男子。


    这几日一直在水井边晃悠,且是在不同的水井旁,巡逻士兵看他可疑,又跟着他走了几个水井,这才抓回来。


    秦洪大刀架在他脖子上,恶声恶气,“说!你们下的什么毒?解药又在哪里?!”


    那人并未吓得屁滚尿流供认不讳,反而说自己就是为了研制解药才挨个水井查看。


    这种瞌睡有人送枕头的事情,秦洪当然不信,不想这人竟将他们在场几人的隐疾说的七七八八。


    秦洪看他年轻,又说不出来历,心中仍有疑虑,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外面乱糟糟,索性让他与自己一起住在郭家祖宅,让士兵为他备齐所需药材,限他十日内配出解药。


    刚进城万般事情都要处理,秦洪可谓日理万机,这事很快抛诸脑后,可一回到住处,那股子


    飘散过来的药味,便提醒他隔壁住了个不知真假的赤脚大夫。


    接连几天,秦洪发现这个大夫比自己还忙,——他每天尚能睡上两三个时辰,这个大夫试药却几乎从不间断,一副副的试,一碗碗的倒。


    那药味虽然大同小异,可秦洪鼻子灵,还是闻得出其中差异。


    “你整日不睡的吗?”他斜倚在墙边问,只要不是奸细,配不出来他也不会滥杀无辜,那人这般卖命反而更加可疑。


    那大夫解释:“回禀将军,小人熬药的时候也会趁机打盹,只是小人喜欢钻研医术,遇到难题生出好胜之心这才这般用功。”


    秦洪乐了:“你小子还挺诚实,连什么医者仁心拯救黎民的场面话都不说,爷喜欢!”


    那大夫表情僵住,一副还能那般的呆样,秦洪看得心情大好,——有种三哥看自己的感觉。


    他走过去,大掌拍在那人肩膀上,这是糙老爷们的一种亲近方式,那人却不自觉退了一步,看他的眼神中满是戒备。


    秦洪没注意,当时只一个感觉,——这小子怎么瘦?


    骨头好似都比旁人细的多,啧啧,搞不好就是累的!


    秦洪当即就给他拨来两个人,一个负责熬药,一个负责打杂,好让他专心研制解药。


    大夫虽然年纪不大,医术却相当了得,军医还在束手无策,他用了八天便研制出了解药。


    不仅能解人身上的毒,还能解水中的毒。


    问题迎刃而解,秦洪觉得这人简直是老天派下来帮自己的救兵。


    他素来最佩服有本事的人,当下便要与这大夫结拜为异姓兄弟。


    说完才后知后觉地问:“对了,你姓什么叫什么来着?”


    大夫答道:“我姓张,叫张大生。”


    虽回答了姓名,却说自己身份低微,死活不肯与秦洪结拜。


    秦洪一再解释自己不在乎这些东西,张大生却始终不识抬举,他闹了好大个没趣,便赏了些银子放张大生离开。


    再次见到张大生是十来日后。


    七皇子撤走前把城内粮仓付之一炬,秦洪让其他郡先筹些粮食送过来。


    虽粮食之危暂解,可七皇子撤离事,州府的高官富商,那些有余力的许多人也跟着跑,其中就有不少大夫。


    这天寒地冻,又有不少人刚中过毒,百姓病倒一片。


    这会儿莫说大夫不够,便是有足够的大夫,百姓早买过高价粮食,手中余钱也看不起病。


    这会儿忽然冒出来一人不仅免费行医,有时甚至还搭上药材。


    且这人不说药到病除,也称得上着手成春。


    听着手下禀报,秦洪隐约闻到一股白莲教的味道。


    待他赶到那人行医处,掠过层层人群,看到那位不给他面子的张大生就坐在那里,耷拉着眼皮地正给别人看病。


    秦洪暗中观察一下午,张大生接了三十多个病人,他确实手底下确实有功夫,看病抓药一气呵成,只是人不大灵光,明明有些人买得起药材,只在他面前卖个惨,他就免费送人药材,丁点不怀疑。


    不仅如此,人也丝毫不讨喜,明明悬壶济世,偏偏一脸木然,这两个时辰,几乎见不到他表情波动,也不大说话。病人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其余一个字也没有。便是别人感恩戴德,他也木着一张脸不回应,只让对方快些走别耽误时间。


    这与舌灿莲花,做一分说十分的白莲教简直两个极端。


    张大生忙到天黑,秦洪也等到天黑。


    见到秦洪时,张大生莫说结交了,还有些躲着走的意思。


    偏偏秦洪这人,出身秦家,虽不得他爹喜欢,也耐不住许多人往他身边凑。


    他这人看着大大咧咧,实则颇有些叛逆,——别人越凑上来他越厌烦,别人不搭理他他偏偏倒贴,何况又是这么个医术高超偏又木讷老实到有些呆傻的人。


    衡州如今接收了七七八八,秦洪再没那么忙,闲来没事便喜欢来看张大生犯傻。


    其实也是他实在闷得慌,平日眼睛但凡睁着嘴巴便懒得停,这会儿三哥不在,孙月彬出城追击,只剩一堆与他无话可讲的属下。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闷嘴葫芦,他说多少对方不仅不会不耐烦,简直眉头都不皱一下,秦洪简直如获至宝。


    张大生给人看病,他在一旁絮絮叨叨,张大生抓药,他和病人聊的火热,有时遇到那些故意卖惨的,他冲着人家笑,露出一口阴森白牙,吓得人家扔下药钱落荒而逃。


    就这么着到了年关,府衙一关门,秦洪更是几乎天天长在张大生这边。


    百姓生病不看年节,张大生大年三十忙了一天后,忍不住问:“将军,不需回冀州过年?”


    秦洪道:“这里毕竟是郭家老巢,三哥不回来,这里需得有个秦家人压阵,我只能辛苦辛苦喽!”


    张大生实在无法从他那一身闲适中看出一丁点辛苦来,压根不知道对方把他的无视,当做了“爱听”。他想了想道:“既如此,小人今日家中备有薄酒辞岁,将军若不嫌弃,不如与我同去?”


    秦洪自己是个粗人,偏偏喜欢别人这么文绉绉讲话,当然不会拒绝,与张大生一起去了他住处。


    张大生住在一间民宅,三间瓦房,虽简朴却整洁,家中还有一位母亲,见到他过来大吃一惊,直到张大生介绍,才收了神色,因着贵人过来,连忙又去厨房忙活多做了几道菜。


    待到酒菜备好,秦洪看了一眼席面,道:“原来你是江南人。”


    其实不必看席面,张大生他娘面容白皙,北方人鲜少有这样的肤色,人虽上了年纪,也看得出清秀的底子,不知怎地生出张大生这样一副黑黄面孔。


    张大生解释:“我长得随我爹,且我娘身子不好,不常出门才白了些,我终日风吹日晒的,才看着黑些。”


    秦洪不在这种事上多留心,男子汉大丈夫不必看容貌,关键还得有本事。


    张大生的娘做的菜十分美味,只是张大生这人虽颇有酒量,却不会推杯换盏,只拿起酒杯与他一碰,便仰头一饮而尽,秦洪岂能在这种事上技不如人,便也一杯接一杯下肚。


    结果菜没吃多少,酒喝了个半饱。


    醉眼惺忪中,张大生话也多了起来,虽还是不善言辞,却尽力与他攀谈。


    “听闻征北将军娶了公主,您可见过她,真有传闻中那般国色天香?”


    秦洪一听便笑了,再木讷也是男人,喝多了和那兵油子差不多,话题总要聊到女人身上去。可他虽然不喜公主,可到底被指婚给三哥,天下皆知,不能作为他人谈资,只是这张大生问的时候小心翼翼全然好奇,丝毫不带男人惯有的下□□/邪,秦洪才未翻脸,只道:“她终日在公主府,我并不怎么见。”


    张大生向往道:“能娶到天家公主,征北将军真让人羡慕。”


    秦洪想起那张千总,就替自己三哥憋屈,可家丑不可外扬,含糊道:“要我说,公主嫁于我三哥才是幸事。”


    “哦?征北将军对公主极好?”


    秦洪狠狠咬了口东坡肉:“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秦洪不知道公主怀孕生子之事,在他心中,公主勾引张千总,又意图逃跑,犯下那等大错,换别人就该被浸猪笼了,如今只被囚禁于公主府,照样锦衣玉食奴仆成群,怎么不算是很好很好?


    张大生与他娘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泛起笑意:“将军,小人再敬你一杯。”


    自两人初次相见到现在,他终日木着脸,只今日才见他第一次笑,眼睛弯弯,露出一排贝齿。


    秦洪手里酒杯和胸口都晃了一下,喃喃道:“张兄,你牙真白,笑得真好看”


    张大生收了笑容,木然道:“将军,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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