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四)
伤口疼吗?
其实这样的伤,自海瑾朝尚年幼时便不可避免。他早就习以为常,这种痛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此刻他却忍不住说道:“疼。”
乌水趴在他背上勾了勾唇,轻声道:“盛府离我们还有好远,不如我们先就近找家医馆,先处理伤口?再说这么远的路,我也不好真让您背奴婢回去啊。”
“我无妨。”海瑾朝垂眸,“就依你说的做吧。”
他说罢,便背着她往前走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苏云漪见破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路上便没什么心思再同赵无坷游玩。
破影骤然失踪,定是去先乌水了。这么久了,他必然是对她们起疑心了。他同苏无咎不同,苏无咎会想方设法让她们为他带来最大利益,即便察觉她们有了二心,也会一眼不眨地吸干她们的最后一滴血。
可破影若是察觉到什么,只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们。方才他能察觉到距离他们不远的苍术,再加上方才那么多人,他不想引人注目,这才迟迟没有动手。
可乌水身边只有一个元七,他想动手恐怕就难了。
苏云漪走在街上忍不住思忖,盛府中都是守卫,再加上海瑾朝他们还留在府中,那么破影不敢在府里动手。
在街上动手也实在惹眼,破影行事向来谨慎,未保万无一失,他不会带着旁人来找她们。
那就只有一种情况了。
思及此,她撇头看向身旁的赵无坷,“我想吃粽子,你去前面给我买。”
赵无坷轻笑一声,点头道:“好啊,那你还有什么旁的想要的?”
“没有。”苏云漪连连摇头,心里盼着他快些离开。
他多磨叽一刻,乌水便会多一分危险。
赵无坷点头,“那你站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眼看他往前走了,苏云漪转头就往回跑。
元七别的不说,上街的时候最是爱买些东西。端午这晚的平江府当中,商贩最多的地方当属城南的泗江街上。
沿途同几个路人,她又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了泗江街上。
破影必然会将乌水引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她随手抓了一商贩,来不及喘气就问道:“这位小哥,我家中招了贼人,他往这边跑了。不知道这条街上可有什么地方荒凉又少有人去的?”
商贩看着她愣了一瞬,又连忙给她指了几个地方。
苏云漪不禁蹙眉,这几处地方离得也不近,她还能来得及赶过去吗?
她也不敢耽搁,正要往商贩所说的地方跑过去,却又乍然被一小厮叫住,“姑娘!”
苏云漪顿住脚步,她撇头看向身后人,这小厮一身青灰布衫,将手中字条交给她,“我们医馆里来了一个女子,她让我交与你的,她还说,她已无大碍,让你放心。”
苏云漪从他手中接过字条,连连点头道谢。
医馆里,乌水见到这小厮回来,连连冲他道谢。
见她又要从腰间掏出银子,小厮连忙又说道:“真不必,本就是举手之劳。姑娘您怕家人担心,带句话的功夫而已。”
乌水却还是将银子放在他手中,“没有谁一定要帮谁,这是我应该给你的酬劳。”
她话音刚落,恰巧对上了海瑾朝冷得淬冰的双眼。
他静静站在门边,手里端着的是一碗刚熬好的汤药。
乌水却仿若未觉,对着海瑾朝说道:“郎君,你还有伤,把药给我便去上药吧。”
海瑾朝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了,他走到乌水跟前,冷声说道:“你简直……”
“卑鄙?还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乌水从他手中接过药,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唇边却勾起来一抹笑意。
她越是这个样子海瑾朝便越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乌水已经将药接过去,恐怕他已经气得将碗摔地上了。
“可别再说我是有意的,”乌水边搅着碗里的汤药边说道:“方才可是您说要去煎药的,奴婢可没强迫您。再说我也不敢以下犯上啊。”
你犯的还少吗?海瑾朝恨恨地想。
“我实在是怕娘子担心,所以才请这位小哥替我传话。也没谁规定了报平安得选在您在场的时候啊。”她一脸无辜的诉说着,言罢,又看向一旁呆愣地看着他们的小厮:“你说是不是?”
小厮连连点头,这两人说的云里雾里,他也听不太明白。
可她最后一句,他听懂了,人家小娘子跟家里人报平安有什么必要知会这个男人啊!
再说他方才在街上也见到了,把人急得。
“好了,这么久了,郎君再不上药,恐怕伤势就会加剧。”她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却被海瑾朝一把按住。
他冷冷道:“我不上药。”
乌水黙了一瞬,“那便不强迫郎君了。”
她说罢,便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小厮,“劳烦您替我同掌柜的还有大夫道声谢。”
小厮看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开口道:“姑娘,你这几日可得留意着腿上的伤。”
乌水点头,他又看向一旁的海瑾朝道:“郎君你身上的伤,要不要上点药?您放心,不多收你钱的。”
海瑾朝瞪了他一眼,心里有点气闷,他哪是在意那点银子。
今日本来就是他被这女人耍了,说什么担心他的伤,说起来瞎话比燕季还能扯。现在达到目的了,也不管他的伤了。
他说不上药她也不劝劝他。
乌水略过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夜风习习,海瑾朝走出来,他蹲下身子说道:“我背你回去吧。”
乌水抿唇,方才那么生气,她还以为他出了这个门就会杀了她呢。
“我不过是不想多耽搁时日,按你这个速度,等我们回去了恐怕天都亮了。”
乌水:“……”
她趴在他的背上,随着他站起来,她低声说道:“最开始不是不想管我?你走你自己的,我也没说要同你一起回去。”
海瑾朝却是嗤笑一声,“怎么,你觉得你告诉苏四,你们就能躲过这一次了?”
他背着她,脚步却轻快起来:“不妨告诉你,早在我去煎药的时候,我便已经传信给陈琰和燕季了。现在就看谁的脚程快了。”
乌水嘴边的笑意瞬时凝固。
这海瑾朝倒真是警惕,那方才在医馆,他那副样子是在同她做戏?
这下算是轮到乌水在心里大骂海瑾朝了。
苏云漪弱不禁风的,若是晚了陈琰他们一步也就罢了。真碰上面,难保不会出事。
她气闷:“你放我下来。”
海瑾朝却是置若罔闻,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盛府去。
“海大人,你为何总要盯着我们不放?说到底,就算方才那人死了,也算是奴婢替大周除害了,总归他不是什么好人。再说我同娘子又不会伤害无辜之人,我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四周都是嘈杂声音,今夜端午,大抵是要等到很晚街上才会静下来。
海瑾朝轻笑,“你的话,我如今一个字都不会信,往后也不会信。不过乌水姑娘,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眼看此次就要落败,又立刻指责他,示弱博同情。
他这么说,乌水便不再多言,她心想,这人真是讨厌,将来有机会还是得杀了他。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走到了盛府门外。
刚一进清园中,就见苏云漪托着脑袋坐在石桌前,一旁的赵无坷静坐在她身旁剥好了一只粽子递给她。
再看一旁,燕季坐在台阶上,边剥粽子边叹气。
陈琰又是一副面色沉重的模样。
“乌水!”
一见到她,苏云漪就连忙跑了过来,“你受伤了吗?”
乌水垂眸,她在海瑾朝的耳边说道:“海大人您把我放下来吧。”
双脚落地后,乌水又连忙对苏云漪说道:“不碍事的,就是不小心磕到了。”
她说罢,嘴角带着笑意看向海瑾朝,又朝他伸出手。
海瑾朝没好气瞪她一眼,将手中的药放在了她的手中,淡声说道:“记得喝药。”
“多谢大人替我照顾乌水。”苏云漪连忙道谢,说罢,她便搀扶着乌水到了房间里了。
赵无坷看一眼他刚剥好的粽子,方才苏云漪一口没吃便跑去乌水跟前了,想必今夜她也不会吃了。
他无奈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粽子。
他们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有百姓给他们送来了粽子,平江的口味和梁都的不一样,尝起来还挺新鲜的。
元七却忍不住了,他一口将手里的粽子吃光,又跑到海瑾朝跟前伸手:“我银子呢?”
海瑾朝翻了个白眼,哼声道:“没找到。”
元七:“……你说什么!”
只一瞬间,元七便气得脸红脖子粗。
那么多银子呢!海瑾朝怎么能说找不到就找不到!
“你不是粗胳膊粗腿的吗?我还以为你能找到!”元七瞪着他:“早知道我就自己去了!”
他攒了那么久啊!
赵无坷生怕他再说出来什么冒犯的话,连忙走过来安抚他:“不许对海大人无礼,丢了多少,回头我给你补上。”
元七眼眶一热,世子对他太好了,可他不能白拿世子的。况且那可是他攒了那么久的银子啊!多少钱都不能替代的。
第32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五)
苏云漪刚到巷口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她皱着鼻子走进去,就见到地上躺着的破影。
不敢多有耽搁,苏云漪连忙就将他拉起来,试图拖着他就要离开巷子,忽然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她心中警铃大作。
今夜是端午,正常情况下是没有多少人会来这里的。
海瑾朝向来谨慎,他又怎么可能会真的抛下此处和乌水一同离开,恐怕她出了这个巷子就立马和陈琰他们撞上。
这下可真是将把柄交到他们手中。
苏云漪想着,将破影扔到地上,从袖口中掏出来火石,把巷子烧了。
陈琰同燕季赶来的时候就见到她站在巷子口,一脸焦急地看着他们:“陈大人,燕大人,我刚路过这里,怎么着火了?”
饶是如燕季这般头脑简单也能猜的出是她所为,还不等两人说话。就有赶来救火的百姓。
等到火灭了,哪还有破影的尸体。
再一看苏云漪这副无辜的模样,燕季是气不打一处来,心口闷着气被陈琰拽着回了盛府。
“真是没想到,她居然敢在城中放火!”
刚一进了房中,燕季就开始抱怨,“果然人不可貌相,世子妃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他说罢又看向海瑾朝:“不过大人,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你要不走,也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他话音刚落就被陈琰瞪了一眼,立马噤声。
海瑾朝自进房后便阴着脸,此刻端坐在桌案前,看向他们两人。
见他神色凝重,陈琰轻咳一声,“那接下来大人打算怎么做?”
海瑾朝抿唇,“先盯着她们,看她们之后会如何做。”
“先前盯了那么久也没见你盯出来什么啊,好不容易有了个破绽,证据还让人毁了。”燕季又忍不住嘀咕道:“都是美色误人,以前遇见这种事,大人哪次不是紧着正事。一碰到乌水你就……唔唔唔……”
他话未说完,嘴巴就已经被陈琰捂得严严实实的了。
陈琰看着海瑾朝那张快阴成地狱无常的脸,无奈叹了口气道:“恕下官多嘴,大人还是要做打算吧。”
他这话似有所指,海瑾朝瞥了他一眼,他早就知道苏云漪不简单。
今日之前,他也不是没想过乌水是怎么样的人。可他每次见到她,都忍不住想靠近她,同她待在一处,他总是会觉得安心。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今夜才恍然明白。
在巷子里,那个男人死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今夜之事和她脱不了干系。
他知道,他应该离她远远的。
房外月色如雪,为清园的青石地面洒上了一层薄薄的光。
苏云漪扶着乌水进了房中,又转身将灯点上,房中瞬时一片明亮。
她坐下,看了看乌水的腿,不禁蹙眉:“伤的这么严重?”
“我没事的,”乌水冲她摇了摇头,“破影今日死在这里,我们倒是可以一时蒙混过去。只怕他反应过来后,会带来麻烦。”
苏云漪垂眸,“我明白,今日委屈你了,只是若有下次,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我没事。”乌水冲着她笑了笑,“很晚了,娘子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还得赶路。”
苏云漪看一眼她苍白的面庞,轻声道:“不如我们缓几日再回梁都吧,你伤的太重了。”
“娘子说什么呢,梁都还有要紧的事情,我们又怎么好在这里耽搁下去。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会有事的。”
苏云漪抿唇,乌水说的没错,他们需得尽早回梁都的。
她叹了口气将药瓶放在乌水手中,“你的东西掉了。”
乌水只觉手中冰凉,她垂眸看一眼手中躺着的白色小瓶,又看向苏云漪,却听她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担心再打扰她休息,苏云漪没再多待。
游廊寂寥空荡,苏云漪手中提灯踩着月光往房中走去。
她是在巷子里发现的那药,苏无咎的手段她都知道,既然派乌水同她来了梁都,那又怎么可能会不想法子牵制住她?
她顿住脚步,抬眼望向高挂在天上的明月,夜已过半,薄雾浸月。
她忽觉心口发闷,早在离开清河之时,她便已经做好了同苏无咎为敌的准备。可如今,乌水的命在苏无咎的手中。
倘若日后乌水没有解药,她应怎么做。
“你站在这里干嘛?”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赵无坷还坐在石桌前。
“你还没睡?”苏云漪坐在他身旁问道。
赵无坷扬唇笑了笑:“你一直不回来,我不放心。”
他笑起来时,双眼更显透亮,饶是方看过明月,苏云漪却仍觉眼前骤亮。
她不禁捏了捏耳垂,嘀咕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看她眼神躲闪,赵无坷不禁捏了捏手指,站起来道:“先休息吧。”
“赵无坷,”苏云漪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今夜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吗?”
女子一身素白褙子,月光打在她身上,她头上的白玉簪子也发出淡淡的亮光,同月光糅合在一起。他垂眸,见到她紧握着提灯的那只手,手背上透出了青色血管。
赵无坷却反问她道:“难道你就不想问我,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出现?”
说话间,他朝着她走近了几步。
苏云漪抬眸望向他,如同先前在巷口时那样。
燕季眼看破影的尸体被化成灰烬,他气得直接抓住苏云漪的手道:“是你放的火!”
不是质问,而是指证。
苏云漪蹙眉,挣了两下,并未挣开。
她无奈看向陈琰:“陈大人也觉得是我做的?”
陈琰并未搭话,这火的力度刚好,恰好能将这巷子烧的一干二净,也恰好没能危及别处。其实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除了苏云漪,也想不到旁人身上去。
周边的百姓费力救火以后,听到燕季这么说,纷纷围了过来。
往常失火,轻则损失钱财,重则丢了人命。对寻常人家来说,不管是怎么样的后果,都是致命的打击。
苏云漪察觉到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不解、探究、愤懑。
她抬眼看着燕季说道:“我一个女子,如何有这样的胆子,我在这里放火,难道我是不要命了吗?”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盯着她看的那些百姓,轻声说道:“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以搜身,看我身上可有火石之类的东西。不过搜了身,若我没有,燕大人可得跟我赔个不是。”
燕季看着她淡然的面庞,心中不禁气闷,她不就是笃定了自己不敢搜吗?
他松开她,气得随口叫来一个妇人来搜身,他不能搜,那女人总可以吧。
陈琰见状连忙就拦住他,低声说道:“算了,都是误会。”
苏云漪轻叹一口气道:“本以为我们这一路相处,多少也算是推心置腹过的了,谁曾想,燕大人竟然如此不信任我。”
她这话刚落,就听人群中传来一道声音,“夫人?”
一个身着青葱色布衣的老媪挤开人群走到她身前,眯着眼睛看着她道:“方才离得远看不清,没成想,竟然是您。”
苏云漪愣怔住,又见她转头对众人说道:“依我看,此事还当真是误会。这曲夫人一个弱女子,这火怎么可能是她放的。况且,先前在盛府当中,是她和曲郎君他们救出来的那么多姑娘,咱们这么怀疑她,多让人寒心。”
在场的人当中,有几个本就觉得苏云漪面熟,听见她这话,连忙就随着应和,也有人开口去劝一旁阴沉着脸的燕季。
燕季正要说话,却是被苏云漪截去了话头。
“我知道燕大人对我尚有些误会,无妨,我相信,日久见人心,您说是吧。”
陈琰点了燕季哑穴,应着她说道:“您说的是,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罢,他拽着嗯嗯啊啊的燕季就离开了。
人群一哄而散,老妪拄着拐杖就往前走,破旧的巷口中,道路实在崎岖。她没走几步就要摔倒,苏云漪连忙就去扶住她。
老妪站稳后看着她笑了笑说道:“没事,夫人快回去吧。”
“今日多谢您解围,您一个人不好往回走,我送您吧。”苏云漪搀扶着她往前走。
若非她帮忙说话,恐怕方才的那些百姓也不会让她轻易离开。
思及此,苏云漪的心中不免惭愧。此事是她所为,偏偏还利用旁人逃过一劫。
老妪无奈笑了笑,“这是应该的,若非夫人,恐怕我这老婆子进了地底下也见不着我那小孙女回来。”
她说着,眼睛不免有些红,“这原本啊,我今夜出来是买些食材的。她昨日回来是一口东西都不肯吃,方才同我说,想吃玫瑰芋头了。亏得我路过了,要不然,您可就得受委屈了。”
她腿脚不好,眼看着又要摔倒,苏云漪伸手正要扶住她,却见眼前掠过一抹玄色衣襟,其上的青竹一闪而过,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将人扶住了。
高处的砖瓦再遮挡不住,月光倾洒,尽数落下。方才暗沉的街巷骤亮,犹如晴昼。
第33章 岂得长年少(一)
银白的月光倾泄而下,落在青年玄色的衣袍上。
他将老妪扶稳后便微蹲下身子道:“我背您吧。”
青年孤直的后背落在眼前,老妪看向苏云漪,面上有些无措。
苏云漪抿嘴笑笑,“这条路不好走,还是让他背您吧。”
老妪没再推辞,任由赵无坷背着她往回走了。
一路上,赵无坷按照老妪的指引往前走。
他们从寂寥无人处走到人声嘈杂处,最后走到一条僻静的街道上。
还不等他们往巷子中走,就见一女子跑了过来。
苏云漪对她有些印象,但她此刻同先前有些不同,不再穿着破旧的衣衫,而是穿了一身崭新的藕荷色团花裙,有些枯黄的头发被挽成了朝天髻,头上簪着两朵绒花,面色发黄可比之先前却好转了不少。
赵无坷见状,连忙将老妪放了下来。
小姑娘连忙拉住她的手,急得像是快哭出来一样,“祖母您这么晚还不回来,我都要担心死了。”
老妪连忙哄她,“是祖母不好,下次不会这么晚了。”
说罢,又连忙对着苏云漪两人道谢,“多谢两位送我回来,走了这么久,不如到家里喝口茶?”
苏云漪摇头,她轻声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老妪点头,她摸了摸身旁小孙女的头对她说道:“快同郎君和夫人道声谢,咱们这次也是多亏了他们。”
小姑娘抬眼,却被赵无坷止住了,他道:“不必多谢,日后夜深了还是不要独自出门。”
老妪点头,一旁的小姑娘扯了扯她的手臂,催促道:“祖母我们回去吧。”
庭院中,二人四目相对,这一次,他们都不再闪躲,也都能从对方的眸光中探到坦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云漪终于放下心,她道:“你不知道我的目的,不怕将来我反过来对你不利?”
看来他今夜早就知道她做的事情,他也知道她对他并不坦诚。或许,今夜她实在摆脱不了燕季,他也会出手帮她。
苏云漪心里不禁疑惑,他为什么不拆穿她。今夜他若是出手,恐怕她必死无疑。
他不应该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于他而言是个威胁。
“你应该告诉我的,有我帮你,你今夜应当会顺遂许多。”赵无坷微皱的眉头逐渐平展,他赞许道:“不过你今夜做的很好。”
起初他察觉到的时候,他有些气恼,恼她不告诉他,独自一人去解决事情。
可等他赶过去的时候,看她被燕季质问,他便知晓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他总归是不能陪在她身边一辈子,许多事情都是要她自己去面对。只是他心里不禁发闷,原来她的处境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需要她时刻谨慎行事,他也不知道,像今夜这样的险境,她陷入过多少次。
苏云漪抬眼,见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她手指不禁捏紧提灯,沉声道:“我的事情,我一人处理便好,不劳你费心,也希望你不要过问我的事情,你我之间,还是泾渭分明的好。”
她不想深究他今晚的言行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他们除了这表面上的夫妻情谊,唯一能够有的便只有留郡的那桩案子。
她说罢,越过赵无坷就往房中去了。
彼时月上柳梢,清风吹过窗棂,席卷桌上燃着的一盏残灯。
褚拭昭踏进林府的时候,恰巧街上传来了一声打更的声音。
随着管家来到林民詹的书房时,他就见林民詹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褚拭昭拱手,“老师。”
管家悄然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不等他起身,林民詹便急切地问他道:“你不是说吴嘉会和盛宪会将事情处理好吗?怎么如今让人查出来了?”
烛影跳动,褚拭昭抬眼就见到他面上的焦急之色。
几日前,平江的确是有消息传来,那时他们便已经笃定赵无坷的身份,既然他查了出来,那也不必再给他任何回京的机会了。
只可惜,吴嘉会他们失手了。
“老师且放宽心,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们还未回京,平江离梁都这么远,万一回来的路上,吴嘉会死了,任凭赵无坷和海瑾朝如何攀扯,没证据的事,那也只能算作他们诬告。”
他说罢,只看到林民詹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低头拍了拍皱了的衣襟,片刻后又有些犹豫:“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赵无坷一路上必定万分谨慎,若被他抓住了把柄,我只怕会……”
“他们离开时本就只带了些护卫,就算加上海瑾朝那些人,只要我们做的隐蔽,也不怕他们察觉,说不定,还能趁机了结了他。”海瑾朝眯了眯眼,“他活着一日,于我们而言,也是祸患。”
说罢,他对上林民詹犹豫的双眼,安抚道:“老师放心,你我是一条道上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来坏了我们的事。”
林民詹捏紧了手,这三年赵无坷一直待在江王府中,便是他想动手,也寻不见机会。
不管是赵无坷还是谢照青,他们活在这世上一日,他就多一分焦躁。只有当年那件事牵扯上的人都彻底张不开嘴,他才能够心安。
这次是最好的机会。
林民詹不再犹豫,他抬手拍了拍褚拭昭的肩膀道:“这次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是,”褚拭昭压下嘴角的那一丝笑意,低声说道:“那学生先告退了。”
正打算退出去的时候,却听林民詹轻声唤道:“拭昭,还有件事。”
他说罢,示意褚拭昭坐下,轻笑着道:“若是没记错,你今年二十二了吧?”
褚拭昭点头,他敛袂坐下,应声道:“老师好记性。”
林民詹笑了笑,他打量着褚拭昭,青年姿态恭谨,端正坐在案前。他出身算不得好,处事谨慎有度,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容貌也算是上乘,除去眉间的那道不甚显眼的疤痕,教人找不到任何值得挑剔的地方。
他长叹一口气说道:“记得当年初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未满十岁。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忆起往昔之时,倒还真让人恍惚。”
“学生能有今日,还得多谢老师提点。”褚拭昭连忙道,“自跟在老师身边的第一日起,我便下定决心此生必定要回报老师恩情。”
言罢,林民詹却摇头,“你啊,日后的路比我长远的多。我膝下无子,只得了静薇一个女儿,还有你这个学生。说是学生,可我这心底早就将你视为亲子。”
褚拭昭心头一紧,不必多听,他就已经猜到林民詹的后话。
他松开紧攥着的手,连忙站起身道:“老师厚爱,拭昭没齿难忘。也定将娘子视为亲妹,来日也会竭力寻到机会将她带回梁都同您团聚。”
烛光忽闪,窗外狂风顿作,拍打门窗。
林民詹抬眼,有些浑浊的双眸中似是涌过暗流,他摇摇头叹息道:“这个我自有打算,只是我想,你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有心替你说亲,却也不知道你可否有中意的女子?”
他语气温和,其间却隐着试探。
褚拭昭方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他顾不得气恼自己方才的冲动,连忙就道:“学生平日公务繁忙,这等事情倒没想过,一切都听老师的安排。”
他模样恭敬,林民詹心头的疑心却越发的压不住了。
人在下意识的时候做的反应是最能显露出来这人的内心深处的,他不想娶林静薇。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林民詹本就是打着同他商量的心思的。可他方才反应那么激动,看来是从心底抗拒。
他们两人心知肚明,只要褚拭昭娶了林静薇,他只会得到更多好处。
可如今,他拒绝了林民詹,在他心里,有比朝堂功名更重要的东西了。
“好孩子,”林民詹轻笑一声道:“你同旁的郎君不同,婚事上需得慎而重之,倘若走错了路,只怕如今的这一切都会毁于一旦,你思量着是不是?”
褚拭昭颔首称是。
“行了,你早些回府吧,婚事上我会帮你留意着。”林民詹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漠然道。
褚拭昭敛袂行礼,“是。”
甫一出门,一阵凉风袭来,吹散了方才在林民詹的书房当中积攒下来的躁气,却又让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雁裳替他披上披风道:“这些日子天凉,大人还是当紧些罢。”
他见是她,心下有些惊诧。
避开她的手,褚拭昭系好披风后便领着雁裳往林府外去了。
出了府他才开口询问雁裳道:“你怎么回来了?”
雁裳是他六年前就带在身边的护卫,因她是女子,武功又极好,三年前便被他安插在许府当中。
她抿唇,“属下担心大人,如今多事之秋,便想着回到您身边帮您。”
看褚拭昭冷着脸看她,雁裳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道:“况且许娘子那里不需要属下,是……是她让属下回来的。”
褚拭昭蹙眉:“这是何意,她发现你了?”
第34章 岂得长年少(二)
对面人眸光阴冷,雁裳屏息道:“许娘子聪慧过人,她察觉到了之后便问过属下,属下不敢欺瞒,又想到大人身边正是用人之际,便也就回来了。”
褚拭昭脸色一变,他狠狠瞪一眼雁裳,“你回府后自去领罚。”
他说罢,径自离开了。
他走的并不是褚府的方向,雁裳望着他的背影,心沉沉地下坠,又被席卷而来的夜风卷动,重新放回到原处。
许月恒这些日子都极少出府,她在许府中向来无人问津,又很少同京中女子来往。没了褚拭昭偶尔过来,她已经月余没见人了。
自上次夜里那番话后,褚拭昭也没再来过问她。
他翻墙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
月明星稀,女子身形单薄。
褚拭昭顿了顿,他有些踟蹰,自作主张地往她身边安插人,是他之过。
大约是院子里太过寂静,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变得过于明显。
许月恒转头就看到了褚拭昭,她从秋千上下来,对着褚拭昭福了福身。
走近后,借着月光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一身湖绿平织云纹褙子,妆容正好,看起来是在等他。
褚拭昭捏了捏手,他道:“抱歉,我……”
他语塞,同她说不是刻意在她身边安插人手,还是说他并非是着人监视她?
都不是,他是刻意的。
他心里也知晓,将雁裳安排在她身边,既有保护她的意图,但更多的是监视她。
他无从辩解。
他心中无措,却不防许月恒扑进他怀中抱紧了他。
一瞬间,褚拭昭只觉天旋地转。
他望不见天上的明月,也听不到风声虫鸣。
只能感受得到紧紧抱着自己的那双手,只看得到靠在自己怀中的这女子。
他感觉自己发声都极为困难,如同从两座石壁间挤出来的一股风。
“怎么了?”
许月恒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她低声说道:“这些日子你不来找我,我很想你。”
褚拭昭垂眸,夜色浓重,他看不清她的面庞,却也仍是止不住心动。
“对不起,那日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的,我需要你,很需要你,见到你的时候我并不会感到负担,我很高兴。可其实我也会怕,明明我心里一直都放着一个人,我见到你的时候就会把他忘掉。我不想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所以那天说了那些话。可这几日我又想通了,我心里有你,他已经成了过去的人,我应当往前走。我也不想因为他,再让你难过了。”
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连忙松开了褚拭昭,又胡乱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褚拭昭听到她这些话,不禁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他将许月恒抱在怀里,颤抖着声音说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你这番话了。”
许月恒靠在他怀里,听到他心口处毫无规律的心跳声,垂下眼睑,目光落在了院中的那架秋千上。
“月恒,我会待你好。”褚拭昭说道,他话语中是掩不住的喜悦。
许月恒仍是看着那架秋千,淡白的月光洒在秋千上,明明几步路的距离,却又让她直觉很远。
她轻声说道:“我相信你。”
褚拭昭听此,忍不住笑了。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又松开许月恒,小心翼翼地对她解释道:“雁裳的事情……我……”
他话未说出口就被许月恒打断了,“我都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让她回去,一来,是因为我这里实在清净,往常也没什么人过来,倒不如让她回到你身边;二来,”她冲他笑了笑,轻声道:“我不让她回去,恐怕你就不会来找我了。”
褚拭昭:“那我明日再派个人过来护着你。”
“不用,”许月恒轻声说道:“我这里真的没事,你放心就好了。再说府中有护卫,出不了什么事。”
她再三坚持,褚拭昭也只好作罢。
“不过你若有事,可一定要同我说。”褚拭昭又叮嘱她说道。
虽说许府守卫众多,她等闲不会出什么事,可她自幼父母双亡,恐怕许大人他们也难将过多的精力放在她身上。
“好。”许月恒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看我,跟你说了这么久,都忘了时辰了。”褚拭昭才反应过来如今已经很晚了,他连忙道:“你快回房休息吧。”
一直看她进了房门,褚拭昭才翻墙离开许府。
……
褚府当中灯火通明,褚拭昭回去的时候,就见到雁裳跪在他书房外面。
她刚受过刑,此时双唇发白。
“领过罚便回去吧,无需在此跪着。”褚拭昭淡声说罢,便要往房中去。
却听雁裳急忙说道:“属下还是想同大人说,您还是离许月恒远一些吧。”
她刚说罢,就见褚拭昭乍然转过身来,一只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咽喉。
“你有什么资格直呼她的名讳?”褚拭昭冷声说着,“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刻意让她察觉到的,雁裳,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自作主张。”
他说着,手上力道愈大。
眼看雁裳面色发红发紫,一旁的银戢连忙就道:“大人息怒,再这么下去,恐怕雁裳真的就死了。”
褚拭昭冷笑一声,“做都做了,还怕死吗?”
说罢,他垂眸看着雁裳,“记住,日后待她就要同我一样,否则,便不是杖刑这么简单了。”
他松开手,转身就往书房去了,只留下一句话:“银戢跟我进来。”
雁裳得以呼吸,不等缓过来就要跟着他往书房中去,却被银戢一把拦住了。
银戢撇头看一眼方被褚拭昭关上的书房门,低声对雁裳说道:“大人正在气头上,你上赶着过去,不要命了?”
雁裳蹙眉,她道:“你不觉得,大人对许月恒太过在意了吗?”
“那是大人的事情,你我无权过问。”银戢看着她说道:“大人一向都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们只需要按吩咐办事,余下的,我们都无权过问。”
雁裳却忽然有些焦躁,她看着银戢道:“许月恒先前同赵无坷那种关系,你怎么就能保证,她将来不会在大人身后捅刀子?我看得出来,大人分明是对她……”
“打住。”银戟见她情绪激动,连忙就低声喝止,“雁裳,且不说许娘子不过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对大人是做不了什么,你这般忧心,也未免小瞧了大人。再说,就算大人想娶谁,我们也无权过问。这些话以后还是少说吧,免得丢了性命。”
他说罢,转身就往书房中去了。
刚踏进书房,迎面就见腾空飞来一只令牌。
银戢伸手接过,草草地看了眼后,他连忙转身合上门。
“你带几个人过去,赵无坷就要回京了,找准机会下手,不过别真把人杀了。”褚拭昭淡声说道。
银戢点头,“是。”
外间又传来一声更夫打更的声音,银戢垂眸看向他,他正端坐在案前,分明还是这个人,可同往日相较,却让人窥到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他想起来方才在外面时,雁裳说的那些话。
“大人,属下不明白,您为何不趁此机会杀了赵无坷和海瑾朝,他二人活着,于我们而言,始终是祸患。”
褚拭昭抬眼,烛光微晃,散出的那层薄薄的暗圈笼罩住他,在他的脸上徒添一抹阴沉。
“他们二人,我留着自有用处。要杀他们,将来有的是机会,”他说着,轻笑一声,“林民詹想用婚事掌控我,总以为我还能任他摆布,可惜了。”
他早就不是那个能任他林民詹驱使的少年了。
早在当年,他就已经想过了,这辈子,迟早要让林民詹遭到反噬,他要让林民詹自食恶果。
狼毫被他轻轻扔在书案上,银戢垂眸应道:“属下明白,那属下先下去准备了。”
见他轻轻颔首,银戟连忙退下。
房中霎时寂静一片,褚拭昭抬眸,明月已有渐隐之势。
不知不觉,竟然就要天亮了。
他垂眸,看到胸前的那块衣襟上,已经干掉的泪痕。
眼前瞬时浮现出许月恒的面庞,他不禁扬唇笑了。
只要除去了林民詹,这世上就再也没人会伤害她了。只要他将事情解决了,那他就能光明正大的娶她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照亮了昏黄的书房。
褚拭昭吹灭了烛火,动作却不禁顿住。
从前她心中没有他,他自不需忧心什么。可日后倘若她知晓他所做的一切,可否会恼了他。
褚拭昭不禁捏紧了手,他始终是亏欠她的,这几年他也总回想过去,若他没做那些事,如今也不必日日忧心。
可若无当年之事,他也没有资格站在她面前。又或许,她如今已是他人之妻,连“褚拭昭”这个名字都不曾知晓。
褚拭昭打开书房门,晨光熹微,轻又凉的风中夹杂着草泥的气息,他环顾四周,初次发觉自家庭院中的景色是这般宜人。
远处的高墙上落了几只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却显得分外悦耳。
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后悔他所做的一切事情。
第35章 岂得长年少(三)
道路两旁的野地荒芜,杂草丛生。
天色已稍显低沉,远处竹林掩映之中,隐约可见一家客栈。
海瑾朝停住马,问赵无坷两人:“郎君,前方有家客栈,我们先去歇歇脚吧?”
得到马车上赵无坷的许可,一行人便望客栈去了。
这块地界人烟稀少,寻常时候少有人来。
客栈四周长满了翠竹,尽管地处偏僻,客栈中的景色却是怡人。赵无坷几人踏进客栈时,就见到一男子趴在柜前睡觉。
元七见状,连忙上前去将人唤醒。
“嗯?来客人了?”男子伸了伸懒腰,一睁眼,就见他们浩浩荡荡二十多个人看着他。
“你们……都住店啊?”
听见他这话,燕季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人长得倒是俊俏,可看起来也太迷糊了。
再说这么大的客栈只他一个东家忙活,就算他不是什么图谋不轨之人,那这客栈能让他们休息好吗?
思及此,他看向海瑾朝。
似乎是猜到他要说什么,海瑾朝低声对他说道:“不住这里就睡外面了。”
闻言,燕季抬眸看一眼前方赵无坷的背影。
说的也是,他们也就罢了,赵无坷养尊处优的,怎么能在外头过夜。
这头,元七已经跟这掌柜交付好定金了。
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落在手中,掌柜面上笑开了花,他连忙领着几人上了楼。
……
客栈古朴简洁,约莫是这掌柜每日晨起便会收拾。
苏云漪刚合上房中,就见唐铃铃推门进来了。
赵无坷偏过头咳嗽两声,声音虚弱,“下次来之前,先敲门。”
“先来给他看看吧。”苏云漪合上门对唐铃铃说道。
赵无坷却是撑着下巴坐在桌前,“有什么好瞧的,我休息一阵便好了。”
话刚落,就生生挨了苏云漪一记眼刀。
唐铃铃见状,拉过他的手就把脉。
小孩眉头渐渐皱起来,嘀咕道:“你这个样子,本就不适……”
“哎呀,我这突然想起来,”赵无坷骤然打断唐铃铃,看着苏云漪说道:“你先前给我抓的那药,让他看看行不行。”
苏云漪听此,连忙就将先前的药方拿了出来。
这药是她在平江的一家医馆中让人开的,看赵无坷这样,也没法根治。不如让唐铃铃看看。
唐铃铃打开这药方,执笔在上面添了几味药材,蹙眉道:“这药方倒是能缓解他这病症,只可惜,治标不治本。”
苏云漪看着他新添上的这几味药材,忧心道:“这方圆十里也没药房,到哪抓药啊?”
“反正明日就回京了,就先按老方子给他煎药吧。”唐铃铃道。
他说着,又颇无奈看一眼赵无坷,说不好听的,反正他这身子耽搁了这么久,再耽搁一两天的,又算什么。
苏云漪点头,“好,我这就去。”
她刚转过身就要往外走,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偏头看向唐铃铃:“等回京了,按您改的这方子抓药,他会好吗?”
唐铃铃刚要说话,手心传来一阵刺痛,他撇头就见到赵无坷暗含警告的目光。
看他要哭不哭的神色,苏云漪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感觉,她道:“治不好?”
“怎么可能!”唐铃铃顿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眼看自己距离赵无坷有一段距离,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他拍拍胸口,对着苏云漪保证道:“这世上倘若我不能治好他,那他可就只能等死了。”
说罢,不等苏云漪说话,又催她道:“你先去煎药吧。”
苏云漪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点头出去了。
“吱呀——”
直到彻底听不见苏云漪的脚步声,唐铃铃才又坐在赵无坷身旁,他蹙眉道:“我方才骗她的,眼下的我,根本救不了你。”
赵无坷扯唇一笑,揶揄道:“那你装的还挺像的。”
此时他面色比方才更为惨白,唐铃铃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先别说话了,我先替你施针。”
“不必,我一会儿用过药便好。”赵无坷摇了摇头说道。
唐铃铃却是拉着他到床榻上。
别看唐铃铃个头小,拽动一个虚弱无力的赵无坷还是轻而易举的。
“你知道的,不管是她在平江开的那些药,还是我改过的这药方,对你来说,只能让你看起来不像现在这么虚弱。你身体这个样子,实在是不能再折腾了。”
原本赵无坷这样,就应该静养,偏偏又特意出了躺远门,从脉象上看,他定是动武了。
唐铃铃心里不禁摇头,这人真是嫌自己死的太慢。
赵无坷将衣服一件件解下,唐铃铃瞥见横亘在他背上的一道道疤痕,微微诧异。
“我记得当年师父给过你祛疤膏,你……怎么不用啊?”
当时在苍华山的时候,这人浑身被灼伤,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唐铃铃那时候比现在还要小上几岁,医术远不如如今。
正在山上摆弄草药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这位小郎君,不知唐大夫可在?”
他抬眼就望见一男子,他面上被涂得黝黑,一身黑衣比之寻常更显深色。
许是常同病患打交道,唐铃铃打小就血腥味更为敏锐。面前的两个人看起来都是要死不活的样子,这年轻郎君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唐铃铃抬眼,只看到昏迷的这个人整张面庞都是血肉模糊的模样。
饶是见过不少病患,几岁的孩子也仍是害怕,他几乎是吓得叫了出来。
唐愈听到声音,走了出来,皱眉道:“嚷什么嚷?”
说话间,目光略过面前的这两个生人。他怔了一瞬道:“你是求医?”
年轻郎君点头,他道:“我知您的规矩,还请您帮我救我兄长。”
他说罢,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递给唐愈:“晚辈不敢坏了您的规矩。”
唐愈看着那玉佩怔了一瞬,他抬眸看着面前的少年,提醒道:“你们二人,我只能救一人。”
少年点头,声音坚定又不容拒绝:“晚辈明白,我只求您救我兄长,此生此世,保他长命。”
这实在是有些难为人了。
他背上的这个人伤的这样重,都不知道现在可否还活着没有。
本以为唐愈不会答应,谁知他重重点头,“好。”
将人送进房中后,唐铃铃看到师父给那人解开衣服。浑身的伤痕裸露出来,他看到那人身上的伤口溃烂,肌肤被大片大片的灼烧,骨头都露了出来。
唐铃铃转身就跑了出去。
他忍不住扶着墙壁干呕,忽而听到房中师父的声音:“铃铃进来帮个忙!”
不是他不想帮,实在是那人的伤实在是太瘆人了。
所幸唐愈是让他带着醒着的那个去休息。
那段时日,唐铃铃也就给唐愈打下手,递个药、送个水之类的。
青年后背上的伤疤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变淡,反而更显得可怖。
好在如今唐铃铃长了几岁,并不会像当年那样害怕。
“吓到你了?”
赵无坷听他发问,温声道。
银针刺入他后背上的穴位,唐铃铃低声说道:“我只是好奇,明明有祛疤膏,你为何不用?”
带着这么难看的伤疤,就算是男人,也不能说不在意吧。
赵无坷却没再应声。
……
苏云漪问过掌柜的,就到了后厨去煎药。
后厨就在这客栈的后院房中,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大抵是掌柜的极爱竹子,后院里也种满了竹子。
绕过竹林,就看到了后厨,其间灯火通明。
苏云漪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到乌水在灶台前生火。
见她进来,连忙走过去问道:“娘子是饿了?膳食马上就好。”
苏云漪将手中药材放下,“我是来煎药的,怎么就你一个人?”
这客栈一个帮手也无,这些都得他们自己来。
加上同路的都是男人,偏偏苏云漪方才只顾着赵无坷的身体了,却忽视了膳食。
说话间,她就已经开始拿起来一旁的青菜去清洗了。
“这些事情我来就好,我们人又不多。”乌水连忙说道:“娘子不是来煎药的吗?灶台你先用吧。”
苏云漪不说她也能猜到这药的用处,单看赵无坷的脸色惨白成那样,想猜不到都难。
“总不好都让你做了,两个人的动作好歹快一些。况且,赵无坷有心将我支开,我晚点回去,正好如他的意。”苏云漪说道。
看着她的动作,乌水不禁一怔,“他有事瞒着娘子?”
苏云漪将菜洗好放在一旁,见她这副神情,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还不少。不过只要他不挡我的路便好。”
说罢这话,忽而听得乌水长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他把娘子放在心上,不会对你有所隐瞒呢。”
两人各自都沉默了一瞬,又开始忙活手上的事情。
不知道何时,乌水又看向苏云漪道:“那他娶娘子过门,是真的另有所图?”
苏云漪撇头,就见到她面色不虞地切着案板上的肉,不禁轻笑:“难道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当时圣旨一下,她们不就猜到了吗?赵无坷娶她,总不能是因为对她生了爱慕之心吧。
第36章 岂得长年少(四)
庭中蝉声四起,淡白的月光照进堂中,掌柜的坐在柜前,伸了伸懒腰。
若是往常,此时他已经安然入睡了。他这客栈,来过的客人屈指可数,上次有客人入住已经是半年前了。
他也实在是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人会来,以防他们有什么要求,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还多。
正准备要往后院去,却骤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掌柜的那双眼珠子瞬时变得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上几分。
他咧嘴转过头去,就见到一伙黑衣人走了进来,他们各自都蒙着面,腰间走都挂着刀,刀锋锃亮。
这样子不像是来住店的啊。
掌柜的意识到这一点,转头就要往后院跑。却不防堂中地滑,惊慌失措之下竟直摔了个大跟头。
燕季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了这一幕,连忙伸手就将他扶起来,低声说道:“我来应付就好,你先回去吧。”
他说罢,就将腰间的长剑拔出,瞥一眼掌柜的打着颤的双腿,不禁蹙眉:“还不走?”
总不会是让人吓得动弹不得了吧?
下一瞬,就见这人连跑带爬地就往后院跑去了。
厢房中,唐铃铃骤然听到一阵刀剑相撞的声音,他看一眼就要起身的赵无坷,出声阻止:“你不能动。”
现在他施针,这人倘若强行中断,恐怕真的就没命了。
赵无坷强行让自己压下心头的那缕燥乱,苏云漪煎药到这个时辰还未回来,他只怕她出了什么事。
他有些后悔,早就该想到的,林民詹不会就此罢休,不该让她一个人出去的。
“你别担心,她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茬,她……”
说话间,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唐铃铃连忙跑过去将门打开,就见陈琰一副肃穆之色,看着他道:“请世子安心,外间一切都有微臣。”
唐铃铃心里有些诧异,看样子他们是猜到赵无坷身子不适了。
如今过来叮嘱他们,无非就是让唐铃铃安心地为他诊治罢了。
唐铃铃又觉得这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就方才下马车的时候那个脸色,让人想不看出来都难。
他冲陈琰笑了笑:“多亏了陈大人,对了,世子妃方才去煎药了还没回来,大人可否让人去找找?”
见陈琰应下他才放下心来。
血月相融,高悬在空中的明月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一丝血色。
掌柜的从前堂跑到了后院,一眼就见到了灯火通明的厨房,想到此时仍在厨房当中的两个女子。
他大约也能猜到今晚的这些黑衣人的目的,要怪也只能怪他倒霉,偏偏就遇见了这些个人,本以为是送财的,没想到是来索命的。
看方才那少年,功夫应当不错,他年纪尚小都是如此,更别说楼上那些长他几岁的了。
掌柜的想,绕过竹林就能到后山。他先在山上过一夜,等他们打完了他再回来。
只是他又想到今日见到的那两个女子,她们都是弱不禁风的姑娘。
说不准此时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倘若他不知会她们一声,等她们过去的时候遭到了那些人的毒手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连忙就往厨房中跑去,“姑……”
还不等他出声就被人掐紧了脖子提溜到了身前。
“找死的?”
男人阴冷的声音传到了他耳中,掌柜的只觉得他脚下一重,活像是地底的阎王伸手溜要将他拖到阴间去。
苏云漪抬眸看着眼前的男人,淡声道:“二哥深夜前来,只是为了杀这么一个无辜之人?”
男人听见他这话,不由得冷笑一声,启唇道:“怎么,你都敢戕害自家姐妹的性命,还会在意我手中这人的一条贱命?”
前堂打斗的声音仍未中止,苏云漪垂手。
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苏鹤行。
方才乍然听到前堂的打斗声,苏云漪和乌水便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正要往前堂去,却见房门被人踹开。
她见到了一张不太熟悉的面庞。
苏鹤行身上的黑甲泛着光,还带着一丝血腥味。
看他这副样子,苏云漪猜的到,他正是从边黔赶来的,一路不停歇,也顾不得回一趟清河,只为了取她性命。
破影没能及时回去,苏无咎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不愿意在她身上有任何的折损,便派了苏鹤行来。
甫一见到他的苏云漪连忙行礼:“二哥,你怎么来了?”
她一副焦急的模样,“我听到前堂有什么动静,该不会是这客栈进了什么贼人,那官人他们……”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见苏鹤行伸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二郎君,您这是干什么呀,快放开娘子。”乌水见状就要去掰他的手,却被苏鹤行一脚踹开。
后脑却撞到了桌沿,晕了过去。
苏云漪呼吸不畅,只能艰难地发出声音:“二哥,我做错了什么,你竟然要杀我?”
她挣扎着就要抬起来手。
苏鹤行垂眸,冷眼看着她这张通红的脸,幽幽道:“苏毓染是不是你害死的?”
苏毓染是苏家大娘子,原定的便是她进京选秀。
若是没有这许多的意外,此时她便已经成了太子妃。
“我……我害大姐做什么?”
苏云漪终于会攥到了腰间的荷包。
“做什么?”苏鹤行嗤笑一声,手上的力道渐渐变大,他道:“苏家能进京参选的也只有你和她,她死了,可不就只有你能进京?是我糊涂,早知道你是这么一个恶毒的女子,你出世那年我就该将……”
他话音未落,就见苏云漪手中攥着几根银针就要刺入他脖颈当中,连忙松开了掐着她脖颈的手,将她踹在了一旁。
苏鹤行十二岁便从军,又没收着力,苏云漪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他踹出来了。
她抬手抹去唇角的血,站起身道:“看来二哥对我误解颇深,我也无从辩解。只是,我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即便是二哥将我羁押送官,我也不会认。”
“你在威胁我?”
苏鹤行左手抚上腰间长剑,眯眼看着她。
审查案件是三法司之责,苏鹤行是没有资格审她,更没有资格对她动刑。
“不敢,”苏云漪冲他笑了笑,淡声道:“你我兄妹多年未见,方才见到二哥,我实在是欢喜的紧。却没想到,你是为着索我命来的,我心中虽悲戚,却不得不提醒二哥一句,别忘了你是如何走到如今的位子的。”
少女面上的笑瞬时更显刺眼。
苏鹤行心中一惊,此时他才恍然发觉,其实他从未真正的了解过他的四妹。
自她记事起,苏鹤行就觉她唯唯诺诺的,让人不喜。
苏家的兄弟姐妹从来都不待见她,偏偏她总是跟在人身后粘着。苏毓染最是厌恶她,平日里捉弄苏云漪,却也总见她冲人讨好地笑笑。谄媚的样子半分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娘子,倒是同底下的那些贱奴无二。
苏鹤行常听生母说起,果真是秦氏那等下贱人所出。
他不明白为何府中如此厌恶秦氏母女,却也没往深处想。只是偶尔会往苏云漪手中塞去一块点心,或者一个暖炉。
每次这样,她都会冲他笑笑。
谄媚。
他常这样想,一直到了十二岁他离开清河前往边黔大营,至今已有十一年未见她了。
可如今,看着面前女子淡然的面庞,他却不禁在心里摇了摇头。
苏云漪不能留,他有一股直觉,她将来必定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到这,他就要拔出腰间长剑去将苏云漪处置了,却听见她开口说道:“二哥,你我是一样的人,你又何必在此时戴着面具,假作高高在上、秉公执刑的刽子手呢?未免虚伪。”
苏鹤行抬眼瞪着她,若说他方才有所猜疑,那么此刻,便是肯定了心中的那份猜测。
还不等他出口,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身就将身后推门而入的这人掐着脖子提溜到了身前。
抬眸时,苏鹤行看到苏云漪眼睫微动,他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他的四妹心肠竟然这么软。
可既然心软,又为何敢毒害亲姐,为何又敢威胁亲兄长。
“别别别……别杀我,我……不……”
掌柜的想开口讨饶,苏鹤行却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让他再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苏云漪冷眼看着这情形,苏鹤行是真的想将他们杀死。
这掌柜也算是撞在了刀口上了,方才她那么说,也不过是想同他拖延些时辰,好等赵无坷或者海瑾朝的人过来。
谁能想到,先是这么一个无关之人过来了。
苏鹤行做贼心虚,向来被他用来示人的那副名为“良善”的面具被人撕开,他当然是恼羞成怒……
不管掌柜的方才有没有听见他们说的那些话,苏鹤行都不会饶过他。
“二哥,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活着对你来说威胁不大。况且,这里平白死了人,官府追查起来,难保不会给二哥仕途上添上一抹污点,更有甚者,恐怕二哥都不能活着回到边黔了。”
第37章 岂得长年少(五)
不说别的,苏鹤行在没有诏令的情况下就擅自离开边黔,传到建宁帝耳中,别说仕途,就算是他这条命都难留下。
更别说,如今苏云漪身份不同往日,倘若他当真动手,京官查出来,莫管因由,整个苏家都是逃不过问罪的。
“是吗?”苏鹤行轻笑一声,“那还真是不巧,今日客栈中潜入刺客,虽然海瑾朝一路护卫你们,可事发突然,他分心乏术,一时疏忽,让你们惨遭奸人毒手,这样,应是说的过去吧。”
苏云漪抿唇看一眼掌柜的,他脸色已经有些发红。
“那可就糟了,看来二哥的秘密就要保不住了,”苏云漪随意找了个竹凳坐下,轻笑着道:“早在十二年前,我无意间得知二哥的秘密之后,便一直小心替你守着,妹妹为了兄长煞费苦心,”说话间,她抬手捂着心口,以一副失望之色来看苏鹤行:“没想到你会这样待我。死我倒是不怕,只怕日后不能替二哥保守秘密了。”
苏鹤行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不等苏云漪再说话,一支箭羽直直射了过来。
苏鹤行听到身后的异动,他连忙就松开了手中的人,闪身到了一旁。
“没事吧?”海瑾朝进来将掌柜的扶起来。
掌柜的大口大口的呼吸,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苏鹤行,“他……”
见他呼吸困难,海瑾朝又连忙帮他顺气,轻声说道:“他不是什么恶人,同我们是一路的,方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
开个玩笑?
掌柜的抿唇看他,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方才这俩人说什么,他可是听的一清二楚。
一个是身负杀人罪责的嫌犯,另一个上来就要掐死他。
本以为后来的这个是个好的,谁成想……
海瑾朝看他面色渐渐恢复了正常,连忙又道:“前面的那些刺客已经伏诛,你可安心了,快去休息吧。”
说话间,他已经将乌水打横抱起来了。
又看向苏云漪:“夫人一直不回去,郎君很担心你。”
苏云漪点头,她捉裙跟着海瑾朝往外走,却听到立在墙边的苏鹤行道:“你这是要帮她了?”
海瑾朝垂眸去看怀中的乌水,方才他抱她的时候就看到她后脑处的那个鼓起来的包,此时她仍是蹙着眉头。
该是撞的有多狠,才让她昏了过去。
海瑾朝抱着她的手不禁紧了些,却又怕她痛,稍松了下来。
他撇过头去看苏鹤行,淡声道:“苏家的案子,若有疑点,你大可报至三司,或者直接面呈官家。可你不该伤及无辜,就算是苏云漪有罪,也不该由你动手。”
苏鹤行知晓这是触及他的底线了,海瑾朝素日里最是看重法度。他伤及无关之人,海瑾朝只是以箭羽警告,便算作是看在他们昔日的情分上了。
“今日是我之过。”苏鹤行连忙道,余光瞥见苏云漪那副淡然的神情,心头瞬间被洒上了什么,如同一粒尘土,想伸手抓住时,清风拂过,将那一粒尘土席卷。
见海瑾朝抬腿就要往外走,他又继续道:“你方才,何时过来的?”
“放心,你们谈的那些事,我没听到。除却与案子相关之事,旁的,我没兴趣。”
甫一走进前堂,苏云漪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
她捏了捏衣角,就听海瑾朝偏头对她说道:“已经查到了,是林民詹的人。”
他说罢,便抱着乌水将她送到了房中。
苏云漪看她至今还没醒,连忙就跑回自己房中。
刚一推开门,就见到赵无坷站在床边,他手中拿着件白色中衣。
听见推门声,赵无坷撇头看去,却见女子手扶着门,愣怔着站在门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赤裸着的上身,赵无坷直觉自己的脸颊发烫,他背过身去,连忙将中衣套在身上。
嘀咕道:“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盯着男人身子看干什么。”
虽如此说,可他心里明白,他这身子入不得人眼。被烙铁烫的肌肤,各种形状的疤痕在他身上盘亘,像是令人厌恶的巨虫,时日长了,有些地方开始泛白泛紫,别说在苍华山上时,唐铃铃不敢靠近他。就连他自己,看到这些疤痕也时常觉得恶心。
像是意识到自己这些冒犯到了他。苏云漪将门合上,背对着他说道:“我……并非有意,我是想找唐铃铃,没想到他不在。”
赵无坷将衣带系好后走到她身边:“你受伤了?”
苏云漪转头看向他,摇头道:“我没有受伤,是乌水。她方才出了点意外,昏了过去,我想请唐铃铃帮她看看。你也知道,这附近也不好找大夫。”
苍华山给人诊病都是有条件的,他们的目的不在钱财。可她也拿不出什么旁的珍贵的东西。
“他刚回房,我去叫他。”赵无坷上下打量她说道。
两人去到唐铃铃房中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再去乌水房中,就见到他已经在床前给乌水把脉了。
见到两人,小孩连忙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伤到后脑了,敷一敷便好,我给她开个方子,等明日抓一些活血化瘀的药,也就没事了。”
苏云漪对着他行了一礼:“多谢,我也知道您的规矩,有什么要求,便尽管提。或许眼下我做不到,但我……”
“诊金他给过了。”唐铃铃指指她身旁的赵无坷,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好了,现在没事了,我要去睡觉了。”
他年纪小,往常在苍华山都是早早睡下了。本以为来赵无坷身边是过上一阵舒坦日子,哪能想到这么折腾人。
他提着自己的小药箱就往外走了,路过苏云漪的时候,叹了口气,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对他好点。”
他个子不大,才刚到苏云漪腰间,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这模样看起来着实让人觉得是小孩说大人话。
赵无坷伸手接过药箱对他说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
他话还没说完,赵无坷就已经拎着他的药箱拉着他往外走了。
“欸……”
这两人一走,房间里就静了下来,就连窗外的蝉鸣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苏云漪走到海瑾朝身旁,对着他行了一礼:“今夜多谢海大人。”
“不必多言。”海瑾朝说罢,转过头来看着她说道:“下官有些事,想同世子妃商量。”
说罢,他看一眼苏云漪,率先走到门外。
廊中一片漆黑,借着楼下的几盏灯,苏云漪才能窥到他阴沉的面容。
“海大人想同我说什么?”
她这话刚一出口,就见海瑾朝双手交叠置于胸前,端端正正地冲她行了一礼:“下官想恳求世子妃,将乌水嫁给我。”
嫁给他?
苏云漪感觉胸口处有些发疼,她伸手握住跟前的栏杆,开口道:“你与她,不适合在一处。”
即便早先就已经看出来海瑾朝对乌水的心思,苏云漪的心底却仍是不由得一惊。
“此事下官并非是征求夫人的同意,不管您同意与否,我都要娶她为妻。”海瑾朝冷眼看着她,话语中却透出一丝坚定:“我绝对不能放任她在你身边了。”
苏云漪抬眸,不由得轻笑:“海大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随你怎么想。”海瑾朝斥驳道:“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你为了达到你的目的,多少次连累乌水陷入险境。今夜倘若我没有过去,你还要连累她和你一起死,对吗?”
苏云漪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如他所说,今夜她想过林民詹的人会来突袭,却没想到苏鹤行会来出手。
若不是海瑾朝过去,大约她真的会死。乌水和掌柜也会被她连累至死。
本以为进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却没想到还是连累了别人。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但乌水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你做的事情,不该将她牵扯进来,日后我会护着她。”海瑾朝说罢,转身就要往房中去,却被苏云漪挡在身前。
微弱的光照在她的面庞上,显得她面色苍白。
“夜已深了,你再守着她不合适,今夜由我守着便好。”苏云漪抬眸看着他:“你若娶了她,会待她好吗?就算将来不喜欢她了,也会对她好吗?”
海瑾朝:“我这一生,都会爱重她。”
胸口处越发的痛,苏云漪攥紧手心,她不得不为乌水考虑清楚,颤抖着声音说道:“或许你眼下当真是喜欢她,喜欢到令你觉得这辈子再无旁的女子能入得了你的眼。你出身世家,仕途一片鲜亮,有没有她,对你都没有半分影响。可是乌水不一样,她无家族可依靠,嫁给你就只能依靠你这么一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你们门第上天壤之别,就算有什么流言蜚语,也都会冲着她一个人去,就拿今夜,倘若我放任你和她共处一室,传出去的话,世人也只会指点她……”
她说着话,捂住胸口试图缓解疼痛。
第38章 岂得长年少(六)
赵无坷从唐铃铃房间走出来的时候,借着手中风灯散发出来的昏黄灯光看到她面上的痛色,豆大的汗珠从少女的额头上滚落下来。
他连忙跑过去,就见海瑾朝瞪着苏云漪道:“你如今充当什么好人,是怕她离开你身边,便没人再同你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会像你这样,不经她同意,就擅自决定她的去留。”
这两人说话声音不大,赵无坷却仍能从他们的面庞上看得出争执的意味。
苏云漪面上却是比海瑾朝多了一丝憔悴。
“你怎么了?”赵无坷连忙扶住她,现在离得近才发现她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苏云漪摇头,刚想说话,眼前却是一黑,晕了过去。
“苏云漪?”赵无坷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就往房中去了。
海瑾朝此时才注意到,苏云漪一脸的痛色,即便是晕了过去身子仍是在颤抖。
他紧握着的双手不由得松了开来。
眼前骤然一亮,他抬头,是燕季手中提着灯上楼来了。
“大人?你怎么在外面?”
海瑾朝看他,摇了摇头道:“我……无事。楼下的那些人都处理好了?”
“嗯。”燕季说着,叹了口气,“只可惜,一个活口都没留。”
不止没留活口,他还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发现了刻有‘林’字的令牌,他们的人是没损伤一点。
经过今夜这一出,再加上他们在平江府搜集到的那些,回去扳倒林民詹简直是比吃饭还简单。
可越是这样,才越是不对劲。
“大人,今夜分明就是个局。”燕季蹙眉道。
海瑾朝冷笑:“是个局,但我们也不得不入局。林民詹总以为自己是下棋之人,却没想到,他手中的棋子早就不受他控制了。”
“棋子?”燕季挠了挠头,正要开口,就见到不远处的房门被人打开,唐铃铃揉着眼睛提着药箱往外走。
“深更半夜的,这小孩干嘛去?”燕季歪着脑袋说道。
海瑾朝垂眸,“世子妃出事了,他大约是去给她诊治。”
“怎么回事?有人伤了世子妃?”燕季皱眉,明明今夜的这些刺客都在他掌控之下,怎么还能有人伤了苏云漪。
“我得去看看。”燕季喃喃道。
海瑾朝见状,连忙将他拽住,抿唇问道:“你忘了先前在平江府的事情了?她可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女子。”
“这是两码事。”燕季看向他,“我觉得世子妃不是什么坏人,再说我们此次的职责不就是保护他们吗?今夜大人将那些刺客交给我来应付,可世子妃还是出事了,这便是我失职。于公于私,我都应当去看看她,不然我不安心。”
他说罢,就往苏云漪房间跑去了。
他一身黑色劲装,头发用发冠高高扎起,海瑾朝不由得想起初见燕季时,落在大理寺院墙上的那几只燕子。
燕季向来心思纯粹,待人上,向来是记好不记坏。许多时候,他都忍不住要羡慕这少年几分。
唐铃铃回到房中后便一头扎进了梦中,还没等他睡沉过去,就又被元七晃醒了。
少年揉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来,嘴里忍不住抱怨道:“又是谁出事了?”
元七拿起来他一旁的罩衫给唐铃铃套上,嘴上哄着他道:“等明日我去城中给你买糖吃。”
今夜到了客栈没多久就遇到了刺客,他本想去赵无坷房中守着他们,却被陈琰堵回了房中。
听陈琰说外面有他守着,随即便放下心来。他也不会武功,就算过去了,也是平白给世子添乱。
等刺客都被人解决了,他就立马冲出了房间,迎面却见到了海瑾朝抱着乌水上来。
他瞬时瞪大了眼睛,连忙就要去问苏云漪,却听她说道:“元七,你先去后厨煎药。”
等他煎了药回来,却恰好撞见赵无坷抱着苏云漪回了房。
元七瞬时顾不上旁的,连忙将药放在桌案上,蹙眉道:“世子,世子妃这是怎么了?”
“你去把唐铃铃叫过来。”
听了赵无坷的话,元七立马点头,又对赵无坷说道:“你还是先把药用了吧。”
……
唐铃铃看过了才知道,苏云漪胸前的肋骨断了。
听他这么说,赵无坷不禁眉头紧蹙,难怪她疼成了这样。想必从后院回来都时候她就已经很疼了,可她担心乌水,便一直强忍着。
“这些日子还是别再让她起身了,我先给她用一粒止痛丹。”唐铃铃说罢,从药箱中倒出来一粒丹药塞到她口中。
赵无坷点头,对他说道:“多谢。”
唐铃铃又看向一旁的元七:“替我研墨,我写几味药材,等明日天亮了,你便到城中买药。”
赵无坷看一眼外头的天色,眼下天色已晚,可离天亮又太早了。
他垂眸看着一脸痛色的苏云漪,又问唐铃铃:“来的时候你有注意过这家客栈后面的那座山吗?”
唐铃铃扬眉:“你想去那里采药?这……太晚了,我已经给她用过止痛丹了,暂且还不会出事,你就等明日天亮了,让元七到城中去买药。”
“可她很疼。”赵无坷喃喃道,“况且,她眼下不能动,我们就得在这家客栈里多留些时日,从城里到这里,至少也得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最早,苏云漪也得等到午时才能用上药。
他不想让她等了。
唐铃铃抿唇,他看着赵无坷说道:“你这身子,这大晚上的,也实在不合适。要不然这样吧,我和元七,我们俩去。”
元七听他这么说,心头一紧。世子的身子怎么了?
他眸光看到桌上的那碗药,却又听赵无坷说道:“山上太危险,我和苍术一起去,你把那粒味草药的模样告诉我。”
“世子……”
唐铃铃叹气,“你也知道山上危险,就不能派底下人去采药?”
更何况,还不知道山上有没有呢。
赵无坷抿唇,他走到桌前将那碗苦药汤子一饮而尽,“若是不去,等他们回来,倘若没采到,恐怕我还是不甘心。”
“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唐铃铃嘟囔着,坐在桌前,拿起来笔就在纸上画下那几味药材的模样。
将药单写好后,唐铃铃就递给了他,一同交付给他的还有一小瓶丹药。
“这个带上。”
说罢,他打了个哈欠,又对元七说:“倘若她又出什么事,你就去叫我。”
赵无坷看他又要提着药箱回去,连忙就从他手中接过药箱。
燕季过来的时候恰巧就见到赵无坷换了衣服,看他一身神色劲衣,燕季连忙就问道:“世子这是要去哪?”
赵无坷一眼看到他脸上的血渍,掏出手帕递给他:“内子受了伤,我去后山采药。”
“那下官同世子一起。”燕季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奈何此时没个镜子,却让他将脸擦花了。
赵无坷忍着笑,拿过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渍道:“不用,我带苍术去。你辛苦了一夜,好好休息便是。”
说罢,他顿了顿,“等天亮后,倘若我还没回来,劳烦你替我多照看她一下。”
燕季连连点头应下。
夜幽深,跨过竹林,再沿着小径往前走去就到了山脚下。夜风吹过,赵无坷抬眼望了望山顶。
“郎君,不如就让属下去吧,您在这里等着。”苍术说道。
赵羲和让他跟在苏云漪是为了什么,他们各自都心知肚明。他也看得出来,身旁这人同以往大有不同。
从前别说上山采药了,就算是进鞜樰證裡林子里抓几头狼也不算什么。
可如今……,苍术却是一点也不敢让他冒险了。
赵无坷瞥他一眼,“你将我想成什么了?”
说罢,他便往山上去爬了。
这样的山,他儿时没少去爬,没两下就摸清了这山路。
只不过山路崎岖,再加上是在深夜,采药实在是不好采。
等到两人将药采齐的时候,天已见明。
正要将最后一颗草药放入背上的筐子里,却见身旁的苍术静静地站在一旁摸着下巴打量他。
发现自己被抓包,苍术连忙低下头,对赵无坷说道:“我们回去吧。”
“你方才想什么呢?”赵无坷背着筐子便按着方才上山时的足迹往回走,半是扯闲话一样,调侃道:“莫不是在心里嘀咕我?”
他们自幼便相识,赵无坷对苍术的了解不比对赵羲和的少。
苍术讪笑一声,看着他说道:“是属下冒犯了。”
“你也不是头一次这般了,有什么便问吧。趁此时只有你我二人,说不准等明日,我便不愿回复你了。”赵无坷轻声笑道。
苍术挠了挠头说道:“属下方才在想,其实这样的事情,您派我一个人便可。况且,我还是头一次见郎君这样,这种事情,您从前可从来不愿意亲自出手。”
背着药筐上山采药,怎么说都不像是风光霁月的谢六郎会做的事情。
他平日最是爱洁,即便是从前同赵羲和比武过后,也要沐浴更衣。缘由便是身上出了汗。可方才上山,山路崎岖,即便是跌了几跤,身上沾染了尘土,他也丝毫不在意。
不是勉强忍受,是不在意。
“或者说,其实苏四娘子对您来说很重要,所以您不在意为她做这样的事情?”苍术说着,小心翼翼看他:“你娶她,是真的对她……”
第39章 岂得长年少(七)
因着在后山采过药了,天亮了也无需再进城中买药。
乌水在夜间便醒了过来,只是当时仍觉头疼又睡过去了。
等赵无坷两人采药回来,又煎过药了才彻底清醒过来。
苏云漪却是不同,服过药后却迟迟不见醒来的迹象。
乌水看着苏云漪躺在床上,脸色越发苍白。她不禁皱眉,昨夜她额头遭到撞击后便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苏鹤行后来对苏云漪做了什么。
她抿唇,看向唐铃铃说道:“郎君,娘子为何到了现在还是不醒?”
“她伤的太重,难免是醒的晚了些。你别太过担心,我跟你保证,今夜天黑之前,她一定会醒过来的。”唐铃铃说罢,又看向一旁的赵无坷,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先去休息吧。”
他说的是乌水和赵无坷,这俩人一个刚醒就围着他问东问西的,自己头上的伤还没好全。另一个一夜里也没休息,顶着个孱弱的身子去山上采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
赵无坷听他这么说,便对乌水说道:“他说得对,你先去休息吧。若是伤势加重,等她醒了又要担心你。”
乌水眼眶一热,她对唐铃铃说道:“可否再请郎君为娘子把一次脉,这样奴婢也能放心。”
唐铃铃嚼着口中的糕点,瞥一眼围着他的这几人,心里叹了口气,净了净手后就走到苏云漪床边,嘀咕道:“说了没……”
拉过苏云漪的手腕就要替她号脉,却不禁见到少女手腕处映着的那朵淡青色的花。
乌水见他愣住,有些着急,因几人担心打搅到他号脉,离得远了些,“是娘子出什么事了吗?”
唐铃铃“啧”了一声,“是我走神了。”
说罢,他便继续替苏云漪把脉,片刻后才看向乌水说道:“我就说她没事吧。你也别在我耳朵边上吵吵了,赶紧回去休息。你要是伤势加重,受累的可是我。”
或许是方才太过着急,乌水此时又有些头疼。
想到唐铃铃方才说的,天黑前苏云漪就能醒过来。如若她醒来的时候,自己伤势还不见好,那又海让苏云漪担心了。
海瑾朝也在她耳边说道:“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乌水抬眼望向他,忽而想起先前燕季同她说,昨夜是海瑾朝带她们回来的。
或许他能知道什么?
走到房外的时候,乌水看向海瑾朝,“大人可要进来喝杯茶?”
海瑾朝冲她摇摇头,连忙道:“不了,娘子早点休息吧。”
昨夜苏云漪同他说的那些话萦绕在他耳边一晚上,他才恍然觉得,他替她考虑的太少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她而言,影响实在不好。
“昨夜的事情,奴婢有些事情想问一问大人。”乌水见状,连忙就说道,“自然,倘若大人不愿告知,那我便不再多问。”
海瑾朝听此,便再没有推辞,跟着她进了房中。
乌水到了桌前,为他倒出杯水后道:“我想问一问大人,昨夜我晕倒后,二郎君和娘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说罢这话,便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
她是下人,即便是此刻,本就不该与他同席而坐。
海瑾朝却不禁蹙眉,他道:“我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也并未看到他们发生了什么。”
那看来,他也并未看到事情的全部了。
除去儿时在苏府做差的时候她远远见到过少年时的苏鹤行,对他,她知道的并不多。
他能将苏云漪伤得这么重,不见得没机会将她杀了。
留了他们一条命,是有所顾忌?
海瑾朝同苏鹤行之间的交情匪浅,昨夜却没任由他对她们动手,反而是将她们带回来,是为了什么?
若是单纯地襄助她们,她是不信的。照他此前对她们的防备来看,昨夜对他来说,算是抓住她们把柄的好机会。
还是说,他另有所图?
乌水越想越觉得头疼,她抬眼看向海瑾朝,两人目光相撞。
海瑾朝今日穿着一身宝石蓝劲装,一手扶着茶盏,一手放在桌上,他扯唇笑了一下,问她道:“你头还疼吗?”
二人沉默半晌,他问出来这样的一句话,乌水不禁惊诧。
其实她很少见海瑾朝笑过,来梁都后,因这人多番为难她们,乌水便同人打听过。
也知晓了海大人出身世家,经他之手,狱无冤滞。官家对他也颇为赞赏,只不过这人向来不苟言笑。
与他接触的这几次,乌水发现他的确如此。今日见他展露笑颜,虽然这笑很浅,却还是让她诧异。
看她愣着,海瑾朝不知怎的,竟有些无措,踌躇片刻,他又道:“你身子不适,便先坐吧,恰好,我也有些事情想同你说。”
看她仍是愣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如今不在梁都,不必太在意这些虚礼。”
说罢,他顿了顿,又说道:“况且,你我之间,也无需计较这些。”
不必计较这些虚礼?
乌水原本还觉得自己的伤势不重,现下都有些相信唐铃铃说的话了。
看吧,她还是应当多休息,眼下就连海瑾朝说的话也听岔了。
谁不知道,海大人是最看重礼仪规矩的,可方才他竟然同她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你是想我请你坐下?”
乌水看到海瑾朝收起来嘴边的那抹笑,一脸肃穆之色地看着她。
像是要等她坐下后要审她一样。
这才对嘛,乌水这下彻底放心了,屈膝行礼后便坐在了海瑾朝对面。
海瑾朝心中有些无奈,方才他冲她笑,是想同她示好,看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他不禁懊恼,前几日两人才有了冲突,眼下他这样,任谁都会不安。
“大人是有何事想同奴婢说?”乌水坐下后便开口问他。
心中也隐隐猜测,或许他是想问她昨夜之事。
那她得仔细回话,免得给娘子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女子端正坐在桌案前,因身子有些虚弱,双唇发白,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她上身着淡黄色窄袖短衣,日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女子面庞上,为她增了一抹颜色。
海瑾朝觉得自己嗓子有些干涩,端起来桌上的杯盏就往嘴里灌。
“我……我想问你,倘若我要娶你,你愿意吗?”
许久后,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乌水却是瞬间怔住了,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当真是不好用了。
“海大人,您的事情若是不要紧,可否等过几日再说?”
她得将自己的伤养养,或者去找唐铃铃帮她看看耳朵。
“我是认真的,只要你愿意,我回京后便会娶你过门。家父过世得早,府中只有祖母和母亲,我是家中独子,家中并无兄弟,你也不必忧心妯娌间的往来。祖母和母亲又向来和善,她们都会待你好的。”海瑾朝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成样子,他双手紧攥成拳,指甲陷入肉里,却也令他异常地清醒。
乌水重新坐了回去,眼看着他的脸越发地红。
冷面如海大人,也会有这般无措的时候?
“海大人是在同奴婢玩笑吧,奴婢出身卑贱,怎可同大人相配。”乌水垂眸,缓缓对他说道。
“我绝非是戏耍你,我想娶你,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妻。或许我今日这般太过唐突,思虑得也不周全。但你给我些时日,等回京后,我会打点好一切,风风光光地娶你。”海瑾连忙又说道,此时他直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
其实此刻他不甚敢看乌水那双眼睛,她的那双眸子太过平静了,多同她对视一瞬,都让他觉得自己的那些心思被她窥探得一清二楚,瞬间无处遁形。
可若是逃避,他只怕惹她误解,真当他是同她玩笑,那便不好了。
乌水抬眼看着他,心里不禁觉得此刻的海瑾朝着实有些可爱。她没见过这样的他,往常也不敢这样放肆地将目光全然放置在他身上。
仔细看来,他模样可谓俊俏,长眉入鬓、肤色如玉。一身宝石蓝的劲装衬得他身姿颀长。
其实他这样的男子,整个梁都的闺秀,很少有人不愿嫁给海大人吧。
可惜。
两人四目相对好一阵子,海瑾朝愣是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她需要时间考虑,便也愿意静坐着等她答复。
却见她骤然起身,双手交叠,置于地上,直对着他磕头道:“海大人出身勋贵,奴婢一个卑贱之人,你我如何能相配。”
海瑾朝蹙眉,他起身就要扶她起来,却见她一动不动。
“我不在意出身,乌水,我想娶你,只是为了你这个人。况且,我不觉得你卑贱。”
乌水头也不敢抬,只是道:“大人生来尊贵,当然不会在意。身份地位于您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奴婢不同,您丝毫不在意的东西,是奴婢这一辈子都很难得到的。您说,您不觉得奴婢卑贱。可我本就是卑贱之躯不是吗?您这么说,究竟是真的不觉得,还是说,这是大人的施舍?”
第40章 岂得长年少(八)
海瑾朝看着她叩首在地,心头仿若数万根利剑同时刺入。他连忙开口就要辩解:“我没有那个意思,也不是……”
“大人无需同奴婢这样的人解释,今日的这些话,便当它从未出现过吧。”乌水又连忙打断他道。
海瑾朝看不见她的面庞,只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疏离之意。他垂眸,“是我唐突了,是否即便你我是一样的人,你也不会答应?其实你拒绝我,是因为你对我无意,是吗?”
看她并未回话,海瑾朝连忙又说道:“你起来吧。”
说着,他连忙又收回了想去搀扶她的那双手。
乌水站起身,就见他已经走到门口,她听到身后,海瑾朝问她道:“苏云漪对你好吗?”
她不禁面色微怔,先前在盛府时,他也曾这样问过她。
“娘子对我一直都很好。”
海瑾朝张了张嘴,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他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昨夜乌水受伤,苏云漪待她的关切不像是假的。可想到她是因为苏云漪才几次三番陷入险境的,他又恨不得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余生都好生庇护她。
可惜他没机会。
刚一推开门,海瑾朝就见到燕季趴在门外。见他出来,又连忙就站在一旁,只恨不得同廊中长柱混为一体。
海瑾朝将门合上,转身拎着燕季就往房中去。
刚一进门就把人按着坐下,冷声说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以后不许在姑娘家门前乱晃,听见没有。”
燕季咧嘴笑笑,看他面色严肃,连忙收起了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大人,你方才同乌水说什么了?”
看海瑾朝面色缓和了,燕季又连忙问道。
顷刻之间,这少年又变成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海瑾朝只觉得他脑袋有些疼,“无可奉告,你先回去休息吧。”
“啊?”燕季看他又是顶着一张苦脸,不由自主地道:“难不成乌水没看上你啊?”
海瑾朝:“……滚。”
燕季连忙捂住嘴,心里却觉得不可思议,他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的猜对了。
他看向海瑾朝,只见他静坐在桌前,垂眸看着桌面,一动不动的。
他家大人不会经此浩劫之后,一蹶不振吧。
“其实大人你想娶她的话,她拒绝也没关系,等回京之后,咱们扳倒了林民詹,您便可同官家提及此事。乌水不同意,可只要官家开口,江王也不会不同意,左右不过是个婢女,别说一个,就算是十个,也有法子要到。”
见海瑾朝抬眸,燕季又冲他笑笑:“您看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海瑾朝捏紧了手,淡声道:“在我动手之前,你滚出去。”
真是疯了,他竟然会相信燕季这张嘴。
“吱呀——”
门关了又开,海瑾朝转头就见到燕季探头进来:“下官方才想起,我过来找大人,其实是有别的事。”
少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海瑾朝无奈叹气,“进来说。”
燕季连忙走进来,他从袖口中拿出了一把折扇,递给海瑾朝,“这个,是昨夜元七在后厨发现的。这东西看起来是男子所用之物,料想这是大人的。”
扇骨是用玉所作,海瑾朝将折扇打开,一眼瞥见其上所题的词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词,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勇,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还真是大人的东西。”燕季瞥见那折扇上的字迹,有些惊讶。
海瑾朝从来都不是丢三落四的人。
“你替我谢过元七。”海瑾朝抬眼看向燕季说道。
燕季点点头,看他将折扇合上。
“大人,下官就再说一句话。”他说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海瑾朝颔首:“你说。”
“大人倘若想让乌水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你就别总是苦着脸了。你这个样子,很难有女子喜欢。”
挨了海瑾朝一记眼刀后,燕季连忙又捂住嘴道:“我这便滚。”
说罢,撒开腿就滚出去了,徒留海瑾朝愣在房中。
他拿着铜镜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这张脸,不禁心生疑窦,他何时苦着脸了。
……
一直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候,苏云漪才醒过来。
见她就要坐起来,赵无坷连忙出声阻止她说道:“别动。”
说罢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身,“你肋骨断了都不知道疼?”
分明昨夜痛成那个样子,可她还是一句话没说。赵无坷不禁想,过去的这三年她便是这样不知爱惜自己?
还要再说话,目光对上她那双呆滞的眼睛,却觉得嗓子干涩,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苏云漪这才恍然想起昨夜在后厨当中,苏鹤行的那一脚,难怪那时她那么疼呢。
她扬唇冲他笑了笑:“多谢你,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了,乌水怎么样了?”
“她很好。”赵无坷对她说道:“这次林民詹对我们动手,铁证如山,海瑾朝已经命人将证据送入梁都呈递给官家了,你大可安心。”
苏云漪点头,轻声道:“那便好。”
话刚说罢,就见赵无坷端着碗黑乎乎的药到了她跟前,“喝药。”
苏云漪看他舀出来一匙药汤到了自己嘴边,连忙紧抿着嘴,伸手就要将药接过,胸前又是一阵疼。
“现在不是要强的时候,你伤的太重了,让我喂你吧,张嘴。”赵无坷看她皱眉,连忙说道。
苏云漪:“……”
她垂眸看了眼面前的这碗药,赵无坷是不知道这药有多苦吗?
被他这么一勺一勺地喂,她还能有活路吗?
“你怕苦?”
谁知赵无坷看出了这一点,忍不住笑了一声,苏云漪看他眼中带笑,忍不住瞪他一眼,好似他不怕苦似的。
饶是如此,苏云漪却还是张开嘴由着他喂药。
她难得这样乖巧,就这样安静地坐着,身着素白中衣,乌黑茂密的头发披散着,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时不时瞪他一眼,却全然没了先前的防备和疏离,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喝药,只是一张小脸时常被苦得皱起来。
赵无坷想起多年前在清河的那一次。
她要求他第二日再去苏府见她。
他想,左右闲来无事,每日在曲府他也闲来无事,曲老爷子会访好友回府,看到他都会免不得唠叨半晌。
他去苏府,正好清净。
更何况,苏家的这个小姑娘还蛮有意思的,倒也不会让他太过无趣。
第二日再去到苏云漪的院子里的时候,他扑了个空。一打听才知道,这小丫头这次被人罚跪祠堂了。
他过去的时候,又见到她衣着单薄地跪在祠堂中。
身旁的婢女仍对她训斥着,小丫头似是望见了他,却是转头看向婢女道:“姐姐,我今日一整日都没用膳了,你能不能让我吃一口东西?”
婢女扬起来手中的鞭子就要朝她身上甩去,谢照青见状,连忙上前紧握住鞭身,右臂一甩,将她甩了出去,“放肆!”
也是巧了,这婢女就是昨日为难苏云漪的那个。
她见到谢照青,愣了一下后就连忙跪下了。
谢照青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只是道:“滚吧。”
随后又偏过头去对烛生说道:“你去跟苏老爷子说一声,让他没事管管后宅,别只顾着卖弄他那二两风雅。”
说罢,他便如同昨日一样,将披风披在苏云漪身上,叹气道:“昨日不是让人给你备了棉衣了,怎么不穿?”
他说罢,四处看了看,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祠堂连个火盆也没有,她又穿的这么清凉,没染上风寒倒真是幸事。
或许谢郎君的嘴是开了光的,虽然他只是在心里说说,苏云漪还是打了个喷嚏。
看她脸色发红,谢照青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是发了热。
谢照青抱起来她就往后院去了。
路上,小姑娘靠在他怀中,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小声说道:“你现在看到了吧?”
谢照青一头雾水,只当她是烧糊涂了。
想想也是,这么冷的天穿的那样单薄,她还能活着就算不错了。
怀里的小丫头抿嘴,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虚浮,“我刚才看到你了,所以我是故意和她那么说的。”
谢照青抱着她到了房中,不禁蹙眉,明明昨日他让人给她送了炭火的。
不等他问,下人就领着大夫过来了,谢照青又趁机让人将房内的炭火烧起来。
大夫一阵望闻问切后便给苏云漪开了药。
待他离开后,房中便只剩下了谢照青和苏云漪两个人。
谢照青目送大夫离开后,手上忽然感受到一阵冰凉的触感。
他低头望去,就见到苏云漪那只冻的红肿的手小心翼翼的扯着他的一根手指。
谢照青所站的位置离苏云漪的床塌不远,转头就见到她躺在床上,厚重的棉被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藏住。
谢照青将她手放入棉被当中,又将被子往下扯扯,好让她那下半张脸得以获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