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雨过月华生(三合一)
虽门外闷热,但好在厅中放满了冰块。
燕季刚一进来就嘟囔了一句,“最好快些回京吧,这平江也实在是太热了些。”
赵无坷两人同上首的盛宪见礼后便落座了。
吴嘉会笑着说道:“这平江年年都这样,小郎君倘若是在这里生活几年也就习惯了。”
燕季瞥他一眼,反驳道:“反正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上首的盛宪听见这话,不禁失笑,心说,即便是他想来,恐怕也已经没机会了。
他看着赵无坷两人举杯说道:“二位刚到平江的时候,我们多有得罪,这次,本官得敬郎君和夫人一杯。”
他说罢,僵了一瞬,“我这倒是忘了,郎君从来都是不喝酒的。不知夫人……”
赵无坷伸手拿过苏云漪手中的酒杯,轻笑着道:“规矩都是人定的,自然可以破例。只不过我家夫人年岁尚小,她这份,我替她喝了。”
赵无坷说罢,两杯酒便一口下肚。
他忽视了苏云漪的目光,随着吴嘉会聊表歉意的话语,又是饮下了两杯酒。
吴嘉会叹气道:“说起来这都怪我,当时要不是我一时糊涂,又怎么会惹出来这么大的误会。”
赵无坷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着,漫不经心地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日后吴老板可别再行事那么鲁莽了。”
吴嘉会连连应是。
“哎呀,不说这些了,来来来,曲郎君,尝尝我这府上做的菜品,可还合口味?”盛宪见氛围显出些微的僵硬,连忙又插话,打起来圆场。
赵无坷点头,他拿起来玉箸便要将菜夹给苏云漪,忽然,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官人!”
燕季见状,三两步就到了盛宪身旁,腰间长剑抵住他喉咙,“你好大的胆子!”
盛宪却像是浑然未知,他摇头,“不……我不知道啊,这……”
见他惊慌失措,下面的吴嘉会笑了出来,他摇头道:“我说盛宪,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别装了。赵无坷的酒壶上被我涂满了砒霜,他是死定了!你还怕他们干什么?”
苏云漪垂眸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赵无坷,此时他看起来像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他轻轻攥着苏云漪的手,嘴唇已经渐渐发黑。
燕季见状,气急败坏,手里握着剑就朝着吴嘉会刺去,“老东西,我先杀了你!”
吴嘉会一打响指,厅中便涌现出了数个黑衣人,“动手!”
燕季急了,今日一早他回来的时候就没见到海瑾朝和陈琰。
他手中持剑同黑衣人抗衡,打斗的时候又分出神去问苏云漪几人,“你们江王府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出了这么大事,还不过来?”
元七此时整个人都乱了,他试图要拉着赵无坷从这里跑出去,却又被黑衣人给吓退。
“我……我也不知道啊,这……这些废物。”
他看着燕季担忧道:“燕大人,您一个人扛得住吗?”
说话间,他就已经从袖子里掏出来匕首,这里除了一个倒下的赵无坷,便只有他跟燕季两个男人了,他得去帮燕季。
谁知刚冲过去脚就绊了一下,匕首滚到了燕季的脚下。
燕季踹开一个黑衣人,又用另一只脚将元七像是踢蹴鞠一样踢到了苏云漪身旁,“别给我添乱!”
已经这么大半晌了,几个黑衣人还没能解决一个燕季,吴嘉会不免着急,他气得跺脚,“你们这些个废物,连个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
说话间,他余光瞥见一旁的盛宪已经往外跑了。
连忙就喊道:“你去哪?”
他心知不能让盛宪离开,赵无坷的身份他已经从林民詹的信中得知了,杀赵无坷得是他们一起干的。
可不能让盛宪脱身。
元七也注意到了,他跑过去就拽着盛宪不让他走。
“拦住他!”
一黑衣人听到吴嘉会的命令,立马挣开了燕季的桎梏,赶过去又将元七踹到了苏云漪身旁。
元七倒在地上,他看着自己方才从盛宪手里扯下来的外裳,欲哭无泪,坐起来对着苏云漪说道:“世子妃,小人没用。”
苏云漪瞥一眼他这灰头土脸的模样,伤口撒盐一般道:“既然知道自己没用,那便别再瞎折腾了。”
她说罢,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赵无坷唇角的血迹。
“废物!”吴嘉会看盛宪就这么离开了,不禁气急败坏,“我说让你们拦住盛宪!”
话刚说罢,只看到厅中黑衣人的剑刃纷纷指向他了。
“你……你们疯了……”吴嘉会不解地看着他们道。
燕季提着剑坐在了椅子上,以手作扇,轻轻扇着自己的额头,懒洋洋道:“累死了,把他给本官捆起来。”
苏云漪垂眸,在赵无坷手心里掐了一把,淡淡道:“官人,你可以起来了。”
赵无坷睁眼就见到苏云漪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立马就站了起来。
“世子!”元七立马爬到他身旁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您可吓死小人了,我还以为您这次真的要死了!”
赵无坷扯了扯自己的腿,无奈说道:“给我松开!”
“世子。”
为首的是襄州卫副将纪梵。
赵无坷早在抵达平江的时候便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来不及等到梁都的救援赶到的话,便就请襄州派人相助。
昨夜派燕季出去便是在城门处做手脚,将纪梵等人悄无声息地放进来,忙活了一晚上终于才将吴府的那些人给处理干净。
“卑鄙。”吴嘉会连同他的随从被捆起来扔在地上,他此时真是悔极了,昨夜他就应当谨慎点,没想到现在却被人钻了空子。
“闭上你的臭嘴。”元七抹了把脸上的泪,抬腿就往吴嘉会身上踹了几脚。
赵无坷叹了口气,将元七扯了回来,“用不着跟他生气,去跟燕季坐着去吧。”
“你别想从我嘴里套出来一句话,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吴嘉会瞪一眼赵无坷,一脸的倔强。
赵无坷瞥他一眼,淡声道:“我原本也没打算要审你,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他说罢,拉着苏云漪坐在一旁,剥开一颗荔枝递给她。
厅中一片寂静,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想要去审问吴嘉会一两句,只将他捆了放在地上。
吴嘉会悄咪咪地看一眼围着自己的襄州卫的这些人,眼睛瞟向门口处。
他并不觉得赵无坷真能给他下罪,往常那么些个当官的,来过平江一趟也是有来无回的了。况且盛宪在外面,他一定能想法子的。
赵无坷是世子又能怎么样,这平江可是他们的地盘。
他越想越是得意,忽然,只见到赵无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冷声对燕季说道:“走吧,带着他到后院。”
盛宪昨夜之前并不想让吴嘉会对赵无坷动手,若是旁的人,死就死了,偏偏赵无坷是太后最疼爱的皇孙,他若是死在平江,难保梁都不会派人彻查。
可昨夜他才堪堪明白,这人当真是不好糊弄。便也就由着吴嘉会来了,赵无坷不是省油的灯,盛宪对吴嘉会也没抱多大指望,但他想,不管今日如何,只要他们起了争端,他便可趁机把后院那些人处理干净。
这些年抓来的那些女子,活到十四岁的被他送了过去,不满十四的他就埋在后院里,其余活下来的则是被他关在房中养着。
带着官家到了后院当中,盛宪连忙就吩咐人将房门打开。
十几个少女见到他,面上露出来惊慌之色,他带着几个下人就要将她们带出去,放进早就准备妥帖的马车当中。
只是不等他出门,便是迎头一脚被人踹到了池子里。
海瑾朝几人没多耽搁,速战速决,将盛府中人撂倒在地,他走过去就要帮这些姑娘解开他们身上的锁链。
迎面的小姑娘见到他,吓得后退,栽倒在地上。
宽大的衣服罩在少女身上,衣服看起来是盛府的料子,看起来华丽,却不合身,小姑娘看起来瘦骨嶙峋的。
海瑾朝喉头苦涩,其余的女子的情状和她一样。
还是陈琰带着那些家中走失了女儿的百姓过来,才稍有转变。
有认出自家亲人的连忙就要跑过去,可脚上都被锁着链子,再加上长久地被关在房中,不等动作就摔到了地上。
认得出自家女儿的连忙上前将人抱在怀里,压着哭声安慰着。
找不到自家女儿的又是跪倒在海瑾朝几人跟前求他。
只是如今能在盛府找到的只有这些女子了,其余的,要么被盛宪送走了,要么是死了。
那些尸体早已经腐烂,便是亲生爹娘见到,只怕也难以辨认。
苏云漪和赵无坷几人过来的时候,就见到这情状,她抿唇从发间拔出来簪子便走过去替这些女子解开身上的桎梏。
她们对海瑾朝的惧怕与一开始盛映月对赵无坷的畏惧是没有什么差别的,盛宪折磨她们太久了,以至于她们不敢让任何一个男子靠近。
有的女子是没有见到家人的,苏云漪替她解开锁链后,她便急急忙忙地在人群中寻找,可那些找不到女儿的翁妪,不是她的爹娘。
苏云漪见那少女目光在人群中胡乱飘荡,拼命嘶吼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才明白,盛宪为了防止她们冒出动静,早在把她们关进来的第一日就给她们灌了哑药。
她连忙就将人拉住,轻声安抚道:“你放心,我们会帮你找到家人的,会送你回家的。”
这姑娘看起来瘦弱,力气却大,将苏云漪推开,又要继续去寻找家人。
苏云漪倒在地上,手心划过地面。
赵无坷蹙眉,他跑过来将她拉起来,“擦破皮了。”
“没事,我不疼。”苏云漪摇头,“你还是先别靠近这里了,这些姑娘不敢靠近你们。”
她说罢,又走过去轻声安抚那小姑娘。
烈日打在苏云漪的背脊上,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禁在想,四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她,她年纪跟这姑娘差不多大。
树影婆娑,风声吹动盛府屋顶上的砖瓦,赵无坷转身对其余的百姓说道:“诸位,如今盛宪已经被捕,我定会将此地之事上报官家,朝廷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大家都先回家去吧,各位姑娘都受了惊吓,回去好好休养。”
众人连连道谢。
“大人,我家女儿还能找到吗?”人群中一个妇人走到赵无坷身前,她双目混浊,泪水在眼中滚动,要落不落的样子。
烈日照耀下,额头的汗水先一步滚落下来,凝固在她明显苍老的面颊上。
赵无坷抿唇,他拱手同她行了一礼,“我们会尽力把她找回来,若不能,还请您恕在下无能。”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们都知道,倘若在盛府找不到的话,那恐怕真的就没机会找回来了。
她冲赵无坷扯出来一抹笑,“多谢大人。”
见她要跪下,赵无坷连忙拦住她,“快回去吧,等有消息了,我会告诉你的。”
说罢,他又看向纪梵,行了一礼继续说道:“劳烦纪副将替我送他们回去。”
说罢,又看向一旁的楼槊雪,又同他行了一礼,“这几个无人认领的女子,还请您先送她们去慈幼所,请那里的人照看她们两日。”
楼槊雪抿唇,他知道赵无坷这是有意将他引开。
他点头,苏云漪哄了半晌,那几个女子的情绪终于是稳定了下来,她将姑娘们交给楼槊雪,她低声安慰道:“楼郎君是好人,他不会伤害你们的,更何况,他一直都在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众人离开后,赵无坷才转身走到盛宪的身前。
他身材庞大,从水中捞出来以后喘息了好半晌,方才那群百姓见到他和吴嘉会,纷纷对他们拳打脚踢。此时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汗水和池塘的水黏在一起,发出了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盛宪自知逃脱不了,因此,即便海瑾朝几人没有将他绑起来他也并未想着逃走。
不得不承认,赵无坷当真是好计谋。他让海瑾朝将那些百姓叫过来,就是因为他知道,那人会保下盛宪,可若有这些百姓在,动静闹的大了,反而是不好动手。
这样一来,那些人便没机会动手了,不管是将盛宪救走还是灭口,他们都会暂缓下来。
赵无坷也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审问他。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捏紧了他的下巴,年轻人凑在他跟前仔细地看着他,平静又冷漠。
“你是谁?”
盛宪愣了一瞬,又道:“我是谁,你难道不清楚?”
他就这么坐在地上,衣服黏黏糊糊地沾在身上,或许是觉得不适,盛宪便将袖子挽起来了,手臂上的疤痕不经意间就落到了赵无坷的眼中。
赵无坷扯过他的手臂到自己眼前,这疤痕是一道明显的烫伤痕迹。
“郎君从梁都来,不知道您可知道谢家?”
昨日在衙门里的时候盛宪问的话又一次回荡在他耳边,赵无坷眯起来眼睛看着眼前这人。
“赵无坷!”
苏云漪不知道他从盛宪身上看到了什么,才让他露出来这样不敢置信的神情,忽见盛宪袖口中闪出一抹刀光,她连忙出声喝道。
赵无坷也瞥见了那抹刀光,他却呆呆地看着盛宪。
眼看盛宪握着匕首就要朝着赵无坷刺去,海瑾朝连忙将腰间的剑甩了出去,盛宪右手连着匕首脱离了手臂,鲜血迸出,溅到了赵无坷的衣襟上。
苏云漪跑到赵无坷身旁,把他拉到一边,急道:“你是不是傻,看见刀还在他跟前,是想死吗?”
赵无坷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只呆愣地看着苏云漪。
气得她扬起来手就要打他,好在元七过来说道:“世子受了些惊吓,不如我们先去休息,真要审的话,等晚些时辰再审。”
海瑾朝点头赞同,“那我先把他们关起来。”
他说罢,看一眼赵无坷就领着燕季等人将盛宪带走了。
回清园的这一路上,赵无坷都没再说一句话,他双目涣散,看起来倒像是失了神志。走路倒是极稳。
乌水打了水进来,对他说道:“世子快将身上的血渍清理了吧。”
锦衣上用金线绣的鹤纹被染得红的一块一块的,就连赵无坷脸上也被溅了些血,看起来实在是狼狈。
赵无坷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扯唇笑了笑,“是挺脏的。”
他挥手吩咐乌水两人,“你们退下吧,留世子妃在就好。”
元七却是不大乐意了,方才在外面,明明世子都受了惊吓,可世子妃还想动手打他呢。
“退下。”
赵无坷实在不愿意再看元七这副磨磨唧唧的模样,又一次吩咐道。
门被人合上,赵无坷拿了身衣服就往屏风后走去,也不忘叮嘱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苏云漪:“别乱看。”
苏云漪直接在矮几旁坐下,心里却不由得想起方才在外面的时候赵无坷的反应。
她叫他的那一声,他明明是听见了的,盛宪的那一刀他也有机会躲开,他是真的想死。
苏云漪被自己的猜测惊了一瞬,她连忙喝了口冷茶,耳边传来脚步声,赵无坷已经换了一身银白色暗花云纹圆领锦袍。
用清水清洗过面上的血污后,赵无坷抬眼看向苏云漪道:“我去见盛宪,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此时他面色如常,倒不似是方才在外面的时候那副模样。
饶是如此,苏云漪还是不放心,她道:“我跟你去吧。”
“我不过是有些话想问他,你放心,同样的事我只会做一次。”赵无坷冲她笑了笑,温声道:“盛府现在并不安全,你待在清园中别出去,有苍术暗中护着你,我很放心。”
他这副温和的模样,让苏云漪莫名的觉得熟悉又亲切。这种感觉从大婚那日,在江王府外他拉住她的手的时候便出现了。
她看着他,眼前青年这副温和的模样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
苏云漪连忙摇了摇头,她不明白怎么会在赵无坷的身上看到谢照青的影子,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可她却频频能够通过赵无坷想起来谢照青。
赵无坷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些疑惑,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听到身后女子的发问。
“你为什么要寻死?”
苏云漪也不知道她为何要问他这话,他们本就没什么关系,她只需要阻挠他,不让他出事,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好。
可此时,看着他孤直的背影,她竟然不由自己地问了出来。
她看到他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她说道:“方才不过是一时想不开,以后就不会了。”
他说罢便推门出去了。
盛宪被海瑾朝关在了内院当中的一个院子里,赵无坷走过去的时候,门外守着几个护卫,见到他连忙就行礼。
“我进去问他几句话。你们在外面守着。”
推门进去的时候,盛宪双腿岔开,瘫坐在地上,海瑾朝为了防止他失血过多而死,特意让人请了大夫来替他包扎。
赵无坷从一边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前,扯唇笑了一下:“好久不见啊,翟大哥。”
男人抬眼惊讶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不解,须臾,赵无坷见他笑出声来,“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你也会苟活于世啊?”
赵无坷垂下眼睑,从他记事时起,翟阴便已经跟在他大哥身边了。
听府里人说,兄长年幼时在街上救下了他,之后便将翟阴带在身边,同他们一起习武。
后来翟阴随着大哥征战,十五年前,父兄在幽州一战中都战死了,那之后,翟阴便一直跟在谢照青身边。
他曾说过,在幽州没能护住主子,日后愿对六郎君以命相护。
翟阴和谢家兄弟一同长大,幼时的谢照青红着眼眶扑在他怀中,哽咽着道:“翟大哥,我不要你以命相护,我会好好习武,将来夺回幽州。”
在他心里,翟阴和兄长是一样的,是以在留郡那一场大战中,他从未怀疑过翟阴,即便是从乌木尔的口中亲耳听到,他也只当这是羌人离间的诡计,如今看来,倒显得自己愚昧可笑了。
“留郡那场大战,你有没有和羌族人里应外合?”赵无坷尽量平静地问道。
只一瞬间,翟阴便点头,“我当然有。”
赵无坷垂眸,这三年他时常想不通,当初交战,明明一切都顺利,可他们还是到了羌族人的埋伏当中。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的失误,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件事,除了你,林民詹,你背后的人,还有谁经手?”赵无坷道。
“你不问我为何这么做?”翟阴坐直了身子,笑得恶意。
赵无坷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庞,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想问的,他还想问他是怎么样变成了这个样子,做出来这么多戕害百姓的事情。
明明从前他的翟大哥不是这样的,他憨厚正直,偶然见到有女子被人欺压,他也会相助。
可现在他已经不想再问了,那些缘由都不重要,他只知道,他要在翟阴身上问清楚那些事情的真相,找出来与此事有关的所有人,还有他背后的主子,他们抓来许多的女子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看他这副淡漠的神情,翟阴冷笑一声,“如今我终于确认了你就是谢照青,你们谢家人就是这么虚伪,你跟你大哥一样……”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无坷打了一巴掌,青年目光平静地望着他道:“敢在我面前辱骂我谢家,先给你个教训。”
翟阴半边脸肿了起来,他抬眼,看着赵无坷,倏尔笑了,“这便生气了?我自小在你们谢家,没有一天过的痛快。本以为待我大一些便可入仕,可你大哥偏偏要我随他从军,我一辈子都得居于他之下。”
他说着,舌头顶了顶腮帮子,嗤笑道,“他死的时候,我当真是痛快,可我死里逃生回去,换来的却是官家的责难!”
他左手拼命地垂地,怒声道:“凭什么谢元韶死了我要受罚?就因为他生来就高贵?”
赵无坷摇头,他对翟阴同兄长之间的恩怨并不清楚,从小到大,他都以为他们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在他看来,他们多少次一起出生入死,两人的亲密程度,有时候连他这个亲兄弟都有些妒忌了。
他没有立场去解释,只是淡淡说道:“你还是先将我方才问的那些问题都交代清楚吧。”
翟阴看着他,嗤笑一声,“我不会让你有机会翻身,就算你现在用了赵无坷的身份,可是谢照青这辈子都会在污泥里了。”
赵无坷低头轻笑,“是吗?”
他顿了顿,“你不愿意说,我有的是法子,就看你受不受的住了。”
“来人。”
门外的护卫推门走了进来,冲赵无坷拱手行礼。
“我问了他半晌,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嘴吧太严了,你去同纪梵借几条狗过来。”
他这话一出,翟阴登时吼道:“谢照青,你敢!”
“没看见他都已经神志不清了吗?还不快去!”赵无坷看着这护卫轻声道:“只管做好我让你做的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也别说。”
这人领命离开,赵无坷站起身来,同他说话的语气还带着从前时有的慕儒:“翟大哥也是军中人,想必你已经明白了。这法子我从前没用过,你替我试试,成效好的话,我日后再用。”
他说罢,也不再去理会身后翟阴的谩骂声。
推门出去的时候,恰巧就见到海瑾朝站在院子当中。
赵无坷冲他点了点头,偏过头对余下的护卫吩咐了几句便同海瑾朝往外去了。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臊热退去后,清风抚过衣襟,带来丝丝凉意。
两人走在石板路上,海瑾朝先是开口道,“从前倒是不知道,世子竟然也会用这种手段。”
“在军中待过一阵子,自然是会用的。”赵无坷淡声说道,“你特意来找我,是有要事?”
海瑾朝摇头,“这倒不是,世子妃担心您,便让臣过来看看。”
他似有所指道:“不过这一路,见识过世子的本事,臣只觉得她多此一举。”
赵无坷却笑了一声道:“海大人没成亲,自然是不懂,这夫妻间,即便是笃定她无恙,可仍是时时忧心。”
“或许将有一日,臣会明白。”海瑾朝难得地笑了一声,又佯作疑惑道:“只是不知道,世子单独去审问盛宪,究竟是问了他一些什么呢。”
“问他什么,还需要我明说?”赵无坷抬眼,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我们一日不回梁都,日子便不太平,还望大人早做打算。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他说罢,撇下海瑾朝便往清园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海瑾朝的目光暗了暗。
盛宪是个会享福的,这宅邸建造的时候选的料子也是极好的,他站在门外,半点也听不见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可他确信,赵无坷同盛宪之间一定有什么渊源。
思及此,海瑾朝转身就要往盛宪的院子里去,微风轻轻扑打在他脸庞上,他心思千回百转,建宁帝虽从未明说,可海瑾朝身为天子近臣,也能猜到他对江王府的忌惮。
此次他来平江,除了要保证赵无坷两人的安危,还需得留意赵无坷的动向。
赵无坷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他有能力有城府却……
海瑾朝顿住脚步,他想起午时赵无坷同那妇人所说的话,他的行为。
他是在同那些百姓致歉,海瑾朝心里明白,平江落到如今这样,是朝廷的失职。
只是朝中要员向来是少有在百姓面前低头认错的,更别提赵无坷身为王府世子,自幼养尊处优惯了。
若他将此地一切全然上奏,只怕江王府的境况会比眼下更糟。
如今太后在世,建宁帝自然不会做什么,可等太后百年之后,恐怕……
“海大人!”
一道女声打乱了他的思绪,海瑾朝转身,就见乌水朝着他跑了过来,她身着淡青色罗裙,身后是与她衣服相衬的绿荫。
“怎么了?”海瑾朝出口道。
乌水拿出一只香囊,放到他手中,“方才燕大人从外面回来,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这是城中妇人做给我们的,明日就是端午了嘛,里面放了艾草之类的东西,用来驱邪的,保佑今年不会沾染邪祟。”
女子微凉的指尖一触而过,海瑾朝攥紧了香囊,清了清嗓子说道:“一个香囊而已,怎么这么着急过来?”
他越过她便往清园去了,乌水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解释着:“燕大人说让我快些给你,若是这香囊迟迟不到你手中,怕是会不管用了。”
海瑾朝嗤笑一声,漠然道:“他骗你的。”
乌水愕然,她没再问海瑾朝为何燕季要骗她。
她年幼失怙,也不甚懂端午节的这些习俗,在苏府的时候,过节设宴时,也从来不许她插手,怕是不祥。
这一路尤其安静,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海瑾朝不禁想,这女子真是安安静静的模样,不像燕季,若是燕季在,恐怕又是叽叽喳喳的吵得他耳朵疼。
不过她是女子,跟燕季是不一样的。
海瑾朝如是想,她跟他见过的所有的女子都不太一样。
许是他不习惯这般寂静,随口就问道:“苏四娘子待你好吗?”
乌水看他一眼,见他不似试探的模样,开口道:“娘子待我向来很好。”
海瑾朝点头,脑子里也搜刮不出其他的话,遂快步往前走了。
……
赵无坷回到清园的时候,苏云漪正坐在桌前,双眼盯着手中的那朵红色珠花。
他坐下道:“这珠花怎么了?”
苏云漪摇头,“方才盛娘子来过,她送我的。”
昨日她们去街上,盛映月便想将这珠花送与她,苏云漪回绝了,方才盛映月还是赠予了她。
苏云漪本想回绝,却听见她温声说道:“你别多想,一只珠花而已,我只是觉得这珠花同你甚是相配。”
她便只得收下了。
赵无坷笑了笑,“我也觉得你该添点首饰。”
当是时,元七从街上买了吃食回来,他边将东西摆上桌边说道:“今日经过这么一遭,街上可真是热闹。”
赵无坷同他一起将饭菜摆上,“前几日就不热闹?”
“感觉不一样啊,”元七想了想说道,“前几日街上人也多,虽然也是说说笑笑的,但我就是觉得别扭啊。”
他话音刚落,燕季便过来坐下了,“总算是有吃的了。”
元七没好气瞥他一眼,嘀咕道:“鼻子还真灵。不过你先别动,海大人和乌水还没来呢。”
他这话一出,苏云漪手上一顿,燕季让乌水去给海瑾朝送香囊是什么心思,她看得出来。
海瑾朝和乌水这阵子的确是走得近了。
倘若苏云漪不能再将乌水留在她身边,他们这样,也算是替她解决了眼下的困扰。
只是……
苏云漪垂眸,她也清楚的知道,海瑾朝的身边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大人回来了。”
燕季的一道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苏云漪抬眼看向乌水,她同往常一样,冲苏云漪笑了笑。她身穿淡绿色罗裙,让苏云漪瞬间想起来初见乌水时,苏府池塘中盛开的夏荷。
乌水同燕季几人福身后,便抬腿来到到苏云漪身旁坐下。
用过晚膳,苏云漪便到了乌水房中。
两人端坐在桌前,乌水看着她问道:“娘子有话要跟奴婢说?”
苏云漪点头,她直言不讳道:“这些日子我也能看出来,你同海瑾朝之间走的近了些,倘若你对他……”
她话刚出口就被乌水一口回绝了,“娘子多想了,奴婢和海大人之间绝没有那个意思。”
第25章 雨过月华生(十八)
苏云漪看她着急解释,连忙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的,我只是觉得……”
她话未说完,就见到乌水眼眶红了。
“我……”
乌水先是开口,她低声说道:“奴婢知道娘子心中对奴婢多有防备,您来梁都不是为了老爷,您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处处小心也是应当的。”
苏云漪攥紧手,她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看出来了。
“老爷让我们杀了赵无坷,我就知道,他送我们到梁都绝不只是为了延续苏家那么简单。我也能感觉得到,娘子要做的事情同他相背,你会与他为敌,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与你为敌呢?”
她说着,一滴清泪落下,苏云漪抿唇,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乌水,自打她决心入京的那日,她便清楚,这条路是充满血腥与孤寂的,她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乌水待她好,她有许多次都想放下心中的戒备,她也是人,也会盼望在黑夜里有人能同她一起走下去。可‘人心难测’,她必须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带一丝防备之心,她怕她死了,留郡的那桩案子背后的真相便会被掩埋到永远。
“我总想着,等我跟娘子相处得久一些,娘子总会对我多几分信任的。今日跟娘子说这些话,便是将一切都摊开了摆在明面上,娘子若信我,我们日后便坦诚相待。若仍是心有顾虑,您便可一刀了结了我。”
乌水说罢,便将一把短刀放在了苏云漪的手中。
苏云漪抬眼,不解地看着她:“我相信你,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待我?”
“因为娘子是这世上第一个待我好的人。”乌水含泪冲她笑了笑,“你知道吗,我自小就被卖到苏家,所有人都因为我身份低贱而欺负我,那时我吃不饱饭,是娘子将饭菜分给了我。”
苏云漪心头一颤,她想起来阿娘过世后的那年的中秋,她被人从饭桌上赶了出去。
苏夫人向来不待见她,明里暗里折腾了她不少次。苏无咎子女无数,更不会在意她这么一个小庶女。
阿娘过世后,她的境况更糟了。
那个中秋,是她最饿的一个晚上。
于是她趁着所有人都睡着了,偷偷地去厨房偷了些饭菜。
但她不敢回房间里,被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发现了,第二日苏夫人肯定又会责罚她。
所以苏云漪就想到柴房去,只是还没等她走过去,就听见了一阵殴打的声音。
她当时太害怕了,不敢往前走,她害怕那些人会连同她一起打。
等他们离开后,她才敢过去。借着月光她才看清,蜷缩在地上的是一个跟她年岁相仿的小丫鬟。
她伸手戳了戳地上的人,压低声音问道:“你还好吗?”
地上的人看到她,愣了一瞬后连忙跪下,“娘子。”
苏云漪将手中的饭菜放下,扶着她起来,“我不会打你,你也不用跪我。”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下跪,苏云漪一时手足无措。
看她一脸伤痕,苏云漪对她说道:“你要不要涂点药?”
她边说边在心里思量着,这个时辰,府医应当睡下了。如果她去偷药,该怎么样才能不被人发现。
“咕~”
“咕~”
两个人的肚子都响了起来,苏云漪看着她眨了眨眼,“你饿了吗?”
她端起来地上的那碗饭菜就道:“我只拿了一碗,我们一起吃吧。”
她说罢,拉着小丫鬟便坐在了台阶上,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苏云漪却不禁怀疑,那件事是不是她梦中的事情。
从那以后,苏云漪无数次拼命活下去,也寻死过许多次,后来她只想报仇。
偶然间她也会想起那个冰冷的夜晚,想起那个小丫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被人欺负。
可转念一想,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凭何去替别人担心呢。
苏云漪看着眼前的女子,哑着嗓子问她:“只因为这个?”
“从奴婢跟着娘子的那一日开始,奴婢就已经决定这辈子都要保护娘子。”乌水忍着哭腔说道:“娘子虽然看起来待人冷淡,可奴婢知道,您是面冷心热,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娘子都是对奴婢最好的人。”
虽然苏云漪时常防着她,可却会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关心她,夜里她从来不让自己守夜,夏日里蚊虫多,她也会叮嘱几句。
柔软的帕子轻拭她面上的泪水,乌水抬眼,看到苏云漪红着眼对她说道:“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疑心你了。”
乌水连连点头。
两人将话说开,再出去的时候脚步轻快了许多。
月光穿过树叶,投下一层层淡淡的光辉。
苏云漪顿住脚步,借着月光看到草丛中闪烁着的刀光。
她握紧乌水的手,拉着她就要往前走,却见一黑衣人闪身到了自己身前。
她抬腿踹了对方一脚,衬他吃痛,再将银魄针刺入男人的咽喉当中。
“走!”
耳边一道声音传来,苏云漪转头就见到赵无坷。
他拉着两人到了房中,不一会院子里便是一阵打斗的声音。
苏云漪坐在桌前,她道:“你猜到他们会在今晚动手?”
赵无坷轻笑一声道:“他们可不敢让翟阴在我手里太久,便只能趁着今夜动手了。”
“翟阴?”苏云漪疑惑道。
赵无坷回答她:“就是在内院关着的盛宪。你应当不认得他,他是谢照青身边的副将,当初便是他对羌族人透露了谢照青的计划。”
他声调中听不出半分情绪,倒是苏云漪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瞪着赵无坷说道:“这是真的?他是怎么变成盛宪的?”
“留郡有个苍华山,那里的医仙懂得易容术。”赵无坷解释道。
苏云漪蹙眉,她看了他半晌后,喃喃道:“竟然是这样吗?你怎么认出来他的?”
“他手臂上有条疤,是幼时不小心烫伤的,那时候我在场。”
他这么说,苏云漪瞬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今日赵无坷用那样的目光看着盛宪……不对,是翟阴。
她并不认识翟阴,可也能猜到,翟阴对六哥来说是很重要的,如今听到是翟阴背叛了他,苏云漪的心里莫名的复杂。
门外的打斗声渐渐停息了下来,苏云漪抿唇看着赵无坷道:“倘若这样,那我们是不是就能替六哥翻案了?”
女子眼含期盼一般望着他,赵无坷嘴唇嗫嚅,他应该怎么告诉她,只有翟阴在手,是远远不够的。
更何况……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赵无坷连忙说道:“进来。”
海瑾朝走进来同二人行礼后禀报道:“世子,盛宪死了。”
……
赵无坷从内院离开后不久,翟阴便被人同几只军犬关在了笼子当中。
军犬都是训练过的,倒不会咬伤人。只是会同翟阴亲近一二,自他幼时来到谢家后,哪受过这等羞辱,没多久便破口大骂起来了。
只是对于自己所知之事却只字不提。
一直到了子时,盛府中蹲守在外面的人终于是动手了。
海瑾朝暗中跟着他们离开盛府,到了江边,盛宪便随着那几人上了船。
海瑾朝见状,也连忙乘船跟了上去。
过了江,便是出了平江府,海瑾朝不近不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入目的便是一间宅院。
他翻墙进去,跟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密室。
或许是因为他过于谨慎,只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等他再见到盛宪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
海瑾朝看着倒在地上的盛宪,他右手握紧匕首。
看样子,应是自尽而亡。
他没再多耽搁,从密室中出来就迎来一群人。倘若不是他早有准备,纪梵的人一直暗中跟着他,这些人被捕获后,他们纷纷服毒自尽。
纪梵眼疾手快,阻止了其中一人寻死,才从这人口中问到幕后之人。
“林民詹?”苏云漪开口道。
海瑾朝看她:“你知道?”
苏云漪默然,他们想借此引出幕后之人,幕后之人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也能猜出一二,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既灭了翟阴的口,又将嫌疑引到林民詹身上。如此,有了替罪羊,此案便算作了结了。
她眉头紧锁,语气急切:“你真的觉得这件事幕后之人就是林民詹吗?”
乍然间,门外狂风大作,紧接着就是一阵急雨。
“可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吴嘉会和城中的那些商户也都承认了,这么多年他们都是在替林民詹刮敛钱财。”海瑾朝沉声说道,“你这般急切,是觉得林民詹不是真凶?你怀疑谁?”
“她不过就是忧心那些失踪的女子,海大人这么咄咄逼人,不觉得自己越矩了吗?”
苏云漪垂眸,看着赵无坷紧握着自己的手,她又坐了回去。
“臣不过是就事论事。”海瑾朝连忙就说道,“绝无半分冒犯之意。”
苏云漪不动声色地挣开了赵无坷的手,又听见海瑾朝说道:“还有那些被盛宪送过去的女子,臣在密室中发现了她们。只是她们饱受折磨太久,便是有人活了下来,可看起来……也已经疯了。”
第26章 雨过月华生(十九)
他也试着去从那名活下来的女子口中问出来一些线索,可人已经疯了,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门外的雨还未停歇,赵无坷看时辰不早,对海瑾朝道:“你先回去吧。”
苏云漪站起身将伞拿给他,“雨势太大,就劳烦大人帮我送乌水回去。”
她说罢,对上乌水呆愣的目光,生怕她多想,又连忙说道:“路上滑,走的时候当心些。”
若不是这里只有一把伞,她也不愿意让乌水和海瑾朝同行。
……
雨水拍打着伞面,眼前黑漆漆的一片,海瑾朝刻意将步子迈得小一些,借着月光去留意着脚下的水洼。
“海大人,其实你心里也不觉得此案是林相所为,是吧?”乌水走在他身旁,试探着开口问道。
海瑾朝停住脚步,撇头看向她,夜色低沉,他并不能将她的面庞看得清楚,可也能想得到她面上的神色。
他转过头,继续往前走,语气冷淡:“此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我知道这么说是逾矩了,可我也实在担心,今日真凶没能伏法,那来日他会不会伤害更多的人,这其中也包括我呢?”
看她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身旁,海瑾朝捏紧了伞柄,他道:“不会。”
“为何不会?他残害的是大周百姓,我也是大周百姓,难道他会因为什么缘故就放过我吗?”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走到了乌水的房间外,海瑾朝哂笑一声:“你今日话真多,快进去吧。”
乌水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又说道:“来平江之前我就看得出来,大人对我家娘子心怀芥蒂,我不知道大人为何对她有那许多的看法,先前的那几次也就罢了。这次她是真的关心那些女子,不想让那些人白白丧命,大人今日这般以己度人,当真让人寒心。”
海瑾朝看她已经跨上了台阶,还不忘添几句话,险些将伞柄捏断,他漠然吐出几个字:“快进去吧。”
她却像是看不出他的情绪一般,福了福身便推门进去了。
海瑾朝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身就往前走,嘴里嘟囔着,“寒心,你才让人心寒,你家娘子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倏尔,他顿住脚步,明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和苏云漪是一路的,她每次主动同他有交集,同他说话,都是在帮苏云漪。
有什么可生气的,往常遇见这等人,他不也是置之不理的吗?
海瑾朝举着伞往前走,脑海中却想到他在那座宅子中见到的那些女子的惨状。
能设计好这一切,又悄无声息地脱身,这背后之人绝对不简单。
苏云漪不是什么好人,可她和赵无坷一直在为这些百姓求一句公道。
他不禁叹了口气,若他回京后将这里的事情如实上报给建宁帝,恐怕就再无人会去追查这里的事情了。
可若有所隐瞒,他又该如何对得起圣上的提拔、父亲的教诲。
自海瑾朝两人离开后,苏云漪便一直坐在桌案前托着下巴沉思。
赵无坷沐浴后走过来的时候,见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他走过去轻拍了她一下,“早些休息吧,别多想了。”
见她仍是不动,他垂眸,正要说什么,却见苏云漪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不如我们去查验一下翟阴的尸体吧,说不定会有收获呢?”
赵无坷看一眼窗外,瓢泼大雨。
他叹了口气,说道:“不急在今日,况且他已经死了,从他身上也查不出什么与留郡有关的东西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苏云漪转过头去了。
生怕她今夜不打算睡觉,赵无坷连忙在她身旁说道:“虽然翟阴死了,可我们还是能从与当年与他有关的人入手,只要他做了,迟早都会查清楚的。”
苏云漪看他,声音颤抖:“你现在真的愿意和我一起去查这桩案子了?”
“嗯。”赵无坷连连点头,“那你现在,可愿意去休息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她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你……哭什么?”赵无坷嘴角的笑意缩了回去,他此时身着中衣,并未带着帕子,便拿过她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怎么长大了还这么爱哭?”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见到苏云漪哭的更狠了,没一会儿。一张帕子都被她的泪水浸透了。
“别哭了,”赵无坷索性将帕子丢在一边,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以前在清河的时候,她难过的时候,他带她买两颗糖,她就会高兴很久。现在她长大了,他却很难做到让她开心了。
正想着,就见小姑娘一把将他推开。
苏云漪红着双眼睛瞪他:“你干什么?”
看她一脸戒备地看着自己,赵无坷沉了口气,连忙道:“抱歉。”
苏云漪胡乱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闷声道:“说过不要离我这么近。”
赵无坷:“……好,下次我会注意。”
说罢,他就打算去休息,却听见苏云漪叫住了他,“赵无坷,你跟翟阴很熟吗?”
赵无坷黙了一瞬,看着她说道:“算不上很熟,怎么?”
“我是想问你,以前六哥和翟阴之间关系是怎么样的。”苏云漪叹了口气,她声音渐渐哽咽,“如果翟阴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人,那他得有多难过呀。”
赵无坷怕她又哭,连忙就按着她坐下,低声说道:“翟阴对他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他不会为了这样的人难过。”
苏云漪瞥他一眼,不以为然:“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
赵无坷语塞,这话他回应不上,叹口气道:“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话音刚落,他就又听见身后苏云漪问他:“赵无坷,如果这桩案子查清楚了,我再去留郡,会找到他的尸首吗?”
这话刚说出口,她便觉得可笑,怎么可能找得到,都已经三年过去了,就算有,可如今百姓那么看待他,恐怕也早就将他挫骨扬灰了。
赵无坷心头一颤,他撇头看着苏云漪,她眼睫带着泪,面容姣好,眉头却微蹙,面上的愁绪不应该是她这个年岁的姑娘该有的,他道:“其实你不需要为了他做这些的,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才十七岁,以后的路还很长。况且……”
况且当初是他咎由自取,倘若他能谨慎一些,便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只是这话他不敢再说出口,生怕惹她伤心。
“你不知道,从我遇见他的那一日开始,我就已经是为了他活着的。”苏云漪轻声说道:“如果不是遇见他,我早就死了。”
赵无坷猛然抬头,看着她道:“什么?”
“没什么。”苏云漪绕开他,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心里不禁懊悔,她跟他说这些干嘛。
他们只是合作的关系,倘若将来为敌,难免会让他抓到自己的痛处。
看着她的背影,赵无坷恍然间想起来元始六年的那个冬日。
那年他才夺回了幽州不久,听闻外祖病重,便同建宁帝告假前往清河。
外祖致仕后便回了清河老家,曲家同苏家一墙之隔,待到外祖病好了一些,他便陪着外祖去拜访苏老太爷。
两个老爷子下棋,他站在一旁也着实无趣。便到了院子里随意走走。
清河的雪下的比梁都大,白茫茫的一片,将整个苏府覆盖得彻底。
他走在后院里,远远的就见到雪地里一个小姑娘在地上跪着,她身着杏黄色薄衫,在雪地中分外显眼。
她看起来不像苏家的下人,可要说是主子,哪有主子冬日里跪在这里。
他连忙走过去她拉了起来,小姑娘的手冻的充血,谢照青松开她的手,俯身拍了拍她身上的积雪,再给她披上斗篷。
或许是冻傻了,小丫头看着他愣怔了一瞬,又连忙跪下去了。
“你不冷?”谢照青问她道。
小丫头垂眸,沉思片刻后点头。
冷还在这跪着,谢照青腹诽着,又将她拉了起来,转头就撞见了个女子,看样子是苏家的侍女。
“谁准你起来的?”
谢照青看到身旁的小丫头打了个哆嗦,他低头问她:“还能走吗?”
看她这样子,恐怕骨头都冻疼了吧?
“你是什么人?”
侍女仿佛才发现他,立马厉声质问道。
谢照青将小姑娘抱起来,撇头对侍从烛生说道:“去问问苏老太爷,按苏府的规矩,以下犯上该怎么办。”
他按着小姑娘的要求带她到了房中。
看着下人在房里忙活,正要离开,却被她拉住了袖子,扭头就看到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在外面冻了久了,她一张脸通红通红的,嘴唇嗫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胆子挺小。
谢照青心里摇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明天能不能还来?”小姑娘眼神殷切,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仰着头对他说道:“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怕你。你在的话,我就能吃饱饭,还有炭火,可你要是不来的话,那我就得继续罚跪。”
赵无坷大步流星地走到苏云漪身后,扳过她的身子,俯下身子,平视她说道:“苏小四,你给我听着,你不应该为任何人活着,你只能为了你自己活着。”
第27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
一夜磅礴大雨过后,整个平江都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晨阳穿过云层,淡黄色的光洒在地面上。
一早,苏云漪和赵无坷便到了郊外的那所宅子中。
宅子建在林子里,位置隐蔽。
内部设计也简单,看得出它的主人平日里并不会常来。
所以昨晚也能将这里的痕迹轻而易举地抹去。
两人走进房中的密室,迎面来的是一阵血腥味,苏云漪皱了皱鼻子,她在四周看了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已经窥探不出来任何的蛛丝马迹。
乍然,目光瞥见桌子上放着的玉碗,她抬腿走过去,瞥见那里面的红稠的液体,她心里一惊,连忙将碗放下。
赵无坷走过去,看她紧紧捂着口鼻。
“怎么了?”他说着,就要去看那碗,却被苏云漪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赵无坷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带着她就往外走了。
“怎么了?”
苏云漪抿唇,她问道:“那些姑娘的身上是不是都没什么伤口?”
赵无坷蹙眉想了想,这倒是真的。不管是在盛府找到的那些女子,还是海瑾朝昨夜带回去的那些女子,她们都是看起来比较瘦弱,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
他看苏云漪:“你方才发现了什么?”
苏云漪抿唇,她缓缓开口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前朝有皇帝,追求长生不老之术,便在民间寻来幼女,每日只许她们用一些清粥,直到她们初潮。”
赵无坷默然,难怪那名活下来的女子会疯了。
他抬眼,对上苏云漪的目光,却听她问道:“你不知道吗?”
赵无坷摇头,这种事他向来都是没听说过的。前朝荒诞事不少,太祖入关登基后便勒令禁止再提前朝的那些荒诞之事。
“这是我在苏无咎书房里看到的。”苏云漪淡淡说道,“倘若此事少有人知,那便只能从知道它的人身上下手了。”
赵无坷不禁愣了一瞬,他道:“只凭这个,你就怀疑他?”
苏云漪垂眸,前几日苏无咎的人多次催促她们对赵无坷下手,分明是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说不定他这些日子就在平江呢。
只可惜他们也没有什么证据,她的这些猜测就算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回到清园的时候,两人就同燕季碰了个面,他拱手行礼,对着两人说道:“世子,世子妃。今日大人已经将城中盘查过了,吴嘉会和那些同林相有往来的商户把该吐的话都吐出来了,盛宪死了,梁都那边不日也会派新的知府过来。”
苏云漪看着他,“他们没说别的?”
她紧攥着衣襟,眼含期盼地望着燕季。
燕季挠头,“别的什么?”
“她是担心这些人还会有所隐瞒。”赵无坷出口解释道。
燕季连连点头,“这个你们就放心好了,大人亲审的他们,不会有错。”
赵无坷点了点头,拉着苏云漪便进了房中。
昨夜她就一直忧心这些事情,天刚亮就要出去。
赵无坷拗不过她,只好同她一起去了。
“去睡一会儿吧。”赵无坷看着她眼底的乌青说道。
苏云漪却蹙眉思忖着,“如今我们已经失去了翟阴这条线索,那……”
她话没说完就被赵无坷推着到了床边,男人在她耳边威胁道:“再不睡,等回去了你别想再查这个案子。”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也没底,就算没有他,她一样能做到。
苏云漪却是立马就躺下了,她合着眼睛说道:“等回去了,我们就去查探和翟阴有关的人,还有林民詹……”
说着她就没了声音。
赵无坷俯下身替她掖了掖被子,小姑娘睡得浅,便是睡着的时候也是微微蹙眉,赵无坷抬手想替她抚平眉头,又怕将她弄醒收回了手。
他静静地看着她,或许是因为幼时她吃过太多苦,所以她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泛白。
他想,以后他好好照顾她,不再让她吃苦,即便终有一日他会离开她,他也要确保她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再不让任何人能伤害她。
……
苏云漪这厢方睡着,门外就传来一阵哀嚎。
赵无坷看一眼床榻上的苏云漪,而后连忙就走了出去,他眼神制止门外鬼哭狼嚎的元七,将门合上。
“噗通——”
转过身时,他就见到元七冲着他跪了下来,嘴一咧就又要嚎叫。
赵无坷蹙眉,低声说道:“别嚷,站起来,随我去别处说。”
元七绷着嘴站起来,眼里噙着泪,满怀心事地往外走了。
两人走的稍远了些,赵无坷拽住还要继续往外走的元七,轻声问他:“说吧,出什么事了?”
元七抹一把泪,哽咽着道:“日后小人就不能再伺候世子了,您要好好的,也别总跟王爷对着干,否则挨罚受苦的还是您。您跟世子妃也要好好的,不过该强硬的时候就得强硬,不能让她欺负您。”
他说罢,又仔细思虑了半晌,确认没什么遗漏的才放下心。
赵无坷看他这副交代后事一般地说了这一箩筐,他抬手探了探元七的额头,确认他没病后屈指敲了敲元七的脑门:“别说这些没用的,说吧,出什么事了。”
他话刚说罢,乌水就已经过来了,她福身:“世子。”
赵无坷看着她身后跟着的半大孩童,眼睫微动
今日一早他和苏云漪出门时,元七和乌水也出门去买东西了。
“你先进去吧,动静小点。”赵无坷叮嘱乌水说道。
他看向元七,只见元七瞪大眼睛看着这孩童,“你你你……”
赵无坷扬眉,他看向那孩童问道:“怎么回事?”
小孩挠挠头,讪笑着道:“我今日过来找你,可我也不知道你具体在哪,就同人打听。就……跟他开个玩笑。”
他这话一出,元七便气得跳脚,直恨不得把这臭小孩吊起来一顿打。
明明就是今日他同乌水出门的时候,发现这人在打听他们。经过这段日子,元七变得异常谨慎,揪起来这小孩就要一探究竟。
谁知他趁机就往自己嘴里塞了颗丹药。
笑得一脸得意:“三日内解不了毒,你可就要死了。”
他话刚说完,元七就直觉腹中一阵疼痛。
乌水在一旁恳求道:“这位小郎君,此事是我们不对。我同你道歉,可你看……”
“不用求他,我就不信一个臭小子还能要了我的命!”元七说罢,昂首往盛府过来了。
话虽如此,可他身上却像是刀割一般,每一步都疼得厉害。
越是往前走,元七的心里便越是没底。
想他年纪轻轻的,连个娘子都没讨到就要这么死了。他本来还想陪着他们家世子一辈子呢,没了他,日后还有谁能伺候得好世子。
还有世子妃,看着柔柔弱弱的,别以为他不知道,私底下她总欺负世子。这让他可怎么办才好。
但他是个有骨气的,一定不会同那臭小子求情的。
即便是路上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到了门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只要一想到从此他就要离开世子,心头的悲痛便便挥散不去。
赵无坷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抬手拍了唐铃铃的脑门上拍了一下,轻斥道:“人命也是你能随意玩笑的?”
看出赵无坷是真的生气了,唐铃铃连忙就道:“我知错了。”
他说罢,又看向元七道:“哎哟你就放心吧,死不了,这就是如同的丹药,就跟你开个玩笑,你感受一下,现在是不是不疼了?”
他说罢,伸手就要按元七腹部,却被元七一巴掌打开,“滚开!”
元七长他几岁,居高临下地瞪着这小孩。
唐铃铃见状,嘴一撇,就去跟赵无坷告状:“哥你看他。”
“元七,你先去用早膳吧。”赵无看着元七说道。
元七闷闷地‘嗯’了一声,瞪一眼唐铃铃就离开了,须臾,又折返,抬手往唐铃铃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而后跑开。
“他打我!”唐铃铃嚷道。
赵无坷抬手随意地揉了揉他的头,“下次开玩笑也得注意分寸,说吧,你怎么来了?”
唐铃铃在亭子里一屁股坐下,“我师父出门游历,他让我过来跟着你。”
他倒出来杯水,往嘴里灌。天知道他连夜过来有多累,“哦对了,他走之前收到你的信了,让我来跟你说一声,三年前在你们之前,确实是有两个人来了苍华山,他要易容,师父便帮了他。”
苍华山的规矩赵无坷知道,凡是按他们的条件做到任何一件事,不管是治病救人还是制毒取命,他们都会答应。
按他们的规矩来说,客人的身份也绝不会透露半分。
他这厢正想着,唐铃铃就拉过他的手把脉,少年忍不住蹙眉:“你又动武了。”
赵无坷将手抽回道:“无碍,你若是要留下,那就不要惹事,你的那些丹药,不许随意对人用。”
他说罢就往清园的方向走去,苍茫地面被高耸入云的绿树覆盖,绿树遮挡住烈阳,在地上投出一片阴影。
唐铃铃追上他道:“我说真的,我不在你这里白吃白住,我帮你保住命。”
第28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一)
苏云漪醒来后就听乌水将他们在街上遇到的事情说与她听了。
听乌水这么说,那孩子特意来寻赵无坷的,且元七与他并不相识。
苏云漪坐在梳妆台前思忖着道:“那既然这么说,那孩子定然是在留郡同赵无坷相识的了。”
赵无坷自幼生长在梁都,元七又同他形影不离的,除了四年前他离京前往留郡的那一年。
乌水替她将头发挽成小盘髻,在她耳边说道:“依我看,世子是有心防着我们知道。”
回来的路上她同唐铃铃搭了一路的话,奈何这小孩看起来嚣张,嘴巴是极严的,问不出来什么话。
“叩叩叩——”
说话间,一阵敲门声传了进来。
“进来吧。”
苏云漪缓缓开口,就见到赵无坷领着唐铃铃进来了。
她偏过头对苏云漪说道:“你去给盛娘子送些吃的,她昨日受了不小的惊吓,恐怕今日也没能好好吃东西。”
乌水福身,带了些吃食就出去了。
室内静了一瞬,苏云漪站起来走到外间的时候就看到唐铃铃伸手就要拿起来一块点心就往嘴里放,这孩子十岁左右,脸上还挂着婴儿肥,看起来憨态可爱。
苏云漪坐在他身旁,替他倒了杯水,温声说道:“喝口水。”
小孩喝下一口水,笑着对她道:“多谢嫂子。”
他这话一出,脚上就传来一阵痛觉,唐铃铃吃痛一声。
苏云漪瞥一眼一旁神色淡漠的赵无坷,问唐铃铃:“怎么了?”
“我就是……”唐铃铃抿唇看一眼赵无坷,又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看着苏云漪说道:“就是……太感动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小孩泪眼汪汪地看着苏云漪说道:“世子妃,您别见怪,我从小就没爹娘疼,街边乞讨多年,听闻世子和世子妃待人宽和,便想着来投个名,只要您能留下我,我什么都……都会干。”
他磕磕绊绊地说完这几句话,已经不知道自己被赵无坷暗地里踹了多少下了。
苏云漪冷眼看他们给她唱这出戏,温声说道:“你要留下,我自是同意的。”
她说着,叹了口气,佯装怜惜地看着唐铃铃说道:“看你这身衣服,应当是重莲绫做的,你这人长得珠圆玉润的,没想到身世这般坎坷。”
她说罢,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赵无坷:“官人,你说是不是啊?”
赵无坷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庭院角落里的那丛杂草。
原想瞒着唐铃铃同他之间的关系的,谁能想到唐铃铃自己三两句就让她摸清楚了。
这下他不说实话,苏云漪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前几日我因翟阴的事情给苍华山去了封信,他是苍华山医仙的徒弟,对我有恩,恰巧他师父下山游历,我便想着留他住几日。”
说罢,他就对上了唐铃铃惊讶的双眼,小孩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他自以为声音很小地问赵无坷:“哥你不是说不让我跟人说这些吗?怎么你还……”
赵无坷面无表情地捂住他嘴,又对着苏云漪笑了笑:“你别多想,他年纪小,我也是怕他会惹事。”
瞥一眼在他手上挣扎的唐铃铃,苏云漪淡笑道:“官人放心,我不会往外乱说。”
她说罢,站起身将桌上的膳食又分出来几份,拿给赵无坷,“海大人他们忙了一早,想必还没顾得上用早膳,劳烦官人给他们送去。”
赵无坷抿唇,他轻声道:“我让人给他们送过去,”
话音刚落,对上苏云漪似笑非笑的双眸,立马改了口;“我这就去。”
他站起身,看一眼身旁的唐铃铃,冲他眨了眨眼。
唐铃铃拍拍胸脯,示意他放心。
一时,房中静得出奇。唐铃铃看一眼苏云漪,立刻正襟危坐,不敢再动一下。
他可是看明白了,方才这女人就是套他话呢,算他出师不利,上了她的当。
现下把赵无坷赶走,还想继续套他的话,他可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苏云漪替他盛出来一碗羹汤,又将几道菜肴摆在他跟前说道:“赶了这么久的路,快吃吧。”
女子一副柔和的模样,唐铃铃不禁心里一暖,拿起来玉箸就开始吃饭。
苏云漪看着他,温声说道:“我记得苍华山是在渝阳,你师父居然也放心你一个人过来,他就不怕你路上遇到危险?”
唐铃铃咽下一口汤,叹气道:“这还不算,他跟我说了,让我赶在你们离开平江之前就过来,我可是连夜赶来了。”
“怎么这么赶,是有什么急事?”苏云漪轻声问他。
“还不是因为他那身子,”唐铃铃叹气,“我师父说了,让我来……”
说话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唐铃铃连忙就闭上了嘴巴,只埋头吃饭。
苏云漪看着他,轻声问道:“我家官人可是因为当初在留郡落下了病根?你们是因此相识的?不过留郡离苍华山可不算近,可是他上山找过你?”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唐铃铃一个也答不出来。
他便吃边想,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山下的人果然都是表里不一的。单看这女人,看起来温柔如水,方才那么关心他,可心里却想着怎么套他的话。
可叹他居然还信了她。
直到赵无坷回来前,唐铃铃也没敢再和苏云漪说一句话了。
一看见赵无坷回来,他立马就从凳子上跳起来,“我饱了!”
说罢,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
赵无坷敛衽坐下,“怎么不用膳?”
他边说,边给苏云漪盛饭,对上她审视的目光,他淡笑着问她:“怎么,真生气了?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
“世子多虑,这本就是你的私事,说与不说,同我并无干系。”苏云漪说罢,话头一转:“不过你这么紧张,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赵无坷故作诧异的模样,问她道:“你怎【踏雪独家】会这么想,我起初不告知你就是不想惹来麻烦,给你徒增烦扰。方才你既然看出来了,那我也没再藏着掖着了。”
他说罢,拿起来玉箸便开始用膳。
他是真饿了,从早起折腾到现在,他可算是滴水未进。
“我不管你为什么隐瞒,”苏云漪凑在赵无坷耳边,轻声说道:“倘若被我发现他同当年之事有一丝关系,我不会罢休。”
她说罢,垂眸看着赵无坷,青年面色不改,仍是端坐着用膳。
半晌后回应她一句:“知道了。”
苏云漪:“……”
心知他还有事瞒着她,待她不够坦诚,她便自心中升起一团怒火。
赵无坷倒也是个会浇水的,将一盘糖蜜糕推到她跟前,“这个你应会爱吃,尝尝?”
他一脸讨好地看着她,苏云漪方升起的火瞬间灭了。
“对了,等用过膳,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百酿居见一下楼槊雪?”
是时,乌水恰好从盛映月那里回来。
她走到苏云漪身旁,福身说道:“世子,世子妃,盛娘子的那里的状况不大好。”
自昨日一切事情结束后,盛映月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方才乌水过去的时候就见她要自寻短见。
若非赵无坷提早便已经派了人守着她,恐怕乌水一个姑娘家还真拦不住她。
乌水将她拦住,她道:“盛宪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为何还要寻死?”
她边说着,边帮盛映月处理伤口。
盛映月摇头,她低头,“即便我如今不死,等到了梁都,仍是得受刑。”
看乌水蹙眉,她连忙又道:“我知道,你家郎君和夫人会想方设法地帮我,可我也知道,脱罪有多难,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也不想再害人了。”
乌水看得出她的决绝,盛映月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如今的她,再活下去也会很辛苦。
在她看来,她死了,自己不再痛苦,就连苏云漪两人也不怕再被她连累了。
乌水沉默着替她包扎好伤口,抬眼看着盛映月说道:“盛娘子,其实在这世上,活着是很难的。或许眼下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可你又怎么知道,再等一等,就不会再找到一条新的路呢?又或许再等等,你会觉得,这世道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的。”
盛映月没再说话,她看着乌水离开后,自己也瘫坐在软榻上,浑然没了力气。
楼槊雪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她目光空洞地坐着,他轻声说道:“方便同我说几句话吗?”
其实他们并不相熟,最多也不过是三年前见过一面。这两年即便是有所往来也是通过百酿居通信的。
盛映月抬眼瞥见他断了的左臂,眼睛发酸,滚烫的泪水落了下来。她仍记得那时他断了手臂时的场景,以往‘盛宪’如何伤害那些女子她不知道,而他断臂的那一刻,她却是那样清晰的感受到了。
她愧对于他们。
她抬手抹去眼泪,同他福身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楼槊雪看一眼她眼角的泪,轻声说道:“此地诸事已了,明日我便要离开平江了。今日过来,是想同娘子道声谢。”
第29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二)
“此地诸事已了,明日我便要离开平江了。今日过来,是想同娘子道声谢。”
盛映月愣怔一瞬,连忙惶恐道:“你别这样说,本就是我做错了事情,你不提刀杀了我,已经算是仁慈了。”
“我为什么要杀你?”听到盛映月这么说,楼槊雪立马道:“若不是你,或许我三年前便已经死了,也等不到为她报仇的这一日。”
他轻叹一声道:“盛娘子,你是个好女子,这三年,即便你身在险境可也一直想方设法地去帮那些女子。”
他这么说,盛映月又忍不住落下泪水,没有间隙,也没有停顿,如同卸匣的洪水一般。
盛映月缓缓蹲下身子,她将脸埋进膝盖里啜泣。
自幼爹娘便教给她为人的道理,做下那些事,这样的行径早就和他们所期盼的那样相悖,她没有脸面再去面对任何人,就算是死,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爹娘。
可如今,楼槊雪跟她说,她是个好女子,她想说她不是,可卸匣般的泪水却让她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看着她微抖的身躯,楼槊雪也蹲下身子,轻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是恨你的,这三年我想过无数次,若她当初没有来平江,若我当初能警觉一些,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恨不得将整个盛府烧个干净。
可昨日我见到那些女子,我发觉我能够理解你了。其实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日后如何尚且未知,可我知道,眼下活着,才是最紧要的。”楼槊雪看着她说道:“况且你不是觉得盛宪他不是你父亲吗?如今他死了,难道你真的愿意看着你父亲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吗?”
盛映月抬头望向他,却见到他冲自己笑了笑道:“好好活着吧。”
从房中出来后,楼槊雪走到苏云漪两人身前,拱手道:“昨日的那些女子都已经安置好了,大夫说,她们受了些惊吓,这些日子好好调养。慈幼所人手不够,他们说,实在是无家可归的,可留在那里做些活计。”
赵无坷颔首,“多谢楼郎君,”他说罢,又从身旁的元七手中拿过一袋银子递给他。
“不必,这是我应做的,”楼槊雪连忙摆手道,“您不必如此。”
赵无坷扬眉,温声道:“你离家三年,盘缠早就已经用光了吧,手中没银子,你打算怎么回去?况且你欠了百酿居的老板娘不少,不得给人家补上?”
楼槊雪扯唇,他也不是不还……
“收下吧,”苏云漪也道:“就当朝廷给的赏赐,若不是楼郎君和盛娘子,我们此次也不会这么顺利。”
楼槊雪听此,也不再推脱,他看赵无坷:“先前我说,倘若您能帮我,便可应允您一个条件。”
“你如今也知晓,我是朝廷中人,这是我分内之事。”赵无坷轻笑道,“况且我没什么需要你给的东西,或是你做的事情。”
楼槊雪抿唇,“可我总不能言而无信。”
他目光赤诚,身着玄衣,执拗地看着两人,眼神不似在百酿居初见时那般凌厉而戒备,虽断了一臂,先前的苍然之感却已浑然不见。
“那不如你替我到街上买一样东西。”赵无坷说着,凑在楼槊雪的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片刻后,楼槊雪诧异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苏云漪不解地看他一眼:“你要买什么?”
赵无坷没回应她这句话,反而问她:“今日端午,你想不想去街上走走?”
“我没兴致。”苏云漪想也不想便回绝了他,却被赵无坷一把拉住了手,他看向一旁的元七和乌水道:“你们也不用跟着了,趁今日热闹,好好玩半日吧。”
他说罢便拉着苏云漪往外走了。
街巷间熙熙攘攘,河边榴花争艳,绿杨低垂。
河面上,桨手们手中紧握着的桨桡随着鼓声起落,浪花激荡。
苏云漪拉着赵无坷离得远了一些,直到鼓声和周遭说话的声音再不能盖过她的声音时才开口道:“你叫我出来,是有何事?”
她一副严肃的神情,赵无坷扯唇,他指指河面上的龙舟,“出来之前就跟你说了。”
苏云漪不解:“那你把乌水和元七支开是为何?难道不是……”
她以为他是有话要同她单独说的。
看她这副样子,赵无坷便知道她会错意了,轻笑一声道:“今日端午,他们也得歇一歇。”
苏云漪垂下眼睑,“那我回去了。”
见她转身就要走,赵无坷连忙就拉住她,“去哪?今日端午,你难不成一个人回去?”
苏云漪瞥他一眼,嘀咕道:“有什么好过的,端午不也就是一日,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端午只有一日,当然不同。”赵无坷说着,又从袖口中拿出来五彩绳,拉过她的手就往她的手腕上系。
“这什么?”苏云漪蹙眉道。
“别说话。”赵无坷看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给她系上。
“这叫五彩绳,平江人的风俗,端午这日都要系上,驱除邪祟。”赵无坷对着她解释道,“系这个的时候不能说话,知道吗?”
苏云漪看着手腕上的五彩绳,嘀咕道:“一个绳子就能驱邪?傻子才信,再说我们又不是平江人。”
“入乡随俗,你不知道?”赵无坷轻笑一声,又拉着她到了河边,龙舟赛到最激烈之时,耳边尽是百姓们欢呼呐喊的声音。
苏云漪抿唇挣开赵无坷的手,船舷上系着的殷红线条随风晃动。随着木桨入水,龙舟又如银剑一般破开水面,水面上激起道道白浪,周遭一阵叫好声。
嘈杂声中,苏云漪撇头看向身旁的赵无坷,青年面容清俊,一身玄色直裰,衬得他身姿修长直挺。
晃神间,余光瞥到赵无坷身旁的男人,她心头一凛,手中攥紧了发簪。
是时,男人目光同她相对,手中短刃紧握。
不知是谁没站稳,撞了她一下,苏云漪一时没能站稳,险些跌倒。
好在赵无坷及时搀扶住了她,“没事吧?”
苏云漪再抬眼的时候,那人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们再去别处走走吧。”赵无坷在她耳边说道。
……
元七两人得了赵无坷准允,便结伴一同到了街上。
连着逛到了天黑时分,元七手中已经捧了不少的东西。来平江这么久他都没能好好逛,这下是把平江的稀罕东西都搬了回去。
乌水跟在他身旁,静静地听他念叨着,要将这些东西带给王府中的人。
看他絮絮叨叨的样子,乌水低下头轻笑一声。
彩璃流转中,元七边在摊前挑选东西,边撇头问身边的乌水,“你什么都不买?”
见乌水摇头,他又拍拍腰间的钱袋子,“你放心,我这里有钱。”
他声音不大不小,话音未落,只见一只手疾速擦过他腰间,一只带着黑痣的手攥着手中的钱袋子冲他晃了晃。
“贼!抓贼!”元七瞪大了眼睛,那可是他攒了好久的月例,“好大的胆子。我所有的银子都在那了,敢偷我……”
乌水将手中东西塞给他,“你现下不便,我去追。”
她说罢,绕开拥挤的人群就追了过去。
明月高悬,乌水借着路上行人的灯火,以及距离她很远的月光,一直到了不知是何处的偏僻巷子中才停下。
面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她屈膝道:“大人怎么过来平江了?”
嘈杂闹市中,元七急得团团转。
他方才还没回过神,乌水就已经不见了。往日里见她身形纤细,却不想她跑这么快。
元七心口突突直跳,这大晚上的,乌水一个姑娘家,实在是太危险了。他将手中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对商贩道:“我先把东西放这,一会回来给你银子,可行?”
商贩摇头,“不行,你方才也说了,你所有的钱都在那里了,这么久了,只凭方才那小娘子,谁敢信你们能追回来,反正你不能走。”
元七看着这人,咬牙切齿,他道:“那我不要了行不行!”
真是不通人情,元七不敢耽搁,他生怕乌水真的出什么事情。
“元七?”海瑾朝远远看着就见元七火急火燎的模样,身旁的乌水也不见踪迹,他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元七撇了撇嘴,将事情同他说了。
海瑾朝掏出来一锭银子递给商贩,又对元七说道:“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也追不上,先回去吧,我去找她。”
元七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嘴角眼角同时抽动,他抬起来胳膊仔细看了看,又抖动了两下腿。
狭小的巷子中,月光只能透出些微光。
“为何不按计划行事?”男人拧眉质问乌水。
她抿唇,跪下道:“奴婢办事不力,还望大人和老爷恕罪。”
这条巷子少有人来,地上不少石子瓦片无人清扫。碎片刺破膝盖肌肤,使得乌水五感格外清晰。
她听到男人讥讽的轻笑,也感受到了男人轻蔑的目光,即便她不敢抬头,却依然能想得到这人用怎么样的目光看她,那目光她曾见过许多次,视她如蝼蚁,似草芥。
第30章 雨过月华生(二十三)
乌水不到五岁便被爹娘卖给了人牙子,不日,她又被卖进了苏府。
苏家是百年大族,最开始的时候她是高兴的。
她想,或许到了苏家就不会再挨饿了,也不会再有人打她。
她还想,听说这样的高门大户月例是很丰厚的,她每个月给家里留一些,自己手中留一些,日子再久一些她就能赎身。
想到这些,往日里从未注意过的街巷风光也变得格外宜人。
可她错了,苏府的月银是丰厚不假,可又怎么可能轻易落在她的手中。那时候的她不服气,偏偏那人仗着自己是家生子便强压着他们。
乌水也时常因为得罪了他遭到殴打谩骂,和先前并没有任何不同。
在她来到苏府的第五年,管家告诉她,日后她便跟在老爷身边,替他做事。乌水心里欣喜又忐忑,这些年她也明白了,只有走在高位才能不被人欺辱。
她到老爷身边,应当就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可她没想到,世家大族的晦暗之事,是她想也想不到的。
她每日都和许多女子关在一起,同她们一起学着如何替苏无咎笼络往来的贵人。
学成之日,来接她们的是苏无咎身边的破影,他走到乌水身前,扔给她一个药瓶,如视蝼蚁一般对她说:“吃了。”
朦胧月色落在破旧的巷子里,乌水抬眼,就见破影嗤笑道:“到底是办事不力,还是不想办,你心里清楚。”
乌水连忙道:“实在不是奴婢不愿依大人命令行事,只是赵无坷身边护卫众多,便是奴婢和娘子想对他出手,可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看着女子跪在地上低眉顺眼地解释的模样,破影嗤笑一声,他想起方才在河畔处苏云漪护着赵无坷的模样。
看样子,苏云漪是已经脱离掌控了,他早就知道她用不得。
“乌水,”他俯身,在乌水耳边轻声说道:“老爷让你跟着四娘子,是为他做事,你该明白,你的主子是他还是四娘子的,对吧?”
黑夜中,男人的脸庞上落下一片黑影,乌水的目光不敢在他脸上多有停留,她低着头说道:“奴婢一直都是听从老爷的吩咐行事,只是前几日出了不少的事情,现下赵无坷的身边必然戒备森严,奴婢想,等回梁都的路上,再寻空子对他出手。”
破影直起来腰板,冷声说道:“这倒不必你再出手了,我自有打算。你就先盯着苏云漪,必要的时候,把她除了。”
膝盖处骤然发疼,乌水抿唇说道:“可……娘子她一直都在和奴婢一起为了老爷做事,她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奴婢……”
目光触及破影脚上的靴子,她低声说道:“奴婢……奴婢怕老爷怪罪。”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便落在她的肩膀上,重重捏着她的肩膀,乌水听到破影说道:“你不想对她动手?看来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手上用力,乌水只觉肩膀疼的厉害,她颤着声音说道:“奴婢……奴婢只是怕老爷怪罪。况且若是她死了,那老爷再塞人过来,恐怕也不易,您说……是不是?”
“一个庶女而已,你还真是小看老爷了,照我说的去做便是。”破影松开她,又将药瓶扔到了她跟前,沉声道:“时刻记着,你的命究竟在谁手中。”
漆黑的巷子里,乌水只能看得到瓶子的轮廓。
耳边忽然传来阵阵脚步声,她垂眸,这么快就找来了,不会是元七,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一定是个习武之人。
破影今日已经见过苏云漪了,不管他知道了什么,她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平江府。
她撇头看到墙根处落着几根木棍,趁破影不备,跑过去拿起来木棍就朝着破影腰间打过去,却不防被他一把抓住。
他抓着木棍将她重重地甩了出去。
夜风吹过耳边,乌水被甩出了巷子里,一阵头晕目眩。
“乌水?”海瑾朝远远地就看见她,他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扶起来,“你怎么样?”
乌水冲他摇头,忍着疼说道:“我没事,银子……”
海瑾朝蹙眉,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银子。
他撇头看向巷子里,男人身着玄衣,一脸轻蔑地望着他们。
海瑾朝抬手按住腰间的剑,对乌水说道:“等我片刻。”
破影嗤笑一声,他从袖口中拿出短刀同海瑾朝打了起来。
胆敢对他出手,他便不必禀报苏无咎,直接在平江处理了他们就是。
海瑾朝攻势凌厉却又收着力道,他能看得出来,这人显然不是普通的窃贼。他不能让这人轻易死了,然而破影每一招都是奔着要他的性命来的。
二人来往间,身上已经不可避免地落下了伤。
海瑾朝侧身躲过他的袭击,手中握着剑直冲他脖颈。男人身子后倾,一个翻身躲过,又抬腿踹向海瑾朝紧握长剑的手臂,不等躲避,却见到破影像是浑身泄了力气一般,乍然落在地上。
破影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他方才正要动手,却不防自己身上没了力气。
他瞪向巷子口的乌水,恍然想起她方才手指略过那跟木棍,她明知道斗不过他,怎么可能会以卵击石?
乌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不确定来的人是谁,可只要是个习武之人,破影同来人打起来的时候便会承受不住。五步散可还是破影研制出来的,此物呈白色粉末状,只通过肌肤渗入血液当中。
寻常人沾染,只要在两个时辰内不动武便无碍。可若是动武,五步之内,便会浑身乏力,然后……
口吐鲜血而亡。
“噗——”
不等海瑾朝反应过来,破影便已经吐出来一口鲜血,而后便没了气息。
他探了探地上人的鼻息,是真的没了气息。
低头正要查探的时候,却听巷子口的乌水轻唤他一声,“海大人?”
他撇头,见她面色憔悴,连忙问道:“你没事吧?”
乌水轻轻揉着头,“有些头疼而已,他是……死了吗?”
她一脸惊恐地看一眼地上的破影,又别开头,“好晚啊,我们早点回去吧,好不好?”
海瑾朝垂眸,看着她紧攥着自己袖子的手,他抿唇,不动声色地挣开她,淡声说道:“他为什么死了?”
夜风不断地灌进巷子,乌水低头,“我……我也不知道啊,方才……我可没对他动手。”
海瑾朝眼眸低垂,她一个女子,真要动手杀了这人的确是没什么可能。传出去,旁人反倒会说,或许方才是他在同这人打斗中不经意间伤到了这人的致命的地方。
可海瑾朝习武多年,他对自己使出的每一刀每一剑都分外清楚。
他嗤笑一声:“看来你是不会说了,那好,你先回去吧。”
乌水却是胆怯地看他一眼,“这么晚了,奴婢害怕,大人就不能跟我一起回去吗?”
她轻咬下唇,一双杏眸中带着些乞求的意味看着海瑾朝。
海瑾朝别开头,漠然道:“怎么,方才有胆子一个人追着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站在没胆子一个人回去了?”
似是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意味,乌水没再恳求,淡声道,“那便不劳烦大人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您也用不着再过来了,让奴婢死在贼人手下,也免得您再疑心。”
她说罢就要往外走,却不防脚下不稳,直接摔倒在地上。
海瑾朝连忙扶她起来,看她额头冒汗,月光下,女子面色一副惨白模样。
“你怎么了?”
乌水将他推开,抿嘴道:“不过是方才伤到腿而已,不碍事,我自己回去便是,不叨扰大人。”
见她仍要往外走,海瑾朝连忙拉住她:“你这个样子怎么自己回去?”
乌水梗着脖子道:“不知道,腿太疼的话就爬回去吧,反正不用你管。男女授受不亲,你松开。”
海瑾朝这才注意到他紧攥着人家姑娘的手,他连忙松开她,“抱……抱歉,我并非有意的。”
乌水抿嘴,她道:“那奴婢回去了。”
海瑾朝连忙跨步走到她跟前,微蹲下身子道,“走吧,我背你。”
“奴婢不敢。”乌水闷声说道。
海瑾朝:“……”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他自出世以来,还没见过有谁能像她这样同他置气。
“方才是我不对,你上来,我们先回去上药。我这也还有伤呢。”
乌水听他这么说,也不再拿乔,趴在他背上。
海瑾朝托着她的腿弯便往巷子外走了。
男人后背宽阔,乌水抿唇回想方才的情景,她这是又利用了他一次。
她抿唇,“大人,你伤口疼吗?”
破影出手有多狠她是知道的,更别说他是抱着杀了他们的决心。
月色下,二人的身形投出了一道很长的影子。他垂眸看着那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影子,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她的神情。
彷徨无措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思量,每次同她接触,她总是这副模样,他自以为看得透她,可接触的次数越多,他越是明白,他对她永远都是知之甚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