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岂得长年少(九)
“我方才说,我看见你过来了,所以故意和她说话。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房中此时就他们两人,她倒是一点也不避讳了。
谢照青随意拿了个矮凳坐下道:“我不问你你也会说,不是吗?”
小苏云漪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眸子,那双眼睛仿佛是在同她说:你想说就说呗,还非要等别人问吗。
“因为我知道,我同她说话她就会打我。你看到就不会不管我,还会帮我出气。等明日你就不敢不来了,或许你夜里想起来我,还会一阵后怕呢。你怕你不来我会被人打死。”
谢照青不禁哼笑一声,心说,年纪不大,想的倒是不少。
他佯作不解,问她道:“你为何会这样想?你我非亲非故的,你的生死同我又没什么关系。”
“你若真不想管我,昨日也不会出手帮我了。况且你插手苏府的事情,定会得罪苏家的人,可你还是救了我,说明你同旁人都不一样。”
许是因为病重,她声音越发的低沉了,眼皮子也开始合上了。
谢照青走到她床边,轻声说道:“先别睡,待会儿喝了药再睡。”
小姑娘听到他这话立马睁开了眼睛,因着高热,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谢照青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
好在此时药煎好了,谢照青从下人手中接过药,就要喂她喝下。
苏云漪却是从他手中端过药一口喝下。
喝过药后,她就对着谢照青道了声谢,然后就躺下了。
烛生刚走到门外就见到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不禁目瞪口呆。
谢照青走出去的时候就听见烛生同他说道:“还没见过这样不怕苦的小孩。”
如今看着眼前的女子,谢照青却想明白了,苏云漪从来都是怕苦的,只是那时候,她多少次都险些要丢了性命,那碗药对她来说太过珍贵了。
等她喝完了药,赵无坷随手拿了个蜜饯果子塞到她口中,轻声问道:“甜吗?”
酸甜的味道在她口中蔓延开来,化解了早已困住她多时的苦味,苏云漪抬眼就望见赵无坷那双溢满春水的凤眼,心头不禁生出一股熟悉的异样的感觉,她不知是否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胡乱地点了点头。
而在赵无坷眼中,却见她心神不宁,脸颊也泛红,“你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脸这么红。”
见他伸手就要往自己额头上探,苏云漪连忙偏过头去,声音里还有些微的慌乱:“我没事,就是太热了,你去将窗户打开一些吧。”
赵无坷扬眉,他四处看了看,这房中是有点闷。
他开了半扇窗户,缕缕清风吹了进来。
恰好唐铃铃进来,看到苏云漪醒了也没过多惊讶,转头看向赵无坷说道:“醒了就没事了,对了,我让元七去厨房做了药膳,他毛手毛脚的,你去看看吧,别出什么岔子了。”
苏云漪转头看向唐铃铃,这小孩盯着一张稚气的脸庞对赵无坷说着理所当然的话。
也真是好笑,赵无坷和元七,到底谁才是那个毛手毛脚的人。
堂堂世子,怎么可能会做这些?
赵无坷却点头道:“好,那你替我看着她点。”
他说完话就走了。
“唐郎君,你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赵无坷刚一出去,苏云漪便这么问他,唐铃铃瞬时瞪大了双眼,“你怎么知道?”
苏云漪:“……”
这还用问吗,唐铃铃每次想支走一个人的时候手都会紧紧捏着衣角,眉头微蹙。先前对她是这样,方才对赵无坷也是如此。
小孩子的心思藏不住,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偏偏他还自觉藏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唐铃铃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我想瞒着他,只是我哥现在这样,他要是知道了,我怕他真的撑不住。”
小孩叹了口气,他走到苏云漪床前,将她袖子挽了起来,“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个。”
苏云漪垂眸,一眼就见到自己手臂上的那朵淡青色的小花,点头道:“这不是胎记吗?”
唐铃铃皱眉,将她的袖子往上挽了些,女子白皙的手臂上赫然躺着六七朵小花,只是那几朵尚未绽开。
唐铃铃一张小脸极为严肃,稚气的声音带着凝重的语气:“你这样的胎记,我倒真是闻所未闻。这不是生来就有的吧?”
说罢,他将苏云漪的袖子放下。
苏云漪默了默,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从小就有的,我娘跟我说过,这是胎记,她总不能骗我吧?”
唐铃铃一听这话,不禁犯了难。
若这东西真是苏云漪娘胎里带的,那倒真没什么。
可什么胎记能长这样啊?
但苏云漪亲娘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怀疑什么,或许是他自己学艺不精,多有误解?
唐铃铃忍不住挠头,心里也忍不住怀疑起了自己。
就他这个样子,师父竟然也能放心地把谢照青交给他?
“唐郎君,你觉得这是病症吗?”苏云漪状似好奇地看着他说道。
唐铃铃拉过她的手给她把脉,而后道:“其实我也不大确定,之前在山上的时候,我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说是南疆有一种禁术,施于人体,会让人神智恍惚,会变得……”
他挠挠头,努力回想着说道:“像是个怪物,再没自己的意识,只会听命于施术之人。”
“然后手臂上会长出我这样的印记?”苏云漪淡声问道,眼中并无半点波澜。
唐铃铃连连点头,“没错,一开始,手臂上会长出来这样淡青色的花,日子久了,这术法就像是这些花一样,起初是生了根,后来渐渐开花绽放,由淡青色变成深绿再变红。一旦开花便不可控了,等到最后所有小花都成了深红色,那被施术之人便会彻底失控了。”
苏云漪听他说罢,轻笑着摇头,“倒是闻所未闻。”
“因为这是禁术,许多南疆人也不知道。师父也从来不许我看那些禁书。”唐铃铃说着又叹了口气。
其实那些书还挺有意思的,只不过他好几次偷看都被师父发现了。
最后就是被罚抄了百八十遍医书。
“也是我杞人忧天了,你这是胎记,定然同那东西没什么关系。”唐铃铃有些懊恼。
苏云漪一个深闺女子,怎么可能同南疆扯上什么关系。
一个胎记而已,他还想这么多。
“还是多谢唐郎君了。”苏云漪冲他笑了笑,“这次多亏你,否则我和乌水的伤也不会好的这样快。”
唐铃铃一摆手,“这倒没什么,反正该给我的,他都给过了。”
“眼下我孑然一身,也不知有什么可回报您的,但将来,只要有需要,您尽可唤我。”苏云漪说罢,便听见门外一阵敲门声。
“真不用,你们夫妻一体,他给还是你给都一样,寻常开医馆的也没有收双份诊金的道理啊。”
他说着就走过去将门打开了,乌水站在门外,见到他连忙就要福身,唐铃铃一把将她虚扶住,连连说道:“别……别跟我见外。你来看嫂子的话,就进去吧。不过你的伤得静养着,注意休息。”
乌水同他颔首道:“多谢。”
合上门后,乌水走到苏云漪的床前,连忙就问道:“娘子的伤可好些了吗?”
苏云漪点头,轻声对她说道:“你坐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头。”
“奴婢真没事。”乌水连忙摇摇头说道。
看苏云漪就要下床,她连忙伸手扶住她,“唐郎君说了,娘子不便轻易走动,奴婢过去就是了。”
她说罢就坐在床边,此时天色已晚,房中光线暗沉,苏云漪却能明显地看到她后脑处肿胀起来的那一块。
“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你为了达到你的目的,多少次连累乌水陷入险境。今夜倘若我没有过去,你还要连累她和你一起死,对吗?”
日前海瑾朝所说的那些话回荡在她耳边,苏云漪不禁眼眶发热。
她强压下心头的那股思绪,轻声问乌水道:“疼吗?”
“起初是疼的,不过后来有唐郎君为我医治,便不疼了。”乌水说着,心疼地看着她说道:“跟娘子的伤比起来,我算得了什么,娘子肋骨断了,一定得好好将养着,别落下病根。”
苏云漪看着她摇头,心里却不禁想,总还是她连累的乌水,“伤痛是不能拿来比较的,受了伤,不管是谁,都得好好休养。”
苏毓染是她一人杀的,这次连累了乌水。
她怨海瑾朝思虑得不周全,可她自己又何时替乌水周全过?
倘若昨夜苏鹤行真的得手了,她死了也算不得怨,可乌水对苏毓染的事情毫不知情,她什么也没做,不该同她一起陷入险境的。
乌水困在苏家那么多年,如今来了梁都,好不容易能够摆脱掉苏无咎,日后她可以平平安安的过完后半生。
况且她要做的事情太危险了,这条路那么长,半点都不能预测,苏云漪知道,或许将来她走到某一个节点的时候,四面八方会乍然出现各种利剑和暗器,一同朝她袭来。也许她能躲过,也许她躲不过。
可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自私地拉着乌水同她面对这些了,更不能利用乌水达到目的或是脱离险境。
第42章 岂得长年少(十)
“乌水,昨日你昏迷的时候,海瑾朝同我说,他想娶你,你作何想?”
苏云漪说罢,似是怕乌水误会,连忙又解释道:“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他这人还不错。先前我不愿你同他有过多接触,是因为我觉得他心思深沉,可昨夜,我看得出他对你的关心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很担心你。若你对他也有意,不若答应他?”
说话间,她抬眸打量着乌水,见她抿唇看着自己,便继续说道:“遇见一个真心相待的人已是不易,况且,你总不能跟在我身边一辈子啊。”
“为何不能?”乌水蹙眉看着她道:“我本来就是想一辈子跟着娘子的。”
苏云漪嘴唇嗫嚅,低声说道:“可你在我身边,危险重重的,若是嫁给他,他会保护你的。”
“娘子觉得我离开你就能好过了吗?”乌水抿唇,强压着泪意继续说道:“我漂泊十多年,只有在娘子身边的这些日子才过能称得上一句安稳。况且我不觉得嫁给海大人就是好的,我这样的人,倘若嫁与他为妻,恐怕他家中长辈也难接受。若是退一步为妾,我不想从此困在后宅,仰人鼻息。”
她轻笑一声,“很久之前,我想过,将来能嫁与达官显贵,日子便可过得好一些。可这些年,我才明白,婚嫁是救不了我的。我不相信他,谁能保证一辈子只喜欢这一个人呢,况且我们同他针锋相对的,我一辈子都是娘子的人,我和他,永远都不可能。”
苏云漪看着她微红的眼睛,正想伸手,胸前却一阵疼痛,乌水连忙扶住她说道:“娘子还是先别动了。”
苏云漪点头,她道:“你也没好全,就先回去休息,这么晚了。”
是时,赵无坷恰巧端了药膳回来,他将药膳放在桌子上,嘀咕道:“房中这么黑,你们两个不点灯能看得见路吗?”
说着他就已经将灯点上了。
苏云漪偏过头对他说道:“天也没全黑呢。”
还跟他还嘴,赵无坷在这里无奈摇头,心说看来她这伤还真是好了些。
火舌落在油盏里,房中瞬间被暖黄的光填满,也照在了苏云漪的脸庞上,为她平添了抹柔和之色。
“乌水,我让元七将药膳送到你房中了,今夜你早些休息,这几日苏云漪这里我来照顾就好,你好好养伤。”
乌水连忙就道:“奴婢已经好了,不……”
“麻烦什么啊,我是她官人,照顾她不是应该的?再说还有元七。”赵无坷道。
“你回去吧,早日养好伤,也好早日回梁都。”苏云漪见乌水仍是担忧地望着她,连忙又安抚道。
乌水听此,只好福身道;“那奴婢告退。”
赵无坷盛了碗药膳后便坐到苏云漪床边说道:“张嘴。”
似是怕她再伸手要将碗接过去,又补了一句说道:“想早些痊愈就别再乱动。”
因她受伤,他们得在这客栈多待些日子,苏云漪又是伤到了肋骨,唐铃铃再三叮嘱过,她绝对不能挪动。
苏云漪果然是一动不动了,任由着赵无坷喂她用膳。
房中瞬时寂静一片,窗外蝉鸣声不绝如缕,苏云漪只垂着眼眸,使得自己不去看赵无坷。
昏黄的灯火打在青年身上的霁色直缀上的回纹上,她不禁注意到他腰间,往日里,赵无坷总是腰间挂着玉佩香包什么的,活像个花蝴蝶,今日却是不同。
不穿的花枝招展的,都有些不像他了。
她抬眼看向赵无坷,见这人神色专注地喂给她膳食,一双凤眼清亮如溪水淌过,许是苏云漪生出了中错觉,竟见他眼尾带了抹笑意,苏云漪不禁心头一颤。
他这样子未免让人觉得熟悉。
“我吃饱了。”苏云漪说道。
听她这么说,赵无坷便将碗放下,倒出来一杯水递给她漱口。
漱口后,赵无坷又听到她问道:“今日你为何不佩香包和玉佩?”
女子抿唇看着他,目光有些凌厉。
赵无坷垂眸,“今日不想戴。”
“为何不想?”
赵无坷‘啧’了一声,无奈道:“不想就是不想,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有心思问这个,倒不如关心关心正事。”
他说着,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方才苍术来找我了。”
苏云漪看得出他有意转移话题,却也不恼,顺着他的话问道:“怎么,太子来信了?”
“海瑾朝的折子呈到官家跟前后,官家震怒,林民詹及其党羽尽数被收押起来。”赵无坷坐在桌前,继续说道:“除了褚拭昭,他是由林民詹一手提拔起来的,可就在事发前,就已经在官家跟前状告林民詹在平江聚敛钱财一事。此次我们遇刺,也是他拿出了证据,证明此事同林民詹有干系。”
苏云漪蹙眉,她看着赵无坷问道:“只是查出此次林民詹聚敛钱财的事情?”
清楚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赵无坷点头,“褚拭昭自幼便跟在林民詹身边,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弱点,他早就想除去林民詹了。林民詹同他不一样,他有家人,他心中也明白褚拭昭不愿留他在朝堂上,他希望这次后,他的家人还得以存活。”
“早在我们离开平江府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次他难逃一死,明面上是他和他这一党尽数伏诛,实则是他将过往积攒下的势力暗中留给褚拭昭了。”
苏云漪抿唇,林民詹家中只有一个林静薇,如今甘愿中了褚拭昭的圈套,也是为了给女儿日后留一条路。
她看向赵无坷,“那林静薇呢?”
“你想从她入手?”赵无坷挑眉,“先前林民詹把她送去寺庙思过。就在事发之前,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听到的消息,趁机跑了。”
见苏云漪蹙眉,赵无坷又连忙道:“赵羲和已经派人去找了,你放心。”
“倘若褚拭昭找到了,恐怕他也不会留着林静薇,”苏云漪低声说道:“不管林静薇对他们的事情清楚与否,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威胁。”
见她垂下眼睑,细密的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赵无坷凑过去看着她说道:“这就得看褚拭昭的人性了。”
苏云漪哼笑一声,抬眼看着他:“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
赵无坷连忙往后撤了两步,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同情林静薇,想着安慰你两句。”
“世子殿下,你可别把人想得太好了。”苏云漪说着,冷笑一声,“我这人,往常不害人,你就该烧高香了,更别说同情一个曾经算计过我的人,我没那么滥好心。”
赵无坷语塞,他抬眼看她:“你知道了?”
赵羲和传给他们的消息共有三样,前两件他方才已经说了,唯有第三件,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苏云漪点头,早在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
昨夜苏鹤行并未得手,所以他就会立马去到梁都,状告苏云漪。
海瑾朝不许他私下处刑,那他便依律行事。
苏毓染的死,这次是不能轻拿轻放了。
“赵羲和说,让你提前有个准备。”赵无坷打量着苏云漪,“你打算如何做?”
苏云漪瞥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你这么问,是想帮我?是因为,官人很担心我?”
赵无坷扯唇,他蹙眉道:“到了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今日苍术来告知他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赵羲和也并不打算插手此事。在他们看来,能提前跟苏云漪说一声,已经算是尽了道义了。
苏云漪轻笑,“你想帮我脱罪?我可是杀了人的。”
她说着,缓缓躺了下去,淡声道:“你放心,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连累王府的。”
她声音里听不出来一丝情绪,赵无坷乍然想到昨夜,他终于明白了她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道:“你为何要杀苏毓染?”
“碍眼。”苏云漪声音平静,仿若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直言不讳,赵无坷怔了一瞬,他走上前看着她。
女子已经安然躺着,因着他站在床边,挡住了射了过来的灯光。他的身影投射出来一个浅浅的圈笼罩在床前。
“为何说实话?”赵无坷垂眸道:“倘若你告诉我,此事跟你无关,即便是找不到证据,我都会保护你的。或者你跟我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会帮你。”
床榻上的女子却是半晌没说话,她就这样一动不动,一直到赵无坷误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才开口说道:“我又不需要你的帮助,告诉你便告诉你了,我能做下此事,便也能脱罪。又不会连累你们王府,你瞎操什么心?”
赵无坷看她这样,心中不由发闷。
“现在你明白了,海瑾朝为何总是盯着我,因为他早就察觉到了,我不是好人。”苏云漪睁眼,看到了他面上的沉郁神色,话中难掩盖嘲讽:“你还在他面前维护我这种人,现在后悔了?”
她话音刚落,唇上就感受到了一种温热的触感。
第43章 岂得长年少(十一)
苏云漪垂眸,看着赵无坷抵在她唇上的手指。
许是意识到了什么,赵无坷连忙就将手指收了回去,轻声说道:“我没有后悔。”
我唯一后悔的只是,这些年让你独自一人在清河。
他说罢,便将床帐放了下来,青年低沉的声音传到了苏云漪的耳中:“早些睡吧。”
苏云漪睁眼看着床帐,这客栈简陋,床帐也不似是用绫罗所做,却不由得将她拉回了儿时的苏府。
她在府中不受待见,日常的用物比下人还差一些。这样的粗麻是她常见的,不过那时的她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同她渴望的几身棉衣相比,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真是太不起眼了。
直到谢照青来清河的那几年。
他会将她房中的东西都置换掉,再给她添上几身鲜亮的衣服,甚至跟着侍女学了几样梳头法子,就要上手给她梳头发。
他这人是最喜看些鲜亮的东西的,倘若哪天苏云漪再穿着些暗沉的衣服的话,他大抵让她去换掉。
他自己也是这样,时常穿的花枝招展的。
苏云漪也是方才想到,自她同赵无坷相识,虽然他时常穿着暗沉,可习惯是很难改的,腰间佩饰的习惯是他一直以来都有的。
方才这念头出来,苏云漪便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寻常男子也有不少人会这般佩戴,只是这样未免武断了些。
可她这样将心中疑虑问出口,他却刻意转移话题。
纵然苏云漪心里再觉得荒唐,此刻也不得不去相信了,他就是他。
所以他知道是她杀的苏毓染,她没有他想的那般良善,他是对她失望了,他才会露出那番神色。
……
一连调养了半个月还长,苏云漪的伤才好了些。
等到苏云漪几人离开的那日,掌柜的亲自送他们到了马车上。
他满脸都是盼着他们快些离开,迟钝如唐铃铃都看得出来了。
小孩忍不住嘀咕一句,“把我们当瘟神了?”
掌柜维持着脸上的假笑,连连道:“小郎君这是哪的话,诸位于我而言那可是贵人,我可巴不得你们多在我这边留些日子。”
心里却有个小人急得跳脚,这些人可比瘟神还要可怕,昨天晚上他还做噩梦呢。
赵无坷一眼看出来他心口不一,对着元七使了使眼色。
元七见状,连忙就递给掌柜一袋银子。
“这些日子您受惊了,在下留了些人在您这里,等确保您的安全后,他们才会离开。”赵无无坷对着掌柜拱了拱手说道。
掌柜在手里掂了掂这袋银子,眼中的那份焦急褪去,转用一副可亲的目色看着赵无坷:“郎君这话还真见外,平白出了这事怎么能怪您。”
说着,他看了眼天色:“天色不早了,诸位还是早些出发吧,天黑了不好赶路。”
他说着,就要扶着赵无坷上马车,却被一旁的元七抢先一步。
元七戒备地看他一眼:“我来。”
话罢,却不由得扑了个空,原是赵无坷转头去搀扶苏云漪去了。
元七:“……”
苏云漪也没理会他,在乌水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赤红的阳光洒在赵无坷的面庞上,元七将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拉了下来,却见赵无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后就上了马车。
……
等到他们抵达梁京的时候已是六月下旬。
方至梁都,海瑾朝一行人同赵无坷辞别后便策马回了大理寺。
他这头前脚方走,后脚便见刑部主事何慎过来,隔着马车同赵无坷两人行礼:“微臣参见世子,世子妃。”
赵无坷将车帷掀开,一眼就望见路旁立着的何慎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十多个刑部衙役,漠然道:“何大人,你有何事?”
此时日头正盛,何慎却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心中也忍不住叫苦不迭,好差事轮不着他,得罪世子的差事人人都不愿做,都推给他。
何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行礼道:“微臣奉命拿人。”
他极力稳着声音说道:“年前清河苏家大娘子殒命一案,苏将军疑有蹊跷,声称怀疑是世子妃所为,官家命刑部彻查此案。”
他说罢,看也不敢看赵无坷的脸色。
谁不知道世子殿下最是护短了,昨晚他就听同僚说了,几年前世子身边的随侍上街让一京官打了,世子就将人吊在城门口打了三天三夜。
倘若是旁的宗室子弟闹了这么大一出,那都免不了被责罚一顿的,偏偏先帝当初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斥责之言。建宁帝登基后,待他的纵容也只增不减。
他这么记仇的一个人,恐怕明天自己就得拾掇拾掇,带着绳子到江王府门前等着了。
只盼望世子能看在他这般乖觉的份上,少吊他几个时辰罢。
“简直荒谬。”
果然,他一抬头就见到赵无坷冷眼看着他,“你有什么证据,便敢来带走我的人!”
何慎噗通一下就跪下了,半晌发不出声音。
还是苏云漪救了他一命,“官人,既无定论,想必是有所误会。清者自清,我随他去一趟刑部又何妨。若长姐死因当真是有蹊跷,妾身愿意同这位何大人去往刑部,查明真凶。”
她说罢,起身就要下马车,却被赵无坷一把拉住,“我相信你。”
苏云漪看着他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冲他摇了摇头,“我既没做过,那官人也不必忧心。我们离开太久,想必阿舅阿姑也担心坏了,今日妾身不能同他们问安了,便劳烦官人代我同他们致歉。”
说罢,掰开赵无坷的手就下了马车。
四周围满了百姓,苏云漪下了马车同何慎福身道:“有劳何大人了。”
何慎仍是跪着,他连连摇头,却听马车上的赵无坷厉声道:“你给我站起来。”
一旁的元七见状,连忙去扶他,轻声说着:“大人勿怪,我们世子妃向来良善,世子看不得她蒙受冤屈,才这般……”
何慎颤抖着道:“是是是,还请世子安心,刑部的诸位大人定会尽力查明此案真相,还世子妃清白。”
元七点头,同苏云漪行礼后便上了马车。
“苏云漪,我在王府等你。”赵无坷看着同何慎站在街旁的苏云漪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眼前。
苏云漪抿唇,她恍惚间想起四年前他离开清河时的场景。
少年身着绛红色锦袍,其上绣着的织金云纹夺人目光,柳叶落在肩头,苏云漪听到他说道:“等这次事情结束,我会尽早来清河寻你。或者,这一战太过漫长了,不等我过来,你便已经长大了,那你便到梁都等我。”
“世子妃……”
一旁的何慎见她落下一滴清泪,直觉自己心都乱了。
苏云漪看起来柔弱,哭起来让人直觉心都痛了。若是先前何慎心中存疑,那么此刻他便十足地信了苏云漪,她分明是怕的,可方才在赵无坷面前却强撑着一副从容模样,便就是为了不让他何慎难办,不让赵无坷迁怒他啊!
明明心里怕成这样,可她还是等到赵无坷离开后才掉下一滴眼泪。
她要真是凶手,那方才必定会赖在马车上同赵无坷哭诉。
那样何慎就是真的没法子了。
“世子妃安心,我们尚书大人向来清廉公正,他绝不会滥用私刑,也定会为您洗刷冤屈。”何慎连忙轻声说道。
苏云漪垂下眼睑,低声道:“多谢何大人。我们走吧。”
心里却不禁想道,她也没什么冤屈要洗的。
等将到江王府门外的时候,赵无坷一眼就望见了江王等人。
一旁的元七也看到了,他看着赵无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终是闭上了嘴。
赵无坷瞥他一眼,淡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跟王爷起冲突。苏云漪说的对,清者自清,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说罢,撇头看一眼一旁的乌水,轻声道:“她向来有分寸,你无需担心。她这几日都回不来了,天黑前你去刑部给她送些换洗的衣物。”
乌水点头,“多谢世子。”
她知道她应当听赵无坷的,在客栈的时候,苏云漪便在私底下同她说过了,她让她放宽心。
可怎么能放心,苏鹤行是奔着夺去苏云漪性命的目的来的。
马车行至江王府门前,赵无坷刚一下了马车就同江王和王妃行礼。
“赶了一路了,先进府。”江王说道。
他说罢,瞥一眼躲在乌水身后的唐铃铃,吩咐身后侍从去收拾出来一所院子。
唐铃铃摸了摸鼻子,连忙站出来同他见礼。
江王颔首,对赵无坷说道:“你先跟我来书房。”
书房幽静,江王坐在案边给他倒出来一杯凉茶,轻声说道:“这次平江的事情,做的很好。等过了午时,你便进宫一趟,将事情如实禀报给官家。”
赵无坷抬眸看他,“可这么一来,那我先前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假象。”
江王面色一怔,他轻笑一声,“你以为你将一切都推给海瑾朝,他便会信你?即便有海瑾朝遮掩,可他到底在龙椅上坐了十多年了。此事你躲不开。”
第44章 岂得长年少(十二)
“此事你躲不开。”
烈日射出淡白的光,映在案上,形成浑圆的一点。
赵无坷呷一口茶,借机掩住自己眸中闪过的讶异之色。
江王说的对,既然他打定了主意要走到朝堂上,这次就是一个时机。建宁帝是皇帝,他有皇帝该有的多疑。赵无坷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从少时便打定了主意不沾手朝政。
可有时候,人越是逃避,才越发引人注意。
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事情都摆在明面上,挪去他心中一部分的疑虑,再填入骨肉亲情。
他抬眸看向江王,点头道:“多谢您提点。”
见他起身就要离开,江王又说道:“至于苏氏的事,你莫同官家求情。”
赵无坷点头,“是。”
从书房中一出来,赵无坷就见到了站在门外的江王妃,
此时日头正盛,她独撑一把伞站在院中。
赵无坷迎上前,拱手道:“王妃。”
江王妃仔细看了他两眼,轻笑一声道:“比走的时候瘦了许多。”
说罢,将手中伞递给他,“方才人多,不便同你说,刑部那里这几日我已经着人打点好了,卓尚书为人谨慎,向来是不会屈打成招的。”
赵无坷点头,“多谢王妃。”
青年唇边见白,江王妃连声催促道:“好了,快些回房休息吧。云漪的事情你不必忧心,万事有我和你父王。”
她说话很轻,像是一片羽毛一样缓缓地落下。
“您相信她?”赵无坷觉得自己声音在打颤。
江王妃却是轻笑着道:“她是你给我选的儿媳妇,我哪能不信。好了,别磨蹭了,先回去歇着。”
赵无坷冲她点头,连忙道:“她真的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您也早些回房吧。”
见他要将伞递给自己,江王妃摇头,“你身子不好,你带着,我去书房看看你父王。”
听她这般说,赵无坷便没再推辞。
此时日头正毒,便是撑着伞也难捱,赵无坷说不清是自己身子太过虚弱了还是怎么的。
他只觉梁都比地处南方的平江府还要热上几分。
等到他回了院中,元七见到他,连忙就上前去搀扶住他。
再转头吩咐人去备水。
他扶着赵无坷往房中走去,嘴里嘀咕着:“这天这么热吗?”
等他沐浴过后,换了身衣服后,正准备休息,就见唐铃铃拎着他那小药箱过来了。
赵无坷无奈道:“小孩子不好好休息,来干嘛?”
唐铃铃咧嘴,露出来八颗整齐的牙齿。
“是小人让他过来的。”元七说着,伸手替唐铃铃接过药箱,又看着他道:“唐大夫,世子就劳烦您了。”
唐铃铃头一次听人这般称呼他,且是一开始就同他互相看不顺眼的元七,一时飘飘然,脚下犹如踩了朵七彩祥云般。
他理了理衣襟,轻咳道:“无甚麻烦,真论起来……”
“少废话,”赵无坷坐在软榻上蹙眉,他看一眼元七:“我还未用膳,你去吩咐人备膳。”
他嘴唇发紫,一张脸褪-去在外头沾染的暑气后变得煞白煞白的。
元七不再说话,连忙退了出去。
唐铃铃也连忙给他把脉,眉头紧紧皱着。
“你身上这病症加重了,今日-你挨不住暑气,缘由便是你如今的五官极为敏锐,今后你要当心。”
唐铃铃说罢,扶着他到了床榻上,“我替你施针。”
“你这施针就是两个时辰,等过了午时,我还得进宫。”
唐铃铃不由得着急,“进什么宫啊,你这副鬼样子进宫,还没等踏进宫门就没命了。”
说罢,不等赵无坷说话就要上手解开他的衣带。
赵无坷无奈摇头,躲开他的触碰,轻声道:“我自己来便好。”
唐铃铃满意地点头,又转身去拿银针,嘟囔道:“这事你得听我的,我嫂子不是被人带走了吗,你要是想救她,你自己得好好活着。”
赵无坷将衣服解开,盘腿坐在床上,脑海中却不由得闪过苏云漪的面庞。
他轻笑一声,“如今的她,靠自己也能回来。”
她已经长大了,比从前有主意。
唐铃铃瞥他一眼,真要是放心,那在街上的时候干嘛拦着刑部的人。
“算了,”唐铃铃摇摇头,“你们这些事我不懂,不过我可跟你说,你这些日子可千万不能受伤,如今你的无感这么敏感,若是再受伤,恐怕比死还痛。等下次你再恶化,五感便会逐渐退化,”小孩瞪着眼看他:“倘若发生这种情况,你一定要告诉我。”
赵无坷轻轻点头,笑意中带着促狭:“知道了,快给我施针吧,唐大夫。”
唐铃铃:“……你现在还是别笑了,看起来怪吓人的。”
……
等到唐铃铃施针过后,赵无坷休息片刻便进宫了。
孟德元守在御书房门外,远远地见他,连忙迎上去行礼:“给世子请安。”
赵无坷点头,他看一眼紧闭着的御书房的房门,不经意道:“我来的不巧。”
“世子见怪,今日海大人走后不久,褚大人便过来了,褚大人看起来事态紧急,看样子是有要紧的事。”
赵无坷点头,“无妨,那我便在这里等些时辰。”
他低下头理了理衣襟,褚拭昭赶在这个时辰来见建宁帝,事态绝不简单。
海瑾朝就平江之事汇报,也就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而午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四个时辰。
他身为金吾卫指挥使,在此处耽误这么久的时辰……
赵无坷故作懒散的模样,歪着脑袋看孟德元,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孟公公,这褚大人进去这么久了,还不出来,该不会是这些日子里,梁都出了什么大事吧?”
看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孟德元不由得心里头欣慰。
他是看着赵无坷长大的,先帝那会儿,官家还是五殿下,世子打小就爱往五殿下府上。
分明是个顶聪慧的孩子,偏偏后来恁般不上进。
气的七殿下也就是如今的江王满城的抓他,偏偏先帝和太后娘娘都宠着他,每次都是七殿下挨了训斥回府。
三年前赵无坷因着置气,一声不吭地就跑到留郡去了,太子殿下在城外找到他的时候,这孩子浑身是伤,全靠着一口气吊着,醒过来之后又看着人发呆。
如今可算是好了,还能懂得关心朝事了,孟德元看着他道:“奴婢也不知,不过有一事,您莫怪奴婢多嘴,待会儿进去,您可千万别提世子妃的事。”
“知道了,在这里等着也挺无趣的,我先去随便走走。”
说罢,不等孟德元回过神,就开始悠哉悠哉地溜达了。
孟德元:“……”
赵无坷走到一片荷花池旁,转头看向身旁拿着衣物的乌水,他们二人今日是一同来宫中的,原想着等他面见建宁帝的时候,让乌水去刑部送衣物,但如今,他改主意了。
“我去刑部给她送衣服,你代我去趟大理寺,她如今人在刑部,想必心中实在挂念盛娘子。你去和盛娘子说几句话,了解她的近况,了解清楚了再来刑部回话。”
乌水将手中衣物交与他后,福身道:“是。”
……
来到刑部后,赵无坷随着一刑部小吏来到卓怀远的直房外。
还未靠近,便已经听到里头卓曜容的声音传了出来。
“爹,你就答应孩儿吧!”
卓曜容这模样哪还有卓郎君的气魄,撒起娇来比赵固都拿手。
一旁的小吏讪笑一声,“卓郎君今日午时就过来了,直缠着尚书大人到了这个时辰。”
卓郎君胡搅蛮缠的功夫在梁都可是三岁小娃娃都能说个一二的。
卓尚书与夫人伉俪情深,二人只得了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要什么都应了他。
谁知他越发的无法无天,前几日得知官家将清河苏家的案子交与刑部后,便每日里缠着卓尚书。
今日苏云漪被带到刑部后更是不依不饶。
闹腾好半晌,嚷着苏云漪堂堂世子妃,怎么能在地牢那种地方。
卓尚书气的直翻白眼,抬起来手就想往这小子脸上招呼,可看着他那张跟亡妻几分相似的脸,怎么也下不去手。
冷哼着道:“那你干脆让她过来,坐这”,他拍了拍桌子,继续道:“你爹去地牢。”
卓曜容:“官家震怒的话,那可怎么办?”
看他他凑过来,一脸正经的看着自己,认真思忖的模样,卓怀远气不打一处来:“那你便将你爹的脑袋提到御前算了!”
“那可不行!儿不能害了您。”卓曜容立马跳脚道。
卓怀远冷笑:“算你没蠢到家。”
“可是爹啊,您也知道,儿打小便跟无坷一处,我受人欺负都是他帮我。我也没帮他做成过什么事,就这一次,世子妃一个女子,哪吃过这苦,您让她在地牢里,她怎么能受得了,无坷现在在王府指定急坏了。”
卓怀远叹气,他看着自家傻儿子:“她是嫌犯,进了刑部,还分什么世子妃还是苏四娘子,全都得依律行事。你若是不满意,便到官家跟前去求情罢!他要同意了,那老夫便允了你。”
第45章 岂得长年少(十三)
这头卓曜容正闹得厉害,卓怀远又听底下人进来禀报说是赵无坷过来了。
卓怀远霎时眼前一黑,一个卓曜容便已经让他勉强活着了,若再来个赵无坷,只怕他这条命就已经让这两人拿走了。
不过他想岔了,赵无坷并非是来取他性命的。
小吏看他一副为难模样,连忙在他耳边说道:“世子是来看望世子妃的,来给世子妃送些换洗的衣物。绝不让大人为难。”
章怀远瞬时松了口气,他摆摆手道:“你带他过去便是。”
“爹……”一旁的卓曜容仍欲开口,遭他睨了一眼,“再多说一句话,明日开始就将你还在府中。”
他这么说,卓曜容瞬间便不作声了,连忙就直起身来作揖道:“那孩儿先行告退。”
赵无坷立在外头,听着直房中的嘈杂声渐渐低了下来。
忽见卓曜容一蹦一跳地出来,青年冲他眨了眨眼。
赵无坷:“……”
先前那小吏跟在他身后,同赵无坷行了一礼道:“世子久等了,尚书大人请您进去喝口茶。”
赵无坷拎着手里的那包衣服,婉言回绝:“不必,我看过人便会离开。”
他这么说了,小吏连忙就说道:“那既然如此,小人这便引世子过去。”
“我带无坷过去就好,你下去忙你的吧。”一旁的卓曜容立马又跳了出来说道。
看小吏面色稍显犹豫,卓曜容又催道:“还愣着做甚,莫非你觉得我们会劫狱不成?”
还真有可能,卓郎君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吏心中这般想,面上却是不显。他不欲惹恼卓曜容,地牢把守森严,还不至于让他们真将人劫走。
小吏连连道不敢,又同两人行礼道:“那便有劳郎君了。”
……
夕阳已见西落之势,暖红的光打在青砖上。
同赵无坷离得远了一些的时候,卓曜容便拉着赵无坷到了隐蔽处,看四下里无人,才敢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赵无坷错愕一瞬,甩开他紧攥着自己袖子的手,疑惑道:“什么怎么办?”
卓曜容一拍他肩膀道:“你跟我就不用打哑谜了,相识这许多年,你打个喷嚏我都能猜到你想干什么。”
赵无坷看着他这双清澈得能将愚蠢窥见得一清二楚的眼睛陷入了沉默。
“我说真的,你有什么计划,你跟我说,我帮你。总不能真让弟妹留在那地方,”卓曜容看他沉默,又继续说着:“若是劫狱,待会儿……”
“停,我真是来给她送东西的,你别在这碍眼。”赵无坷打断了他的话,大步流星地往地牢所在的方向走了。
卓曜容还陷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将‘劫狱’可能会遇见的事情都设想了一遍,还不等他说完赵无坷就已经将他打断,而后往前走了。
“不是……”直到追上了赵无坷后,卓曜容才终于相信了,赵无坷是真的来送衣服的,他看着赵无坷,不禁唉声叹气道:“方才见你过来,还是那样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有法子救她。”
赵无坷:“……”
他何时胸有成竹了,这卓曜容倒是会给他加戏。
许是他无言以对的目光太过明显,卓曜容不禁尬笑一声,而后转移了话题,同他说道:“你就不担心她?虽说我也相信弟妹是清白的,可只要进了地牢,可你就不怕会有什么意外?”
赵无坷对上他担忧的目光,脚步一顿,“平日里我多有不便,她这里就劳烦你替我照应着了。”
卓曜容脸上瞬间挂了一抹笑,他勾着赵无坷肩膀道:“你不说我也会的,不过你放心好了,就算没有我,我家那老头也不会让弟妹出事的。”
赵无坷垂眸轻笑一声便没再说话。
待到两人来到苏云漪牢房外的时候,就见到苏云漪一身素裳坐在蒲草上,她面前堆了一桌子的菜肴,刚走近的时候,两人就已经闻到菜香了。
卓曜容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撇头问身旁的狱卒:“如今这牢里的膳食已经改善了吗?”
狱卒边开门边道:“何主事送来的。”
卓曜容在脑子里回想一遍,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狱卒开了门便退到了外面,赵无坷看一眼卓曜容:“我同她单独说几句话。”
卓曜容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无坷说的是他。他摸了摸鼻子,也罢,你们是夫妻,我是外人喽。
而后自觉地往外走了。
赵无坷走到了地牢中,将手中衣物交给苏云漪:“这些都是乌水帮你准备的,地牢潮湿,你仔细别染上风寒。里面还放了些吃食,你夜里若是饿了便可用些。”
苏云漪点头,“我知道了。”
她抬眸看着他,他此时面色比今日她来刑部的时候好了许多。
她低声说道:“我在这里很好,他们暂且还未提审我,何慎大抵是被你吓到了,从我到了这里后便对我多有照拂。”
赵无坷撇头看一眼桌上的菜肴,心里笑了一声,他那时是真的想强行将她留下的。
可后来,看着她的模样,他心里又没来由的安心。他想,他应该放手,相信她能独自走过这一关。
苏云漪看他默然,又说道:“此地潮湿,你身子不好,便先回去好了。你……”
她顿住,低头就见他往自己手中塞了一纸包,打开一看,里头是几块糖。
“若是觉得难捱,便吃一块糖。”赵无坷看着她说道。
进宫的路上他路过糖水铺子,不禁想到她喜甜,随即走进铺子买下一包糖。
本想交由乌水带给她,没成想,到最后仍是由他交予了她。
苏云漪将糖包好,抬眸看着他,青年双目柔和,只是看他一眼,她便觉心头发闷,连忙就别开了头,嗤笑道:“自以为是,若是吃颗糖便会好了,那苏鹤行也用不着跑到梁都城中来告发我了。”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将糖收了起来。
赵无坷看着她这口是心非的模样,轻声道:“算我多事,不过我已经给出去了,你就不能再还给我了。”
苏云漪默了一瞬,她道:“褚拭昭一定会想着法子对你下手,如今林民詹虽已伏法,可我们手上还有盛映月和吴嘉会他们,只怕褚拭昭还会找到时机在他们身上动手脚。”
却见赵无坷轻笑一声说道:“那可巧了,他已经动手了。”
苏云漪还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外头的卓曜容喊了他两声。
心里捉摸着已经差不多到了时辰,赵无坷低声叮嘱她道:“你放心,盛映月那边出不了大乱子,你在这里多加当心,我等你回去。”
见苏云漪点头,他才往外去走。
地牢外面一阵清新的空气袭来,同里面的潮湿气息截然不同,赵无坷抬眼望了望天,火红的云彩笼罩着他头顶的这片天空。
“世子怎到此处来了,孟公公着奴婢过来寻您。”
眼前这内侍看起来年岁不大,十五六左右。
他点头,“嗯,走吧。”
内侍便引着他往御书房的位置走去,宫道上一片阴凉,同午时的感觉颇为不同。
唐铃铃说,如今他的五感比之旁人更为灵敏,正如午时那般受不得热,此时这阵清凉微风,于他而言,也得道一声‘刺骨’。
赵无坷到了御书房门外时,恰巧就和从里头出来的褚拭昭打了个照面。
“世子。”褚拭昭同他见礼道,“方才臣还听官家提及世子,此次平江一乱,多亏了世子,除了朝廷一大患。”
赵无坷笑着摇了摇头,“褚统领这话说的,这次全靠海大人和纪副将相助,本世子也不过是沾了点他们的光。”
说罢,便越过褚拭昭往御书房里头走去,看也不看褚拭昭。
褚拭昭瞥了他一眼,没多说话便径自离去了。
金吾卫直房距离金銮殿不远处,褚拭昭进了直房后便换下了公服。
“褚统领,没有。”
听手下人这般汇报,他轻笑一声,“嗯,我知道了。”
看来失手了。
褚拭昭拿起来桌上的佩剑,心中不免觉得可惜。
盛映月他不愿留,在城外的时候不便插手,只能趁着苏云漪被押入刑部,赵无坷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动手。
没想到还是失败了。
赵无坷去刑部探望苏云漪是真,想方设法阻了他对盛映月下手也是真。
这么一来,他安插在大理寺的那几个人还是被发现了。
褚拭昭垂眸看着手中长剑,剑身通体雪白,他嗤笑一声。
方才建宁帝问他,如何处理盛家娘子一事。
他就已经猜到,定是在他前往御书房之前,海瑾朝便已经同建宁帝求过情,盛宪的真实身份少有人知,即便是林民詹,也对此并不知晓,倘若赵无坷将事情捅到了建宁帝跟前,那就有意思了。
早就该死的人以王府世子的身份回来,不管他做了什么,即便世人不能确认他的身份,单是对此有了猜疑,也够江王府喝一壶了。
“大理寺那头处理干净了没有?”褚拭昭丢下一句话:“别留下尾巴,平白让人拿捏了。”
第46章 岂得长年少(十四)
赵无坷走进御书房后就恭恭敬敬地同建宁帝行了一礼,“拜见官家。”
建宁帝轻笑一声,“出去了一趟,倒是规矩了不少,免礼。”
赵无坷咧嘴笑了笑,随即便就近坐下了。
御书房中燃着龙脑香,赵无坷坐下后便开口说道:“皇伯父,此次我立了大功,您怎么奖赏我呀?”
建宁帝笑了笑,而后说道:“一上来就跟朕讨赏,满大周也就唯你一人了。”
而后他默了一瞬,又说道:“给你什么赏赐,待会儿再说,现下先说正事。”
赵无坷听此,瞬时便正襟危坐。
“不必紧张,瑾朝已经同朕汇报了平江府的事,今日他过来,则是同朕求情,免去对于盛映月的刑罚,你如何看?”
赵无坷抬眸,对上建宁帝的眼眸,站起身行了一礼说道:“无坷以为,盛映月协助我们救出那些女子,而她自己也屡次遭到盛宪胁迫,此前所做皆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在面临生死时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并非是出自她的本心。若是就此定罪于她,难免引发民间动乱。”
建宁帝垂首,默了一瞬道:“那依你之见,朕不当责罚她,却应当赏?”
赵无坷摇头,“罚,仍是要罚的。平江的百姓所受之苦,或多或少是同盛映月有关,倘若只赏不罚,难免有失公允。无坷觉得,皇伯父小惩大诫,一来警示世人,安抚平江百姓,二来,也可彰显您的仁爱之心。”
他说罢,抬眸对上建宁帝微冷的双眼,连忙跪下,稽首道:“无坷不懂朝政,若此言有失,还请皇伯父恕罪。”
青年的头埋得极低,建宁帝走到他跟前扶他起来,叹气道:“出去一趟回来,怎还养成这等毛病,朕还没说什么呢,你这便先跪下了。”
赵无坷抿唇道:“无坷不懂朝政,只恐说错。”
“不知者无罪。”建宁帝哈哈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那此次就按照你说的办。”
赵无坷连忙道:“是,多谢官家。”
“既然这样,那说说你这次想要什么奖赏?”
建宁帝说着又坐下了,他呷了一口茶,看着赵无坷。
赵无坷抬眸,状似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离京时,您曾同无坷说过,想让我去户部任职,当时太子殿下说起平江一事,这就耽搁下来了。此次去平江,体察过百姓疾苦,我便想,若有机会,我想去刑部,为百姓除害鸣冤。”
看建宁帝默不作声,赵无坷又要撩袍跪下,却被对方一把拦住了,建宁帝好笑地看着他说道:“朕并非责难你,只不过……刑部诸事不易,你若要去,便是从最底下的事情做起,倒是不知你这身子骨……”
他仔细打量着赵无坷,从前这孩子满梁都的闹事,整日里生龙活虎的,如今虽然他仍是时常同人插科打诨,给人整出来不少麻烦事,可脸上的这份憔悴是无论如何也盖不住的。
他是真怕,把人放刑部去,来日太后和江王跟他要人,到时候他一拍手说,人没了。
“我身子骨挺好。”赵无坷拍拍自己胸口说道。
看他这笑呵呵的样子,建宁帝无奈叹了口气,“也罢,此事便允了你。”
话音刚落,似是想到什么,建宁帝乍然看向他,“你去刑部,该不会是为了苏氏吧?”
赵无坷无奈笑了一声,“您这是说的哪的话,侄儿在平江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是必定要进刑部的,有没有她都不会变。”
“你就不担心,苏毓染之死真同她有关?”
他话音刚落,赵无坷便摆摆手说道:“这不可能。我了解她的为人,”他顶着一副如指诸掌的神情说道:“好歹我同她也做了几月的夫妻,她这人,年纪不大,又一向胆小。侄儿相信,过不了多久,卓大人便能查明真相,还她清白了。”
建宁帝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你倒是信她。”
随即又叹了口气,“不教人省心的傻小子,有你一个添乱的便罢了,偏偏你还选了这么一个比你还能惹乱子的世子妃。”
见赵无坷还要说话,他抬手止住他,无奈道:“朕是替你忧心,还不成?罢了,你先出宫吧。”
此时天色不早,若再不出宫,只怕宫门就要关了。
赵无坷同建宁帝行了礼后便退了出去。
因天色已晚,乌水便在宫门外等着赵无坷了,同她一起的还有海瑾朝。
一见到赵无坷,乌水便行了一礼道:“奴婢过去的时候,盛娘子已经遭了毒手,海大人请太医来看过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赵无坷冲着她颔首,“我知道了。”
他瞥一眼一旁的海瑾朝,说道:“乌水你先回府,王妃若是问起,便说世子妃一切无恙,本世子早些时辰便回。”
乌水屈膝:“是。”
而后她看向海瑾朝沉着的脸色,顿了顿,同他福身后便离去了。
“世子有话要同臣说?”海瑾朝开口道。
赵无坷挑眉,径自上了马车:“难道不是海大人有事相问?”
见他半分不客气地上了自己家的马车,海瑾朝扯了扯唇,心中不由得腹诽他几句便也上去了。
马车停到梁都城西的一家茶楼上,两人下了马车便来到二楼中的一间包厢中。
待小二刚一退下,海瑾朝便开口对赵无坷说道:“既然世子有意解惑,那臣便直言不讳了。”
他说罢,默了一瞬后便问道:“盛映月曾说过,我们所见到的盛宪并非她父亲,此事是真的,对吗?”
赵无坷也没犹豫,立刻就点头道:“是。”
海瑾朝心里一沉,早在今日盛映月出事那时开始,他就已经猜到了。
幕后人对吴嘉会等人置若罔闻,反而是对盛映月一个姑娘家下手,这说明盛映月对他们来说有威胁,而吴嘉会那些人没有。
盛宪在平江府鱼肉百姓,和吴嘉会等人官商勾结,盛映月同这些事情却是半分关系也无。
那问题便是只出在盛府上面了。
海瑾朝略一想,便想到了赵无坷那日在盛府中面对盛宪时候的反常模样,再一结合盛映月曾说过,盛宪不是她父亲。
这事实在太诡异了,可深思这些细节,又让人不得不去相信。
那那些女子的事情,便就只是盛宪身后人的示意了。
海瑾朝启唇问道:“你知道盛宪是谁。”
这话不是反问,而是他从心中便已经确信了赵无坷知晓。
先前在平江,他亲审过‘盛宪’,若说他对于盛宪的身份一无所知,海瑾朝是不信的。
赵无坷仍是点头,他轻声说道:“翟阴。”
这两个字说话的声音极轻,比月夜中洒下的一屡光辉还轻,海瑾朝险些以为自己是出了幻觉,他看着赵无坷的唇,暗自确认这人方才是不是真的开口说话了。
他宁愿相信是他自己得了耳疾。
“你没听错,是翟阴。”赵无坷重复道。
霎时间,海瑾朝只觉得自己天灵盖让人劈开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赵无坷便已经坐在桌前用着茶点了。
海瑾朝连忙就道:“世子慎言。”
他出来的着急,连官服还未换下,此时一身赤红色官服,再配上这副严肃的神色,倒叫赵无坷险些以为自己是受他刑讯的人犯。
“我知晓自己在说什么,今夜你问我什么,我便答你什么,绝不欺瞒。”赵无坷说罢,眼神示意他坐下。
又给他倒出来被茶水,对他道:“奔波这些天,还没用过膳吧,先将就用些。”
海瑾朝惊得连忙就要站起来接过,却见他面色随和,不知怎的,就将伸出去的手收回了。
赵无坷注意到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说道:“只是此事你需得替我保守秘密,唐铃铃如今在我这里,他是无辜的,我不愿将他一个孩子牵扯进这些是非。”
他话音刚落,就见海瑾朝又一次惊讶地望向自己。
“想必你也猜到了,唐铃铃是苍华山的人。世人只知苍华山的唐愈是医道翘楚,却极少人知道唐愈也早已研究出一种易容术。”赵无坷说着,只见海瑾朝的目光愈发平静。
海瑾朝呷了口茶,而后看着赵无坷:“翟阴难道不是战死在留郡?怎么会出现于平江?”
“也许……”赵无坷轻笑一声:“这一切是谢照青的授意,再或者,谢照青并没有死,他早就投靠了羌族人,此刻正躲在某个地方,试图搅乱大周的朝堂呢?”
“这不可能。”海瑾朝几乎是下意识就辩驳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与他自幼便相识,你扪心自问,他会做出你所说的事情吗?”
赵无坷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淡声说道:“官家都已经下旨定了他的罪,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颤抖着手将茶杯放回桌子上,不动声色地垂下手,借着袖子遮掩住发抖的手。
“臣同谢将军私交甚少,可也曾目睹过他少年时候请命率军夺回幽州,他若贪慕荣华、贪生怕死,当年大可留京,安享一生荣华。”
第47章 岂得长年少(十五)
赵无坷垂下眼睑,茶水因他动作激起一阵轻微的漩涡,恍忽间,他像是回到了羌族人的水牢当中。
那时他周身已被灼伤,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周身都被水浸泡着,他的腿脚尽数被链子锁在四周,口鼻中也充斥着浊水。
每当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去的时候,便又被人放了出来。就这样反反复复。
“世子?”
海瑾朝的声音将他从羌族人的水牢当中唤了回来,赵无坷想拼命呼吸,却又担忧让人看出破绽,只得悄悄按捺下。
他往嘴里灌了口茶,又听见海瑾朝问道:“所以世子是怀疑翟阴背后的人是造成那场战败的人?”
赵无坷点头,“没错,此事还应得从翟阴入手去查。”
说罢这话,他怔了一瞬,若要查翟阴,那便只能先从谢家入手。
他已经连累家族至此,没想到到了此刻仍是令他们不得安宁。
“世子是想让我帮你?”海瑾朝凝目看着他问道:“您在平江时便已经着手此事了,为何当时不说,如今却对臣和盘托出。”
“因为,已经太晚了。”赵无坷说道:“我需得尽早将当年的事情查出。”
他时日不多了,所有的事情都得加快进程,不只是留郡,还有朝堂之上,他要将一切的平静彻底撕碎,让所有的污浊再也无处可避。
青年面色微显苍白,海瑾朝想起在路上时他的身子状况,起初赵无坷还有所遮掩,近些日子以来,却是藏也藏不住了。
海瑾朝抿了抿唇,他道:“我可以帮你,但世子妃……”
他没再往下说,对于苏云漪,他始终是有所顾虑的。自她来京,梁都总是风波不断。
他也不明白,为何赵无坷和太子都站在她那边。
“我知晓你的顾虑,你放心,我可以同你保证,她从来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赵无坷看着海瑾朝说道,“她也绝没有搅弄朝堂的心思。”
青年的目光坚定,海瑾朝不禁嗤笑一声说道:“你对她未免也太信任了。”
“她是我娘子,我自然是信的。”赵无坷说道。
……
是夜
苏云漪靠在墙根处,破旧的桌子上的那一盏油灯早已经燃尽,四周一片漆黑。
刑部的地牢里,四年八方都是墙壁,外头的光亮照不进来,她也无法分辨如今是白日还是黑夜。
突然,一股强光朝着她面庞上照了过来。
苏云漪下意识地便别开头,一枚暗器朝着她扔了过来,她见状,连忙闪过身子,暗器擦过发髻。
虽是躲过一击,却是崴到了脚,让人想站也是站不起来。
苏云漪面上惊惧,扯破了嗓子大声叫喊:“来人啊!”
牢房外的人趁机打开门,进来就从袖口中掏出根绳子,眼看就要用绳子圈住她脖颈,苏云漪一脸惊恐,她双脚疼的厉害,只能缓缓挪动身子到墙角,抓住老鼠就往这人的脸上扔去。
来人见状就要挣扎,老鼠却是爬到了他肩膀上,“吱吱”地叫着,苏云漪见状,用力拧断这人的双手,又将绳子从他手里拿过,迅速缠绕住他的脖子,拼命地勒紧。
边嘞边大声求救:“来人啊!”
许是因为这人来时做好了准备,狱卒睡得死沉死沉的,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苏云漪这头已经将人勒死了。
女子头发凌乱,老鼠坐在地上人的腹上“吱吱”地叫着,而她却仍是死死勒住那人的脖颈,手也紧紧地攥着。
看到狱卒过来,她又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抬手将碎发撩开,说话时气息微弱:“我要见官家,我要陈冤。”
狱卒顾不上回应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此时苏云漪才终于感觉到腿脚不稳,立刻跌倒在地上,双手手掌也砸在地上,碎石硌得她发疼,她却扯嘴,勾起来一抹笑。
她就知道,苏鹤行是怕的。
正如褚拭昭不愿让盛映月活下去威胁他一样,苏鹤行也不愿意留着她威胁他自己。
因为他不敢赌,他怕真等到三司会审的那一日,苏云漪会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揭发出来。
选在今晚的确很冒险,在宫里动手,太容易被人发现了,可再怎么危险,也抵不过住在苏鹤行心里已经十几载的心魔。
可她敢赌,她拿自己的性命做赌,只想换取一个亲面建宁帝的机会。
赵无坷出宫后,建宁帝便又传了刑部尚书卓怀远到了御书房。
因着近日手中还有几桩案子未结,卓怀远一连几日都留宿在刑部的直房中。
进了御书房中,卓怀远连忙就要对着建宁帝行礼,“臣参见官家。”
建宁帝道:“免礼。”
他不欲多耽搁时辰,直接说道:“朕听闻你派去清河的那些人都回来了,怎么,查出来了什么?”
卓怀远也是早已猜到,将卷宗呈递上去,“臣派了底下人去清河,最初了解到,苏大娘子去岁是病故,她那时因喉部急症,便一直在服用六神丸,后来不治而亡。臣的人仔细查验过尸体,发觉她体内有大量的雄黄。传召了当时为苏大娘子看诊的大夫,又仔细核查过医馆去岁药物的进出,臣想,大抵是有人将苏大娘子的药换过。”
建宁帝听他说着,将卷宗看过后,淡声道:“苏无咎如何说?”
“听人说,苏大人这些年来身子抱恙,此事对他打击过大,已是一病不起了。他只悔他此次不能随着臣派去的人进京。”
打击过大?
死了一个女儿,次子状告幼女谋杀长姐,说起来倒真是可怜。
建宁帝冷笑一声,可他偏偏就不信。
如若官府不是得了他苏无咎的授意,去岁时怎么可能查不出苏毓染病故的真相。
倘若苏云漪是真凶,那苏无咎便是帮手。
一个刚及笄的女儿家就敢下这样的死手,苏云漪可比苏毓染有用的多。
上首的帝王默不作声,卓怀远也不敢抬眼去看他。
即便是查出来苏毓染死因蹊跷,可过去这么久,凶手做事也是滴水不漏,让他再也不能从尸体之外查出什么。
纵然心里有所猜疑,按律仍是不能对苏云漪定罪。
“卓卿,你做事稳妥,你觉得……此案该如何处置?”
卓怀远连忙就跪下,此案本就棘手,事关苏家和江王府。
苏家女嫁入皇家是必然之事。即便苏老太爷早已经过世,可苏无咎不安分,即便官家待苏无咎亲厚,可当初选妃时,官家是不愿顺了他的意的,更别说让苏家女真的当选太子妃
这也就是为何当初赵无坷求个情便让太子妃的位子易主。
若就此处死苏云漪,再送来一个苏家女,谁能保证苏无咎不会重提旧约。
可若是就此放了她,岂非太便宜了她。
“怎么,此案难办?你执掌刑部这么久,朕看你的日子着实过得舒坦了。”建宁帝含笑说道。
卓怀远吓得连忙叩首:“臣以为……”
“官家。”
他这边才开头,御书房外的孟德元便已经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官家,刑部来人禀报,世子妃在刑部遇刺了。”
苏云漪来到御书房的时候已是子时,同她一起被送到御书房的还有那个早就没了气息的人。
这是建宁帝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她身形瘦削,一身素裳衬得她越发脆弱,可往她面上去瞧虽遭受过变故,面容却冷静,发髻微乱,看得出来她是方才打理过的。
他拦住了一旁要请罪的卓怀远,淡声道:“先看看可是你的人。”
卓怀远点头,连忙就转身去仔细查看。
苏云漪仍是跪着,其实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这个试图取走她性命的人究竟是何模样。
今夜她虽早有预料,心里却仍是忐忑。
在地牢中发生的事情让她迟迟不能缓过神来,此刻到了御前,她也只能强行压下心绪。
她绝不能在此刻露出一丝怯意,身处高位的人不会因怜悯而放过你的,不,或许他们生来便不知‘怜悯’二字。
卓怀远仔细查看过后才禀报道:“回官家,此人确是刑部中人。”
他说罢,连忙就跪了下来,“是臣失察,还请官家降罪。”
建宁帝眯眼看了底下的这几个人一遍,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那个死了的人身上。
这人他有些印象,来年考核他方升迁到刑部来的。
当时卓怀远查过他,底子干净。不是旁人安插进来的,那便只能是临时被人收买的了。
那人想动手,自是不会派心腹动手,所以便只能牺牲一个倒霉蛋了。
“卓卿,去查吧,给朕查出来,近些日子他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了什么人,再出纰漏,便抬着你这颗脑袋进宫罢!”
卓怀远连连叩头,“是是是,臣这便去查。”
临走时他悄咪咪地看了一眼苏云漪,这女子低眉顺眼地在这跪着,他不禁后怕,招上江王府的人准是没好事。
万幸建宁帝对他下了死命令,伴君多年,对于建宁帝的脾性,卓怀远也算是有了一丝丝的了解。
既然官家口头上对他下了诏令,那便说明自己的脑袋以及头上的这顶帽子是保住了。
“孟德元,着人将这尸首带出去。”
第48章 岂得长年少(十六)
“胆子不小。”
苏云漪听到上首处的帝王说道:“一个女子,竟然也敢杀人。”
御书房中一片空荡,苏云漪抿唇,“妾身为的是自保。”
她此刻仍是以‘妾身’自称,而不是罪人。
“想活命?”建宁帝漠然道:“你以为,朕治不得你的罪?”
苏云漪垂眸,她道:“妾身不敢,只是妾身以为,我已经嫁入了王府,此生已是皇家人,愿为官家肝脑涂地,一个已入棋局的棋子,远比仍在旁人手中的棋子趁手的多。”
建宁帝听见她这话,嗤笑一声,“你如何证明你这颗棋子更趁手?”
他说着话已经走到了苏云漪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云漪抬眸,对上了他淬了冰一样的眼睛:“臣女兄长离家十数年,清河皆言他们父子离心,可偏在一月前,二哥因父亲的一封家书擅离职守,妾身拙见,二哥随军驻守边关,倘若将来父子连心,那官家……”
她话说到最后便没了音。
建宁帝冷笑,“你想利用朕离间他二人?无坷倒真是看错你了,连自己父兄都算计进来了。”
“妾身此刻是皇家人,自然是要为官家思虑的。”苏云漪继续说道,“此次大抵也是父亲同二哥的一场交易,只要官家下一道旨,二哥便可专心替官家守卫疆土,父亲在清河也可安然度日。”
她说罢,顿了顿又道:“自然,这是妾身的拙见,官家若觉无用,大可即刻下旨降罪。”
建宁帝哼笑一声,杀不杀苏云漪于他而言无所谓。
即便是东宫里再塞进来一个苏家女,也不过就是麻烦些。
但若是能加以利用,何乐而不为。为他做事和为苏无咎做事的女子,他终究是知道如何抉择的。
如今大周缺少将才,苏鹤行暂且也不能杀。而苏无咎……
建宁帝知晓,苏云漪所提及的法子,是最有利于他的。
“孟德元,送她回刑部。”
听到建宁帝这话,苏云漪才彻底将整颗心放下了。
刑部地牢里仍是黑漆漆的一片,苏云漪走进去,仍是靠着墙根坐在蒲草上。
一旁的老鼠‘吱吱’地叫着,这次狱卒关她进来的时候倒是给她点了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她从袖口中掏出来那包糖。
“若是觉得难捱,就吃一块糖。”
赵无坷的声音重新响在她耳边,不知怎的,眼睛忽然发酸,一滴晶莹的泪珠滴在了糖块上。
苏云漪抬起来手臂抹去泪水,她又连忙将糖纸包起来放进袖口中,又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哭起来。
只差一点,她就要连累了江王府,连累他。
其实当初想代替苏毓染进京,有很多法子,可她偏偏就选了这种害人的法子。
或许是因为心中恨意,自幼苏毓染便欺凌她,府中姐妹又都听从于她,所以从小便都是有样学样。
即便是到了外人眼中也一样,苏毓染从不怕人说闲话,她是苏家嫡女,旁人的议论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
苏云漪知晓自己的懦弱,她要靠苏无咎进京,所以不敢对他下手,便只敢杀了苏毓染,她就是这样卑劣的人。
苏毓染死后,她总是想起儿时被她强逼着跳下池水的情景,阿娘离开的那晚,家中姐妹话里话外地讥讽,以及后来谢照青出事后,她变本加厉地欺辱自己、羞辱谢照青。
她死了,苏云漪心里是痛快的,可渐渐地,那颗因苏毓染的死而感到痛快的心上又染上了一丝恐惧。
但她不敢将那份恐惧表现出来,一如今夜在御书房,她也不敢让建宁帝看出自己眼底的慌乱。
他们不需要怯懦之人。
苏云漪抿嘴,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
可她也知道,谢照青也不会需要一个手段歹毒的人。
又或者,她是怎么样的人,他都不需要。
……
苏云漪合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阵阵的声音,“苏小四,”
她睁开眼睛,借着地牢里微弱的光,看清了自己面前的这人,那双琥珀色的凤眼看着她如同盛着月光,又像是黎明时投射在地上的第一缕光。
“苏云漪,我来接你回去。”
赵无坷说着,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看她发愣看着自己,扯唇轻笑一声,“还没清醒过来?官家已经赦免你无罪了。”
说罢,他便伸手将苏云漪拉了起来,却不妨她猛地将自己推开。
眼看她踉跄了一下,赵无坷又要伸手去搀扶她,却见她缓缓往外走着,“我脚麻了,不用你扶。”
女子声音不大,却又有些赌气的意味。
赵无坷摸了摸鼻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与她一同往外走去。
将走到门外的时候,迎面就撞见了何慎。
苏云漪同他颔首,昨日进了刑部,他待她多有照顾,口口声声说会帮她查明真相。
何慎二话不说就要朝着她跪下,“下官……”
不等他屈膝,赵无坷便已经拉着苏云漪往外走了,这里面阴冷潮湿,他不想她再多待。
刚走出去,就和赶过来的卓曜容碰上了。
卓曜容止住脚步,拍拍胸脯道:“这多……”
“下官失察,特来同世子殿下、世子妃请罪。”
低头一看,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家伙把他挤到了一边,对着苏云漪两人叩头。
卓曜容撇撇嘴,低头拍了拍自己皱了的衣襟,漫不经心道:“你有什么罪?”
赵无坷和苏云漪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苏云漪尤甚。
她扪心自问,自己向来是小心眼又爱记仇,谁得罪了她,她能记一辈子。
还没有谁得罪了她,她自己还浑然未觉的呢。更别提昨日她进来之后,何慎给她送来那么多吃的,比起来先前在大理寺的饭菜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是下官一时失察,才害得世子妃昨夜险些遭到奸人毒手。”
他说着,打着哆嗦看了一眼赵无坷,而后又连忙低下头去不敢说话,“还请世子、世子妃降罪。”
他这样,硬生生地将赵无坷的那颗愧疚心给逼出来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日他竟然能将何慎吓成这样,随即松开苏云漪的手,欲将何慎搀扶起来。
何慎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连忙又道:“世、世子饶命。”
赵无坷扯唇,他手上用力,将何慎从地上拽了起来,“我可担不起你这大礼。昨夜出了那档子事,我就算要怪罪,直接去找值守的狱卒便是。你昨日下直后便出宫了,同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觉得本世子是什么蛮不讲理之人?”
“不敢不敢。”何慎说着又要跪下,赵无坷眼疾手快将他拽住,“你就别跪了,我日后还得仰仗你呢。”
说罢,又拉着苏云漪就往外头走了,只留下一句话,“本世子便先同内人回府了,待明日再见。”
一旁的卓曜容见状,连忙就追上两人,“无坷,昨夜发生什么事了,弟妹没事吧?”
赵无坷低头,轻轻松开苏云漪的手,“她受了点惊吓,我先带她回府休息。”
卓曜容一大早起来就听下人同他说,官家已经下旨定苏云漪无罪,火急火燎的就往江王府去了,结果赵无坷却早他一步进宫了。
“好好好,你快带她回去吧。”卓曜容本还想询问两人几句,可见苏云漪面色确是有些苍白,连忙就说道。
“嗯,这次先谢过你了。”赵无坷留下一句话后便同苏云漪离开了。
……
江王府
刚下了马车,苏云漪就见赵无坷大步流星地回了院子。
她不禁蹙眉,想起来方才在马车上的情形。
他似是很热?
苏云漪摇摇头,走进院子里,问过元七才知道赵无坷是在沐浴。
她抿唇,同她猜的一样,她竟然不知,他这么畏热。
“娘子也去沐浴更衣吧,”乌水同她进房时说道:“牢里阴冷,娘子在那里待了这么久,沐浴过后便先好好休息。”
“诶,先别动。”
唐铃铃拎着药箱走进来,“我哥说了,今日你们回来后,便让我替你把脉,免得你落下什么病根。”
“那奴婢去给娘子备水。”
乌水说罢便到了耳房中去了。
不只是赵无坷,其实她心里也是多少有些不放心。
先前在客栈里苏云漪受得伤才好没多久便到了刑部,虽只是一夜,可她还是担心苏云漪会旧伤复发。
唐铃铃仔细给苏云漪把脉后,松了口气道:“没什么大事,不过你昨夜在地牢那么久,寒气入体了,我开个药方,调理调理就好了。”
“多谢。”苏云漪抿唇,看着他将药箱收起来,又连忙问道:“有件事,我想请教唐郎君。”
难得听苏云漪这么说,唐铃铃瞬间飘飘然了,他又坐下,一副乖巧的模样,“嫂子跟我还客气什么,你有什么话便尽管问,不过你也别总叫我唐郎君了,听起来怪生分的,你就叫我铃铃便好了。”
小孩说着,脸颊一红,似是敷上了一层红霞。
“好,铃铃,我想问你,他……他的身体如今是何情况,为何我看他如今这般畏热?”
第49章 岂得长年少(十七)
“好,铃铃,我想问你,他……他的身体如今是何情况,为何我看他如今这般畏热?”
唐铃铃手中的动作顿住,默了一瞬后说道:“夏日里畏热不是挺正常的吗?”
他说着话,以手作扇,在自己额前轻轻扇动,“我也热。”
撞见苏云漪疑惑的目光时,小孩冲她咧嘴一笑:“若无旁的事,那我便先走了。”
说罢,他拎起来药箱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苏云漪望着他的身影,眉头微微皱起,是她想的太多了?
“世子妃,王妃过来了。”
婢女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我知道了。”
说罢,苏云漪站起来就要往外去,刚走到门口便同江王妃打了个照面。
苏云漪连忙屈膝道:“阿姑。”
“快起来。”江王妃虚扶住她道:“我也没什么旁的事情,听下人来报你回府了,便过来看看你。”
说话间,两人就已经坐在了桌前,婢女沏茶后便退下了。
苏云漪抿唇道:“妾身原想更衣后便去给阿舅阿姑问安的,未想阿姑已经先一步过来了。”
看她神色拘谨,江王妃拉过她的手道:“你不必拘束,既然你已经嫁给了无坷,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是随意些的。”
她声音轻柔,苏云漪忍不住朝她脸上望去。
江王妃梳着垂云髻,一身藕荷色襦裙更是衬得她面庞柔和。
“听说你在外面受了伤,昨日又经了那么一遭。这两日便好好休息,若是缺什么,便同管家说。”江王妃说着,冲她笑了笑,“记住先把身子养好。”
苏云漪轻轻点头。
“那我便先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回去了。”江王妃说着便站起身来,“等你好些了,我再带你去游湖。”
苏云漪连忙道:“那便先谢过阿姑了,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江王妃无奈笑了一下,“方才不是说了,让你随意一些的吗?”
苏云漪抿嘴笑笑,“妾身的兄长过几日就离京了,我想请他过来说说话。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才明白,我与他之间的误会竟然这么深。”
她说罢又连忙低下头去。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好办,明日我便命人送帖子到驿站。”江王妃说着,不由得顿住了,若是设宴,也实在不合适。
若是人多了,也不利于他们兄妹两个解开心结。万一徒添乱子就不好了。
她这般想着,心中对苏云漪却是没有半分疑虑。
两人相处的时辰加起来都不到一日,可看这姑娘乖巧的模样,同她说话时小心翼翼的,怎么也不像是会杀人的。
更要紧的是,她相信赵无坷的眼光。自己儿子亲自选的人,总不会有错。
“那多谢阿姑了。”苏云漪连忙道谢。
……
苏鹤行是在两日后来的江王府,他过来的时候,院子里只有苏云漪和乌水两人。
“怎么不留人在院子里,不怕我杀了你?”
他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之色,走到池边夺过苏云漪手里的鱼食一把扔进了池塘中。
“这里是王府,二哥真对我动手,你也走不了。二哥不会犯傻。”苏云漪说罢,对着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而后便捉裙进了房中。
苏鹤行冷哼一声,跟在她身后进去了。刚一进去就见到桌子上摆着的几瓶金疮药,他脸色瞬间黑了几层。
前两日苏云漪无罪的消息传出来后不久,他便因擅离职守的罪名,被建宁帝打了三十军棍。
可即便是伤势还未痊愈,他仍是选在今日过来。他不愿在苏云漪面前示弱。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云漪挨了苏鹤行一个冷眼,她连忙说道:“二哥别误会,我并非是嘲弄二哥。今日请二哥过来,其实就是为了同二哥示好。”
她说着,呷一口茶说道:“你我本是一家人,何必针锋相对?经此一次,二哥还想同父亲示好便难得多了。就算二哥侥幸得了他的青睐,于你的仕途也没什么助益。父亲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儿女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你同他之间、他同我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若二哥同我合作,我在梁都,必定会为二哥的前程添一把力,你觉得如何?”
苏鹤行冷笑一声,悠悠开口道:“他同我之间是虚伪的父子之情,难道我和你之间就是兄妹情分了?”
“自然是的,”苏云漪一双杏眼恳切地望着他:“我不会忘记儿时二哥对我的恩情。先前我因你而重伤,如今你也被我连累得受了刑,两清后,我们还是兄妹。”
苏鹤行看到她嘴边压着的笑意,不禁捏紧了手。
还真是小看她了,先是提出要同他合作,而后又拿儿时那件事来威胁他。又提醒他,苏毓染的死已经对她构不成威胁了。
他手中已经没有她的任何把柄,而她却能轻易斩断自己的仕途。
“好啊,我答应你。”
许久,苏鹤行才开口说道。
“几日后,二哥离京,多加小心。”
苏云漪说罢这话,拿起来桌上的金疮药就递给他,这是下逐客令了。
“告辞。”
苏鹤行瞥她一眼,心说,他还真不想在这地方多待呢。
等他离开,苏云漪掀开袖子,看着上面又绽开了两朵淡青色的花,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
是夜
苏鹤行坐在驿站的庭院里,他端起来石桌上的酒就往杯子里倒。
手上一松,酒壶被人夺去。
“你怎么来了?”苏鹤行抬眼看着海瑾朝嘀咕道:“回京有几日了,你一直不来,我还当你不打算见我了。”
海瑾朝听得出他话里的怨怪,淡笑一声道:“手头公务繁忙,才处理好。这不,连夜过来见你了。”
他说着,抬手轻轻拍了拍苏鹤行的肩膀,“你有伤,就别喝酒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苏鹤行一听这话,眉头一皱,又拿过一旁的酒杯,给他倒了杯酒,“这点伤算什么,你也喝。”
海瑾朝轻笑一声,端起来酒杯一饮而尽。
“你今日去见世子妃了?”
一听见海瑾朝这话,苏鹤行瞬间就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他立马站了起来道:“算我棋差一着,还让她给威胁了。”
威胁?
海瑾朝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客栈时,苏家这两兄妹所说的话。
他佯作漫不经心般问道:“她威胁你什么了?”
月夜寂寥,天上不见一颗星星。
苏鹤行或许有些醉了,抬头望天的时候,连月亮在哪个方向都说不清。
往事浮现在他眼前。
其实他和苏云漪是一样的人,但他比她强,他是男儿,加上苏正言自幼体弱,苏无咎便将所有期望投在他身上。
是以除了庶出的身份,自幼,他也算是要风得风的了。
可直到十三岁那年,苏正言的身子竟然好转了起来。
苏鹤行的心里开始有些不安,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安。后来他便明白了。
那之后,苏无咎所有的心力都投在了苏正言的身上了。渐渐地,他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人。
苏鹤行那时候才明白,苏无咎待他,其实同苏云漪并无区别。可府中无人会像欺辱苏云漪一样欺辱他,因为他是男儿。
可后来,他发觉自己膳食中被人下了药。
下手的痕迹很明显,他一眼就知道是苏夫人做的。
她就那样对他下药,丝毫也不担心被人发现。
苏鹤行忽然就笑了,是啊,她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就算被人发现,苏鹤行碍于她母家,也不会对她做什么。
只有他,死了也就死了。
苏鹤行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一次没有得逞,苏夫人还会找机会害了他。
所以他便将苏正言杀了。
苏正言死了,苏无咎便会加力保住他。
可苏鹤行没有想到,他亲手杀死苏鹤行的场景会被年幼的苏云漪撞见。
他看着苏云漪那双懵懂的眼睛,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匕首,鲜血从匕首上滑落,滴在了她的鞋子上。
“二哥,大哥是睡着了吗?”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道:“你们又喝酒了?你快扶他回去休息吧,再晚了的话,夫人又要罚我们跪祠堂了。”
那是苏鹤行第一次杀人,他看一眼倒在血泊里的苏正言,点了点头,“嗯。”
他也顾不上多想,只当小姑娘不懂。
苏云漪冲他笑了笑就往自己院子里跑了。
“鹤行?”
海瑾朝的声音响在耳边,将苏鹤行从那个血夜里拉了回来。
“没什么,她就是警告我,她如今不同以往了,让我日后谨慎些,别再招惹她。”苏鹤行说道,“如今我才明白,我从来都没看清过我这个四妹。”
“我也看不懂你。”
海瑾朝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说道:“你们苏家人,好像都有很多秘密。”
苏鹤行转头,撞见海瑾朝打量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他轻笑着说道,“莫非你海大人就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没有。”海瑾朝想也不想就说道。
苏鹤行:“……”
他扯了扯唇,那还真是。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海瑾朝的肩膀问他道:“那日我走的时候,留下的那把折扇,你可收到了?”
第50章 岂得长年少(十八)
那把折扇……
海瑾朝想起元始七年的那个雨夜,他在郊外遇袭,是苏鹤行出手相助。
彼时的少年一身银色盔甲被雨水冲洗得发亮,海瑾朝只一下就能猜到他是回京复命的朝廷命官。
他提出一同回京,苏鹤行也没有拒绝。
回梁都的路上,两人谈了好些事情,从朝政谈到梁都风土人情,彼此间也开始熟悉起来。
海瑾朝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能同他相谈甚欢的人,自幼他身边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同窗、同僚,但如同苏鹤行这般的却很少。
后来苏鹤行离京时,他便赠予他折扇。即便苏鹤行言明不需他回报,可他仍是说,如若将来苏鹤行有需要他做的事情,只需将此扇交予他。
在客栈看到那把折扇的时候,海瑾朝便猜到了。
“先前是我一时冲动,你做事向来自有章法,我不该挟恩,强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海瑾朝听他这么说,又将折扇从袖口中拿出来,“只要不是违背大周律法的事情,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见他又要将折扇交还给自己,苏鹤行连忙摆手道:“我已经还给你了,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他顿了顿又说道:“你大约也能猜得到,我同你先前所认识的,不一样。对这样的我,你觉得……还值得你相交吗?”
海瑾朝把折扇塞到他手中说道:“我看人的眼光不会有错,自幼在梁都,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你若待我虚情假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若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也不会放任你到现在。”
折扇的触感冰凉,苏鹤行扯唇:“如今你话倒是比先前多了。”
海瑾朝睫毛微动,他看向苏鹤行说道:“那如今你看我是不是比从前更讨姑娘喜欢?”
……
是夜
赵无坷回来的时候,已是夜深时分。
苏云漪坐在院中,淡白色的月光打在她鹅黄色的衫裙上,显得她比往常还要明丽几分。他连忙走过去道:“你在等我?”
苏云漪抬眸望向他,今日他穿着身藏蓝色劲装,腰间如常挂着配饰。方靠近过来的时候,她便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
建宁帝体恤他们才回京不久,有意让他多休整几日。特许他过几日才会到刑部任职。可这几日他却是一早就不见人影,就算是元七,对他的行踪有时也说不上来。
她皱眉:“你去哪了?”
许是在外头久了,女子的发间落上了花瓣,赵无坷随手替她摘下:“进去说吧。”
苏云漪点头,同他进了房中。
“今日你二哥不是要过来吗,你们两人谈事,我也不好打搅你们,让你们不自在。”赵无坷进了房后便开始同她解释,“不过我留了人在院子附近守着。”
他说着,又从怀中将一只玉盒拿了出来,讨好地看着她道:“今日出去得急,忘了同你说,这个就当是我赔罪。”
其实他是让元七给苏云漪留了话的,但那时候事态紧,他便只说了有事出府,却没说是去了哪,去做什么。
苏云漪将玉盒打开,就见到了里面躺着的一对鎏金耳坠,她眼睫微动,“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见她盯着那对耳坠,赵无坷只当她是喜欢了,眉眼间没了方才的小心翼翼,略有些得意道:“我今日看到这对耳坠,便觉得你会喜欢,就买回来给你了。”
‘嘭!’
他话音刚落,苏云漪便将盒子合上了,推到他跟前说道:“我不喜欢。”
赵无坷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还要说话,却见她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片刻后又别开头说道:“赵无坷,我想同你和离。你找个由头,寻到时机便同官家和太后提吧。”
赵无坷听见这话,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苏云漪提醒他说道,“和离了,我和你之间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说罢,便垂下眼睑,等他回应。
苏云漪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更不会开这样的玩笑,她是真的想和离。赵无坷嘴角的笑瞬时僵住,他看着苏云漪,她低着头,手里紧攥着帕子,他看到她手背上的血管。
似乎从几日前在客栈那日开始,苏云漪便一直奇奇怪怪的。他同她说话,十次有八次,她不会理他。真到迫不得已同他搭话的时候,能点头绝对不张嘴说话。即便张嘴说话,眼睛也总是避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无坷开口问她道:“我……我可有做错什么了?”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将他心中的恐惧暴露出来。当然,苏云漪也没有听出来,她正如受凌迟般等着赵无坷的回应,不会在意这些事。
对于这些日子以来苏云漪的反常,先前赵无坷只当她是忧心苏鹤行的事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中惹到她了。
偏偏赵无坷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自己近几个月的所作所为,仍是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得罪苏云漪了。
苏云漪抿唇,她低声说着话,像是自言自语:“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想离开梁都了。所幸这次的事情过去了,我的事情也不会连累你和王府。”
深知她从来都不是随口说说的人,赵无坷不禁心头一紧,他连忙问道:“为什么想离开?你应该知道,苏无咎现在正想方设法的对你下手,你若离开梁都,那他可就真的无所顾忌了。”
苏云漪眼睫微动,低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赵无坷语塞,他撇头看了眼窗外,树影婆娑,此刻,他的心却在狂跳。
他是害怕。
他怕她真的离开,怕她陷入险境,也怕自己从此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随即他觉得自己有些荒谬,一个将死之人,还妄想强留住她。
“等留郡的事情查清,我就帮你离开。”赵无坷说道。
“留郡……我不查了。”
苏云漪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握着帕子的手在颤抖,她将手背在身后,低声说道:“如今你进了刑部,行事上会更加方便。反正我也帮不上忙,你……一切当心。”
“发生什么事了?”赵无坷蹙眉看着她,直觉告诉他,今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苏云漪摇头,“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发觉,我的存在……”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道:“太多余了。”
烛火忽闪,赵无坷望着女子孤单的背影,他捏了捏手,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想离开梁都,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想同你说,你的存在,不多余,这世道若是少了苏云漪,那便不再值得人来这里走一遭。你想离开梁都的话,给我一些时日,毕竟我们是官家赐婚,总得费些力气周旋。”
他说到最后,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只盼她能多给他些时日,让他将那些藏在暗地里的人揪出来。到那时,她离开梁都去清河也罢,去旁的地方也罢,他都不再拦着她。
苏云漪背对着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一般无二,连连点头道:“好,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见她松了口,赵无坷的心终于是落到了原处,他站起身来,“好。”
走时,仍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几眼,却只能窥见女子孤单的背影。
一直等到他离开,苏云漪才缓缓蹲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乌水在门外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
看苏云漪脸上挂满了泪水,却又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的样子,乌水心里一紧:“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苏云漪摇头,她站起来看着乌水,哽咽着说道:“乌水,我……我其实很高兴。”
她哭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乌水不禁眼睛一红,高兴为什么会哭呢。
苏云漪仍是摇头,即便是乌水,那些她藏在心里许久的秘密,也不能告诉她。
认出来他的那一刻,她是高兴的,她真的高兴,他还活着。
可随即她又觉得难堪、恐惧,她那些不为人知的面目,她恶毒的一面,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甚至杀过人,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了。在他心里,她已经不是多年前清河苏家的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了。从此以后,在他心里,那些讥讽小人的言语都可以是指向她的。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敢同他说话,不敢去看他的目光,她怕从他眼中看到厌恶之色。
旁人如何看待她,苏云漪从来都不在意。可谢照青不一样。
到如今,她带着那道咒术,她是一个不知道何时就会失控的怪物。她必须要离开了。
可一想到要离开他,离开梁都,她的心就好疼。
她用了七年才从清河走到梁都,一点一点剖开积压在她身上的积雪,走到仰望许久了的梅树前,她没想过去摘下一朵梅花,只要看它好好地长在庭院中便好。
如今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你得离它远远的。没有你,它能在冬雪中生长。你的存在,会给他招致灾祸,会害了他。
况且,他从来都不需要她。【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