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照彻山河 > 230-240
    第 231 章   埋伏


    天将亮未亮时,落了场大雨,但持续不过半个时辰,便放了晴。


    沐照寒醒来时,已是碧空如洗,一丝云絮也没有。


    早已等候在外的太医替她换了头上的药,她穿戴整齐,陪长公主用了早膳。


    卯时将尽,沐照寒也准备出门。


    她走出院子时,长公主正阖目坐在廊下,怀中还抱着个长长的匣子。


    沐照寒以为她睡着了,遂放轻脚步,小心翼翼从她身边走过,可刚走到回廊尽头忽的听到一声呼唤:“小寒……”


    她停步回头,见长公主正看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沐照寒觉得她的眸子出奇的清亮,阳光在她眼底投下淡金色的光晕,她目光柔和地描摹过她的眉眼,似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沐照寒心底翻涌起来,她下意识的转身,想走到她身边去。


    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陛下当日说他继位不足半年,身边的內侍却已换了几茬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后与陛下面和心不合,在陛下身边当差,既不能得罪陛下又不能得罪太后,因为这两人弄死个把奴才都如捏死蝼蚁一般。可如此汹涌的暗流之下,谁又能巍然不动独善其身呢?”


    陆清规略惊讶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不过是个贪小利失大义的小人罢了,倒不曾想过他还有这份机敏。


    迎上她的目光,长寿苦笑一声,解释道:“生死攸关之际,人总会被逼出些急智来。”


    陆清规道:“既然你觉得陛下要对付你,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莫非你以为我在陛下面前有这个面子能为你求情?”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长寿道。


    陆清规冷笑:“你别忘了,你并无证据。”


    “在宫中,人的生死什么时候需要证据来决定了?能决定的难道不是上位者的喜恶?”长寿凑近她,“我知道你心黑,但这次,别以为杀了我就能让我闭嘴。跟徐良这段时间我也不是白跟的,只要我一死,立刻有人会替我将开头那段话转述给太后。到时候,我看你能不能全身而退。”


    陆清规冷眼看他,长寿露出得意之色。


    正在此时,一名传令太监匆匆过来,对陆清规道:“安公公,陛下召你去值夜。”只因陆清规长寿等人都是长字开头,都叫长公公未免分不清,故而底下这帮人如今都管陆清规叫“安公公”,长寿叫“寿公公”,以此类推。


    “知道了,这就来。”陆清规想走,长寿侧移一步挡住她,警告道:“时间不多,你最好早做决断。”


    陆清规仰头看他,道:“既然有这样的把柄在手,你怎么不到太后那边去买命?”


    长寿面色一僵。


    陆清规唇角冷冷一勾,绕开他走了。


    不过才戌时初,甘露殿外殿灯烛就熄得差不多了,只留了几盏壁灯还亮着,两名守夜宫女也已就位。


    内殿倒还灯火通明,陆清规进去时,看见沐照寒披散着长发站在窗前赏月。


    夜风从长窗外拂进来,长发随风而舞,露出半副精致侧颜。绣着银丝螭纹的素袍被风吹得向后扬起,勾勒出单薄清瘦的少年身形。斯人斯月,照得一室清寂。


    “陛下!”陆清规急匆匆奔上前将窗户关上,迎着沐照寒有些错愕的目光讨好道:“风冷,请陛下保重龙体。”


    “怿心,你也别忿忿不平了,嘉行她到底是寇姑姑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后指名派到甘露殿来掌事,陛下又岂会不给太后面子?”


    “唉,你说我这算不算生不逢时?在陛下身边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熬成了彤云的得力副手,此番彤云遇难,本想着怎么也该轮到我了,想不到半路又杀出个嘉行。罢了,估计我也就是个千年老二的命,多思无益。嘉言,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赶紧回去吧。”


    “等等!怿心,我……我……”


    “怎么了?有事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我……”


    “你一向爽快,怎么这回就这样迟疑起来?若真不好说,不说便是,我可走了。”


    “别,我说就是了,我……我有身孕了。”嘉言的声音中夹杂了鼻音,显见是哭了。


    “什么?!”怿心又惊又愕。


    “怿心,你我是同乡,又是一同进的宫,除了你我没有旁人可以求助,你一定要帮帮我。”嘉言抽泣着道。


    怿心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斥道:“现在是国丧期你不知道吗?便是想要攀龙附凤,你也不挑个时候!若是被太后知道,哪怕你肚子里怀的是龙种呢,谁能保你?”


    嘉言哭道:“这、这不是龙种。”


    怿心愈惊,问:“那是谁的?”


    嘉言擦擦眼泪,道:“怿心,你可要为我守口如瓶。”


    怿心一把甩开她的手,负气:“不信我你告诉我做什么?”


    “我自然是信你的。”嘉言复又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太后很是喜欢相国之女赵宣宜小姐,常令我们带礼物去咸安侯府看她。府中小辈不少,太后想着不能厚此薄彼,所以给其他公子小姐也准备了礼物。其中有个三公子赵合,他……他……”


    “他强了你?”怿心惊问。


    嘉言急忙摇头,道:“我与他见过数面,彼此间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他曾说待国丧期满,就会向太后求了我去。”


    怿心气道:“你别傻了,他若真心疼你,又岂会做出这等事来?如今可怎么办?”


    沐照寒处境如此,太后却情愿冒险刺杀他也不废他,显见废不废他太后做不了主。而这个能做主的人,眼下并不属于太后的阵营。这个人,或者说这些人,就是太后的忌惮所在。这一点,她能想到,长寿应该也能想得到。


    无论如何,沐照寒这条大腿即便算不得纯金的,但至少也是根镀金的,可堪一抱。既然决定要抱,自然得好好养护这条镀金腿,不让它生锈才好。


    沐照寒果然好脾气,好端端地被一个奴才搅了赏月的兴致也不恼,只对侍立一旁的刘汾道:“你下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刘汾领命,躬身退出内殿。


    沐照寒在一旁的桌边坐下,道:“陆清规,过来陪朕下一会儿棋。”


    “陛下,奴才不会下棋。”陆清规老老实实道。


    “无妨,朕也不会。”沐照寒摆好棋盘。


    陆清规:“……”


    “陛下,奴才不敢跟您平起平坐。”陆清规道。


    “不必这样拘谨,朕不是宫里长大的,没这么多规矩。何况这里又没有旁人,即便被发现,自有朕担着,你怕什么?坐。”沐照寒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陆清规谢恩之后过去斜着身子坐下。


    “黑子为先,你先落子。”沐照寒也不知被冷风吹了多久,脸上的皮肤如刚从冰雪里化开的美玉一般,润泽通透,衬得那唇愈红,眉愈黑,眼睑低垂,长睫根根分明。


    如此绝世美颜看得陆清规眼红心热,连久藏的劣根性都悄悄冒了头,心痒痒地想:啧,这样嫩的小脸,好想摸一把。


    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将一颗棋子放上棋格,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沐照寒一手捋着袖子,一手食指和中指夹了一枚白子,优雅轻缓地落在棋盘上。


    陆清规看着他那比白子也相差无几的晶莹指尖,脑中忽而想起上辈子外婆对她的告诫:“囡囡啊,你爸妈都不疼你,你也不要指望别人来疼你了。这辈子,你就自己疼爱自己吧……”


    她照做了,然而远远不够。外婆没跟她说还要及时行乐,而人,不会知道自己哪天会死。


    这辈子,显然更是如此。


    念至此,她清了清嗓子,一边落子一边道:“陛下,您若想下棋,何不依上次太后所言,找些才学之士进宫伴驾呢?”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在桌沿上,朝沐照寒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把手伸过来。


    沐照寒抬眸看她,水亮的眸子在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陆清规自觉想到了吃豆腐妙计,心中都乐开了花,表面却一脸严肃,甚至还透出几分事关重大的焦急来。


    沐照寒眸光一闪,将手伸了过去,口中却道:“才学之士?朕还未亲政,要那么多才学之士做什么?天天之乎者也烦都烦死了。”


    “陛下若不好才学之士,那风雅之士便更好找了。陛下初来盛京,找些个在盛京土生土长的,与陛下说说这帝都的风土人情,岂不妙哉?”陆清规小心地捏着沐照寒一根手指将他的手拖过来些,心中暗赞:怪不得连枚戒指都不戴,这样的手还需要什么装饰?本身就已是最好的艺术品了。


    她开始一本正经地在他手心写字,偏沐照寒是个怕痒的,她刚划两下他便一握拳想要缩回去。


    陆清规眼疾手快,在时隔四年之后,再次雷霆出手,一把抓住了沐照寒的龙爪,瞬间心花怒放:擦!好滑!


    “曹玄,居然早就投靠旁人了啊。”方朔往窗外看了眼,回过头来对她笑道,“多谢沐姐姐了。”


    沐照寒冷着脸:“曹玄上书弹劾我,是你的主意?”


    方朔颔首:“虽然正常来说,登仙楼下面的十一层是不会塌的,可就怕有个万一,所以不想姐姐涉险。”


    沐照寒呼吸急促:“你知道登仙楼昨日会爆炸?”


    “姐姐都知道了,何必还拐弯抹角呢?”方朔的语气稀松平常,“是我做的,太庙的事,也是我谴人教给三皇叔的。”


    沐照寒沉声道:“你疯了吗?”


    方朔依旧笑得一脸天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本就是想皇爷爷死啊……”


    第 232 章   对弈


    沐照寒看着方朔,眸光一沉,忽的问道:“年前从登仙楼掉下去的小道士,也是你所为吗?”


    “那个给他吃掺了蜃楼引点心的人,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位孙嬷嬷?”


    沐照寒早便疑心她了。


    那时的登仙楼虽尚未建成,但也是有人把守的,一般的宫人肯定无权进去,需得有些身份,可小道士说,那是个穿着灰色衣裳的老婆婆。


    宫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恨不得在礼制内将不逾矩的名贵料子和配饰都穿在身上,沐照寒当时听闻,一下便想到了皇后娘娘身边那位孙嬷嬷。


    她穿得一向素净,陆清规成婚那日,她奉皇后娘娘的旨意出宫撑场面,也不过穿了件淡紫色的锦袍,头上虽戴了几根簪子,但手腕上却连个镯子都没有。


    长公主说她像讨饭的,还为此生了闷气。


    有面子进到登仙楼内,又穿着朴素的,沐照寒能想到的也只有她了。


    果然,方朔沉默片刻后,答了声:“是。”


    吴双武艺高强,是个能人,这点裴筵心知肚明。


    可当他看着演武场里,吴双单手持棍,一扫掀掉数十人时,他才惊觉自己小看吴双了。


    “好!”


    又一轮比试结束,裴筵激动地站起身鼓掌,场内不少人都为吴双喝彩。


    军中许久不见如此骁勇之人了。


    裴筵心中更是感慨,不愧是前凌霄军人教出来的人,看这架势,只怕邹涣是将毕生所学都教给吴双了。


    吴双没理会裴筵等人的兴奋,只单手持棍,向下一扫,左手抬起,轻勾,示意下一波人上场。


    比试继续。


    春日将尽,暑气初升,正午的太阳格外的焦人。


    一旁看台上,段从开捧着茶盏,垂眼看着底下一群人兵荒马乱,嘴角轻扯,眼神不屑。


    “哼……武夫。”


    一旁的林柏默而无声,手心冷汗渗出,看着底下沙土飞扬,中间一人不动如山,他恨不得夺门而逃。


    “这是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段从开瞥见林柏胆寒的模样便来气,他冷笑道,“连下场比试的勇气都没有,这百夫长,我是想帮都帮不成。”


    “哐!”


    铜锣敲响,一旁士兵朗声宣布结果:“吴双胜!”


    整整一上午的比试,全营想升职的人都来了,吴双愣是在场上从头站到尾,没一个能近得了他的身的。


    林柏努力转移视线,不去注意台下人那狠戾的视线。


    比试?输赢暂且不论,杀师之仇,吴双不弄死他才怪了。他现在跑下去跟吴双比武,不是在找死?


    可林柏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我原是不在意这些功名官位的,吴大哥武功高强,这百夫长也理当由他来任。”


    “哼——”段从开冷哼一声,摇着头放下茶盏,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摇了起来:“真不知道南南是怎么看上你这个孬种,让你入赘,真是污了我段家的门楣。”


    林柏脸色僵硬,只勉强扯扯嘴角:“大


    哥说的是。”


    玉山匪患事定,段从南回了段府,这些时日又不知怎的,与林柏置气,说来已有数日没见了。


    林柏手中再无筹码,先前段五允诺的条件皆不作数,若非是他与段从南私奔一事瞒不住,只怕是要连入赘的机会都没有了。


    思及至此,林柏愤恨地望向场中的吴双。


    他想起段从南对吴双的维护。


    他只恨自己当初没出手再快一些,将邹涣师徒二人一并杀了。


    场下,吴双察觉到林柏的视线,抬眸,嘴角勾起一抹笑:“怎的,贤弟你不想下来比试比试?”


    林柏顿时尴尬地笑起来:“吴大哥你说笑了,我一个文人,怎么下场比武呢?”


    “你可以偷袭啊。”


    底下的吴双痞笑起来,紧接着陆围的人也跟着哄笑。


    林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吐出一句:“吴大哥何出此言啊……”


    一旁的段从开只觉得林柏丢人现眼,一个白眼翻过去,摇着头,起身欲离。


    “欸——”裴筵伸手拦住段从开,“段大人,不知那三倍军饷……”


    段从开顿时没好气地横了眼林柏,又转头面向裴筵,皮笑肉不笑道:“只怕要打些折扣,毕竟……”


    裴筵心领神会,他看向林柏,故作惊讶,道:“可是因为林公子?”


    段从开点头。


    裴筵顿时眉开眼笑:“这个好解决,让他下场,同吴双比试一番,我保证,输赢都让他当这百夫长。”


    林柏顿时面上一白,下意识地开口道:“不可……”


    裴筵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探过头,看向林柏,装傻安慰道:“林公子不必惶恐,行军打仗的,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勇气,只要你敢下场比试,我定让你做这百夫长。”


    林柏目不斜视,几乎不敢去看台下那道充满杀气的眼神。


    他敢保证,只要他下场了,吴双定会要他血溅五步。


    林柏硬着头皮拒绝道:“林某一介书生,从未习过武,恐难当此大任,参军大人抬爱了。”


    “那这就怪不得我等了吧?”裴筵满脸戏谑,看向一边脸色铁青的段从开,“段大人,怎么说我等也是救下了段大小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是林公子自己不想从军领职,您总不能怪在我头上。”


    “再者。”裴筵靠近段从开身边,意味深长道,“你我这是利益交换,段大人若是出尔反尔,日后谁还敢帮段家做事?这些个军饷,大伙虽然重视,可放在您眼里,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必为了这么点银子,坏了您的信誉呢?”


    段从开顿时面色森寒,回头又瞪了林柏一眼,只恨不得将这人生吞活寡了。


    林柏顿时低下头,不敢与段从开对视。


    段从开转回脑袋,对着裴筵,勉强笑道:“裴大人说的是,军饷我一定如数奉上。”


    裴筵顿时心情大好,站直了身,往身后招招手:“那我就不送你们了,来人!”


    两名警卫跑了过来。


    “将段大人送出去。”裴筵侧过身,让出道来,开始下逐客令。


    段从开只好跟着警卫离开。


    可他还没出军营,就见不远处,段五慌张跑来。


    “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段从开颇为嫌弃地看了眼段五,“毛毛躁躁的。”


    可段五只摇着头,大声喘气,良久,他才缓下呼吸,凑到段从开身边,轻声道:“晋大人写折子参您了!”


    段从开顿时转身看向裴筵,怒道:“裴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远处,裴筵一脸无辜,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段从开:“怎的了?”


    段从开双眼微眯,回身几步冲到裴筵身边,怒目而视:“是不是你要那沐照寒参我的?”


    “沐照寒参你?”裴筵还是没反应过来,“他参你什么?”


    段从开回头看向段五。


    可后者却只是摇头,满脸紧张、不安:“刺史大人没有告知,只让您快些回衙门,将话说清楚。”


    段从开又回头看了眼裴筵。


    裴筵只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和他不过才共事几天,哪来那么大能耐去支使他弹劾?”


    午后日头稍落,州府衙门里闷热。


    唐毅坐在正位上,偷瞟一眼底下喝茶的沐照寒,只觉着头疼不已。


    “晋大人。”一旁的李介摇着扇子,只暗自摇头,纠结许久,才开口劝道,“说来我也同齐州举荐您的高大人家是姻亲,如今就算我老头子倚老卖老吧……有些话,我也不得不替季安劝劝你……”


    沐照寒刮了刮盏盖,将茶盏放在一旁,抬眸看向李介,面上只有温和的笑意,像极了聆听长辈训导的晚辈:“李大人不必谦虚,您当然是下官的长辈,您说,我在听。”


    沐照寒垂首听训,笑容恭顺,瞧着倒是个温润端方的谦谦君子、尊老敬老的乖顺晚辈,可开口却将李介堵得面色铁青。


    沐照寒起身,走到堂中,转身看向门外橙红的天空,她笑容谦逊,抬手向天边一拜,目光扫过堂中二人,继续道:


    “天子巍巍在上,我等为君之臣,自是万事以陛下当先。陛下励精图治,我等自当恪尽职守、忠于职务;陛下心忧万民,我等也自当专注民生、察百姓疾苦。”


    说到此处,沐照寒回眸,目光对上李介,意味深长道:“断不可为了个人安逸,委曲求全、让人情交际凌驾于官员职权。”


    李介被气得发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沐照寒,毕竟她把皇帝搬了出来。


    良久,老头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盏,勉强笑道:“晋大人可还真是个好官呐……是老夫,有眼无珠了。”


    “不敢,不敢。”沐照寒回到椅子边,端起茶盏,掀开盏盖,“李大人用心良苦,晚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


    座上唐毅再次扶住额头。


    唐毅在锦州好不容易安逸几年,京里的大人物一折腾,好处他是一点没有,偏甩条鲶鱼出京、飞到他这来,将锦州搅得一团乱。


    唐毅又瞥了眼底下坐着的儒雅青年,只觉得头更疼了,他揉着眉心,心里暗暗将做此事的胡裘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己的话被沐照寒无情打断,皇帝明显愣了下,才重新看向她。


    皇帝太了解她了,方才那番话,他只当作她讨好的手段,可她今日似乎并不想讨好他。


    他在她面前褪下仁君的皮,她也不愿再戴着忠臣的面具。


    他们何其相似,可皇帝却不喜欢了。


    他需要一个有趣的戏子,而不是一个像杨鸿生般,面对面与他对弈之人。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第一次想要除掉对面前这个漂亮的小东西。


    可他又有些舍不得,毕竟这样有趣儿的东西,颇为难寻。


    二人沉默对坐,直到夕阳西下,三声悠长的钟鸣忽的响彻了整个皇城。


    胡公公脚步匆匆的跑了进来,跪地叩首道:“主子,长乐长公主,殁了……”


    第 233 章   母亲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胡公公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直到御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开,皇帝才缓缓地收回了放在奏折上的手,身体几不可查地向后靠了靠,倚在了一旁堆砌的经书上。


    “谁?”他的声音有些空洞,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长公主殿下……半个时辰前,于府中病逝……”胡公公伏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皇帝落在虚处的目光这才缓缓聚焦,落在沐照寒身上。


    他想起长公主用最后一丝血脉亲情作赌,替她求一道保命旨意的那个雪夜。


    那时长公主看着他的眼神,已是彻底的失望和决绝,不过是在用尽最后力气,为她在意的雏鸟筑起一道脆弱的壁垒。


    之后,他们便再无往来。


    如今,她死了。


    天顶日升又随流云轻移,三月春风自山巅拂下,玉山脚下,长队蜿蜒如龙。


    沐照寒精神不大好,跨在马背上,单手捏着缰绳,被太阳晒得垂下眉眼。


    一边被裴筵带着的小顺更是哈欠连天、神色恹恹。


    饶是裴筵再迟钝,也看出不对来,他冷笑着开口:“你俩昨晚去做贼了?”


    小顺顿时清醒几分,连忙打直了背,眼神慌张:“没有……没有……”


    沐照寒握着马鞭的手抬起遮了遮阳,她看向远处,双眼微微眯起,没搭理裴筵。


    裴筵已经被沐照寒忽视惯了,只冷哼一声,也懒得跟她计较,转过头,顺着沐照寒的视线看过去。


    “哟,还真被你猜中了。”


    裴筵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瞧着前方道路正中立着的人,他眼神玩味道:“这小子居然真跑回来了。”


    马匹前行,沐照寒轻轻扯动缰绳,停在了吴双身侧。


    “你这是想好了?”裴筵调笑道,“先说好,可没马配给你,得走回州里。”


    吴双不说话,只恶狠狠瞪着端坐在马上的沐照寒。


    沐照寒也不说话,居高临下看着沐照寒,等着他开口。


    吴双腮帮紧咬,良久,才从牙缝里蹦出句:“你派人跟我?”


    裴筵顿时愣住,看向沐照寒,转过头,这才发现道旁立着的傅泉。


    傅泉背着弓箭,遥遥向他们行了一礼。


    沐照寒面上一丝愧疚之色都没有,转过头向傅泉颔首,对吴双道:“不派人跟着,谁知道你下了山会不会行恶事?”


    吴双仰头盯着沐照寒,逆着阳光,他被沐照寒的阴影笼罩,只觉得这人黑到了姥姥家:“你凭什么这么想我?”


    沐照寒睨着吴双,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唇角掀起一抹凉薄的笑:“凭什么?凭你是山匪。凭你们在这玉山脚底做的恶事,我能搜出一箩筐来。”


    吴双唇角发颤,眼里的怒意压都压不住,他抬手指着傅泉:“那你要他带着箭,是要杀我?”


    沐照寒指尖敲了敲马鞭,不置可否:“有何不可?”


    “你不是答应师父……”


    “答应什么?留你一命?”沐照寒蔑视吴双,眼底满是嘲弄,“我先是锦州的官员,然后才是我个人,凡事先对锦州百姓负责,你若要为害一方,我自是要杀你。”


    “那你还能让他跟我一辈子吗!”吴双怒喝,觉得沐照寒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你这个冠冕堂皇的狗官!”


    一旁的詹平顿时变了脸色,要上前抓住吴双,可沐照寒却抬手拦住了他。


    沐照寒俯视着吴双,并不将他的愤怒放在眼里,她嘲弄道:“跟你一辈子又如何?你是我放的,我自然也要将你看牢了,免得伤人。”


    吴双怒不可遏:“我又不是畜生!不需要人管着!”


    沐照寒抬眉,忽地笑了:“我可没把你当畜生,是你自己这样说的。”


    见吴双没了声音,沐照寒端正了身躯,牵起缰绳:“说完了?不想随军就走吧,别在这挡路了。”


    马儿抬起头,往前走几步,却被吴双拦住。


    沐照寒挑眉,吴双抓着马鞍,与她对视。


    “谁说我不想随军了?”吴双瞪着沐照寒,“我要当新营的百夫长。”


    “呵……”沐照寒嗤笑,与裴筵对视一眼,二人皆是苦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这一幕


    落在了吴双的眼里,他只觉得两人是在嘲笑他:“你们不用觉得我不自量力,我自认有这个实力。”


    “行啊。”裴筵握着马鞭,笑得眉不见眼,“但想当百夫长的可不止你一个,想要,自己去争,先说好,没争到可不许逃跑。”


    “我不会逃。”吴双抬头看向裴筵,“只要你们不使绊子。”


    沐照寒轻笑,道:“若能服众,我等定不阻拦。”


    队伍后方,马车轱辘声响,车帘被轻轻掀起。


    林柏怎么也没想到,吴双又回来了。


    他看着跟在队伍最前的人,顿时有些慌张起来。


    “柏哥哥?”


    林柏被吓了一跳,颤着手将车帘放下,勉强在脸上挤出笑来:“吵醒你了?”


    段从南面色惨白,虚弱地靠在软垫上,摇头道:“外头可是有什么事?我瞧你脸色不好。”


    林柏慌忙低下头,可转而,他眼底精光闪过,再抬头时,面上满是苦涩与无奈:“我瞧着吴双回来了。”


    “哦?”段从南调整了下坐姿,目光在林柏脸上扫过,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神情,良久,才笑道,“到底是兄弟一场,吴大哥能回来,你不高兴?”


    “我自是为他高兴。”林柏笑得勉强,“他回来了,兄弟们定会拥护他当百夫长……”


    “嗯……”段从南点头,“军中任职,能者居之,若能如此,我们做弟妹的,也自当为大哥高兴。”


    “南南……”见段从南没顺着自己的意思将话说下去,林柏神色微变,靠到了她身边,道,“嫁与我这白丁为妻,委屈你了。”


    段从南浅笑着摇头,看着林柏道:“能与你在一起,便是上山为匪,也是无妨。”


    林柏唇角微僵,握住段从南的手,满脸深情:“只要我们夫妇一心,吃再多的苦也无妨。”


    段从南垂眸,看着林柏的手,可只能想起他沾满鲜血的模样,她没由来地泛起恶心来。


    段从南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嗯……”


    日落之时,沐照寒他们总算回到了锦州州府。


    城外,段从开站在城墙下,心急如焚。


    甫一见着沐照寒、裴筵靠近下马,他便冲了过来:“南南呢?”


    裴筵侧过身,向队伍后的马车扬了扬下巴。


    段从开便小跑了过去。


    “哎哟,大人,您可慢点,小心摔着……”段五眼疾手快地扶住差点栽倒的段从开。


    可段从开顾不得那些了,他抬手掀起马车的布帘。


    帘子被掀起的瞬间,段从南与段从开便对视上了,瞧着面色惨白、布衣荆钗的段从南,段从开顿时眼眶就红了。


    “阿兄……”段从南嘴唇轻抿,对家人的思念盖过了她对做错事的恐惧,“我错了……”


    段从开抓着布帘的手骨节泛白,顿时所有的责怪之情都荡然无存,他爬进马车,一掌拂开一边的林柏,弯下腰,双眼潮湿地望着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妹妹,许久,才颤着唇道:“瘦了……”


    段从南惭愧地低下头。


    段从开跪在车板上,轻轻抱住段从南,拍拍她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段从南顿时泪如泉涌,搂住段从开的脖子,可不料扯到了伤口,顿时疼得面色都白了几分。


    “嘶——”


    段从开顿时紧张起来,握着段从南的肩,上下查看:“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有伤?”


    段从南顿时心虚起来,回避段从开的视线。


    “是我不好。”一旁的林柏插进话来,“都是我,没保护好南南……”


    “这是怎么回事!”段从开回头,看向林柏,目光凌厉。


    段从南见势不对,想拦着林柏:“没事,我这伤不重……”


    可林柏根本不听段从南的,满眼都是沉痛:“昨日寨中出了乱子,慌乱中有人伤了她,是我不好,没能护住她,还险些教她丢了性命。”


    段从开的眼神顿时阴狠起来:“何人伤的她?”


    “够了!”段从南难得地吼出声来,“不要再说了!”


    林柏一愣,记忆里,段从南一向都是那副温婉柔顺的大家闺秀,他从未见过段从南生气的模样,就连红个脸也不曾。


    段从开连忙扶住了段从南,神色关切又带了些小心翼翼:“好了,好了,别生气,我不问了,别伤了身子……”


    可林柏掩下眼底的阴沉,全然不顾段从南的意愿,他开口道:“是吴双。”


    此言一出,段从开手下一顿。


    段从南抬头看向林柏,眼里带了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怒意。


    林柏看向段从南,满眼的深情与关切,道:“抱歉南南,我这都是为你好,我不能帮你隐瞒,万一他要再伤你怎么办?”


    段从南忽地笑了,只觉得嘲讽,她嘴角微扯,笑时腹腔震动,牵得伤口撕裂。


    段从开见到段从南腹部渗出的血渍,顿时神色大变:“来人!”


    “你……你很好……”段从南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盯着林柏,眼角泛红,她摇着头,眼底满是荒凉,“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林柏察觉到段从南的不对来,可他只当她是闹了大小姐脾气,来日讲些甜言蜜语便能哄回来,他并没有将段从南的情绪放在眼底。


    林柏衣冠端正,面上皆是无奈的笑,几分深情不达眼底,他宠溺道:“南南,莫要生气了。”


    “行了。”段从开一记眼刀扫过去,“滚出去。”


    林柏顿时面色一僵,瞬间闭了嘴,抬眼又撞上段从开的冷眼。


    “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是。”林柏低下头,压下眼底的阴翳,弯下腰,撤出了马车。


    队伍最前方,裴筵牵着马,瞧着林柏背赶出马车,紧接着军医被请了进去。


    他挑了挑眉,偏头对吴双道:“你麻烦大了。”


    吴双莫名,皱起眉:“什么麻烦?”


    裴筵轻笑着看向他:“段家那傻丫头,是你捅的吧。”


    “哼……”吴双脸色顿时冷下,“那不是她自己往我刀上扑?”


    说到此处,吴双看向马车边的林柏,眼神不自觉狠戾起来。


    远处,林柏回头,顿时对上了吴双的眼神。


    刹那间,林柏汗毛倒竖,胆寒起来,他不动声色靠向车辙,躲开吴双视线。


    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却仿佛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


    一声唤出,那积的情感仿佛终于找到了决口。


    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棺木,任由泪水奔涌,一遍又一遍地,用那沙哑破碎的声音,呼唤着这个她从未敢宣之于口的称谓。


    沐照寒分不清自己是在呼唤棺中那已然无声无息的长眠者,还是在呼唤那份她曾拥有,却不敢承认,如今已永远失去的温暖与庇护。


    可她终于能放下所有伪装,安心做回一个孩子,在这空寂的灵堂,对着这冰冷的棺椁,完成一场迟到了太多年的认领。


    那一声声“母亲”,消散在烛火摇曳的灵堂里,没有被回应,但终归,落在了它本该归属的地方。


    良久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彻底归于寂静。


    陆清规踏入灵堂时,沐照寒已裹着盖在棺椁上的厚重绸缎,靠在灵台旁,蜷着身子睡去,眉眼舒展,嘴角轻扬。


    像个在襁褓中,被母亲哄着酣睡的婴孩。


    外面打了花苞的蜀葵被夜风吹得绽开些许,丝丝缕缕幽香飘入堂中。


    陆清规跪坐在她身前,看着她,也轻轻笑了起来。


    他知道,那场自从沐照寒七岁时开始肆虐的风雪,终于在此刻,停息了……


    第 234 章   灵溪


    长公主下葬的次日,沐照寒带着清泓去了誓心阁的殓房。


    这么多天过去,她仍执拗的说自己是灵溪。


    前日李妈妈随口说了句,灵溪可不口吃以后,她直接不肯再说话了。


    问什么,都只会点头摇头。


    殓房内除了誓心阁的仵作周寻,还有个耄耋老者,周寻介绍说,这是他的师父。


    老者将她们引到一处盖着白布的石床前,摇头叹息道:“那穹顶上铺了层琉璃,先磕在旁边的柱子上,落下来跟刀子似的,人都扎烂了,我徒儿无法,才叫了我来,可老夫也不是神仙,只能修补个大概。”


    说罢,将白布掀开了一角。


    尽管经过最大努力的修复,但那场惨烈的崩塌留下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


    面容依稀可辨出是个年轻的姑娘,却苍白浮肿,带着无法掩饰的青紫淤痕和明显缝合后的印记,根本看不出一点原本的模样。


    繁星璀璨,夜空之下,军营里灯火不息、人影忙碌。


    匪患事定,他们准备拔寨离开。


    篝火之前,小顺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在沐照寒嘴角。


    “你这简直就是胡闹!”一旁的裴筵左右徘徊,瞪着沐照寒肿起的那半张脸,气急败坏道,“那吴双怎么没把你打死!”


    火光不算明亮,光影打在沐照寒侧脸,更显得她眉目沉静,她开口道:“你不也觉得他是个人才,想留他在军?此人桀骜不驯,强行押在军里,他定然不会应下招安。”


    “所以你就把他放了?”裴筵怒极反笑,绕到沐照寒面前,咬牙切齿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


    脸上药膏越涂越厚,辛寒的药香熏得沐照寒头疼,她叹息,接过小顺手上药瓶,摇了摇头,示意停手。


    小顺连忙收回手,端起盛药的托盘就离开了。


    “两日之内。”沐照寒揉了揉眉心,道:“他会回来的。”


    裴筵眉头紧锁,显然不信:“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沐照寒没有回答,只垂眸盯着火堆中的火星逸散。


    裴筵又道:“就算他会回来,你又怎知,此人下山不会为祸民间?逃了的山匪若伤了人,你我都担待不起!”


    “不会。”沐照寒的指尖靠向火堆取暖,她瞧着地面,看着五指的阴影被火光吞噬,“他没机会伤人。”


    “你又如何能保证……”裴筵顿时一头雾水,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啧……”裴筵不耐地回头,“又是什么幺蛾子……”


    沐照寒无言,也起身,跟着裴筵走了过去。


    待二人靠近,就看见小顺被人押在地面挣扎。


    “这是干什么!”裴筵大怒,一脚踹开押着小顺的人,将小顺拎起,对着陆围人怒目而视,“这么多人,欺负个孩子,尔等不觉惭愧?”


    可陆围人无不感到冤枉,道:“是这孩子先发疯,伤我们兄弟的……”


    沐照寒抬眸,看向说话的人,见他手上一排牙印鲜血淋漓,而小顺身上除了嘴唇发红外,身上却没有别的伤口。


    “是你们杀了哥哥!是你们杀了金爹爹!”小顺满脸泪水,和着尘土化为泥,扒在面上,他挣扎着要扑向他们,“为什么你们杀了人还能在此!”


    一边的山匪皆是一脸无辜:“我等也是为了生计……”


    小顺双目通红,冲着众人怒吼:“那就可以杀人吗!我父兄的命就比不上你们的生计是吗!”


    “若非不是山下活不下去,你当我等愿意当这匪?一时失手而已,怪只能怪你父兄倒霉,我等劫了那么些人,偏你父兄死了!”


    被小顺怒喝,山匪忽地心虚起来,转而却是更大的愤怒:“你这孩子!我等不过逗你两句,让你还个玉佩,你做什么在此发疯!朝廷都要招安我等!你还想叫我们都去死?”


    提起玉佩,沐照寒眉目微沉,与裴筵对视一眼,她环顾四陆,却没有发现林柏的身影。


    “我要杀了你们!”小顺目眦欲裂,怒吼着要扑上去,却被裴筵拦住。


    山匪们见小顺张牙舞爪的模样,皆是不约而同一声讥笑。


    半大孩子的威胁,他们并不放在心上。


    “州里愿意招安,承诺过往罪孽一笔勾销,但诸位若还讲些礼义廉耻,也当明白自己过去做过哪些混账事。”


    沐照寒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启唇道:“有些事,朝廷不罚、法度不管,但不代表它就未曾发生、没人记得。其罪不赎,来日仇家上门,也别怪天命无常、报应不爽。”


    到底是忌惮着沐照寒的官身,此言一出,山匪们皆是熄声,再没了面对小顺时的嚣张气焰。


    “这是怎么了?”人群之后,段五带着林柏姗姗来迟,他拨开人群,看见沐照寒、裴筵之时,顿时脸色一变,“二位大人在此是……”


    裴筵冷笑,盯着躲在段五身后的林柏:“你们二人倒是关系不错。”


    段五脸上一僵,尴尬笑道:“大小姐醒了,想见


    见他。”


    裴筵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与沐照寒一齐带着小顺离去。


    见二人走远,一帮人顿时聚拢到林柏身边,恭维、巴结之声不断。


    如今邹涣已死、吴双不知所终,而林柏巴上了段从南,等于有了整个段家的助力。


    谁都知道,他们这些山上下来的,往后若想在军里站稳脚跟,便只能抱好林柏这棵大树。


    入夜,小顺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


    他睁着眼,翻来覆去,但又害怕自己打扰了旁人休息,起身,捡起衣裳出了营帐。


    厚重的帐帘一掀开,小顺就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


    “晋大人?”小顺揉了揉眼睛,看着星夜下的沐照寒,“您怎么在这?”


    沐照寒摇摇头,向小顺招手:“夜来睡不着觉,想着在外走走。”


    “睡不着?”小顺走到沐照寒身边,歪歪头,有些不明白,像沐照寒这样的官老爷,人人都听她的,还能有什么烦恼,“您也做噩梦吗?”


    沐照寒一愣,道:“是的。”


    小顺摸摸脑袋,有些不解:“您的噩梦是什么样的?很可怕吧。”


    “嗯……”星空下,沐照寒低眉,语气温和,“确实可怕。”


    小顺嘴巴长大,不敢相信沐照寒会这么胆小:“梦里有怪兽吗?”


    沐照寒轻笑,摇头:“是人,锦绣华袍、金冠玉带的人。”


    小顺不解,想象不出沐照寒所说的华贵之人:“那是神仙吧。”


    “不是。”沐照寒仰头,瞧着天边斗转星移,“是中山狼,他披着人皮假意亲近,等你放下防备救下他,他便张开血盆大口,将你吞入腹中吃干抹净。”


    见小顺睁大了眼,愣愣地看着自己,像是被吓到,沐照寒笑了笑,眉目柔和,摸摸他的脑袋:“别怕,噩梦而已,不是真的。”


    “哦哦……”小顺低下头,跟着沐照寒行于黑夜,“您总梦见它么?”


    “嗯。”沐照寒苦笑着摇头,“梦里我被他骗得可惨了,无论怎么样都逃不脱被他吃掉的命运。”


    “那去海边拜拜龙王吧!”小顺眼睛一亮,转过头,诚心实意为沐照寒出谋划策,“龙王大人可灵了,定能帮您将梦魇驱除!”


    沐照寒顿住,转而又哭笑不得,她揉揉小顺脑袋:“不用了,我自己能打败他。”


    “也是。”小顺顿时失落地低下头,摸了摸怀中的玉佩,“龙王大人早就抛弃我们了,所以降下天罚。这玉佩也失了效,保不住金爹爹。”


    黑夜静谧,二人长久无声,小顺仰头看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道:“晋大人,善恶终有报,是真的吗?”


    沐照寒默了默,道:“不是。”


    小顺抬头,看着沐照寒,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这世上没有报应,只有人心。”沐照寒低头跨过脚下的土坑,又抬头看向远方绵延的群山阴影,“善恶既成,有报无报都与那些事无关了,忏悔弥补不了过错,复仇也不能让逝者归来。”


    小顺站在土坑后,不敢置信地看着沐照寒,眼底满是失望:“您是想让我放下仇恨吗?”


    沐照寒回头,抬起手,欲接小顺过坑,可小顺执拗地站在原地,眼眶都有些红了。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让你放下仇恨,除了你自己。”沐照寒没有收回手,只看着小顺,继续道,“善恶报应,不过都是为了让生者心安。”


    小顺愣住,抬手握住沐照寒的手,顺着她的力量跨过土坑。


    霜寒露重,沐照寒的手温暖而有力,小顺握着,茫然的心顿时安定了不少,他喃喃重复沐照寒的话:“心安?”


    “嗯。”沐照寒拍拍小顺的肩膀,“逝者已去,再难追回,可日后天高海阔,你需得抬头、往前看。”


    小顺抬头,嘴唇紧抿,焦急道:“可仇人在前,我怎能不为亲人报仇?”


    沐照寒垂眸,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到小顺手中。


    小顺捧着匕首,呆愣地看着沐照寒:“您这是何意?”


    “你若想报仇,我不拦你。”沐照寒轻声道,“只是,你要想好后果,这一切是否值得。”


    小顺握着刀低声道:“当然值得。”


    “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烂人的命,也觉得值?”


    小顺只握紧刀柄,半晌才道:“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父兄。”


    “你觉得,你父兄更希望你好好活着,还是希望你去和那些亡命之徒拼命?”


    小顺沉默,沐照寒俯下身,与他对视道:“生者为大,你若为求心安去寻仇、杀人,我无话可说,可若是为了你的父兄,我想,最好的复仇,就是好好活着。”


    夜幕深沉,小顺看着沐照寒的眼睛,不禁有些鼻尖发酸:“晋大人,为什么衙门就不能惩罚他们?”


    小顺的话让沐照寒无言以对,良久,她才道:“世道如此。”


    纸张发黄,应有些年头了。


    信是给一位名为邓游的将军的,信上托他在对阵时,给敌军在后方留一道口子。


    末尾写着,谨记君恩。


    落款是已故的潘文进,但那句话证明,是皇帝授意他写的。


    陆清规看了一眼,喃喃道:“邓游?”


    “你认得此人?”


    他颔首,沉声道:“归元义做西北军统领时,邓游是他的副将,因那场大败,当年已被军法处死了。”


    第 235 章   未竟之言


    李肃被处置,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便空了出来,皇帝让原右骁卫大将军去补了这个缺,又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替他,便暂且由归元义兼任着。


    璃王明里暗里拉拢他不知多少次,可归元义是个实心眼的,他不想以后如何,只知现在的皇帝对他有恩,他便一点旁的心思也没有。


    可若是,将此物给他的话……


    沐照寒与陆清规对视一眼,这可着实是份大礼。


    陆清规摇头:“他既有这门路,何必费力弄什么火药。”


    沐照寒垂眸看着信纸,忽的一愣:“不对!”


    旋即叫停马车,跑了出去。


    陆清规与她额头相抵,说:“我和你一起,总感觉你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


    沐照寒回眸一笑,说:“怎么会呢?”她抚摸着他衣服上的花纹,自信地说:“我们毕竟还,不是那么熟悉,要是我和盘托出,岂不是显得我很肤浅?”陆清规轻轻放开她,看向远方,说:“以后不会再有流氓骚扰你。”


    沐照寒知道他说的是秦义的事情,说:“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想着,不要凡事都要麻烦你。我总能自己解决的,我没想到王园这么下作。”


    陆清规温柔地看着她,把她纳入怀中,说:“你不是麻烦,我们之间从来不会存在这个词。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


    沐照寒用力地回抱他,说:“那我以后试着寒靠你。但是,我要有自己的主沐。”


    陆清规摩挲着她的鬓发,说:“嗯。”


    沐照寒一本正经,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陆清规低着头,轻轻说道:“住处我给你物色好了,就在大嫂附近。”


    沐照寒疑惑地说:“大嫂?”陆清规点着她的鼻尖,说:“那是我大哥的遗孀。不就是我的嫂子?你叫她嫂子,你是不是想做我的夫人?”沐照寒害羞地说:“你挖坑。我哪有?我们两家八字还没一撇!”她一本正经说道:“租金贵吗?”


    陆清规没好气地说:“小财迷,老是想着银两,把想银两的时间用分一半给我,好吗?”


    沐照寒白了他一眼,说:“你日日在我眼前晃荡。不想都不行!租金多少?不用太豪华,清静朴素一点就成。”


    陆清规竖着五根手指,说:“五百两。”


    沐照寒撇撇嘴,说:“太贵了。我不考虑。”


    陆清规思虑片刻,说:“我也是要住的。”


    沐照寒左顾右盼,打了他一下,说:“你抽风!这时候我俩不能那么明显,还是低调为上计。”


    陆清规拉着她的手说:“房子不是很大,也不那么气派。我有时翻墙,悄悄过来,不会让人发现就行。租金你我一人一半,一个月二百五十两。”


    沐照寒摩挲着脸颊,说:“行吧。我什么时候搬进去?”陆清规笑着说:“你看看黄历,看好吉时,然后穿上新衣服。带上行李,就可以入住了。”


    沐照寒躺在草地上,说:“你就会取笑人!”


    陆清规躺在她旁边,轻吻她的脸颊,说:“现在王器已是尘埃落定,他们还要挣个鱼死网破,你可得小心呢!”


    沐照寒不以为然,看向天空,镇定地说:“逾明。你知道的,我向来是落子无悔的!”


    陆清规看着她,眉眼深深,说:“那我就坐着看好戏了。”


    沐照寒沉默不语。她思虑着,这破事都要火烧眉毛了!


    这次,不是沐照寒死,就是她沐照寒的末日就要到了!


    十一月十日。宣景帝下令,命令金吾沐抓捕王园。王园涉及伪造罪,贿赂刑部官员,替换死囚。证据确凿,王园应逮捕入狱,进御史台,经三司及锦衣沐审理,听候发落。


    金吾沐中郎将陆清规宣读完圣旨,王家众人乱作一团。


    王家仆人旺意说:“夫人姑娘们回避,外面的官人就要进来查抄家产。”


    王园的正妻丁夫人紧紧攥着王园,说:“老爷。我们该怎么办?”女眷们都在滴泪横流,不知所措。男人们呆头呆脑地守在一旁,默不作声。


    王园深深地看了丁夫人一眼,说:“让郭凯见机行事。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出来的。”


    锦衣沐,经历司。


    沐照寒正在下棋。她来到经历司,第一件事情就是,笼络人心。


    第二件事情,就是要学会下棋。沐照寒仔细揣摩着下棋方略,怎么都还是不太领悟。


    她看着棋盘发呆,想着过几日,找一下陆清规下棋。


    戍时。沐照寒下了差,回到竹林寺,感觉墙壁上凹凸位置有一沐纸条。


    这个凹凸位置处于墙角,是她与日落饭店的黑伯秘密联络方式。她打开纸条,看到一句话:郭凯欲送沐照寒回京。


    沐照寒揉捏着纸条,愤怒地把它摔在地上,说:“找死,这是在找死!”


    她决定乔装打扮一番,来到日落饭店二楼,月字号房。


    黑伯已经在此等候。


    黑伯向她行了礼,说:“主子。”


    沐照寒脸色铁青,说:“沐照寒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乱,先后和邵家,陆家,郭家,王家搭上联系。她不只是想以沐照寒的身份回来,还要想沐家和沐家遭到重创,毫无回生之力。”


    黑伯点点头,惭愧地说:“主子说得极是。现在我们的人无法拦住,还在隐藏,就怕这疯子,把那些人都抖落出来。”


    沐照寒镇静片刻,说:“沐年呢?我的“父亲”呢?他的女儿如此作威作福,不会是受了他的主意吧?”


    黑伯摇了摇头,连忙着急摆手,说:“主子。现在还是不要刺激沐年为好,我们还是安抚为主!”


    沐照寒踹了旁边的椅子,椅子应声到地,说:“安抚?我现在就是要给他下剂猛药,我要让他作出选择。”


    黑伯想了片刻,说:“主子英明。现在是要破釜沉舟了!”


    沐照寒摩挲着手指,说:“过几日,我休沐。我秘密去一趟敦州,看望一下我这个慈爱的老父亲!”


    黑伯点点头,说:“主子,想着什么时候出发?”


    沐照寒正色说道:“十一月十二日。黑伯,给我个照身贴,换个名字,叫作乔伊。”


    黑伯语重心长,说:“主子。现在您有十成的把握吗?这沐照寒必然是要先去敦州,然后再进京,这”沐照寒喝着茶,笑着说:“黑伯,您可瞧好了。你主子我,要的就是这个当口,下得这副,安胎药!”


    十一月十二日,沐照寒拿着通行证,搭着船只。


    三个时辰后,沐照寒到达敦州平阳。


    天色漆黑,秋风如刀。沐照寒裹紧披风,街道上行人稀少。她骑着马走在路上,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平阳县治理严苛,饭馆酒馆早已歇业。


    亥时。沐照寒到达平阳县衙。县衙门前有两头石狮子,威风凛凛地守护着县衙。中间的铜钉大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她看了看两个面色倦怠的值番衙丁,走向一个高高瘦瘦的,说:“请问,沐年沐老爷在此吗?”


    这个高瘦的衙丁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现在什么时辰?沐老爷早回家歇息去了。”


    沐照寒打着哈哈,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今日值班呢,多谢相告!”


    沐照寒骑上马,离开县衙,往沐年府奔驰。


    沐照寒来到沐年府中。她走到血红色的府门上,拉着铜钉,重重敲了两下。


    一个男子说:“谁啊?”


    沐照寒听得出是沐府管家的声音。


    那管家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仔细打量沐照寒。


    沐照寒笑着说:“林伯,是我。”


    林管家知道其中奥妙,说:“小姐回来了!这,怎么不事先通告一声呢?”


    沐照寒苦笑着说:“父亲歇下了吗?”


    林管家将沐照寒迎了进去,说:“歇息了。要小的通报一声吗?”


    沐照寒摆摆手,说:“不用了。林伯,有客房吗?劳烦您了。”


    林管家眉开眼笑,说:“客房日日打扫。我让春娅准备。”


    沐照寒意有所指,说:“春娅是新来的?”


    林管家点点头,说:“是的。她刚来不久。”


    林管家领着春娅,春娅活泼可爱,帮助沐照寒洗漱完毕,伺候沐照寒睡下。


    沐照寒躺在干净的床榻上,盖着经过皂香洗礼的棉被,看着草色坠丝纱帐,进入梦乡。


    天色微明。


    沐照寒换了一身衣服,春娅帮助沐照寒梳了头,她收拾完毕,步入正厅。


    沐年看见沐照寒,表情自然,说:“云舒。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好让父亲接你。”


    沐照寒客套地笑了笑,说;“孩儿是想给父亲惊喜。”她送上一些特色的糕点,还有几饼茶叶。


    月光冷冷的照着她褪尽血色的脸。


    原来……他问的是这个。


    他记了七年。


    在他最后决定走向死亡的时候,念念不忘的,竟是这句她赌气说出,早已被她抛诸脑后的……未竟之言。


    她抱着那只藏着密信的面具,她不知道,方朔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毕竟自她回到长安,他们还未曾好好的坐下来说过一次话。


    方朔死在他的十七岁,比当时说出那句气话的沐照寒还要年长一岁。


    她并未如少时约定那般与他成婚,可他还是送了她一份大礼。


    比那对儿银狐面具,好上百倍的大礼。


    第 236 章   退路


    皇后的薨逝,算是变相的给太孙的死寻了个合理的由头。


    他被安了个忧思而亡的死法,丧仪办得也十分仓促敷衍。


    未到弱冠之年的他,还没有自己的陵寝,皇帝也并未下旨去修,而是直接将他送入了太子夫妇的墓中。


    从宣布去世到下葬,不过五日的功夫。


    这样显然并不合规矩,百姓们议论纷纷,连朝中几个出了名胆小怕事的老臣都上书劝诫,可这次,那位对自己名声极为看中的君王,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与之相反的,则是皇后。


    她依制应与皇帝合葬,而皇帝的陵寝早就建好,可她的棺椁被停在真墟殿内足足两个月,陆家的男女老少陆陆续续从陇中赶来,已几乎住满了承安侯府,该走的流程很快走完,文武百官并万民都已开始服丧,皇帝却迟迟不肯举行告祭。


    他甚至不再上朝,恢复了躲在真墟殿内不见人的日子。


    陆家人只能同他耗着。


    沐照寒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邹涣奄奄一息躺倒在地,将沐照寒面上一闪而过的焦急收入眼底。


    吴双压在邹涣腹部的手止不住血,沐照寒抬手封住邹涣伤口附近的穴位,试图止血。


    可惜效果不尽如人意。


    可邹涣却忽地笑了,他看着沐照寒,凌厉的眉目不自觉温和下来。


    随行军医靠了过来,却是凑到了段从南身边。


    “先救他!”吴双两目赤红,抓起沐照寒就将刀横在她颈间。


    顿时气氛紧绷起来。


    刀刃在沐照寒颈间留下血痕,裴筵几步上前,欲夺刀救人。


    “双儿。”


    邹涣的声音打断了一切。


    沐照寒回首,无视了颈上锋刃,她看向邹涣,面上无甚波澜,教人看不透她眼底的神色。


    邹涣开口,分明是对着吴双说话,可眼睛却看着沐照寒:“放下刀,扶我去房中。”


    沐照寒始终沉默,垂眸盯着地上的血迹。


    吴双腮帮紧咬,显然并不想听话。他持刀的手开始发抖,白刃收紧,沐照寒被迫仰起头,血珠自锋刃边滚落。


    两方对峙,风过无声,在裴筵准备出手的一瞬间,沐照寒出手,拇指、食指接连两下,点向吴双臂间。


    吴双猝不及防肘间一麻,刀刃脱手,落在地面,金石相撞,发出“锵”的一声。


    裴筵冲过去,将沐照寒拉开。


    一旁的詹平扑上去将吴双押住。


    这时邹涣开了口:“我等愿归顺朝廷,不再在民间生事伤人。但在此之前……”


    邹涣抬眸,看向沐照寒:“我想和晋大人单独聊几句。”


    裴筵顿时皱起眉头.


    可沐照寒却先开口答应:“好。”


    短短两天,沐照寒再次来到邹涣房中时,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沐照寒将墙上挂着的画取下,握在手中仔细端详。


    虽是赝品,但画中人物的神貌却是分毫不差,仿画之人显然见过明侯。


    一旁邹涣倚在榻上,面色惨白,笑道:“我死后,劳烦晋大人帮我把画烧掉了……”


    “嗯。”沐照寒将画卷起,转身看向邹涣,心中思虑万千,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邹涣面上挂着笑,看着沐照寒手上的画卷,轻声道:“你是明氏族人。”


    话是陈述句,邹涣没有在询问,他已经确定,沐照寒和明氏定然关系匪浅:“停云封脉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停云封脉手,明氏家学之一,威力不大,但胜在没有内力也能使。


    被邹涣认出,沐照寒并没有太多意外,她走到榻边:“我也以为,这世上再没人记得明氏了。”


    “怎么会没有人记得呢?”邹涣笑起来,眼眶有些湿润,似是扯到伤口,他忍着疼痛,缓下声来,“那样的惨案,举族百余人横死,宏义门外的九月雪景,鹤山脚下千人坑至今白骨不化。怎么会有人不记得呢?”


    “不过都是装聋作哑罢了。”


    “皇权巍巍,何人敢质疑?”


    沐照寒垂眸苦笑:“以你的能耐,隐姓埋名、安度余生不是难事,明知权势难抗,为何一定要上山为匪?”


    “隐姓埋名?”邹涣没什么力气,躺在榻上仰头讥笑道,“怎么隐姓埋名?换个名字、换个身份,从此淹没于人群中?看着那些脏水泼到凌霄军身上,难道要我去顺从、去应和?要我躲在暗处无动于衷?”


    邹涣嘴角沉下:“就是让所有人都骂我叛军、逃兵,我也不会否认我曾经凌霄军人的身份。”


    “死无所惧。”邹涣眼神变得坚定,“可我绝不淹没于洪流。”


    窗外树影轻移,沐照寒看着邹涣合眼,许久未言。


    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走到窗前,抬手将窗推开。


    盛日当空,浅金阳光闯入屋内,冲淡室内血腥之气。


    远处天公垂首,日华照临。


    玉山脚下碧叶若海。


    万里黄土一方翠砚。


    风拂去,山巅树木悲鸣,沐照寒回首,榻上人已再无生息。


    一切尘埃落定,山匪中除了吴双为首的十人据死不降外,其余百来号人尽数被招安。


    段从南因救治及时,活了下来,只是昏迷不醒,高热难退。


    玉山匪患也算是有了了结。


    安葬完邹涣,带着吴双祭奠过后,沐照寒将他带下了山。


    “黄鼠狼给鸡拜年。”一路上,吴双手上铁链叮当作响,始终对沐照寒冷嘲热讽,“别以为我看不穿你们这些人的心思。”


    一边的詹平忍了一路,终于要开口骂人,却被沐照寒拦了下来:“你先回去吧,钥匙留给我。”


    詹平愣住,开口道:“可是裴大人……”


    沐照寒摇了摇头:“去吧,我心里有数。”


    詹平顾虑未消,可沐照寒始终是长官,她的话他不得不听,只能将钥匙交给她,而后离开。


    见着詹平离去,吴双冷笑:“你还真是不长记性,就这么想找死?”


    他不怀好意地甩了甩手上的铁链,看着沐照寒的眼神带了几分杀意。


    可沐照寒并没有被他吓到,沉默不语,走到他身前。


    吴双顿时警觉往后退,可沐照寒抬起手,只是解开了他腕间的镣铐。


    “哐当!”


    铁索落地,沐照寒侧过身,让出道来。


    吴双顿时冲了出去,可跑出三丈远,却发现沐照寒仍旧站在原地,既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喊人。


    “你真要放了我?”吴双心生疑窦,并不相信沐照寒会放过他,即便要放,也不会做的这么明目张胆。


    “你想跑、想死,我拦不住。”沐照寒转过身,缓步下山,大有不管吴双的意思,“你师父上山为匪,是因着大延容不下他,那些村民们上山是因为活不下去。那你呢?你为何一定要当山匪?”


    吴双默了默,开口道:“我无父无母,是师父捡了我去,传业授艺,予我温饱。没有师父,就没有我,大延容不下他,自然也容不下我。”


    沐照寒轻笑:“所以你就要一意孤行,违背师意?”


    “你胡说什么!”吴双怒目圆瞪,“我何时违背师意!”


    “你师父替你挡刀,是想保你性命;应下招安,是想让你走正道。”沐照寒回头,眼里满是讥讽,“你罔顾生死,执意要当匪徒,如何不是违背师意?”


    吴双怒极,冲到沐照寒身前,拎起她的衣领:“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现在身无所绊,杀上几个狗官又何妨?”


    “呵……”沐照寒扬起下巴,虽身在下位,眼神里却全是蔑视,“大延容不下邹涣,是因为他曾是凌霄军人,你是什么东西?一天没在军里待过,都没人认识你,也好意思说大延容不下?”


    沐照寒看着吴双眼发红,眼里蓄满泪水,挑了挑眉,嘲讽道:“不过是个只会喊打喊杀的毛头小子,学了一身本事,除了打家劫舍什么都不会。少拿你师父当幌子,你不过是害怕,怕离了玉山就什么都不是……”


    “咚!”


    吴双拳风凌厉,砸在沐照寒脸上。


    沐照寒被打得后仰,耳边嗡鸣不断,她连退几步,稳下身形,抬头,抹下嘴角血迹。


    沐照寒盯着吴双,眼底满是不屑:“只敢挥拳向比自己弱的人,邹涣教你这些,真是脏了凌霄军的绝学。”


    “你闭嘴!”吴双赤目,又想向沐照寒挥拳,“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可沐照寒躲也不躲,直视吴双:“凭什么?你师父授你武艺,你可做过一件正事?遇强则退,逢弱便欺,这玉山脚下多少人被你们劫掠过?愿意招安已是尔等之幸,学了保家卫国的功夫,却把刀刃对向平民百姓,你还引以为傲,不愿从良?”


    “我没有引以为傲!”


    “那你为何偏不受降?”


    吴双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恨不得撕了沐照寒:“我才不要当朝廷走狗!”


    “走狗?”沐照寒面露讥嘲,“你我生而在世,谁人不是天地走狗?受欲望支配?”


    “刀无善恶、权无好坏,为官做吏,是蛀虫、是长灯,全看在位者何人。”


    “多少将士少年从军归来白首,多少清官殚精竭虑老死堂前,我大延官吏千千万,为国为民者不在少数,他们默默无闻、低头做事,你却为着一点偏见将所有人一棒打死!”


    “你……”吴双嘴唇颤抖,一时竟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若想让你师父白白死去,让他传授于你的武艺从此成了贼匪刀刃,那我无话可说。”沐照寒转过身,步下长梯,“我受你师父之托,留你一命,今日我放你走。来日旁人抓你,我也不会相救,自求多福吧。”


    吴双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沐照寒远去,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把他甩在山上。


    不杀、不保、不劝降,就连他刚刚打她的那一拳也没有打回来。


    她就这样把他放在半山腰上,像扔垃圾一样不管不顾。


    林中时时有飞鸟掠过,长阶之上,除了沐照寒的脚步声,再也没了别的动静。


    远处傅泉缓缓放下拉满的长弓,松下口气,喃喃道:“这读书就是好啊……三两句话就能把人气死……”


    傅泉同情地看了眼在木阶上孤零零的吴双,摇摇头,将弓箭背好,跟着沐照寒下了山。


    沐照寒牵着她,往宫外走去。


    青阳一步三回头:“殿下她……”


    沐照寒知道她在担忧五公主,而且方才皇帝的话,摆明了是要对五公主下毒手了。


    可她并未回应,她无力再去拯救谁,只想快些,逃出这个吃人的地方。


    她握着青阳的手更紧了些,步子也更快了。


    踏出午门,见陆清规的马车正停在外面。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努力扯出个笑容,对着他挥了挥手,牵着青阳走了过去。


    前路未知,归期渺茫。


    但至少,此刻,她离开了。


    第 237 章   沉溺


    除了青阳外,沐照寒还带上了已成为灵溪的清泓。


    本想将李樾璃也带走的,可见她吞吞吐吐不大情愿的模样,便知她舍不下黄觉,遂将她留下了。


    两日后,她和陆清规只拿了些银钱和换洗衣物,抱着长生乘车离开了长安。


    走了小半日,已约莫看到了青云县的城门,青阳忽然从后面马车跑下来,扒在他们二人所乘的马车窗口,说自己有东西落在了宫中。


    沐照寒想着她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遂劝道:“无妨,到那边再采买便是。”


    “不行,是,是大人给我缝的布娃娃。”


    青阳刚到沐照寒身边时,无时无刻都在粘着她,夜里也睡在一张床上,她不过出去上个茅房,回来便看到她抱着被子哭得快要断气。


    村中的游方道士说,青阳魂魄不全,所以需她的阳气养着,给了她一枚叠好的黄符,让她滴上指尖血,再做个布娃娃,将符纸缝进去。


    沐照寒并不会做针线活,废了几日功夫,才攒出来个丑得没眼看的,但青阳很喜欢,走到哪都抱着,夜惊的症状也渐渐好了。


    见她不语,青阳急得眸中含泪,“求您了……”


    陆清规看了她一眼,将自己的腰牌递了出去:“让灵溪骑马带你回去,我们在青云县等你。”


    沐照寒见状,也不好反驳,点头道:“快去快回。”


    青阳抹了抹眼泪,跟着灵溪走了。


    沐照寒看着二人走远,叹了口气:“也没那么要紧,大不了,再给她做一个就是了。”


    烛光摇曳,席中菜肴冰冷,酒水平静。


    堂内陈设如旧,喜规的氛围消于无痕。


    林柏红衣热烈、面色惨白,被吴双押在地上。


    所有人满脸厌恶地旁观他的狼狈模样。


    “我自认对你不错。”邹涣缓步走到林柏面前,“当初你诱拐段家姑娘不成,被段从开驱出村,是我收留的你。段从南不管不顾与你私奔,我亦不惧那些官差发难,要在山中替你们完婚,给你们一个安身之所。”


    林柏脸贴在地上,睫毛微颤:“是……我与南南都感谢大哥。”


    “感谢?”邹涣一声冷笑,“段从南我不知道,但你确实该感谢我,帮你圆了乘龙快婿的梦,不是么?”


    “不想大哥也是这么想我。”林柏的胳膊被吴双折得生疼,额头冒出冷汗,惨笑道,“我与南南……是真心相爱。”


    “嗤——”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一边的吴双嗤笑出声:“你这话,唬唬闺中不知世故的千金也就罢了,真当大伙们傻呢?都是男人,能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真爱她,你还敢带她私奔,坏她名声?”邹涣蹲下身,眉梢眼角全是讥讽,“你到底是爱她,还是爱豪门独女?”


    林柏沉默。


    “自然是爱我!”


    瘦弱的身影冲了进来,段从南一看见地上趴着的林柏,双目便红了。


    她扑到堂中,推开吴双,护着林柏,对着邹涣怒目而视:“你们为何这样对柏哥哥!”


    邹涣垂眸睨着面前这对苦命鸳鸯,启唇笑道:“你不妨问问你的好哥哥,都干了什么。”


    林柏像是虚弱极了,靠在段从南怀中,沉默不语。


    吴双替他开口,扬扬下巴:“你的好哥哥跟官爷们串通一气,要帮他们上山夺寨呢。”


    段从南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这才发现一旁的铁索,她摇头,显然有些焦急:“不可能,柏哥哥他比谁都在意山寨,你们怎么能怀疑他!”


    “怀疑?”邹涣摇头笑道,“我们可不是怀疑。”


    “从沐照寒上山起,吴双便告知他今日有婚规了。但凡是个长脑子的,今晚都会有所行动。”邹涣看了眼林柏,“你莫不是以为我们都是些莽夫,听不出你那撇脚的谎话?”


    段从南一怔,林柏闭上眼装死。


    吴双瞧着他的模样,不屑地笑了笑,骂了句:“懦夫。”


    段从南唇角颤动,喃喃道:“许是误会呢?”


    “他在东西二墙垂铁索,可是被我抓了个正着。”吴双轻笑,“山寨参照阵法设计,易守难攻,唯有正东正西稍有薄弱,可若非精通阵法之人,断然没法子在短时间想出破解之法来。”


    说到这里,吴双走到林柏面前,蹲下身。


    段从南警惕地看着他,护着林柏往后缩了缩。


    吴双道:“纵是真有人能破此阵,那他也得先有山中地形图。”


    林柏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图纸不是我给的,是那沐照寒自己画的。”


    “哼……”邹涣冷笑,“你的意思是,山中还有其他内应?”


    堂中其他人看向林柏的视线顿时锐利起来。


    吴双道:“昨日可只有你下过山。”


    林柏心里无力起来,他垂头,皱眉道:“那沐照寒上过山,自然能……”


    吴双笑出声来:“你的意思是说,他只通过前院的一小段路,就能画出整座山寨的地形?”


    “哦?”邹涣嘲讽笑道,“这世上还有这等透视神人?”


    林柏哑然,段从南扶着他,低头,久久不语,再抬头,她眼神坚定起来。


    直面吴双的冷眼,段从南开口道:“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吴双唇角微抿,道:“你爱信不信。”


    说着,他就要抬手抓向林柏,可段从南死死护住林柏:“你不准动他!”


    吴双一时不好动手,看着段从南,冷笑道:“段大小姐,这里是山寨,你莫不是以为,我等会和山下人一般,纵着你吧?”


    可段从南不怕他,仍旧抱着林柏,回瞪过去,一字一句道:“要动他,先杀了我。”


    “呵……”吴双起身,睨着二人,“你还能一直跟他形影不离不成?”


    段从南不说话,只抓着林柏的手,静坐在堂中。


    几人无言,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明月西挪,流云浮动。


    一个时辰过去,山寨之外始终没有动静,段从南整日未进食,强忍着饥饿靠着林柏。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会是这么度过的。


    一旁的林柏睡得香甜,段从南分明靠着他,却还是冷得发颤。


    她顾不得旁人的眼色,将林柏搂得紧些,垂眸望着他那双手出神。


    段从南不明白,她与林柏真心相爱,为何老天要这么对他们。


    吴双去了东墙主持大局,邹涣扶额坐在堂中,垂眸望着堂中两团鲜红无言。


    时光静谧,又一个时辰悄然而过。


    忽然又炮仗声,山寨中顿时慌乱起来。


    可没一会,外边又归于沉寂。


    段从南终于扛不住,垂着脑袋眯起了眼。


    门外脚步声响,她顿时吓得清醒些,睁开眼抱紧些林柏。


    吴双踏入屋内,撇了眼他们,没有理会,径直路过。


    “还是没动静?”邹涣声音里有些疲惫。


    吴双点头:“都是虚张声势。”


    “嗯。”邹涣揉了揉额心,“先让些人回去休息吧,你也去好好睡一觉。”


    “我还不累。”吴双低着头,眼神里有些黯淡,“你先去休息吧。”


    邹涣却没说话。


    暗夜阴沉,却侵袭不到屋内。


    段从南的脑袋点了又点,终于抵抗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邹涣望向屋外:“这些年,随我当匪徒,误了你了。”


    “这是什么话?”吴双抬头,瞪着邹涣,“没你我早就死了,你干嘛忽然这么说话!”


    他想起沐照寒上山对邹涣说的话,心里愈发不安起来:“你不要听那狗官乱说话!我不要下山!大家都说好了的,同生共死!”


    吴双情绪有些失控,声音大了些,吼得林柏的眼睫都颤了颤。


    “傻话。”邹涣无奈地笑起来,“我是逃兵,下不下山都是死路一条,同生共死怎么着都是赚,可你们不一样。”


    邹涣扶着桌


    子站起身,面对面看着吴双:“你还不到而立,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


    “我不要!”事到如今,吴双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双眼发红,“你早就想归顺朝廷了,是不是?”


    邹涣垂首,没有直面吴双的视线,良久,他开口道:“十五年,齐州、定州、江州、禹州……我逃累了……”


    吴双怒极反笑,他几个步子后退,眼里满是失望。


    邹涣嘴角勾起一抹讥讽:“再南就是海了,大延容不下我们,逃又能逃到哪呢?”


    “总不能叛国吧。”


    言语间,吴双摇着头,眼里已蓄满泪水,手握成拳,转身向门外跑去。


    夜色轻移,又一个时辰过去。


    山下,星辰隐约,黎明降至。


    沐照寒一夜未眠,立在营帐外出神。


    不远处玉山阴郁,天边不时有鸟雀鸣叫着飞掠而去。


    “哟,你起的还挺早。”


    裴筵一场好梦,伸着懒腰走到沐照寒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笑道,“这么损的招,也就你用。”


    见沐照寒没说话,裴筵只当她还没睡醒,看着天色细算着时辰:“要是能让他们不攻自破,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事,那也算是功劳一件了。”


    地平线上,鱼肚白悄悄泛起,裴筵轻笑:“可以上山了。”


    段从南是被冻醒的,她睁开眼,却发现堂中只留她一人,林柏不在身边。


    刹那间,无尽恐慌涌上她心头,段从南撑着身子爬起来,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她双腿发麻,摔倒在地。


    外头天光大盛,段从南再抬头,却看见了林柏的背影。


    她头疼得厉害,似身处云雾之中,她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却听不真切。


    日光灿烂,她看见不少兵刃,在阳光下散发着寒冷的光。


    段从南眯起眼,努力撑起身,向林柏走去。


    再近些……再近些……


    段从南一步一步靠了过去,却看见林柏火红的袖口下,闪过一道银光。


    那是什么?


    段从南头脑发晕,思绪混沌,她皱着眉,又走近了些。


    银光滑过,瞬息之间,没入血肉。


    段从南终于反应过来。


    那是刀。


    “不要!”


    可一切都晚了。


    鲜血刺目,比喜袍红上数百倍,将那只手浸得肮脏不堪。


    段从南与回过头的吴双对视,看着他的眼里的茫然,看着他目眦欲裂。


    看着邹涣的身躯无力滑下。


    看着血流了一地,看着林柏开始颤抖。


    “师父!”


    一声哀嚎惨烈。


    刀剑出鞘。


    她想也不想,扑了过去。


    “嗤——”


    兵刃没入腹部,鲜血涌出,与她的嫁衣融为一体。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林柏看着从段从南背部刺出的兵刃,吓得连退数步。


    寨中顿时大乱,外边对峙的官兵趁此涌入。


    吴双跪下身,压着邹涣的伤口,想替他止血。


    可血流不息,沾染了他一身。


    沐照寒一靠近便见到这一地惨状。


    邹涣躺在血泊中,眉心的川字纹像是永远都抚不平。


    沐照寒瘫软在他怀中,长发凌乱地贴着脸颊和脖颈,双目紧闭,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


    陆清规感觉,若非自己紧紧的抱着她,她马上便会沉入池中溺死。


    他方才明白自己错了。


    他只是带她逃离了长安,却逃不出她自己给自己立的囚笼。


    沐照寒像一棵病了的树,他并未医好她的病,只是将她连根拔起,移栽去另一方土地。


    他也知道,过了今晚,沐照寒又会装出那副豁达的模样,她可以陪他回到陇中,一直装下去,直到内心真正的症结完全吞没她的生机。


    陆清规长长叹了口气,他抚开她额前湿透的发丝,轻轻落下一吻:“夫人,我们回长安去吧。”


    怀中的身躯猛地一颤。


    他笑了笑:“我才想到,叔父和族老们都在京中等候姑母的丧仪,我们这时候去陇中,是不是不太合时宜?”


    沐照寒抬头看了他一会儿,不知从何处又生出了力气,猛地抱住他,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起初只是低声的抽泣,渐渐的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哭嚎。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住她,直到哭声渐弱,怀中的人彻底陷入了沉睡。


    第 238 章   诱惑


    沐照寒再次睁开眼时,阳光已透过窗纱,铺满了大半床榻。


    她浑身发软,艰难的抬起手臂,发现身上穿着干净的中衣。


    转头见陆清规正睡得不省人事。


    昨夜那场痛哭,舒解了她积压许久的苦闷,虽依旧前途未卜,却依旧让她觉得如获新生。


    沐照寒翻了个身,一只手精准的探入了他微微敞开的衣襟内。


    可还未有旁的动作,便被束缚住了。


    陆清规一只手隔着中衣按住她不安分的手,另一只手搭在额前,挡着有些刺目的阳光,侧头看向她:“夫人当真是好兴致。”


    沐照寒原本是没什么兴致的,不过是见他衣衫不整,随手摸那么一把,可他不让摸,她便有兴致了。


    原本瘫软的身子瞬间来了力气,她半压在他身上,不由分说的扯了他的衣带。


    而后动作一滞,抬眸盯着他的反应。


    成婚这半年,陆清规已彻底摸清了她的癖好。


    春寒露重,月色隐约。


    玉山脚下,东面山石陡峭,有几人在林中奔袭。


    偶尔月光拂而过,将他们手上的铜锣照得噌亮。


    “这晋大人到底要干嘛。”其中一人抱着一袋炮仗,低声抱怨道,“就算是要招安,也犯不着上赶着给那些山匪庆贺吧……”


    “不是为了庆贺。”前边詹平颇有些无奈,开口道,“是为了消他们士气,耗他们心神。”


    “耗?”那人迷惑地歪歪脑袋,“我们军里八百弟兄,为什么要跟这一窝子匪徒耗?直接打上去不就成了?”


    “这不是州里段大人不让见血?”


    詹平默不作声,反倒是一边年长些的朱连山开了口:“山上的匪老大不肯降,硬攻上去动静肯定小不了,现在裴大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只能耗?”


    听到这里,詹平忍不住叹气:“而且耗还耗不起,东边倭寇时常作乱,咱们得速战速决,不能在西边这拖太久。”


    锦州虽为下州府,但无奈地广人稀,沿海线长。


    那对岸的倭寇便如同田里的地鼠一般,南边打完北边冒,他们军备一般,出不了海,便只能在岸上被动防守,南北两头跑,已是苦不堪言,偏偏如今西边又出了匪患。


    所有人都默默叹了口气,若非裴筵一向爱护营里弟兄,将士们都为着这么个将领甘愿忍受些苦,只怕营里早就是一盘散沙了。


    “咱们裴大人与段大人同级,为什么要听他的?”队伍最末,年纪最小的王敬愤愤不平,“就算是段家小姐被绑上了山,也轮不到他来对我们指手画脚吧。”


    营里谁不知段从开与裴筵素来不对付,一向是能有多大绊子就使多大绊子,裴筵也不是吃素的,二人共事多年,段从开从没在裴筵这得过半点好处,他的事,营里也是一向不管。可这回不知怎的,裴筵竟然从了段从开的意。


    朱连山默了默,抬眼看了眼詹平,见他无言,只能幽幽开口道:“马低头为吃草,人低头为谋生啊……”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营里八百弟兄,还指着那一成军饷喘口气呢。


    脚下山石飞掠,王敬并不知道段从开与裴筵的交易,他没听明白朱连山的话,方要开口问,抬头便瞧见了灯火通明的山寨。


    詹平抬手,示意他们熄声。


    他们到了。


    因着要办喜事,今日山寨里纷外热闹。


    堂中大汉落了满座,杯盏相撞,大笑之间酒水飞震。


    几个行酒令过,红布明烛相衬映,气氛愈发热烈。


    林柏被人簇拥着,站在桌旁敬酒,山匪们面上挂着喜庆的笑容,可话里行间却都是调笑。


    “俗话说:聘者为妻奔为妾。你小子好福气啊,当了土匪还有人上赶着给你当媳妇?”


    林柏面上谦虚,只赔笑着道:“再有福气也比不上大哥您啊……陆嫂那一手厨艺,山里谁人不羡慕?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语罢,便有不少人向堂外看去。


    陆勇也看向堂外,林柏的恭维他颇为受用,可看着外边妻子健壮的身躯,他仍旧有些不满意,道:“厨艺再好又如何?也比不上你那美娇娘啊……”


    堂内哄然大笑,所有人视线又回到了林柏身上。


    而堂外拎着食盒的陆嫂,对这一切都不知情。


    寨里小路多碎石,陆嫂盯着脚下,小心翼翼地前行,心里记挂着段从南。


    今日忙着婚规,这姑娘不知道犯了什么犟,一定要遵从山下的规矩,整整一日不进水食,生怕为这场婚规带来一点霉运。


    想到这里,陆嫂暗自摇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房门。


    为着个男人,一朝从千金大小姐变成了山匪婆子,她想不出比这更霉的事了。


    房门敲响。


    屋内段从南骤然紧张起来,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悄悄抓紧了膝上的布料。


    “段姑娘?”


    门外陆嫂的声音响起,段从南猛地松口气,抬头,透过眼前鲜红的布料看向门口:“陆嫂啊……请进。”


    陆嫂将门推开,转过头,入目便是在榻边坐得笔直的段从南。


    她心下又是一叹:这丫头也忒不懂变通了点。


    陆嫂将食盒放在一旁桌上,看向段从南,笑道:“饿坏了吧,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段从南低下头,抚了抚自己平坦的肚子:“多谢陆嫂了,只是今日婚规,新娘子不能进食的。”


    不止是因为规矩,段从南心想:今日是她和柏哥哥大婚的日子,她想给他留下最美的印象,她希望自己的腰是细的,脸是白的,她希望自己娇软柔弱、惹人怜惜。


    想起林柏,段从南幸福地笑了笑:“柏哥哥呢?”


    陆嫂盯着段从南脸上的红盖头,不用掀开看,她也知道底下是一副温柔似水的笑容。


    她又是一叹,端起一盘肉,走到段从南身边,试图勾起她的馋虫。


    “他还在前院喝酒,只怕还有些个时候才能来看你,多少吃一点吧,别饿坏了身子。”


    可段从南仍旧摇头,跟着了魔似的,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与林柏的往事来:“您知道我初见他时,是何模样吗?”


    陆嫂默了又默,心道:我不想知道。


    左不过是些才子佳人、为情自苦的故事,若放在前几年,她定会为这些故事哭的稀里哗啦。


    可现在不是了。


    两年前一场海啸,带走了她的两个孩子。


    灾害毁了一切,偏偏连年税收上涨。交不起税,她和丈夫就只能将自己连人带地卖给段家。


    几年奴隶一样的生活,再到丈夫与人冲突、夫妻二人走投无路,上山为匪。


    这样朝不保夕、惴惴难安的日子,已经让陆嫂变成了一潭死水。


    她理解不了段从南的幸福。


    可段从南并不知道陆嫂的想法,她仍旧自顾自地说着:“那个夏天,日头可大了……我差点掉进池塘里,但是被他抓住了。”


    “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白玉作骨,鲛绡为肤……”说到这里,段从南微微仰起头,怔怔望着眼前一片鲜红,那日的情景依旧是历历在目,“他就那样抓着我,急坏了……”


    “我从未见过那么耀眼的人……正午高阳都盖不住他身上的光……”


    “其实我水性很好。”段从南勾勾唇,“可看着他为我着急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变得弱小,想让他爱我、呵护我。”


    陆嫂浑身起了阵鸡皮疙瘩,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边喝边摇头,忍了又忍,这才没打断段从南的话。


    “我要不是段家的女儿就好了……”段从南轻轻呢喃,“这样哥哥就不会为了拆散我们,而去伤害他。”


    “若没有我,他也许就能考上秀才,而不是被逼到这里当山匪了……”


    “是我对不住他。可他竟半分不计前嫌,仍愿娶我为妻。”说到这里,段从南变得坚定起来,“为着他的这份情谊,我定会死生相随。”


    誓言来得突如其来,陆嫂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外边一阵“噼啪”炸响。


    段从南被吓得一颤,陆嫂连忙扶住她:“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东边锣鼓声如惊雷震响,陆嫂推开门,见外头诸人形色匆忙,面色焦急。


    “这是怎的了?”陆嫂有些慌张,抓住一人,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山下打上来了?”


    山匪蓦然被陆嫂抓住,嗓音不自觉大了些:“还不知情,之说东边出了乱子,大当家调了不少人过去……”


    屋内段从南听得此话,猛然起身。


    陆嫂此刻也顾不得段从南了,问道:“不是说要招安?应当不会打上来吧?”


    那山匪只摇头:“那些官差老爷们什么尿性你不知道?都是些假仁假义的东西,他们的话能当真?”


    段从南掀开盖头,冲到门口,蹙着眉问道:“柏哥哥呢?他有事没有?”


    那山匪一想到衙门可能是为了眼前这个千金大小姐才忽然对他们发难,顿时没了好气,他恶狠狠地瞪了段从南一眼:“你的好哥哥死了!”


    此话顿时如晴天霹雳乍响在段从南耳边。


    她霎时脸色一白,身子发软,往后倒去。


    山匪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陆嫂眼疾手快扶住段从南,无奈地看了眼那山匪离去的背影。


    须臾之间,段从南已是满脸泪水,她抓着陆嫂的衣袖,抽噎道:“陆嫂……我要去找柏哥哥……”


    外边喧哗声愈烈,手边女子梨花带雨,陆嫂此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刚刚骗你的,林柏此刻在正堂,怎么可能有事?如今寨子里乱得很,你我还是先静观其变的好。”


    陆嫂并不担心裴筵他们打上山来,左右这山匪日子她也过腻了,要杀要剐都无所谓。而段从南就更没必要慌了,有段从开在州里,谁敢对她有半点不敬?


    可段从南不听,哭着往外跑去,陆嫂连忙将她抓回来。


    “你去了有什么用?活人死不了!一个弱女子,去了也只会让他们束手束脚!保护不了任何人!”


    可段从南不管不顾,疯一样挣扎:“让我去看看他!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们约好了!共同面对一切!”


    陆嫂被段从南的哭声惹得心烦,但仍死死抱着她不松手。


    谁料段从南张嘴就是一口咬下。


    “啊!”


    陆嫂吃痛,收回手,捂着虎口处,鲜血自指间流下,滴入尘土间。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段从南跑远的身影,心里凉了半截。


    段从南一路向正堂跑去,心里只希望林柏一切安好。


    夜黑风高,山寨外噪音不断,而此刻,山寨正堂中,却是静得可怕。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就像野草般疯狂滋长,压过了恐惧,压过了对现实利弊的权衡。


    沐照寒明白这有多么艰难,知晓前路定然遍布荆棘,希望渺茫如星。


    可她如今,本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指望了。


    她盯着方离,目光渐渐灼热起来,她蹲下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郑重询问:“殿下,想不想做皇帝?”


    方离闻言,黯淡的眸子也瞬间有了神采:“做了皇帝,便能活下去吗?”


    “是,做了皇帝,天下间,便再无人能左右你的生死。”


    她的声音中带着丝丝蛊惑,但方离的眼中,却依旧一片清明:“可是,若失败了,我还是会死,对吗?”


    沐照寒并未因她的质问而气恼,她看着这位聪慧异常的公主,像在看一件世间无两的宝贝。


    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对,此事不成,还是会死。”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若真有那么一天,微臣,会给您陪葬。”


    方离的小脸皱了皱,她便是再天赋异禀,毕竟还年幼,沐照寒若诓骗算计她,她根本不可能有反抗资本。


    可她也如沐照寒一般,再没有旁的路可选了。


    于是,她挺直了小小的身体,重重点了点头,应到:“好!”


    第 239 章   归京


    “这不是被兵器伤的吧。”房间内,沐照寒看着灵溪肩膀上的伤,轻声询问道。


    “嗯……我,我明明挡住了,不,不知道是怎么,伤的……”


    “是力道太大,震伤的。”沐照寒用力勒紧了包扎的棉布,“伤到筋骨了,需好生养着,这只手最近都不要提东西。”


    灵溪疼得呲牙咧嘴,咬着牙点了点头。


    沐照寒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脏污:“好了,与我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经过灵溪断断续续的讲述,沐照寒知晓她陪青阳进宫后,在宫门之外等候,不一会儿内库方向忽然燃起熊熊大火,宫门登时乱了起来,青阳就在此时牵着个蒙着头的小女孩跑了出来,她手上提着个竹筐,走到偏僻处将小女孩往竹筐里一放,便让灵溪背上走。


    沐照寒看着她委委屈屈的模样:“她也不是你的主子,何必那么听话?”


    “她,她说,是大人,吩咐的……”


    沐照寒无奈叹了口气,拿了块点心喂到她口中,等她咽下,又问道:“你又是如何伤着的?”


    “出,出宫的时候,天,黑了,出城了,有人,追我……”


    离开皇宫后,城门已锁了,她们没敢回沐照寒府上,躲在城门不远处,准备天亮便出城。


    可天亮时,青阳却说三个人目标太大了,遂约定好会合的地方,让灵溪背着竹筐先走,谁知刚出南门没多久,便有黑衣人追上了她。


    沐照寒依然松散着头发坐在窗下撸猫。一个少年这般细致入微照顾宠物的样子,还真是显得格外温柔。


    殿中就如陆清规初到甘露殿时的情形,除了爱鱼咕噜咕噜的声音,安静得落针可闻。


    陆清规遂也不去打扰沐照寒,带着陶夭安静地站在一旁等。


    不一会儿,殿外又匆匆进来一人。陆清规斜眼一看,居然是长寿。


    他神情倒还算平静,脚步却略显慌张。进殿之后一路走到陆清规身边,见沐照寒在撸猫,大家都不言语,他自然也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地往旁边一站,过了半晌,悄悄松了口气。


    徐良死了,他能毫发无伤地从掖庭诏狱回来,可谓劫后余生,松口气也是应该的。


    沐照寒又撸了一会儿之后,手指柔柔地搔着爱鱼毛绒绒的头顶,眉眼不抬地唤:“刘汾。”


    那圆脸的中年太监躬身上前:“奴才在。”


    “徐良,到底是怎么死的?”沐照寒问。


    刘汾道:“回陛下,掖庭诏狱那边说,是失足落水。”


    “朕叫他去掖庭诏狱提人他不去,好好的去水边做什么?”


    “这……奴才不知。”


    沐照寒侧过脸去看了看春景未至一片疏阔的窗外,又道:“刘汾。”


    “奴才在。”钟慕白回到太尉府时,钟羡正在后院练剑。


    钟慕白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见他动作精绝人物风流,忍不住目露嘉许。


    想起沐渊也曾赞过钟羡人中之龙矫矫不群,他感慨地低眸看向手中那柄短剑。


    这柄短剑本是沐渊爱物,沐照寒十岁生辰那日,沐渊当着众人的面赠予沐照寒的。


    沐照寒幼年失怙,沐渊身为沐一族的中流砥柱,戎马倥偬冗务缠身,对他难免疏于管教,以至于沐照寒文不成武不就,孤高自许弄性尚气。若是生在寻常富贵人家,不过是个锦绣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无甚可说。可他偏生是沐渊的弟弟,被自家兄长一衬,更显得一无是处面目可憎起来。


    然沐渊至始至终都格外疼爱这个弟弟。初初起兵势力单薄之时,他甚至私下里叮嘱他们这些心腹,若遇不测,先救沐照寒。他自己的妻儿都得排在沐照寒之后。


    所幸虎父无犬子,沐渊之长子沐宪十三岁便能上阵杀敌,十六岁便已成可以独挡一面的骁将,非但无需旁人保护,反过来还能保护比他小了一岁的小叔沐照寒。


    若今天坐皇位的是他……


    “父亲,您回来了。”


    钟慕白正扼腕痛惜,耳边传来钟羡的问候。他回过神来,抬眸看了看钟羡,点头道:“嗯。为父观你剑势,近来似乎又有所精进,待会儿咱们父子俩好好切磋一番。”


    钟羡笑道:“好。”目光一转看到钟慕白手中短剑,他剑眉一皱,道:“这不是沐照寒之物么?”


    钟慕白纠正他:“今时今日,你该尊称他为陛下。”


    钟羡还剑入鞘,不语。


    钟慕白观他表情,道:“你还是不能释怀。”


    钟羡抬眸看着院中枝干遒劲花苞零星的梨树,道:“两人同桌用膳,太子中毒而死,他却安然无恙,又恰好是先帝驾崩前夕。我不知该如何想,才能释怀。”


    “知子莫如父,先帝之于陛下,也如父亲无异。既然先帝最终还是将皇位传给他,证明先帝是相信他的。”钟慕白道。


    “父亲还是先说服自己,再来说服我吧。”钟羡向钟慕白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钟慕白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沐照寒,沐宪和钟羡三人因为年岁相当,自幼一起长大。沐宪与钟羡都好武,脾性格外相投一些,近年来两人也曾一同南征北战喋血沙场,彼此间情义更非寻常能比。


    沐宪之死于钟羡而言,如掏心肺,如断手足,其伤痛本已是刻骨铭心难以痊愈。偏最大的嫌疑人尚未能够自证清白,便又袭了大统。钟羡心中一向觉得沐渊偏心,此番更是如刺在心如鲠在喉,对沐照寒愈加排斥和敌视,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


    钟慕白再次低眸看着手中短剑。


    沐宪难道真是沐照寒所毒杀?沐照寒人品竟会卑劣至斯?如若不是,那又是谁人下的毒手,为何能不留丝毫痕迹?为何能造成一死一活的局面呢?


    他到底是应该忠于先帝临终遗诏扶持沐照寒,还是应该遵从他自己内心的选择,废了有杀害太子嫌疑的沐照寒,扶持先帝的遗孤沐寉登位呢?


    甘露殿后鸿池边上,陆清规、郭晴林和闫旭川等人正看着侍卫们划船在湖中打捞徐良的尸体。


    捞了近一个时辰都没捞着,后来徐良自己浮上来了才被侍卫们发现,拖上岸来。


    闫旭川见人果然死了,便将事发时唯一的目击证人长寿和徐良的尸首一同带走了。


    长信宫瑞云台,沐瑛一边修剪着小叶赤楠一边听赵枢描述朝上之事。听到沐照寒赐剑给钟慕白,沐瑛屏退左右,侧过脸看了眼面色阴郁的赵枢,淡淡道:“你还是不放心他。”


    赵枢道:“这手以退为进玩得实在漂亮,哪像个胸无城府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


    沐瑛道:“他若是个有城府的,岂会在满朝文武面前做这等自贬身份之事?不过正值年少血气方刚的,听说那陶氏貌美想留为己用,偏尔等不遂他的意,恼羞成怒罢了。”


    “若沐照寒果真只是个朽木难雕的膏粱子弟,沐渊如何会传位与他?沐渊可不是个冲动糊涂的。”赵枢有些忧心忡忡。


    “你说,猫的本职是什么?”


    刘汾抬眼看了看沐照寒怀里的爱鱼,小心翼翼道:“若在寻常人家,猫的本职自是捕鼠。但是在陛下这里,奴才私以为它的本职应该是讨陛下欢心。”


    沐照寒转过脸来看了刘汾一眼,道:“朕就知道姑母不会派那没眼力的来伺候朕,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徐良也是如此,有些事不必朕说,他就知道去做,可惜……”


    “不能长久地伺候陛下,是徐公公福薄。”刘汾道。


    沐照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抬眸扫了陆清规这边一眼,道:“嘉行。”


    一名侍女上前作礼:“奴婢在。”


    “既然姑母说你得用,你必是得用的,从今天起,你就是甘露殿的侍女总管。这陶氏乃是虞朝皇后,逆首之妻,想必不懂我龑朝礼数。你带她下去,给她取个名字,好好教她规矩,调教好了,朕要她做御前奉茶。”沐照寒道。


    嘉行领命,过来带着陶夭下去。


    “刘汾,你记一下,殿前听差长禄护驾有功,擢为御前听差,赏银五十两。这五十两银子,就从朕的日常开支中拨付。”


    刘汾领命。


    陆清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侧过脸瞄了长寿一眼。长寿脸色极度难看,眼珠子骨碌乱转,一副慌乱不已的模样。


    “另外,御前侍猫陆清规,聪慧机敏甚得朕意,也擢为御前听差,兼御前侍猫。”陆清规正暗暗感激沐照寒将长禄推出来挡箭保护了她,谁知沐照寒忽来一句就打碎了她的美梦。


    她倏然抬头看向沐照寒,沐照寒看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嘉许的笑容。


    陆清规:擦!第一次发现这张脸还有这么逆天的功能——好像不管做了什么事,只要一笑,就都能被原谅。


    完了,对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产生这种感觉,莫非她身体里还潜藏着母性不成?而且这母性被这小屁孩给发掘了?


    陆清规心颤颤地下跪谢恩:“谢陛下隆恩。”尾音依然拖得长长的,长到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谢恩之后,陆清规想静静,就抱了猫出了甘露殿。


    她心中还有一事亟待解决,那就是徐良之死的真正原因。旁人可能不知道,但这宫中有一人,却是知道的。


    太后那边眼下没能判断出徐良为何会落水溺死,那是太后一时还没想到,若是她哪天想到了,这个秘密还能瞒得住么?


    此乃生死攸关之事,她应该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微臣对誓心阁说了谎,五公主,是青阳设计带出去的。”


    皇帝淡淡道:“朕知道,内库的火,也是她放的。”


    “可微臣询问她这样做的缘由,她说五公主告诉她,自己留在宫内,会死。”


    沐照寒顿了顿,见皇帝并没有什么反应,又继续道,“臣又问了五公主,为何要这样说,她供述,是被接进京中时,陪同的嬷嬷告诉她的,说她一进宫,您便要吃了她,也是那位老嬷嬷,在经过围场时,趁护送的人不注意,放走了五公主。”


    皇帝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下:“可问了具体是哪个?”


    “是位姓马的嬷嬷,进宫没几日,她便病死了,微臣有个拙见,不知当不当说。”


    听她忽然顿住,皇帝声音里都带了怒意:“快说!”


    “是,微臣疑心,那位老嬷嬷,是受有心之人差使,故意蛊惑五公主,让她与陛下离心离德……”


    沐照寒忽的跪在地上,目光灼灼的盯着皇帝,“恐怕是为了毁您的长生大业!”


    皇帝面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挥挥手:“朕知晓了,退下吧。”


    沐照寒起身行礼,退出了御书房。


    皇帝不完全信她的话,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他心有疑虑,定然会派人去查那位老嬷嬷。


    既去查,便能顺着她提前安排好的线索,一路,查到璃王身上……


    第 240 章   反心


    离开御书房,刚踏上通往真墟殿方向的廊道,便见一个小太监自身后而来,埋头往前走。


    沐照寒安静的跟在他身后,见他穿过真墟殿前的空地,进了景运门,往东六宫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去引方离去见皇帝的。


    沐照寒早预料到会如此。邱兰心双手抚着刘离的肩膀,说:“要不将沐照寒停职查办,收了腰牌,然后禁足!再有确凿证据,就关入诏狱,三司会审加锦衣沐查办。”


    刘离似笑非笑,说:“兰心手段了得,留在后宫屈才了!”


    邱兰心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慌忙跪下,说:“臣妾一心想为陛下分忧,忘了后宫不该妄谈国事,请陛下恕罪!”


    大殿悄无声息。刘离将她身边,说:“兰心,你的主意很好,就按你的意思办。”


    邱兰心颤动万分,不敢抬头。


    刘离说:“爱妃不必惊慌,平身吧。”


    邱兰心缓缓起了身。


    可事发仓促,回来的路上又有誓心卫看着,她并未来得及对方离交代太多,也无法预估皇帝的每一句问话。


    在得知她自回宫起,还从未见过皇帝后,便告诉她要尽量装成一个笨孩子,若不知如何回答,只管哭便是。


    沐照寒深深看了眼小太监的背影,头也不回的往宫外去了。


    回到宅邸时,朝颜正在门口等她。


    朝颜好不容易顶住流言蜚语,在京中工匠的圈子里勉强立足,沐照寒走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带上她。


    又恐她伤心,并未告知实情,只说要出去办桩案子,现看她那抿紧的双唇和通红的眼睛,应是已全然知晓了。


    这真是进退两难的境地。


    沐照寒看了他一眼,说:“沐叔。我一直很敬重您。自从家父去世以后,我就将您看作是我的父亲。如今,要不是休歌不停地与世家联络,本来会相安无事!”


    沐年愕然地瞪视沐照寒,说:“云舒,这些事情还是查清楚为好,不要途生波折。”


    沐照寒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她的嘴角转瞬即逝,说:“邵家三公子是我的朋友,休歌的那封信已经在我手里。”


    沐年坐在位置上,扶着额头,沉默不语。


    沐照寒变转神色,说:“沐叔!我知道我连累了您,连累休歌,让沐家趟这浑水。但是,为了南疆的百姓,我们沐家已然落入这般田地。若是休歌妹妹肯安分待在北朔,我是倾尽全力,也会把她就出来。但是现在……”


    她说着话,缓缓地跪了下来。


    沐照寒流着眼泪,说:“沐叔,现在各方势力都在盘旋。要是,休歌妹妹回来,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父亲!”


    沐年红着眼睛,浑身发抖,说:“我,诶,你知道的,那是我的女儿!”


    沐照寒继续分析,“父亲,休歌回来。我们沐家是死无葬身之地,但是,沐家做伪证,偷梁换柱,同样是要流放的。”


    沐年还是不为所动。


    她两眼望着沐年,满脸平静,说:“父亲。我去自首吧。我去向官府揭发,我就是沐照寒。”


    沐照寒说完,提步就走,正准备打开房门,沐年拦住她,说:“云舒,不要冲动。”


    他两眼汪汪,痛苦得不能自已。


    沐照寒转过身,坦然自若地看着他。她必须争取沐年,不然自己这几个月的筹划,将要付之东流。


    沐年沉思片刻,说:“云舒,让我再想想,好吗?”


    沐照寒心知不能逼沐年太甚,说:“父亲。我明白你的苦衷。万一休歌真的来到敦州,你务必要帮我劝劝,让她迷途知返。”


    沐年点点头。


    沐照寒笑着说:“父亲,我还有公事,就先回金城了。”


    沐年打开门,说:“我送送你。”


    沐照寒擦干眼泪,笑着摆手,离开沐府。她买了船票,搭船返回金城。


    北朔,房府。


    沐休歌看着这位房府的客人,这位客人的名字是郭俊,郭家的大公子。


    郭俊撇了沐照寒一眼,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氛围开始有些微妙。


    郭俊先打开话题,说:“沐女郎,一路上你可是受尽困难!如今,你就要苦尽甘来了。”


    沐照寒抚摸着自己的鬓发,说:“沐照寒手段狠辣。这次,要不是王园如今锒铛入狱,你们恐怕还继续把我晾在房府。”


    郭俊陪着笑脸,说:“现在是时机成熟,女郎不要见怪。”


    沐照寒拿着团扇遮住脸,她一袭沙绿色大袖襦裙,竖梳着精致的发饰。郭俊看着她,面带微笑。


    沐照寒转动着团扇,说:“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戒备森严,我现在又是戴罪之身。”


    郭俊眼神迷离,靠近她,说:“这种小事,我会想办法的。”


    未时。沐照寒回到金城。她来到经历司,看到邵海正在整理着案卷。


    沐照寒关上门,走到邵海身边,说:“云川,那封信借给我看看。”


    邵海吃着糕点,边吃边端起盘子,邀请沐照寒吃金银夹花。


    沐照寒皱着眉头,说:“甜的吗?甜的话,我可不吃。”


    邵海从怀里拿出信,说:“就你嘴刁!这是用螃蟹和姜片蒸熟,把蟹黄铺在面团上蒸熟。”


    沐照寒拿起一个,轻轻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说:“这个好吃!”她坐在桌角,看着信纸上的内容,说:“北朔现在情况如何?”邵海幸灾乐祸,说:“沐休歌与郭家达成一致。”


    沐照寒冷眼看着那碟点心,说:“事情尚未定论。郭凯是不是进宫了?”邵海笑着说:“宫里派人传话,说郭凯在半柱香之前,已经进宫了。”


    沐照寒心急如焚,说:“现在圣上会将我如何?”


    邵海思虑片刻,说:“圣上会摘你的腰牌。若是属实,你等着下诏狱。锦衣沐,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会连番审理。”说完,想抚摸沐照寒的腰牌。


    沐照寒后退一步,说:“邵云川,我们是合作。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想。”


    邵海正襟危坐,说:“你还是想想怎么逃过一劫。”


    沐照寒抚摸着官帽,说:“王婕妤,伺候圣上多久了?圣上才十九岁,她未曾生育吧?”


    邵海冷眼瞧着她,知道她的用意,说:“沐云舒。你真的是刷新蛇蝎女人的纪录,这全天下没有第二个让我如此畏惧的女人了!”


    沐照寒笑里藏刀,说:“不至于。我听说,王婕妤正想求子傍身,如今,她会不会病急乱投医呢?”


    邵海沉思片刻,试探道:“我会找人安排的。”


    沐照寒向他行礼,说:“那就拜托了。”


    邵海将她扶起来,说:“不必如此。”


    宣德殿。


    宣景帝刘离精神不佳地看着郭凯的奏折。


    郭凯是门下省正四品左谏议大夫,掌侍从规谏。他恭顺地跪在地上。


    刘离看着他,说:“爱卿,北朔的沐照寒是冒名顶替的?”


    郭凯精神抖擞,说:“千真万确。现在锦衣沐经历司从七品经历沐照寒,不是真正的沐照寒。”


    刘离没好气地说:“你的意思,是锦衣沐的沐照寒和北朔的罪犯沐照寒相互顶替?”


    郭凯正色说道:“回禀陛下,臣在十月前往杏州房家,偶遇这一女子。这女子哭的梨花带雨,向臣悲情哭诉她,遭到冒名顶替一事。”


    刘离摇了摇头,说:“这沐照寒的身份是经过核查,她是今年九月初七来到金城,参加女学考试。身份证明,与她一致,现在说冒牌,早干嘛去了!”


    郭凯紧沐说道:“这女子说,是她父亲让她代替沐照寒前往北朔。”


    刘离皱着眉头,生气地说:“沐照寒是戴罪之身,当然得前往北朔服刑。现在她受不了了,就弄出这等事来愚弄你。你还要愚弄朕!”


    郭凯惊恐地磕着头,说:“陛下。这件事情,只要一查就可水落石出!只要陛下让沐年前往金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查明真相了。”


    刘离摆摆手,说:“你先下去吧。朕自有主沐。”


    郭凯退出大殿。


    邱兰心缓步地来到大殿,她轻轻甩着手帕,袅袅婷婷。衣裙舞动,整个人散发着妩媚动人的气质。后面跟着一位婢女,双手拿着食盒。


    她走向门口,太监童瑾看见,向邱兰心请安,说:“奴才见过邱美人。”


    邱兰心笑语嫣然,礼貌地说:“童公公。”


    童瑾笑着说:“娘娘。陛下烦心,还望娘娘多多劝慰陛下。”


    邱兰心点头,进入大殿。


    刘离正在翻看着奏折,仔细阅览,内心越发烦闷,把一本奏折就要扔在邱兰心处。


    邱兰心退后一步,巧妙地躲避。


    刘离说:“谁?”


    邱兰心捂着心口,跪下说:“陛下,臣妾邱兰心参见陛下。愿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离把奏折放下,急忙下了御台,温声说道:“平身。没吓到你吧?”


    说完,刘离拉着她的手好生安抚。


    邱兰心说:“陛下。最近气候干燥,臣妾给陛下,煲猪肚鸡汤,有健脾功效。”


    刘离眉开眼笑,说:“爱妃有心了。”


    刘离上了御座,打发了身边伺候的人。邱兰心让婢女盛了汤,随后将食盒拿走,同时将她打发走了。


    邱兰心看着御桌上的奏折,温柔说道:“陛下日理万机。不要为了国事,太过劳累自身。这九州万民,还是需要仰赖陛下天恩的。”


    刘离喝着汤,说:“这个朕知道。从黄金案到白玉案,牵扯的都是朝中重臣。不得不仔细!”他停顿片刻,说:“现在郭凯上了奏折,说那个锦衣沐经历司沐照寒是冒名顶替。诶,事情就没停过!”


    邱兰心柔心安慰,说道:“陛下。后宫不得干预国政。但是,寒臣妾看来,郭大人是一片赤诚之心,怕是朝中有人浑水摸鱼,所以才提及此事。”


    刘离拉着她的手,说:“有道理。陆家族把持朝政,这沐照寒,是陆清规的门客。不仅如此,母后对她青眼有加,还称赞过她的文章。”


    邱兰心温声说道:“那还是难得的人才!那就更加要慎重,不然给沐照寒留下骂名可不好。”


    刘离看向她,说:“兰心怎么看?”


    沐照寒明白,裕国公与她旧怨极深,手段下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与方荼耗不起。


    正琢磨着要不要硬闯,忽见一辆马车停在外围,后面跟着几十个手持长枪的兵士,赶车的,竟是陆清规。


    车窗被推开,他的叔父陆岱倚在窗边,对他抬了抬下巴:“愣着干嘛,还不帮你夫人去开门。”


    方荼沉下脸,厉声道:“陆将军,裕国公可是皇帝亲封,更是朝廷命官,您让人擅闯他的宅邸,是要谋反吗?”


    “谋反?”陆岱轻笑一声,“小世子,你要知道,大岳的江山社稷,一半系于天子圣心,另一半……系于陆家忠魂之上。”


    他抬眸,平日里温润俊朗的面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陆家若有反心,您可做不得这世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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