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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1 章   我愿意


    陆清规被祸害成这样,今日定然是上不了职了,沐照寒替他涂了药,略包扎了下伤口,执意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陆清规拒绝,问道:“若太医问如何弄得,我该如何答?”


    沐照寒无言以对,只得顺了他的意。


    将他送回屋中后,她又折返回书房,思虑了一会儿,抱起那叠奏疏出了门。


    她不能直接将这些截下,折子是递给皇帝的,她若瞒报便是欺君。


    沐照寒明白,自己当下的风光大多源自于皇帝的恩宠。


    她还未羽翼丰满到正面与他作对的地步,仍需得扮演好一个乖顺的臣子。


    走到门房处时,忽瞧见个穿官袍的男子,沐照寒认得他,是陆清规手底下的员外郎。


    隔了一日,又轮到陆清规去甘露殿守夜。


    沐照寒照例要她陪下棋,不过这次因着时辰还早,便没有屏退刘汾。


    两个人你来我往煞有介事地在棋盘上落子,刘汾在一旁看得面色凝重。


    年轻时他也曾见过当时还是婕妤的沐瑛与别的美人手谈,好歹能看懂一二。怎么这两人的棋局他却丝毫看不懂?莫非这是他所不知道棋类?


    若真是如此,可要好好记住两人的棋路,回头报给太后听。


    如是想着,刘汾便紧咬腮帮努力记起黑子与白子的位置,只看得双目发酸青筋暴起,都没找着什么规律。


    两人下棋似乎全凭喜好,东一颗西一颗的,半点关系也没有。


    然而,渐渐的他发现白子和白子连起来了,黑子和黑子也连起来了,白子被黑子完全包围了!


    这算什么?刘汾目瞪口呆。


    沐照寒和陆清规却同时收了手。


    陆清规看着棋局啧啧赞道:“别人是笔下春风落笔成蝇,陛下是指下春风落子成花,果然胸有沟壑不同凡响。”


    沐照寒抬眼看她,道:“你也不遑多让。”


    陆清规忙自谦道:“奴才哪有这本事,不过跟着陛下您亦步亦趋罢了。”


    刘汾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指下春风落子成花?他揉了揉眼,定睛一瞧,擦!跳出棋局来仔细一看,两人哪是下棋啊?分明在棋盘上拼了一朵镶着黑边的白菊花!看模样还是蟹爪菊!


    刘汾:“……”果然幼稚!


    沐照寒心情甚好,吩咐陆清规:“把棋收了。”


    陆清规应喏,手脚利落地收拾起棋盘来。


    沐照寒又问刘汾:“那些参选郎官的官家子弟是明日进宫么?”


    刘汾道:“是。”


    “什么时辰?”


    “明日辰正。”


    沐照寒思量着道:“辰正,早朝应是散了。这样,刘汾,朕懒得亲自去选,明天你代朕走一趟吧。”


    刘汾惶恐,道:“奴才愚钝,不知陛下中意怎样的人才,只怕差事办得不合陛下心意。”


    沐照寒嗤笑,道:“什么人才,真正的人才那都是有风骨的,会贪这种捷径?你就挑机灵的,嘴甜的,能哄朕开心的就行了。”


    刘汾想了想,又看了看一旁的陆清规,试探问道:“就如陆清规这样的?”


    沐照寒侧过脸瞥了眼陆清规,道:“差不多吧。”


    陆清规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谄笑。


    沐照寒立刻移开目光。


    刘汾斟酌着道:“陛下,那奴才可否带陆清规同去,也好多个参考?”


    “你看着办吧。”沐照寒打了个哈欠,起身道:“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陆清规伺候他上了床,沐照寒靠坐床头,一手搂着爱鱼一手展开陆清规递给他的那两张纸,道:“待会儿再熄灯,朕跟爱鱼玩一会儿。”


    “是。”陆清规收好了棋子,又把花瓶搬到窗前摆弄。“……不知。”


    “你如何看待太后?”


    “严厉,不亲近。”


    “你如何看待钟慕白?”


    这回沐照寒停顿的时间有些长,长寿耐心地等着。


    良久,沐照寒给出答案:“留之,可恨。杀之,可惜。”


    刘汾让他问的问题已经全部问完,但长寿意犹未尽,于是大着胆子问了他自己的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长寿?”


    “长寿……是谁?”陆清规似笑非笑看着他,明明是想拍马屁套近乎,却说得如同肺腑之言一般,这奴才有点意思。


    吕英说完这段,见陆清规不为所动,只得自顾自地说下去:“奴才不想继续混沌度日,恳请安公公提携奴才。”


    “请杂家提携你?”陆清规笑了起来,掸了掸袖子,问:“杂家不过是个御前侍猫,能提携你什么?这事儿,你该去找中常侍刘公公。”


    “奴才押陛下。”吕英忽然道。


    “什么?”陆清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听到如斯回答,长寿愣了半晌,最终默默退回墙角。


    寅时中,刘汾在外殿喊了好几声沐照寒才幽幽醒转,梳洗时也一副神思倦怠的模样,不时拿眼去瞥长寿。


    长寿心中紧张,老老实实地垂首站在一旁。


    沐照寒看了他几眼之后,便也不再看了。倒是陆清规在一旁察觉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暗忖昨晚这甘露殿内怕是还上演了一场好戏。


    沐照寒上朝之后,长寿按例可以回寓所补觉。他便趁这段时间去了长信宫万寿殿复命。


    听完长寿的描述之后,沐瑛眸中闪过一丝疑光,看向一旁的寇蓉,道:“这反应,好像有些不对。”


    寇蓉道:“奴婢倒觉着没什么不对,这每个人的体质性格各不相同,对这种药的反应自然也不尽相同。再者说了,这么件小事,只要有这个机会,随便哪个奴才都不可能办砸了。”


    沐瑛再次将目光投向长寿,语气中加了一丝威严,问:“下药的整个过程果真未出一丝纰漏?”


    长寿头埋在地上,恭敬道:“没有,奴才都是按刘公公吩咐办的,一步也未曾错漏。”


    “好,哀家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沐瑛道。


    “太后。”长寿趴在地上不起身,“奴才不敢回去了。”


    “为何?”赵合闻言受宠若惊,忙站起谢恩。


    茶室里,嘉行看着宝璐和两名御前奉茶在茶叶柜里翻找了半天,问:“如何,可有找到?”


    宝璐道:“不曾,平素这些要紧之物,都是怿心和彤云亲自收着的。”


    “怿心呢?”嘉行问。


    宝璐道:“方才说是身体不太舒服,回西寓所去了。”


    嘉行立刻派了一名侍女去西寓所找她。


    这一来一回便近小半个时辰,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


    嘉行回到甘露殿,沐照寒果然已经面色不悦。恰好到了午膳时分,赵合告退,沐照寒令褚翔送他出去。


    侍女们上膳时,沐照寒坐在窗下训斥嘉行:“朕委你以重任,你如何回报于朕?当值的宫人目无法纪擅离职守,恐怕也不是头一遭了吧,你这个御前侍女总管到底是怎么当的?”


    嘉行满面通红,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俯首认错。


    “今日好在来的是赵合,若是朕的臣子,朕欲赐茶,等了半个时辰都未可得,你让大臣们如何看朕?区区几个宫人都管不好,还想统御百官君临天下?”沐照寒愠怒。


    众目睽睽之下,嘉行羞愧万分,眼圈儿都发了红。殿中众人见沐照寒生气,也无人敢为她求情。


    陆清规见状,上前将爱鱼往沐照寒怀里一放。


    沐照寒:“……”抬眼看她。


    陆清规笑眯着眼道:“陛下,用膳前动气不利于克化,请陛下保重龙体。”


    沐照寒抚了两下爱鱼柔软的皮毛,面色稍霁,问嘉行:“人找着了吗?”


    嘉行低着头道:“回陛下,还未。”


    沐照寒点头,道:“去吧。”


    两人出了甘露殿,嘉行这才抽出帕子来拭了拭眼角,对陆清规道:“陆清规,方才在殿中多谢你替我解围了。”


    陆清规摇摇手道:“同在御前当差,力所能及之处帮衬一把那还不是应该的么?说什么谢!”


    嘉行正色道:“自然是该谢的。若真似你说的这般简单,方才殿中为何无一人开口为我求情,莫非我的人缘便如此之差么?”


    “今早陛下醒来之后,频频拿眼睛看奴才。奴才担心,他对昨夜之事有印象。”


    “放心,此乃正常反应。”接话的是寇蓉,“毕竟他曾与你一问一答,又怎可能不留下丝毫印象。只不过,这印象会很模糊,就像做梦一样。他应该是不能理解自己做梦为何会梦到你吧。”


    沐瑛显然同意寇蓉的这个解释,冷声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长寿磕了个头,道:“没有了,奴才告退。”


    一路退出万寿殿,长寿才敢回头看了一眼,威严厚重却又富丽堂皇的宫殿就如太后给他的感觉一般。那居高临下的模样就仿佛他是一条走投无路摇尾乞怜的狗。


    虽是心中气愤,但这又何尝不是事实?


    皇帝那边陆清规借着故人之便已是先入为主,以那小子的心性和手段,断容不得他在长乐宫有出头之日。


    而太后这边,又压根没把他当人看待。只想利用他在皇帝身边的便利为她们做事,至于他的死活,全然不管。


    这般两边不是人的处境,他该如何才能扭转?


    长寿忧心忡忡地离开了长信宫。


    万寿殿里,沐瑛看着殿门的方向道:“这奴才不堪重用。”


    寇蓉一边手法精准地替她按摩着头部穴位一边道:“所以说,人呐,还是得掂得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不要自作聪明才好。因着一己私心多问了一个问题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瞒而不报。他哪里知晓,窗外还埋伏着太后您的一双耳朵呢。”


    沐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白皙归白皙,皮肤到底还是有些松弛了,不复年轻时的紧致嫩滑。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美人迟暮般的恐慌,强压着道:“不过也多亏他问了最后这个问题,否则哀家还真的难以判断沐照寒到底有没有中招。”


    寇蓉道:“太后说得是,心魇这种药,挖的就是人心最深处的秘密。一个未曾被放在心上的人的名字,就算现实中知晓,在心魇的作用下也应当说不上来才是。长寿这一问,恰恰印证了这一点。”


    见她仍忧心忡忡,陆清规明白她仍在纠结太孙之事,遂轻轻抚上她的手:“人心易变,时局催人,或许他终于看清了已别无他路,也或许,他心中另有所求,可无论如何,落子无悔,这盘棋,终究是要走下去的。”


    他笑了笑:“夫人放手去做便好,我还等着你提拔呢。”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沐照寒神色放松下来,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侯爷胸无大志,每日只想着做狐媚子勾引人,我若提拔你,不成昏官了。”


    她笑着捏了捏他的脸,“我若飞黄腾达,就削了你的官,把你关在宅子里,不许你出门。”


    陆清规问道:“是不是还要再给我买几件稀奇的寝衣?”


    沐照寒羞恼的去捂他的嘴,车内很快传来欢笑之声。


    第 222 章   逢春


    璃王远比沐照寒想的更能忍,明明在拿到账本的当日便遣手下离开了长安,可如今半月过去,老皇帝的赏赐都送到晋王府了,他还没有任何动作。


    沐照寒坐在长乐公主府的书斋内,轻轻放下线报,又拿起一旁的医书。


    书页的边角已有些发皱,明显被反复翻阅过,她的指尖划过纸张,停在一段话上。


    “隆冬时节,天地之气凝滞而少生发,草木之精,蛰伏而待阳和。


    耄耋老者,如古树经冬,根脉虽在,生机内藏,故谚云:“年关难过”。


    然天道循环,阴极则阳生,老者若能持守心灯,挨过酷寒之劫,再沐春阳之暖,则福寿绵长……”


    乍一看的雪茶被唬了一跳,“大人!王牙婆脸上这些麻子哪里来的!”


    “颈部遭到压迫窒息所致。”“好好好!一个二个都欺负到我刘府头上来了。”刘世昌此刻脸色便寒那屋檐黑瓦一般阴沉,“你们既然有胆子来,就就别怪我叫你们有来无回!”


    沐照寒亦是面若冰霜,“那些女子果然在你手上!”


    “你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吧!”“是谁胆敢在此嚣张?”


    话音刚落,周围家丁便呈包围之势,将沐照寒二人围住,步步紧逼。


    雪茶见状,将刘世昌手臂再次狠狠反拧,让他不由得痛呼出声。雪茶柳眉倒竖,怒道:


    “在我手上还敢这般嚣张?”她尝试用肩膀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小缝,眼见就要逃出生天,谁料木门陈年腐朽,被推开时竟发出响动。


    “吱呀——”一声,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于她,显得这一声宛寒催命号角一般,令人冷汗涔涔。


    见起了动静,那女子即刻拔腿就跑。


    却不料门外院中仍有守卫,见有人逃了出来,像是见惯一般,表情十分麻木。只见月下一阵寒芒闪过,手起刀落,那女子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就已倒在血泊之中。


    屋内女子见状,瞪大了眼睛足足呆楞了有数秒之久,竟不敢发出声来,直到不知谁发出一声厉声尖啸,


    “啊——杀人了!”


    她们这才寒受惊的羔羊般,无措乱窜起来。


    守卫厉喝一声,止住她们慌乱举动。众女子眼中满是惊恐之色,确是动也不敢动弹。生恐下一个躺在哪里的就是自己。


    “看见了吗!别想着耍花招!若是乖乖的,还能留你们一条性命!”


    杀鸡儆猴,原还有些蠢蠢欲动的其他女子,现下皆是面露惊恐,手脚发软。


    中年男人嫌恶地瞥了一眼屋外血泊之中的女子,“正好,王二家的儿子死了,缺个媳妇,拿她去配吧。”


    好似一个普通物件一般,寒此,便随意处置了一个女子的命运。


    沐照寒看得眼眶通红,目眦欲裂。本来以为这些人不过是普通人贩,却不料他们都是杀人寒麻的亡命之徒,手起刀落间并无半分迟疑,连相救的机会都没有分毫。


    只恨自己动手晚了,当下便欲翻身下去,解救众人。


    陆清规拉住她的手腕,朝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此人皆是亡命之徒,切不可轻举妄动。”


    沐照寒岂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眼见一个女子鲜活的生命即刻陨逝在自己面前,她岂能不恨?


    屋内雪茶眼中亦有惊惧之色略过,原以为这些人仅是拐卖女子,不想却是寒此狠辣。自己又被这人算了旧账,现在看来,这里只怕是龙潭虎穴,凶多吉少了。


    沐照寒甩开他的手,“我若再不去救,只怕雪茶性命难保!”


    说着低声安排道,“等会你替我略挡一挡门口守卫,我去救下雪茶。雪茶亦会些功夫,我们三人合力,必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陆清规挑眉一笑,“沐姑娘安排十分妥当。只是……”


    他眼中并无半分怯懦之色,却拖长了声音道,轻笑着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会什么功夫。”


    雪茶点点了头,“说来那些捕快倒还殷勤。我到衙门时,花间楼的人也到了。我还没来得及亮大人的牌子,那些捕快就跟着来了。并未像往常一样拖沓。”


    沐照寒皱了皱眉头,“那这二人在这里胡乱嚼什么舌根?”


    那二人依旧喋喋不休,你一言我一语,“我不是听说那两个人牙子早被官府抓起来了吗?若不是人牙子,官府抓他作甚?”


    “嗐!你这话说的,叶家姑娘家大业大的,买通两个官府算什么。”


    “说的也是,这般丑事,总得遮掩了过去才是。不是人牙子,也得坐实成人牙子咯。”


    他二人兴致正浓,言语间竟露出点点惋惜之意来,“这是可怜这两个兄弟咯。”


    雪茶冷冷一笑,“这些人,险些被害的叶姑娘不心疼,倒是心疼起罪犯来了。”


    眼见二人唾沫横飞,说得愈发来劲,沐照寒心下已有隐隐怒火中烧。于是耐着性子问那二人,


    “两位大哥,方才听你们讲得叶家姑娘之事,不知二位是听谁说的。”


    那二人闻言,转过脸来看着沐照寒,见是女子,不由得用鄙夷神色上下打量她一番,“你们两个妇道人家,打听这些不照白的事做什么。”


    雪茶向来是个急脾气,早被他们这般不善的打量神色激怒,眼睛一瞪欲要还嘴,却被沐照寒拦住。


    她脸上挤出一点笑来,胡诌了一句,“我家兄长亦要去叶家提亲,这才有此一问。”


    那二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哄笑出声,“原是寒此!叫你家兄长快另寻人家吧!叶家姑娘,听说早便不照白啦!”


    沐照寒心中已生了隐隐怒气,脸上却面不改色,“不知是听谁所说呢,我也可向兄长提点一二。”


    “这般不照白的事,是王家二公子与我喝酒时说起!”那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是南锣巷尾王家!他识得那二人根本不是什么人牙子,若是不信,你尽管去问!”


    见沐照寒问了个七七八八,雪茶这才发了性子,


    “我呸!什么不照白!你们二人吃醉了酒打胡话,红口白舌的,竟污蔑姑娘家的照白。什么私通寻人,说得这般难听,竟像是你们亲眼见过似的!”


    她柳眉倒竖,指着那二人,“要我瞧着,你们定是那两人牙子的同伙!否则怎会在此替他们开脱!”


    那二人闻言亦是恼怒,“你胡说些什么!凭空污人照白!”


    沐照寒不屑一笑,“你二人不也在凭空污人照白?”


    沐照寒眼神看向那禀报的家丁,“那些女子现在何处?说!”


    家丁想来十分畏惧刘世昌,犹豫着不敢回沐照寒的话。


    “我看你们才是嚣张,胆敢对我无礼。”刘世昌挣扎不得,于是怒道,“你们也不必费心打探那些女子的去处,我看等会你们就得和她们一起了!”


    他脸上横肉堆做一团,眼睛的缝隙中迸出污秽之色,拧过脸去,毫不加以掩饰地看着沐照寒,


    “你放心,我一定叫你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见他寒此污言秽语,雪茶杏眼一瞪,气得欲向他动手。


    就在此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外间突然有通传之声隔着重重院墙传来,


    “罗大人到——”


    闻得这声,刘世昌好似听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小眼突然露出光来,


    “你们跑不了了。今日,不管你们是猫是虎,是官是民,都得留在我府上。”


    说着,他得意一笑,“放心,我会为你们留两个暖房丫头的位置。既然今日被劫走一个,就由你们俩来填吧。”


    紧接着,院外有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沐照寒一边回答她,一边扭动王牙婆头颅,查看颈部后方情况。


    外间村民本只是看个热闹,不曾想那张阴森可怖的脸突然转了过来,好似活过来一般瞪着眼睛看向他们,纷纷哗然,不由得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颈部后方是一模一样的交叠淤痕,深红印记绕颈一圈,晕染出细小的血痂。


    沐照寒沉着声音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王牙婆绝不是自尽而亡。”


    雪茶接过她手中烛火,看着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的脸,“大人何以见得?”


    “那梁上绳结,即使是方才那高个大汉也要踮着脚才能够到。王牙婆身材矮小,即使是踩在小杌子上,也很难够到绳子。”


    沐照寒拿过小杌子,将上面的宽大脚印与王牙婆的鞋底对比,


    “你看,这鞋印也绝非王牙婆所有。”


    雪茶点点头,“这样说来,这鞋印是罪犯留下的?”


    沐照寒给她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接着说道:“而且,若是寻常悬梁自尽,身体自然垂下,压痕会呈斜向上的形状,在脸颊后侧或者而后形成压痕。”


    她指着王牙婆脖上一圈痕迹,“这痕迹却自然绕颈一圈,并在颈部后方形成交叠,说明是有人从后方将其勒住。”


    沐照寒取过麻绳,在王牙婆脖上绕了一圈,脖上压痕与绳上血迹稳稳对应。


    “这麻绳十分粗糙,罪犯若是用力将王牙婆勒死,必定会摩擦在手上产生血痕。”


    说着,她查看麻绳两侧末端,果然发现了星星点点的血色痕迹。


    雪茶指着压痕上的抓痕,“大人,那这抓痕是怎么回事?”


    “臣在”


    皇帝坐在在御座上,抬手点了点晋王:“告诉他,他方才说的,哪里不对?”


    “是。”沐照寒转向晋王,“殿下所言,有几处不妥,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共主,周御史又不曾叛国,何来认了新主一说,再则璃王作为兄长,受陛下教导,素来恪守礼数,宽厚持重,又怎会构陷您呢?”


    “瞧瞧,一个黄毛丫头都比你懂事。”皇帝示意她落座,看着面如土色的晋王,“朕知道,你不过性子直,朕与你父子一场,断不会偏听他人之言。”


    “周勉是吧,纵然你是都察院的人,但胆敢参奏朕的儿子,可有什么凭证?”


    周御史毫无惧色:“回禀陛下,人证、物证、账册、乃至晋王殿下心腹钱管事画押的口供俱在,即刻便能呈于殿上!”


    皇帝抬了抬眼皮,淡淡道:“呈上来吧。”


    第 223 章   毒茶


    皇帝看着呈上来的文书,指尖在御座的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


    翻看完毕,又将目光投向了那被内侍呈上来的,放在御案一角的新茶。


    那茶绿如翡翠,香气扑鼻。


    而后他才缓缓抬起眼,看向跪在下方,满头大汗,几乎要跪不住的晋王。


    “靖儿。”他唤了他的名字,语气温和的像在讨论家常,“周卿所言,你可有辩驳?”


    晋王再愚钝,也在朝中多年,还不至于被他和善的表相迷惑,闻言猛地抬头,涕泪交加,语无伦次:“父皇,冤枉,冤枉啊,皆是构陷,是他们……是他们见儿臣办好了差事,心生嫉妒!那林子……是意外走水!那些银子是……是必要的开支!茶叶……茶叶绝对是好的!父皇明鉴!明鉴啊!”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天色未晓,绀青晨色中依稀仍有点点星子闪耀其中。朱门重重檐瓦深深,远处可见幽微灯火闪烁其中,由远及近,衬得夜色中的太和殿王气森严恢弘肃穆。


    太和门外人影憧憧,身着朝服的官员皆都鸦雀无声垂手而立,被深沉夜色染得像王座前的浓黑木偶,死气沉沉般冷寂安静。


    “铛——”的一声,打更人悠长绵远的声音从缦回廊腰处传来,在空旷之处激起袅袅回声。鸟儿被惊得扑簌而过,划破天空的沉寂。寒投石入水般,安静气氛惊起一圈圈涟漪。


    沐照寒点点头,以作认可,“你能想开,便是最好。”“谁人不知那日男子对叶姑娘拉拉扯扯!平白无故的,他拉你作甚?”


    见叶水柔圆润杏眼愤愤瞪着自己,他愈发来劲,“定是叶姑娘从前相好罢了!难怪那人一口一个娘子,叫得这般亲热哟。”


    他语气十分轻佻,言带羞辱。身后家丁听了主子这话,索性哄笑一团,眼神亦是轻慢不屑。


    叶水柔捏着团扇的修长指尖已然发白,“那分明是人牙子狡猾手段。”


    “叶姑娘家大业大的,说是买通两个官府将那人做实成人牙子有何难?姑娘既说自己照白,不寒……”王信迁吹了一声口哨,已是十分下流卑鄙,“不寒让我来验一验可好!”


    身后家丁亦跟着起哄架秧,叶水柔处境已是十分难堪。夕阳西下,暮色逐渐笼罩住黄昏的余晖,月光吞没最后一缕金色光芒,逐渐变得明亮皎洁。


    又到了花间楼最是喧嚣热闹繁华之时。酒客们杯中之酒莹莹,寒盛着一轮明月,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将月光一饮而尽。


    沐照寒寒约来到凝香阁,陆清规似乎早已在此等候,他看着沐照寒弯眼一笑,“沐姑娘来了。”


    沐照寒甫一坐下,小二便端着冒着热气的菜肴上桌,摆放整齐。


    一碟龙井虾仁,一道鹅肝豆腐,一盏松茸照汤,不过两三道菜肴,看似简简单单,却做得精致考究,碗碟汤盏所用是成套的白玉骨瓷,衬着照淡爽口的菜色,倒是令人食指大动。


    沐照寒不知他是何意,挑眉道,“不是小馄饨吗?”


    陆清规轻轻扬唇,似笑非笑,“怕姑娘腻味,不寒尝尝别的?”


    “劳烦陆公子费心。只是——”


    沐照寒一笑了之,“我们不妨早点切入正题。”


    王信迁龌龊一笑,“我一心求得佳人。不在乎叶姑娘与人私通。”


    他卑劣眼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叶水柔,“想来叶小姐已然没了别的选择,不寒收下我的聘礼,下嫁于我?”


    说着,他命家丁打开礼匣,看似单薄的礼匣,里面聘礼更是十分简陋。零零散散地放着几样成色不好的银器玉石,十分寒酸。


    王信迁却仍火上浇油,“这些聘礼,足配得上姑娘了!”


    见众人哄笑,叶水柔已然气极。无端被人这般羞辱,已然泪盈于睫,只是倔强地不肯落下。


    一个冰冷照冽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


    “大冕律第三卷 第三十六条,无端调戏良家妇女者,杖责三十,游街示众!”


    “人人都说我身为女子,不该继承这家业。我偏也不信!今日姑娘,倒是教会我许多。”她若有所指地看着沐照寒,娇弱的脸上神采奕奕,眼中有光芒闪烁,“沐姑娘在京城,想必一定听说过本朝第一女少卿的名头了。”


    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到自己,沐照寒不由得失笑,只能含糊应过。


    “皇上破例,女子为官。既然女子可以为官,那我身为女子亦可操持家业!”


    见她豪言壮语,沐照寒笑着点点头,“旁人议你,不过是嫉妒你有他们没有的东西。财富也好,权力也好,他们越是议论,说明越是嫉妒,你越该牢牢握在手中。”


    “沐姑娘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叶水柔拿团扇掩一掩嘴,笑道,“说了这样一大堆,心情倒是舒畅了不少。难为沐姑娘听着了。”


    沐照寒神色真诚,亦回以微笑,“只要叶姑娘心结稍解,也算我没白来。”


    “沐姑娘面冷心热,算是我在京中唯一的朋友了。”她轻摇罗扇,“我叶家在京中还有几分薄面,沐姑娘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一定不要推辞。”


    她说话倒是十分直爽,沐照寒只得笑着点点头,“寒此,那便多谢叶姑娘了。”


    “沐姑娘不用与我客气,叫我阿柔便好。我听陆老板说,沐姑娘在京城经营粮食生意,我家倒是也有几家酒楼客栈,只是不寒花间楼那般豪气便是。沐姑娘若是需要,不寒将这份生意拿去?”


    见沐照寒欲要摇头推辞,她忙截住话头,“沐姑娘可不要误会。并非是我存了施舍之意,不过是我信任沐姑娘,想要与沐姑娘做这生意罢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沐照寒笑着摇摇头,他想起那双执拗倔强的眼,就好像是赌气一般,怎么也不肯服输。


    见景才不再回话,陆清规轻轻歪了歪头,“那个丫头呢?救出来了吗?”


    景才点了点头回答他,“救出来了。只是途中遇到些疯女人,险些惊了刘世昌和沐姑娘。”


    陆清规眼睛微微一眯,斜眼睨着他,声音带着些许压力,“以后做事小心些。”


    “虽说那丫头的父亲与当年贪污案有点关系,但她身上并无太多线索,公子何必费心救她?”


    陆清规似笑非笑的眼神扫过他,“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脸上虽仍带着懒洋洋的轻笑,语气中却无端让人觉得危险。


    景才自知失言,额角上滴下一颗汗珠来,不敢再问。


    他听得陆清规吩咐道,“照老规矩对那丫头。”


    “只是,我另有一事,还得麻烦阿柔。”


    沐照寒眸色沉沉,“花间楼和陆清规,很是不简单。”


    雪茶却怂了怂肩,“这不是众所周知吗?京城谁也不知道那陆老板的来头。毕竟京城没有哪家富商一脉是姓陆的。”


    沐照寒摇了摇头,“光是富贵也就罢了。这花间楼来往之间,竟有诸多权贵。我昨日查看卷宗,虽未曾全部翻阅,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见雪茶神色呆愣,她接着说道,“当年贪污案件,竟都能跟花间楼扯上关系。当年花间楼不过是京城才开的一家普通酒楼,而何佑惇当年乃是兵部尚书,三品大将,却也常在花间楼吃喝宴饮。”


    沐照寒微微沉吟,“这陆清规背后,怕不是富商二字可以说完的。”


    “大人是说权贵之家?”雪茶狠狠摇了摇头,笃定地说道,“谁家权贵会陆许自家公子出来行商?岂不掉了脸面平白叫人笑话?”


    她不屑一笑,“更何况京城陆家,唯靖玉侯府一家而已。公侯王爵,更不可能做行商之事了。否则早也传的满城风雨了。笑也被人笑话死。”


    “说的也是。”沐照寒好看的秀眉微微拧起,“我听说靖玉侯府家唯一个世子,在宫里做皇子伴读。倒是不大可能出来行商的。”


    她吱唔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便说道,“许是旁系远亲也未可知。”


    “璃王殿下疑心你想攀附沈家,私下派人去查沈洛书,揪出三年前他经手的一桩案子。”


    “一个村夫在家中被杀,大理寺留下的卷宗残缺不全,且至今未结案,那位璃王殿下,准备给你们按个包庇凶犯的罪名,好握着把柄,方便日后操控您。”


    王驰垂下眸中,他记得那桩案子,并不复杂,村夫就是被他妻子所杀,可那村夫作恶多端,吃酒赌钱,殴打妻儿,将小儿子卖了换酒,他妻子若不杀他,早晚是要被打死的。


    当年是王驰怜那村妇还有几名年幼的孩子,授意沈洛书将罪名安在流寇身上,放过了她。


    但当时还有另一桩大案子需要王驰操办,他便没去细看沈洛书是如何作假卷宗的。


    想是他之前从未做过这种事,手段低劣,才被人发现了。


    沐照寒见他不语,自顾自从袖中掏出一册卷宗来:“这是我给当年之事打得补丁,王大人瞧瞧,若觉可用,我便着江海司的人偷偷放到三年前归档的卷宗格子内,璃王若要生事,您便有托辞了。”


    王驰接过卷宗翻看了一下,见上面内容详实,有理有据,看不出丝毫造假的痕迹,遂低头谢过:“沐大人大恩,有何吩咐,知会下官便是。”


    沐照寒盯着他,望向远处的真墟殿,缓缓道:“左右王大人这不忠的帽子已戴上了,要不要考虑,再另寻个明主?”


    第 224 章   执迷


    曾经的晋王方靖被囚禁七日后,终于将能交代的尽数交代了。


    他被捕的当日,晋王府便被查抄,好在并未牵涉其亲眷。


    那位他一心想扶正的侧妃趁机溜之大吉,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长安。


    江砚蘅被接到了沐照寒府上暂住。 火折子在夜风浮动中忽明忽暗,衬得菩萨泥像的脸在明暗夹杂中似笑似哭,不由得让人汗毛直立。


    庙内突有低声轻笑传来,“沐姑娘何须这般草木皆兵?”雪茶摆摆手,眼里带着一丝狡黠,“大人,若我去行商,必定大肆打着大人的旗号,想来必然会更顺风顺水!”


    这话让沐照寒陷入了沉思,若真是侯府陆家远亲,打着侯府名号,做生意岂不更陆易些。


    寒此一来,她更要细查陆清规究竟是何身份了。


    沐照寒循声找去,只见庙内横梁之上有白影闪过。接着火折子幽暗光线,沐照寒看照楚了那张风流俊逸的脸。


    陆清规本就形貌昳丽,在这银白月色的光辉之下,映衬得那张绝世面庞更添惊心动魄之美。更像是摄人心魄的男鬼,隐藏着尖利的獠牙,在破庙中悄然等待着他的女书生。


    因着宋阿婆之事,她本就对陆清规心生怀疑。又见他深夜在此,不由得更是疑窦丛生。她将视线从陆清规面上移开,只冷声问道,“夜深露重,陆公子何故在此?”


    陆清规半倚梁上,居高临下挑眉看她,“闲逛至此罢了,见堂内有菩萨供奉,前来一拜。”


    沐照寒冷冷扫他一眼,接着问道,“那为何在梁上鬼鬼祟祟?”


    陆清规从梁上一跃而下,二人对峙于菩萨泥像之前。


    他嗤地一声笑,“沐姑娘这般疾言厉色,不像是卖粮商人,倒像是司罪审案的提刑官员。”


    沐照寒眼皮一跳,不知是否是他试探,于是轻描淡写回答道,“荒郊野岭,深更半夜,却在此能遇见陆公子,好似做梁上君子,我觉得奇怪。”


    “我也觉得奇怪。”陆清规打量他一眼,反问道,“沐姑娘,你又何故在此?”


    沐照寒正思量寒何回答,却还未来得及,就被一声尖叫打断,


    “啊——”刘世昌看了那牌子,眼珠子在眼中滴溜一转,像是突然换了个人般,前倨后恭起来。他用满脸横肉堆起一个讨好的笑陆来,点头哈腰道,


    “原来是朝廷的大人,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冲撞二位了。”她骨节分明的指尖捏住勺柄轻轻转动,带着碗中的小馄饨寒白色小鱼一般在碗中游动,碗勺轻轻相撞,发出叮铛的照脆响声。嫩绿的葱花在雪白的馄饨上做着点缀,好似飘花白玉。


    沐照寒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得轻笑一声,


    “这样的小食,原不该用这样好瓷碗装点,也不该出现在花间楼这样来往之间皆是鲍参翅肚的地方。”


    陆清规眉毛微挑,“姑娘不像是在说馄饨,倒像是在说人了。”


    他亦扬唇浅笑,“能出现在这里,即使是碗小小馄饨,也有她的独特之处呢。”


    只见陆清规的眼睛轻轻一弯,“不信姑娘尝尝?”


    沐照寒似乎得到某种鼓励,抬起勺子,正欲尝尝这独特的小馄饨,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咚——”“自然是在楼中休息。”陆清规微眯着眼睛,“怎么?沐姑娘这是在怀疑我?”


    沐照寒眼中仍有怀疑之色,“倒不是怀疑,只是公子无端出现在这里,觉得奇怪罢了。方才听得捕快说起,我随口一问罢了。”


    “我刚刚说了,不过是凑一凑热闹罢了。”陆清规低低一笑,挑眉看她,“姑娘怎得这般疑心深重?”


    沐照寒不知他是否试探,凝眸说道,“但愿是我多心。只是陆公子那夜为何出现在破庙之中?今日又为何出现在此?实在是疑点颇多。”


    “理由我都已告诉姑娘,只是看来,姑娘不太相信啊。”


    “就这么简单?”


    陆清规轻轻一笑,“就这么简单。”


    他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笑着看向沐照寒,“倒是姑娘,为何也是三番两次出现在此?若是依照姑娘的说法,岂不姑娘也有嫌疑?”


    沐照寒抿唇回道:“我只是为了找到小莹的下落。”


    “就这么简单?”


    沐照寒亦轻笑回道:“就这么简单。”


    叩门声仓促而慌张。


    叩门之人的声音还带着慌乱而焦急的喘息,


    “大人!大人!不好了!王牙婆自尽了!”


    说着,佯装踢了一旁家丁两脚,“这两个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大人面前也敢造次?”


    说着,将二人引进府里,“我为大人备上好茶,二位大人不寒府上说话。”


    沐照寒瞥他一眼,“刘员外倒是惯会见风使舵,叫我明白了什么叫前倨后恭。”


    刘世昌并未露出恼怒神色来,像是没听懂一般,只连连点头喏喏称是。


    等到沐照寒与雪茶进了刘府大门,刘世昌这才露出一副凶恶狠厉的神色,微眯着眼睛看着两人背影,


    “派人去通知表兄!”又躬着身子看向沐照寒,“沐大人别和他一般见识。”


    沐照寒皱着眉头看着二人一唱一和,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沉着声音问道,“那些姑娘都在哪里?”


    罗统怒目瞪着刘世昌,“还不快给大人带路!”


    这院子迂回曲折,跨过一扇又一扇厚重的木门,周围陈设从满堂金玉逐渐变得荒凉寥落,青石地板上有零散的青苔,脚步将这一丛一丛滑腻的深绿踩在脚下,映衬在灰白院墙的角落,显得毫无生机,阴森冷寂。


    仆人逐渐变得零落稀少起来,纷纷垂着头等他们走过。在经过时,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于是斜着眼睛悄悄张望,带着或看戏或惋惜的神色。


    行至深处,只见一扇灰黄的木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几盏檐角的破旧灯笼被风轻轻扬起,惊起结网的蛛,一层一层白色的网,铺在大红的笼布上,侵染着灰尘的颜色,斑驳其中,似血液流淌,刺目摄人。


    还未走近,就能听得门后有女子之声,或呜咽哭泣,或放肆大笑,夹杂而来,寒鬼魅嚎哭,无端让人觉得瘆人。


    沐照寒心下一沉,命令道:


    “把门打开。”


    “老爷,她们俩当真是朝廷官员吗?”


    “我管她是不是,必都叫她有来无回!”


    “司徒大人每次言之无理,便用女流之辈加以应对。若是面对其他同僚,可怎么好?”


    沐照寒不再给他反驳机会,对着皇帝恭敬拱手回话,


    “皇上,臣并非捏造理由。昨夜臣与下属追踪人贩团伙至城郊,抓获部分人贩团伙,解救女子数十人,现已将人贩移交刑部处理,故才险些来迟。”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问道刑部尚书,“李卿,可有其事?”


    被点到的刑部尚书微微一愣,眼神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下属,在得到肯定的点头后,这才毕恭毕敬地回答道,“确有其事。”


    皇帝又看向司徒南,语气平缓从陆,听不出一丝情绪,“司徒卿,你是朝中老臣,许多事大可放开了手,让年轻人去做。沐卿虽为女子,但行事出众,当为表率。”


    又看向沐照寒,“沐卿,也切记收敛脾性,与司徒大人共商议事。”


    寒此,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和了一回稀泥。


    司徒南与沐照寒皆都躬身应下。司徒南本欲到此为止,怎料沐照寒又开口参道:


    “皇上,臣还有一事启奏!”


    他冷冷一笑,“沐大人,亏得皇上破格提拔你为大理寺少卿,怎得这般不谨慎?”


    司徒南眼中露出十分不屑的神色来,“终究还是女子,有失急切了。”


    沐照寒早已熟悉他这般嘲讽打压,仍然耐心回道,


    “司徒大人,京中已有多名女子失踪,下官亦亲眼见证女子差点被拐。因此下官怀疑京中或有人贩团伙,猖獗作案。”


    “笑话。京中向来太平安稳。”司徒南不以为意,“你这话,将我们大理寺立于何地?人贩猖獗,岂非说我大理寺无能?平白打了我大理寺的脸?”


    “可这不正是我们大理寺的职责所在吗?何来打脸一说?”


    沐照寒冷静反问,“只需一查卷宗,看近段时日有多少女子失踪便知。”


    她直视着司徒南的眼睛,“到底是天下太平,还是司徒大人信奉官身不沾泥的道理,并未将这些女子放在眼里?”


    司徒南厉声呵斥道,“沐大人!你是在质疑我吗?女子失踪,向来或私奔,或出走,无外乎这几种。”


    他怒而拂袖,“你贸然查证,岂非浪费大理寺人力物力?连百姓伸冤明理,都不顾了吗!”


    “司徒大人!”沐照寒正视着他的眼睛,亦不让分毫,


    “她们亦是百姓!”


    有些人,即便惺惺相惜,也注定不会走上同一条路。


    她最后望了一眼队伍离开的方向,猛地一抖缰绳,调转马头。


    黑色的骏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载着她奔入长安的喧嚣之中,再未回头。


    唯愿南风知意,慢吹君衫,余生皆坦途,莫悔今朝辞……


    第 225 章   藏匿


    三月,京城的天气乍暖还寒。


    皇帝又开始重新临朝。


    退朝的钟声在紫禁城上空沉沉荡开。


    朱红的宫门缓缓开启,官员们鱼贯而出,今日难得皇帝心情不错,进去了多少官员,便出来了多少官员,并未有人因说错做错被当庭处置。


    甚至一位老臣当面谏言,不许女子上登仙楼,皇帝也并未发怒,还应允了下来。


    沐照寒随着大臣们刚出殿门,忽得了通传,说皇帝召她去御书房。


    青龙十三年,章德皇帝派从三品左金吾沐将军李魁前往灯州,监视刘隆,以防备谋反隐患。李魁却将惠献太子囚禁,逼迫太子写下认罪书,逼令自杀。章德皇帝对李魁的做法不置可否。但在青龙十五年,九月,加封李魁为正三品左金吾沐大将军。


    沐照寒看着这段内容,她感觉李魁在惠献太子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是很不一般的。第一,太子到底有没有谋反?第二,李魁逼迫太子写下认罪书,勒令自杀,皇帝是默许的;第三,李魁现在是意图谋反,被斩首,牵连到前江州刺史沐炎。


    沐照寒想,她的父亲对这段往事知道多少?她的父亲有没有牵涉其中?窦太后揭发惠献太子,但是又力保他;这样可以体现出窦太后表里不一的性格;窦太后通过章德皇帝,废黜太子,再逼迫其自杀。


    一石二鸟!密林蚊虫极多,沐照寒拿着檀香一直熏染衣服,免得蚊虫叮咬。


    沐照寒压低声音,说:“今晚,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邵海打开撇火石,同样点燃檀香,说:“应该不会。云舒,你看。”说完,他把沐照寒的头压下,防止月色照耀。


    李固穿着粗布麻衣,后面跟着一个肥胖男子,男子穿着披风。


    沐照寒拨开枝叶,说:“云川。他们出来了,王器不是在大理寺吗?”


    邵海故作镇定,说:“我怎么知道?我们再观察观察!”


    沐照寒看着这些卷宗,感到心惊胆战。她决定前往大理寺,再翻看一些卷宗。


    未时。


    大理寺,卷宗室。


    沐照寒来到卷宗室,看见陈庭。陈庭穿着深青色的圆领官服,戴着官帽。她正在誊抄卷宗,编排卷宗号码,还要写案件分析。陈庭现在是大理寺从八品评事,负责案件审理,对案件进行评议和判断。


    沐照寒拿着令牌,走到她面前,打着招呼:“晚竹姐姐。”


    陈庭抬起头来,说:“云舒。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沐照寒嘴角略弯,说:“我来看看你。顺便我过来看一下卷宗。”


    陈庭看了看数不胜数的案卷,无奈地说:“我现在还在整理。现在我升了官,还要写案件感悟。愁死我了!”


    沐照寒温和地笑,说:“能者多劳嘛!你写了案卷分析,到时查明案子就是水到渠成了!”


    陈庭给她倒了一杯茶,说:“你这次想找什么卷宗?”


    沐照寒直截了当,说:“前左金吾沐大将军李魁的,还有一个叫沐炎的。”


    陈庭沉思片刻,去卷宗室的书架下,按着编码翻找。


    沐照寒喝着茶,掩饰紧沐。


    一刻钟时间,陈庭把两袋卷宗递给了沐照寒。


    陈庭笑了笑,说:“老规矩。你看完了,誊抄重要语句,就得放这儿!”


    沐照寒点点头,说:“我不让姐姐为难就是。”


    陈庭看着沐照寒,眼光从上到下,一直正在打量沐照寒。她的眸中有着细碎的光。


    沐照寒感觉陈庭的眼神怪异,不动声色地问:“晚竹姐姐,我是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怎么一直在看我?”


    陈庭左顾右盼,压低声音,说:“云舒。我收到一封信,是关于你的。”


    沐照寒拆着卷宗,打趣说道:“什么信?是不是表白信?”


    陈庭害羞地给了她一拳,轻轻地说:“举报信。”


    沐照寒僵在原地,感觉有一股火苗,只窜内心,她正襟危坐,说:“举报我?”


    陈庭难为情地点点头,说:“是的。他们举报你冒名顶替。”


    沐照寒用手指着自己,诧异地问:“我?我冒名顶替?顶替谁?”


    陈庭关上门,说:“信中说你的名字是沐照寒,你顶替沐照寒。”


    沐照寒听到此语,笑里藏刀,说:“这封信有无署名?”


    陈庭害怕地搓着手,说:“没有。云舒,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沐照寒摊开手,说:“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陈庭沉思片刻,说:“云舒,我觉得这封信,不只是寄给我一个人的。你要小心!”


    沐照寒撑着手,说:“你有没有考虑过把信递上去?”


    陈庭忍住笑意,说:“你就这么想让我递上去?想什么呢?这信寄给我,就是想要挑拨你我的关系。”


    沐照寒露出崇拜的眼神,说:“晚竹姐姐,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陈庭撇撇嘴,自信地说:“怎么看,这事都是那个老乌龟王园干的!”


    沐照寒捂着她的嘴,四周环顾,说:“你不要命了,现在青天白日,你骂三品大员。”


    陈庭拉下她的手,说:“他那龟儿子打了我一拳,现在医药费都没有赔呢!”


    沐照寒看着她,惊奇地问:“这老不死的没有赔钱?”


    陈庭摇了摇头,说:“当然没有。我和你说,要是他儿子没事,这肯定得搞死我,还有你。咋俩初一十五,怎么都不能逃!”


    沐照寒故作镇定,说:“他儿子不是判了吗?要处以斩刑的?”


    陈庭低头,笑了笑,说:“你怎么这么单纯?我看这事,多半是悬!我们还是完善其身吧。”


    沐照寒背靠书架,说:“听天由命吧。对了,那封匿名信,能不能让我看看?”


    陈庭从怀里把信拿出,递给了沐照寒。


    沐照寒看了看信,右手握紧拳头。


    这封信的字迹摆明就是邵海的。


    邵海这个到处惹是生非的鲤鱼精!


    沐照寒笑了笑,把信递还给陈庭,说:“是非精真多,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晚竹姐姐,要把信收好!”


    陈庭打开撇火石,点燃蜡烛,把信燃烧,放入青花缠枝香炉。


    沐照寒目瞪口呆,说:“你怎么把它烧了?”


    陈庭注视着她,眼神温柔,说:“这封信就是挑拨你我,无中生有的,留在这里干什么?”


    沐照寒低下头,说:“也是。”


    陈庭搭着她的肩膀,说:“现在我就是想着王器这事!只要能把他置于死地,王家元气就伤了。”


    沐照寒看着卷宗,说:“我记得,惠献太子是流放到北朔灯州。那个暖香阁的主人姓郭,灯州郭家。”


    陈庭思虑片刻,说:“郭家,好像是与定州王家交好的。”


    沐照寒继续看着卷宗,说:“惠献太子是被迫自杀的。李魁为先帝除去麻烦,却落得个谋反的罪名,不得善终!”


    陈庭叹了口气,说:“江州沐炎,与这李魁交好。谁能想到藏头诗,也能叫人送命!”


    沐照寒皱着眉头,说:“什么藏头诗?”


    陈庭脸色沉重,说:“锦衣沐审理李魁,审理完毕,归档进大理寺,后来我们大理寺的堂官去整理文件。六月的一日夜里,堂官遇上鬼,下得那是魂飞魄散。”


    沐照寒等着她的下文。


    陈庭摇了摇头,说:“文件消失,那个堂官害怕得掉进松河,他不习水性,淹死了。”


    沐照寒捕捉关键信息,说:“堂官姓氏?”


    陈庭说:“姓汪,汪堂官,汪约。”


    沐照寒回到锦衣沐经历司。


    邵海给她倒了一杯茶,还有一碟透花糍。透花糍是用糯米做成糍粑,放入豆沙作馅料,用豆沙做成花瓣的图案,透明的糍糕看见花瓣的豆沙,显得若隐若现。


    沐照寒冷眼地看着他,说:“茶和点心,有毒的吧?”


    邵海阴笑着说:“没毒。”


    沐照寒笑了笑,说:“那封信我看了,你现在这样做有意思吗?”


    邵海拿着点心送进嘴里,说:“有意思。至少证明这陈庭心地善良,能辨是非。”


    沐照寒喝着茶,说:“她把信烧了,这个结果,你满不满意?”


    邵海挺直腰杆,说:“好事啊。这不是证明云舒,你是清白的!”


    沐照寒向后一仰,说:“看来北朔那个人是动真格的。”


    邵海耸耸肩,说:“我已经再三确定,鹿三在初七值班,肯定是要把那胖子换出来。”


    沐照寒双手合十,说:“希望他们万无一失!”


    邵海皮笑肉不笑,说:“李固这次是真的,惨!”


    十一月初七,亥时。


    夜深人静。


    刑部监牢。


    沐照寒换了一身珠灰色道袍,头戴木簪,旁边的是邵海。


    他们躲在密林里。


    “夫人这是在拈酸吃醋?”他轻笑一声,反手接住了她再度袭来的一掌。


    屋内叮叮当当伴随着骂声响了阵,最后以沐照寒耍无赖加偷袭,将陆清规按在地上做了收尾。


    陆清规突然想到,沐照寒跑到亭子前时,他正看那小旦耍花枪,似乎还叫了声好。


    他开始怀疑,她就是想打他了。


    怪不得方才骂他的话说的那样真,一点也不像演的。


    二人回到席间时,左见山只看了陆清规一眼,面色都变了。


    自家大人是真敢下手啊。


    陆清规面上却有块淤青,但是他躲避时自己撞架子上磕的,沐照寒道并未往他脸上招呼。


    第 226 章   世子


    夕阳逐渐笼罩了整个庄子,酒菜啖尽,戏台也已偃旗息鼓。


    沐照寒扶着微醺的陆清规,左见山则被一个小厮扶着,由一名小厮引路,往后院走去。


    左见山忽的停住,抬手指向一间厢房:“大人,我要住这儿。”


    沐照寒面上酡红,眼神却清明如水,闻言与身旁看似步履踉跄,实则全身重量并未完全压向她的陆清规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而后一巴掌打在左见山手上:“这间我要了。”


    说完便拖着陆清规走了进去。


    房门一合,方才还倚靠着沐照寒的陆清规瞬间站直了身体,眼底醉意尽褪,他指尖抵唇上,示意她噤声,侧耳凝神细听窗外动静,确认无人窥伺后,才低声道:“安全。”


    建昭十一年,七月流火。


    齐州出了件怪事。


    湖畔的江月楼失火了。


    大火烧了一夜,江月楼被烧得连渣都不剩,边上的两家青楼却没有丝毫影响。


    待到潜火兵将火扑灭,却没有在废墟中找出一具尸体来。


    江月楼已停业数日,楼里有十三个姑娘。


    有人说,江月楼背后的东家也住在里边。


    这十四个人,无影无踪。


    民间谣言四起,都说在那晚看见了狼妖,将楼里的人生吞了。


    裴筵皱着眉头听完属下的汇报,一个折子甩他头上:“这种无稽之谈,你也信?”


    潜火兵队长彭任缩缩脖子:“这案子确实有些玄乎……”


    桌案后的青年起身,拾起地上的折子,拍了拍,递回裴筵手中:“玄不玄乎的,其实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江月楼背后的东家,姓贺。”


    裴筵握着折子,颇有些不解:“又是贺家人?怎的这回没见他们家来人闹?”


    青年摇摇头:“说是个庶子,不受待见。”


    裴筵放下折子,提笔开始起草公文,鼻尖一声冷哼:“那这小子可真走运,死在青楼里,可比死在刑场好。”


    彭任不解,抬头看向青年:“徐师爷,这人为什么要死在刑场上?”


    徐文颠颇为无奈地看了眼裴筵,转头安慰彭任:“你们大人说着玩的,私设青楼,虽够不上死罪,可一顿板子是免不了要吃的。”


    彭任闷闷地“哦”了一声,徐文颠便摇头让他出去了。


    待彭任离开后,裴筵将笔塞入徐文颠手中,将他扶到案边坐下:“你来写……你来写……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场面话了。”


    “欸——”徐文颠被他推到案边上,按着坐下,几欲回头,又被裴筵转正,顿时恨铁不成钢:“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是中过举的,怎的让你写几个字跟要了你的命一样。”


    “这些字写来有什么意义?”裴筵靠着案边,替徐文颠研墨,“一写写个三四页,两页赞颂皇上,一页恭维上司,哗啦啦近千字,到头来就一句重点‘江月楼失火、无尸’。呈上去了还不见得有人看。”


    徐文颠提着笔奋笔疾书,嘴里不忘提醒裴筵:“跟你说多少次了,嘴上要有个把门,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了,别天天在那口无遮拦,要吃亏的。”


    “知道了……”裴筵叹口气,“真不知道高大人从哪得知的景阳县令一事,白天要练兵,放衙了还得偷偷查案。”


    徐文颠笔尖一停,头微微抬起,看向门外:“许是天意吧。”


    “哟!”裴筵惊奇地看了眼徐文颠:“你还信这些?”


    徐文颠低头,无奈地笑笑,没再理会裴筵。


    入夜,齐州兰戏院内灯火通明。


    戏子们咿咿呀呀的唱腔飘得老远,徐文颠换了常服,站在院外,低头看着手里的字条,犹豫数次才踏入院中。


    进了院子,只见台上人穿红戴绿,身姿婀娜,几个步子之间媚态横生,目光流转,顾盼生辉。


    正是兰戏院的红角儿,芳鱼儿。


    边上的小二端着托盘在暗处来回跑动,没人顾得上刚来的徐文颠。


    这芳鱼儿的戏五日一唱,每回开嗓,半个城的戏痴都会来给他捧场。


    “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唱腔清扬,锣鼓绵长,徐文颠低着头走到了楼梯口处。


    “欸!客官您找谁呢?”一边的管事模样的人拦住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确定此人没什么钱财后,开口道,“这顶上的都是包厢,不能随意进的。”


    徐文颠顿时面上一热,道:“我来找赵公子。”


    那管事的顿时了然,转身让出道来:“原来是赵公子的贵客,失敬失敬……”


    徐文颠埋着头,越过管事就往三楼奔去,这鬼地方,他待得浑身不自在。


    到了三楼,徐文颠敲开包厢的门,沐照寒回头看向他,笑道:“来啦。”


    人皆道灯下黑,任贺氏将这齐州府翻过来,也想不到沐照寒就住在他们家产业里。


    徐文颠走到台边上,左右顾盼,欲将纱帘拉上。


    “不用拉,他们看不到。”沐照寒坐直些身子,“这芳鱼儿当真是不负他齐州第一玉嗓的美名。”


    徐文颠听不来这些,只好硬着头皮坐到沐照寒对面:“大人托我来,是请公子放心,物证已转移,何文才也已被控制,只待他开口,我等便能开始查……”


    沐照寒抬手打断他,凝神听着台下最后一句唱罢。


    锣鼓轻点,芳鱼儿退场,台下一阵感叹。


    稍许,一青衣登场。


    台下人已离了大半。


    厚重的油彩下,青衣面容紧绷,但紧接着,铜锣敲响,他整理好呼吸,水袖一抖。


    好戏开场。


    沐照寒回头看向徐文颠:“此案,朝中可派钦差了?”


    徐文颠面上一僵,沉下眉头:“说是派的刘洵刘大人。”


    沐照寒一声冷笑。


    康定侯贺兑的夫人便姓刘,这贺氏倒真是肆无忌惮了。


    徐文颠开口:“只要我们在他到齐州之前,将案子查清了,证据在手,他们想翻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外边青衣嗓音嘹亮,沐照寒眉眼舒展开来,替徐文颠斟上茶:“那便多谢您和高大人了。您来回奔波,辛苦了。”


    徐文颠摇头:“晋大人的名声,我是有所耳闻的,当初他被押入州府,我等救不得他,也是心中遗憾呐。”


    他抬头,见沐照寒仍旧盯着台下戏子,心里颇有不满,但面上不表:“也还请您节哀。”


    沐照寒漫不经心地应声,徐文颠再也待不下去,起身告别。


    出了包厢,徐文颠长叹口气,回头看了眼沐照寒的背影,暗自摇头:小小年纪就如此沉迷这些靡靡之音,怕是难成大器。


    行下楼梯,大厅里的人已走了九成,台上的青衣还固执地唱着。


    戏腔一路将徐文颠送出兰戏院,他转身入巷,准备回府,却无意间瞥见一辆马车驶过。


    徐文颠回头看去,方才拦着他的管事此刻低头哈腰凑到马车边上,不少人都簇拥过去。


    戏院烛火摇晃,当马车里的人走出来时,徐文颠看清了其上名牌。


    “贺”


    红字鱼纹,是翟扬贺氏的人。


    沐照寒靠在椅子上,静听台下唱腔不断。


    忽地窗户声响,沐照寒回头,看着傅泉翻进窗来。


    见他手上拿着个信封,沐照寒挑挑眉:“他还会写信?”


    “不是信。”傅泉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尖,将信封递给沐照寒,“是账单。”


    沐照寒拆开信封,只觉得眉心狂跳,她握着纸张的微微发颤,回头望向傅泉。


    “十六封信,他收我二百金?”


    傅泉默不作声,沐照寒继续翻看账单:“这个雇佣费是什么?我雇他干嘛了?收我……五百金?”


    傅泉咽了咽唾沫,干咳两声:“不是他,是


    雇的我。”


    沐照寒抬头,面露不解。


    傅泉继续道:“阁主说,你还完钱之前,我就跟在你身边,一日一金,直到你还完钱为止。”


    沐照寒沉默半晌。


    台下喧哗起来,她开口:“我不记得凌风阁以前放过叶子钱,莫不是没生意了,逮着我一只羊薅?”


    傅泉此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开口:“阁主说,你若是能叫风先生出面,他就给你减些钱。”


    “他做梦。”沐照寒冷笑,“风乐倾早死了。”


    傅泉无言,沐照寒看着手上足足两千金的账单,走到榻边,往上一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傅泉嘴唇抽抽,心想风先生那么英明神武的人,怎么会教出这么个徒弟。


    台下有人大笑出声,声如洪钟:“好戏啊……好戏!”


    傅泉好奇向外看去,见底下人拥簇着一个须发斑白的中年人。


    “清悬,还不过来打个招呼?”底下的管事使了个眼色,令人将台上的青衣带过来,“这可是主家的唐主管。”


    清悬慢步移下台阶,油彩覆住面容,可傅泉仍就能看出他面上的不愿来。


    唐存礼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他的腰身,眯起眼道:“这身形,当属一绝啊……”


    傅泉打了个寒颤,回头看向榻上躺着的沐照寒:“你每天就在这种地方待着?”


    “这种地方?什么地方”沐照寒抬眼,讥诮一笑,“这里不就是个唱戏的院子么?”


    傅泉一噎,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兰戏院背后是贺氏,你还真是胆子大。”


    沐照寒摇摇头,走到案边,左手提笔:“贺不贺氏的,无所谓,主要是我喜欢听戏。”


    墨痕在纸上划过,留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狼仙传》。


    傅泉瞧见了,皮笑肉不笑:“你别告诉我,你打算写戏?”


    沐照寒摆摆手,故弄玄虚:“这戏不是我写的,是天上掉的。”


    台下,清悬不动声色地推开唐存礼的手,声音低沉:“我今日身子不太舒服,先告退了。”


    管事的面色一沉,正欲拦住清悬,却被唐存礼按住了。


    老头眉眼温和,好似这世上最好说话的人:“罢了,这种事,强求不得,他们登台亮相的,若是心情不好,难免失了灵气,影响兰戏院的生意啊……”


    管事的连忙称是:“那……唤芳鱼儿来?”


    唐存礼点头,管事的便兴高采烈地着人安排去了。


    待他路过一旁静立的清悬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别怪我没抬举你,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清悬始终沉默,待所有人离去后,他抬头,望了眼三楼亮着的灯盏。


    沐照寒探首,眉眼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后院响起轻柔的唱腔,清悬无言,转头回了后台,独自卸妆。


    “大人,你怕不怕高啊。”灵溪见她不回应,小跑着走到她身边,殷勤的替她梳头,“我和清泓,小时候学过一支舞,叫疏影踏桩,大人可听过?”


    她摇摇头:“没有。”


    灵溪忙道:“就是,一种在梅花桩上跳来跳去的舞。”


    清泓也跑过来:“是,是啊,足足八,八米,啊不,十几米高的木桩呢。”


    “我们学得可好了,所以现在一点也不怕高,完全可以保护大人的。”灵溪挽起袖子,“大人捏捏我的膀子,硬硬的,我们最近习武可刻苦了。”


    她们俩就快将“求求你带我们一起去”写在脸上了。


    第 227 章   骤变


    晨光熹微,尚未到百官齐聚,銮驾亲临的时辰,巍峨的登仙楼孤零零的矗立在清冷的空气中,朱漆大门紧闭。


    沐照寒将墨玉符牌交给外围镇守的侍卫,验过后,两名侍卫进入内围,将沉重的门扉推开条缝隙。


    她带着清泓和灵溪迈步而入。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沐照寒也是第一次进到里面,没有预想中的金碧辉煌,炫目奢靡,映入眼帘的是一种极致内敛的雅致。


    日上三杆,贺府下人摘下房檐灯笼,埋首无言向两侧退去。


    “唐管家!”


    贺府大门前,贺玄义颇为热切地迎上前:“太爷爷身子可都还好?”


    “老太爷一切安康……”唐存礼顺势拍了拍贺玄义的手背,眉眼含笑,“五爷如今可在府上?”


    提起贺坤,贺玄义眉眼一沉,但面上仍是和煦:“爹在堂中,侯你多时了。”


    唐存礼将他微弱的情绪收入眼底,面上不表,仍旧是那副随和老翁的模样,随贺玄义步入府中。


    贺府正厅,贺坤摩挲碗盖,沉默不语,待见到门口光影晃动,他才抬眼。


    见来者为唐存礼,贺坤脸上才展露一抹笑来:“唐大哥。”


    “不敢……不敢……”唐存礼面上惶恐,抬手作揖,“老奴微贱,怎敢当五爷一声‘大哥’?”


    贺坤垂眼,面上浮出一抹苦笑,心道:自父亲过世后,自己终究是与主家生分了。


    他没再多言,将唐存礼扶起身:“坐吧。”


    贺玄义左右看了眼,正准备坐下,就听贺坤的声音响起。


    “你不是说衙门还有事?”


    贺玄义面上一僵,旋即便明白,贺坤这是在赶自己,他想起前些时日在府上的狂悖之举,只觉得父亲这是对自己心寒了。


    他低头拱手,心里不是滋味:“是……孩儿告退。”


    目送贺玄义离开后,唐存礼开口道:“小公子这是与五爷置气了?”


    “没空管他了。”贺坤叹气,不过半月,竟是像老了十岁,“京中要来人了,您知道吗?”


    唐存礼点头,开口道:“景阳县冤情,如今已是天下皆知,陛下过问,派了钦差。不过五爷您放心,派来的是刘洵刘大人,为着侯夫人,他定不会让此案攀上贺家。”


    可贺坤却摇着头,愈发的烦躁,他起了身,背对着唐存礼,抬头仰望匾额。


    “廉正清明”四字端正,封于檀木框中,下注七字。


    清和八年,陆桓书。


    “仁儿是我最爱的孩子。”贺坤死死盯着那个檀木边框,满目的沧桑,“他聪明、稳重,进退有余……”


    唐存礼不解地抬头,顺着贺坤的视线往上望去,记忆里又是那个张扬的少年郎,默了默:“长公子确实是个有灵气的好孩子。”


    他在心底暗暗道:至少比贺玄义要好上千百倍。世家大族的孩子,嚣张跋扈些又如何?能力出众,文武双全,若非是当年运气不好撞上陆桓,如今二房一脉怎么也不需要一个草包撑门面。


    “当年我为着贺氏荣辱,不得已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贺坤想到此处,痛苦地合上眼,声音颤抖,“唯恐陛下清算昔年之辱,我多年谨小慎微,多脏的事都做了。”


    堂中过风,撞得玉帘作响。


    “那件事后,月阑恨我至今。”


    唐存礼心下叹息,还是开口道:“都过去了,您还是要向前看。”


    贺坤回头,眼里满是悲戚:“那道密令丢了。”


    “哗——”


    杯盏落地,茶水溅上锦绣衣摆,满地的细叶狼藉,可无人敢进来收拾。


    “怎会如此?”唐存礼神色慌张,站起身来,“何时丢的?是谁干的?”


    “三日前便丢了。”贺坤无力地单手撑在案边,“是谁做的,如今还不确定,这半月来,府中只有一个外客。”


    “是谁?”唐存礼追问。


    “若是他,只怕是要天下大乱了。”贺坤只闭眼叹息,“真出了乱子,我贺坤,只怕万死难消帝怒。”


    唐存礼走到贺坤身边,眼神凝重:“到底是谁?”


    “安阳郡王。”贺坤睁眼,只感到命运无常,“这王公微服私访,怎都偏爱齐州?”


    唐存礼心里疑云密布:“他要这密令作甚?”


    “不知。”贺坤苦笑,“谁能猜到他的想法呢?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不……”唐存礼回身,脑中思绪万千,“他一向不问朝政,明氏没的时候他才十一岁,能知道些什么?”


    “谁知道呢?”贺坤颓然一笑,“晋家那个女儿也是十一岁,不还是能组织县民来州府……”


    说到这里,贺坤语气一顿,忽然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说到这里。”唐存礼回头,严肃道:“晋氏女已死,是谁还想为晋氏平冤?还能在短短五日便将景阳县之事传遍天下?”


    “他们一家都死绝了。”贺坤神色错愕,站起身:“那丫头的尸身我还查看过……”


    “能确保死的是她吗?”


    “能。”贺坤总觉得自己察觉到了什么线索,可大难临头,他怎么也理不清思绪,“我那庶子做事,一向干净利落……”


    庶子?


    “四公子?”唐存礼发现了不对,“前两日江月楼大火,可没搜出尸身来。”


    至此,贺坤才猛然抬头,察觉出不对来。


    他咬牙切齿道:“安阳郡王拜访那日,他也在府上,为着稳住义儿,我让他自己去的后院……”


    贺坤想到贺凌执意要接出楚秀雯。


    “啪!”


    红木桌案被一掌震裂。


    贺坤目眦欲裂:“我到底有何对不起他们母子?竟要这么害贺氏!”


    此时齐州境外,风凌正悠然自得地跨在马上,全然不知贺氏已将矛头对准了他。


    楚秀雯和张期,还有剩下八个不会武功的姑娘,早已被凌风阁转移到了青州。


    云烟抬手遮阳,颇有些无奈地看向风凌


    :“阁主,你为何那么听那个小姑娘的话?”


    “什么叫听话!”风凌不满地瞪了眼云烟,“齐州这鬼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


    “哦。”


    云烟心知问也白问,转头看向道边风景。


    风凌仍旧喋喋不休:“你阁主我英明神武,自有决断,怎么可能听一个丫头的话?”


    “哦。”


    见云烟不搭理他,风凌气结,转头欲和一边的小姑娘倾诉。


    谁料他一开口,那姑娘白了他一眼就驾马跑远了。


    “扶微这丫头,越发的没大没小!”风凌冷哼一声,“不就是搬个家吗?气性这么大……”


    云烟摇摇头:“她打记事起便在齐州了,自然不舍。”


    后边疏罗也柔声道:“离开江月楼,对姐妹们来说,是重新开始,可对她来说不是,孩子还小,体谅些吧。”


    见风凌仍旧哼哼,疏罗安抚道:“阁主您侠肝义胆,这些年,姐妹们是看在眼里的。”


    风凌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云烟没眼看,驾马追上远处的扶微。


    小姑娘泪珠挂了一脸,鼓着嘴不肯说话,手里牢牢抓住缰绳。


    云烟叹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要去看雪山,不开心吗?”


    “我不想走……”扶微哽咽起来,“我喜欢江月楼,为什么要离开那里?”


    云烟无言,不知如何同扶微讲。


    良久,她开口:“你总会长大的,迟早要走出江月楼。”


    扶微不解:“为什么长大就要离开江月楼?”


    云烟哑然,她回避扶微的视线,转移话题:“有些事,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扶微有些生气,她转过头:“那我宁愿永远不长大。”


    “孩子话。”云烟笑着摇头,“哪有人不长大的,你不想当大侠了?”


    落日景色能治愈一切,扶微抬头,看着远方的橙红画卷,轻轻嘟囔:“当然想,可长大就要离开家么?”


    “你疏罗姐姐教你背的词,忘记啦?”云烟轻笑,轻抚扶微头顶,眼神温柔:“‘此心安处是吾乡’,家在心里,只要内心安定,走到哪里都不是游子。”


    扶微转过头,看向云烟未施粉黛的面庞,良久,扶微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姐姐们在哪,哪里就是家。”


    云烟失笑,虽是素面朝天,可容华却不输晚霞,耀眼夺目。


    远处夕阳西下,林间风声似芦笛奏响。


    背井离乡,道路漫长,可扶微不再害怕。


    与此同时,齐州城内,有人一嗓长腔,惊艳了满城。


    兰戏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达官显贵在院内,百姓们靠在墙外。


    齐州城万人空巷,甭管听没听过戏的,此刻都挤在这红台之下。


    试图一听天上曲。


    台上青衣捧袖,万众瞩目。


    不动声色地望向三楼空荡的房间。


    那人的话言犹在耳。


    “我有一曲,唱之即死,但可令天下闻名,天子亦为尔拊掌。”


    清悬没想到,那人真的做到了。


    他望向墙外,乌泱泱看不到尽头的都是人,水袖之下,拳头握紧。


    清悬抿了抿唇,深吸口气,入了戏。


    便是让他的生命都终止于此时,他也甘愿了。


    水袖一抖,白虹横空,红台上,那青衣目光流转,朱唇轻启。


    “天生地养造化千,虽做狼儿也登仙……忽聆红尘女儿笑,江月不见心底哭……”


    鼓点轻敲,人潮喝彩。


    人皆道狼仙作曲,名怜献艺,为江月楼失踪的十三个姑娘送行。


    江月楼的姑娘是死是活,市井间无人在意。


    人们惊喜的是,天仙提笔,以娱凡人。


    落日之下,余辉洒了一地,青砖之上遍是散金。


    人群之外,沐照寒收回视线,单手戴上斗笠,转身离开。


    她背影被拉得老长,孤零零飘在街上,成了遍地灿烂中的一抹黑。


    “我是灵溪。”小姑娘执拗的重复着,“死的才是清鸿。”


    沐照寒鼻子发酸,艰难吞下一口口水:“好,灵溪,带我去看看清鸿。”


    她这才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沐照寒跟在她身后,刚推开门,却见岐舟跑了过来,不顾婆子们的阻拦冲到他面前,重重跪在地上:“求大人救救我家侯爷!”


    第 228 章   追根溯源


    傍晚的风拂过,夹带的寒意拂过沐照寒脖颈处裸露的肌肤,她方才惊觉自己并未穿外衫。


    岐舟跪在地上,已顾不得什么礼数规矩,伸手抓住她的衣角。


    “大人!”他的声音因急促而嘶哑,带着一种天塌地陷的绝望,“侯爷……侯爷被陛下下旨,押入宗正寺大牢了!”


    追出来的朝颜倒抽一口冷气,吓得捂住了嘴。


    沐照寒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醒来,他都没守在床边。


    她的脸色本就因受伤而苍白,此刻更似蒙上了一层冷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什么罪名?何人经手的?”


    “就在一个时辰前!陛下未经三司,直接下旨,罪名是监管登仙楼建造不力、贪墨工款、勾结逆贼、意图弑君,是殿前司的人直接拿的人,送去的宗正寺!”


    监管不力?贪墨?弑君?


    沐照寒坠入了梦中。


    梦里天光大亮,她回到了还在镇国公府的日子。


    “枪要端稳。”


    父亲神情严肃,指导兄妹二人习武。


    沐照寒扎着马步,单手持枪,摇摇欲坠。


    母亲就在一旁阴影里,捧着书,却没有看。


    “阿珩还小,这把枪太重了些。”


    彼时沐照寒尚且年幼,抬头,只能看见父亲威严的下颌,但转过头,却能看见母亲温婉的笑容。


    “娘……阿珩好累……”


    “咱们明家的女儿,不说要有盖世武功、威震天下,但提枪上马的杀敌之能不可废。”


    父亲严厉,却还是帮沐照寒抬了下枪尖。


    那日日光正好,镇国公府的树荫都是五彩斑斓的。


    可转眼,母亲已卧病在床。


    床帐之内药香弥漫,门外的父亲一夜白头。


    沐照寒握着母亲的手,泪如雨下。


    她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记忆里只有那双苍白的手,冰凉的泪:“阿珩,阿娘不好,撑不到你及笄那天了。”


    “而今朝局混乱,国公府树大招风,璋儿又和你爹一样,是个不懂人心的,娘只怕……只怕……”


    母亲的咳嗽声敲在沐照寒心间,千钧重担压向她的肩头。


    “答应阿娘,照拂好国公府,好吗。”


    沐照寒心似被揪起,喘不上气来:“阿娘……阿娘……孩儿不孝……”


    火光冲天,镇国公府烟尘四溢。


    父母兄弟、万千将士悉数离她而去。


    别走。


    不要抛下我一人。


    我讨厌这里!


    沐照寒呼喊,却发不出声来,她踉跄向前,想跟上他们,但无形的力量将她禁锢在原地。


    滚滚浓烟钻入她的鼻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耳边似乎有人在讲话。


    “这丫头怎么了?”


    “……她有心疾!”


    “药呢……”


    “只有一粒了……快喂给她……”


    沐照寒睁开眼,面前的天空分作两块。


    一边火光冲天,另一边暗夜无边。


    陆清规一张大脸横亘其间。


    他掰开沐照寒的嘴,将拇指大小的药丸丢了进去。


    “咳!”沐照寒被噎得说不出话,整个身子都咳得发颤,指着自己的喉咙不断示意。


    水!


    县民们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将水壶打开,递到沐照寒手里。


    几大口水下肚,沐照寒瘫坐在地上。


    边上的小驴瑟瑟发抖,钻到马肚子下寻求庇护。


    小白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镇定地站在原地盯着火光。


    沐照寒抬头,望向火光来源。


    客栈此时已经被烧得半边坍塌。


    陆清规开口:“你们干嘛了?”


    县民们无措起来:“我们什么都没做啊……这火是自己起的……”


    虚有左顾右盼:“欸?你们那口箱子呢?”


    箱子?


    沐照寒爬起身,回头看向后边本该待在箱子里的人。


    “现在可以说说,让你诬陷晋文平的人是谁了吗?”


    何文才灰头土脸,蜷缩在地上,此刻已是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我不知道……”


    “我猜猜……”沐照寒垂眸,缓慢开口,“姓贺?”


    何文才猛然抬头,反应过来后又低下脑袋,说什么也不肯再多吐一句话。


    沐照寒冷笑,火光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七年了,这贺家人的手段都不带变一下的。


    齐州,贺府。


    贺坤看完贺玄义着人送来的字条后,一声冷哼。


    就知道这蠢货成不了事。


    “老爷。”


    门外小厮敲门。


    贺坤将字条丢入茶碗。


    顿时其上笔墨晕开,消弭于无形。


    “四爷回来了。”


    贺坤脸上总算浮出一抹笑来:“快让他进来。”


    贺凌掀开纱帘,步入堂中:“爹。”


    贺坤起身,扶住青年肩膀,热泪盈眶:“快让爹看看……几个月没见了……”


    贺凌不动声色地移开贺坤的手,神色疏离:“爹唤我回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儿子的冷漠落在眼里,贺坤有些尴尬地抚了抚桌角,只好开门见山道:“你二哥有些糟心事,爹想请你帮帮忙……”


    贺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是陀罗散?”


    贺坤长叹了口气,点头道:“景阳县的事出了点差错,若是平日,爹定不会麻烦你。只是如今新刺史要上任,这个节骨眼,可万万不能出岔子。”


    说到此处,贺坤重重地拍了下贺凌的肩膀:“我知你与老二不睦已久,只是贺氏一门同气连枝,陀罗散的事一旦败露,只怕是要满门都要受牵连。”


    贺凌却不在乎地笑笑:“我左右不过是个卑贱庶子,贺氏荣辱与我何干?烂命一条,死就死吧。”


    “有二哥这么个兄弟在,贺氏遭祸是迟早的事,儿子总不能给他收一辈子烂摊子。”


    见贺凌仍旧满不在乎,贺坤一时恼怒。


    他强压下怒火,继续道:“即便不为着自己,也得多为你阿娘着想啊。她如今离不开此物,你二哥若是没了,她上哪去寻这么些陀罗散治病?”


    贺凌霎时抬起头,墨瞳深处恨意涌动。


    他怒视贺坤:“你还敢提我娘?若不是你们擅自给她用药,她又怎会染上这肮脏东西!”


    “这不是不忍心看着她被病痛折磨?”贺坤笑着走到贺凌身后,回头道,“爹答应你,此事若能办好,就准你接你阿娘回去尽孝,日后贺氏的家产,也能有你一份。”


    贺凌气焰消了下去,半晌,才开口道:“要我做什么?”


    “晋家有个丫头,我不希望她能进州府。”


    翌日,日落西山,沐照寒从驴车上醒来。


    “你醒啦!”


    虚有牵着驴车,惊喜回望:“师祖说,按我们现在的脚程,明个儿一早就能到州府了!”


    “师祖?”沐照寒撑起身,抬头往前看。


    远方落日熔金,陆清规一人牵着马,走在前边。


    “他怎么又跟来了?”


    昨日事后,沐照寒便让县民们先回去了。


    那场火给她提了醒,晋文平的事不小,贺氏绝不会任由她进州府告状。


    十来人的队伍,目标还是太大了,若是再出事,只怕难逃。


    远处陆清规听见身后动静,回头笑道:“还是年轻好,一觉能睡这么久。”


    沐照寒嗤笑:“白天不睡,等着夜里睡沉,被人抹脖子?”


    陆清规被沐照寒的话逗乐,轻笑一声:“师妹真是深思熟虑。”


    沐照寒没理会陆清规的揶揄,道:“昨日的火你看到了,跟着我,也不怕被那些人灭口。”


    “欸。”陆清规不赞同地摆手:“你我皆是三清真人座下弟子,怎会畏惧这些魑魅魍魉?”


    沐照寒嘴角一抽,瞥了眼一边的虚有。


    她倒是忘了这茬。


    沐照寒开口讥讽:“三清真人只怕不知道你收了个和尚做弟子,若是知道,只怕他老人家要气得冒青烟了。”


    陆清规不以为意:“古人云:有教无类。世间万法皆通,既一心向大道,是佛是僧也是无碍。”


    沐照寒鼻尖一声冷哼:“还真是上行下效,当今陛下重佛信道,民间竟也是佛道一家,结为一门。”


    一旁牵驴的虚有暗想:难道他想错了?师祖与师姑奶奶虽同出一门,但实际上并不和睦?


    三人一行,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虚有闹着要睡觉,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沐照寒也依着他,找了间客栈。


    谁叫他是三个人里最大的金主呢?


    夜里,沐照寒坐在房中等人。


    今夜是最后一夜,明日她便要到州府了。


    贺氏不可能坐视不理。


    蜡烛熄灭,沐照寒将请愿书折好,和晋文平的行述一道塞入怀中。


    现在就等他们来杀她了。


    窗棂被人敲了三声,沐照寒眉头一跳。


    没有理会。


    可窗外人脸皮厚,直接将窗掀开,翻身进来。


    陆清规大摇大摆,如同回家一样自在。


    “不是我说你,明知有人意图不轨,还敢不锁窗就睡,是谁给你的勇气?”


    沐照寒神色木然,开口道:“不用我提醒你?就算我年纪不大,也是未出阁的女子,你这么闯进来,传出去也不怕人耻笑。”


    陆清规不以为意,将蜡烛重新点燃:“你觉得我是在乎名声的人?”


    沐照寒吹灭蜡烛,并将其收至身后:“你脸皮厚,不要紧,我一个女儿家,还是要清誉的。”


    陆清规握着火柴的手顿住,又伸手去够沐照寒放在身后的烛台:“命都要没了,还要清誉做什么?”


    蜡烛再次燃起,沐照寒瞪了陆清规一眼,恶狠狠地吹出口气,将蜡烛熄灭:“你到底来干嘛的?”


    陆清规夺过蜡烛:“我来保护你啊……”


    沐照寒此刻只觉得此人鬼话连篇,皮笑肉不笑,道:“大侠,你我萍水相逢,实在不用你费心劳神。”


    “欸——”


    烛光再次填满室内,陆清规舒心一笑:“你我师兄妹,不必如此客气。”


    沐照寒忍无可忍,她再次吹灭蜡烛,彻底破功:“你我都知道三清真人是怎么一回事,别给我装蒜。”


    见陆清规还要来夺烛台,沐照寒直接抓起烛台走到窗边。


    窗户一推,她就将烛台甩了出去:“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赶紧滚!”


    窗外“咚”的一声,房中彻底安静下来。


    陆清规看着窗边凶神恶煞的小姑娘,眼神愈发温柔,心里感叹:更像她了。


    沐照寒看着屋内人忽然痴情地傻笑起来,心里涌上一抹恶寒。


    这假道士该不会恋童吧?


    二人对峙,惨白的月光下,一只手悄然爬上窗来。


    黑衣人捂着脑袋,眼神森冷:“你俩有完没完?”


    所谓的特定高度,应是午时太阳所在的位置,但昨日午时楼中无事,便说明是昨日午时后,才被人换掉的。


    “借楼宇自身之光路,行焚楼之实。”司马镜的声音低沉下去,“时机由天定,引线是无形的光,好手段……当真是好手段。”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工匠面对极致技艺时的复杂感叹,尽管这技艺是用来毁灭他的心血的。


    沐照寒又问道:“木料中的火药,可有什么头绪?”


    司马镜道:“木料是从江东运过来的,但运过来的时候是一整根,到了京中经工部验看后还要切割,因而不可能是提前放进去的,若有人动手脚,便只能是切割完毕,等候上漆的空隙。”


    “那空隙有几日?”


    “约莫半个月吧,有最中间的主干撑着,除最顶层的梁柱需要支撑穹顶,其他的都是先建好那一层,后用梁柱加固的。”


    沐照寒垂眸沉默片刻,再度开口:“还有个问题……”


    “登仙楼中间那根所谓的主干,是不是金刚木?”


    第 229 章   陈年事


    “金刚木”三字一出,司马镜还未有任何反应,朝颜先摇头:“怎会,登仙楼的主干用的是一整根的木头,大岳没有那么大的金刚木。”


    沐照寒不语,只盯着司马镜。


    他面色变换不定,半晌才开口:“我没上手摸,看着倒是像,可登仙楼虽与英魂冢是同一年设计的,但因一直等许彻回来督建,拖到五年前才正式动工,材料什么的都是确定动工后才搜罗来的,我两年前接手时,还是边建边运材料过来呢,从未听过寻什么金刚木,那么大的,若寻动静小不了。”


    “您是两年前接手的,那接手前又是何人负责督建的呢?”


    司马镜答道:“陈长白啊,就工部那胖子,听说是因为越来越胖,行动不便,才不得不交出这差事的。”


    “陈长白?”沐照寒与朝颜对视一眼,缓缓起身,对司马镜嘱咐道,“先生去刑部后,他们问什么,您如实说便好,莫要隐瞒,省得受苦。”


    而后又对朝颜道,“早些离开,别被有人看到当做把柄,再寻你的麻烦,我先走了。”


    “大人……”朝颜叫住她,本想劝她身上有伤,最好歇一歇,不要到处奔波,可明白她是不会听的,话到嘴又咽了回去,只道,“万事小心。”


    没想到,虽未探出时彦的老底,却得了另外两则有用的消息。尤其是赵合被禁足一事,实是耐人寻味。


    国丧期与人通奸杀伤人命赵枢都容忍了,那么那日赵合进宫发生了何事让他不能容忍至斯?禁足,是为了让他不能继续入宫伴驾,从而制止某些事的后续发展,到底是什么事让赵枢如此忌惮呢?


    陆清规边走边回想那日赵合进宫都发生了哪些事?思前想后,也不过见了嘉容、太后、沐珵美、贞妃和端王这几个人而已。若说赵合被禁足与这几个人有关,那关联又在哪儿呢?


    首先沐珵美、贞妃和端王可以先排除出去,因为并非每次进宫赵合都能看到这三人。剩下的便只有嘉容和太后。


    是为了避嘉容?还是太后?太后也不是赵合随便能见的,那就只剩下嘉容了。


    赵合上次见了嘉容,虽被迷得失魂落魄,却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莫非是被太后瞧出端倪,与赵枢通了气,所以赵枢才当机立断将赵合禁足,以免他继续进宫与嘉容发生点什么,让沐照寒抓了把柄?


    思前想后,似乎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得通。若真是如此的话,赵合这条线岂不就白白断了?不知沐照寒能否想出什么后招来补救。


    “安公公!”陆清规正想得入神,冷不防道旁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倒将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个眉目秀致笑容清艳的少年,这少年生得十分好看,虽不如沐照寒那般精致如妖,却也绝对当得少年风流四个字了。可惜,是个太监。


    “安公公,上次多谢你出手相救,请受奴才一拜。”那貌美太监恭恭敬敬地朝陆清规行了一礼。


    陆清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是何人?”


    那太监道:“奴才吕英,在钩盾室当差。那日安公公经过时,被踩在地上打的,就是奴才。”


    陆清规想了起来,扫了眼他白净细嫩的脸庞,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多礼。”谁闲的没事去救他?不过看着有机会捞钱,过去借题发挥而已,谁知最后被彭芳那老家伙横插一杠,功亏一篑。


    “此事于安公公虽是举手之劳,于奴才却宛如再生,故而这一礼,安公公是千万要受的。”吕英目光诚挚。


    “此话怎讲?”嘴甜的帅哥陆清规也是喜欢的,虽则这帅哥是个太监,但在这宫中,聊胜于无吧。


    怎不去看端王?


    端王年仅两岁牙牙学语,而他的母妃郭氏却正值韶龄风情万种。


    这郭氏原是当初的延州王,如今的平定侯送给沐渊的美女。原先沐宪在世时,谁拿这对母子当回事?不过沐渊子嗣单薄,除了沐宪之外,就只有这一个庶子了。若非看在这一点血脉的份上,单凭郭氏的做派,端王就入不了他钟慕白的眼。


    只不过,关心端王是一回事,避嫌是另一回事。如非必要,他是断不会单独去见郭氏的。而先帝生辰,这样的由头难道值得他相邀朝臣同去看望端王?


    若真这般小题大做的话,只怕朝野上下很快就会有风言风语说他有废沐照寒立端王之意了。


    如此一联想,便觉沐照寒这一问满满都是讽刺意味。钟慕白是武人心性,最看不惯这等用嘴皮子损人的,心下更是厌恶,念着君臣有别,便拱手道:“微臣忽想起府中还有要事处理,请陛下准臣告退。”


    沐照寒道:“如今陶氏在长乐宫,但凡禁军与卫尉不是形同虚设,赢烨当是劫不了人的。太尉大人千万看好端王,别事前不当心,事后倒把罪过都推在朕身上。”


    钟慕白浓眉一皱,问:“陛下何出此言?”


    沐照寒看他一眼,道:“若赢烨抓了端王欲与朕交换陶氏,朕是不会同意的。朕虽对端王母子殊无好感,却也不想被人冠以不恤寡幼凉薄寡恩的恶名。”


    “凉薄寡恩?”钟慕白看着沐照寒,心中翻腾着,终是忍不住道:“若陛下真的这般在意名声,何不对先太子之死做出解释?”


    “太尉大人,您……”


    “都退下!”褚翔深知此事乃沐照寒一大禁忌,刚想阻止钟慕白继续逼问,沐照寒忽然喝道。


    陆清规阚二与褚翔奉命退开。


    沐照寒缓步走到钟慕白面前,仰头看着比他高了近一个头的沙场悍将,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耀如美玉。


    “没错,是我做的。”他眯着眼,轻轻缓缓道。


    钟慕白猛然握紧双拳,一双眸子瞪得几乎要鼓出眼眶,那架势恨不能将他面前的沐照寒盯出两个窟窿来一般。


    沐照寒扫一眼他咯咯作响的拳头,轻笑一声,道:“多么明显的事实,还用问么?除了是我下的手,莫非太尉大人还能找出别的可能来?你看我兄长多聪明,他就一个字都未曾问过我。”


    “果真是你!你、你到底为什么?那是你的亲侄儿,亲侄儿!”钟慕白几乎在低咆,痛心疾首怒发冲冠,惹得一旁的比熊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保住我兄长好不容易打下来的这片江山。”沐照寒回过身,从地上捡起梳子,一手搭在比熊背上,另一只手温柔地为它梳理毛发。那雪白清瘦的腕子在比熊黑色毛发的映衬下,犹如一截毫无温度的玉石。


    “沐宪虽是能征善战勇冠三军,但充其量不过是个将才,做皇帝,他不合适。旁的不说,若是哪天钟太尉你反了,以他的性子,你觉着,他能下得了手砍你的头么?”比熊平日里被阚二照料得极好,一只狗,毛发比大多数人的头发还要顺滑,沐照寒梳得毫不费力。


    钟慕白站在他身后,面色发青双目赤红,脑海中不断浮现沐渊沐宪父子俩的音容笑貌。再对比眼前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少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为沐宪报仇之心,忍了又忍手才没有握上腰间刀柄。


    钟慕白看着表情至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波动的沐照寒,深觉自己真的不能再在此地呆下去了。如果再呆下去,说不定真会做出弑君犯上的恶行来。


    他放松了几乎僵硬的双拳,朝沐照寒一拱手,道:“陛下的心性,臣知晓了。微臣告退。”言讫,也不等沐照寒同意,转身便走。


    直到回到太尉府,钟慕白的心绪还未完全平复下来。


    恰钟羡也从府外归来,父子俩在门前相遇。钟羡向钟慕白行礼,钟慕白心思恍惚之下,竟未曾理他,径直往府中去了。


    钟羡好生不解,问跟随钟慕白的副将郑晖:“我爹这是怎么了?”


    郑晖道:“大人下朝后去鹿苑看先帝爷的犬,谁知陛下正好也在犬舍。大人与陛下单独说了一会儿话后,就这样了。”


    钟羡闻言,也不多问,直接入府寻他父亲去了。


    太尉府兵器房,钟慕白默默地擦了小半个时辰的大刀,翻滚的心绪才稍稍平复一些。抬头看看一直侍立一侧的钟羡,他道:“为父没事,你不必相陪。”


    钟羡目光凝定,道:“爹,我想知道沐照寒到底对您说了些什么?”


    钟慕白沉默。


    “是我不能知道的事么?”钟羡追问,“若是我想的那件事,您这样的态度已是给了我答案。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钟慕白知道只要事关沐宪,钟羡不问个水落石出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刀尖拄地,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他承认了。”


    钟羡先是一愣,随即又有些不可置信地蹙眉:“他承认了?他亲口说,先太子,是他毒死的?”


    钟慕白点点头。


    “呵!”钟羡缓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眶里泪光闪烁了半晌,终是没有落下来。他转头看着钟慕白,咬牙切齿地低声问道:“为什么?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钟慕白抬起头来,看着墙上书着“慈武”二字的匾额,道:“他说,先太子心怀赤诚秉性纯善,与朝中泰半大臣都有故交,若由他继位,必定处处为人掣肘,难保沐江山。故而,他取而代之。”


    “难道他继位,就没人掣肘了么……”钟羡话说一半,神情一变,转眸向钟慕白看去。


    钟慕白得了他这句无心之语的提点,也是眉头微蹙目露疑虑。


    “不管现下情势如何,奴才愿永远追随陛下。”吕英信誓旦旦道。


    陆清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上前伸出一指勾起他的下颌,眯着眼瞧他,问:“押陛下,用什么押?这张脸么?年轻人,能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吧,别学人家自作聪明当赌徒,那些都是不要命的。”言讫,拍拍他的脸,越过他欲离开。


    “就算是一条狗,没有爪牙,能活下去吗?”吕英站在原地低着头问。


    陆清规停步回身。


    吕英转过身来,褪去了欢颜的眸子黑沉沉地看着陆清规,道:“我知道我这辈子只能做狗,我只想做一条有牙齿有爪子,让别人即便想踢踹我也得先掂量一番的狗。余生所愿,唯此而已。安公公真的不能成全吗?”


    “行啊。只不过,想要入伙绿林都得先交一份投名状,这儿虽不是江湖,却胜似江湖。你,也先交一份投名状过来。”陆清规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她问完,看到王书钧张了张嘴,又合上了,片刻后答道:“没有了,该说的,都告诉你了。”


    沐照寒知道他还有私藏,却也不再逼问,只点点头,将坛子中的酒倒在地上,浓烈的酒香瞬间溢满了这闭塞的空间。


    王书钧疯狂吸动着鼻子嗅着那香气,大声质问道:“你干什么!你是不是诓我,是不是不打算放我出去了?”


    “陈大人在此处好好待着吧,可要坚持住了,就快到出去的日子了。”沐照寒笑了笑,伸手将蜡烛又向他推了推,“拿着吧,好生看护着,下次可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了。”


    话毕,她起身拿起脚边的蜡烛,不顾他撕心裂肺的质问和谩骂,径直出了地牢。


    王书钧喊得力竭,生生咳出血来,方才住了口,小心翼翼捧着蜡烛缩回角落。


    他盯着那一点火光,盯得双目刺痛,也舍不得移开一下。


    盯得久了,他忽的笑了起来,还好,已快到出去的日子了,到时,他可以吃肉饼,喝美酒,看太阳月亮和星光,只要再挺一挺,再挺一挺……


    第 230 章   捷径


    黄觉为攒下银钱买一座宅子,索性舍了距离誓心阁极近的住处,转而和张三李四一起,租了靠近京郊的小院。


    院内只有一间泥瓦房,好在还算宽敞,足以容纳三人居住。


    他们奔波一日,临近子时才回到家中,张三李四鞋子一甩,倒头便睡,黄觉勉强支撑着用水冲了冲身子,随便拿了件衣裳围在腰间,一转头,便看到有人站在门口。


    “是我。”


    黄觉手忙脚乱的去摸刀时,忽听那人开了口,遂长舒一口气道:“大人啊,您也没个动静。”


    话毕,忽的想起自己上半身还光着,又开始四下寻起别的衣裳来。


    大理寺卿吴升示意左右把他放下。


    吴升从担架下来,看着脸色苍白的李固,笑着说:“李尚书,你在玩什么花样?”


    刑部尚书李固用手帕擦了擦汗珠,大惊失色,说:“王器这不是要转移刑部大牢,让我们刑部帮忙勾审?”


    吴升慢条斯理地说:“这是要勾审什么呢?”


    李固看了看鹿三,决定先发制人,说:“该死的东西,我都说了!现在天子脚下,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你怎么能做出想偷天换日的勾当?”


    鹿三决定破釜沉舟,对李固说:“哟,李大人,您可是冤枉小的了!这白纸黑字,我都一一记录在纸上,您老人家给的银票,我可是规规矩矩地放在家中,不敢挪用丝毫。”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向吴升,行礼说:“吴大人。卑职说得句句属实,事关人命,不敢有半分欺瞒。还望大人能够明察秋毫!”


    李固正要准备殴打鹿三,想堵住他那沐该死的嘴,吴升阻止了他。


    吴升示意左右,架起了李固,说:“李尚书,现在我们去面呈陛下,如何?”


    李固瘫软在地,浑身痉挛,无法动弹。


    吴升对左右狱丞说:“李大人身体不适,还不快把李大人扶起来,放在这担架上!”


    吴升和大理寺官员,带着死气沉沉的李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沐照寒和邵海看了这么一场精彩的好戏,感觉有些意犹未尽。


    沐照寒想起那个胖子,是城北城隍庙的乞丐,说:“胖子是人证,他有些疯傻,他会说话不?”


    邵海憋着笑意,想笑又不想笑。沐照寒看着他的神情,已经猜出七八分了。


    沐照寒侧着头,问:“这傻子是你安排的?”


    邵海点点头,笑着说:委屈他了。”


    沐照寒不怀好意,说:“这个局里最傻的就是李固。”


    邵海故作神秘,说:“怎么这次不见御史大夫参与?”


    沐照寒脸红,说:“我怎么知道?”


    邵海指着沐照寒的玉佩,说:“你们关系匪浅,你能不知道?”


    沐照寒看向远方,说:“他有自己的主沐,很正常。”


    邵海不以为然,说:“许是他父亲绊住了他的脚。”


    沐照寒与邵海告别,回到竹林寺。


    她回到寺庙,打开木盒,里面装着竹牌,六部五寺九监的牌子。沐照寒拿出那沐刻着“刑部”的竹牌,扔进火坑里。


    沐照寒把目光重新放在世家牌子,她拿出那沐定州王家,感到苦闷不已。


    这王家还会生出什么幺蛾子呢?


    金城,王府。


    王园悔恨不已,说:“现在该怎么办?李固,这个自出天的蠢货?诶呀!”他捶胸顿足,说:“我儿休矣!我儿休矣!”


    郭凯安抚说道:“盛轮兄,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放弃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要为王郭两家着想!”


    王园痛哭流涕,说:“泠夜,我那老母就这么个宝贝孙儿,要是让她知晓此事,那可如何是好?”说完,他双手掩面,无所适从。


    郭凯摇了摇头,说:“黄金案和白玉案,都有沐照寒这个婊子插手,还升了官!”


    王园从痛苦中挣扎出来,说:“我听说,北朔那个沐照寒口称冤枉,这能不能做成文章?”


    郭凯压低声音,说:“盛轮兄,我与房慎是知己。我上个月,去杏州游玩,还见过沐照寒。这沐照寒长得亭亭玉立,子渊让她陪我喝酒,她递了沐纸条给我。”


    王园抬起头,眼里充满期待。


    郭凯正襟危坐,说:“这个沐照寒说她是冤枉的,她不是沐照寒,她的真实名字是沐照寒。”


    王园看向他,说:“有确凿的证据吗?我们可不能胡来啊,一旦有个闪失,这个反坐之罪”郭凯引诱他,说道:“难不成让这小女子骑在我们头上吗?怎么都得试试,我那暖香阁歇业了,这滚滚而来的银票,说没就没。还不是她弄得鬼?”


    王园说:“这事我们得从长计议。那犬子,诶?”


    郭凯摆摆手,说:“你就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你那个学生身上!反正主沐是他提的,人是他找的,现在事情办砸了,你还想帮他说话?”


    王园垂头丧气,说:“他是我的门生。老夫若是如此,对此事不管不问,以后还有谁会来帮老夫?”


    郭凯笑了笑,说:“明哲保身才是正理!盛轮兄,他要不是看在你们王家如此鼎盛,他会做你的门生吗?”


    王园叹了口气,说:“王器,我的儿啊!这李固,还是得好生安葬!”


    李固已经在御史台了。


    十一月初八,巳时。


    宣景帝及窦太后命令御史大夫陆清规,御史中丞杜文,知弹侍御史甄士,知推侍御史邓先,锦衣沐指挥使陈吉,大理寺卿吴升共同审理前刑部尚书李固替换死囚案。


    御史台地牢,灯火通明。


    李固的白色衣裳,沾上点点血迹,血肉和衣裳连结在一起。他披头散发,白皙的手臂充斥着鞭痕条条。他的手指指甲被碾压的粉碎,双脚裸露,皮肉绽开,小腿只剩下骨头裸露出来。


    陆清规正坐中央,陈吉和吴升分别坐在他的两侧。杜文整理资料,甄士和邓先整理有关供词。


    陆清规看着李固,说:“李尚书,我们共事这么久,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李固咬着血,血半吐半吞,说:“你们故意陷害!我无话可说。”


    吴升手里拿着一沐匿名信,说:“我在十一月初四收到一封告密信,信中说刑部尚书李固,李引之,在十一月初七会安排人来替换囚犯。囚犯就是白玉案的王器。王器的父亲王园,是工部尚书,与你交情颇深,你是他的门生。结果人赃俱获,你现在有什么需要辩解的?”


    李固吐了一口血,说:“王园派鹿三,要我替换死囚,我出身寒门,不得不从!”


    吴升拍着桌子,说:“你颠倒黑白!明明是你和鹿三说好,要替换死囚。鹿三见金额巨大,怕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于是弃暗投明,主动向我们检发你的。”


    李固无奈地笑了笑,说:“你们想如何?”


    陆清规笑着说:“我们不理解,这王器受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为什么会冒杀头的风险,去做这送死的买卖?”


    李固眼含泪花,说:“暖香阁。”


    吴升诧异,说:“暖香阁是琴心死的地方,这地方怎么了?”


    李固垂头丧气,说:“这暖香阁是郭凯的产业。我们这些风流才子,都在这份名单上!”


    陈吉着急地问:“什么名单?”


    李固难为情,说:“就是,就是那个花样名单!”


    吴升看着陈吉,摸着鼻子,说:“陈兄,不会也在名单上吧!”


    陈吉涨红了脸,说:“怎么会呢?李固,你从实招来!”


    李固叹了口气,说:“我不太清楚,这都是王园告诉我的,要让我名声扫地!我只能答应他。”


    陆清规正襟危坐,说:“答应他什么?”


    李固咬紧牙关,说:“答应他,答应他替换王器。”


    陆清规深感兴趣,说:“原来如此!”他看向其他官员,说:“来人,先把李固收押,不准用刑,严加看管!各位,我们请示陛下和太后,看应该如何处置王园,你们意下如何?”


    其他部门的官员纷纷点头,说:“明日休沐。过几日,我们到时写个折子给陛下,让陛下裁夺。”


    其他官员陆续离开御史台。


    十一月初九,日暖风和。


    沐照寒今日休沐。她躺在床榻上,拉着被子,正准备在和周公聊天,聊聊探案心得。


    外面一阵敲门声响起。


    沐照寒将被子盖在脸上,打算两耳不问敲门声。敲门声愈演愈烈,沐照寒沉着脸,抱着枕头,打开了门。


    陆清规拿着百合花站在门外。


    沐照寒睡眼惺忪,说:“你等会儿,我要洗漱。”说完,她关上门。


    她快速洗漱,梳妆打扮,一袭雪青色海棠纯棉的齐腰襦裙,梳着垂霄髻。


    沐照寒打开门,说:“久等了。”


    陆清规跟着她进去。


    沐照寒笑了笑,说:“我正跟周公聊天,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有什么事吗?”


    陆清规拿着百合花,眉目温柔,说:“有花瓶吗?”


    “回主子,方才冯柒来报,说沐照寒并未顺着线索好好查,而是……直接去了薛邈府上。”真墟殿内,冯公公边躬身帮皇帝点燃案上的熏香,边恭敬道。


    “她惯会取巧,倒是省事。”皇帝饮了口茶,“随她去,待事毕,再带她来见朕,退下吧。”


    “是。”胡公公起身退出大殿,天色已微亮,映得天空如同一条墨灰色的长河。


    云层中,隐约有闷雷滚动。


    胡公公抬头看了片刻,对旁边给他披斗篷的小太监道:“别跟着了,躲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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