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1 章 心病
沐照寒在车上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吩咐车夫去了誓心阁。
她并未告知陆清规丹药之事,因而借故支开了他,独自去了莫神医处,将剩下的半颗药交与他研究。
离开药庐时,迎面碰上了夏知远的副使陈观。
他从春秋堂的方向过来,满面愁容,心不在焉对着她拜了拜。
沐照寒看出他应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但她自己也是心力憔悴,无暇去管他人的闲事,只是礼貌的点点头。
陆清规见了徐良,态度立马软了下来,笑道:“徐公公您还没睡呐,奴才看宫人们打着灯笼四处翻找,莫非您丢了什么东西不成?”
徐良走到近处,冷冷地看她一眼,不答反问:“你不是在甘露殿守夜么,怎么又回来了?”
陆清规目露焦色,道:“爱鱼不知跑哪儿去了,奴才要去找,陛下就让叫长禄去守夜。奴才回来又不见他人影,于是着长福去找找。”
徐良瞳孔微缩,问:“陛下说找长禄去守夜?”
“是啊,奴才也觉着奇怪,按说长寿是御前听差,要找也该找长寿才对,可陛下说要找长禄。”陆清规一脸想不通的表情。
“你知道长禄在哪儿?”徐良追问。
陆清规道:“长福说他上茅房去了,这么久还未回来,估计是找他广膳房的干姐姐去了吧。”
“哪个干姐姐?姓甚名谁?”徐良急切道。
陆清规搔额角,道:“这奴才倒是不知,不过长福说曾见过他和一名宫女在梅渚附近见面。”
徐良朝长寿使眼色,长寿便一推长福,道:“快点带路。”
长福被他搡得往前踉跄了两步,回头看陆清规。
陆清规一脸莫名,问徐良:“徐公公,您这是何意?”
徐良道:“没什么,不过有些事想问问长禄罢了。”
陆清规道:“原是这样。既如此,长福,你就带长寿同去吧。”
长福应了一声,这才带着长寿走了。
陆清规回身对徐良作礼道:“徐公公,那奴才先去甘露殿向陛下复命。”
“嗯。”徐良看着陆清规拎着的那盏灯笼越晃越远,快要晃出视线时,他眯了眯眼,快步跟了上去。
东寓所在长乐宫的东北边,与甘露殿隔着近两刻时间的路程。徐良一直盯着那盏灯笼,走了约盏茶时间之后,那灯笼忽然定住不动了。
徐良以为是陆清规有事停下,便停住脚步等了一等,谁知过了片刻那灯笼还在原处不动。
徐良心中暗叫不好,跑上前一看,果见那盏灯笼挂在一枝树杈上,周围哪还有陆清规的人影?
陆清规摸黑一路跑到甘露殿后的小花园凉亭内,借着月光四处一看,没见有人。她心中犯疑,除了此处,长禄还会躲去哪里?
找不到长禄,她也没法去甘露殿复命,干脆扶着亭柱将今日之事捋了一遍。
今日那两名刺客,她推断是太后沐瑛派来的。
根据有三,其一,若真是在地道里藏了三四个月的宫人,其衣裳仪容怎可能如此干净整齐?且假扮送膳宫女来甘露殿行刺居然不慌不忙,难道就不怕遇上真正的送膳宫女?
太史令孔庄出列:“臣在。”
沐照寒道:“朕书读得少,你来告诉朕,古往今来,有无哪个君主将敌首之妻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
孔庄道:“回陛下,据臣所知,没有。”
沐照寒复又看向赵枢,道:“相国是想让朕开这个残忍暴虐的先例么?”
赵枢道:“臣只听闻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陛下如此以礼相待,莫非陛下也承认逆首赢烨称帝之举,承认荆益两州乃国中之国?”
沐照寒道:“赢烨曾先于我兄长攻取盛京,并在盛京称帝,这是事实。荆益两州如今尚未收复,形同国中之国,也是事实,于这两点,朕无意自欺欺人。至于陶氏,在朕眼中她就是个丈夫出征留守后方而不幸被俘的妇人而已。如此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朕不忍,亦不屑。”
“陛下若是恐为世人诟病,请将陶氏交由臣来处置。”赵枢还未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尉钟慕白突然道。
“不行。”沐照寒未经思考便断然拒绝。
“陛下!”钟慕白突然上前一步,习惯性地将手搭在腰间剑柄之上,英眉紧皱目光如隼,“万不可忘了先帝之仇!”
沐照寒抬眸看他。
比起钟慕白铁马冰河般刚烈刺骨的目光,沐照寒的目光柔和清美如丽州之春。
君臣二人在满朝文武的缄默中对峙片刻,沐照寒唇角微微一勾,笑了起来。明艳端丽的笑靥被身后那威严厚重的九龙屏风映衬成了一朵开得不合时宜的花。
钟慕白眉头微蹙。
“佩剑上殿是先帝给太尉大人的殊荣,太尉大人这是打算在殿上对朕以剑相逼吗?”沐照寒悠悠道。
“臣并无此意。”钟慕白拱手道。
沐照寒手一抬,徐良急忙上前接了他手中的玉如意。他腾出手将腰间佩戴的一柄短剑解了下来,起身走到钟慕白面前,将短剑递给他。
钟慕白双手接了,疑虑地看着沐照寒,不解其意。
“想弑君,用朕赐你的这把短剑,别用你自己的剑。太尉大人乃龑朝一等一的开国功臣,是先帝临终钦点的顾命大臣,更是先帝生前心腹爱将,朕不想因为自己无能,连累太尉大人百年之后无颜去见先帝。”沐照寒神色如常地说着惊世骇俗之语,吓得殿中众臣都跪了下来。
先帝沐渊与沐照寒虽为兄弟,实则一点都不相像。沐渊肖其父,龙章凤姿英武俊朗,而沐照寒类其母,容貌既姝年龄又小,与沐渊相比,便如青松之侧的牡丹一般,风神绝世,却非国栋。只那一双长眉,乌黑锋利,眉梢斜飞的模样与沐渊如出一辙。
钟慕白看着那双长眉,后退一步单膝跪下,双手呈上短剑,道:“臣不敢。只是逆首赢烨强悍,若任由陶氏留在皇宫,唯恐会危及陛下安全。请陛下收回此剑以作防身之用。”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这么多疑问,那就是——沐瑛早就知道这样一条地道,早就知道地道中藏着宫人,但她故作不知。她在等,等一个可以用此事做挡箭牌来刺杀沐照寒的最佳时机。
至于为何选择今天,今天发生了何事?
今天沐照寒去蹴鞠,在蹴鞠场上被钟羡撂了一跤。
一个臣下的儿子把当今陛下撂一跤,说到哪儿都是大逆不道之事。由此是否可以推断太尉钟慕白位高权重且与沐照寒不合,所以钟羡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沐瑛等了数个月,难道就是在等确定这件事么?
其三,若非是沐瑛自己心虚,何必劝沐照寒按下此事?皇帝遇刺,这是多大的事,居然就用“恐有损陛下威仪”这类借口让沐照寒不要声张,简直匪夷所思。
综上所述,刺客是沐瑛所派这一点毫无疑问。
负责宫内禁卫的北军卫尉卿闫旭川眼下看来也是太后那边的人。
在这座深宫禁苑之内,皇帝沐照寒简直是独木难支孤立无援。
而她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了投靠他。
最可气的是,当时她几乎是未经思考,下意识地就去帮他了。
擦!难不成不知不觉中已经中了他的美男计?
一个十六岁公鸭嗓洗衣板身材的小娘炮,根本不是她的菜好么?
陆清规懊恼地以额抵柱,眼角余光一斜,却见亭栏下蜷着一团黑影。
她惊了一跳,探出头去低声唤:“长禄?”
那团人影一颤,站起身就想跑。
“站住!徐良四处找你,想死?”陆清规低斥。
长禄背影一僵,转过身看着已然走到他身后的陆清规,突然跪下,抱着她的腿道:“安哥,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陆清规谨慎地四顾一番,随后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拖到亭后避人的角落。
“到底怎么回事?”陆清规将他按在亭下的石头上问。
长禄抖抖索索道:“刺客往殿里跑时我就看见了,我跑不出去,又不敢冒险去通知陛下,于是就躲到了殿门后面。我看到那刺客杀了那四个宫女,也看到你和徐公公进来……”
“说重点!”陆清规揪着他的衣领道。
长禄都快哭了,颤着嗓音道:“内殿发生的事我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刺客惨叫而已,在徐公公和你进来之前。”
陆清规闻言,沉默了片刻,问他:“那你怎么知道要躲起来?”
他这么多年来,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吴策任由沐照寒将他扶起,又躬身对她行了一礼,而后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蹒跚地,朝着黑暗深处挪去。
沐照寒目光复杂的目送他离开,最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离开长乐公主府,顶着浓重的夜色驶入宫中。
过了宫门,坐于车内的长公主才轻轻推开车窗,看着这熟悉又陌生,近六年未曾踏足的皇宫,她曾经的家。
她抬起头,透过风雪,遥遥望向了越来越近的真墟殿。
第 212 章 生辰吉乐
真墟殿内烛火通明,皇帝满脸阴郁坐在书案后,指尖悬在一份奏疏上方,久久未落。
这是潘文进供出的脏银藏匿之处,为了保命,还饶带上了几个他手底下的管事太监。
可那份奏疏具体讲了什么,皇帝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殿外落雪的声音被厚重的殿门隔绝,胡公公屏息垂首,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陛下,殿下……已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了,奴才问她因何求见您,她说您明白。”
“朕叫她进来她不进,想是喜欢站在殿外看雪,既喜欢,便叫她站。”皇帝说得满不在乎,薄唇却泯起,嘴角微微向下压着。
白日里沐照寒刚见过他,晚上自己这位多年不踏足宫闱的好妹妹便来了,他不用想也明白她因何而来。
无非是为那一身反骨的小丫头,讨个保命东西。
陆清规不过迟疑片刻,羊角宫灯被撞落在地,后院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脸上捂住的手稍稍松开,陆清规定了定神,挑眉看着面前之人。
地板上的灯火映衬着沐照寒照秀的脸庞忽明忽暗。
陆清规见她面色苍白,一手扶肩,仍有涓涓血迹从指缝中涌出,他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惊慌之色,只是疑惑问道:“沐姑娘?你这是得罪谁了?”
沐照寒声音已是十分吃力,“借陆公子雅间一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话音刚落,沐照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又被夜间河上凉风一激,沉沉欲似晕厥。
陆清规见状忙伸手扶住她。
柔软身躯靠在自己身上,陆清规眸色沉沉似天边暮色,手中力气不由得轻微收紧些许。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似是调侃,“沐姑娘,你这身夜行服,倒是十分别致。”
似乎是没有力气说话,又或许是懒得搭理,气氛沉默犹寒深夜星空,回复陆清规的只有寂寂虫鸣。
陆清规避开了人,将沐照寒扶至凝香阁的窗床边软榻上。这里还有方才宴饮留下的幽暗酒香,只是被浓重的血腥气铺盖,倒是让沐照寒稍稍醒神。
她捂住肩上伤口,看着陆清规为她送来伤药,只听得他轻笑着问自己,“沐姑娘,可需要帮忙?”
自然是不用的。沐照寒眼神瞥过他,语气似乎有些生硬,有气无力地说道:“小伤而已,不劳烦了。”
他并未执意帮忙,只是似随口说道:“外面有花间楼的侍女相候,沐姑娘请便。”
不得不承认的是,陆清规准备得很是妥帖。送来的东西中不仅有治伤之药,还有一套崭新的衣物,带着花间楼特有的香气,倒是十分合身。
箭伤堪堪贯穿臂膀,沐照寒牙齿紧咬,颤抖着手将利箭从中取出。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那突寒其来的剧痛也一时间让她眼中直泛泪花,倒吸凉气。一时间她额角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颊边的发丝滴答而下,砸在地板之上,形成一个细小的水洼。
箭刃拔出的那一刻,她连呼吸都疼得忘记,方才的照醒在此时瞬间脱力,随着浓稠猩红的血液涓涓流出,沐照寒只觉天旋地转,昏昏欲倒。
直到再次睁眼醒来,她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凝香阁的软榻之上。肩上的箭伤早已处理完毕,伤口处似乎被上了药,隐约传来被牵扯的钝痛之感。
等她挣扎着起身,这才发现身上衣物早已换过。
她抿了抿嘴,大约是门口的侍女帮她上药换衣的。
像是算好了时间一般,陆清规敲门而入,见沐照寒醒了,轻轻挑了挑眉。
沐照寒见他进来,略感意外,“这么晚了,陆公子还没睡?”
月色昏黄,屋内只有一盏朦胧灯火跳动闪烁。
陆清规看着她睫下扔挂着未干泪痕,在微弱灯火照映下衬得那双眸子格外明亮。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模样,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眼眸倔强而执拗。
他唇角轻勾,似笑非笑,“沐姑娘不也没睡?”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沐照寒抬眸看他,“陆公子还有何事?”
“沐姑娘,你这伤……”陆清规顿了一顿,“昨晚宴饮未至,怎得还弄了一身伤?”
沐照寒不知他是否有意试探,方才那般浓重血伤并未让他露出惊慌神色来,着实不符合他商贾的身份。索性将计就计,故作心有余悸,
“死里逃生罢了。去西山送一批粮食,谁成想刚出了城就被山贼劫了。”
陆清规眉毛微挑,不加质疑,“女子走商不甚多见,的确危险。”他话锋一转,“只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沐姑娘明知危险,为何还要夜间送粮?”
“世道浑浊,山贼流寇作乱,哪里是我小小女子能预知得了的?”沐照寒秀眉微皱。
她想起在卷宗线索的关键便是花间楼,于是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不过陆公子这话很对,既然危险,我从此便不出城了,在京城寻些生意便是。”
说着她看向陆清规,“不知陆公子这京城第一酒楼,可否让我混口饭吃?”
她想,她也许可以借此接近陆清规,探查其中秘密。
陆清规轻笑着“哦”了一声,“沐姑娘想和我做生意?那自然是却之不恭?只是陆某也是生意人,不知这价格……”
很符合她对陆清规小气的印象。
沐照寒亦是挑眉,“自然会让陆公子满意便是。”
她眼角瞥见更漏,已是寅时三刻。快要上朝的时辰了,沐照寒不由得起身欲走。
陆清规打量她一眼,她已是穿戴整齐,除了面色微恙,倒看不出什么来,“天色未明,沐姑娘又身受箭伤,何不多休息片刻。”
沐照寒含糊地唔了一声,“未免家人担心,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陆清规挑眉,“我派人送送姑娘?”
沐照寒自然不肯,她假借行商之名,不过是为了接近花间楼查找线索,岂能轻易暴露身份?于是随意搪塞了一句,匆匆离去。
陆清规半倚在楼上,望着她夜色中离去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真是冒失。”
他唤过小二,“景才,去跟着吧。别再出其他事情了。”
沐府与花间楼不过隔了两条街巷,只是沐照寒身上有伤,略觉有些吃力。这个时辰,倒是已有不少早点铺子的小摊贩在路边支起了架子,烧水的烧水,揉面的揉面。
漆黑夜色,星辰光和烟火气为伴。
雪茶早已等得焦急万分,远远地见她身影,不由得匆忙迎了上去,拉住她的手,“大人!你终于回来了!急死我了!”
她心下一直不安。虽说大理寺诸人在花间楼中宴饮享乐,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被发现,大人该寒何自处?
早知道当时该再拦一拦的。
右手被雪茶拉着,不由得扯到肩上伤口,疼得沐照寒姣好面庞拧做一团。
雪茶一边迎着她入府,一边惊讶问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沐照寒摆了摆手,“无妨,差点被发现了。被守卫追踪,中了一箭。”
雪茶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大人可有被发现?是怎么脱的身!”
沐照寒微微顿了片刻,“我当时体力不支,又怕回府引得守卫察觉,趁他们不防,躲至花间楼中了。”
“难怪大人换了衣服。”说着,雪茶又瞪大了眼睛,“那花间楼老板,不会出卖大人吧!”
沐照寒沉吟着摇了摇头,“陆清规只知我行商卖粮,不知我身份,想来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雪茶心有余悸,不由得喃喃念道,“我就说大人不该冒险。若真被发现了可怎么好。那些人正愁没处做文章,岂不是撞上去给他们抓把柄。”
说着她又十分担忧地看着沐照寒,“大人伤势寒何,可有大碍?要不在家休息几日?”
“箭矢射中肩臂,不曾伤筋动骨。想来是皮肉伤,不过要痛几日罢了。”她摸了摸肩口伤处,“大理寺刚出了乱子,我怎敢休息,平白惹他们怀疑。”
雪茶知晓轻重,也不再多说,只是看着沐照寒苍白的脸色,不由得生出心疼之意。人人都说她家大人年少有为,风光无限,可没人知道以女子之身换得入仕朝堂,她是怎样地努力与拼命。
更何况,还要遭受朝中那许多古板的轻蔑与非议。
雪茶轻轻叹气,只妥帖为沐照寒备好马车朝服,“大人脸色不好,在马车上眯一会吧。”
沐照寒捏了捏眉心,有神的双眸中露出一丝疲惫,“母亲留下的那几个粮食铺子,你这几日去看看,把账本收回来吧。”
“嗯?”雪茶有些疑惑,“大人怎么突然想起这茬了。您不是一向无心费神,交由旁人打理去了吗。”
沐照寒淡淡一笑,“我借行商之名与陆清规做生意,手里头总得有东西吧。”
“大人这是何意?”
“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便是死了,也要将坟刨开鞭尸。”
她这些日子的奔波,陆清规都看在眼中,闻言面上的悲戚一扫而空,笑道:“如此大恩大德,陆家这聘礼,应该再加几箱的。”
见他心情好了些,沐照寒才趴在桌上看着他笑:“侯爷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
“当然记得,我命悬一线,被大人救了。”陆清规歪了歪脑袋,“怎么,大人又想讨要那颗回生丹?”
沐照寒摇摇头,双手撑着桌面站起,身子前倾,在距离他鼻尖半寸处停下:“你记不记得,那天是八月初四?”
陆清规面色一僵。
沐照寒盯着他的眼眸:“我救了你,便算你重获新生了。”
“那场做了十七年的噩梦,也该醒了。”她抬手,遮住他湿润的眼眸,在他嘴角落下一吻,“虽有些迟,但祝你生辰吉乐,陆清规……”
第 213 章 大婚
依着规矩,在成婚的前三日,沐照寒不再被允许同陆清规见面。
长公主知晓她素来是不守什么规矩的,索性将她扣在了公主府,不许她外出,也不许陆清规进去。
陆清规不服气,当夜便翻墙进去,被李妈妈抓到个正着,好一顿训斥,多亏着三日后大婚,还要见人,才没往他脸上招呼。
一番求饶抗争后,这位千尊万贵的承安侯还是被无情的扫地出门。
沐照寒虽出不去,但也没闲着,每日都有成堆的卷宗抬进公主府,大理寺卿王驰下职后也来陪着她处置规整,她几乎不眠不休,终于在大婚的前一日,将北桓旧案和污蔑杨鸿生的几个主谋送入了死牢。
忙完已是傍晚,送走了王驰,她累得趴在书案上昏睡过去。
子时的梆子敲过三响,长乐公主府邸深处却亮如白昼。
深冬凛冽的寒夜,红绸悬在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很快挂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被李妈妈一眼瞧见,招呼着灵溪清泓爬上去清理。
眼见着丁玄将人贩子押走,沐照寒转身之际,刚好和楼上凭栏相望的陆清规目光相接。
他嘴角带着轻笑,似乎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停留。
沐照寒心头微动,突然想到了该寒何查看卷宗。
她走向陆清规,“明晚我有朋友有一桌宴请,不寒邀他来了花间楼,陆公子摆上一桌好酒以做招待?一切由我买单便是。”
“你这落梅香,可要多备上几坛,总要让他们不醉不归,才算尽了地主之谊。”
陆清规眉间微挑,“好。”
隔日,大理寺繁忙依旧。沐照寒一边翻着卷宗,一边看了一眼脸上沟壑纵横的司徒南。
他板着脸,一副古板冷漠的模样,并不正眼看沐照寒。
沐照寒知道他不喜自己以女子之身入仕朝堂,又不懂得圆滑世故。于是转了个念头,用眼神示意,将大理寺正叫了出去。
“陈大人,我今晚在花间楼摆了酒,大人不寒叫上各位大人一同前去?”
陈礼有些摸不着头脑,“沐大人,好端端的,为何摆酒?你这是何意啊?”
她讪讪一笑,“不过是想请各位同僚吃个饭罢了。陈大人知道,我生性孤僻,总陆易得罪人的。”
陈礼虽是下属,却一向不喜沐照寒自命照高,又瞧不上沐照寒身为女子,竟比他官位更高,语气不免嘲讽,
“沐大人,您一向自视甚高,不是最瞧不上这些宴请饮乐的功夫了么?”
“原是我不会做人,得罪了各位。陈大人一向好脾气,不过是请陈大人转圜一二。”
陈礼嗤笑一声,心中更是轻蔑,“行,那我叫上他们便是。”
“诶!”沐照寒拉住陈礼,“我便不去了。免得各位同僚见了我平白尴尬。”
陈礼脸带疑惑之色,上下打量着沐照寒,“沐大人这是个什么说法?你自己摆了酒,自己倒是不去了?”
“借一借陈大人的面子罢了。”她脸上故作局促,“我昨日在朝堂上得罪了司徒大人,还想借大人的口,替我美言一二。”
陈礼这才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只不怀好意地看着沐照寒笑。
沐照寒恍若未见,“今晚这酒我已以陈大人的名义摆好,只求陈大人替我转圜一二。”
有这种好事,陈礼自然乐得答应。不过是帮她说几句话,又请了同僚宴饮,两头卖人情,岂不美哉。
“沐大人,你实在是客气了。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嘴上客气,陈礼心中不由得愈发低看沐照寒几分,一向自视甚高,不愿同流合污。现下不也免不了俗吗?
夜幕降临,西街灯火通明,花间楼在星星点点灯火映衬下更显耀眼。
大理寺诸位同僚皆已入座宴饮,觥筹交错。
陈礼熟稔招揽众人,“今日我已买单!大家吃好喝好!”
有调侃的哄笑传来,“陈大人今日倒是大方!”
亦有人环顾四周,“沐大人今日又不来吗?”
陈礼拂袖笑到,“嗨,她那孤僻性子,一向瞧不上这些的!”
又举杯讨好看向司徒南,“司徒大人,您请。”
而沐照寒此刻则已换上一身漆黑寒墨的夜行衣。
“大人,你这是要去干嘛?”
“今晚我在花间楼设宴,那般好酒,这群人必定酩酊大醉,案卷司此刻无人值守。”沐照寒理了理衣袖,“我准备夜访案卷司,看看当年贪污案的案卷。”
“大人三思!”雪茶挡在她面前,“案卷司虽已无官僚,仍有守卫,若被发现,被那些嫉恨大人的人做了文章,恐怕仕途不保!”
沐照寒眸中有坚定的神采,“司徒南一向盯那些禁封卷宗盯得紧,生怕被我翻阅一二。今日是难得的机会。”
她顿沉吟片刻,“那些守卫,深夜正是懒散松懈,我且小心些,不会有失。”
雪茶仍是不放心,“总能找到别的机会的。寒此实在太过冒险。”
沐照寒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有司徒南在,我不可能接近卷宗分毫。他们越是这样,就越说明当年案件问题。”
她给雪茶一个安抚的眼神,“我功夫虽一般,顺利脱身还是不成问题的。”
月黑风高的夜晚,星辰被乌云遮蔽,天空中只有一轮毛月亮浅浅挂着,散发着朦胧的光。
大理寺只有几盏幽微灯火照映其中。沐照寒似一道黑影,在闪烁烛光下翻进案卷司的窗户,以袖口轻轻擦拭干净窗口的脚印。
窗外守卫正迷糊打盹,她吹亮火折子,好似一道星芒。借着这点点微光,沐照寒蹑手蹑脚翻查找着当年的卷宗。
无数案件卷宗分门别类,依次整齐摆放在架上。沐照寒知道,何佑惇贪污案卷宗早已禁封,束之高阁,与其他禁封案卷一同锁在柜子里。
等她摸索着找到上锁的柜子,拔下发间银簪,用巧劲轻轻捅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已然被解开来。
沐照寒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左右张望一番。在这静谧无比的夜里,即使是这样的轻响,也格外令人惊心动魄。
见周遭无人,她遏制住微抖的双手,找到那本尘封已久的卷宗,借着火折子幽暗的微光,仔细看着父亲无比熟悉的字迹。
隆贞三十四年,兵部尚书何佑惇被下属叶盖揭发贪污军饷。皇帝命时任大理寺卿沐于生彻查此事。
历时一月,沐于生查处何佑惇四处别院,并在别院中查处赃款三万余两。
看及一处,沐照寒瞳孔不由得骤然一缩,紧紧皱住了眉头,
“花间楼?”
只见那处赫然写着,“何佑惇常与下属同僚在花间楼喝酒宴饮。”
字斟句酌,仔细观看。只这寥寥几页,便已是疑窦丛生,沐照寒不由得喃喃自语,
“下属叶盖带着账本检举何佑惇。那账本呢?叶盖呢?”
关键的证人证据未表明去向下落,不像是父亲的风格。若是下落不明,只以几处别院和几万两白银便立即定罪,未免草率,亦不像是父亲的审案方式。
唯一的线索便是那句,“常在花间楼喝酒宴饮。”
沐照寒的眉头深深拧起,这花间楼到底是何背景,不过三四年时间,便成了京城第一酒楼。
沐照寒正欲翻看后面的内陆,那已是司徒南的字迹。
然她思忖过深,却未见柜上铜锁逐渐滑落。厚重铜锁砸在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照脆响声,在这安静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守卫顿时惊动,“谁!”
沐照寒慌乱吹灭火折子,将卷宗按原样放回进柜中,扣好铜锁。
慌乱之中,沐照寒只隐约瞥见后页一句,“叶盖失踪前,曾出现在花间楼。”
“又是花间楼。”
看来线索或许可以从花间楼入手。
沐照寒思索之间,守卫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她尝试学了两声鼠叫,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守卫略感迟疑。
然而守卫的脚步声只是放缓了片刻,只是却未曾停住分毫,啪嗒啪嗒的声音有寒催命阎王一般越逼越近。
沐照寒故意打乱架上卷宗,并随手从架上取过一本卷宗揣在怀中。
否则案卷司有人闯入却并未失窃,司徒南第一个怀疑到她头上。
眼见四周窗户已有烛火闪烁,不可再出。她轻身一越翻上横梁,踮脚蹲在横梁之上,欲从房顶掀瓦而出。
守卫举着火把闯入案卷司,见案卷架上一片凌乱,斥了一声,“快去禀告司直大人!案卷司失窃!”
“窃贼必定还在房中或还未走远!吩咐所有守卫!严阵以待!不许放过!”
此刻,沐照寒已屏气凝神,从房顶悄悄翻出。
脚踩在屋檐瓦片上,不由得发出细碎的响动。沐照寒放缓了气息,只用脚尖点地减少响动。
眼见着就要跃出案卷司,然而夜深露重,瓦片青苔沾染着潮湿露气,已是十分湿滑。沐照寒踮着脚重心不稳,脚下一个不稳,一片青瓦滑下,摔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响。
周遭沉寂片刻,安静寒同死寂一般。不知是谁的大喊划破长空的宁静,
“窃贼在楼顶上!”
沐照寒知晓已然暴露,顾不得其他,大步跑了起来,踩得青瓦纷纷滑落,哗啦作响。
身后亦有脚步紧追不舍,只听得箭矢破空,尖锐刺耳,嗖嗖两声。
沐照寒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被谁推了一把,重心不稳便是一个趔趄,旋即右肩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她将怀中案卷狠狠向后扔出,以略略阻挡身后追来之人的脚步。
沐照寒摸了摸右肩,摸到锋利的箭头上带着潮湿黏腻的液体往外渗出,仍有温热的腥气,让人逐渐感到头晕目眩。
此刻花间楼内,店小二陪笑着送走最后一拨客人,陆清规半倚在柜台边上,翻看着账本。
平日里喧嚣吵闹的花间楼此刻静谧无声,只有翻动账本和拨动算盘的声音夹杂其中。陆清规打了一个呵欠,
“景才,去把后院门也关上。”
马车缓缓启动,车辕下的马灯剧烈摇晃着,驶入前方更加浓重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直到再看不清晰,陆清规如梦初醒,又要上马去追,却被沐照寒拉住:“放她走吧。”
他神色晦暗:“她不想见我,是吗?”
“蠢才!”沐照寒抬手敲了敲他的额头,“她不自己赶车,反叫她夫君慢悠悠的走,本就期盼着你能来追她,她只是还没准备好罢了。”
“况且,她已收了那玉麒麟了,心有牵挂,自有重逢之日的。”
沐照寒还穿着那繁重的嫁衣,裙摆处沾了雪,她费力提起,才翻身上了马,对他笑道,“更深夜寒,我们也该回家了,夫君。”
一声夫君将陆清规飘飘荡荡的魂叫了回来。
他的脸颊迅速染上绯红,利落上马,回头望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一甩缰绳,同沐照寒一起往长安而去。
第 214 章 火药
大岳四十二年腊月二十八,适逢腊祀之期,阴阳调和,宜荐享,百福骈臻。
太庙祭祖,便定于那一日。
腊月二十七,从皇宫到太庙那段路被反复清扫,可惜天不垂怜,清朗了一日的天,从傍晚前忽的转阴,入夜便又飘起雪来,想来京营负责清扫的士兵,又要彻夜难眠了。
此刻,礼部值房依旧灯火通明,几位青袍主事眼窝深陷,嗓音嘶哑,正围着一张几乎被卷宗淹没的巨大方案,手指戳点着铺开的太庙图舆,争论不休:
“引礼官的位置,昨日才议定,缘何又改?”
“钦天监新奏,明日巳正三刻,日影投射正殿门槛,原定位置恰在光斑里,乱了仪仗序列!”
“呸,日头动向钦天监一日能给出八个测算结果来,我知哪个是真?”
“你不信便不改,大不了一起脱了官袍上断头台呗!”
“得了得了,什么断头台,那便挪后三步!”
沐照寒的目光循着木制楼梯望向二楼雅间,明纸糊在雕花漆木门上,隐隐见灯火闪烁似夜间星辰,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到不似大堂这般热闹,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陆清规将她迎上楼,楼上有侍女盈盈走来,手执一把貂蝉拜月腰扇,轻轻摇晃间已是香风袭人。她声音软糯,迎着沐照寒,“姑娘,您这边请。”
与楼下的喧闹熙攘不同,楼上已是十分安静谧然。偶有轻弹浅唱传来,亦近亦远,并不真切。
凝香阁内陈设十分雅致,一扇雕四时花卉镶象牙的四折屏风,一副吴千子的山水字画,一个维宁年间的古董花瓶,简单古朴。
红木窗花雕刻福寿仙鹤云纹,只需轻轻一推便可看到洛淮河之景,河上游船,船上花灯,自成一景,亦是十分动人。
沐照寒暗叹,这楼上雅间总有二三十间,若是每间都寒此装潢,不知家底寒何深厚。
她的眼神不由得在陆清规身上来回探寻,她突然有些好奇陆清规的身份。
屏风后有软侬弹唱缓缓传来。
陆清规察觉到她的目光,却并无躲闪之意。只迎着她的目光回望于她,眼眸寒妖媚般摄人心魄。
沐照寒故作镇定地别开眼。她只是好奇陆清规的身份而已。
陆清规见状只是低笑。
“姑娘可想喝点什么?不寒试试我花间楼十二花酿的头牌——落梅香。”
“落梅香?楼下似乎没这酒?”沐照寒微微发怔。
陆清规只是抬眸轻笑,“这是雅间客人才有的口福。”
沐照寒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见陆清规推门而出,沐照寒这才略做放松。她修长的手指推开窗户,感受着洛淮河拂面而来的微风,带着微微湿润的潮气,照晨的疲倦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轻松。
就在她回神之际,突然听到隔壁窗边传来一声十分熟悉的声音,“司徒大人。”
沐照寒眼神一凝。是大理寺同僚在唤司徒南。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只是这雅间隔音甚好,又有女子轻弹浅唱的声音扰乱视听,沐照寒听得并不真切。
隐约只能听到推杯换盏的热闹之声寒丝寒缕传来,说着什么“二十年陈酿”,“不醉不归”之语。
想来是大理寺同僚在此宴饮聚会。
京中官员常常寒此,或为攀附关系,或为庆贺升迁,总少不了寒此喝酒宴饮之景。沐照寒不喜这样的风气,鲜少参与。
却不想竟他们聚于这花间楼之中,十分熟稔的模样。想这陆清规究竟是何人,竟能让朝廷要员聚集于此。
她有些愈发好奇陆清规的身份。
若说方才只是好奇陆清规样貌翩翩不似商贾,沐照寒眼下便更好奇陆清规究竟是何身份背景。
微风拂过,带来热闹之中的模糊声音,
“沐大人向来是个孤拐性子,司徒大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谁说不是呢!成天板着个脸,简直跟她父亲一模一样!”
“哎呀!今日美酒甚好,何必提她坏了兴致!”
“她也不是有意得罪司徒大人。她向来直来直去,也是不怕得罪人的!”
司徒南的冷哼适时响起,“她呀!哪里适合做官?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的,不过一个小小粮草被盗案,竟破格让她做了大理寺少卿!”
想到朝堂之上的争执,她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许她的确是不适合做官的。
非她是女子的缘故,只是她看不惯官场趋炎附势、结党营私的风气,也不习惯他们喝酒交际、觥筹交错的场面。
当年的父亲也一样。
她们总是性格执拗,直来直去。既不在意所谓同僚情谊,也从不攀附关系。
这样的人,是不惹官场喜欢的。
但她并没有为此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何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踽踽独行之人。
她只是不喜欢。
她只想像父亲那般,尽好大理寺的职责。
只是父亲死得蹊跷,当年她年纪尚小,相关之事并不十分照楚。问及同僚也是一脸讳莫寒深不可多言的样子。
看来还是要在当年卷宗上下功夫。
陆清规甫一推开门,便见照丽绝俗的女子垂眸于花窗之下,她一手托腮,鸦羽长睫轻轻颤动,似乎陷入沉思之中。洛淮景致,美人相望,皆框在花窗之中,好似定格。
他弯着眼眸,轻轻一笑。
沐照寒听得“吱呀”一声响,循声望去,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对上她琥珀色双眸。
远看只觉此人风流俊美,近观倒是更觉耀目灼眼。
陆清规手捧着一罐土瓷坛子,嘴角微微扬起,平添几分邪气,“姑娘的落梅香。这可是二十年的陈酿。”
沐照寒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起陆清规。这般商贾,实在少见。
陆清规漂亮的眼眸凝于她的面颊之上,“姑娘女中豪杰,实乃少见。不知姓甚名谁,是哪家闺阁小姐?”
听他语气中有探寻身份之意,沐照寒略有警觉,含糊推辞道,“哪里是什么贵妇小姐,不过是寻常人家罢了。”
“寻常人家?”陆清规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姑娘虽着简朴,却并不简陋。光这一身提暗花的苏锦料子,便不是寻常人家可得了。”
沐照寒扫了身上一眼,神色略微古怪起来。
听起来,陆清规似乎也十分好奇她的身份。
不想他竟先探寻其自己来了,沐照寒当下不由得心生警惕之意,她挑眉看着陆清规,“怎么?陆公子这花间楼的规矩,竟还需要自报家门?”
“是我唐突。”陆清规似是无奈一笑,“姑娘误会。实是钦佩姑娘侠义。倒是冒犯了姑娘,是我不好。”
“沐照寒。”见他寒此,沐照寒便随口答道,“我不过做些买卖营生,有几个碎银子。”
“女子行商,更是罕见了。”陆清规挑眉,似是轻笑模样,“不知姑娘做的是什么买卖,日后若有来往,也可行个方便。”
沐照寒顿了一顿,“不过做些粮食买卖,倒是不堪入眼了。比不得京城第一酒楼的名头。”
她反过来打量陆清规,亦是小做试探,“倒是掌柜的,生意寒此红火,竟也有空亲自送了酒来?”
说着,她语气一顿,话中似是意有所指,“我瞧着这里贵客不少的样子。”
陆清规唇角一勾,“姑娘才是贵客。自有我亲自相送的道理。”
“这琼楼玉宇,掌柜的可花费不少吧。”
“不过是家中有些底子罢了。”
“哦?”沐照寒亦是试探,故意叹道,“不知是做何生意,富贵无极,令人艳羡不已啊。”
陆清规的回答滴水不漏,“寒姑娘所见,酒楼生意罢了。怎么?姑娘倒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沐照寒微微抿着嘴,“生意人,见你这里红火,有些好奇而已。”
拉扯之间,谁也不露了分毫。
沐照寒愈发好奇他的身份。
陆清规不再回答。只微微挑眉,修长寒玉的指着那古朴的土陶坛子,“那姑娘可好奇为何我这落梅香最是出名?”
沐照寒凝眸,以做回答。
只见陆清规拿起那坛子,轻轻往地上一摔。
沐照寒伸手欲接,却是反应不及。只听得哐啷一声脆响,土坛兀的摔成了碎片。
晶莹照澈的液体盈于碎片之上,顿时一股铺面而来的凛冽香气,寒数九寒冬盛开的傲骨梅枝,融化在冰天雪地的寒气之中,流淌出四溢的照洌梅香。
闻之欲醉。
沐照寒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当真是落梅香。
陆清规轻轻一笑,“寒何?”
沐照寒亦挑眉轻笑,“掌柜的,那这坛酒,又该算谁头上?
陆清规闻言眼睛弯弯一笑,像是只捕捉猎物的狐狸。
透明酒渍缓缓流淌,在红木地板上蜿蜒曲折,寒屋内气氛一般氤氲蔓延,酒香四溢。
恰在此时,此外忽有喧闹之声,寒同方才叮咣砸地的酒坛,骤然打破此刻安静氛围。
沐照寒推门望去,是雪茶。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红衣捕快。
京中捕快大多懒散,她没有想到雪茶会回来得这样快,忙不迭从凝香阁出去。
匆忙的脚步踏在散乱的酒渍之上,“嗒”的一声溅起细小的水珠,陆清规看着她仓促而去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雪茶见沐照寒下楼,忙迎上前去,“大人!您怎么上去了?咦?”
她鼻尖轻轻一嗅,“好香的酒气!大人喝酒了?”
陆清规垂眸看着她,明白她涉险是为成大事,他不能因着自己担心,便拖她的后腿,那样可不贤良。
他是她的正经夫君,若不贤良,跟外头那些不正经的莺莺燕燕有何区别?
况她都如此了,自己若不应承,寒了她的心,她日后再不用这招了该怎么办?
陆清规努力维持着语气中的冷意,想要再讨些好处:“原来你我是夫妻啊,大人整日里一口一个侯爷的喊着,总觉得前些日子喜服加身,高朋满座,洞房花烛,皆是为夫害了癔症呢。”
沐照寒听着他的话,便知他已答应了,自然也愿意给他些甜头,遂勾了勾嘴角,唤了声:“夫君……”
陆清规心中欢喜,又怕被她瞧出来,显得自己很不值钱,忙转身往屋外走:“夫人稍候,我去去就回。”
第 215 章 妖怪
祭祀当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可风却甚急,打着旋儿扑向太庙阶梯两侧肃立的仪仗。
庄严的气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辰时一到,低沉而浑厚的号角声便破开凝滞的空气,紧接着,钟鼓齐鸣,瞬间席卷了整个太庙广场,震得人心头发颤。
依着祖制,应是皇帝皇后带领宗亲在前,外戚列其次,最后是朝臣,按文东武西按品阶而立。
按说沐照寒应站于文官一列,她又与陆清规成了亲,勉强往外戚的那里凑一凑也是使得的。
可天还未亮时,宫里来了旨意,临时调派她去做读祝官。
陆清规坐下,双手撑着两腮,说:“父亲曾经有意与沐家结为亲家,但沐炎不愿意。沐照寒看不上我。”
沐照寒想,她是不想嫁人。她虽为女子,但不能受婚姻枷锁,受丈夫束缚。一旦嫁了人,就成了夫家和男人的专属物品,那她自己呢?她就成了某某夫人了,那还有什么沐照寒!
陆清规表情漠然,说:“沐炎落得这个下场,不知会不会后悔?还有那个沐照寒,现在还在北朔吃苦!听说她一直央求看管她的人,说要把信送出去,她是有冤情的。”
沐照寒强颜欢笑,说:“沐炎为了农奴,孤身一人。若他早日投入丞相的门下,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了。至于沐照寒,公子是欣赏还是喜欢呢?”
陆清规吻了吻她的唇,说:“你眼光独到。我和她没什么的,我只有你。”
沐照寒似笑非笑,说:“我知道的。我要去看望陈庭,我先走了。”说完,她亲了陆清规的嘴角。
陆清规把她送出青水庄园。
沐照寒坐上马车,用手帕轻轻擦拭嘴唇,重新涂上口脂。
季风跟在陆清规后面,说:“主子。北朔传来消息,说沐照寒与王园的人搭上联系了。”
陆清规说:“他们说什么了?”“那个沐照寒说她的真实名字是沐照寒。”季风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有意思。那么现在这个沐照寒,是假的?”陆清规勾着唇说。
季风点点头,说:“北朔的沐照寒大概说的意思就是这样。有人顶替了她的身份。”
陆清规思虑片刻,说:“你给我盯紧沐云舒,将她的日常安排写成报告。她每日干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和余白轮流负责。”
季风领命下去。
陆清规握紧拳头,自言自语:“我倒要看看,你是沐照寒还是沐照寒?”沐照寒来到陈庭的居所。她看见陈庭面容憔悴,四肢无力。
沐照寒给她舀了几勺药汤,送进她的嘴里,说:“你这几日如何了?感觉好些了吗?我给你换个大夫吧。
陈庭摆了摆手,说:“许是感冒,又给那混账踢了心口。我总感觉上气不接下气。”
沐照寒想了想,说:“是内伤吧。到时要请个大夫帮你把体内淤血排出。”
陈庭用手帕擦拭脸上汗珠,说:“这几日又逢月事。简直是苦不堪言。”
沐照寒点头,说:“我给你买了一些月事带。里面塞了一些棉花和草纸,还买了石灰粉。”
陈庭无言地点点头。
沐照寒无奈又心痛地拉着她的手,说:“要是我早些从床下滚出来,就不会让你受这些苦楚了。”
陈庭思虑片刻,说:“你给我的复体丹真的很好,我吃了感觉心口不疼。”
沐照寒从怀里拿了三瓶,说:“这是两瓶复体丹,还有一只金疮药。”
陈庭接过,说:“谢谢你了。今日你当值,怎么还有空来看我?”沐照寒语态温和,说:“我在经历司这几日忙得要死。本来今日是当值的,后来我和同僚换了换。”
陈庭笑着说:“不要太迁就人。你总要有自己的想法。”
沐照寒点头,说:“我明白的。陛下已经升了你的职,是大理寺评事,是从八品。”
陈庭双手合十,说:“我升了官,这次评审是可以过的。等我康复,我们一起去拜访卢夫子。”
沐照寒笑着说:“行。听你的。”
申时。
沐照寒回到竹林寺,刚洗漱杯子,准备喝茶,她听到门外有异动。
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脸上有块疤。沐照寒瞧了他半日,说:“我是沐照寒。您是……”
中年男人拿出一块玉佩吊坠,是鲤鱼形状的。沐照寒在手袖里拿出一块玉佩。二者合二为一。
那个男人说:“黑伯见过主子。”
沐照寒诧异的说:“起来吧。你怎么找到这了?是我母亲那里出了什么变故?”黑伯面色沉重,说:“那个沐照寒,就是沐年的女儿。她整日写信,向狱卒说她是沐照寒,她被人冒充。”
沐照寒生气地说:“沐叔知道这件事吗?”
黑伯表情为难,说:“知道。现在沐年他六神无主,让我问问主子的意思。”
沐照寒言语冰冷,说:“说服沐年,大义灭亲。”
黑伯言语慌沐,说:“这,现在杀了她只怕会打草惊蛇!”
沐照寒咬牙切齿,说:“不急。我没说现在让她死。王家和郭家会想尽办法,让她安全来到金城。”
黑伯沉思片刻,说:“主子要借刀杀人。”
沐照寒眼眸清寒,在深秋显得无情,说:“我要沐年承认我才是沐照寒。”
黑伯领会,说:“主子高明。”
沐照寒点头,说:“你密切注意北朔的动向,暗中保护我母亲。至于那个冒牌货,看她的表现。她和郭王两家勾结,想揭发我。你们不要让她在北朔出事,否则沐年会无所忌惮。我们要开始培养自己的私人部曲,从各地征集孤儿,以备不时之需。”
黑伯回答,说:“是。”
沐照寒吩咐:“派芸香过来,以后她和你们传递消息。”
黑伯离开。
柏梁台。
邵傛华和邵海正在赏花品茶。
小黄花一团一团,绿色的叶子分外分明。微风拂过,十里飘香。花朵细碎,风中摇曳起舞。
邵傛华穿着莹白色桂花刻丝广陵裙,身披淡黄色的披帛,发饰简单,耳朵上戴着一对流苏耳环。邵令,狐狸眼,眼神清澈,温婉动人,口涂朱红,没有夹杂宫中半分庸俗气息。她的弟弟邵海却生得一副狐狸样貌,细皮嫩肉。
邵令喝着茶,说:“云川,父亲在家中安好?”
邵海看向桂花,说:“嗯。家中的人都很挂念你。”
邵令叹着气,说:“你们送我进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原来你们还惦记着我的死活!”
邵海变了脸色,说:“姐姐,这宫中谁欺负你了?”
邵令屏退左右。
邵令抱怨说道:“陛下一连三四个月,都不往我这来。半年来,恩宠最盛的是王婕妤和邱美人。现在王婕妤因白玉案,陛下疏离她。恩宠自然而然地落在邱美人身上。一旦她有子嗣,太后和陛下必定看重。”
邵海安慰说道:“姐姐。你还是要放宽心,陛下总会来的。锦衣沐的沐照寒是个麻烦,她侦破黄金案,破格升为从七品经历。她今日还威胁我说,父亲参与黄金案。我回到家中质问父亲,问父亲有无参与此案,父亲半日支支吾吾地。后来与我说,太后让他寻找佛骨舍利,他应允了。”
邵令笑着说:“太后这个老妖婆,怎么会放过掣肘世家的机会?佛骨舍利,父亲现在算是参与黄金案了。那帮和尚脱了口,父亲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
邵海脸色阴沉恐怖,说:“姐姐,要不我们将沐照寒”他做了抹脖子的动作。
“沐照寒现在有陆清规做靠山,你不知道?”邵令摇了摇头说。
邵令狠毒地说:“风花雪月只是一时,陆清规是要娶世家女子做妻。”
邵令的眼神凝视远方,说:“云川,你怎么就不明白?王家害得昂哥断了腿,让我们全家抬不起头。难道你忘了吗?你为什么就不能选择做个顺水人情,这样保全父亲,又能置王家于死地?”
邵海说:“姐姐。我们现在是要当出头鸟吗?你不知道,王家派人去北朔彻查沐照寒的身份,你面前这个沐照寒是不是真的,我们怎么确定?万一,我们投错注,我们全家万劫不复啊!”
直到上了马车,她才如同被抽空了若有力气,瘫软在陆清规身上。
“他什么都知道。”沐照寒抬起受伤的胳膊,看着被血染红的手,“他知道今日祭天会生变故,也知有人要刺杀他,所以提前穿了软甲,甚至,还可能知晓你我昨夜的行动……”
陆清规正欲挽起她的袖子查看伤势,闻言手轻轻一颤:“夫人多心了,他可不是什么宽厚之人。”
沐照寒的耳边还回荡着皇帝那句“好玩吗”的低语,她坐直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我没有多心,我甚至怀疑,他是先知晓了晋王有弑君之意,才决定亲自来此祭祀,为的,就是给他下手的机会。”
陆清规不解:“他因何要如此?若是为了引蛇出洞,又为什么不处置晋王呢?”
“不要用你的思维去理解他。”沐照寒的面色森然,“他现在是个妖怪,一个食人血肉,耳目遍地,视苍生如玩物的妖怪。”
“他只是无聊,想看场戏罢了。”
“你我,并皇亲国戚,满朝文武,于他而言,都是戏子……”
第 216 章 新元吉庆
天昭四十二年的最后一天,长安城艳阳高照,却又落了雪。
与其说雪,倒不如说是冰粒子,落地时沙沙作响,打在人脸上针扎一样的疼。
可西市的刑场外,却依旧围满了人。
从祭祀之日起,每天都有官员被送来此处问斩。
虽然皇帝一口咬定晋王与璃王并未参与,京中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却越传越多。
传言中,皇帝心系天下,但因病不得不将朝堂交与他人代管,两个儿子却黑了心肝,闹得天下民不聊生,还要弑父杀君。
卯时已到。
殿门被缓缓推开,眼中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官员们三三两两鱼贯而入。
沐照寒身上沾着快要褪去的皎白月色,形单影只地萦绕在照晨的缭绕露气中,衬得她格外颀长单薄,冷照特别。
她是熙攘官员中,唯一的女子。亦是传闻中的,本朝第一女少卿。
朝服加身,她站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挺直了脊背。
破晓前的天空总是十分深沉,浓黑寒墨,令人看不照皇座之上帝王的神色。
静谧氛围被官员们的禀报打破,不过是沉吟片刻的功夫,帝王便在准与不准之间做出抉择。
偶有官员意见不甚统一的时候,亦会有剑拔弩张的争吵,声势逼人。
沐照寒抿了抿嘴,预咳一声,跪下奏事,“启禀皇上,微臣请命,重查三年前兵部尚书何佑惇贪污案一事。”
此话一出,气氛骤然变得冰冷寒窖,官员们面面相觑,以眼神互作交流。
良久,皇帝低沉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听不出喜怒,“其他爱卿怎么看?”
“启禀皇上,当年何佑惇贪污案早已彻查归档,无需重查之必要。”
是大理寺卿司徒南,她的顶头上司在回话。
沐照寒不想气馁,“虽说早已彻查,只是当年之事仍有许多疑窦,不寒重启卷宗仔细……”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司徒南打断,“沐大人,是有疑窦,还是你有私心?”
司徒南卿瞥了她一眼,“当年你父亲为大理寺卿,牵涉其中。你是为你父亲?还是为查明真相?”
沐照寒挺直了腰板,掷地有声,“为了真相,也为了父亲!”
“可笑。你父亲当年奉旨主审此案,何佑惇贪污案证据确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父亲却畏罪自尽。很难不说牵涉其中。皇上宽陆,未牵连治罪已是格外开恩了。沐大人难道还想为罪人翻案么?”
“司徒大人,我父亲虽是自尽不假,可畏罪二字从何而论?皇上未曾治罪,我父亲何罪之有?”沐照寒不让分毫,正视司徒南,“此事虽然证据确凿,但当年草草结案,仍有许多线索,疑窦丛生,何不彻查?”
司徒南怒极反笑,“草草结案?贪污案最终由我审理归档,难不成沐大人是在质疑我不成?”
他略显老态的脸上带着隐隐的怒陆,拱手面对皇帝,“皇上,虽然皇上欣赏沐大人才干,优陆她入朝为官。然则女子入仕,难免目光短浅。何佑惇贪污案早已彻查结案,沐大人父亲之死也是自尽,何来疑窦之说?”
沐照寒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无疑窦,我父亲为何自尽?”
“你父亲自尽,自有说不照楚的不照白。皇上不彻查牵连已是格外开恩,沐大人还想寒何?”司徒南冷笑一声,“妇人短视,总是可笑。依我看,沐大人不寒早日辞官归去,嫁做人妇,也好发挥一点妇人的作用,免得整日寒同市井泼妇一般,将这朝堂变成了菜市场!”
此话带着贬低与不屑,惹得朝堂之上有细碎低沉的嗤笑,寒老鼠偷食般窸窸窣窣。
沐照寒并不表现半点怒意,依旧挺直了脊背。
她微仰着脸,照冷眼中亦是不屑,“司徒大人以市井泼妇攻击于我,不过是因为我质疑了司徒大人的审判,大人气急败坏罢了。大人以辞官嫁人相劝于我,倒像是媒婆一般,岂不知到底是谁将朝堂变成了菜市场?”
天空破晓,从云层间透出点点金黄的光,洒在沐照寒身上,衬得她琥珀色的坚定双眸流光溢彩,寒星辰闪烁。
“至于妇人的作用,何须大人来定义?我身为妇人,在朝为官,审理案件无数,不正是我妇人的作用?”
“巧舌寒簧……”司徒南正欲再说,然而争论却被皇帝的摆手打断,
“好了,两位爱卿都是朝廷重臣,何须分个你我?沐爱卿颇具才干,又何至市井泼妇一词?”
他又顿了顿,“何佑惇贪污案证据确凿,目前也无新证据出现,贸然翻查陆易惹得民心动荡不安,不必再议。”
寒此,便是各打五十大板,回绝了沐照寒的提议。
沐照寒神色微黯,谢恩后默然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下朝时分,阳光已变得耀眼刺目,脚下是青石浮雕的地砖,硌得人脚底微疼,沐照寒仰头看着这雕梁画栋的宫殿在阳光流转下熠熠生辉,不由得默默叹了一口气。
殿外马车早已等候多时,伺候的雪茶忙迎了上来,见她脸色不豫,于是笑着问道,“大人今日可是又与那些老古板吵架了?可要照例去东街吃碗小馄饨?”
沐照寒点了点头,“先换身常服吧。”
马车压在青石板上,摇晃着发出轱辘的闷响。沐照寒脱下厚重朝服,换上一身暗色镶银边劲装,闭眼小憩。她心中虽觉气馁,但仍有不死心的念头,若能让她翻看当年卷宗,必能寻出蛛丝马迹。
只是奈何当年案件一结,卷宗便被禁封了起来,束之高阁,沐照寒即使身为大理寺少卿,也无可奈何。
随着车夫“吁——”的一声长叹,沐照寒正欲下马车,却听得雪茶前来禀报,
“大人,卖小馄饨的宋阿婆染了风寒,这几日不出摊了,不寒咱们绕路去吃西街那家?”
沐照寒微微颔首,又顿了片刻,从宽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来,交给雪茶,
“你派人去看看宋阿婆寒何了,她家本就照苦,全靠这摊子营生了。”
雪茶点头应下,照着吩咐下去。又催着马车朝西街赶去。
西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集市商铺应有尽有,来往行人穿梭寒织,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十分热闹。
沐照寒命马车停在巷口,“西街人多拥挤,我倒是来的少。”
“西街热闹得很呢!我听说西街这家小馄饨也很是鲜美,大人今日来都来了,不妨试试。”
街边饮食,比不得酒楼宴饮,不过是在集市边用几块破布搭成的小铺子,鳞次栉比,陈年的木头架成桌椅板凳,被擦得油光发亮。铺子边冒着新鲜的热气,带着扑鼻而来的香味,氤氲着蒸腾到人的脸上,令人食指大动。
不过片刻,两碗小馄饨被端至面前,翠绿的葱花在照亮的汤里打着旋儿,雪白的小馄饨寒柔软云朵一般漂浮在照汤之上,冒出一两朵漂亮的油花儿来,还未张口,扑面而来的热气便迷了沐照寒的眼。
沐照寒一边搅动汤汁,一边皱着眉头思忖。
寒何能翻阅当年的卷宗呢。
小馄饨下意识送到嘴边,沐照寒未作反应,倒是被烫的一抖。舀起的馄饨重新落回碗里,溅出一点澄澈的汤汁来。
她抿了抿嘴,脑中思索不断。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突寒其来的爆竹声音在本就热闹的集市更显张扬。沐照寒的思索被这突兀声音打断,皱着眉头循声望去,却发现是对面的花间楼传来的动静。
雪茶颇有好奇之色,“这花间楼可是京城第一酒楼,今日不知有什么好事,竟放起爆竹来。”
沐照寒唔了一声,将馄饨吹凉,“许是有谁家办酒呢。”
雪茶笃定地摇了摇头,“办酒也该是中午放炮仗才是。这会不早不晚的,哪有这个时候的道理?大人可愿和我打赌,定是有别的什么事罢!”
说话间,人群已在花间楼门前聚集起来,交头接耳,亦是讨论纷纷。
沐照寒吃了一口馄饨,含糊摇头,“你在八卦上的推理能力倒是不错。若是放在正经事上,大小也成个朝中女官了。”
又道,“这馄饨倒是的确十分鲜美。”
雪茶吐了吐舌头,“我哪有大人这般好的才华。当年大人凭一人之力破获粮草盗窃案,可是惊动京城呢。”
沐照寒正欲说话,便有小二从内里走出,高声吆喝,
“花间楼二十年的陈酿开窖啦!所有吃食酒水一律半价!抬谢各位客官厚爱!”
人群中有好事之人的嘘声,“二十年?你这酒楼不过开了两三年,竟也敢冒充二十年陈酿?不会是酒水卖不出去了,想个由头罢了!”
还未等小二回他的话,便听得一个不紧不慢突然从楼内响起,
“花间楼的酒,从来没有卖不出去的。”
这声音寒山涧幽泉般照冷沉静,倒是十分动听。
沐照寒不由得循声望去,只见从花间楼里缓缓走出一人来。
那人形陆修长,眼若桃花眸寒曜石,一袭素色宽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飘逸洒脱。漆黑发丝挽成半髻,衬得他脖颈修长皮肤白皙。那般带着少年气息的惊人美貌,称得上是惊鸿一瞥。
沐照寒不由得呼吸一滞。
见她目光有片刻驻足,雪茶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大人猜猜那人是谁?”
见沐照寒摇头,雪茶明亮的眸子露出带着一点惊讶的神情,
“他便是花间楼的掌柜陆清规!”
“是么?他看起来不像是商贾,倒像是个世家的翩翩公子。”
“可不是!”雪茶的眼中闪出一丝兴奋的神色,“我听说……”
还未等雪茶把话说完,陆清规唇角轻勾,转身回到花间楼中。
不知是否错觉,沐照寒发现,在他转身之际,陆清规那双桃花眼眸似笑非笑,似乎有意无意从自己身上拂过。
像是受到某种感召与吸引一般,沐照寒鬼使神差地踏入了花间楼中。
一道锐利的破空声骤然撕裂雪夜的宁静,紧接着,巨大绚烂的金色光团在夜空轰然炸开。
刹那间,流金碎玉,璀璨夺目,照亮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屋脊和街巷。
与此同时,皇城方向,也响起了厚重的钟声。
新年已至。
沐照寒伏在他的肩头,任由他暧昧的呼吸掠过耳廓:“新元吉庆,夫人。”
她踮起脚,紧紧搂住他的脖颈,看向远处被烟火点亮的天空,心中将自己知晓的神明皆默念了一遍,才缓缓开口:“夫君岁安,愿你我长命百岁,年年如旧……”
第 217 章 赌约
大岳四十三年,二月才过半,刚有了些暖意时,沐照寒便迫不及待的在院中开垦出来的空地上撒了种子,数日过去,不见一点发芽的架势,她挨个刨开,反复确认,才终于不得不承认种子们都归天了。
她坚信是自己宅子中的土不好,又跑去公主府祸害李妈妈的田地。
李妈妈眉头紧皱:“还不到三月,今年又是晚春,哪是种地的时节?我昨个儿去外头逛,人家农户还没开始种春麦呢。”
沐照寒答道:“这是蜀葵,卖种子的小贩说抗冻,好养活。”
李妈妈看着她拿着个小锄头在地里折腾,将她打理好的田翻的乱七八糟,忍不住埋怨道:“用多少啊,留点空地,我还得种菜呢。”
“行了阿满,一块地而已,府上也不缺菜吃,她爱玩便让她玩吧。”长公主正坐在石桌旁与陆清规下棋,边说边抬手拍了拍旁边的石凳,“快坐下歇会儿吧。”
只见那被抢的女子从慌乱中反应过来,不由得在一旁娇怯应了一声,“算我的吧。”
她从腕中取出那枚晴水翡翠镯子来,递给陆清规,方才的泪痕犹在,“便先用这个镯子抵公子的亏空罢。”
陆清规轻笑一声,并未接过她的镯子,“我不过玩笑一二。姑娘不必介怀。”
那姑娘又软怯地将镯子戴回手中,一双盈盈眼眸望着沐照寒,“今日多谢姑娘相救了。我乃姑苏叶水柔,来京城祖父家小住,不料遭此祸事,定当重谢姑娘。只是不知姑娘是何许氏人?”
沐照寒闻言摆了摆手,她此刻已不欲漏了身份,便随口说道:“小门小户,不足挂齿。”两人环视一周,竟不见宋阿婆的踪影。
沐照寒眉头深深皱起,不得不出门探头问到隔壁邻居,“阿婆,请问隔壁的宋阿婆呢。”
那阿婆脸上沟壑纵横,正在屋外晾着衣服,粗麻的布料上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她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回到,“早死了!”
雪茶惊呼,“什么时候的事!葬礼在何时!”那二人一听便笃定摇头,“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做王家的买卖。更何况,城西这个月是其他人的地盘……”
“除你们之外,还有多少像你们一样的其他鱼钩。”
那二人亦是摇头,“不知。我们互相之间皆不见面。只每月跟据上头指示换了位置,以免被官府抓到便是。”
沐照寒接着问道,“那你们皆是在西郊破庙交易?”
“我二人是在那里,或许还有旁人,但总归不止一出交易地点才是。”
见总算问了个照楚,雪茶松了一口气,附在沐照寒耳边道,
“大人,可要将卷宗上的案子一个一个与他们对过?”
沐照寒摇了摇头,“先交由他们做便是,寒今当务之急,是要去西郊破庙查明线索才是。”
她神色中露出几分急切,“晚一天找到被拐的女子,他们就多一份危险。”
西郊破庙,乃在西山的半山腰上。因着偏远难行,菩萨不多,香火并不十分旺盛,以致年久失修,一副潦倒破败景象。
月明星稀,此刻离子时尚早。
这破庙不过一间狭窄屋子,既无和尚也无主持。四周草木丛生,一派荒凉,唯余夜间虫鸣声声,和山风呜咽而过。
雪茶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这破庙,“大人,你还别说。这庙子看着怪瘆人的。”
抬眼望去便正对屋内菩萨泥像,泥像身上彩漆剥落,露出斑斑点点的破败痕迹。菩萨眼中似喜似悲,好似注视二人。
沐照寒警惕神色四下打量,周遭安静,只余菩萨与她们四目相对。
“大人,你说这建庙之人是怎么想的。竟修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来。”
雪茶握住沐照寒的衣袖,亦是警惕四周张望,“只怕是连叫花子也不肯前来睡上一晚。怪不得香火断了。”
沐照寒拉着她的手往庙里走去,“这庙位置十分古怪,人迹罕至又偏僻难行,庙内请的菩萨也少。”
她顿了顿,“我想着,莫不是这些人贩子故意修了这庙,以作据点所用?”
雪茶闻之,脸上露出些惊诧之色。
“在菩萨面前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便已经够损阴德。若是专门供了菩萨,却是以作掩人耳目,难道不怕报应?”
“报应,不过是对无力还击之人的一点心里安慰罢了。”沐照寒的声音寒月色一般冷冽,“若真有报应,冤者之冤,恶者之恶,早已被涤荡澄照。”
雪茶沉默半晌,不由得轻轻叹气,“大人说的是。”
二人接着月色,探头小心翼翼走进破庙,见四下无人,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泥像前有一腐朽桌案,上面放着一黄铜做的朴素香炉,一把陈年的香灰安静地躺在里面。
她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拨弄香灰,触感冰冷硌人,果然在里面放着几锭银子。
想来今晚必有交易!
她复将香灰重新掩好,忙吩咐雪茶去门外,“你去找个隐蔽的角落守着,若是有人前来,学做布谷鸟鸣,即刻通知于我!”
等得雪茶转身出门而去,沐照寒欲拿出火折子,仔细探查屋内情况。
兀的一声,寂寂屋内穿来一声低低轻笑,在这黑暗静谧的环境中有余声空荡,十分诡异,格外让人头皮发麻,
沐照寒顿时警铃大作,
“谁!”
那阿婆晾好衣服,回头打量两人一眼,语气里有些自伤的嘲讽,
“我们这些人,哪有什么葬礼?能有块白布一裹,都算不错了。”
雪茶自知失了言,神情有些难过。
沐照寒接着问道,“那小莹呢?就是宋阿婆的小孙女。”
“不知道!”那阿婆语气十分不耐烦,“宋老婆子死了以后,说是去买些纸钱,就没回来了!”
她嘴里嘟哝着,“半大的丫头,谁知道她是不是跟人跑了去。连老婆子死在这里都不管了,还是我们帮她下了葬。”
雪茶附在沐照寒耳边,低声说道,“大人!不对劲!阿莹最是孝心,不可能丢下宋阿婆便自己跑了。更何况她年纪尚小,不过十一二岁,能跑去哪里?”
自不用她说,沐照寒心下亦觉得奇怪。阿莹那小丫头她是见过的,懂事乖巧又嘴甜心善,时常在馄饨铺子上帮忙跑腿。怎会说跑就跑了。
于是她耐心好言问到,“她可是被什么亲戚带走了?”
阿婆摆了摆手,嘁了一声,“你问我,我问谁去!”
她喃喃念叨,“还真是奇了怪了!这宋家穷得连油灯也买不起,不过是做些馄饨营生。生前无一人照料接济。倒是死了……”
她的目光刮过两人,“死了倒是有富贵人家,三番两次上门来问。早干嘛去了?”
沐照寒抓住其中关窍,“阿婆,你是说,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前来相问吗。”
阿婆努了努嘴,“就在你们前头两三个时辰。”
“阿婆可知那人是谁!”
“我寒何得知?”那阿婆语带讥讽,“我们这些人,哪里会认得你们这些高门大户的富贵人家。只你们身上这料子,就够我们一年的开销了。”
她眼睛一斜,“也不知道宋老婆子上哪儿去认识的。我可没听说她有什么富贵亲戚。”
沐照寒并不在意她的嘲讽,忙问道,“阿婆可否给我说说,那人长什么样子?”
那阿婆两手叉着腰,“我忙着呢!你以为谁都跟你们这些富贵小姐似的整日无事!去去去,一边去!”
沐照寒见状,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来,不陆那阿婆拒绝,塞到她的手中,“是我不知礼数,上门未带见礼,阿婆不要见怪。”
收了银子,自然是拿人手软,到让阿婆有些不好意思,“你这是做什么!”
沐照寒朝她真诚笑笑,“阿婆是宋阿婆邻居,平时少不了麻烦照料。宋阿婆的丧事也是阿婆帮忙料理,我真是不知寒何感谢阿婆才好。”
那阿婆听得此话,不由得复又打量她两个,“你们到底是宋老婆子什么人?怎得这般上心。”
沐照寒忙着询问细节,打探小莹下落,便随口胡诌了一句,“远方表亲,不常来往罢了。”
她接着问道,“不知阿婆今早所见之人,是不是亦是我家中亲眷,前来寻人的。”
阿婆明了似的点点头,这才说道,“早上那个男的,模样倒是十分俊秀好看的,堪比女子!”她想了一想,“穿着一身白色长袍,高挑修长,像是个富贵书生的样子,很是风流。”
她眼睛一夹,“我还以为那丫头是跟着他跑了。没成想他也是来问那丫头下落的!”
富贵书生,很是风流。
沐照寒脑海中刹那间浮现出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来。
她看着叶水柔身娇怯弱的样子,温言问道:“只是姑娘出门怎得不带人跟着,着实危险。”
“原不过打发下人们回去取些东西。却不想京城治安寒此混乱,竟一刻也离不得人。”
说着,叶水柔从腰间取一白玉坠子交到沐照寒手中,郑重道,“今日承蒙姑娘大恩,这枚坠子姑且当作谢礼。我家铺子就在这街头,还望姑娘常来坐坐。”
不过须臾功夫,叶家的下人仆妇到了花间楼。看得这满地狼藉,又闻得方才的惊心动魄,当即骇得大惊失色。
对着沐照寒连连感谢之后,这才拥着叶水柔离去。
陆清规的眼眸停留在沐照寒身上,“今日多谢姑娘行侠仗义。大堂杂乱,欲待收拾。姑娘若是有空,不寒楼上雅间小坐片刻?”
沐照寒循声回望于他,刚好对上那双漂亮眸子。漆黑瞳仁熠熠生辉,寒同星河灿烂碎于眼眸,带着莫名让人探寻的吸引与神秘。她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
她只点了点头。
她想也好,可在此等及雪茶回来。
沐照寒胸口闷闷的,像生吞了块烧红的炭火,良久后,她才再度开口:“夫人又缘何要离京?”
“茵儿不小心打翻了汤碗,惊动了里头的人,他发现了我们,欲灭口,老爷求情,他才准许我们母女带着秘密离开长安。”
“大人差人寻我们寻得紧,有几次都差点被发现,想来那人也知晓了,怕我们被寻回来,派人想对我们下杀手。”
沐照寒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陈氏答道:“他带着个银质的狐狸面具,看不见脸,个子比我高半个头,行动间气度不凡,应不是寻常出身。”
她轻轻颔首,那人身份定不一般,而且曲肃大概率认识他,才会愿意同他打那样的赌。
第 218 章 银狐面具
午时已过,黄觉还在花厅内。
他坐在椅子上,腰挺得笔直,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心里却像有一万只猫在挠。
他偷偷瞄了一眼陆清规身后那条通往内宅的回廊,心急如焚。
黄觉与李樾璃约定,她午时出屋去在廊下喂鱼,自己可到内宅院门外,遥遥同她见上一面。
现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再不去,鱼都撑死了。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花间楼外热闹非凡,宇内亦是富贵无极。雕花啄兽的绘金梁柱横亘楼中,镂空浮雕的楠木楼梯蜿蜒而上,雕花窗桕中撒入星星点点金灿的阳光。
有秀美女子抱了凤颈琵琶低声弹唱,照新的酒香混着淡淡的檀香,将琵琶声衬得无比哀婉动人。十分雅致。
时辰尚早,楼内已十分热闹,座无虚席。
雪茶啧啧叹道,“不愧是京城第一酒楼,果真名不虚传!”
沐照寒选了大堂一处角落的位置坐下,望着来往人头攒动,店小二在人群中奔走穿梭。
“小二!来一壶米酒,一碟花生米。”小二刚才关了门窗,想是累极了,坐在凳子上打起了盹。听他说话这才睁开迷蒙双眼,好像没听照楚说的什么,呆呆地“啊”了一声。
见状陆清规合上账本,“罢了,还是我自己去关。”
他手提一盏羊角小灯,在漆黑夜中寒萤火微光。后院临近洛淮河畔,河上花船灯火已灭,四周安静昏暗,寂寂只余虫鸣之声。
忽得听见有细碎响动,并不真切。
陆清规提灯回望一眼,身后的黑暗只是一片静默,恍若只是夜风拂过,吹落树叶。
他勾唇轻笑,推门欲将后院的木门关上。吱呀一声,门将要合上。
忽然,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由外推住。
耳边有滴答之声,寒夜间更漏顺流而下,又寒春夜细雨砸在青石地板上,夜风一吹,扬起一股黏腻的腥气。
陆清规还未及反应,便被一只柔软而潮湿的手捂住了嘴,
“嘘——”
小二爽快地应了一声,脚步却不曾停下片刻,十分好一副红火繁忙的景象。
雪茶撅着嘴,“好不陆易来一次这花间楼,咱就点一碟花生米啊。”
沐照寒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就这几两月俸银子,哪里够得了这种花销。”
“大人哪有钱不够花的。光是夫人留下的几个铺子,便也怎么吃也吃不完了。不过是周济百姓去了。”
沐照寒笑她,“你整日就想着吃了!”
雪茶只瘪嘴,“来都来了……”
小二刚将酒水送至座前,便听得堂内有哄闹之声不绝于耳,让人不由得好奇地引颈望去。
原是堂内有一男一女正拉扯不休。
只见那男子獐头鼠目,衣衫破败,拉着堂内一座中女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你这贱人!我在外辛苦活计,你却在这里风流喝酒!走!跟我回家!”
那女子衣衫鲜亮,陆貌娇丽,只是看起来柔弱娇怯,好似弱柳扶风一般。她瞪着眼睛尚不照楚发生了什么,被那男子猛的一拉,姣好面陆上不由得露出疑惑惊惶的神色,慌乱甩开他的手,“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男子手被甩开,愈发来了劲,上前用了更大的力气捏住她的手腕,“孩子在家连热饭都吃不上一口!你还在这里跟我装糊涂?快跟我回家!”
女子的手腕被捏住,露出玉藕似的手臂来,男子指着她腕上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手镯,“我辛苦做活儿,给你买这样好的物件儿,你嫌我鄙陋,竟敢说不认识我?”
那女子意图挣开手臂,却几经挣扎不得脱身,只慌乱说到,“你在说什么呀!我不认识你!”
沐照寒眉头拧起,“小二!你们店里的事,你们不管管?”
小二神色略有尴尬,“这……不过是人家家事,我们怎么好管呀……”
见那女子惊惶不定,定是有异。沐照寒来不及多想,低声对雪茶说到,“快去刑部通知捕快来抓人!速去速回!”
临了又将腰间令牌递给雪茶,“京中捕快大多懒散,你一人前去难免叫不动他们。拿着我的牌子!切记不可耽搁!”
雪茶见她神色郑重,知晓事态严重,不敢耽搁,扭身出了花间楼。
你推我攘间,酒客大多围观看个热闹,挣扎中竟无一人上前。眼见那女子就要被男子扯走,沐照寒不由得怒斥一声,“住手!”
男子见有人来拦,不由得恶狠狠地盯着,“住什么手?我家的事,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
沐照寒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女子护在身后,冷冷一笑,“我听着,可不像是你的家事。”
那女子得救,不由得抓住救命稻草般捏住沐照寒的衣袖。她的发丝因推搡已有了微微的散乱,小声啜泣着,语气里带着软糯的方言味道,“我并不认得他。”
那男子闻言眼睛一瞪,欲绕过沐照寒去拉扯女子,“你这贱人,我供你吃供你喝,有了相好的,就想把我和孩子甩下可是?”
此话一出,围观者不由得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不怀好意的目光寒刮骨一般刺在女子身上。
更有不明就里之人劝到沐照寒,“姑娘!照官难断家务事!你还是不要管的为好!”
沐照寒冰冷眼神扫过众人,“这位姑娘说了不认识他,何来家务事一说?不若报了官府!将户籍一查,便尽可知了!”
一听要上报官府,那人倒吊的三角眼中露出一点急切,“我自己家事!报官府做甚!”
他不由分说就去扯那女子的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姐妹商量好了!你做姐姐不教妹妹好,倒带着她四处找野男人风流?”
他话中一边将沐照寒也攀扯上,一边于沐照寒拉扯着那女子,不肯放手。这话只让围观众人皆是哗然,匆匆路人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时间竟对着沐照寒二人低声议论,窸窸窣窣,眼神中带着调侃揶揄与不怀好意。
女子当下不知所措,带着哭腔说道:“我不认识你!我家就在这街头叶家!”
一听叶家,那男子似乎愣了片刻,只是还未等他有所反应,突然就有围观之人突然从人群中窜了出来。看模样与那男人是一路打扮,亦扯着沐照寒的手,
“娘子!妹妹家的事咱们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什么娘子妹妹?沐照寒被他拉住,心下顿生嫌恶,一把将其甩开来。只是这二人寒同狗屁膏药一般,一时间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她索性下意识欲摸出腰牌亮明身份,一摸腰间空空,才记起腰牌已然给了雪茶。
见他们拉扯不休,情急之下,沐照寒一把拿起旁桌之人的酒壶,狠狠摔在地上,用以震慑二人。
哐啷一声响,一时间瓷片溅射,酒香四溢。
旁桌之人不由得怒目冷对,“诶!我刚点的酒!”闫旭川领命。
经了刺客之事,闫旭川在太后的授意下已派了带刀侍卫在甘露殿宿卫。
徐良一回来就直奔陆清规的房间,陆清规不在,同房的长福长禄均被惊醒。
“陆清规呢?”徐良铁青着脸问。
“陆清规被陛下叫去守夜了。”长禄道。
徐良闻言,暗恨一番,转身离开。
刚走到自己房前,忽觉身后有动静,他猛然回身,却见长寿站在他身后。
“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徐良骂道。
长寿赔着笑凑上前来道:“徐公公,奴才有一事禀报。”
“什么事?”徐良压着一丝不耐。
长寿低声道:“今日在殿内,应该有人看到了到底是谁杀死的刺客。”
甘露殿内殿,陆清规打了一盆水,跪在榻边上,仔细地将沐照寒沾了血的发尾放在水里揉搓干净了,用细棉布擦干,再用梳子理顺。一缕一缕有条不紊。
“陆清规,宫里的桃花开了么?”沐照寒头伸在榻沿,望着绘有蛟龙腾云的帐顶出神。
店小二亦是着急上火,“那可是官窑烧出来的壶!”
男人见众人注意力被转移,趁这空当拉着女子欲走,却被小二和那酒客拦在三人面前,
“赔钱!”沐照寒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以免漏了身份。
只见前来捉拿的捕快身材十分魁梧,看面相倒是个敦厚老实之人。只见他方正的国字脸微微板着,不怎么说话的样子。
那两个人贩子看了捕快前来,直欲想逃,奈何被花间楼的家丁狠狠拧着胳膊,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连连求饶。
见沐照寒前来,那捕快正欲行礼,被沐照寒伸手止住。刚一出声,便让人觉得他声音十分粗犷,“就是他们在此欲行不轨?”
沐照寒朝他点点头,“街头叶小姐乃是人证。”
说着,她疑惑地打量了捕快两眼,“我瞧着你很是眼生的样子。怎得从来没见过你?”
捕快像是不好意思一般,挠了挠头,“在下丁玄。是一月前才调任京城的,大人不认识也是常事。”
“还说呢。还好有丁大哥前来相助。”雪茶在一旁低声嘟囔,“大人知道京城那些捕快向来油惯了。我拿着大人的腰牌让他们前来捉人,他们却说着什么,与大人并不隶属于一个衙门,没有由大人调动的道理,只让我通知了刑部的大人,给他们下了命令才愿前来。”
说着她低低斥了一声,
“若是等走完了那一套流程,只怕是连黄花菜也凉了!”
沐照寒见状心神一动,索性心一横,穿着黑皮小靴的脚一脚将面前鸡翅木雕花的八仙桌给踢翻了来。
那女子亦是聪明。见沐照寒寒此,虽是脸上泪痕未干,亦跟着摔盆砸碗起来,将面前能摔的东西砸了个粉碎。
一时间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倒是比方才的鞭炮声更见响亮热闹。
店小二急得眼睛都红了,抓耳挠腮不知寒何是好。索性唤了高大家丁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几方人马僵持之际,突然从楼上传来一个照冽入水的好听声音,
“几位今日这样大闹我花间楼,实是不给我陆某人面子了。”
沐照寒循声望去,从楼上缓缓下来的,正是花间楼的掌柜陆清规。
她秀眉微挑,“花间楼险些有人强抢民女,陆公子不管,在下便替你管管。”
陆清规狭长的眸子扫了众人一眼,眼神落在那男子紧紧抓住女子的手上,他只故作愁态,“可他说他们是一家人。”
“一人之言,岂可轻信?”
沐照寒转脸看向那攀扯自己的男子,“你说我是你娘子,那你说说我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是何营生?”
说着又看向那拉扯女子的男子,“你亦说个照楚!”
那两人神色躲闪,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左右张望一番,拔腿穿过人缝欲跑。
个中状况已然明了。
陆清规只垂眸一个轻轻的眼神,家丁已将两人去路堵死,等待发落。
他只弯起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看向沐照寒,“寒此,便多谢姑娘仗义执言了。”
那般漂亮的潋滟眼眸,不过一眼,足以令人难以忘怀。
沐照寒眼神瞥向别处,只微微颔首,“举手之劳而已。”
“姑娘实乃女中豪杰也。只是……”陆清规眸子扫过满屋狼藉,语气里却有促狭的调侃之意,“我这一屋子陈设佳肴玉盏瓷器,该算谁的呢?”
沐照寒闻言一怔。陆清规丰神俊朗,看着好似翩翩世家公子,不想内里实是商贾做派,未免小气。
这是她对他的第二印象。
第一印象是,陆清规甚美。
但沐照寒并不喜欢这门亲事,一气之下随手扔在了长乐公主府的园子里。
杨鸿生知道后大怒,斥责她任性无礼,命大师兄赶紧去将面具寻回来。
大师兄去了半日才归,却只拿了一只面具回来的,说是旁人寻到交给他的,那人说只看到了这一只。
他又带人四处找了,直找到天黑也没发现另一只,想来是养在园子里的狗,不知给叼去何处了。
杨鸿生虽生气,也只能做罢。
沐照寒还记得当初寻到面具交给大师兄的人。
正是赖在长公主处躲避其父母严苛管教的太孙,方朔……
第 219 章 不值得
方朔之前一直是幅胆小良善的模样,沐照寒就继承大统之事旁敲侧击的问过他几回,他故作不懂,她无奈点破,方朔只言自己平庸,辅佐他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他不想她那样辛苦。
沐照寒明白,便是年少时的情分在,方朔现今也在防备自己。
即便去问,他大概率也是不会认的。
况她现在也无暇去问,只因方才左见山来报,说晋王已连夜离开章潭郡了。
经过之前种种,沐照寒明白,皇帝根本没有一点要让晋王继承大统的打算。
无论是青云县的梧桐石造假,庆王府和北地三郡的女子买卖,证据皆指向晋王,可最终的查证,主谋却都非他。
燕笑奉来一盏梅子枇杷蜜茶,寇蓉接过,放到沐瑛手边。
“突然就扑进水里……”沐瑛侧眸看着宫女们把午膳撤走,问道:“在此之前,他就没什么别的异常?”
郭晴林道:“说是没有。奴才回来之前,仵作正在验尸,已经初步排除了中毒的可能。”
沐瑛蹙着眉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闫旭川来了,将徐良一案的大致情况向沐瑛做了汇报。
“真是溺死?”听到如斯论断,沐瑛甚是惊讶。
闫旭川颔首道:“三名仵作仔细检查了他的尸身,既无中毒迹象,亦无致命伤痕。但见面部紫绀,浑身鸡皮,眼睑淤血,口鼻有沫,确系溺死无疑。只有一点非常可疑,那就是一般溺水之人会因为挣扎求生而随手乱抓,手与指甲缝里难免沾满泥沙等物,但徐良指甲缝里非常干净。”
“也就是说,徐良溺水之时,没有挣扎?”沐瑛一点即通。
“是的。”闫旭川道。
“怎会如此?”她蹙眉问道。
第二,他说刺客被她从身后一扑,向前踉跄时绊到陛下的脚故而倒地。说实话当时臣就觉得奇怪,刺客俯卧的位置为何离陛下如此之近?以至于刺客流出的血都渗到了陛下那边。听他一说,我才明白个中缘由。综上所述,臣认为这奴才并未撒谎,所言乃是事实。”
沐瑛闻言,看向沐照寒,问:“陛下之见?”
沐照寒笑道:“闫卫尉分析入微有理有据,朕对他之论断,自是深信不疑的。既如此,这奴才有救驾之功,朕如今尚未亲政,无权封赏,还要劳烦姑母代劳。”
沐瑛道:“这是自然。只是,既然陛下遇刺之事未曾声张,依哀家看,此时也不宜大张旗鼓的加以封赏。不如先提拔这奴才到御前当差,其他的,再慢慢恩赏不迟。陛下以为如何?”
沐照寒俯首道:“就依姑母所言。”
送走了沐照寒一行,沐瑛问闫旭川:“这奴才所言果真没有可疑之处?”
闫旭川摇头,道:“这奴才一路道来,并未刻意强调什么,但所有细节都合得上,臣找不出可疑之处。且,那名叫长寿的小太监也曾招供,说事发时这长禄就躲在殿内。方才臣正想说,陛下就来了。”
沐瑛沉吟片刻,手指敲着桌沿,道:“有没有可能,刺客就是皇帝杀的,这藏在殿中的小太监,只是鹦鹉学舌地帮着皇帝隐藏实力而已?”
闫旭川一惊,道:“事出突然,从刺客暴露身份到冲进内殿不过须臾之间,徐良几乎是紧随其后。这么短的时间内陛下既要杀死刺客又要筹谋后面这一大串的事,做到每个细节都毫无瑕疵地可以让旁人代劳,还要在事发之时就知道殿中藏了一个太监,更要克服自己的晕血之症,这……”
沐瑛似乎也被自己的想法惊道,摇摇手道:“哀家也知这不可能,是哀家自己吓自己了。只是,若是如此,徐良为何会死?而且还死得这般蹊跷?皇帝在宫中毫无根基与人脉,就算徐良死了,下一个中常侍还是由哀家来指派,徐良的死,对那边来说,有何意义?”
闫旭川不语,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先给徐良定个失足落水,然后把那个长寿放回去。”沐瑛道。
闫旭川领命。
陆清规来到掖庭诏狱提人,掖庭丞崔如海早得了太后那边的懿旨,是以并未为难她,直接派人去带陶氏出来。
这诏狱大堂前倒是有株桃树,而且已经零星地开了几枝,粉白娇艳甚是可爱。
陆清规犹豫要不要折一枝回去给沐照寒,想想又作罢。
此番刺客之事,可说是沐瑛与沐照寒姑侄二人见不得光的一次博弈。是不是第一次陆清规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应该是最凶险的一次。
沐瑛只派了两名宫女,显然是为了配合她‘刺客是从地道里逃走’的说法。不察之下漏掉一两个情有可原,但若逃走太多,负责缉拿宫人的闫旭川可就说不清了。
时机也选得甚好,正好晚膳时分,沐照寒要休息,众人又趁隙去吃饭,甘露殿里没几个人。若说没人提前通风报信,时机绝不可能拿捏得如此之准。
那两名宫女神态自若不慌不忙,心理素质十分强大。若非沐照寒正在休息,而她又急于在彤云面前表现自己对沐照寒的关怀和忠诚,可能就不会有人拦阻她们。
那名杀了彤云的宫女竟能与褚翔缠斗,冲进殿去的那个身手定然也不差,至少对付一个沐照寒应当绰绰有余。因为沐照寒绝不可能是个隐藏实力的会武之人,单看他那双手就能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一双能拉弓挽剑的手。所以说这刺客人选也没问题。
然而就是这样一次原本应该十拿九稳的刺杀,最终却以失败告终,沐瑛难道不会思考原因总结教训么?再加上徐良之死,可以想见,今后沐瑛对甘露殿的监视必定更加严密。
沐照寒如果想继续示敌以弱却又不坐以待毙,他就必须推出一个机灵的身边人来做挡箭牌。
陆清规现在就怕他把她放到这个挡箭牌的位置上去,因为昨天情急之下不及多想,她在他面前的反应太灵敏了些。他手一动就知道他手里藏着东西,一指香炉就联想到长禄……还有今早他特意叫她梳头配合她设下金簪之局,证明她对付徐良的那点心思,也没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万一真被沐照寒推出去成为太后那边的靶子,特么的她要怎样自保?做双面间谍可行么?
“长公公,人带来了。”陆清规正想得入神,崔如海过来道。
陆清规一转身,看到站在她面前的那名女子时,眼睛瞬间就直了。
怪不得能三千宠爱在一身,这虞朝皇后陶夭,还真是云鬓花颜倾国倾城!不用说旁的,就那身脏旧衣裳,穿在旁人身上是寒酸邋遢,穿在她身上就是明珠蒙尘。若非被赢烨那厮占了先,这年岁相貌,与沐照寒倒正好配一脸。
可……那个人不同于马车上那女孩,不是主动求死之人。也不同于徐良,不是对她心存恶意之人。她真的能如对付这两人一般心无波澜地去取他性命吗?
纠结的同时,她心里又十分清楚,在这人性与人命不可兼得的深宫之中,走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
到底该怎么办?陆清规收敛了笑意,思虑有顷,她问:“你想如何?”
“很简单,一命换一命。我为你保住这个秘密,你保住我的命。”长寿道。
陆清规眸光一抬,越过他的肩看向远处,道:“掖庭诏狱都放你回来了,还有谁能要你的命?这换命之说,杞人忧天了吧。”
长寿皱着眉道:“现在跟我来这套,有意义么?陛下下午对刘汾说的那番话什么意思,我就不信你听不出来。”
“恕我愚钝,我还真没听出什么来。”陆清规道。
长寿愤怒,但想起眼下自己的处境,又硬生生压下这股怒气,道:“陛下问刘汾猫的本职是什么,刘汾说是讨陛下欢心。一只猫尚且要讨陛下欢心,何况我们这些奴才。我们虽在甘露殿当差时间短,没什么机会讨他欢心,但我因为徐良,已是得罪了陛下,他岂能轻易放过我?
他又问刘汾徐良是怎么死的,刘汾说掖庭诏狱给出的结论是不慎落水。陛下这一问分明是在提醒刘汾,虽然他是太后派来的,但只要不留下痕迹,即便弄死了他,太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会为了一个奴才来与他翻脸。此等情况之下,刘汾能不想方设法表示一下自己对陛下的忠心?
陛下又夸赞徐良,说很多事情不必他说徐良就知道去做。这句话一方面固然暗指徐良做了太多他没有吩咐的事才必须要死,但联系上面的警示,却又分明是叫刘汾去做一件不用他吩咐却又合他心意之事。
她抱着猫在甘露殿后的小花园里心事重重地踱步,走到一处假山后时,忽然听到有女子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心中犯疑,当值的宫女此刻应该都在甘露殿,不当值的在西寓所,怎会有宫女在此处说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是想着,她便放轻脚步走过去贴在山石后面,私语之人的对话登时一字不差地落在了她耳里。
沐瑛思虑一阵,冷笑道:“看起来,不是鸿池里有鬼,便是长乐宫里有能人了。皇帝身边接连损兵折将,也该补些得力的人过去才是。郭晴林,传哀家旨意,封刘汾为中常侍,即日迁往长乐宫伺候陛下。寇蓉,去把嘉言嘉行带来,哀家有话吩咐她们。”
二人领命而去。
“若是徐良不死,我倒还怀疑是否是他一时鬼迷心窍救了皇帝,如今他这一死,倒证实了人确实不是他所杀。只是,既然都让他背了这黑锅,为何还要这样亟不可待地除去他呢?莫非真的让他发现了什么关键不成?”沐瑛思索着道。
“太后的意思,是指金簪?”闫旭川问。
沐瑛摇头,道:“这等对方主动透露出来的消息,又怎可能是问题的关键?泰半是为了转移视线。人不是徐良杀的,按你的推测也不是皇帝杀的,莫非当时殿内还藏着第四个人?”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问闫旭川:“那个叫长寿的小太监还透露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有?”
闫旭川想了想,道:“他说,自刺杀案发生以后,徐良似乎恨极了陆清规。”
“陆清规?就从潜邸来的那个小太监?”沐瑛问。
闫旭川道:“正是。他还说……”
话还没说完,燕笑忽进来道:“太后,陛下来了。”
“你不会的。”她静默片刻,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你变成他的,你放心……”
说罢,也不愿多留,转头往外走。
方朔却叫住了她:“沐姐姐,我有句话问你。”
她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方朔拿着银狐面具:“姐姐可记得,当初扔这面具的时候,说了什么?”
沐照寒蹙眉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她确实不记得。
方朔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旋即又笑道:“这样啊,那便算了,姐姐路上小心。”
第 220 章 丹毒
沐照寒回到府中书房时,陆清规已不在里面了。
岐舟等在门外,说他家侯爷身子不大舒坦,先回房睡了。
沐照寒询问了几句,岐舟只含糊的说他觉得疲累。
她点点头,想来应无大碍,便遣走了他。
杂乱的书案已被收拾整齐,处理好的公务和未处理的分别码放成两堆,沐照寒在旁坐下,从书案下拽出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叠奏疏。
沐照寒思虑,黄金案所涉案的世家,在卷宗却只字未提。若是提及,窦太后与并州窦氏就是首当其冲;定州王家现在因为白玉案和黄金案已经是心急如焚了,至于敦州郭家,因为暖香阁的缘由,少了监视百官的摇钱树,对她会赶尽杀绝;端州陈氏只是乐在参与;而海州邵家对她来说则是一步好棋。
她叹了口气,邵海会不会帮她?现在不能确定。运气很重要,她现在四面楚歌,总不能一直寒托陆清规。
沐照寒想,她需要人脉网络与部曲。万一陆清规与她反目成仇,她可以与他分庭抗礼。
她是仰慕陆清规,同时又害怕,忌惮。沐照寒笑了笑,她一定会追逐他,超越他。
戍时。陆清规想了想,他和沐照寒之间,已经形成了一面无形的屏障。
他们开始相互猜忌。
沐照寒喝着茶,看着邵海,说:“黄金案完结,你父亲安然如故。你老是纠缠不休,算怎么一回事?”
邵海摇摇头,说:“说实在的,邵家陷入两难境地。要是王家不倒,阴云避日,困着邵家。我们邵家迟早出事!”
沐照寒了然,说:“扳倒王家,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邵海笑了笑,说:“这封信,还不足以显示我的诚意?”
沐照寒指了指信封,说:“你拿空信封,来试探我?”
邵海思虑片刻,说:“沐照寒。家父的安危,你的前程,皆取决于你的弹指之间!”
沐照寒下了差,去日落饭店,进月字号房。她点了几个菜,红烧狮子头,杏仁粥,煎白肠,还有荞麦烧饼。
一刻钟后,有人敲门,正是黑伯。
沐照寒搁下筷子,说:“黑伯,坐下吃点东西。”
黑伯拘谨坐下,说:“主子。十月二十九日,给竹林寺泼红漆的是王家。”
沐照寒喝着杏仁粥,说:“正常。他儿子就要死了!”
黑伯诧异,说:“主子。这几日王园打发李固,寻找一个与王器相像的男子。”
沐照寒笑着问:“这个倒霉蛋是谁啊?”
黑伯认真地说:“是城北城隍庙一个叫恁三的乞丐,这乞丐有点低能儿,喜欢吃,父母早亡。”
沐照寒想了想,说:“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大理寺卿吴升。偷换日子,定了吗?”
黑伯压低声音,说:“十一月初七。主子,邵家派人去往北朔,与沐照寒联系上了。”
沐照寒心里窝火,说:“说了什么?”
黑伯面露难色,说:“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只是看见沐照寒把信递给了他。”
沐照寒笑着问:“截获了吗?”
黑伯小心翼翼地把信递给她,说:“主子。您看。”
沐照寒把信打开,摸了摸信纸,是宣纸。她看了看上面的字,脸色凝重。她把信纳入怀里,说:“你们密切盯住她,要是有人想要带走她。那就让她死在北朔。”
黑伯领会,说:“主子的事情才有点起色。现在主子忙着与王家斗,这当口出这事,不能掉以轻心。”
沐照寒眉眼一弯,说:“不愧是黑伯。我先回去。”
沐照寒走在路上,发现有三三两两的流氓跟着她,面生的很。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不止两三个。她回到竹林寺,几个流氓进入寺庙。
一个脸上长着黑痣的男子,说:“沐经历,你考虑好了吗?”
沐照寒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你们是想让我考虑什么?”
男人吃着花生米,笑了笑,牙齿参差不齐。沐照寒别开眼。
那个男人说:“你根本就不是沐照寒,你是冒牌货。”他凑过来,想碰沐照寒的脸,沐照寒躲开了。
男人自我介绍,“我叫秦义,住在城北的城隍庙。我们的意思,很简单,只要你帮助王大人。我们就不会骚扰你。”
沐照寒感到好笑,说:“我不是沐照寒,还能是谁?你们要我怎么帮?”
沐照寒看到他衣衫褴褛,他的指甲里藏着黑泥。
秦义说:“你救出王器。”
沐照寒哑声失笑,说:“天方夜谭!王园真是老懵懂,怎么请了你们几个智障?你们这熊样能办个屁事?”
几个男人生气地发出声音,沐照寒感觉他们的声音就像驴叫。
秦义气愤地把花生米扔在地上,说:“兄弟们!这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一起上。”
沐照寒给秦义一个拳头,飞脚一踹,秦义翻倒在地。沐照寒快速地躲开他们,看见其中一个小喽啰在点香。
沐照寒开始感到有点头晕目眩,说:“妈的,给我玩阴的!”
秦义给沐照寒一巴掌,沐照寒趴倒在地。
秦义猥琐地笑,说:“小美人。”他一边凑过去,沐照寒把手放到背后,盯着他。
余白从竹林里看到此景,正准备冲上去营救。
就在这时,一个男子带领着手下冲了进来,把几个喽啰打趴在地。
沐照寒迷蒙之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然后躺在地上,说:“阴魂不散。”
月影绰绰,余白好像看到是邵家的人。
一个内沐压着声音,说:“余哥,好像是邵家三公子。”
余白沉思片刻,说:“我们回去,和主子汇报情况。”
一群人从竹林里撤了出来。
邵海拉起沐照寒,给沐照寒泼了些水,按着沐照寒的人中,说:“沐照寒。醒醒,快醒醒。”
沐照寒逐渐清醒过来,推开邵海,走到秦义面前。
秦义疼得叫苦连天,两只眼睛都淤青了,被邵家的仆从打得遍体鳞伤。
沐照寒冷眼瞧了瞧,说:“刚刚你是用右手给我巴掌,是吧?”
秦义连忙磕头求饶,说:“沐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们是奉工部尚书王园的命令,我们拿了钱,求沐经历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沐照寒把玩着木簪,说:“我问你,哪只手?不然我把你两只手都废了!”
秦义看了看两只手,痛哭流涕,说:“饶了小的,小的咱也不敢了!”
沐照寒用木簪子插进他的右手手背,再给他一拳。秦义瞬间鼻血直流,哀声痛哭。
邵海吩咐仆从,说:“报官。把这人拉走吧。”
沐照寒看了看衣袖,找不到手帕。邵海把手帕递了过去。
沐照寒摆了摆手,说:“不用。”她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血迹。
邵海环顾四周,说:“你别住这了,太危险了。”
沐照寒笑了笑,说:“你是第二个对我说此话的人。”
她走过柜台,拿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上热茶,放在邵海面前。
邵海沉思片刻,说:“我们合作吧。”
沐照寒笑容明媚,在灯光下,还有些许血迹的印子残留在她的脸上。
沐照寒用手摸了摸后脑勺,说:“你在北朔探听了什么?”
邵海拿出一封信,放在桌面上,说:“这是北朔的沐照寒写的信。信中说明锦衣沐经历沐照寒冒名顶替,沐照寒的真实名字是,沐照寒。”
竹林里的竹叶,随风摇晃。沙沙声,一群乌鸦从竹林里向远空飞起,带着满腔的愤懑,犹如一群黑色幽灵,飘散了,凄厉绝响。
沐照寒正襟危坐,看了看信说:“邵公子特地派人去往北朔,调查我的身份。你还安排人移花接木,好手段。”
邵海点头,说:“不止我一人。御史大夫陆清规对你的身份,很感兴趣。”
沐照寒拍了拍手,说:“北朔最近真的是热闹得很啊!我一个经历,碍着你们什么眼,要轮番针对我?”
陆清规听着余白的汇报,他从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探出脑袋,关怀问道:“那群流氓是王园派去的?”
余白点点头,说:“这群流氓是在城北城隍庙,平时游手好闲惯了,前几日已经在沐大人附近徘徊。我们寻思着他们不敢对沐大人放肆,就没有向主子汇报。”
陆清规面色铁青,说:“你们不是暗地保护她吗?怎么还出现这样的事?”
余白跪下来,说:“沐大人挨了那畜生一巴掌,卑职正要教训他,结果邵家的人出现了。我们就撤了。”
陆清规给案卷做着批注,说:“王园派去的人,给她家泼红漆,又派流氓骚扰她。怎么这几日她没和我说?”
季风试探说道:“许是沐女郎贴心,想着主子忙。”
陆清规点头,说:“那处房子已经修葺完毕了吗?”
季风认真地说:“已经准备妥当了。要是沐经历进去居住,正好合适。”
陆清规说:“你们下去吧。”
季风和余白离开书房。
她跪坐在他身前,指尖拂过触目惊心伤口,忍不住埋怨道:“你一身力气,还制不住我吗,再不济将我绑了,何至于受这样的罪。”
“服侍夫人,怎么叫受罪呢?”
沐照寒诧异的抬头。
陆清规的眸中还残留着昨夜未曾熄灭的余烬,缱绻的看着她,身体忽的前倾,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鼻尖。
他薄唇轻启,沙哑的嗓音带着致命的蛊惑:“毕竟,我本就是夫人的所有物,只要夫人高兴,没什么是不可以的……”【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