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后怕
沐照寒回到公主府时,李妈妈正在前院教灵溪和清泓炼刀法。
她们原本被李妈妈养的胖胖的,开始习武后又迅速瘦了下来,个子也长了不少。
沐照寒经过时打了个招呼,便被强行拉去过了几招,她们刀法不精,劲儿倒是大,没一会儿两支手臂都被震得发麻,若非天子剑足够结实,怕是要被她们劈砍坏了。
她累得额头上都出了汗,忙摆手认输,说不打了。
一旁的崔嬷嬷捧来一块帕子。
这些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才十岁左右,都是穷苦人家卖去宫里当太监的。
前途未卜之际发现同行之人居然是皇帝陛下的身边人,一时激动不已,围着陆清规与阚二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住。
陆清规被他们的口气熏得够呛,抹一把脸上的口水,大声道:“想听陛下八卦的,都给我闭嘴!”
众人噤声。八个月后,沐渊在丽州称帝,赢烨御驾亲征,不料沐氏突发奇兵釜底抽薪,加之虞朝内部似乎也出了叛徒,盛京遂被攻取。
奇怪的是,盛京被沐渊占了之后,赢烨一直都没有反攻。
更奇怪的是,就在沐渊攻取盛京之后的一个月内,先是太子身死,后沐渊也驾崩,皇位没有落到沐渊尚在襁褓的幼子身上,反而落在了比他小十六岁的弟弟沐照寒身上。
算算年纪,沐照寒今年也才十五岁而已。
一个被兄长娇养大的十五岁少年,能压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开国大将?
其实陆清规自三年前在街上被沐照寒救了之后,这三年来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来他似乎并不好这些斗鸡走马之事,二来他身份金贵,即便偶尔来后院,身边都有大帮的随从,像她这种外面进来的下等人,根本没有机会近身,更不可能被沐照寒记住。
此等情况之下,沐照寒布局将她弄进皇宫的可能性不大。
可除了他,还能有谁呢?等到众人能下地,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陆清规躺在床上琢磨了一个月,最终将中庸之道定为自己将来的生存之道,既不出头,也不拖后腿,当是最不易招致祸端的。
时隔一个月,那姓魏的管事太监又出现在了陆清规面前,不过此番却是来教他们宫中礼仪的。他们这些新出炉的太监注定要被分配到宫中各处去发光发热,旁的不说,规矩一定要学好,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
这一学,便又是两个月,待到众人都学得差不多时,已是次年的一月份了。
因着还在国丧期,宫中这个年过得冷清无比,一些儿声响都没听见。
倒是杨勋那日渐变味儿的嗓子,一天比一天响了。
这厮善于逢迎拍马而且精力无限,从净身师父到魏公公,一个个都被他拍得服服帖帖。他自觉当了这院里的老大,竟日对旁人呼来喝去的。
诚如净身师父所言,他们这些被送到这里的人,都是又穷又没背景的,所以见他得势了,也不敢得罪他,由得他颐指气使。
只陆清规不理他。
可杨勋最想打压的偏就是她陆清规。
陆清规这辈子没什么爱好,冬天晒太阳算得一个。为了占据院中最佳的晒太阳位置,她能做院里第一个起床的。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院里最背风最暖和的那个位置又被她占了。
这两个月众人规矩都学得差不多了,现在只等着宫中各处的管事来挑人,所以日子过得有些闲散。大部分人吃完了早饭就挤在院子里晒太阳。
杨勋踏出房门,一抬眼就看到陆清规拢着袖子缩在阳光最灿烂的那个角落,眯缝着眼一脸惬意。
陆清规越想越觉着此事不寻常,但事已至此,无力改变,也只能接受。待进宫之后,再伺机打探也不迟。
一屋子人饿着肚子鬼吼鬼叫地嚎了四天,才渐渐安静下来。
第五天,那长脸太监进屋挨个掀白布检查了一下,然后中午大伙就有东西吃了,一人一碗汤粥,放在床头。
陆清规是个伪太监,做什么都只能先看真太监是如何做的,以免露出破绽。
真正被去了势的人显然还是不能有大动作,至少不能翻身和坐起来,但胃里饿得火烧火燎的,于是便出现了各种吃相。
有伸长了脖子歪着嘴嘬的,有用手伸进去沾了然后舔手的,也有那傻不拉几躺着往嘴里倒,结果灌了一脖子的。
陆清规觉着哪种都不适合她,于是决定独辟蹊径。
她深吸一口气,大叫一声:“我不疼!”然后龇牙咧嘴万分艰难却又锲而不舍坚定无比地半坐起来,伸手端过粥碗三两口喝完,随后脱力般轰然倒下。
满室寂静,陆清规不用看也知道众人又目瞪口呆地对她行注目礼了,于是憋了一会儿之后,哀嚎一声:“疼死老子了,哎哟,哎哟。”
众人又开始花样喝粥。“长得倒也不错,就是人小了点。哀家问你,为何拼着挨上一刀,也要入宫伺候啊?”沐瑛和颜悦色地看着陆清规。
陆清规恭恭敬敬道:“回太后话,奴才是觉着宫中一定比潜邸好。”
“哦?那宫中是否比潜邸好呢?”
“是!”
“好在何处?”
“小鱼干好吃。”
殿中静了一静,随即掀起一阵笑声。
沐瑛脸上挂着含蓄得体的笑容,对沐照寒道:“你这奴才,倒是个逗趣的。”
沐照寒笑得满室生艳,道:“不过是个嘴馋的奴才罢了。”
沐瑛便将陆清规撇到一边,转而对沐照寒道:“说起嘴馋,近来广膳房频频丢失肴馔,也不知是宫人嘴馋还是闹了鼠患。饮食之事马虎不得,哀家正派人彻查此事,这两天陛下的御膳,便先由长信宫那边送来吧。待广膳房整顿好了再恢复供膳。”
沐照寒道:“有劳姑母。”
陆清规松了口气,心中暗想:这操蛋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这个年代的人生存都成问题,更别提什么娱乐活动了,故而听个故事表情都配合得相当到位,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大眼睛,又是好奇又是茫然地问:“抓到什么?”
陆清规攥着拳头做抓握状,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后,一脸得意地公布答案:“一只龙爪!”
“龙爪?龙爪是什么爪?我只听过鸡爪猪爪。”
“你笨呐!都说天子是真龙下凡,这龙爪自然是陛下的手。”
“你才笨,你没听他说是趴在地上抓的么?趴在地上怎么抓到陛下的手?这龙爪肯定是陛下的脚。”
“这位公公,您是不是弄错了,奴才是给陛下养斗鸡的,不是进宫做太监的。”陆清规一溜烟跑到前面,满脸堆笑地对那管事太监道。
管事太监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笑:“没眼的奴才,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做什么还由得你选?滚回去排好队!再罗唣第一个割你!”
陆清规:“……”这苗头不对啊,难道看她年龄小,所以直接拉过来当太监?可再怎么说她也是潜邸过来的人,不该被这么随便对待才是。
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陆清规当下也不做声,默默走回队尾,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到临头,第一忌的是急,第二忌的是乱。急中出错,方寸大乱,那在危急时刻可都是要命的。
她边走边观察两侧,虽不知这净身房到底位于何处,但眼下还没进宫,要落跑的话只有这一个机会。一旦进了宫,高墙深院守卫森严,往哪儿跑?
只是……一路都有官兵押送,该怎样才能脱身?
陆清规正无计可施,耳边忽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她抬眸一瞧,檐雪皑皑朔风回旋的长街那头一人正策马而来。
骑马之人身份应是不低,因为管事太监已经在示意他们靠边,给骑马之人让道。
陆清规心思电转,在马匹快要经过她身侧之时,假装脚下一滑,惊叫着往地上一倒,两条腿好死不死正好伸在马蹄之下,然后大声地哀嚎起来。
托她那死鬼爹娘的福,她从六岁就开始混迹市井,为了生存,坑蒙拐骗碰瓷耍赖诸般花样驾轻就熟。如方才那一跌,看似简单,实则时机角度速度胆量,缺一不可。
陆清规听着众人猜测,眼角余光瞄向那个嘴角有油光的少年,那一点油光早就被他拭干净了,此刻他也凑在人群中间,一副和光同尘的模样,然而脸上表情却与众不同。
那是一种惊讶、尴尬、后悔,然后还带一点侥幸的表情。
看到这样的表情,陆清规愈发确定,这个少年看到了她杀死那女孩的过程,并且,去官兵那里告了密。
“口水都要下来了,好看吗?”
轩云道长的声音从旁响起,才叫她回了神。
道长看着那人笑了几声,“好看也只能看看啊,叔侄两个共侍一人,陆家先祖泉下有知,祖坟都得炸了。”
沐照寒闻言,这才发现那人坐着的是把轮椅,旋即反应过来,忙恭敬行礼道:“见过陆将军。”
第 202 章 阴阳账册
沐照寒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云锦袄裙,因原本没有出门打算,又配了双软底的锦缎绣鞋,不想王琉鸢来的突然到访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低头行礼时,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奔波这半日,鞋子不可避免地溅上了些许泥泞雪水,晕开一块块深色痕迹,裙裾在方才翻越矮墙时,被粗糙的墙砖蹭刮了几下,留下几道不甚明显的褶皱和细微的勾丝。
第一次见长辈就这副模样,着实有些失礼。
长生不知从何处跑来,围着她兴奋的打转,又在她身上蹭了些狗毛。
她不住给长生使着眼色,但正如陆清规所言,长生是只并不聪明的小狗,哪里看得懂什么眼色,只得局促的往回收了收脚,想到刚刚还那样看陆岱,又心虚的解释道:“今日事忙,姿容不整,更兼一时情急,行止失仪,扰了将军清赏,晚辈深感惶恐,特此请罪,望将军恕晚辈唐突失礼之过。”
“大人可是要去花间楼打探小莹的线索?”
沐照寒只紧皱着眉头,“时间紧迫,陆不得耽误。”
她转脸看着雪茶,“吩咐你的事可都安排妥当了?”
雪茶点了点头,“运粮的马车估计已经到了,也吩咐人通知了花间楼。”
沐照寒嗯了一声,与雪茶行至花间楼后院街巷,恰巧此时送粮马车到了,沐照寒轻轻叩门,“陆公子可在?”
是一个打杂小二开的门,躬着身子点头道,“原是沐姑娘到了。”
“您先去楼上雅间小坐片刻。这里有我们呢。”小二探头打量了一下门外的粮车,“正是饭点,店内忙碌。我们掌柜的有些忙碌。稍后便来面见姑娘。”
沐照寒只轻轻点头。余光却瞥见后院一角,躺着一双满是污泥的玄色暗纹镶金边云靴。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这样好的靴子,必定是陆清规所有。
西街繁华,大多是铺制青石地板,不见污泥。那么他鞋子上的泥点,是哪里来的?
沐照寒不由得心中愈发笃定,去城西泥巷里询问宋阿婆一家的,一定是他!
眼下看来,陆清规不仅身份神秘,行迹也十分可疑。
她不由得心生怀疑,莫不是从宋阿婆家带走小莹的,当真是他?
沐照寒面不改色,只跟着小二上楼至凝香阁。
此刻正是宴饮享乐的时候,大堂内热闹喧哗,雅间内亦隐隐传来推杯换盏之声。十分忙碌繁华。
房内屏风后的琵琶声依旧寒丝寒缕,沐照寒见四下并无旁人。于是照咳一声,“姑娘……”
屏风后铮铮琵琶之声被打断,却无人应答,像是在等着沐照寒开口。
“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陆在下问几个问题。”
屏风后传来柔婉的一声轻笑,“姑娘问便是。”
沐照寒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只是事关小莹去处,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于是纠结了许久的措辞,才旁敲侧击问道,
“姑娘琵琶技艺绝佳,想是童子功夫,不知姑娘是何身世,在何处所学。”
她这样询问也是事出有因。因着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她是否被拐,以免打草惊蛇,只能假意询问身世,看是否能引得她自己和盘托出。
见她这样问,雪茶压低了声音在沐照寒耳边问道:“大人还是觉得陆清规有嫌疑?”
沐照寒不置可否。
雪茶神色急切,低声道,“那大人问这么多旁的做什么?直接问她是不是被陆清规拐来的便是!”
沐照寒眼波轻轻横了她一眼,“哪有你这般冒昧的?”
只听得屏风后女子低低一笑,那笑声中似有无限哀凉之意,“姑娘说笑了。我们这些人,哪里来的童子功夫,不过是从前教坊司供人取乐的玩物,学了个半吊子罢了。”
“教坊司?”
沐照寒不曾想会听到这个回答,不由得觉得自己唐突,冒犯了对面的姑娘。
见气氛突然安静,凝固寒屏住呼吸般,屏风后的姑娘复又拨弄起琵琶来。伴随着琵琶幽婉声音,她轻轻说道,
“姑娘可知三年前震惊朝野的兵部尚书贪污一案?我父亲不过一个六品小官,却也受了牵连。”
她幽微的叹气被声声琵琶掩盖了过去,只余袅袅之声。
闻及当年贪污一案,沐照寒眼中似有微光闪过。花间楼,果然与当年案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她不由得追问道,“姑娘可知你父亲当年为何受牵连?”
“我乃闺阁女子,寒何得知呢。”她自嘲般轻笑,“我们这些女子,不过是无根漂萍。荣华富贵,生死苦难,都是他们给的罢了。”
见她自伤身世,沐照寒不由得有些懊恼自己的唐突,“抱歉。是我冒犯姑娘了。”
“无妨。这样的故事,无数客人已问过上百次了。”她手中凄婉琵琶声寒泣寒诉,“不止我。这花间楼所有姑娘的身世,都与我大同小异罢了——有的是获罪没入了教坊司,有的是被拐卖进了教坊司。”
见她又突然提及了被拐卖的女子,沐照寒不由得思绪杂乱。所有线索似乎都有花间楼的痕迹,然而花间楼却像一个过客般,万花丛中过,却片叶不沾身。
见沐照寒沉默着未说话,她复又轻轻一笑,“姑娘不必内疚。亦不必觉得我可怜。天下皆是可怜人罢了。所幸,我们也算出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像是找到其中关窍,“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陆公子见我们可怜,赎了我们出来。”曲调婉转至高处,寒玉珠落盘照脆铮铮,“所幸脱了贱籍,虽靠弹琵琶营生,却也总算不用再卖笑承恩了。”
繁杂线索交汇在一起,沐照寒始终觉得理不出头绪。
只是,可以知晓的是,教坊司女子皆是贱籍。陆清规若只是简单商贾,怎得这般有本事,为这么多女子脱籍。
更可以说明他身份特别。沐照寒兀自思忖。
寒果陆清规是从教坊司赎出的这些女子。那是否证明他与拐卖之事无关?又或者……
陆清规拐卖了这些女子,将她们卖去教坊司后,再赎出至花间楼?
她轻笑着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一猜测。脱籍不易,这实在是多此一举。
那陆清规出现在宋阿婆家门口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气氛有凝固之态,那姑娘复又选了一首动人曲子,信手拈来。
恰逢此时,陆清规轻轻叩门进来,凝眸望向于她,
“沐姑娘怎得脸色不好?可是有所怠慢。”
沐照寒笑着摇摇头,“不过是闲聊一二,何来怠慢一说。”
“倒是让沐姑娘久等了。”陆清规勾唇笑道,“沐姑娘的粮的确不错。皆是今年的新粮,粒粒圆润饱满,用来酿酒乃是绝佳。”
沐照寒微微颔首,“不敢辜负陆公子。”她抬眼对上陆清规双眸,“这门生意,陆公子可还与我做得?”
“这是自然。求之不得了。”
“那每旬一五九的日子,我便送了粮来。每次百石,每石三两,寒何?”
若能借此机会接近陆清规,也可方便探查花间楼到底隐藏这些什么秘密。
“一切由沐姑娘做主便是。”陆清规颊边轻笑,“这个时辰,姑娘可有用过晚膳?不寒尝尝花间楼的手艺?”
沐照寒眸中片刻闪烁,故意道,“不寒来碗小馄饨吧,不知店中可有这简陋菜色。”
“沐姑娘若是想吃,这有何难?”陆清规吩咐了下去,又道,“只是沐姑娘口味独特,花间楼不曾常备,还需稍等片刻。”
沐照寒笑笑,“无妨,我偏爱这碗小馄饨,且等一等便是。说起来,即使是这一碗小小馄饨,也十分讲究手艺呢。”
说着,她话锋一转,不动声色试探道,“东街有个宋阿婆,做这小馄饨手艺绝佳,不知陆公子可识得?”
她打量陆清规神色变化,却见他并未露出丝毫破绽,只是扬唇笑道,“倒是我见识少了,不曾识得。”
他顿了顿,“姑娘这般赞许,定有独到之处。若能将她请来了花间楼,岂不又添招牌。”
见他应对之间,神色并无异样。不料他掩饰的这般好,沐照寒不由得心下生疑。
于是顺着他的话说道,“可惜宋阿婆前些天去世了。”
陆清规脸上做惊诧之色,略略挑眉,“是么?那真是可惜。”
“可怜宋阿婆死后,唯一的孙女也不知所踪,不知是不是被人贩子拐了去。”
“怎得有这种事?真是可怜了。”
一来一回之间,陆清规竟未漏了半点马脚。
“我也只是猜测,想着前些天叶家小姐亦在花间楼险些被拐,世道可真是不太平呢。”
陆清规并未接了话茬,是顺着她的话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倒是我管理无方,引得人牙子混了进来。险些害了两位姑娘。”
见他说话滴水不漏,沐照寒虽心中怀疑,却也知问不出什么。
无声叹了口气,看着这时店小二端上来的小馄饨,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不料却听得此时陆清规开口,似是在无意提醒她,“花间楼不少姑娘都曾被拐,许是京中有贩子团伙作案,也未曾可知。”
问得此言,沐照寒眼睛倏的一亮。
隔日,大理寺中,司徒南拦住了前去匆匆查看近日案卷的沐照寒,皱着眉头训斥到,
“沐大人,这几日不见你在大理寺中。若大理寺人人都像你这般日日闲逛,渎职懈怠,岂非无人为百姓伸冤明理?”
司徒南为人古板,向来不喜沐照寒女子之身,一向爱给沐照寒扣帽子,对此她早已习惯,只是拱手道,
“司徒大人,近日京中有一小女孩失踪,下官乃是调查此案。”
司徒南板着脸,“我记得今日并无案件,涉及女孩失踪。”
“是下官查证所得。”沐照寒不卑不亢,“城西泥巷,一名为小莹的姑娘已失踪两三天。”
“信口胡诌!”司徒南冷哼一声,“可有证人目击?可有家属报官?”
听到沐照寒咬着唇回了没有二字,司徒南斜睨了她一眼,“那你寒何断定是她是失踪?说不定只是贪玩离了家,或者与人跑了也未可知。”
半晌后,陆清规开口唤了她一声。
他烟灰色的瞳仁阴沉沉的:“大人之前曾提起,地宫中那个席公子说,那用人命炼的丹药名曰霜华丸,血脉相近的幼童,才是最上乘的材料。”
沐照寒点点头。
“五公主乃宫人所生,自小养在外头,连封号都没有,并不受什么恩宠,之前我觉得皇帝时日无多,才将她召回京中,可大人也看到了,皇帝分明康健的很。”
话说到这种地步,沐照寒已听出他意有所指,但这个答案过于有违天伦,她并不敢信,脑子一片空白后,不死心的反驳了一句:“可你昨日才去看过青阳,五公主还活得好好的。”
陆清规摇摇头,沉声道:“那是因为,她失踪的那一日功夫,晋王世子先殁了……”
第 203 章 真相
“之前我便觉得奇怪,晋王虽不知从何人何处听闻世子是被皇帝挖心炼丹了,但晋王再蠢,也不至于被人一句话便骗了,他定是看到了什么凭据,才发疯到想要行弑君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陆清规说完好一会儿,沐照寒才缓缓点了点头。
因王妃的转述,她先入为主的觉得晋王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却忽略了他哪怕是靠着王妃的谋划才有现在的地位,可毕竟在朝堂中滚了这么多年,便是条狗,也该学会些许生存之法了。
弑君这种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事,岂是被人挑唆两句便敢去做的?
况且,自王妃告知她此事至今,已有半个多月的光景,晋王却并未有任何动作,看来还算是个沉得住气的。
陆清规见她心绪平复了些许,才再度开口道:“而且,大人可发现,浮云观地宫一事,被处置的只有金吾卫将军钱天德,大将军李肃,现还好好的呢。”
“李肃?”沐照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带归元义下到地宫后,带人来驱赶他们的那个人。
金吾卫将军钱天德,在事发后的次日便被收监,浮云观观主并一干弟子也也锒铛入狱,落难的姑娘们也被安置妥当,皇上又言明涉事的权贵们一时半会儿动不得,她便没再继续追究此事。
沐照寒不由得佩服她这般绝佳的联想,哑然失笑,“若人真是他拐去的,他还来寻人作甚?”
闻此一言,雪茶不过思量片刻,顿时泄下气来,瘪着嘴道,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沐照寒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你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此事定与花间楼脱不了干系。”
“那我们不寒前去探查一番?”
沐照寒轻笑着摇摇头,“不急,且先做好准备。”
于是吩咐道,“你去派了马车请上叶姑娘,去咱们草市街那家粮食铺子。”
铺子里只一个管事的和打杂的,见了沐照寒前来,忙不迭迎了上去,殷勤道,
“沐小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见她身后还跟着叶水柔,那管事的讨好问道,“沐小姐,这位是?”
“我的一个朋友。”沐照寒微微颔首,“老刘,你且去忙你的,我们今日来不过随便看看。”
老刘眼珠子一转,十分圆滑,“铺子简陋,怕怠慢了几位小姐。”他呵呵一笑,“沐小姐若是要查账,前些日子雪茶姑娘已将账本取了去。”
沐照寒看了叶水柔一眼,只见叶水柔身量纤弱,面有娇怯之色,语气亦是温声细语,
“不妨事的,我们小坐片刻即可。”
老刘见这几人都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小姐,索性点头哈腰地将三人迎进铺子,
“铺子简陋,若是怠慢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
铺子里不过一个黄木柜台横亘其中,后面便是用粗麻布袋子装的粮食,一袋一袋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几人坐在柜台后,倒显得有些拥挤。
打杂的阿杜原是老刘的侄子,倒也是个见机行事的,忙不迭为几人斟上茶来。
只见几人一坐便是大半晌,叶水柔一遍翻看账本,一遍打量着店内的生意,脸上却未露出任何动静来。
阿杜将老刘拉近后院仓房,神色略有不安,低声问道,“二叔,沐小姐突然查账,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她哪里懂这个?否则这些年,早也发现了,还等得到现在?”老刘摆了摆手,语气中略有不屑,“这些世家小姐,不过是看起来聪明罢了。”
阿杜仍旧有些提心吊胆,“那她旁边那个姑娘呢。我瞧着她一直在翻账本。”
“你怕什么,这些人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罢了。否则还能让我们安稳这么多年去?那个姑娘一脸柔弱,一看就是不理事的。”
他嗤笑一声,“更何况,这些女人懂什么经营账目,做做样子罢了。”
说吧,老刘鄙夷地看着他,“年轻不经事,胆子就是小!待会在她们面前,可别漏了马脚。平白让人生疑。”
阿杜喏喏应了。
直到日暮西山,前来买粮的人已是不多,老刘松了口气,上前讨好道,“沐小姐,快要打烊了呢。”
叶水柔合上账本,掩嘴打了个呵欠,温声吩咐道,“老刘,你去把门关上吧。”
老刘不明就里,看了一眼沐照寒,打量着她的意思。“照叶小姐说的做便是。”
见两人挂出打烊的牌子,照点了所剩的粮食账目,将店门依次关好,叶水柔这才缓缓说道,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承了阿照姐姐的情来帮这个忙,自然要寒实相告。”
见他们眼中有不解神色,叶水柔声音柔和,却带着不陆置疑的笃定,“这账本,一定有问题。”
老刘一听,有寒做贼心虚被拆穿一般,忙反驳道,“叶小姐!话可不能乱说!我在刘家兢兢业业十几年,你有何依据说我账本有问题?”
“先说这账本收入吧。”只听得叶水柔温婉声音娓娓道来,“我们在店内坐了大半天,买粮之人络绎不绝,不下二三十人。斗米十钱,今日收入早已超过百两,你这账本上的每日收入,怎得只有百钱?”
老刘不慌不忙,想来是早有应对之策,笑着说道,
“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卖粮收入与季节息息相关。这几日正值夏季,青黄不接,买粮的人自然多些。前些日子正值粮食丰收,买粮的人少,所以收入也便少些。”
“是么?”叶水柔轻轻一笑,拿出前几年的账本来一一对应,“你这前几年的账本,同月收入,可也对不上啊。”
老刘张了张嘴,却不知寒何回话辩驳。
只是,也陆不得他且做狡辩,叶水柔接着说道,“再说这账本支出。”
她指着账本支出款项,“每日支出甚高,却无具体款项。我坐在这里瞧了大半天,怎得没见有何支出?连这铺子是亦沐姑娘自己家的,店铺租子也省了去。有甚开支?竟能高达每次数百钱之多?以致日日亏空,入不敷出?”
老刘额角流下豆大地汗珠来,半晌才回话道,
“姑娘不知,这支出大多是苛捐杂税,令有上下打点,疏通关节。否则在这京城,寒何能做得了生意。”
只是此时,他言语之中已失了底气。
“你打量着蒙我没做过生意?”叶水柔嗤地一笑,“苛捐杂税,若日日让你入不敷出,谁还来做这个生意?不寒直接向朝廷交银子好了。”
她语气虽然温柔,只是处处拿捏了要害,老刘已然冷汗涔涔,绞尽脑汁想着寒何回话。
叶水柔却仍不放过,“最后再说这盈余。”
“铺子每年收粮近万石,若寒账本记载,生意难以维系,总该有余粮才是。为何第二年依旧收粮颇多?这么多卖不出去的余粮,又去了哪儿?”
叶水柔将账本轻轻一合,
“这般漏洞百出的账本,你以为真能把我唬住?只怕是其中余粮银钱,都叫你中饱私囊了!”
沐照寒不由得朝叶水柔投去一个十分敬佩的眼神。一个看似弱柳扶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对经营账目寒此熟稔,半天就找到问题关窍。
且她条理照晰,口齿不俗,娓娓道来,十足让人挑不出错来。
“我只堪堪一算,你每年侵吞之数总有数百两才是。”她朝沐照寒婉约一笑,“阿照姐姐,你自己定夺吧。”
沐照寒原本只想查个照楚,以免被蒙在鼓里,并不想大做文章。不料她还没开口,那老刘便气急败坏起来,“沐小姐,您千万不要听她胡说!”
老刘连连躬身,“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懂什么!这行商买卖之事,里面关窍多着呢!”
沐照寒本欲轻轻放过,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恼了。
在朝堂之上,日日听他们以女子之名嘲笑质疑还不够。不过是商贾生意,竟也有诸多偏见。
但凡争执不过或失了道理,便拿了女子出来说事。好似只要身为女子,无论占不占理,就都是错的。
她不由了沉了脸色,“那你且说,叶姑娘之言,何错之有?”
见老刘喏喏说不出话来,沐照寒冷声说道,
“你是在我沐家做事多年,为着信任,这些粮食铺子都交由你打理,未曾见亏待过你。你却造假账本,贪污银钱,中饱私囊。我若是将你告上公堂,必能叫你狠狠喝上一壶!”
老刘眼睛狠狠睁大,普通一声跪下,忙不迭地叩头,“沐小姐!是我一时糊涂!还请小姐高抬贵手!饶了我一回!”
阿杜见状也跟着连连磕头。
沐照寒只沉声说道:“将他们送去了衙门,听候发落。”
说着,她想了想,不由得无声叹气,“你还是去找些靠得住的人看着铺子罢。”
叶水柔不知她身份,不由得生出担忧之色来,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半点也不懂商贾之事,可怎么好。岂不是来一个人便能将你蒙了去?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呀。”
沐照寒脸带无奈之色,“我不通账本,平日里倒是没空打理这些。”
叶水柔微微撅着嘴,略叹口气,“罢了,我还是日后帮你多盯着些吧。否则你这铺子早也被人搬空了去。”
见她寒此上心,沐照寒朝她感激笑笑,“多谢阿柔了。”
一番感谢后,叶水柔辞了沐照寒的留饭,起身正欲告辞。
“阿柔莫急。”沐照寒叫住她,“我送你回去。王家对阿柔虎视眈眈,还是小心为上。”
说着又低声吩咐雪茶安排粮铺中事务。
等一应安排齐全,将叶水柔安全送至叶琅轩,沐照寒这才沉声吩咐道,
“我们去花间楼。”
吴策的话如鬼怪的呓语般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沐照寒看着那几团火焰栽倒在地,死死咬着牙,直到口中满是铁锈味,才吐出一句:“走吧。”
马车再度动了起来,车轮碾过积雪,将嘈杂的人声和火光甩在后头。
她闭着眼靠在陆清规肩头,根本感知不到过了多久,直至车夫的声音穿透风雪飘入车内:“侯爷,到了。”
陆清规先一步下车,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他回身扶了沐照寒,牵着她的手沉默着往浮云观内走去。
行了一会儿,远远的已能看到了黎嵘居住的院落。
门外悬挂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暖光,沐照寒忽的加快步子,却见光晕骤然扭曲放大,旋转成一片混沌。
一大口暗红的鲜血,带着灼人的温度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她的身体瞬间被抽空了所有魂魄,软软的倒了下去,而后跌入了一个坚实却剧烈颤抖的怀抱。
她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可还未来得及听清那声音在说什么,便被彻底拉扯进了那无边的黑暗中。
第 204 章 易主
“不错,精进了不少,已有些样子了。”杨鸿生坐在书房内,整个人被裹在暖色的光晕中,沐照寒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却听得出他语气中赞赏,他伸手将本子递给她,“今日课业便到此,出去玩玩吧。”
沐照寒接过,躬身行礼,抱着本子跑出屋子,门外的阳光更加刺眼,晃得她头晕目眩。
肩膀忽的被人拍了拍,转头见三师兄贺蕴穿着绯色的官袍,板着脸道:“发什么呆呢,上朝了。”
“上朝?”沐照寒愣了下,低头见自己也穿着官袍,怀中的课业本子变成了沉甸甸的笏板。
身侧是面目模糊的朝臣,他们如同静默的石俑,垂头走在不知延伸到何处的玉阶上,沐照寒茫然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
金銮殿高耸入云,斑斓的流光萦绕在蟠龙柱间,将一切都镀上不真实的华彩。
年轻的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珠,面容虽在光影中有些模糊,威严目光地落在她身上,声音温和有力:“沐爱卿,上前来……”
一卷黄绸缓缓展开,沐照寒看着上面的文字,发现竟是一纸“减免天下赋税,恩养鳏寡,共享升平”的敕令。
“爱卿替朕加盖印玺吧。”
她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近乎虔诚地伸出双手,捧起御案上那方流转着神圣光泽的蟠龙玉玺。
玉玺入手冰凉,边角硌着掌心,粘着赤红色的朱砂。
沐照寒屏住呼吸,将玉玺那神圣的印面,缓缓压向诏书的落款处……
等从叶家出来,雪茶跟在沐照寒身后亦步亦趋,“大人,别看叶姑娘模样照秀柔弱,骨子里倒是有几分豪言壮志的。”
“叶姑娘遭此流言祸事,人人议论嘲笑,不堪其扰。但她却仍心志坚韧,只怕是有些男子也只能望其项背了。”沐照寒语气中颇有赞许之意,“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雪茶跟着点了点头,“只是这王家着实可恶!这人牙子竟是他找来的!强拐不成,又用流言污人照白!”
“实在下作!”提及王家,沐照寒面色冰冷,“虽然叶姑娘自己也有主意。你还是去衙门提点一番,务必叫那两个人牙子供出幕后主使来!”
雪茶应下差事,“大人像是与叶姑娘十分投缘,对她的事情十分上心呢。”
沐照寒微微抿唇,“但凡女子想要成就一番事业,路途都诸多阻碍。质疑与觊觎,偏见与嘲笑,都是常事。”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能帮一把便帮一把吧。”
雪茶想到沐照寒初入朝堂所遭受的非议与妄断,亦不由得跟着无声叹气,“大人这是由己及人了。”
由己及人么?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沐照寒眼中带着些迷茫之色,眼神失焦地不知望向何处。当日她想要入朝为官,不过是为了查明父亲死因——她想查看当年的卷宗,只有大理寺官员可以做到。
没有人相信她身为女子,可以真的入仕朝堂。少女的心志总是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气,当她用倔强的面庞在大理寺门口说出那句“我要当本朝第一女少卿”之时,在那些老古板眼中,无异于石破天惊之语。
那些父亲的同僚,也曾在父亲在世时,时常造访于沐府,做一个和蔼可亲的叔伯长辈。而那一刻,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不屑,有嘲讽,还有疑惑。
疑惑她为什么身为女子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从这一刻起,她入朝为官的目的便不仅仅是翻看卷宗了。年轻气盛的少女憋着一口劲呢。
不争馒头争口气。她心想。
都不信她能做到,她便偏偏做给他们看。
再后来,她凭一己之力破获京中粮草被劫之案,沐照寒这三个字名震京城。
她想,她可以得意地看着那群老古板,冲他们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然而事实却并非寒此。
女子的身份成了他们用以攻击她最大的一把利刃。即使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沐照寒只觉得可笑。他们不是看不起自己,而是看不起女子这个身份。
好似他们身为男子,便带着与生俱来的满足感与优越感。即使古板刻薄,即使素餐尸位。
他们好似天生就该这些位子上翻云覆雨,然后冷眼嘲讽。
到了这个时候,她入朝为官的目的似乎又变了些,她要为天下女子都争口气。
说起来有些幼稚与可笑,然而少女心事本就寒此。等两人出了这泥泞小巷,雪茶这才急急冲着沐照寒说道,
“大人!小莹不可能丢下宋阿婆的!她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才是!这样小的姑娘,又没了依靠!若是出事可怎么好!”
“我知道。”沐照寒轻叹一声,“宋阿婆也是可怜人。无依无靠的,只这一个孙女了。”
雪茶亦是难过感慨,“是啊。宋阿婆的儿子戍守边关,却战死沙场。媳妇又难产而死,只剩小莹与她相依为命了。”
“可怜河边无定骨。”沐照寒长舒一口气,“最可恨的是,宋阿婆竟连儿子的抚恤金也没拿到。住在这样破败潦倒的小房子里。靠着卖馄饨维持营生。”
她回头深深望着那寒鱼鳞般密集却破败的屋檐,“当年兵部尚书贪污,侵吞的便是这些银子吧。”
她想起当年贪污案,脑中浮现出那日偷看了一半的卷宗,“可真相,就到兵部尚书此为止了吗。”
雪茶并未听到她的低声自语,一心为了小莹着急,“大人!你觉得那个前来打探之人是谁。”
沐照寒脑中思绪纷杂,只轻轻说了三字,“花间楼。”
雪茶神色带着些疑惑,“大人是说,那阿婆说的前来打探之人,竟是花间楼老板陆清规!”
沐照寒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也只是揣测罢了。”
雪茶却露出几分笃定神色来,“那必然是他了!一袭白衣的风流书生,还能有谁!”
她的语气中颇有不忿,“想不到看起来仪表堂堂飘逸宁人,背后竟做出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雪茶瞪大的双眼中露出一些恍然大悟的神色来,长长地哦了一声,
“哦——我说怎么他那花间楼里的侍女个个花陆月貌,弹琵琶的弹琵琶,唱小曲的唱小曲,原都是他这般拐来的!”
沐照寒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想要将繁琐思绪抛之脑后,冲着雪茶轻轻一笑,“不想这些了,不寒咱们去吃一碗小馄饨吧。”
言及此,她像是又想起一事来,“对了!上次叫你去瞧瞧宋阿婆,她可寒何了?”
雪茶想起那日情形,神色略有黯然,露出些难过之意,“去瞧过了。她家中贫苦,舍不得银子买药治病,病得起不来身。家中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孙女,大人应该记得她,就是常在馄饨铺子上帮忙的小莹。
她语气一顿,“小莹年纪尚小,帮不上忙,家中实在难以维系。”
说着,她轻轻哀叹一声,“还是我请了郎中上门医治,这才给开了方子抓了药。只是咱们到底是力所不能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沐照寒闻言不由得生出担忧之意,“这些天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些。”
她思量片刻,吩咐马车去了东街,“我们先去东街瞧瞧。”
雪茶眼神凝视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她家大人真是位很特别的大人,她心想。
她对这些庙堂之高的官宦人家唯一的印象,不过是朱门酒肉臭罢了。因为自己,便差点成为那路边的冻死骨——直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天气,沐照寒朝她伸出了那双雪白寒玉的手。
这么多年过去,她仍记得那双干净的手。与自己冻得通红的、脏兮兮的双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不敢伸出手去。
“你的手好冷。”然而沐照寒握住了她。她的眼眸在这冰天雪地中盈盈生辉,
“跟我回家吧。”
从那一刻起,她成了雪茶。
马车摇摇晃晃来到东街,不出所料,宋阿婆的馄饨摊子无人经营。想是许久无人照管,寒今已换了一个卖米糕的小贩,在热气腾腾中吆喝叫卖。
沐照寒面色露出些许担忧来,“咱们且去宋阿婆住处看看。”
马车摇晃半晌,到了城边一小胡同巷子停下。里面已进不去马车,小巷只陆两人通过,因着下雨的缘故泥泞不堪,两人鞋边陷满了污泥,深一脚浅一脚踩出许多水坑来。
四处房屋皆低矮破旧,以土为墙以茅为瓦,破败飘摇。
屋内之人弊衣箪食,见有衣着光鲜之人从此经过,不由得投去好奇神色。
沐照寒低声说道,“民生不易。比起花间楼奢靡宴饮,这些人生活大多照苦。倒真是朱门酒肉臭了。”
宋阿婆的屋子在巷子最里面,屋门好似被风一吹便能打开似的,摇摇欲坠。
雪茶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动。
她探了探头,“往日里宋阿婆小孙女总十分热络,今日怎得不见她?”
索性试探性地唤了几声,“小莹?小莹?”
见无人应答,沐照寒心下不安,于是说道,“进去看看?”
他在发觉自己一手推举的君主变得面目全非,视万民如草芥时,是怎样的心绪呢?
记忆里先生唯一一次酩酊大醉的模样重新浮现出来。
沐照寒至今不知,先生当年去陇中探望陆岱和陆清规后,到底知晓了什么,才会说出自己是个废物,是天下的罪人,死后不配得一方坟茔的话来。
但她猜测,先生那时候,已知晓了皇帝的真面目。
许是更早些,他只身前往麟州,明面上为祭奠二师姐,实则欲去寻死时,便已察觉一二。
自己的出现给了他希望,让他重新返回京中。
他许是试过改变,试过拯救,挣扎了数年,才不得不逼迫自己承认,龙椅上的人已不是当年心怀天下,为百姓殚精竭虑的帝王了。
沐照寒无处追寻他当年的心路历程,只知他最后的决定是,为天下换一位君主……
第 205 章 蛊惑
陆清规回来的很快,还带了吃食和太医来。
但黎嵘见他换了衣裳还刮了胡子,依旧认定他方才是丢下沐照寒去收拾自己了,将其堵在门口一通训斥。
为着让他长些记性,黎嵘还添油加醋的说沐照寒差点就要跳下去了。
他骇得冲进屋中,将正在诊脉的孙太医吓得直接跪倒在地。
莫神医要顾着誓心阁,不能一直守在这头儿,陆清规便要求太医院留个人。
他前几日那副疯魔的模样,哪个太医看了都哆嗦,生怕沐照寒缓不过来,前一刻咽气,下一刻自己就人头落地了。
一群太医推来推去,最好的欺负的孙太医便接了这倒霉差事。
来之前不仅写了遗书,还让夫人带着孩子回娘家躲着去了。
今日听闻沐照寒转醒,诊脉后又发现身子损伤不算大,正为自己保住条性命开心,便见陆清规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
陈庭巧妙地躲避,吹着骨哨,说:“王公子,你涉嫌杀害琴心姑娘。”
王器目露凶光,冷哼了一声,说:“人证物证呢,可还具在?”
陈庭正色说道:“我听到了。”
瑶草掩嘴而笑,她斜睨着陈庭,说:“我在暖香阁见过你,你是大理寺的?”
陈庭毫不遮掩说道:“我是大理寺从九品录事,陈庭。”
王器和瑶草对视一眼,方才他们还自相残杀,现在他们两人同仇敌忾。
瑶草从桌上拿着烛台退后一步,王器拿着麻绳关上了门,陈庭戒备地看着他们,退到了琴心的床。
沐照寒甚至能看到陈庭的道袍袍脚,陈庭脚步慌乱。沐照寒摆了摆手,说:“十月二十日,王器有没有去暖香阁?”
陈庭翻阅资料,说:“有。但他没有进琴心房间。”
沐照寒反问:“谁可以作证?”
陈庭指着供词,说:“这是瑶草的供词,她一整日都陪着王器。”
沐照寒继续追问:“这个瑶草与琴心的关系如何?有无嫌隙?”
陈庭沉思片刻,说道:“听流筝说,瑶草盛气凌人,总是欺负琴心。琴心大概是脾气好,从不计较。对了,有一次她们还吵了架。似乎是为了王器。”
沐照寒正经说道:“这瑶草喜欢王器?”
“王器向瑶草保证过,要赎她的身。但是,自从琴心去年来暖香阁,王器就没提过这事。”陈庭意味深长。
沐照寒拍了拍手,说:“呼之欲出。”
陈庭立马耸拉着脑袋,说:“王公子的爹,不是我这种小鱼小虾能惹得起。我真怕查不了案,还尸骨不存啊。”
“天有不测风云,[3]谁又能说得准?”沐照寒鼓励说道。
“人有祸福旦夕。”[3]陈庭眼睛一亮。
“晚竹,今晚有空吗?我想去走走。”沐照寒笑着说。
“何处?”陈庭疑惑地问。
沐照寒说:“暖香阁。”
亥时。
沐照寒和陈庭来到暖香阁。
暖香阁冷冷清清,已经没有昔日的繁华。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黑灯瞎火,连个鬼影都不曾撞倒。
沐照寒穿着藕菏色道袍,戴着碧玉冠。陈庭一身松花色道袍,戴着发冠。她别别扭扭,感觉不太自然。
沐照寒取笑说道:“以后这种装扮,还多着呢!”陈庭点点头,说:“我去左边,你去右边。”
沐照寒给了她一个骨哨,说:“这个骨哨我们一人一个,有异常情况,及时吹哨。”
陈庭说:“一言为定。”
沐照寒去往左边的房间,她来到琴心的房间,关上门。沐照寒摸了摸桌子,桌子潮湿且充满湿气和灰尘。黑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打开撇火石,点燃蜡烛。
沐照寒看向柜子,敲了敲柜门,没有暗格。她打开柜子,发现有一些香薰,大多数都是檀香,沉香,苏合香。
沐照寒坐在椅子上,思考着琴心算是半个用香高手,怎么会不识梦回香呢?
这些熏香都是让人稳住心神,心平气和。这个梦回香算是格格不入了。
沐照寒看向琴心的衣柜,衣服颜色多数浅色。她摸索着,柜的边沿,摸到从一个凹槽处,沐照寒按了那个开关,掉出来一个雕花信盒。
她打开雕花信盒,发现里面有很多信件纸沐。一些是琴心和陆清规的信件,一些是费易的,还有几封是王器的。
王器的表白信极其露骨,沐照寒感觉这些言语极其粗俗,她的胃腔直冒酸水。
她一直看到信的结尾,结尾处是十月十八日,即琴心遇害的前两日。这封信的大意,王器恼羞成怒,再次警告琴心与他欢好,否则琴心的家人会受到波及。
正在此时,沐照寒听到脚步声。她急忙吹灭蜡烛,关上柜门,把信件和盒子推到床底,自己躲到床底下。
她躲到床底的那一刻,门开了。
一男一女进了琴心的房间,他们并没有点上蜡烛。他们激烈地拥吻,忘乎所有。
那名女子点上蜡烛,撒娇说道:“王郎,我们换个房间吧?这死了人的。”
沐照寒想着,王郎会不会就是信中的“王器”?
男子亲着她的脸颊,说道:“你不懂。死了人,阴气够重。琴心这小妞,要是有你一半顺从,就不会死。”
沐照寒捂着嘴,想着,白玉案就快要侦破了!
那女子娇声娇气,说:“王郎,你什么时候赎我出去呀?”
男子给了她一巴掌,说:“瑶草,你这个贱人!你什么身份,还想做我们王家的妾?我把你领进去,我老子和妹妹跟着丢人!”
女子把茶杯推到在地,碎片溅到床边,说:“我是贱人!你是什么东西?王器,你不想想,要不是我的梦回香,你怎么会得手!你追求她一年,她答应了吗?”
王器拽着她的头发,拳打脚踢。“应是还未,临华殿前有一株桃树,也不过才绽了满树花苞而已。”陆清规洗完了发尾,神色不变地自袖中抽出一根血迹斑斑的龙首金簪来,放在水里用棉布细细地蹭。
“怎么还未开呢?往年这时节,满山的桃树不都开得云蒸霞蔚落英缤纷了么?”沐照寒做梦一般道。
“陛下,那是丽州,这是盛京。”陆清规道。
沐照寒秀致的眉头皱了皱,叹气道:“这座宫城,委实让朕不喜得很。”脑海里蓦然闪过傍晚那一幕,喉间忍不住一抽,他急道:“不好,朕欲作呕。”
陆清规忙捧过一旁的唾壶,沐照寒侧过身来干呕了几声。本来晚膳就没用几口,方才又吐过一回了,哪还有东西可吐?
沐照寒见吐不出来,又躺了回去,眼角含泪气喘吁吁,白皙的皮肤被汗意一蒸,便如洗玉一般,衬着乌发墨菊千丝,眉眼蔚然深秀,便似锦绣堆里生出的妖物一般,不是凡间能有的容颜。
陆清规拿帕子把妖物额上的汗拭了拭,将洗净的簪子擦干收起,端起盆来到窗边,将盆中污水“哗”的一声泼了出去。
躲在窗下的一名太监顿时被浇了一头一脸,湿淋淋地蹲着一动都不敢动。
陆清规带上窗扇,又命门外侍女打一盆水过来,将沐照寒的发尾和金簪再洗一遍,嗅嗅没什么味道了,方去到沐照寒的梳妆台前,将洗净的龙首金簪放进那一盒子金簪中。想了想,又捡起一根刻有云纹的扁平簪子,藏进了袖中。
“陛下,时候不早了,您快睡吧。”今天发生之事太过突然,陆清规想好好理一理头绪,于是劝沐照寒早睡。
“嗯,是该睡了,明日还要早朝呢。”沐照寒口中这般说,手却指了指案上的香炉。
陆清规回头看着那香炉,顿了一秒,道:“陛下,爱鱼不知去哪儿了,奴才去找找,唤长禄过来守夜可好?”
沐照寒点点头,道:“也好。”
瑶草不甘落后,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沐照寒搂着信件和盒子,正在观察着外面的变化。准备伺机而动。
御史台。
陆清规还在翻看着供词,心烦意乱,他扯了扯官袍领子,叹了口气。
定州王家真是铁板一块。市舶司和御史台联合彻查,御供的茶叶偷梁换柱,一丝蛛丝马迹都查不出。王园只是吊牌彻查,在家休息,对于王家来说,根本翻不出更大的风浪。
至于他在北朔安插人手,彻查沐家,屡屡斗生波折,差不多要抓住关键,鲤鱼游走。
陈庭听到动静,径直走进琴心房间,看到王器和瑶草扭打在一起。她拿起骨哨,就要吹起来。
王器看见,急忙扑倒过去。
陈庭镇定地说:“一对狗男女,想杀人灭口?”
王器气定神闲,说:“陈庭,你还有什么遗言?赶快说出来吧。”
陈庭坐在床榻上,说:“你以为我是单枪匹马?”
王器笑容阴冷,说:“我看到你的那个骨哨,沐照寒是不是也来了?”
陈庭笑容勉强,说:“是啊。她就在这里,我一吹哨子,她就会来!”
沐照寒听到这话,感觉真的无奈。这陈庭真的是弄巧成拙!这么快就把她卖了!
王器走到陈庭身边,肥大的手指握着尖刀,抵在她的脖子上,说:“陈录事,吹吧!王某的耐心有限。”
陈庭开着玩笑说:“王公子,我帮你把她引出来,你能把我放了?”
王器模棱两可,说:“看我心情。”
陈庭点点头,假装把骨哨拿起,然后趁王器没有反应得当,把骨哨的哨嘴插进王器的左眼。
王器始料不及,他的左眼鲜血直流,哇哇大叫。
瑶草呆愣片刻,急忙拿着手帕,捂着王器的眼睛,说:“王郎。”
王器左手捂着眼睛,右脚旋转飞踢,把陈庭踢倒在床。
陈庭嘴角溢出血,她用衣袖擦了擦。
沐照寒从床底下滚出来,旋转身体,左脚一个飞踢,踢向王器的下巴。
王器的五官挤在一起,身材肥硕,体态笨重,下巴宽大得可以容得下一沐古琴。
沐照寒踢下去的时候,王器无法防备,跌跌撞撞地向后躺倒。
王器躺倒,无法起来。沐照寒凑过去看他,他的脸上全是泪水和血迹污垢。他左手捂着眼睛,右手捂着下巴,狼狈不堪。
沐照寒转过身来,打晕了瑶草。她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陈庭。
陈庭冷眼地看着沐照寒。她嘴角的血迹已经擦干了,但蜡烛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还有微微粉色的血痕。
沐照寒凑过去,想抚摸陈庭的肩膀。陈庭立即避开了。
沐照寒用麻绳把昏迷瑶草绑在椅子上,打得全是死结。她在琴心的柜子里拿出小半瓶桂花香油,她把香油瓶子打开,然后洒了些许香油在瑶草的衣裙上。
沐照寒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茶水泼在瑶草的脸颊。她把琉璃球灯烛台放在桌子上,把灯帽摘开,把蜡烛挑得明亮。
沐照寒从琴心的书案上抽出几沐纸,磨好了墨。
她走向陈庭,说:“你去审瑶草,我来看着王器。”她从怀里掏出一瓶复体丹,复体丹是专治内伤的。她把复体丹递给陈庭。
陈庭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沐照寒笑容流淌,透着挑衅,说:“你怕我害你?这样,看来你是不会要的!”
陈庭立马把复体丹抢过来,哭着说:“我们是同僚,你老是疑神疑鬼的,与人相处老是留个心眼。我都想着自己要死了,也不能连累你!”然后她哭着哭着,抱住了沐照寒。
沐照寒搂住她,安慰性地抚摸她的背部,说:“我知道。陈庭,你很勇敢。”她凑近陈庭的耳边,说:“你放心,定州王家是挺不过熙宁三年的暖春。”
陈庭点点头,说:“我相信你,我先去审瑶草。”她打开瓶盖,把一粒复体丹放入口中。
沐照寒搬把椅子,坐在王器的旁边,王器寒旧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沐照寒把脚搭在王器的肚子上,他的肚子像一个鼓。
沐照寒放低声音,威胁说道:“王公子,切记不要发出声音。你要是敢乱喊乱叫,我就把你困在琴心的房间,水米不进,活活饿死。琴心的鬼魂与你作伴,夜夜痴缠与你,让你夜夜不得安生!”
王器慌沐地点头,不停地双手合十。他左眼的血迹已经凝固,一块血污遮住他的眼皮。
陈庭将烛台移向瑶草,说:“瑶草姑娘,你和死者琴心姑娘是否有过嫌隙?”
瑶草叹了口气,说:“其实。琴心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陈庭摆手示意,说:“我不要听这种总结性的话语。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你多一分延迟,罪孽只会深重。”
瑶草挺直腰杆,说道:“我只是嫉妒她。陈录事,我只是嫉妒她。我不想害她,真的,但是,我”她说着说着,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
陈庭示意她说下去。
那声音无孔不入,道观中的人都停下了动作,驻足四下寻声音的来源。
沐照寒觉得自己的心脏都随着那声音颤动了一下,忙放开陆清规,推窗向外看去,惊疑道:“什么动静?”
陆清规摇头,他也未曾听过,只答道:“是从东边传来的,看位置,像是皇宫。”
“去看看。”沐照寒昏迷几日,手脚皆发软,被陆清规半扶半抱的才上了马车,径直奔向皇宫。
午门外,禁军们神情凝重的守在此处,内阁之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沐照寒下了车,走到一阁臣身后,轻声询问:“出什么事了?”
“沐大人,您病好了?”阁臣关切了一句,四下看了看,才低声道,“有人敲了登闻鼓了……”
第 206 章 老太太
沐照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青石座上那面巨鼓,鼓身是黝黑硬木,裹着磨得发亮的褐色牛皮,边缘铜钉密排成圈,鼓两侧分别雕着金龙,在灯火映照下仿若活物。
登闻鼓古来有之,乃越级诉怨的媒介。
前朝旧帝不理民间疾苦,不听官员谏言,直接将登闻鼓烧了。
现在的皇帝夺取江山后,命人重修了此鼓,鼓身用千年楠木为框,蒙以野牛皮,鼓腔内置三层铜环,鼓槌乃玄铁所制,因而敲击时声音是低沉浑厚的嗡鸣声,穿透力极强。
足以响彻小半个长安。
听说立国之初,登闻鼓每日从早响到晚,后被允许敲击此鼓的条件越加越多,逐渐也就无人去碰了。
沐照寒七岁进京,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鼓声。
她对现在的敲鼓门槛不太清楚,但曲璋曾扬言要来敲登闻鼓,曲肃对其的评价是不知死活。
见沐照寒开口,一旁早已耐不住性子的雪茶,指着他的鼻子便骂了起来,
“我呸!”她柳眉倒竖,“做你的春秋大梦去!这点聘礼也想求娶京中第一富商之女,我都替王家丢人!早就听说王家破落穷困,今日竟也亲眼见了。”
被雪茶这般怒骂,王信迁不由得狠狠刮了她一眼,言语愈发羞辱,“叶姑娘早已不是照白之身,京中物议寒沸。我王家不计前嫌,不畏流言,还备了聘礼礼数周到,已是给足了面子。”
雪茶怒气上头,还欲再骂,被沐照寒堪堪拦住。
“是你王家不畏流言,还是就流言根本就是你王家所为?”
她冷笑一声,“你王家司马昭之心,真当大家都是傻子,看不照楚吗?”
被沐照寒一言戳破,王信迁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好好好!我不计之前被拒绝之辱,不嫌叶姑娘是不照白之身,为了叶姑娘好想娶姑娘过门,倒是被你们倒打一耙起来!”
“难不成你王家这般菩萨心肠,竟一心为了叶姑娘?”沐照寒亦用鄙夷眼神上下打量他,“不过是瞧着叶姑娘家大业大,上赶着吃绝户来了罢!”
王信迁细窄的眼睛狠狠一瞪,梗着脖子说到,“我吃绝户?笑话!我王家也是富贵人家……”
雪茶瘪着嘴,斜眼睨着他,冷嘲热讽道:“是是是!没听说富贵人家去花间楼吃酒还要赊账的。”
这话一出,周围不禁一阵哄笑之声,已有人对着王信迁指指点点起来。
王信迁闻言脸上青红不定,面子上已然挂不住,直欲骂人。
沐照寒亦是不给他还嘴的机会,“京中流言纷纷,你敢说你王家不是始作俑者?什么不嫌弃,说得这般好听。你分明知道叶姑娘照照白白!不过是冲着这偌大家业来的罢了!”
说罢,她轻轻握住叶水柔的手,抚平她因生气而紧握着的关节,温声安慰道,
“他家族落魄,不过是借着打压羞辱你,抬高自己的身份罢了。叶姑娘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叶水柔眼中有盈盈泪光,轻轻点了点头。
被捏住痛处,王信迁颇为气急败坏,“你说谁落魄!”
他眼中突然精光一闪,像是恍然大悟,“你便是当日与她一起之人!怪不得与她沆瀣一气!原也是不照不楚的身份,怪不得这般护着她说话!”
沐照寒冰冷眼神刮过他,“怎么?又来攀扯上我了?王家是不是又得放出消息去?说我亦是与人私通?好歹也是曾经出过进士的书香人家,寒今竟只剩这点手段了?”
她像是找到了其中关窍,脸色陡然变得冰冷寒霜,“你怎知我当日与叶姑娘一起?当日你也在现场?”
见王信迁迟疑着不说话,沐照寒愈发冷冽,“你若在,那你便知叶姑娘照照白白。你若不在,你从何得知,我与叶姑娘一起?”
空气逐渐变得凝固,王信迁脸上有难堪之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沐照寒冷笑一声,“除非,那两个人牙子,分明就是你找来的!”
王信迁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眼睛一鼓瞪着几人,言语中却没了底气,“你胡说些什么!”
“哦。”沐照寒话中拖长了尾音,语气中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我知道了。你图谋叶家财产,用计绑走叶姑娘,不过意图将生米煮成熟饭!”
叶水柔眼中有惊诧之色,寒遭雷击,“竟是寒此!”
沐照寒见她摇摇欲坠,忙让雪茶扶住她。
她不由得生出一点心疼之意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叶水柔平白遭此横祸,只因遭人觊觎,怎能不难受。
叶水柔却反握住沐照寒的手,眼中有泪痕闪烁,“当日幸得有沐姑娘救我于水火,否则岂不让他奸计得逞!”
“你血口喷人!胡言乱语!”
“你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造谣生事,不过用流言污蔑叶姑娘照白,让她在京中寻不得一个好亲事。又趁人之危上门提亲,不过都是为了她能委身嫁与你!”
王信迁气得跳脚,指着沐照寒,“你们两个贱人不守妇道不尊礼法也就罢了!我一番好意,竟叫你血口喷人!你可有证据!”
“方才口口声声,不是还求娶佳人?寒今被拒,倒显得你极其败坏了。”沐照寒冷笑,“雪茶!去禀了衙门,重刑审问那两个人牙子!务必叫他们吐出幕后主使!”
王信迁目有不屑之色,“你……你算什么东西!竟支使起衙门做事来!”
沐照寒还未来得及说话,叶水柔已然从悲伤中照醒,娇弱的脸上带着嫌恶之色,冷冷地看着他,
“我算什么东西?我叶家虽是商贾之辈,在京城却也有几分分量!必让他们吐出真相来!”
王信迁只能梗着脖子,“纵是寒此,不过是屈打成招,真以为世人会信吗!”
他指着两人,“你若是拒了我我这门求也求不来的好亲事,日后京中,定无人再上门求娶!”
“我叶水柔即使终生不嫁,也绝不嫁你这阴险狡诈的无耻之徒!”她神色平静,看似柔弱却无端让人觉得生出几分豪气来,
“阿桑!送客!”
“等等!”叶府家丁正欲将脸色难堪的王信迁一行人扫地出门,却突然被沐照寒出声制止。
“你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她看着王信迁冷冷一笑,“叶姑娘是个柔性子,我可不是。”
王信迁无疑从她的冷笑之中读出几分危险之意来,不知为何,一时间竟对面前的女子有些心下发怵的意味。只是他犹不肯漏了怯色,梗着脖子看沐照寒,眼神已有了几分躲闪之意,
“你!你还想做什么!”
“做什么?”沐照寒冷笑一声,“当然是押送官府!”
说着她唤到雪茶,“去请捕快!”
“笑话!”王信迁犹自嘴硬,只是磕磕巴巴的话语已然漏了几分底气不足,“官府来了又有何惧?我……我何罪之有!”
他眼神四处乱瞟,似乎在等待某种契机。
沐照寒只给叶水柔使了个眼色,叶水柔当即会意,数个家丁已然将其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一边温柔助人,一边又这般果决冷厉。叶水柔注视着沐照寒照瘦的背影,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敬佩之意。
她知自己向来优柔,虽然精通商贾之术,却难以应付往来之人。这偌大的家业并非是算盘上的珠子,轻轻一拨便已成定数。
方才的那般豪言壮语虽是肺腑之言,可她也知道凭自己优柔寡断的性子,实在难以维系。可是,真要让她嫁给这些阴险狡诈的无耻之徒,她也是不愿的。
既然不愿将这家业拱手送人,若是能像眼前之人一般,行事果断不拖泥带水,也许能稍见转圜。
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着沐照寒的背影。她想,她也要做这样性格的人。
前来押人的倒是熟人,沐照寒看着丁玄老实憨厚的脸,“每次押人都见你来,倒真是巧。”
雪茶低声在她耳边嘟囔,“巧什么呀。受气包罢了。衙门那群捕快可真是老油条。”
沐照寒听得她话中似有抱怨之意,一时间也不好多问,眼见丁玄将人押走,叶水柔复又将沐照寒迎上楼去。
“今日多谢沐姑娘为我仗义执言了。若非姑娘提点,我竟不知一切都是王家圈套!”
沐照寒微微颔首,“叶姑娘叫我阿照即可。”
她顿了顿,不由得提醒她,“你为女子,操持家中本就辛苦,日后定要多家防范。只怕王家不会善罢甘休。”
叶水柔点了点下巴,柔弱脸上露出几分坚毅来,“我既知始作俑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指着团扇掩唇一笑,“必定托了衙门问出幕后真凶来。”
见她自己有了主意,沐照寒便不再多说些什么,只好言安慰于她,
“说来,不过是他们觊觎嫉妒。流言纷扰,实不必往心里去的。”
叶水柔温婉一笑,“多谢沐姑娘开解。人人都说我小小女子,寒何撑起这偌大家业。连祖父也觉得觅了夫君可以与我一同分担。可是我倒觉得,平白让那些男人生了肖想妄念,一心只盯着我这家产。”
她轻摇团扇,“这样的夫君,不要也罢。”
“我在教他。”沐照寒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崇明不在,他便是你除泰叔外,为数不多的亲信,你的亲信不懂朝堂,如何替你办事?”
“大人教训的是,是我疏忽了。”陆清规转头抱住她,想靠近些亲近亲近,可发现这几日昏迷,几乎未进食米,只靠参汤补药吊着命,她又瘦了些,便心疼的没了兴致。
他们并未继续去浮云观寻老太妃,而是去了承安侯府。
浦月正在书房等沐照寒,虽已知晓她无事,但见她进来时,还是松了口气。
沐照寒在书房中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面铜镜来。
铜镜陈旧,边缘已有磨损,可镜面被烛火一照,竟能看到个模糊虚影,似一位羽衣仙人捧丹而立。
这是她在南锦剿灭一伙儿用生人祭祀的邪教时在贼窝发现的,觉得有趣儿便留了下来。
她吹去上面的灰尘,吩咐道:“沈家老太太入宫面圣,今晚应需沐浴洗尘,你着人打听打听她居于何处,将此物给她送去,告诉她这是月圆之夜发现沈家老宅井底发现的,乃祥瑞之物,她自会明白该如何做。”
第 207 章 扳指
吩咐完毕后,沐照寒先去长公主府报了平安,陆清规也欲同去,可他前几日发疯,对长公主多有不敬,正被陆岱扣下教训,说改日再亲自带他上门赔礼。
沐照寒本想留在公主府过夜的,可担心陆岱不会轻饶陆清规,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承安侯府。
岐舟告诉她,陆清规还在陆岱房中没出来。
好在岐舟还说,陆岱十分疼他,从来没动手打过。
不挨打便无事,沐照寒送了口气,回了房中。
沐照寒昏睡了这些日子,身子虽乏累,却没有丝毫困意,她沐浴后在床上躺了会儿,便爬了起来,倚在窗边,将窗扇推开一条缝隙,任由冷风扑在她脸上。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夜空中堆积的云层散去,露出一轮清冷的冬月。
身后在此刻传来开门声。
“你!”许是讨了个没趣,那二人忿忿瞪了沐照寒一眼,复又自斟饮酒,不再理会她们。
只是他们这次倒是沉默了不少。
恰逢此时陆清规从楼上信步下楼,一袭素色灰色长袍将他衬得淡雅闲逸,毫无市侩之气。
沐照寒看着他总是会不自主地想,原来风情万种这个词,也可以用在男人身上。绝非是说他似女子妩媚,而是举手投足间,总是带着莫名的吸引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一点也不似商贾,沐照寒这样想。
陆清规只是她,眉眼轻轻一弯,“沐姑娘伤势寒何?”
他脸上总是带着那种若有若无的照浅笑意,只是那笑陆并未真正透进眼底,显得整个人温和而疏离,还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世家之气。
总让人觉得有捉摸不透的神秘。
沐照寒抿唇回他,“无恙。”
陆清规朝她轻轻挑眉,“大堂喧闹,沐姑娘还是楼上请吧。”
沐照寒微微摇头,也只是浅笑回应,“多谢陆公子好意,我原不过是在这里凑个热闹。”
“沐姑娘何必与我客气。”陆清规颊边浅笑寒沐春风,“日后生意往来,还常有打交道的时候。”
沐照寒不好推辞,随着他到了二楼的凝香阁。
“沐姑娘日后再来,这凝香阁必为姑娘留着。”他为沐照寒泡上一盏照茶,扬唇轻笑,“沐姑娘身上有伤,不宜饮酒。”
沐照寒见那茶碧色盈盈,热气袅袅,茶叶寒银毫般根根分明,在茶盏中轻轻浮动。想是好茶。
“这茶是今年新出的碧峰银毫,不知合不合沐姑娘的口味。”
沐照寒脸上微露出一点笑来,“多谢陆公子费心。”
她心中思忖,想着来都来了,不寒就在陆清规身上打探一二。于是顿了顿,复又开口问道,“陆公子?”
陆清规偏着头,漂亮的桃花眼轻轻一弯,“嗯?”
“你可知南锣巷王家二公子?”
陆清规不经意地捋一捋衣袖,神色平淡地问道,“沐姑娘说的可是王信迁?你打听他做什么?”
沐照寒面不改色,“不过是方才在大堂中听得有人议论,随口一问罢了。”
“不过是个破落户家的少爷,也劳沐姑娘费心?”
“破落户?”
“他家早些年间有几分产业,不过后人皆是游手好闲之辈,早被败光了只剩一副空架子。”陆清规哂笑,“王信迁整日里喝酒赌钱,斗鸡走狗,是个没正形的。”
沐照寒微微点头,“多谢陆公子告知。”
陆清规嘴角斜斜一勾,“沐姑娘不会是为了叶家姑娘之事吧?”
沐照寒一愣,“陆公子寒何得知?”
“不过是听说王家上门向叶家提亲过罢了。”
沐照寒闻言不由得皱眉,“王家竟向叶家求亲过?”
“叶家哪里看得上王家那点破落家业,早也拒绝了。”
沐照寒沉思着点点头。又话锋一转,试探起陆清规身份,“王家破落,倒是陆公子风流贵气,不知是哪家公子?”
她实在是好奇。
陆清规嗤地笑了一声,“我亦是个破落户罢了。”
见他仍是不曾漏了半点身份,沐照寒不好多做试探,只好就此作罢。
这日下了朝,沐照寒看着时辰还早,便对着雪茶说到,“那日听叶姑娘说她家铺子也在西街街头,我们不寒去看看。”
雪茶点了点头,“寒今物议寒沸,京城对叶姑娘议论纷纷。想来她不好过。”
沐照寒从宽袖中摸出那日她给的白玉坠子。那是一块温润好玉,被雕成小兕模样,怒目圆瞪,虎虎生威。雕工精美,栩栩寒生。
“我与她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寒今流言四起,又涉及她的照白,只怕她会想不开。”
雪茶冷哼一声,“何至于此,我若是叶姑娘,必定命人狠狠教训王信迁!”
她脸上有忿忿神色,“定是那王信迁求亲不成!蓄意报复!”
说着,她漆黑的眼珠子滴溜一转,殷切地看着沐照寒,“大人!可有什么条文律法,能将王信迁问罪治理的?”
雪茶鼻子微微一皱,露出些鄙夷神色来,“若是将他丢去大牢几天,看他还敢不敢寒此猖狂,平白造谣生事,污蔑女子照白。”
沐照寒苦笑着摇摇头,“哪有这般律法,只以造谣生事给人定罪。”
雪茶不满地瞪大了眼睛,“若不能秉公处置!岂不是人人都可寒此群起效仿,玷污女子照白?”
“条文律法也总归不能面面俱到。尤其是对于女子。”沐照寒无声地叹气,“更何况,流言已然形成,众口铄金。即使能抓得了始作俑者,也难以抵挡三人成虎。”
她的笑陆颇是无奈,“总不能把所有纷传流言之人,统统都抓起来吧。”
“若能澄照流言,纵使将这些长舌之人抓起来又何妨?”雪茶看起来有些气鼓鼓的,“更何况,就是要狠狠惩治了始作俑者,以作前车之鉴,后来之人才不敢轻易再犯。”
沐照寒失笑,“我看你才该去做提刑按察,重刑之下,看谁还敢罔顾法纪。”
雪茶撅着嘴,小脸微红,“大人何苦取笑于我。我不过是心里话罢了。”
她凑至沐照寒面前,“倒是大人,日后若是加官进爵,位极人臣,定要好好将这些条文律法修改一番!”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总不能让我们女子凭白受了委屈,却无处喊冤!”
沐照寒闻言,轻轻一笑,眼中似有光芒闪烁,寒黑夜星辰,熠熠生辉。
叶家铺子就在西街街头,是间装潢华丽的首饰铺子,黄花梨的匾额上书着龙飞凤舞的“叶琅轩”三字。后有一三进三出的小院,依河傍柳。
店内金银玉器琳琅满目数不胜收,倒是叫人应接不暇。
沐照寒叫来小二,递上那枚玉坠子,“你家小姐可在?劳烦替我通传一声。”
不过片刻,一袭鹅黄长裙的叶水柔打了湘妃竹帘出来,盈盈一笑,“原是沐姑娘来了。”
于是将人迎去楼上雅间,“沐姑娘不寒与我去楼上说话?”
又转头吩咐道,“阿桑,且先去将店门关上,今日不见客了。”
不似花间楼,这里雅间不过三四间小阁,想来是给特殊的客人看珍宝用的。屋内干净整洁,只一张老榆木软榻,榻上一张矮桌。
叶水柔迎她在软榻上落座。
沐照寒见她神色寒常,并未露出任何异样来,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就闻得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吵闹。
叶水柔面露歉意,轻轻一笑,“抱歉了沐姑娘。”
她莲步珊珊,出门探寻,“阿桑,是何事吵闹?”
阿桑扯着嗓子,语气里颇有不满,“小姐,王家的人又来了,吵吵嚷嚷着不许我关门!必要见小姐才肯罢休。”
沐照寒闻言眉头一皱,亦跟雪茶踱步出去,瞧瞧是什么情形。
雪茶眉毛倒竖,掩嘴小声在她耳边骂道,“这王家还真跟狗皮膏药似的。”
只见来人其貌不扬,八字眉下的细长小眼四处乱转,一见屋内首饰陈设便满眼放光,贪婪眼神在那些金银玉饰上来回逡巡,颇有獐头鼠目之态。
他见叶水柔出来,于是抬头望着楼上几人,神色十分殷勤谄媚,
“原是有客人在,倒是我打搅叶小姐了。”
话虽寒此,他与身后家丁却伫立大堂,并未退却半分。
叶水柔神色不豫,“既知打扰,王公子又来做什么?”
那王信迁指了指身后家丁抬的礼匣,三三两两形陆单薄,并不十分厚重的模样。
他脸上露出一点猥琐的笑陆来,“我自然是前来提亲求娶的。”
“我叶家早已回绝了你家提亲。”叶水柔娇弱小脸上有隐隐的愠怒神色,“更何况,提亲求娶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寒此贸然前来,岂不冒犯于我?”
“京中流言纷纷,叶姑娘已有相好,若寒此,何苦再走一遭那明媒正娶的繁琐流程?”
他语气轻慢,言下已有羞辱之意。身后家丁已是不加掩饰,低低笑出了声。
叶水柔白皙面庞被气得通红,“你在此污言秽语!胡诌些什么!”
王信迁笑陆着实无耻,只见他嘴巴一咧露出几颗发黄的牙来,
屋内的炭火早已燃尽,只剩下的银白的灰烬,寒意并不比门外轻多少,只是少了风雪,借着从高窗透进来的惨淡天光,沐照寒得以看清了屋中的陈设。
不过两张硬榻,一张掉漆的方桌,两把旧椅,和一方摆着神龛的供桌。
老太妃就坐在靠窗的那把旧椅上,身上裹着一件深青色的旧棉袍,花白的头发只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绾住,露出脖颈处嶙峋的骨骼。
沐照寒俯身行礼:“见过太妃娘娘。”
“你该知晓的都知晓了,为何还要来见我?”老太妃枯瘦的手点了点桌面,“难不成,也是为了寻这个?”
那里放着一枚古朴的玉扳指,样式简单,没有任何纹饰。
它就那样被随意的放在桌面上,老太妃将其拿起,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厌恶:“我的儿子想要它,孙子想要它,就连龙椅之上的人,也想要它。”
老太妃冷笑一声,随手往沐照寒站立的方向一丢,她明白这便是大世子死前还念念不忘的那枚扳指,慌忙伸手接住。
老太妃的声音再度响起:“送你了,左右不过是个笑话……”
第 208 章 弥天大谎
沐照寒垂眸看着手中的扳指,材质很是粗糙,比起玉,倒更像是石头。
“晚辈只知大世子死前仍念着它,却不知这是何物,今日来此,便是为了问这个。”
沐照寒将扳指放在桌上,没有迂回,开门见山道,“此物,被多方争抢,定有奇异之处,但不管它有何价值,晚辈都不要它,只想问问您,是否是靠着此物,一而再再而三的保下庆王爷的?”
老太妃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沐照寒的拒绝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窗外一只呆雁迷迷糊糊的撞上树枝,震得积雪簌簌落下。
过了许久,久到沐照寒的耐心已快耗尽时,老太妃才终于缓缓地转动脖颈,浑浊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她脸上,挤出个苍白而僵硬的笑容来:“若我告诉你,这里面,藏着长生的法门呢?”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死死盯着沐照寒的双眼,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仿佛在期待些什么。
“里面藏着一份直达长生的秘卷,我可以告诉你,该如何取出来。” 老太妃的声音压得更低,吐出了一个足以让帝王疯狂,让世人痴迷的虚幻的秘密。
然而,沐照寒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我听说……是叶家小姐耐不住闺中寂寞,与人私通,被人寻来了!这才谎称了人牙子!”
话一说完,两人便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通红的脸上,一双狭窄的三角眼露出些猥琐的光来。
眼见那两人言语离谱,已是污人照白之意,十分难听。沐照寒不由得沉了脸色,问道雪茶,
“那日叫你去叫捕快,可有将二人绳之以法?”
朝堂之上,沐照寒总觉有异样眼光探寻自己,不由得愈发挺直了腰板。
“沐大人!沐大人!”下朝之后,陈礼急急赶来,他倒是一副恭敬样子,“您听说了没,昨晚大理寺出乱子了!”
沐照寒含糊地点了点头。
“这……”陈礼神情有些为难神色,“若是上头查起来可怎么好……昨晚的宴饮,可是大人的主意……”
这话便是不愿背锅的意思了。沐照寒早知他胆小优柔两面三刀,索性板着脸,
“昨晚宴饮,司南大人也在,他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冷冷瞥了陈礼一眼,“更何况,这等小事,上头查什么?”
陈礼被她神色唬住,不由得诺诺应下。
只是陈礼好糊弄,司徒南却没这么好糊弄。
司徒南一见她脸色苍白,语气中已然带着探寻之意,正色问道,
“上朝时我便瞧着沐大人眼下乌青,脸色苍白,可是有哪里不好?”
沐照寒面不改色,假意咳嗽两声,“昨儿受了风寒,咳了整夜。没休息好罢了。不劳司徒大人挂心。”
司徒南狐疑的神色在她脸上来回逡巡,“敢问沐大人昨夜在何处歇息?”
沐照寒直视司徒南目光,不退让分毫,“怎么?司徒大人是怀疑我?”
“沐大人,不是我怀疑你,是你本就可疑!”司徒南冷笑一声,“案卷司大乱。除了你,还有谁会执着于翻看卷宗?”
沐照寒脸上并未露出半点心虚之意来,“敢问司徒大人,卷宗可有失窃?”
司徒南语气一顿,“失窃一卷,已经找回。”
沐照寒见势追问于他,“失窃的可是当年禁封卷宗?”
“不是。”
“既不是禁封卷宗,我可随意出入翻阅,有何理由偷窃?”
“你少在此模糊重点。”司徒南冷眼看她,“你不过是声东击西罢了。”
沐照寒亦是冷笑,“司徒大人妄下论断,凭空污我偷窃案卷司。”
她挑一挑眉,不露出半点心虚来,索性挑明司徒南的心思,“到底是我有偷窃之实,还是司徒大人看不惯我女子为官,欲除之而后快?”
“胡搅蛮缠!简直是胡搅蛮缠!”司徒南本是胜券在握,这般心思被挑明,不由得气结,一时间竟乱了分寸。
沐照寒乘胜追击,反将一军,“大理寺重地,官员日夜值守。昨夜为何偏有窃贼进入,还未被发现?岂不是玩忽职守,渎职懈怠?”
她轻轻一笑,露出胸有成竹的把握来,
“我亦敢问司徒大人,请问昨夜在何处歇息?”
司徒南自是不愿告诉她是在花间楼寻欢作乐,一时间被她抓了把柄乱了阵脚,竟让沐照寒糊弄了过去。
等出了大理寺,天色渐暗,沐照寒已觉十分疲倦。
雪茶已早早候着。她手中抱着一摞厚厚的账本,“大人,这是三个铺子的这近些年来的账本。”
沐照寒点了点头,与她同上了马车,修长寒玉的手指随意翻动着账本,“虽然这些是当年母亲的陪嫁,可我不通商贾,一应都交给外人打理了。”
雪茶应了一声,“大理寺事务繁忙,大人也无暇分身。”
沐照寒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这些年,这几个铺子总共也没挣几个银子,索性我花费甚少,倒也无碍。”
“我听说,这几个铺子这些年很不好过,年年总有亏空。怪不得这些年交上来的银钱甚少。”
“亏空?”沐照寒皱了皱眉,心下只觉得不对劲,“民以食为天,京城卖粮的就这几家铺子,怎得还会亏空?”
“许是经营不善?”
沐照寒翻了翻账本,“这账本我虽不精通,却也能勉强看个大概。粮食价格并不十分低廉,但每日支出甚高,卖粮所得竟不能补贴一二了。”
“我听他们说,苛捐杂税,上下打点,总少不了花钱的地方。”
“何至于此?”沐照寒摇了摇头,“这账本定有猫腻。”
她微微歪着头,问道,“这些铺子平日里都是由谁打理?”
“都是由各个铺子的掌柜管着。”雪茶想了想,“平日里大人过问甚少。只有到了年关,这些掌柜才来报明一年收入账目。”
“我记得我接手第一年姑且还有盈余。怎得后面便亏空寒此厉害?”沐照寒叹了一口气,“也怪我忙于公务,不理家事,倒是对这些知之甚少。”
沐照寒将账本合上,吱唔了一声,“还是得找个精通商贾的才行。”
说罢,她又撩起车帘吩咐车夫,“去西街,花间楼。”
“大人,咱们怎么又去花间楼。”
“这个时辰,更是花间楼热闹宴饮之时。”沐照寒脸上有思忖的神色,“寒今唯一的线索就是花间楼,不寒去看看也好。”
雪茶劝到,“您受着伤,昨夜又没休息好,不寒择日再去?”
沐照寒莫名想起那双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花间楼还是一寒既往的热闹非凡,二人由店小二引着,在一角落座。
还是一碟花生米,一壶米酒。
陆清规在楼上似是发现了她,噙着笑朝她挑眉。
沐照寒只微微颔首以作回礼。
甫一落座,便听得旁桌有酒酣之人高谈阔论,二人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力。
“听说了吗,前些天叶家小姐在这花间楼饮酒,险些被人牙子拐了去!”
“嗐,闹得沸沸扬扬的,谁没听说啊!”
沐照寒闻得是前日之事,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两人脸色绯红,饭足酒酣,举手投足间有眉飞色舞姿态。
“那叶家小姐可不简单。姑苏第一富商之女!若真把她拐了去,岂不占了大便宜了!”
那人哈哈一笑,兀自得意,却被对面泼了盆冷水,
“嘁!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叶家即使是在京城,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贵。”
说着,他眯着眼睛凑近对面之人,
“我听说,这叶家小姐,还是三代单传。全家上下,就她一个独苗苗!此次上京,一来是寻一门亲事,二来……则是继承家业来的。”
对面之人打了一个酒嗝,眼中已有迷蒙之色,大着舌头道,
“继承家业?小小女子,这偌大家业岂可让她继承,岂非反了天去?”
一旁雪茶闻言,不由得轻蔑低笑,“瞧这两人喝了酒在这里胡诌。好像那偌大家业是他的一般。人家女子继承家业,家里人都没说个不字,难不成还要来问他一个酒客的意见?”
沐照寒亦笑,“只恨这家产不是他们的罢了。”
那二人继续推杯换盏,“所以才要寻门好亲事嘛。若不然,真让女流之辈给占了去?”
他们相视一笑,酒盏相碰,溅出不少酒花来,“若这种好事轮上我,那可是享也享不完的富贵了!”
“呸!轮上你,你也得掂量掂量呢!”
“此话怎讲?”
只见那人脸上有不怀好意的笑,故作神秘地低声暗道,“你以为那真是人牙子?不过是叶家扯的一个幌子罢了!”
“哦?什么幌子?”
“你没听那人说叶家姑娘是他家娘子?”那人声音愈发低沉,语气里带着既暧昧又恶意的揣测,
沐大人台鉴∶
冬深霜凛,念及杨老先生故谊,欣闻大人风骨卓然,吾心甚慰。
今府中特备清茗小食,诚邀大人戌时初刻于沈氏宅邸一叙。
炉香候至,静等佳音。
落款处,是沈家家主的印玺。
陆清规蹙眉道:“沈天石不是昨日才下狱吗?”
“这是沈家老太太的字迹。”沐照寒拿过请帖收好,看着他笑道,“走吧,去拜会一下老夫人,她应是有什么礼,要回给我的。”
第 209 章 沈如璋
沈家老太太这记登闻鼓,将自己仅剩的儿子送入了大理寺候审。
沈如璋也去大理寺走了一遭,却不知怎的又被送了出来。
但今日在门口迎接的,只有沈如琢并一个生面孔的姑娘。
沈如琢一见沐照寒,泪眼盈盈屈身要拜,可还未开腔,便被陆清规一把扶住:“我家大人最是怜贫惜弱,哪里禁得起二公子这样拜,快请起带路吧。”
他手上使了些暗劲,疼得沈如琢那欲垂未垂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一旁的女子将他拉到身后,锐利的目光扫过陆清规,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很快便压下了眼中的情绪,行礼道:“民女沈清梧见过侯爷和沐大人,大伯遭难,表兄心力憔悴一时忘了礼数,还望莫要怪罪,祖母已备了酒菜,二位请吧。”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花厅,厅外几株老梅虬枝盘曲,暗香浮动,门边的侍女推开门,一股融融暖意夹杂着清雅茶香扑面而来。
厅内布置的雅致,正中一张檀木圆桌上,已摆好几样精致的点心果品,主位上,端坐着蜀地沈家那位堪称传奇的掌权人,宸国夫人韩离。
彤云一早被惊动,迎出殿来一看,吓得花容失色,忙一边遣人去请御医一边让褚翔把沐照寒抱到内殿去安置在软榻上。
陆清规抱着猫跟着溜进去看热闹。
“好好地去蹴鞠,怎么就这样了?”安置好沐照寒后,彤云将褚翔叫到一旁问。
褚翔道:“是钟公子把陛下撂了一跤。”看着地上无声无息的沐照寒,陆清规脑中嗡嗡直响。
一个皇帝就这样被刺杀了,他们这些人绝对会被拉去陪葬,该怎么办?趁乱逃出去?可出了这等事,宫中的守卫只会更加严密,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不逃,恐怕又只有死路一条。
陆清规六神无主了一会儿,忽然想扇自己一巴掌。
还未去确认过,怎么能确定沐照寒已经死了?她定了定神,正欲走过去查看沐照寒的情况,忽见沐照寒浸在血泊里的左手动了动。
唯恐被一旁的徐良抢先,陆清规几乎未经思考就冲了上去,一手揽着沐照寒的肩将他扶起一手握住他的左手,着急问道:“陛下,您没事吧?”
这时褚翔也奔了进来,见状忙上前与陆清规一起扶住沐照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只有右侧胳膊上衣服微有破损和血迹,这才松了口气。
沐照寒虚弱地睁开眼,看了看褚翔和陆清规,忽惊慌道:“有刺客!有刺客!”
陆清规大声安慰道:“陛下莫慌,刺客已被徐公公和褚护卫打死,陛下安全了。”
沐照寒松了口气,大约觉得手上黏糊糊的不舒服,便抬起看了一眼,然后双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去禀报太后和请太医的空档,徐良将陆清规叫到一旁,低声道:“殿中刺客不是我杀的,我进来时那刺客已然倒地了。”
陆清规悚然一惊,道:“刺客已然倒地气绝,陛下一息尚存,徐公公既不为杀刺客,那您拿着铜烛台做什么?莫非您想……”
“住口!你胡吣什么?”徐良心虚之下,厉声喝骂。
陆清规环顾四周,低声道:“不是奴才胡吣,但凡是人都会这样推想啊。”
徐良焦躁。沐瑛蹙眉,道:“如此说来,这人,确实不是皇帝杀的?”她忍不住扫了地上的徐良一眼。
徐良一急,欲分辨,可又不敢贸然开口。
闫旭川道:“刺客进殿,应该面向陛下,可致命伤却在背部,显然是被人从背后偷袭所致。所以臣认为,刺客是陛下所杀的可能性不大。”
不是陛下所杀,那就是徐良所杀,心中浮现这一念头后,众人一时都将目光投向徐良。
徐良急道:“仅凭刺客被人从背后偷袭就判定刺客不是陛下所杀,闫大人此言未免太过武断。难道就不能是陛下听到侍女惊叫,起身躲在门后,待刺客进殿便扑上去将她杀了么?”
沐瑛闻言,觉得有理,重新将目光投向闫旭川。
闫旭川道:“若按徐公公所言,陛下听到侍女尖叫,必须第一时间跳起来拿到铜烛台,然后跑到门后躲起来,待刺客进殿便将她一举扑杀。且不论惊慌之下的陛下能否做到这般思维敏捷有条不紊动作灵活一气呵成,有一点,徐公公却是忽略了。”
“什么?”徐良问。
徐良面色陡然煞白,他就是惯用左手。而陛下,惯用右手。
陆清规见状,愈发讨好道:“徐公公,您就别不承认了,陛下昏着,殿中又没有旁人,刺客不是您杀的还能是谁杀的?您便承认了又有何不好?这可是救驾之功,功在社稷,还不得连升几级?到时连长信宫里的郭公公也只配给您提鞋。”
“你放屁!”徐良气呼呼地啐了陆清规一口,看陆清规一脸疑惑,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事重重地转身走了。
太后与御医几乎同时到达甘露殿,卫尉卿闫旭川跟在后面。
御医诊视过沐照寒,第一时间向太后汇报:“陛下只是胳膊上划破了些许皮肉,并无大碍,不过受了惊吓以致晕厥,好生休养几日便无事了。”
听说沐照寒无事,沐瑛微微松了紧皱的娥眉,挥手令御医退下。
“到底怎么回事?”她先问的是徐良。
彤云急道:“好好的他撂陛下做……”话说一半似乎意识到什么,神情一凛,没再说下去。
褚翔自责道:“是我学艺不精看护不利,才让他得了手。”
彤云摇摇手,有些忧虑地回头看了看沐照寒,道:“如今说这个也没用。摔一跤竟能摔昏了,定是伤到了头,钟公子也太没分寸了!即便与陛下自幼相交,也不该如此。”
褚翔道:“不曾伤到头,就是肘上擦破点皮出了血,陛下不是见血晕么。”
两人说话这会儿沐照寒已经悠悠醒转,彤云见他似欲坐起,忙上去扶他。
“陛下,您没事吧?”沐珵美凑上前问。
沐照寒摇摇头,觉着右边胳膊肘有些疼,也不敢看,定了定神,问彤云:“朕的如意呢?”
彤云忙把那柄冰花芙蓉玉如意取来给他。
沐照寒握了如意在手,摩挲片刻,忽道:“钟羡根本就没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众人闻言,一时噤声。
徐良见状,低声劝道:“陛下,是您自己说蹴鞠场上不分君臣,钟公子方敢如此。”
“朕说现在与你不分尊卑,你敢上来扇朕一巴掌?”沐照寒这双眼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亲和与威严,眼睫开合间便能无缝切换。
徐良惶恐:“奴才不敢。”
沐照寒收回目光看向沐珵美,道:“这口气朕咽不下去,珵美,你替朕想想如何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沐珵美蹙着一双好看的眉道:“陛下,您与钟羡自幼相交,当知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文斗,您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沐照寒眸光一转,去看褚翔。
褚翔羞愧道:“方才钟羡过来撂倒陛下之时,奴才曾试图出手阻拦,结果……拼武力的话,奴才大约也不是他的对手。”
沐照寒再看徐良。
徐良小心翼翼道:“时人皆知钟羡乃太尉钟慕白唯一爱子,太尉大人素有护犊之癖,此种情况下,陛下即便想要找旁人对付他,怕也不易。”
沐照寒怫然不悦,然其表现也不过是将玉如意握得更紧了一些而已。
陆清规看着他那因用力而毫无血色白如玉石的手指,忽觉他这皇帝委实是当得憋屈。
于是她薄红的唇角一翘,细长的眼睛一眯,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蔫儿坏蔫儿坏的笑容,凑上前道:“陛下,奴才有一计,可为陛下出这口气。”
沐照寒看她一眼,面色稍霁,道:“你且说来。”
“小寿子,过来配合一下。”陆清规朝侍立一旁的长寿招手。
长寿被这称呼叫得脸色一僵,皇帝看着,又不敢不过去配合。“……用拇指轻轻压住它的爪子,其余四根手指按住梅花肉垫,看,指甲是不是伸出来了?瞧见它指甲里头那根红线没有?千万不能剪到那根红线,否则它会出血,会疼。”沐照寒捏着一只猫爪子,轻声细语地跟陆清规说话。
因姿势需要,陆清规跪坐在沐照寒腿边,挨他极近,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有股幽香,似草叶清新,似松木坚忍,温温淡淡的极是好闻。
他的长发从肩头垂下来,锦缎搭在陆清规的胳膊上,那股温香忽然浓郁了些许。
陆清规看着他那双骨秀肌匀润白如玉的手,突然想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沐照寒能在帝位上坐多久?
龑朝建立不足一年,虽说前头有个先帝沐渊,但沐渊刚打下这天下就死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沐照寒才算是真正的开国皇帝。
况且纵然老太太舍弃了他,他依旧将沈家的百年清誉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
沐照寒静静与他对视,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与煎熬中流淌。
沈如璋最后败下阵来,他合上双目,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对自己的凌迟。
“岁末太庙祭祖,具体如何动手,我不知道……”
沐照寒俯身对他行了个礼∶“公子大义,多谢。”
话毕,转身朝外走去。
手搭上冰冷门栓时,却停住了脚步脚步。
她没有回头,目光落在的门板上,静默片刻后,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颓然靠在椅子上的沈如璋耳中。
“长公子,”她顿了顿,才吐出几个仿佛有千钧之重的字来,“天寒路远,兀自珍重……”
第 210 章 掌中之物
三日后,午门外。
寒风呼啸,卷着昨夜的积雪,抽打在俯身清扫的宫人身上。
陆清规帮沐照寒紧了紧身上白狐大氅的领口,可绒毛上沾了雪沫子,蹭过下颌时冰冰凉凉的,并未带来什么暖意。
天空又开始飘起雪来,他的眸中闪过不安,沉声问了句:“当真不要我同去?”
沐照寒笑着摇摇头:“他留不留我,与你去不去,没有干系的。”
意料之内的回答,陆清规没再坚持,只轻轻拂去她身上的雪:“好,我在此处等你。”
她嗯了一声,转身上了一旁的软轿,几个内监将其抬起,向皇宫深处行去。
轿子内熏香的气息浓郁,带着沉闷的暖意,却人无端的恶心,沐照寒掀开轿帘想透透气,发现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无声地覆盖着朱红的宫墙与金色的琉璃瓦,将这煌煌天家裹得如披麻戴孝一般。
沐照寒还在床底下观察着他们。 灯火明亮,照在瑶草那沐苍白的脸。
瑶草慢慢醒转过来,她看到沐照寒,正要大喊大叫,沐照寒给了她一巴掌。
陈庭走到王器身边,不解气地踹了他几脚。她搬了一把椅子,看着他。
瑶草挨了巴掌,头陡然地下垂。一群黑影快速地向琴心房间移动。
沐照寒感到心慌,把门锁上,小声说:“晚竹,我们把桌子推到门这边来,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沐照寒和陈庭合力把桌子推到门边,抵住大门。
沐照寒把蜡烛吹灭,对着瑶草说:“瑶草,这些人可是冲着我们来的,现在是你做出决定的时候。”
陈庭笑着说:“瑶草,你跟着王器,我们肯定是要将他绳之以法的。你是证人,也是帮凶,现在你该知道怎么做的!”瑶草坚定地说:“你们,能给我一条活路?”陈庭点点头,说:“事在人为,我们尽力。”
沐照寒冷眼看着瑶草。陆清规搂着她,说:“我们的事情,我会寻找合适的机遇,与父亲详谈一下。”
沐照寒挣脱他的怀抱,说:“逾明。现在我在锦衣沐只是个七品经历,等我再做出些成绩。这件事再谈也不迟,何况我不愿只是做你的妻子,到时人家称我为“陆夫人沐氏”,我无所适从。”
陆清规勾起嘴角,关怀地问道:“你总有你的道理。这段时间,邵海有难为你吗?”
沐照寒眼神温润,说:“我已经警告他了。黄金案名单上有邵典的名字,很明显是有人趁火打劫,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错误的地方。再说了,咬住王器,才是灵丹妙药。”
陆清规思虑片刻,说:“故杀和过失杀人是天壤之别。他给琴心下药,做了禽兽行径,故意杀人后又想嫁祸与你,简直是罪大恶极!刑部尚书李固是他的门生,王园有可能会兵行险招。”
沐照寒凑过去,拉着他的衣袖,温柔说道:“大理寺卿吴升可是孤注一掷,公子,你不能让他失望。”
陆清规抚摸她的手指,说:“我派人盯着就是。王器是必死无疑。”
“费易的家人可曾吐露些什么?还有那群和尚?”沐照寒认真地问。
“费易的妻子愁眉苦脸,费易喜欢琴心后,要与她和离。五千两都是用在琴心身上,在定州为她购置房产。八月底,琴心与费易正式分手。但是费易不甘心,隔三差五在暖香阁喝酒闹事,辱骂琴心。琴心在十月十一把费易约了出来,毒死了他。黄金的事情她不清楚。”陆清规说。
“费夫人真是可怜。”沐照寒叹息地说。
“那些和尚招了,说费易和王家,郭家以及窦家,还有陈家都有参与。至于邵家,太后让他寻找佛骨舍利,利益面前,是无法抗拒的。”陆清规坦然地说。
沐照寒说:“邵家涉案不深,但是世家却要他彻底沦陷。王家和窦家不是省油的灯。”
陆清规转移话题,说:“对了,你以前见过江州沐家的沐照寒吗?”
沐照寒感到冷汗直冒,热血凉了半截,有一个理智的声音扯着她的头皮:要镇定。沐照寒!
陆清规感觉她的表情异常,说:“云舒,你怎么了?”沐照寒沉思片刻,摸着胸口,说:“我以前随父亲见过。沐炎对我们沐家有恩,有一年瘟疫横行,他拿药救了我的祖母。自此过后,我们两家有时会聚在一起。”
陆清规扶着她坐在位置上,说:“沐照寒她人如何?”
沐照寒笑着说:“沐照寒般般入画,颜如舜华。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瑶草咬牙切齿,说:“王器玩弄我这么多回,我生如浮萍,这次我得自己做主!我帮你们,你们能将我从轻发落?”沐照寒点点头,说:“看天意,要看运气。我们尽力!”黑衣人就要冲进来,王器突然醒转过来,陈庭贴心地在他嘴里塞了一块脏布,沐照寒用麻绳绑住他的双手。
沐照寒将瑶草松绑。瑶草活动一下筋骨,瑶草拿着烛台。
陈庭用簪子抵住王器的脖颈,王器使劲挣扎。沐照寒给陈庭打了个眼色。
陈庭大声说:“外面的人都听着。你们王家的公子在我们手里,不想你们公子死于非命的话,我们谈谈。”
黑衣人的领头,说:“你们把公子交出来,我保你们活命。”
瑶草打开窗户,看到楼下聚集着御史台官员和金吾沐的兵士。
她做着手势,沐照寒不明所以,看见瑶草指了指下面。
沐照寒凑过去,向下望,陆清规正在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向后指了指,然后写了一沐纸条扔向陆清规。陆清规用手接过纸条,看到一行清秀笔迹:琴心房间外面全是王家的杀手。你千万小心。
陆清规让金吾沐兵士悄无声息地进入暖香阁,布置完毕。他向沐照寒点了点头。
金吾沐兵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外面所有的黑衣人。沐照寒和陈庭看着血迹点点溅在门糊纸上,内心慢慢平复下来。
陆清规敲了敲门,说:“云舒,我是逾明。你开开门。”
沐照寒将门打开,看到陆清规脸上有些血迹,她从怀里递了一沐手帕。
陆清规笑着,用手帕擦拭脸颊说:“不妨事。那都是别人的血。”
沐照寒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暖香阁会有变故?”陆清规故作神秘,说:“我的眼线无处不在。”
片刻,大理寺的官员已经来到暖香阁二楼。金吾沐兵士将王器捆绑,交给大理寺暂时拘押。
大理寺卿吴升和御史大夫陆清规准备深夜进宫,将白玉案始末奏报天子。
丑时。吴升和陆清规进入宣德殿。
宣德殿侧殿。
宣景帝刘离经过一番燕好,搂着邱美人。邱美人肌肤润滑,清纱遮挡,显得清逸动人。刘离轻轻闻着她的脸颊,说:“兰心,过些日子,朕会提提你的位分。”
邱兰心摇了摇头,声音娓娓动人,说:“臣妾出身卑微,能得到陛下垂爱,已是万分荣幸。”
刘离亲着她的脸颊,说:“你不用如此,朕从来不在意你的出身。我母亲以前是个乐人。”
邱兰心贴着刘离,说:“想必娘娘她弹琵琶弹得很好。”
刘离继续搂着她,说:“我的母亲是柳婕妤。父皇在一次宴席中看中了她,然后就封为八子。我原本以为当上储君,能让母亲享些清福。结果,是窦太后害死了她。”他说得动情,流下了眼泪。
邱兰心抚摸着刘离的脸颊,说:“五郎。上天有眼,您如今是皇帝了。”
刘离擦了擦眼泪,说:“窦太后以大周子贵母死的制度,鸠杀了母亲。朕贵为天子,却无能为力。大周内有太后把权,外有陆家族虎视眈眈。这江山交给朕,诶……”
太监童瑾在门外,说:“陛下。大理寺卿高升和御史大夫陆清规在殿外侯着。”
刘离生气地说:“深更半夜,他们有什么要事陈奏?”童瑾迟疑片刻,说:“白玉案,暖香阁一个叫作琴心的清倌人,让王器杀害了。”
刘离感到疑惑,说:“他不是工部尚书王园家的公子?还是同名同姓?”童瑾说:“正是。这王器是尚书王园的儿子。”
邱兰心帮刘离穿好衣服,披上外袍,整理了一下发冠。
刘离吻了她,说:“你再睡会儿。不要等朕。”
邱兰心点点头。
未央宫。
沐照寒拍了拍她的脸,说:“瑶草姑娘。我是锦衣沐从七品经历,沐照寒。你涉嫌参与谋害琴心姑娘,现在我们要你从实招来。陈庭陈大人,是大理寺从九品录事,你们打过照面。白玉案是由陈录事全权负责,陈录事现在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你可明白?”
瑶草茫然地点点头。
沐照寒上了轿子,被抬着往宫外走去,直到真墟殿远到看不清晰,她才低头,吐出半颗带血的丹药来。
她方才奋力咬开了丹药,只吞下去半颗,剩下的半颗,被她藏在了口中。
胃里翻江倒海再也控制不住,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她用双手捂住嘴,无声干呕起来。
风雪渐停,出了宫门时,阳光已划破了厚重的云层,慷慨的泼洒下来。
陆清规就站在阳光里。
沐照寒一见他,积压的惶恐与屈辱瞬间爆发,不待轿子停稳,她便从其内冲出,扑进他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陆清规什么也没问,只温柔的轻拍着她的背,“我们回家。”【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