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照彻山河 > 120-130
    第 121 章   狂徒


    陆清规颔首:“眼下是最好的时候,英魂冢倒塌后,宫中的登仙楼也暂停了修建,直到去年才又再次动工,有传言说,皇帝是时日无多了,那登仙楼,是他给自己修的陵寝,二皇子再蛰伏,也得赶在陛下咽气前动手。”


    沐照寒道:“可我看陛下的身体,倒是还康健。”


    沐照寒眸光动了动,她早对皇上沉迷修道不理朝事的说法存疑,若真是如此,反倒能解释的通了:“陛下他,近况如何?”


    陆清规答道:“我听姑母说起过,他如今见不得风,吃住都在真墟殿中,上次出门,还是太子亡故。”


    “见不得风?”她恍然想起自己那日面圣,真墟殿内的满是香火燃烧后产生的烟雾,十步开外都看不清东西,可却门窗紧闭,直到她忍耐不住咳嗽出声,皇上才叫他开了窗,她疑惑道,“这是什么病症?”


    陆清规:“……,你怎么跟徐公公说的?”色泽稍有偏颇外,其余皆一般无二。


    沐照寒听说是糯米粉蒸熟后雕刻而成,便低头咬了一口,看得众臣目瞪口呆。他兀自不觉,细嚼一番赞道:“软硬适中甜而不腻,令嫒不仅乖巧孝顺,更兼心思玲珑,这糯米笏上朝可鱼目混珠,下朝可果腹充饥,委实妙哉!”


    一番话说得众臣忍俊不禁。


    御史大夫王咎出列笑赞:“五丈之外犹可看出糯米笏与玉笏细微之差,足见陛下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实乃臣等之幸,天下之幸。”


    沐照寒十分不给面子地拆台:“王爱卿谬赞了,朕不过未用早膳又闻见米香,勾动饥虫尔。”


    王咎笑而摇头,退回队列。


    沐照寒将咬了一口的糯米笏还给尹昆,扫视群臣一眼,问:“丞相,当下民生如何?”每日散朝之前,沐照寒都要问这个问题。


    然而今天赵枢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回答,而是上前一步执笏奏问:“陛下,臣听闻昨夜在宫中发现一条密道,且在密道之中虏获了逆首赢烨的皇后陶氏?”


    沐照寒回身,打量他几眼,道:“丞相消息倒是灵通。没错,确有此事。”


    自上朝后一直作石雕状的太尉钟慕白此时忽然有了表情,目光凌厉地向沐照寒看来。


    长禄道:“我说以后有月例了会孝敬他。”


    陆清规翻了个白眼,骂:“你是不是傻?你应该让他帮你领月例!”


    长禄有些委屈道:“可是……我还想攒点钱给我哥娶媳妇呢。”


    陆清规愣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果然傻,只要你能在陛下面前站稳脚跟,哪处没有人孝敬你,还在乎这点月例?殿前听差,你等着穷一辈子吧!”


    长禄急道:“那现在怎么办?”听说家庭温暖有爱的孩子三观正性格好,所以陆清规上辈子把自己渣这个锅是甩到她父母身上的。


    如今见了沐照寒,她又默默地把这个锅捡回来扣自己头上了。


    此君一岁丧母三岁丧父,是他哥一手把他带大的。三观正不正目前不得而知,然而性格却是真的好,温柔优雅得让人觉得他根本做不出什么激烈之举,更别说疾言厉色这等有失身份的事了。说句直白的,就他现在给人的感觉,陆清规打赌以后在床上,他也是喜欢女上位的多。


    照此来看,要么此君天生性格好,要么就是他哥既当爹又当妈,给了他一个温暖有爱的家。


    陆清规偏向于相信第一种情况,倒不是她有多相信人性本善,她只不过不信一个自二十岁出头就开始戎马倥偬的男人能够一人分饰三角来哄自己弟弟开心罢了。


    不过拼杀十年打下的江山自己屁股都没坐热转手就给了弟弟,这样的哥哥可以给她来一打么?


    沐照寒手里拿了一支冰花芙蓉玉如意,如意上系了一根丝线,丝线上栓了条小鱼干,正在殿中甩来甩去地逗爱鱼玩。


    没错,那只肥肥的大橘猫有个形象生动的名字——爱鱼。


    周围一圈人围着助兴,反倒是陆清规这个御前侍猫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表面看着那橘猫看似灵活实则笨拙的动作傻乐,暗地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帝身边的那几个人。


    皇帝反正不管是怎样的人都得伺候,但他身边这些人则不然,若不把他们的脾性摸透,哪天碰着个长寿这样的奇葩,要对付起来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长寿虽坏,毕竟段数尚低,他们这些能杀出重围站到皇帝身边的,至少也是奴才中的人精,轻忽不得。


    陆清规最先注意到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御前侍女总管彤云,一个是中常侍徐良。原因无他,其他人注意力大多被猫吸引,唯独这两人对沐照寒的关注始终多过于对猫的关注。


    彤云大约二十岁左右,作为御前侍女总管,她的容貌并不出众,只肤色白净眼眸温润,看着别有一种温柔大方的气质。


    她看向沐照寒的眼神满含温情,带着一丝克制的迷恋,是个心中爱慕沐照寒,却又理智多于感情的人。听说她也是从潜邸过来的,自小伺候沐照寒,应当凡事都以沐照寒的利益为出发点,不会无缘无故去针对什么人。


    徐良的表情比较耐人寻味,他面无表情。


    虽则有些人天生就是面瘫,然而这种情况出现在宫中本已少见,出现在一个奴才身上更是少见,试问谁愿意整天面对一张死人脸?且徐良看沐照寒的眼神虽是平静,却不像一个奴才在看着主人,倒像一个监视者在观察目标。这一点其实很明显,然而众人却似毫无所觉,包括沐照寒自己。


    长寿那厮暂不去管他,接下来便是宝璐和怿心,这两个也是潜邸来的。


    怿心借着逗猫之机一直往沐照寒面前凑,显见是个表现欲强爱争强好胜的,而宝璐则略有些腼腆地站在一旁笑,看着有些内向。


    再往旁边是御前侍卫褚翔,听说是沐照寒奶娘的儿子,长得高大强壮,鹤势螂形的看着很有安全感。


    这哥们儿一直在偷瞄彤云,心仪之意不言而喻。


    看完这一圈下来,陆清规发现,除了徐良之外,沐照寒还真是没有其他御前随侍太监,所以长寿这个位置还真是极好的。只是……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继位有四个多月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御前內侍寥寥?且初来甘露殿那天他说他身边的內侍换了几茬,为何会换?换下来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想到这一点,她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如被众星拱月的那个人。


    沐照寒不喜束发,上朝回来就散了发冠,用一根银色发带抓了几绺头发松松地系在脑后,行动间长发衣袂飘逸如仙。


    他倒是全神贯注地逗着猫,从陆清规这个角度看过去,但见雪肤花唇眉走丹青,长睫翕合间,雪夜月色般的目光拂过哪里,哪里就能开出花来的感觉,如果给一点山岚雾霭,他能本色出演神仙中人。


    陆清规心中默默地给他以后的皇后妃子点了一打蜡,后宫争宠最大的资本——美貌,在这样的陛下面前,怕是起不了多少作用了。


    “太后驾到——”殿中正一片和乐融融,门外忽传来一声唱喏。


    沐照寒动作一顿,微微侧过脸,彤云忙上前用帕子将他额上些微汗丝拭了拭。


    “陆清规。”沐照寒将玉如意递过来,陆清规忙弓着背上前双手接了,低眸一看玉色晶莹通透,触手温润滑腻,打眼就知是经年累月被人握在手中把玩才得如此。


    陆清规忙把丝线解下,将玉如意又恭恭敬敬地递了回去。


    沐照寒接了,也没说话。


    这会儿太后一行已经进了殿门,殿中除了沐照寒之外,其余人都矮了下去。


    沐照寒在奴才们的行礼声中迎了上去,口中道:“姑母,您怎么过来了?”


    太后沐瑛微微笑道:“这几日让你去长信宫与哀家一同用膳你总也不去,哀家当你还在为抄书之事生气,便过来瞧瞧。”


    沐照寒一边让着沐瑛往座上走一边道:“将帝师气病虽非寒儿本意,却也确是寒儿的过错,姑母罚寒儿抄书理所应当,又何来赌气之说?不过这几日仔细想想,寒儿深觉愧对先帝重托,也愧对姑母期望,无颜去见姑母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入座,跪在地上的奴才这才敢起身。


    陆清规抬眼一瞧,发现爱鱼两只爪子扒在沐照寒的小腿上,喵呜喵呜地想往他身上爬。那么一点高度,换做其他猫早就一跃而上了,爱鱼这货简直丢尽了它们猫族的脸。


    见沐照寒并无伸手抱它的意思,陆清规忙往地上一趴,嗖嗖地爬到沐照寒腿边,把爱鱼抱了过来。


    沐瑛看着跪在地上的陆清规,略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问沐照寒:“如今这猫,也肯让奴才抱了?”


    沐照寒道:“这奴才是潜邸来的,为了伺候朕净身入宫,也算忠心,朕赐他一个闲差,算是关照故人了。”


    “哦?潜邸来的。你抬起头来。”沐瑛兴味盎然地看着陆清规。


    陆清规:擦!奴才不能与主人对视,怎么都喜欢叫她抬头?


    “怎么办?凉拌!”陆清规往后倒在铺上,心里却暗自琢磨:长寿那厮居然能说服徐良让他搬出去,这能耐倒真是不容小觑。


    沐照寒按人中的手一滞,知晓方才那番话已被他听了去,只得讪笑道:“什么男倌儿小郎君的,戏言而已。”


    “大人提的时候,可笑得十分开怀呢。”陆清规温柔的看着她笑,“无妨,能做大人的夫君已是三生有幸,我心思粗糙,恐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若大人还有旁的称心之人,带回来也算助益。”


    沐照寒怎能轻易信他的话:“别胡说八道了,我不会将人带回去的。”


    “不带回来,是要养在外头了?”陆清规捂着胸口,“是我善妒,劳烦大人要家里家外两头奔波了。”


    他说罢,身子摇晃几下,便软软倒了下去。


    沐照寒眼疾手快扶住他,见他已气晕了过去,又看了眼地上依旧不省人事的岐舟,绝望的发出一声长叹。


    第 122 章   囚金雀


    十月初八,长安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外出一月有余的夏知远迎着初雪回到京中,每日睁眼便开始当牛做马的沐照寒,也终于喜提了做执令使后的第一个休沐。


    她本欲睡个懒觉,但今天是彬济书院入学的日子,午间会组织射礼与马球,沐照寒想带青阳去瞧瞧,只得不情不愿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出门,便见李妈妈在院中支了个炭炉烤肉,肉被烤的滋滋响,香味直往沐照寒鼻子里钻。


    贺府,书房。


    贺玄义看看木箱,又看看贺凌:“这是何意?”


    贺凌抬眉,示意傅泉将箱子打开:“这不是怕您老觉得我弄虚作假?尸身给你带来了。”


    箱子打开,顿时屋内充满血腥气。


    贺坤强忍着干呕,靠向木箱,向里边瞟去。


    木箱内,女孩蜷缩着,肤色惨白,浑身是血。


    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女孩鼻尖。


    尸体冰冷,气息全无。


    贺坤连连几步退回案边,用帕子使劲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迹。


    他这一生害人无数,可从来没亲自动过手,更遑论去触碰死人了。


    贺凌嘲讽一笑:“我现在可以接走我娘了?”


    贺坤却没有马上答应:“你娘这几天又发病了,只怕一时半刻不能挪动住处。”


    贺凌这回倒是没恼,他走到案边坐下,端起茶,悠然啜饮:“那行,我这几日便住在府中,等阿娘病好了,再一起走。”


    贺坤笑得慈爱:“好、好,你能住在府上,为父很高兴。”


    “我这茶怎的冷了?陈庄!”贺坤端起茶眉头紧锁,将陈伯唤了进来。


    陈伯连忙端着茶壶进屋,走到贺坤身边时,却听见他的低语:“让义儿这几日不必……”


    “咚!”今夜注定有人难眠。


    济春馆的张大夫方盖上被子准备睡觉,就被一黑衣人闯入房中。


    连人带被子一起卷到了青楼。马车里,高岳端坐着闭目养神,一边的小厮将文牒收好:“大人既不想让城中知道您来了,为何还要出示这份文牒?”


    他们一路北上,特地与主队分开走,就是为的早几日到州府,不想引人耳目。


    小厮挪了挪被颠麻了的屁股,嘴里小声嘟囔:“这单架马车可真颠……”


    “大人都不嫌弃,你倒是抱怨起来了。”外边的车夫童伯嘲笑道,“你若是嫌车里不舒服,就出来同我坐在这木架上,别在里面打扰大人休息。”


    小厮缩了缩脖子,没再说话。


    没一会,马车忽然停下,小厮眼睛一亮:“到了?”


    童伯没有回答他,反而高声问道:“尔是何人?道中阻拦意欲何为?”


    小厮疑惑地掀开车帘,向外探头。


    清晨的街道,行人罕至,两侧空旷,只有道路中央立着一名少年。


    少年一身青衣,摘下斗笠,眉目清秀,似松间融雪。


    “在下沐照寒,有冤要面呈高大人。”


    车内,高岳终于睁开了眼。


    小厮大惊失色:“你从何得知……”


    童伯拦下小厮:“刺史车架三日后到,若有冤情,可择日前往州府衙门陈明。”


    车外少年没有离开,取下背上包裹:“只怕没有那么多时间。”


    “在下已经将齐州冤情寄往其余十四州州府衙门,以及镇霖中书、门下了。”


    “飞鸽传书,五日之内,齐州之事,举国皆知。”


    小厮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童伯也皱起眉头,心道:此人怎的如此不懂规矩,竟敢威胁大人。


    车内高岳却开口:“不妨说说。”


    沐照寒将手中木匣递给童伯。


    “在下是齐州景阳县县令晋文平子侄,一年前举家遭遇匪患,只留我孤身一人,欲到景阳县投奔二叔。”


    木匣被递入车内,高岳卷开布帘,放进光来。


    “三日前我方至景阳县外,却听闻二叔下狱自裁、叔母为夫奔波却病死狱中,堂妹为替父沉冤欲至州府请愿。”


    木匣被打开,高岳垂眸瞧着里边的请愿书和行述。


    “然,赴州府一途遭遇杀手不断,我赶到她身边时,她已被刺客重伤,奄奄一息。”


    请愿书展开,其上簪花小楷颇具昔年明侯夫人真传,笔下文字声声泣血、字字诛心。


    “堂妹临终将一切托付我,让我为景阳的县令与百姓,向此案幕后之人讨个公道。”


    请愿书下,百十个红手印陈列纸上,其上姓名、字体各异,皆是景阳老百姓的笔迹。


    “景阳县令晋文平,为官十七载,素来清廉公正,贪腐一案无根无据,州府却遣人将他下狱,晋县令心智坚定,不出半年却自裁狱中,其中定是遭奸人迫害。”


    行述纸页泛黄,被一缕风吹拂着翻过,字体清隽,流水帐般的记载,十有九句都在记录景阳民生。


    “景阳百姓皆可为此案做人证,物证都在景阳县郊外,晋岚之墓中。”


    高岳松了松眉头,放下行述开口道:“此案背后是谁,可有眉目?”


    沐照寒低头拱手:“草民不知。”


    高岳长叹口气:“也罢,此事本官知道了,定会给你个交代。”


    “多谢大人。”


    沐照寒让开路,童伯一抖缰绳,马车离去。


    “成何体统!你们这成何体统!”


    张期光着脚,接过傅泉递来的鞋子,颤颤巍巍套上脚。


    “风阁主,小老儿上次没有得罪您吧?您的药我都是给您对折算的吧?为何要这么对我!”


    门外是莺歌燕舞,娇笑声不断,张期满脸通红,像是误入盘丝洞的唐僧,恨不得把脑袋蒙起来。


    风凌摸了摸鼻尖,讨好地笑笑:“这不是事急从权?我这儿有个朋友快死了……”


    傅泉拽着张期走到床边,还好心地替他披上衣裳:“您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们这等武夫计较……”


    张期一声冷哼,却还是靠向床边,准备伸手搭脉。


    躺在床上的沐照寒,此刻是那么的娇小、瘦弱,脸上涂的白粉还没洗去,紧蹙着眉头,可怜极了。


    张期脸色大变,回头瞪向二人,胡子颤抖:“畜生……畜生啊……”


    原以为他们只是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未成想还会欺负这么小的姑娘。


    风凌心知张期是误会了什么,开口欲辩解,可张期的手已经搭在了沐照寒的腕间。


    看着老头顿时皱起的眉头,风凌顿时闭嘴。


    不会真被他吓死了吧……


    “这小姑娘有心疾,她的药呢?”


    “什么药?”风凌想起沐照寒倒地前嘴里嘟囔的两个字,“没见过她吃药啊……”


    张期瞪了风凌一眼,转头又看向傅泉。


    傅泉立刻受意,将肩上的药箱递了过来。


    张期摇摇头,取出药瓶,倒出药丸。


    可看到沐照寒紧闭的嘴,和鼻下血红的掐痕,他又回头瞪了眼风凌,从药箱取出银针来。


    银针过火,扎入穴位。


    片刻后,沐照寒幽幽转醒。


    看着面前笑容慈爱的白胡子老头,沐照寒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醒啦?来吃药吧。”


    沐照寒坐起身,看着床尾站得笔直的两人,这才明白,自己没有死。


    她接过张期手里的药丸,吞下,差点没苦得吐出来。


    傅泉连忙倒了茶,递到沐照寒手上。


    沐照寒饮下茶,痛苦地捂住喉咙,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毒死了:“这是什么……”


    张期得意地笑笑:“这是我研制的五合一药丸,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保心、护肝还能明目,旁人想买都买不到呢。”


    沐照寒看了眼风凌、傅泉,又看了眼张期,有些怀疑这两人是不是被骗子给骗了。


    可心口却是舒缓许多,沐照寒勉强地笑道:“多谢大夫了。”


    张期总算遇到个讲礼貌的病人,笑着摆手,将药瓶递给沐照寒:“这药药效很好,三天一粒,按时服用,平日里要少思虑、好好静养。”


    “静养?”沐照寒握着药瓶的手顿住,她抬头,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不能习武吗?”


    张期脸上的笑僵住,转头又瞪了风凌二人:“适当散散步、活动筋骨也是没问题的,女孩子家的不要学他们打打杀杀的,你父母呢?”


    沐照寒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期以为自己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开口劝慰:“没事的,若是无处可去,也可到济春馆去帮帮忙、学学医,也对你的心疾有好处。”


    可沐照寒不死心:“内家功夫呢?慢慢练也是没问题吧。”


    “你这丫头!莫不是在戏弄我?”张期有些生气,“不能学、通通不能学!你想练尽管练!今日聚气明日就能归西!来年转世投胎,说不定能有个好身体,圆了你的大侠梦!”


    见沐照寒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张期后悔起来,觉得自己话说重了:“这也是为你好,你这身体,能活过三十就算老天保佑了,少想少做,才能活久一点,这世间这么大,你就不想多走走,多看看?”


    “嗯。”


    沐照寒声音轻缓,可风凌却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门被人大力推开。


    贺玄义冲了进来,对着贺凌怒喝:“你怎么在这!”


    血腥味冲入他的鼻腔,贺玄义目光扫向箱中,顿时一阵干呕。


    他转头怒喝:“你怎么敢带死人到我家来!是想冲撞谁!”


    贺凌挑眉,笑道:“这不是二哥你要杀的人?怎的能算是冲撞呢?”


    “你这像什么样子!”贺坤一个头两个大,冲贺玄义怒喝,转头,忍无可忍,“还不把这晦气东西抬走!”


    贺凌看向傅泉,傅泉受意,将箱子合上,抬走。


    地面留下一圈血迹,贺玄义气得发抖。


    贺凌挑眉:“看来二哥不太欢迎我。”


    贺玄义咬牙切齿:“你知道就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动的什么歪心思。”


    “哦?看来二哥对我的误会很深?”贺凌站起身,茶盏不离手,“实在不是小弟想住在府中让您不痛快,只是阿娘病重,当儿子的得尽孝不是?”


    “别管我叫哥!你个庶子也配?”贺玄义一挥袖,嫌恶道,“想尽孝就把你那痨病娘接走!你们母子还想再在府里赖多久!”


    贺凌耸肩,看向贺坤:“不是小弟我不想接,实在是父亲关照阿娘,一定要将阿娘留在府中养病,当儿子的,总不能违背父亲不是?”


    贺玄义看向贺坤,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爹?”


    贺坤只觉得自己头疾发作,扶着脑袋到桌边坐下:“你小娘身体不好,这时候挪动,不是害她?”


    可贺玄义才不管这些,他想起府外听到的话,委屈喝道:“你为什么这般在意他们母子!是不是想抬那个贱人做平妻!”


    “啪!”


    贺玄义眼前发黑,捂着脸半晌回不过神来:“你……”


    “啪!”


    又是一巴掌。


    贺凌收回手:“这两巴掌是替爹打的,这世上哪有你这样当儿子的?竟敢对父亲决定指手画脚。”


    贺玄义瞪着贺凌,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了:“你在教我怎么做儿子?”


    “够了!”


    茶盏碎裂,滚烫的茶水渐上手背,可贺坤浑然不觉。


    他怒拍桌面,站起身:“你如今也是州府官员,竟为了这般的道听途说回府闹腾?左一个庶子、右一个贱人,那是你弟弟!你小娘!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幼尊卑,还有没有伦理纲常!”


    贺凌是个疯的,贺坤不好教训,只能从贺玄义入手,停止这场闹剧。


    贺玄义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他瞪着眼,不知所措地看向贺坤,泪水盈出眼眶:“我倒是要问问阿娘!他到底是不是我弟弟!那个贱人到底是不是我长辈!”


    语罢,贺玄义夺门而出,只留下贺凌和贺坤相对无言。


    “看来今日府中不好留你了……”


    贺凌笑着打断贺坤的话,又回到椅子上:“阿娘病了,我得在跟前尽孝。”


    见椅子上的人大有接不到母亲便不肯走的架势。


    贺坤气结,但还是努力挤出笑来,妥协道:“你母亲虽是身体不好,但仔细些看顾,想来挪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既然这么想接她出府,那就去吧……”


    贺凌利落起身,抬手作揖:“那多谢父亲了。”


    贺坤无力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动作快些……”


    沐照寒重重合上了书,她脑袋发蒙,沉默片刻后再次打开看了眼,又迅速合上,往陆清规怀中一扔,抬手在自己脸上掐了把,才终于确定不是在做梦,震惊的看着方朔。


    他一脸窘迫,叹息道:“虽换了名字,但还原原本本用了誓心阁和承安侯,明眼人一看便知写的是谁,今早刚售卖的,共计一千本,全卖完了,我略微看了个大概,里面还有青云县查案的细节,太真了。”


    沐照寒恍然大悟今日为何那么多人看自己,沉声道:“那巫山客好大的胆子!”


    方朔道:“承安侯这个封号古来有之,只是恰好现下给了小叔叔,誓心阁起名时也是取的典故,人家只说杜撰,你们若真追究,便是自己认下了。”


    她焦头烂额,转头见陆清规正看得津津有味,即刻将书夺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巫山客……”沐照寒喃喃了几遍这个名字,脑中迅速思考着自己与他的交集,片刻后一愣,咬牙切齿道,“黄觉!”


    第 123 章   家法


    “到底什么差事,非要我帮忙,还非得来这儿干?”黄觉跟左见山走到春秋堂院外,任凭他怎么拉扯,双脚都像钉在地上般一动不动。


    “自然是要紧的差事。”左见山跨进院中催促道,“还不快些。”


    黄觉皱着脸往里张望了下:“大人不在吧?”


    “大人今日休沐。”


    “诈……诈诈……”


    男子目瞪口呆,几乎背过气去,一个“尸”字还未说出口,沐照寒便被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膊从棺材上揽了下去。


    “老天爷开眼啊!终究是把晋大人最后一点血脉还回来了!”


    “老天爷开眼!开眼啊!”


    平静的人潮再次掀起滔天巨浪,将沐照寒砸了个晕头转向。


    大娘的怀抱结实又温暖,带着些许麦香,耳畔是一声声如雷贯耳的“老天爷”,这一切真实得像是梦境。


    沐照寒心下疑惑:她这是活过来了?是谁救了她?


    “妖女!”


    还未及沐照寒理解眼前的状况,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思绪。


    “把这群刁民给我拿下!”


    一队官差赶了过来,将县民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着浅绿官服,头戴乌纱,大声喝道:“点火!烧死这恶鬼!”


    官差们点燃火把,伸手欲抓沐照寒,可县民太多,他们近不了沐照寒的身。


    陆边的县民与官差推搡起来,大娘将沐照寒死死护在怀中,哭喊求饶:“何大人!孩子无辜啊!”


    何文才怒目圆瞪:“好你们这群刁民!竟敢殴打官差!来啊都给我抓去衙门!”


    县民们一时惊恐,可还是死死贴在沐照寒身边。


    见威慑无用,何文才愈怒,跺脚道:“刁民!都是刁民!”


    场面僵持住,人群熙攘,传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声音。


    “不知我是犯了何错?就断定我是妖女?”


    试探的话出口,沐照寒皱眉,察觉到哪里不对,抬手看了眼掌心。


    十指纤纤,掌纹细腻,这不是她的手,年龄也对不上。


    何文才道:“这景阳县里谁人不知,晋家丫头已经死了三日?你是何处来的恶鬼?附身前也不打听清楚,没听说过死了三日还能复生的!”


    景阳县?


    晋家丫头?


    这里是齐州?


    那她又是谁?


    沐照寒一头雾水,抬眼,继续问:“你又怎么确定,我是死了?而不是得了怪病,睡了、昏了?”


    “废话!你是本官看着咽……”何文才一时语快,见县民都盯着自己,咽了咽唾沫,梗着脖子,“脉搏呼吸都停了,还能是活人不成?”


    顿时附近静得落针可闻。


    沐照寒环顾四陆,县民们看着她的脸色愈发恐惧,连揽着她的大娘都松开了手。


    沐照寒脑中思绪纷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沐照寒如今顾不得这些了,县民们回过神来,皆不约而同地远离她身边。


    官差举着火把靠近,眼看就要抓向她,而远处的何文才显然不怀好意。


    千钧一发之际,沐照寒开口胡诌:“我确是死过一次。”


    碰到她的官差顿时如触电般收回手,回头望向何文才。


    眼前的小姑娘浑身冒着鬼气,黑沉沉的眼珠子阴森,看着不像活人,至少不像个十一岁的小孩。


    沐照寒继续编:“我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正要投生呢,鬼差大哥将我拦了下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此时所有的县民都躲远了,空地中,只留下沐照寒一人,隔着官差与何文才对峙。


    何文强装镇定,怒喝:“大胆!休得在此装神弄鬼!这世上哪有死而复生之人?”


    沐照寒无辜地眨眨眼:“可我如今就是活生生地站在此处,依大人所言,难道没有死而复生的人,就有鬼上身的人了?”


    何文才一噎,支支吾吾半天,吐出一句:“鬼差怎么可能出差错……”


    沐照寒盯着何文才,将他的心虚收入眼底,一个猜想浮上心头。


    莫不是这具身体的死与他有关?


    她意味深长道:“因为生前有冤啊。”


    何文才脸色大变。


    沐照寒知道自己猜对了:“鬼差大哥说我命不该绝,这才将我赶了回来。”


    陆围县民开始议论纷纷,何文才左顾右盼,心虚至极,他瞪着沐照寒:“什么冤不冤情的,你想污蔑谁!”


    语罢,他扯过身边燃起的火把就要砸向沐照寒。


    官差面面沐照寒从未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


    短短两个时辰,陆清规便和县民们打成一片。


    听说他们要去齐州府,这厮竟也厚着脸皮说自己也要去,说什么也要一道走。


    沐照寒站在马厩边上,冷眼看着陆清规栓马绳。


    她当时看的清清楚楚,这人是迎着他们走来的,他们方向刚好相反。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走?”


    陆清规回头,这才看见一边阴森森的沐照寒。


    他开朗一笑:“因为顺路啊,贫道实在有些拮据,跟着大伙,这不是省些路费?”


    沐照寒鼻尖一声冷哼:“你不是有马?此处距齐州府,骑马半日就能赶到,不是更省路费?”


    “骑马?”


    陆清规惊呼一声,像听到了多么惊骇世俗的话。


    他伸手将黑马的长脸扒过来对着沐照寒:“你看看它……你看看它……”


    马儿清澈的眼神和沐照寒对上,沐照寒眼角微抽,不明所以:“看什么?”


    陆清规痛心疾首,看沐照寒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无良奴隶主:“小白今年十二了啊!你怎么能让我骑它?你于心何忍!”


    沐照寒心里深吸口气,忍着没开口骂陆清规:“这马你不骑,牵出来干什么?”


    陆清规眼神慈爱起来,伸手替马顺顺毛:“小白最近心情不好,我陪它散散步。”


    沐照寒面上一僵,转身就走,不想跟陆清规多说一句话。


    她活了两世,就没见过这么神经的。


    可身后人偏不消停。


    “欸!师妹!”


    陆清规见沐照寒要走,连忙喊住她。


    沐照寒回头,眼神幽幽:“别叫我师妹。”


    陆清规坦然一笑:“那敢问芳名?”


    “晋岚。”


    回答完陆清规,沐照寒头也不回地回到客栈。


    马厩边上,陆清规看着沐照寒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


    转而又摸摸小白的头,他苦笑道:“我真是魔怔了,看谁都像她……”


    相觑,县民哗然。


    任谁都能看出何文才的不对劲来。


    沐照寒侧身躲过火把,将何文才丑态尽收眼底,她讥诮笑道:“鬼差大哥还说,回来后,谁第一个想要我死,谁就是害死我的人。”


    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沐照寒的眼神发凉,盯着何文才,就像在看死人。


    “这个人,是要被拖入阎罗殿……扒皮抽筋的。”


    何文才迎上沐照寒的目光,顿时冷汗浸透官服。


    晋家丫头生前一向胆小温顺,断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莫不是真的厉鬼索命来了?


    这一想法出现,何文才瞳孔放大,跌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子:“你不是晋岚,你到底是谁?”


    口口声声说沐照寒是恶鬼,可真遇到了恶鬼,何文才却惊慌失措起来。


    沐照寒心底一阵嗤笑,轻轻两步靠近他:“何大人,你在害怕什么?”


    自己亲眼看着咽气的人,此刻又活生生站在跟前,用别人的语气同他讲话,教人如何不害怕!


    极度的恐惧将何文才淹没,抬头,却瞥见沐照寒脖颈上的青斑。


    那是他掐死晋岚时留下的痕迹。


    是了,恶鬼上地又如何,占的不过一个小丫头的身而已。


    他能杀第一次,就能杀第二次。


    刹那间,何文才眼底闪过一抹狠戾,他的手悄悄摸向身后石头。


    眼前的小动作落在沐照寒眼中,她嘲弄一笑,袖中的手捻住药丸。


    石头举起一瞬间,药珠从沐照寒手中飞了出去。


    “啊!”


    何文才还未起身,便觉腰间一麻,半个身子软了过去,石头砸在腿上,痛得他一声嗷叫。


    何文才瘫倒在地,看着两步外,冲他笑的沐照寒,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你做了什么……”


    没人回答他,何文才此刻真觉得自己撞鬼了,被人施了咒。


    而沐照寒无声冲他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像极了乡间怪谈里的鬼娃娃。


    “妖术……妖术……”


    他哆嗦指着沐照寒,只觉得自己青天白日地撞了邪。


    何文才颤颤巍巍盯着沐照寒许久,日光照耀下,竟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沐照寒冷笑,堂堂一县长官,竟是如此迷信、不经事,也不知齐州官员是怎么选的。


    “大人!”官差们惊呼着聚到何文才身边,将他扶在背上。


    一群人看也不敢看沐照寒,脚底抹油,借此离开。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从未做过对不起晋岚的事,自然也不怕厉鬼索命。


    但这青天白日的,眼前人口口声声说从地府归来,任谁都会觉得晦气。


    沐照寒回头,县民们早已站得老远,都不敢与她目光接触。


    而沐照寒的视线却停在了棺材边上。


    树荫密布,光隙之下,石碑静立无言,其上镌刻两行:


    景阳县令之女晋岚之墓


    建昭十一年吉日立


    风也无声,天边飞鸟盘旋。


    “二公子怎么趴在这里?”沐照寒一手抱着琴,另一只手提着个鼻青脸肿的护院,看向沈父,将手中的护院往他身前一丢,躬身道,“见过沈伯父。”


    沈父面色难看,但仍维持着体面,看了看地上的护院:“贤侄这是何意?”


    沈父心中气愤,却无言以对,只得咬牙咽下,吩咐道:“将他带下去,好好审一审到底是哪家的细作。”


    沐照寒笑得乖巧,又转头看向沈向成,掩唇惊讶道:“沈大人也在此啊,真是抱歉,您身量比寻常人小些,这椅子又宽大,下官竟没看到您。”


    第 124 章   旧时约


    沈向成入仕时,沈家正如日中天,他却并未借沈家的势,是正经考科举得的功名,但殿试时因身材矮小,未被皇帝看中,此后多年,他不得不在鞋中垫上厚垫子撑门面,可又因脚下不稳上朝时摔了一跤,又遭人笑话。


    不过自从他身居高位后,下面人为着讨好他,都弓着身子同他说话儿,他也就没再垫什么垫子了。


    沐照寒胆敢当面戳他的脊梁骨,气得他腾的起身,可他还没有沐照寒高,还未开口便又听她发出一声笑,脸上当即挂不住了,但又不好发作,恼怒的盯了她片刻,推开上前关心的沈父,冷哼一声,甩着袖子走了。


    “沈大人慢走。”沐照寒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回头看向沈父,怯生生道,“侄儿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建昭四年,九月初二。


    方至初秋,天意便已寒得彻骨,霖都百姓皆是闭门不出,无声向朝廷对抗。


    阴云暗涌,宏义门外人影稀落,无人观斩。


    谁都不愿见到英雄落难,更不忍目睹一代名将在刑台上人头坠地。


    香灰落尽,监斩官颤抖着手甩下行刑令。


    雪白的刀刃泛着寒光,刽子手闭起眼,扬刀。


    台上人如山巅劲松,仰头怒喝。


    “臣此一生,无愧大延!”


    “咚!”


    斩刀落下,赤血飞溅。


    监斩官眼下发凉,抬手抚脸,指下却触及一点冰冷。


    案上忽现几粒雪白,他骇然仰头,天边阴云密不透风,光线灰暗。


    高天落雪,似鹅毛纷扬。


    北风呼啸,带着寒意将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拂开。


    霖都百姓走出空巷,皆惊骇于这九月飞雪。


    朔风凛冽,卷起雪籽胡乱飞扬。


    雪籽一路跌撞,飘进大理寺,飞落在骨节分明的手中。


    沐照寒从窗格收回臂膀,凝望雪花消融于掌心。


    半晌,她吐出一句:“为什么是你?”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若不是牢中只有两个人,谭月琴都要怀疑她在跟别人说话。


    谭月琴一时茫然:“什么为什么?”


    沐照寒沉默。


    算着时辰,明氏刑期已过,一切已成定局。


    她心若死灰,可面上依旧是平静无澜。


    在她身后,红木盘上,匕首做工精良。


    祥云龙纹游走玉柄,锋刃泛着寒光,不难看出是把削金如泥的宝刀。


    此物是她当年赠给陆桓的登基贺礼。


    也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她自嘲一笑,也许从那时起,陆桓对明氏就已经起了杀心。


    十八年,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她陪陆桓从落魄处一路登上九五至尊。


    多少刀山火海、阴私算计,她与明氏赴汤蹈火,却未成想换来这么个结果。


    “陆桓为什么让你来?”


    沐照寒望向谭月琴,如今陆桓最宠爱的妃子,也是害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此刻正洋洋得意地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殊不知面前这个落魄的囚徒,两招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沐照寒垂眸,她的武功陆桓最是清楚。


    沐照寒想不明白,陆桓为什么要让谭月琴来送死。


    可惜谭月琴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皇后娘娘……”谭月琴嗤笑,显然会错了意,嘲讽笑道,“你不会以为,陛下还会见你吧?”


    沐照寒摇头,指尖触及匕首冰凉的刀身。


    窗格打下的白光落在她的面庞,整整一载未见阳光的皮肤几乎白得透明。


    沐照寒轻声道:“我倒确实希望是他来。”


    谭月琴笑得花枝乱颤,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还真希望陛下对你回心转意?你以为我当年害你落胎,陛下不知吗?你以为那千毒一株的藏依草是我能寻来的吗?陛下只爱我一人。若没有明氏,你连怀上皇嗣的机会都没有。”


    旁人若是得知被枕边之人如此暗算,怕是已经悲愤欲绝。


    可沐照寒早已看透了陆桓,谭月琴的话在她的意料中。


    她眼里瞧不出任何情绪,就在那站着,等谭月琴继续开口。


    等谭月琴自己说出陆桓要她死的原因。


    可谭月琴看不出沐照寒的深意,她只恨透了沐照寒这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她咬牙冷笑:“你知道陛下为什么将你送到大理寺吗?”


    谭月琴扬起下巴,颇为骄傲地靠近沐照寒,盯着她的眼睛,想亲眼看看她崩溃的模样,一字一句道:“陛下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太子。”


    “太子?”沐照寒抬眸,瞥见谭月琴鬓间金鸾,九羽衔珠,是皇后才能佩戴的首饰。


    谭月琴扶了扶耳后:“你入狱时,我已有了三月身孕。”


    太子?身孕?


    沐照寒忽地一笑,冰雪似的眉眼顿时融化,灿若初春新阳。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释。


    她被陆桓利用了一辈子,没想到临死,陆桓还要借她再杀个人。


    谭月琴恼怒:“你笑什么?”


    沐照寒没有回答她。


    “唔!”


    一瞬间牢中火光明灭,干草被凌乱的脚步踩踏,溅起微尘,在窗外投入的雪光中闪烁。


    沐照寒扼住谭月琴的脖子,脸上笑意渐淡:“原来是因为这个……”


    谭月琴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满脸涨红,大张着嘴,想呼救却发不出声来。


    陆遭空气静谧,只听得见火把噼啪声响。


    谭月琴脸色发紫,抓着沐照寒胳膊的指尖发白,双腿蹬在地上无力挣扎。


    沐照寒的手臂此时竟如铁钩,死死锢住谭月琴纤细的脖颈。


    她眼神戏谑:“你的好陛下可真是看不起我,还巴巴地送把刀来。”


    脖子上筋骨摩擦声响,谭月琴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她绝望地盯着沐照寒的脸,大脑昏沉,眼里落下泪来。


    就在谭月琴身子发软,要晕过去之时。


    沐照寒蓦地松手,谭月琴摔在地上,耳边嗡鸣不断,她挣扎着向牢门爬去。


    “来人……快来人……”


    谭月琴声音嘶哑,不断呼救,可牢房外依旧无人出现。


    “我是太子之母……大延将来的皇后、太后!”


    谭月琴回头,颤抖着警告沐照寒:“你敢……你敢……”


    沐照寒拾起托盘中的匕首,慢悠悠走到谭月琴身侧:“我有何不敢?”


    “明氏已经满门抄斩,托你那藏依草的福,我也活不了多久,又何惧多一项罪名?”


    寒冷的刀光映在谭月琴脸上。


    沐照寒将眼前人的恐惧尽收眼底,她眼底满是嘲弄。


    “你说陆桓让你来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你现在的处境?”


    谭月琴摇头,浑身抖得像筛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武功,陆桓最是清楚。明知我那么恨你,你以为,他为什么让你来?”眼前人的反应落入眸中,沐照寒轻笑,面带讥讽,“真是天道好轮回,谭煜在前朝只手遮天那么些年,生的女儿竟是蠢笨如猪。”


    “不许你提我爹!”


    谭月琴怒吼,眼底发红,就要扑过去撕了沐照寒。


    “咚!”


    瘦弱的身体被沐照寒一脚踹开,谭月琴痛得蜷缩起身体,眼底的恨意藏也藏不住。


    沐照寒没将谭月琴的恨放在眼里,单手捏起她的下巴:“去母留子知道吗?”


    此话一出,谭月琴顿时定住:“你胡说什么……”


    “前朝的刘氏,当朝的陈氏,咱这位陛下有多恨外戚,你不知?”


    谭月琴满眼愤恨:“那是他们死有余辜!我们谭家忠心耿耿……”


    可沐照寒只是凉薄一笑:“忠不忠心的,你觉得陆桓在乎?”


    沐照寒放开谭月琴,眼神轻蔑。


    “他若是在乎,令弟的那点伎俩可不管用。”


    谭月琴如坠冰窟:“不可能……”


    沐照寒起身,背对着谭月琴,望向窗外飘雪:“大延万万百姓,忠心者如蝼蚁,数不胜数。死千百个忠臣、能臣,你的陛下不会在乎。”


    “可多一个权臣,他便要日夜难安了。”


    谭月琴趴在地上,摸向手边利刃。


    她望向沐照寒的背影,她目光流转,出言分散沐照寒注意力:“你以为,挑拨我和陛下的关系,你就能免于一死了?”


    一声讥嘲似的轻笑传入谭月琴耳中,她起身向沐照寒扑去。


    牢房中人影踉跄,沐照寒轻而易举地捏住谭月琴握着匕首的手腕。


    谭月琴软下身去,绝望落泪。


    “死是最简单的事,等死才可怕。”沐照寒居高临下,眼神讥讽,“你在此这么久,可有一人进来看过?”


    “不可能……不可能……陛下说他爱我!他会废了你封我为后!他会重用谭家!”


    谭月琴疯一样摇头,挣扎着想逃脱沐照寒的桎梏。


    可未料沐照寒忽然放手。


    “沈家主,您看……”崇明转身盯着沈父,见他面露难色,似是并不情愿,遂笑着哦了一声,又道,“沈家是大族,二公子身份也贵重些,我一个侯府的奴才来请,确失了礼数,这便回去告知侯爷,请他亲自来此。”


    沈父赔笑道:“沈家何德何能,敢劳烦承安侯来此请人,承蒙侯爷瞧得上我这不成器的孩儿,叫他即刻动身便是。”


    “如此,便谢过家主了。”崇明从怀中掏出个锦盒,“这是我家侯爷给您备的薄礼,还请家主笑纳。”


    沈父结果锦盒,打开后却是面色骤变,慌忙合上,惊疑不定的看向崇明。


    崇明恭敬道:“侯爷听闻沐姑娘对您有所求,担心她礼数不周,薄待了您,因而备了这礼,家主若瞧得上便收下,算侯爷替姑娘还您的情。”


    沈父攥着锦盒的指节发白,半晌后招来管家吩咐道:“将祠堂里那东西取来,交予沐掌使。”


    第 125 章   蹊跷


    沈如琢几乎站立不得,崇明谴人赶着马匹直接进了沈府内,才将他抬上了车。


    沈父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心中将他们骂了千百遍,面上还带着笑托他们给承安侯问好。


    沈如琢上车没多久,便再次昏了过去,沐照寒叫一个小厮去车里扶着他,自己坐在了车辕上。


    崇明道: “姑娘进去吧,今个儿风大。”


    陆清规抱着沐照寒,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路向着昭化门而去,沐照寒靠在他的肩膀,眼底泪痕犹湿。


    两旁微微摇曳的灯火映照过她的面庞,陆清规身上有熟悉的暖香气息,混合着冬日里恬淡的青松气味,令她觉得安宁。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只是兀自将面庞与陆清规贴的近了一些,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沉稳与坚定,不觉呼吸渐长。


    依稀间似是回到了那一日,他用大氅将她包裹起来,也是这样抱着她,走过宣王府一路的假山奇石,丛生幽径。


    她忽然抬起手,缓缓抚上陆清规的面庞,似梦中一般朦胧道,“陆清规,你不冷吗。”


    陆清规脚步微微停顿,他就着沐照寒纤细的手指低下头,一双眼睛湛亮如星,倒映出沐照寒温和又脆弱的模样。


    他低声笑了笑,眉眼之间似有和煦微风,“不冷。”


    他将沐照寒抱紧了一些,温和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沐照寒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也不曾瞧见那人眼底所有的温柔与愉悦。


    陆清规在帝京未有王府,人马安置在京郊官驿。出了昭化门,陆清规抱着沐照寒上了宣王府的马车,晏十一驱车很稳,沐照寒不曾惊醒。陆清规避过她肩上的伤口,将她半抱在自己怀中,见她面容安宁,不禁一笑,缓缓抚摸过她的脸庞。


    “沐照寒。”陆清规低低念了一句,他忽然俯下身,在她眼底的泪痕处,落下一个温柔的亲吻。


    沐照寒睡梦之中感受到了一点温热的触感,十分浅淡,一碰即散,她胡乱抓住了陆清规的手掌,紧紧扣在手中,模糊道,“陆清规。”


    “嗯。”陆清规将她的手反握在手心,低低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也不知是旧伤养的不好,还是这些时日压在心底的东西太过沉重,沐照寒寿宴那日回来,便发起了连日的高热,昏昏沉沉的,一直没有醒来。


    这几天内,新帝以雷霆之势除去了谢氏及其党羽,凭借宣王与裴氏手中的证据,坐实了谢真私吞军饷,贪墨灾银,通敌卖国几桩大罪,劫国书,刺裴贤一事,也一道算进了谢家的罪名里头。


    谢氏的私财全数充入国库,其族内成年男女判斩刑,其余稚子孤女皆入奴籍,判徙三千里。


    云州太守被夺了官职,依大盛律法交了律判司处置。


    几日后,镇南王世子裴贤亦从北境传来消息,谢真已当众伏法。


    倒是安心郡主,也不曾提过如何处置,那一日殿前诛杀谢恒,裴安心被吓得几近崩溃,听闻被新帝送去了太后的永宁宫,保留了她安心郡主的封号,后来也不曾再听到她别的消息。


    帝京的官驿与云州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同,玉拂心思巧致,剪了许多的结香花在盆中,摆在了沐照寒的窗缘处,乍一看去,竟似是春芳已至。


    沐照寒从冗长又缓慢的睡梦中醒来,熟悉的暖香沾染了帐角与枕沿,她讷讷地唤了一声陆清规。


    那人便从前头屏风转过身来,向着她微微一笑,“沐照寒。”


    她从床上坐起,伸出双手将他环住,伏在他的肩膀上迟疑道,“陆清规,谢恒死了,是不是?”


    陆清规迁就她的伤口,将身子俯得低了一些,方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放轻了声音诱哄道,“别怕,都结束了。”


    原来都是真的。


    沐照寒嗯了一声,伏在他的肩头不说话,幽淡的香气自她的发间传来。


    她的眉眼柔和又清淡,映在他的眼中如同甘洌的清泉。


    陆清规垂了垂眼睛,将她的面庞转过来离得自己近了一些,靠过去与她交换了一个温温柔柔的亲吻。


    沐照寒顺从地阖上眼睛,从眼角缓缓浸出一点泪光,透出许多释怀和平静。


    仿佛是风雨已去,而暖阳将至了。


    屋外的日光明亮,拂照过他们贴近的面庞。


    听闻沐照寒醒了,傍晚时分裴贺便带着陆缨的旨意来了官驿,说是请沐姑娘往承明殿一见。


    晏十一按剑立于一旁,皱着眉头瞧着陆清规。


    陆清规打量了一眼裴三,轻轻拢过手指,向着玉拂吩咐道,“待沐姑娘用了晚膳后再去。”


    裴贺闻言倒也未有反对,只是带人守着官驿,竟果然是候着沐照寒用了膳,才将人接进了宫。


    沐照寒原先的衣衫浸了血,重新换过了一身折枝牡丹纹样的藕紫衣裙,玉拂说是宣王殿下挑拣的,颜色同她的人一样恬淡,比起从前却透出了许多的滟滟生机。


    她踏进承明殿的时候,陆缨正负手立在案前,背对着大门,瞧着一副舆地图出神。


    案上放了一个红釉的茶盏,瞧着已经没有了热气。


    沐照寒跪在地上行了个礼,方才轻声提醒道,“陛下,茶凉了。”


    陆缨回过身,打量了沐照寒片刻,抬了抬手,“起来罢。”


    沐照寒抬起头,第一次看清楚陆缨的面容,他与陆清规长得并不相像,眉目间淡淡凛凛的气势却十分相似,同样是沉稳,陆缨展露出了更多的威严。


    “沐照寒,”陆缨念道。


    “臣女在。”


    “陵州贪墨案,律判司已经重新整理,不日便会大白,谢氏既已伏法,沐大人的冤情,孤将昭雪于天下。”


    沐照寒重新跪到地上,向着陆缨深深一拜,“多谢陛下。”


    “沐照寒。”陆缨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面庞,“如今贪墨案已了结,你可有何去路。”


    沐照寒应道,“臣女想回陵州。”


    陆缨抚摸着手边的红釉杯盏,缓声道,“孤给你一条去路如何。”


    沐照寒未曾出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殿前尚仪,乃我大盛从三品女官。三年后,孤准你出宫。”


    沐照寒抬起头,神色平静,“臣领旨。”


    “你不问问孤,为何?”


    傍晚的暮色将一些阴影投进大殿,明明灭灭之间映得她面色安宁,眉目淡淡。她望向悬在陆缨背后的舆地图,坦然道,“陛下欲予宣王兵权。”


    陆缨叩了叩桌面,阖眼一笑,“宣王。”


    沐照寒转而望向陆缨,朗声道,“北戎常年犯境,谢氏已死,北方无人,百姓无法安居,宣王从前征北多年,天下知其英勇,陛下可用宣王。”


    “天下知其英勇。”陆缨淡淡重复了一句,他瞧着沐照寒,见她并不畏惧他的目光,只是静静地跪在下头,也不多言语,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陆缨站起身,高声唤道,“孟砚。”


    孟砚垂着头从外头进来,应声道,“陛下。”


    “沐女官赐居承明殿。”


    殿内安宁,孟砚并不迟疑,只恭顺地应了一声是。


    陆清规已是三年未进重芳宫,傍晚的暮色停留过他和盛华肖似的面孔,将最后一点余晖落向他的手指,陆清规执白按在棋盘之上,淡淡笑道,“皇姐,你输了。”


    盛华倚在一侧的塌上,轻轻拨动着棋盘上余下的黑子,微微一笑,“输的这样快,这三年原以为有些长进,还是不如阿规的长进大。”


    陆清规伸手捡过棋盘上的黑子,平淡道,“皇姐过的好吗。”


    盛华抬眼望向殿檐之下被风吹动的一盏宫灯,不答却问,“可是起风了?”


    隔了屏风便有人垂首回道,“长公主,起风了。”


    “绿川,”盛华隔窗唤了一声,淡淡吩咐道,“去将灯收起来。”


    便有人替她将宫灯取下,仔细地收进内殿。


    陆清规望了一眼如今空空如也的檐下,低声道,“皇姐这是何必呢。”


    盛华将手中的黑子略略滚向棋盘,听它们疏疏落落的声音自她这一头起起伏伏到了陆清规那一头,方才笑道,“阿规今日进宫,又是何必呢。”


    陆清规站起身,面容温和,“天色不早了,皇姐早些歇息罢。”


    盛华瞧着陆清规转身欲往另一头的方向而去,正色道,“站住。”


    陆清规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皇姐何必阻我。”


    盛华将身子坐正,敛息端正了容色,一字一句道,“陆清规,你今日若是踏入承明殿一步,便不要再踏进重芳宫。”


    陆清规不动。


    “你明知如今北方无人,陆缨必用你征北,自玉州筹谋三年一路至今,你却想弃局!”


    区区沐为清之女,他竟然不舍得。


    “皇姐。”他淡淡道,“我不会输。”


    “三年,我既然来了,该拿回来的东西,都会连着皇姐的份一并讨回来。”


    陆清规背对着盛华,她看不见他此刻的面容,只能瞧见他在夕阳下沉稳又坚定的身影。


    “不该拿出去的,我也不会放手。”


    盛华将目光转向面前散乱的棋盘,缓缓捏起一颗黑子,笔直落向其中,直切中心。


    她凝神瞧了半晌,隔窗吩咐道,“绿川,将棋收起来罢。”


    绿川进来将几案上的乱局收拾妥帖,便见盛华闭目倚榻,已有了些时候,似是入了睡梦。


    “长公主?”


    绿川低低唤了一声,见她不应,便轻声合上了大殿的窗门,抱了一件薄衾为盛华围上,又转身去了后头,取过一盏烛火点上,方才默然侍立于一旁。


    她想长公主今日难得有一场好眠。


    承明殿前头是一座小花园,从前先帝在时,对长女十分疼爱,时常带在身边,又因为承明殿深远孤清,常为先帝不喜,便于前头另辟了一处小园,占地不大,两棵乔木并一些寻常花草,放置了两把木椅,绿荫常绕,掩映青葱。


    未至承明殿,陆清规便见到了沐照寒。


    她远远立于园中,正仰头望着其中一棵高大的乔木。


    陆清规缓缓走近了一些,出声唤道,“沐照寒。”


    她未回头便应道,“陆清规。”


    陆清规瞧着沐照寒片刻,一时无话,原先在心头的担忧化去了一些,他笑了笑,“在看什么。”


    沐照寒轻轻念道,“吾与?”


    陆清规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那高大的乔木之上用红绳悬挂了一个小小的木牌,上头雕刻着四个小字。


    “吾与纯儿。”他低声念道,“是父皇与皇姐。”


    陆纯是长公主盛华的名讳。


    “先帝很疼爱长公主。”


    “嗯,”陆清规应道,眼底有一些淡淡的情规闪过,“父皇很疼爱皇姐。”


    沐照寒转过头,瞧着他的眼睛问道,“陆清规,北境的春日是如何的。”


    陆清规静了片刻,“你想要我去。”


    沐照寒面容安宁,“初七曾说过想念从前征北的日子,我想你也是想念的。”


    陆清规沉默不语。


    “我在帝京等你。”


    “北境没有春日。”陆清规忽然说道,他伸手将沐照寒拉进自己怀中,抚过她的唇边落下了一个柔软的亲吻,“不过帝京有我的春日。”


    夜色终于落下,将最后一点暮色和光线融进了沐照寒泛红的耳边。


    深夜,陆清规踏着月色回到房中,刚推开房门便被人揪着衣襟按在了墙上,定睛见是沐照寒,笑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她凝眸质问道:“你有何事瞒着我?”


    “我还有什么事能瞒着大人?”


    “我要去内间探望沈如琢,你不仅不拦我,甚至不跟着,你从前不这样。”沐照寒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些,扯得他不得不弯了腰,“突然一副心胸宽广的模样,定有蹊跷。”


    “哦……”陆清规烟灰色的眸子中映着灯火温软的光,嘴角向上扬了扬,“大人是在气恼我今日没吃味吗?


    第 126 章   巫山客


    沐照寒也说不清楚自己在生什么气,明明陆清规拈酸吃醋胡闹时,她偶尔也会觉得烦,可他忽然不闹了,她又开始心焦,不过她一向嘴硬,被点破自然不肯认,继续凶巴巴质问道:“你只说有事要忙,忙的什么事,这个时辰才回来?”


    “大人在审我?”陆清规垂眸笑道,“我若不招,大人要我把捆起来,扒去我的衣衫逼供吗?”


    沐照寒闻言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他在用那话本子上的情节调笑自己,羞恼的涨红了脸,却听他又问道:“大人可仔细看了那《囚金雀》?”


    “我没有侯爷那般雅兴,看自己做主角的风月本子。”


    贺府。


    沐照寒悄声潜于廊下,如影子一般在墙角滑过。


    上次来此,还是在十年前。


    那时候她算是座上宾,如今却只能装成尸体混进来了。


    贺府景貌一如往旧,就连廊上的垂帘,也都新得像是刚换上的一样。


    十年时光,未在这座府上留下一丝痕迹。


    除了贺府的主人。


    沐照寒靠在圆柱后,定眼瞧着远处的贵妇人。


    她鬓发斑白,面上生出不少纹路,但不难看出,年轻时应当是个顶尖的美人。


    当年的贺夫人,如今也要尊称一声贺老夫人了。


    一行人缓缓前行,沐照寒却注意到了另一个人。


    青袍道冠,眼角眉梢带着三分随性,与贺老夫人并肩而行,相谈甚欢。


    这假道士怎么在这?此时的沐照寒,已经一路摸到了贺家主屋之中。


    她翻身入窗,快步行至书架边上,挪动其上花瓶。


    稍许,她有些紧张地看着里墙。


    当年她潜入贺府偷公文,无意间发现了这间密室,可时机不巧,险些被人发现。


    虽说被当年的贺老夫人打了掩护,侥幸逃脱。


    可沐照寒却再也江月楼,沐照寒坐在桌边,手持长针,捣鼓手上的木盒。


    一边的风凌靠在桌边冷笑:“真当自己神偷呢?还在这开锁。”


    沐照寒懒得理会他,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锁芯:“请愿书我递上去了,没多久贺氏就完了,你还不跑?”


    风凌不以为意:“信送出去了又如何?你还不知道翟扬老宅那边权势多大?我跑什么?该跑的是你。”


    沐照寒又取了根长针:“往镇霖的两封信里,我加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龙脑。”


    风凌还是没反应过来,他探过身来,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脑?”


    沐照寒默了默。


    她有时候真忘了眼前的人是多么文盲。


    “一种香料,只有皇室能用,你老爹在暗室里囤了一排。”


    风凌惊讶地瞪大眼睛:“什么意思?他囤这个干什么?”


    沐照寒耸耸肩:“谁知道呢?活腻了想找死吧。”


    风凌往后靠:“不至于吧,一种香料而已。”


    “嗯。”沐照寒两针齐下,在锁芯里胡乱戳动,“我还放了两页账簿。”


    “香料不致死,但土地兼并会。”


    还有陆桓的小心眼,沐照寒暗暗道。


    当年陆桓暗访齐州,被贺家老大好一番羞辱。


    贺玄仁是没等陆桓报仇雪恨就病死了,可贺氏也因此被陆桓记恨上。


    翟扬贺氏这种地方大族,陆桓早就想动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拖到了现在。


    锁芯怎么戳都丝毫未变,沐照寒有些丧气地垂下脑袋:“真得抓个贼来学一下。”


    “哪那么麻烦。”风凌一把夺过木盒,挥手握拳一锤。


    “哗啦——”


    风凌拍拍手,从一堆木屑里抽出信来,扔给沐照寒:“开了。”


    沐照寒坐在桌边,皮笑肉不笑:“可真是多谢你。”


    风凌起身,伸个懒腰:“欸——怎么说我也算你的师叔,别客气。”


    楼上咳嗽声响起,是风凌母亲醒了。


    风凌收回手臂,连忙开门出去。


    室内只剩下沐照寒一人。


    她拆开无字信封,得以观见其中内容。


    纸页泛黄,想来有些年头,其上几个字敲在沐照寒心头。


    “传御令:监察凌霄军平叛,六千明家军,不得有生,军中凡有不忍,格杀勿论。”


    楼上药盏碎裂,声音划破沐照寒耳膜。


    握着纸页的手骨节泛白。


    沐照寒想不明白。


    陆桓为什么这么恨明氏,恨到连自己国家的将士都不肯放过。


    没有机会探查这间密室。


    沐照寒不觉得自己的障眼法能瞒住什么。


    她如今要为晋文平平冤,贺氏是最大的阻碍。


    只要晋文平的案子被人提起,他们就能知道晋岚没死。


    贺坤一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翟扬老家。


    到时候旧案重提,定是要牵连众多,就只怕翟扬贺氏为保全自身,而去动景阳县。


    事到如今,她只有先发制人,逼着贺氏放弃贺家,才能走下一步棋。


    墙体挪开,沐照寒松了口气,步入其中。


    一段昏暗狭窄的小道过后,视线忽然开阔起来。


    沐照寒抬眼,看着镶嵌满墙的夜明珠,笑了起来。


    当年陆桓当亲王时都没这么阔绰。


    室内满地黄金珠宝,却不闻铜臭。


    中央一鼎香炉低调暗沉,室内没有一丝香烟。


    步入其间,却只觉暗香浮动,心神宁静。


    万金一两的瑞龙脑,被储在瓷罐中,排成一排。


    但这些都不是沐照寒要找的东西。


    她掀开被当作门帘的名画,步入一间更狭小的屋内。


    这里边显得朴素许多,十层的书架一路延伸至屋顶,近百个木格都被摆满。


    纸卷、信件、奏疏,甚至是竹简、圣旨,贺家的一切荣耀都被摆在了这里。


    当然,还有用来保命的信件。楼上,风凌死死搂住母亲:“阿娘……阿娘……是我啊……我是阿凌啊……”


    楚秀雯双眼通红,浑身发冷,颤抖着坐在床上哀求:“阿凌、阿凌,娘病了,要吃药,你给阿娘买药来,好不好?”


    风凌又捧起碗药汤,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递到楚秀雯唇边:“阿娘,这是张大夫开的药,加了麦芽糖,不苦的。”


    “我不喝这个!”楚


    秀雯一把掀翻药盏,“你这没有我的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不知从何处生出力气,推开风凌,向门口跑去。


    门被打开,楚秀雯却昏倒过去。


    “娘!”


    风凌冲过去,一把接住楚秀雯,怒视门口的沐照寒:“你干什么!”


    沐照寒看也没看他,绕过二人,坐到床边,端起碗:“把她扶过来,我给她喂药。”


    风凌忍着怒气,将楚秀雯抱上榻:“这不关你的事。”


    沐照寒解开楚秀雯喉间穴位,没理会风凌:“她的病在这治不好,你带她去青州雪天山养病,玉池能稍缓陀罗散的毒性。”


    风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在安排我们?”


    沐照寒垂眸,将最后一勺药汤灌入:“你若是想在这留下,用陀罗散给你娘续命,母子二人与贺氏共存亡,我无话可说。只是你别害了张大夫和江月楼的姑娘们。”


    风凌直起身:“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得是多大的案,能让亲朋一并受牵连?


    只有当年被夷三族的明氏受过这种待遇。


    沐照寒凭什么认为,他在贺氏和她之间,会站在她那边?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沐照寒起身,将药碗放下,直视风凌,“无论如何,贺氏倒台已成定局。”


    她要用这些人的血,去祭奠那鹤山脚下的亡魂。


    “所以‘贺凌’最好死在案发前。”


    时间并不充裕,沐照寒只能一目十行,将小部分信件阅览完。


    从十四州府各挑出一封信,沐照寒收入怀中,准备离开。


    待碰到门帘时,沐照寒回头,看间角落里的一只小木盒。


    其上挂着铜锁,没有钥匙。


    鬼使神差地,沐照寒捡起木盒就走。


    沐照寒觉着自己大白天的见了鬼。


    这人怎的阴魂不散?


    远处陆清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贺老夫人走出两步,却发现身边人没跟上,回头道:“怎的了?乐安?”


    陆清规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廊下。


    清风浮动,除了纱帘摇晃,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向贺老夫人,笑意愈浓:“没事青姨,您说,我在听。”


    贺老夫人摇摇头,继续开口:“你也要及冠了,总在外头飘也不是个事儿,还是早些回霖都的好。”


    陆清规笑笑:“镇霖那地方脏的很,我得出来喘口气。”


    贺老夫人又看了眼陆清规,瞧着他的道冠就无奈:“也罢、也罢,自打阿珩走后,这世上就没人能管的住你了……”


    像是知道自己提起了不该提的人,贺老夫人沉默下来。


    陆清规也低头,没有接话茬。


    气氛一时降至冰点。


    直到贺玄义涕泪横流地向二人冲来:“娘!”


    “爹居然为了那个庶子骂我!”


    看着年近四十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告状,贺老夫人顿时脸上挂不住:“哭什么哭!也不嫌丢人!”


    陆清规了然,拱手道:“看来您有家事要处理,小侄便先告退了。”


    贺老夫人几欲挽留,可看着自己哭得梨花带雨的儿子,她实在觉得丢脸,只好摆摆手:“去吧、去吧,改日再叙。”


    陆清规离开,可方才走出不到百步,就听见贺玄义的哭诉。


    他回眸笑道:“去十三个清吏司转一圈,展示展示大人的杰作。”


    沐照寒笑容一僵,忙追上去拦住他,将领巾重新系上。


    陆清规看着她手忙脚乱打的丑结:“怎么了,大人不是嫌我遮遮掩掩吗?”


    “侯爷不顾着自己脸面,也该顾着陆家和皇后娘娘的脸面。”沐照寒一脸正经的教育道,“君子慎行。”


    陆清规靠在门上,颔首道:“受教了,继扒别人衣裳是君子之交后,又在大人这里学会了又亲又咬是君子慎行,大人这君子做得,可真是别致啊。”


    第 127 章   同道中人


    沐照寒耍了一番无赖,又加之威胁,叫陆清规起誓不将领巾解下,才翻窗越墙离开了户部。


    她本有两日休沐,可生了这档子事,也无法安生呆着,便又去了誓心阁,想看看去寻巫山客的黄觉有没有什么消息。


    她今日穿的窄袖衣衫,又没带面纱,寻不到东西遮脸,一路上生怕遇见认识的人,都是贴着墙根鬼鬼祟祟走的。


    好不容易到了誓心阁外,却被人挡住了去路。


    一场秋雨一场寒,数日的小雨不停歇,到了中秋之日,齐州竟已生出深秋的萧瑟之感。


    唐存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仰头瞧了眼头顶圆月,细算时辰,往长街尽头望了望。


    雨后的青石路面还有些湿漉,月光洒下,将清浅的水洼映得银白。


    远处马蹄声响,踏碎水中月色。


    唐存礼瞧见马车上的明黄灯笼,展露出一抹笑来。


    马车路过他时,缓缓停下,车前小厮掀开门帘,向车中低语。


    稍许,刘洵轻轻卷起窗帘,向外微微探首,笑道:“唐管家?您为何在此?”


    “刘大人安。”唐存礼颔首,“中秋月圆,主家托在下送些接风酒到新任刺史府上。”


    “哦?”刘洵歪首,左右望了眼,“那您的车驾呢?”


    “回大人,马儿病了,正着人寻新的呢。”二月十一,镇霖城。


    “哐”的一声铜锣敲响,玄武大街上顿时锣鼓喧天。


    乐师们吹拉弹唱,一路奏乐,前边两名官差则各举一块高牌,上头分写“肃静”、“回避”。


    长龙般的队伍最前头,三人皆着御赐红袍、头顶乌纱、腰佩玉带,左右各骑红鬃骏马、脚跨金鞍,而中间之人身下的马则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正是传闻中的照夜玉狮子。


    三人身后随从七名金吾卫轻可面前男子忽然变得柔情似水,将她揽入怀中。


    “乐倾……乐倾……本王没了你可怎么办才好……”


    她方要沉沦其中,却忽然如坠冰窟。


    “快跑!”女子叫声凄厉。


    沐照寒蓦然恐慌起来,奋力挣开男子的桎梏,一路向朱红宫门跑去。


    宫门紧锁,她不顾一切地撞开它,一头扎进黑暗中。


    骑,皆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长街两边的男女老少欢呼雀跃,尤其女子,向道中撒花瓣手帕者更是不计其数。


    段从开率先开口,不怀好意地盯着裴筵:“裴司兵,你怎么看啊?”


    “怎么看?我没什么可看的。”裴筵调整下坐姿,又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我前些天一直在东岸那块,怎么知道西边这事?这锦州城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官,你老爹在西边有那么多地,有没有匪患,你不清楚?”


    段从开冷笑:“你堂堂锦州司兵,成天在东边陪那些渔民玩农家乐,十天半月都不回一趟锦州城,现下出了匪患,还要怪我等失察?”


    “我可没说有人失察,毕竟就在眼皮子底下,到底是失察,还是视而不见、故意隐瞒,可真不好说。”


    “你什么意思!”段从开像是被戳了痛处,拍案而起,情绪激动,“你把兵全带去赵家村,我等没同你计较,现下玉山出了事,你还要把锅甩我身上?”


    裴筵两手一摊:“那没办法,我手底下就八百个弟兄,管的了东,就管不了西。”


    “那你不会多招点兵!”街边和熙楼,顶层正好将底下的情景一览无遗。


    “陛下还真是抬举他们。”离窗三尺远,吏部侍郎胡裘第四子胡闻低头品茗,一眼没看窗外景色,“金吾卫仪仗都给了,知道的是考个年年都有的考试中榜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立了多大个功。”


    倚在窗边的女子却是饶有兴致:“我瞧着挺养眼的,若是年年状元、探花都这么俊,那京中女子就要有福了。”


    胡闻冷笑,不以为然:“女子就是肤浅,看来看去就盯张娘里娘气的脸,这官场上的局势是半点不看。”


    女子拢了拢头发,满不在乎:“我又不当官,这官场局势与我何干,你可别说这状元郎娘气不好看,若她是个女子,我看你们男人也是趋之若鹜。”


    “《门第论》可不是一个女子能写得出来的。”胡闻背着手踱步到窗边,盯着沐照寒,恨得牙痒痒。


    裴筵“呵”一声往后靠:“段大人好大的口气,招兵?你给钱?”


    段从开脸色难看,半晌,恶狠狠地讲了句锦州脏话,又翻个白眼:“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未料裴筵这回却没有忍他,将手中酒杯砸了过去:“老子建昭九年齐州正经举人出身,你算什么玩意?个走后门当官的庸狗,还好意思当老子面说自己是秀才?”


    “你!”入夜,段从开放衙之后就回了段家老宅。


    占地数亩的段府此刻灯火通明,前院假山园林之间,来往的丫鬟婆子皆小心翼翼,府内没有一个人人敢说话,门口的管家此刻正伸头向外望着。


    青砖上轱辘声响,管家不自觉松了口气,赶忙快步迎了出去。


    马车帘子掀开,段从开官服都没换,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


    管家弯着腰靠近,眼里几乎要飙出泪来:“哎哟!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段从开只摆手,没有理会管家,入府直往段老爷的书房而去。


    “哐!”


    还未等段从开进屋,就听见里边茶盏碎裂的声音,旁边的丫鬟吓得一抖,正准备进屋去收拾,却被段从开拦了下来。


    “爹。”门被推开,段从开看着桌旁双手撑头的白发老人,绕过脚下碎瓷,快步走了过去。


    段宏听见他的声音,抬头,满脸的疲态:“先坐吧。”


    段从开将椅子拉到桌边,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还是犹豫着开口:“南南的事应该先告诉我的。”


    段宏摇头,几乎筋疲力尽:“我听老金说,衙门派人来查这事了?”


    段从开点头:“新来的监察御史被玉山的人劫过,这事闹大了。也好,正好借着州里的人除了他们。”


    段宏红着眼睛向后仰,只摇头,不说话。


    段从开心知父亲忧心的什么,开口劝道:“女子清誉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大不过性命,父亲不必为此忧心,大不了,在家里修座庙,儿子养南南一辈子就是了。”


    可段宏始终眉头紧锁,煞是煎熬。


    场面顿时失控起来。


    “够了!”唐毅脸色难看,叫人拉住准备伸手打裴筵的段从开,“都是同僚,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


    沐照寒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没有开口。


    锦州虽是下州府,但按朝廷惯例,当备兵三千,剩下这两千多人的军饷,是到了谁的口袋里?


    唐毅显然也意识到什么,霎时脸上挂不住,笑着向沐照寒解释:“晋大人有所不知,前年海啸,淹了锦州大半的农田,百姓艰难,是以我们将一部分军饷挪作民用。筵之爱兵,不忍苛待他们,这才裁了军,此事我等也是有上报的。”


    沐照寒看了眼段从开,心下了然,意味深长道:“大人真是爱民如子。”


    裴筵一声冷哼,唐毅面上僵了一下,还是和颜悦色对他道:“左右赵家村的事也处理完了,你这几日便去玉山瞧瞧吧。”


    沐照寒心下一动,开口:“我陪裴大人一道去吧,说来这玉山山匪,我也打过照面。”


    裴筵看都没看沐照寒,仍旧死死瞪着段从开,嘴里的话不阴不阳:“不必了,细胳膊细腿的,出了事又有人要往我身上赖。”


    压下又要发作的段从开,唐毅也转头看向沐照寒,神色里满是关切:“筵之说的不错,眼下你方到锦州,确实不该派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谁料,沐照寒竟再也不争取,应下唐毅的话,提起筷子开始夹菜。


    来了这光听他们吵架了,饭都没吃几口,这一桌子规席可不便宜,别浪费了。


    唐毅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一骨碌话全落回了肚子里。


    裴筵冷眼瞧着沐照寒,嘲讽一笑,心道章庭这回算是看错人了。“嗯……”刘洵点头,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你便同我一道吧,高府离这可不近呢,秋寒露重的,别着了凉。”


    唐存礼接过下人手中的酒壶,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厮低头替唐存礼掀开车帘,唐存礼猫腰钻入车内。


    刘洵颇为亲和地替他接过酒壶:“你家老太爷一切可好啊?”


    虽说方至中秋,可刘洵车架内已生了暖炉,一时温暖如春。


    “老爷无忧,只是贺氏近来不大好过。”


    唐存礼坐稳在铺了羊绒的软面车座上,车夫轻轻一抖缰绳,马车便平稳行驶起来。


    “哦?”刘洵面露关切之色,“为何不好过?可是因为景阳一案?”


    唐存礼面色忧愁:“景阳一案固然棘手,可到底只是二房一脉的家事,危及不了贺氏。”


    “是为着陀罗散?”刘洵心下了然,不甚在意,把玩着手上的玉珠串子,“这更是不必忧心,齐州官员,一体同心,谁敢说和这些东西没些关联?都是一条船上的,说什么也不会任由贺氏这个掌舵的落难了。”


    唐存礼却只是叹息:“二房那道密令丢了。”


    刘洵盘着串的手一顿,转而看向唐存礼,眯起眼:“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丢?”


    “说是家贼。”唐存礼摇头,“这几日已派人去了霖都告知,有二位侯爷在,东西应是进不了京。怕只怕,那人是先我们一步到京。又或是陛下……”


    说到这里,唐存礼不安起来。


    七年前明氏的惨案在天下世族的心头都敲了个警钟,人人谨小慎微,惟恐步了明氏后尘。


    刘洵眉头紧锁,但还是出言安慰:“陛下对贺氏还是在意的,不然也不会纵容我来当这个钦差。说来,送往霖都的两封信


    ,其中有什么,你们知道吗?”


    唐存礼抬头,显然有些茫然。


    刘洵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页来:“这是送到中书省的,这页纸被林相扣下了,但门下那封……被谭屹送进宫了。”


    纸页入手,唐存礼借着微弱的灯光展开来看。


    待其上墨字朱批落入眼中时,他的手颤抖起来:“此人……此人其心可诛啊!”


    刘洵叹息,揉了揉额心:“送入宫中的那封信,贴了片瑞龙脑。”


    “瑞龙脑?”唐存礼面露疑惑,“是贺坤的?他藏这个做什么?”


    刘洵摇头,仰靠在车壁:“你们贺氏啊,迟早被这二房给害了……当断则断吧。”


    唐存礼静坐无言,时至今日,他才觉得,有一张大网向贺氏压来,背后之人针对的也许并不是贺玄义、贺坤,而是整个贺氏。


    哭了一会儿,听闻陆清规一直没出声,便偷偷抬眸瞄了他一眼,却见他正站在屏风旁边,含笑看着自己,忙埋下头去。


    掉眼泪装可怜这套,已是陆清规用腻了招式,他恨铁不成钢的看向抱着李樾漓安抚的沐照寒,怎么但凡是个模样好些的,用些手段便能惹她垂怜,真是气人。


    不过既瞧出李樾漓的心思,陆清规是断留她不得的,遂开口道:“城郊有个庄子,是我一个友人的,虽不怎么居住,但一直派人打理着,不若姑娘暂且去那头住下,我再派几个仆从跟着你,改日得空,我再去同薛家人说上一说,都是一家人,哪里会真的不认你呢?”


    沐照寒笑道:“也好,你先去那头住着,若实在不愿回薛家,日后我再想法子给你安排旁的去处。”


    李樾漓咬牙看了眼陆清规,又将脸埋在她肩头,弱弱道:“都听姑娘的。”


    第 128 章   邀约


    虽打发了李樾漓,但天都黑了,也不好即刻送她去城郊的庄子,只得留她在府上住一晚。


    虽不知她意欲何为,但那副狐媚样子着实勾人。


    陆清规可太清楚沐照寒的喜好了,眼见她已被迷的七荤八素,一刻也不愿让她同李樾漓多呆,磨着她陪自己用了晚饭,便要差人将她直接送回公主府去。


    可沐照寒听来看诊的太医说沈如琢的精神已好了许多,迫不及待的要去瞧瞧他。


    “嗤——”如今困死于囹圄,教她如何不恨!


    沐照寒定在原地。


    老天真是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也许老天是在惩罚她?惩罚她曾经多出的那一点野心。


    刀锋没入沐照寒腹部,血液浸染她素白的衣裳。


    也染上谭月琴指尖。夜幕低垂,月色如水,落在青瓦之上。


    屋檐下,一盏灯笼被人取下,小厮吹灭里边的火苗,换上另一根崭新的蜡烛。


    橙红烛光再次从灯笼中逸散开来,竹竿将它轻轻挑上屋檐,其上一个“贺”字端正威严。


    远处车轱辘声响,小厮向外探头。


    待看清车牌上的字,小厮眼前一亮:“陈伯!二爷回来啦!”


    大门内侧,陈伯顿时站起身,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贺府大门被拉开,马车停在门口。远处尘嚣扬起,盛阳之下,三骑奔袭而来,其中一人单手策马,手上提着一卷明黄。


    须臾之间,骏马已奔赴眼前,沐照寒站起身来,恭恭敬敬。


    “哪位是齐州府沐照寒?”三人下马,为首那人高声问道。


    语气是在询问,但他的眼睛却直锁沐照寒。


    虽是三年科举而不中,但沐照寒早已名满京城。


    人皆道其男生女相,清秀有余而阳刚不足,显然不会说的是她身后那个壮汉。


    沐照寒低头作揖。若非沐照寒那篇门第论传到了圣上耳朵里,这一次的主考官也不会换成徐文颠,他也不至于在这里干坐着,陪一个无知妇人看状元游街。


    底下状元仪仗风采轩昂,胡闻心想,此时他若是坐在那照夜玉狮子身上,定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可惜楼上的一切沐照寒并不知道,她垂眸看着眼前被阳光照的发光的雪白鬃毛,这身下的马一天能吃掉一两银子,而皇帝却要把它送给她。


    御赐之物,死了她得掉脑袋,一天一两,把她卖了也养不起。


    若她知道胡闻心心念念此物,定会毫不犹豫地转赠给他。


    二月二十七,锦州城。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爬上城楼,也将城门处老头的影子拖的老长。


    “哎哟,李大人,一个御史罢了,您何必亲自来迎?”锦州录事孙林福小心迎上去搀扶来者。


    锦州别驾李介杵着根红木拐杖颤颤巍巍,摇头时,银白的胡须随风飘扬:“此人来历不小,是陛下亲封的状元郎,京中要我们多担待些。”


    “亲封”二字稍重,孙林福会意,低头噤声。


    真的来历不小,会放到他们这穷地方当个没实权的小官?


    只怕是朝中得罪人,才会叫他们多“担待”。


    但话已至此,孙林福拗不过李介,只好扶着他在城门前等待。


    可一个时辰过去了,该来的人却还没个影。


    后边二人交换眼神,心下暗道百闻不如一见。


    为首那人显然也对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新科状元很是尊敬,他微微低头,向沐照寒轻声道:“晋公子,我等奉命宣旨,您……”


    见沐照寒和傅泉跪下后,官差才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昭十九年,齐州府才子沐照寒,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特此昭示天下,举国同庆,钦此!”


    “草民,谢主隆恩!”


    沐照寒起身接过圣旨,玉轴入手冰凉,云锦光滑,其上刺绣祥云瑞鹤,银线精细,一跃成龙。


    这是十四年来,皇帝第一次封旨给状元。


    官差清楚,眼前人定非池中物,说了不少恭维话才离开。


    待沐照寒送走官差再回头,就直接迎上了傅泉泛红的双眼。


    他一把将沐照寒揽住:“不容易,真不容易啊,咱俩终于熬出头了!”


    豆大的泪水落在肩上,沐照寒拍拍傅泉的胳膊,声音轻似云烟:“嗯,熬出头了。”


    天边日头正盛,远处的霖都恢弘壮丽。


    侍从拉开布帘,一玄衣男子探身而出。


    正是齐州别驾——贺家二爷贺玄义。月光映照在碎石路上,沐照寒一路东行。


    愈是往高出走,夜风便愈是狂放,到了最后,几乎是推着她往前走。


    暗夜中似有几声鹿鸣,空灵回响于月下。


    不知过了多久,沐照寒停下脚步。


    不远处一道沟壑,似巨斧深凿,留下一地狼藉。


    月光隐约,沐照寒的心跳得愈发的快。


    耳畔万里悲风,声似呜鸣。


    沟壑对岸郁郁葱葱,与脚下的荒芜形成鲜明对比。


    树木林立,笔挺坚毅,一如当年凌霄军。


    沐照寒几乎出现幻觉,仿佛回到了先帝病故的那一日。


    那夜也是这样,雪白的月光笼罩在将士肩甲上。


    沐照寒时常在想,若能回到过去,她定不会再与陆桓有任何瓜葛。


    她宁愿去观里,青灯古佛过一辈子,也不要明氏趟上夺嫡的浑水。


    可她回不去了。


    云层散开,月华落下。


    树林之下,沟壑的截面上,层层白骨,赫然堆叠。


    “不……”


    耳边嗡鸣,沐照寒除了心跳声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


    她踉跄着往前:“不……”


    无边的树林望不见尽头,数丈深的沟壑在月光下寂静无声。


    昔日意气风发的明家军,骨骼交错,就这样被掩埋在了黄土之下。


    沐照寒一步一步向他们靠去,泪水砸落在地,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的心脏,要将它生生扯出来。


    就在她要一脚踏空,摔下沟壑时,一只手将她拽了回来。


    沐照寒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陆清规蹙眉,拎住差点滚下山崖的沐照寒。


    这丫头什么毛病?


    大半夜跑到这里来跳崖?


    瞥了眼对岸的白骨。


    陆清规一声轻笑:“原来是吓晕了。”


    他将沐照寒扛上肩:“这儿死的都是好人,可比你要去的地方安全多……”


    可惜沐照寒听不见陆清规的话。


    绢纱似的月光盖在地面,陆清规一路往回走,将倒在地上的两人踢远了些。


    陈伯连忙迎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贺玄义走下马车。


    “二爷今个怎的回了?老夫人定是要高兴坏了……”


    可贺玄义却并没有多和煦,开口问道:“爹睡了吗?”


    见一向待人随和的贺玄义神情凝重,陈伯一愣,心知肯定出事了。


    “没呢,老爷在书房写字。”


    “啊!”月光笼罩下,客栈静谧无声,只有一间房亮着盏灯。


    烛光下,纸页翻动,其上文字隽秀,每一页都有四字打头——“建昭四年”。


    沐照寒沉目看着晋文平的行述。


    建昭四年,三月初九:兵部侍郎谭屹上书,弹劾骠骑大将军明璋叛国潜逃。


    八月十五,经大理寺协查,明氏叛国一案证据确凿。


    九月初二,镇国公府满门抄斩,废后明氏自裁谢罪。


    九月十五,明璋起兵造反,忠勇侯胡峰升任骠骑将军,接任凌霄军统帅,前往齐州平定叛军。


    十月二十,叛军被围困鹤山,拒不受降,反教唆凌霄军反对朝廷。


    凌霄军将领胡峰,将叛军坑杀于鹤山脚下,叛逃的凌霄军将士悉数斩首示众。


    其下有晋文平所载一句话:六千将士,手无寸铁,活埋于鹤山崖下,无一人求饶屈服。


    沐照寒的视线停在这行字上面许久。


    烛光摇曳,扰乱她的视线,却让那几个字愈发清晰。


    鹤山距离此处不过二里远,可沐照寒却不敢去看。


    沐照寒将行述合上,烛火熄灭,回到床边准备睡觉。


    忽地一阵风吹起,将窗棂震动。


    沐照寒颤抖地合上眼,却久久不能入眠。


    窗外风声鹤唳,似在嘲笑她的懦弱。


    她惊叫着想松手,可手腕却被沐照寒牢牢握住。


    沐照寒靠在墙边,三千青丝洒在脑后。


    一双凤眸黑沉,她死死盯住谭月琴,声线飘渺似恶鬼低吟:“只要陆桓活着,谭氏和太子,就注定不能两全。”


    “你放手!”谭月琴拼了命逃避,可沐照寒的桎梏始终如旧。


    “我父兄的今日,便是谭屹的明日。”


    沐照寒将谭月琴的痛苦看在眼里,神情讽刺:“何必装聋作哑?陆桓要灭明氏的真正原因,你当真不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谭月琴摇着头,奋力甩开了沐照寒的手,夺门而逃,可沐照寒的声音却像鬼魅一般跟着她。


    “听闻宫中藏依草还有一枝,西南烟州有一巫医,名曰东里箬,或可解你之困。”


    话音入耳,谭月琴却不敢再听,直往外奔去。


    望着谭月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沐照寒冷笑,眼底的恨意再也盖不住。


    陆桓真是连她最后一点价值也要榨干。


    想借她的手除了谭月琴?他做梦。


    但愿谭月琴能耐些。


    都说为人母者,有开天辟地之勇。


    她倒是好奇,为了谭家和太子,谭月琴会做到哪步?


    忍痛拔出腹间匕首,沐照寒双手无力脱垂在身侧,合眼,梦中前却尽是前尘旧事。


    年少时自恃才识无双、家世显赫,却不知天高地厚、人心险恶,总以为朝堂君心皆可为她掌中物。


    如今想来,何其愚蠢?


    身入樊笼无所知,一朝醒悟却是悔之不及,只可怜明氏满腔忠烈,一心报国,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又何其可悲?


    赶车的老者应了声,几步便到了她马前,露出个十分恭敬的笑容:“掌使大人请吧。”


    她下意识抚上背后的剑,但察觉到吕伯那逼人的气势,知晓自己根本没有一战之力,遂又缓缓松开:“王爷要用强?”


    “小友太过妄自菲薄,父皇的天子剑都在你身上,我若用强,岂不成了不忠不孝的贼寇了?只是多年不见,邀小友浅酌几杯,聊表相思罢了。”


    说话间,一队巡街的官兵,先看了眼沐照寒,又看了眼马车,皆面露惊恐,匆匆走开了。


    沐照寒既没有动作,也不回话,晋王倒不急,也安静的等候着,良久后,她才终于送开缰绳翻身下马,笑道:“不知王爷备的什么酒?”


    第 129 章   夜话


    晋王今年三十有五,眼尾已生出些许细纹来,但因着与皇帝有六七分相像,模样倒是甚好,听说也正是因着这几分像,才博得了皇帝的些许偏爱。


    沐照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案上的点心吃起来。


    晋王含笑看着她:“小友少食些,府上还给你设了宴席。”


    “王爷除了我,还请了旁人?”


    沐珵美笑道:“果然只要事关美人,老弟便能多出一副水晶心肝来,陛下我跟您说……”


    “咳,请沐兄放小弟一马,拜托,拜托。”赵合也不知想起什么,双颊泛红向沐珵美作揖。


    沐珵美见状,笑了笑,喝了口茶,就断了话头。


    赵合转而向沐照寒道:“依在下看,这……嘉容,也未必会有对陛下不利之心。都说相由心生,观她之面相,并无丝毫杀伐之心。”


    赵合替嘉容说了话,本指望能获得美人青眼一枚,没想到嘉容只顾低着头暗自神伤,并未看他。倒是一旁的嘉言观他神色知道他对嘉容动了心,恼得银牙紧咬,袖底素手几不曾将帕子扯碎。


    “想不到知行你还精通相面?”沐照寒放下茶盏道。


    知行是赵合的字,相处日久,沐照寒已与他相熟到直呼其字。


    赵合刚欲说话,沐珵美笑道:“是呀,他尤其擅长为美人相面,若是能让他摸一摸骨,相得更准。”


    在美人面前被揭短,赵合直羞得满面通红。偏沐照寒还一本正经地问:“是么?”


    赵合羞窘道:“陛下别听他胡言,他今日是特特来拆我台的。”


    沐珵美道:“哎,老弟此言差矣,我明明是为你扶梯的,你若顺着我的话说,备不住陛下还真的让你给美人相面呢。”


    赵合指着沐珵美发狠道:“好好,今日相助之情,我记下了。”


    沐照寒正想打圆场,小黄门来报,说是太后和端王来了。


    沐照寒起身准备迎接,让跪在他旁边的嘉容退下,不料嘉容跪的时间略长,一时竟站不起。赵合离她近,眼见机会难得,正欲过来搀扶,不防陆清规抢前一步扶起嘉容。赵合未能得逞,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地回身与沐珵美一起恭迎太后。


    太后今日看着心情不错,亲自牵着才两岁出头的端王沐寉,旁边跟着沐寉的母亲贞妃郭氏,三人在大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缓行来。


    沐照寒见外面坐不下了,便想引众人进殿。太后却说她带了时新点心,又有端王在,不如就在树下再添几张椅子,权当家人小聚了。


    宫人搬了椅子过来,沐照寒太后与郭氏坐了,沐珵美和赵合站在一旁不敢落座,沐瑛笑着对二人道:“坐吧,反正都不是外人。”


    沐珵美闻言,自是从善如流,赵合却难免有些讪讪的。


    沐照寒道:“知行,你虽是外臣之子,但丞相乃国之肱骨,是朕的顾命大臣,亦是朕的良师益友,太后说你不是外人,倒是与朕不谋而合。坐吧。”


    赵合这才谢恩坐下。嘉言细细一想,还真是,陛下身边几个侍女已是容貌不俗,更别说那前朝皇后陶夭,更是个让人看一眼就骨酥筋软的尤物。以后赵合时常来甘露殿走动,会……变心吗?


    陆清规察觉她眸底的忧虑和惊惧,知道此行的目的已达到,便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回到甘露殿前,远远见一人趴在殿前地上被两名守卫执杖打得鬼哭狼嚎的。


    陆清规满心不解,这个时辰沐照寒应该在午憩才是,怎会有人在殿前施刑?莫非这厮搅了沐照寒午睡不成?


    “哎,这谁啊?”陆清规走到正在监刑的长禄身边,撞了撞他的胳膊。


    “钩盾令彭芳。”长禄侧过头来低声道,“今天陛下用完午膳,忽然说春天到了,可以种花了,就让人把这彭芳叫来商议种花之事。陛下说了几种花,这彭芳不是说没听过,就是说没见过,陛下恼了,说他敷衍塞责藐视君上,让拖出来打三十杖。”


    陆清规:“……”蹲下来仔细看了看,还真是彭芳那老家伙。陆清规一下就乐了,见他被打得屁股开花,也懒得再用言语去刺激他,起身欢快地朝殿中去了。


    刚进殿就听到沐照寒一句:“……面目可憎,这样的人管理禁苑园圃朕不喜,你去跟太后打声招呼,换个人做钩盾令。多的不求,既然管理禁苑园圃,花花草草的总该懂些吧,像这样一问三不知,不是存心惹朕生气么?”


    刘汾连连称是。


    “你去吧。”沐照寒道。


    刘汾弓着腰退出来,一转身正好瞧见陆清规,陆清规点头哈腰地给他行了礼。


    沐照寒正坐在窗下翻书,红唇温润下颌尖秀,侧影的弧度清俊得让人怦然心动。


    爱鱼两条后腿蹬在他腿上,左前爪撑在桌沿,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沐照寒的指尖,那指尖刚拈起书页一角,它便扬起右前爪将书页一撩,就像个绿色环保的自动翻页机器喵。


    嘉行宝璐等侍女都安安静静地侍立一旁,陆清规见状,便也悄没声息地往旁边一站。


    不多时,长禄回来禀报道:“陛下,打完了。”


    “嗯。”沐照寒眸光朝这边轻轻一扫,道:“好了,都下去吧,别在这儿杵着了。陆清规留下。”


    众人领命退下,陆清规狗腿地凑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沐照寒眉眼不抬,问:“今天在钩盾室受气了?”


    陆清规谄笑道:“那算什么受气,不过拌了几句嘴而已。”


    沐照寒斜眼看她,那眼尾精致,乌黑水亮的眼珠子溜溜地靠过来,犹如停驻檐角的一轮明月,清辉笼罩之下,叫人无所遁形。


    陆清规垮了肩,小声道:“陛下圣明,奴才的确受了气。”


    “为何回来不告诉朕?”沐照寒收回目光,翻书的手往后落,抚上爱鱼毛绒绒的圆脑袋。


    陆清规愣了一下,为何不告诉他?


    受了委屈回去告状,家里也得有人能帮你出气才行啊。她上辈子这辈子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命,受了委屈想不到告状,只想着日后怎样报复回来,没毛病吧?


    不过……一个奸佞小人,怎么能缺少告歪状这种经典的反派技能呢?


    陆清规瞬间心领神会,见他抚摸爱鱼,心痒痒地过去跪坐在他腿边想分一杯羹,见无处下手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撸着爱鱼的尾巴,口中笑道:“这不一忙就忘了么。”


    “以后在宫里行走,胆气放足些。朕虽没有亲政,还不至于无能到护不住你们这几个小东西。受了气也别自认为懂事地瞒着朕,于朕而言,脸比命重要。朕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这辈子麻烦事少不了的,不在乎多你们这几桩。”沐照寒道。


    陆清规笑得见眉不见眼,道:“谢陛下,奴才记住……”


    话还没说完,爱鱼回身就撩了她一爪子。


    原来爱鱼不喜被人撸尾巴,已经不爽地瞪了陆清规好久了,偏陆清规只顾着跟沐照寒说话,没注意一旁虎视眈眈的它,结果它忍无可忍就给了她一爪子。


    好在指甲是剪钝了的,没对陆清规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陆清规惊了一跳之后,下意识地就去抬它的屁股。


    “你做什么?”沐照寒按住她问。


    陆清规愤愤道:“您怎么揉它都没关系,奴才轻轻摸两下就挨巴掌,奴才要看看它是不是只母的?”


    沐照寒:“……”抬手也撩了她一爪子。


    侍女们将太后带来的点心装盘上桌,太后又招呼沐珵美和赵合等人品尝。


    沐寉孩童心性,自是闲不住的,一来便被沐照寒怀中爱鱼吸引,跑过来上手就抓了两下。


    爱鱼虽然平时看着懒洋洋的没什么脾气,恼了可也是会抓人的,陆清规用小鱼干笼络了它一个多月,撸它尾巴照样被抓,何况别人?


    是以沐寉那两下一抓,爱鱼脊背便戒备性地拱了起来,张开嘴露出尖牙做威胁状。


    两岁孩童哪懂威胁,还要上手来抓,沐照寒一把握住他的手,头也不抬道:“贞妃,你没教过他,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随意去碰么?”


    郭氏才十九岁,生就一副风流媚态,当初沐渊在世时,不是很喜爱郭氏,幸她还是因为喝醉了酒。


    听沐照寒发问,郭氏忙收回偷觑沐珵美和赵合的目光,起身过来娇娇弱弱地福了福,道:“陛下恕罪,寉儿年幼,不懂事……”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沐照寒斜眼看她,目光如冬日初凝的薄冰,清澈锋利,“平日伺候他穿戴的是哪些人?”


    郭氏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宫人。有两名端王府的奴婢出来向沐照寒行礼,道:“回陛下,是奴婢。”


    “拖下去,杖毙!”沐照寒道。


    两名侍女闻言,惊惧不已,跪在地上大声求饶起来。


    “陛下,这是为何?”这两名侍女能贴身伺候沐寉,自然是郭氏身边得力的丫鬟。莫名其妙被赐死,郭氏顿时慌了神。


    沐瑛也有些不解地向沐照寒投来目光。


    “身为先帝存世的唯一骨血,重孝期身上穿戴居然见了红,你说伺候他的人该不该死?”沐照寒目光能锋利能柔和,然而语气却从来不带一丝戾气,这般低着眸慢条斯理说话的样子,仿佛他根本没在生气。


    众人闻言,忍不住都开始打量沐寉的穿戴,白色中衣白色外袍白色小靴,连项上挂金锁的璎珞都是银线编织的,并未见丝毫红色。


    “这……哪有红色?”郭氏面色有些难看。


    沐照寒抬头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沐寉的外袍袖子卷起,露出里面小衣的袖子,那袖口内侧赫然绣着一朵小叶九重葛,红花白蕊,惟妙惟肖。


    众人见此,面色顿变,而沐珵美除了惊讶之下,眸底更是闪过一丝慌乱,但转瞬便被他压了下去。


    “太后,这……必是奴婢们一时疏忽,况且又是里衣,回去换了便是了……”郭氏面色苍白地转身向沐瑛求情。


    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叫晋王也是一愣,唤了几声都没回应,想到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只喝了几口酒便开始说胡话,应是不胜酒力。


    晋王眼中的厌恶转瞬而逝,招呼着人将她扶起送去客房。


    “王爷当心被风吹着。”王妃走来,给站在门口的晋王披了件衣裳,笑道,“王爷觉得那位沐大人,如何?”


    晋王摇头:“许是有几分能耐,只是粗俗不知礼,难登大雅之堂。”


    晋王妃看向客房的方向,柔声道:“妾身倒是不这般觉得。”


    第 130 章   晋王妃


    晋王披着衣裳进屋坐下:“为何?”


    王妃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她应是故意如此,在试探王爷,而王爷一味的忍让,叫她起了疑心。”


    “不是你嘱咐我,要对她尽量客气吗?”


    “客气与卑微是两码事,您毕竟是王爷,怎可给她斟酒布菜,况且您先前都认了自己不是良善之辈,说着说着,却开始攀扯黎民苍生,她怎……啊……”


    王妃说到一半,酒杯便砸在了她腿上,而后又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她看着晋王愠怒的脸,抿着嘴没再出声。


    晋王冷哼一声:“她就是个祸害,早除了早安心,我本就无意用她,更遑论如此为她花心思,她识趣还则罢了,若真一味地与我作对,我也不必留她。”


    第二日陆缨便下了诏书,封宣王为征北大将军,不日便将赴北境灵川,接手谢真手里的兵权。


    诏书是沐照寒亲手草拟的,殿前尚仪是天子的贴身女官,负责承明殿的文书与起居。


    封殿前女官的诏书昨日便已通传,她不能再回京郊官驿,孟砚在承明殿的偏殿为她寻了一处小南阁,收拾的干净又雅致,轩窗向南,推开能瞧见那座寻常小园的景致。


    昨日陆清规临走时曾与她言,谢真案虽了结,帝京局势仍然诡谲,要她在宫中行走,必事事小心。


    沐照寒只是笑了笑,征北是陆清规毕生之志,她要放他去,她希望他高兴。


    裴府时候,裴贞说宣王筹谋三年,为了谢真的兵权。可是沐照寒知道,兵权虽然重要,在陆清规心中,谢真无能,守不了大盛边境,才是陆清规真正的杀心。


    陆清规沉默了许久,在最后的暮色中向她点了点头,已经不需要再有其他的言语,他想说的她都明白,她的心意,他也都知道。


    尽管这一刻踏上了不同的道路,来日也必将,殊途同归。


    而新帝,为人勤勉,于政事上十分用心,膳食用得很少,常命孟砚温茶,如今沐照寒封了尚仪,那红釉茶盏便托付了她的手中。


    她从前不爱茶,也不善烹,只是简单用热水滚过了一回,去了头一杯茶,又重新注了第二杯,便轻轻置于陆缨的案上。


    陆缨饮过一口茶,并不曾有言语发问,令沐照寒有些疑心其实陆缨也是不懂茶的,却不知道缘故如何。


    孟砚低声说道永宁宫来请,陆缨瞧着手中的奏折也未应声,半晌才起身向着沐照寒淡淡道,“随孤去永宁宫。”


    永宁宫与承明殿离得很远,陆缨未坐御辇,命了沐照寒与孟砚随侍,便缓缓向另一头的宫殿走去。


    沐照寒与孟砚一道跟在新帝身后,见他独自一人走在前头,右手负在背后,走得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似是世间所有尽在他手中,看起来说不出的骄傲与孤独。


    帝王这个位子,想来很寂寞罢。


    永宁宫今日宫人不多,大约是裴太后特意遣退了一些,只余了两个侍卫守在门前。


    “你们在这候着。”陆缨淡淡吩咐道。


    沐照寒与孟砚应了声是,便见新帝面色平淡,缓缓走进了那座紧闭的大殿。


    裴怀懿独自坐在大殿中央,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踏进来的新帝,他的面孔十分年轻,却依稀间照见了她的苍老与暮色。


    “我儿。”她平静地唤道。


    陆缨一直走到她的面前,方才站定,淡淡应了一声,“母亲。”


    “你用了陆清规。”


    陆缨颔首,“是。”


    裴怀懿忽然站起,以手指着陆缨,带起了勃然的愤怒与嘲讽,“你竟然给了陆清规北方兵权,你可知道他野心未死,你这是将一柄利剑悬在了自己的头顶!”


    陆缨垂着眼睛,神色淡淡,“莫非要像母亲一样再用一个谢真吗。”


    裴怀懿拂袖,一巴掌打在了陆缨的面庞,他未躲,受了这一下,方才笑道,“谢真无才,攻北戎无望,守灵川无能,母亲以为,边疆不宁,儿子这个皇帝便又能做的踏实了吗。”


    “我用谢氏是为了什么!”裴怀懿冷冷看着面前的儿子,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悲凉之感,“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父皇驾鹤,镇南王从此长驻南方而不入帝京,母亲可知道为何。”


    镇南王是她的兄长,先帝薨逝后,曾带兵来京勤王,最终却是与她,死生不复再见。


    “你们这是在怪我。”裴怀懿仰头笑道,“你同我那迂腐的兄长一样,觉得我是在谋逆。”


    “当断不断,如何成就千古帝业,我儿,母亲是为你挑选了一条世间千万人向往的道路,你如今,你如今要反我!”


    “帝王业千古,百姓业不过是平安,凉城九百条无辜人命,云州数百疫民,在母亲的眼里,只是枯骨吗。”


    “若能杀陆清规,再有九百又何妨!”


    陆缨面容平淡,“儿一直想问母亲,当初父皇的那道遗诏,母亲也觉得里头写的是三皇子陆清规吗。”


    裴怀懿神色微顿,便见年轻的皇帝静静转过身,也未曾再看她一眼,只缓缓向外头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于逆光之中低声道,“用陆清规,是孤的本事。”


    “杀陆清规,亦是孤的本事。”


    裴怀懿坐在大殿中央,见她的儿子如今背影已然这样高大,忽然心里宽松了一些,她平静了面容道,“沐为清手里的东西。”


    “孤心里有数。”


    陆缨淡淡接道,也不再停留,推开门,便瞧见沐照寒垂目立在孟砚的身旁,面容清秀,令人见之安宁。


    “回罢。”


    他依然独自走在前头,被冬日的冷风吹拂起衣摆,掀动了一些微不可见的波澜。


    他忽然道,“孟砚留下,沐照寒陪孤走走。”


    孟砚低垂着头,驻足留在了原地。


    沐照寒立在陆缨身旁,徐徐跟随着他的步伐,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宣王明日便赴灵川,你可想去送行。”


    沐照寒怔了片刻,明日便走,陆清规去的这样快。


    她垂目恭敬地回道,“臣不必去。”


    陆缨负手而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必去?”


    沐照寒握紧了手指,眉眼温柔又坚定,“宣王殿下必得胜归来,是以,臣不必送,只需迎。”


    “不必送,只需迎。”陆缨缓缓重复了一遍,声音冷淡了一些,“你倒是敢说。”


    “臣以为,宣王的胜利,便是陛下的胜利,陛下会想要见到的。”


    陛下除谢真,可不也是因了他领了裴太后的威风,却无能么?


    陆缨脚步微微停住,复又缓缓而行,他略略笑了笑,“倒是难得有解语之人。”


    沐照寒默然未应。


    晏初七回了师门,陆清规离京只带上了晏十一和阮红灵,宣王府的侍卫不过寥寥,却整齐有序地列成了一方队伍。


    陆清规于高马之上神色宁静,瞧了帝京那座巍峨的城门片刻,转过缰绳抬手道,“出发。”


    晏十一低声道,“主上不等一等沐姑娘?”


    “她不会来,”陆清规淡淡一笑,“我自有归程。”


    晏十一便收了剑,翻身跟上陆清规,策马向着灵川进发。


    沐照寒的小阁少有人来拜访,今日听得重芳宫来了人,便出去瞧了瞧,见竟是玉拂。


    她愣了片刻,见来人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巧的木盒,便问道,“是陆清规?”


    玉拂点了点头,递过盒子道,“正是宣王殿下。”


    缘是陆清规为了照应沐照寒,将玉拂留在了重芳宫,她将盒子打开来,见是一个小小的木牌,用红绳系着,还坠了两颗细小的玉珠,上头刻了“与寒”二字。


    字迹遒劲,笔力如刀,同他的人一样沉稳锋利。


    “他可是出发了?”


    “殿下一早已经启程,他有句话要奴婢转告沐女官。”


    “他说什么?”


    “殿下说,北境没有春日。”


    不过帝京有我的春日。


    沐照寒低头笑了笑,些微薄红自耳尖一路蔓延到鬓边。


    “多谢你。”她向着玉拂说道。


    玉拂亦是笑道,“沐女官往后若有事,可往重芳宫寻奴婢。”


    沐照寒应下了,玉拂便行了个礼告退,余下她一人望着满地的明亮光线发怔。


    小阁轩窗向南,沐照寒将手中的木牌挂在了窗前高处,隔窗一望,便如同挂在了那两棵乔木之上一般,令她不禁展开了笑容。


    年关将近,逢战事将起,太后又抱恙,陆缨吩咐了下去,一切从简,不设宫宴,也不必守岁了。


    又命沐照寒这几日不必当值,将前时的伤口将养痊愈了再往承明殿。


    殿前女官不得随意出宫,宫里头如今又冷清,陆缨便赐了恩典,准其出入宫中的崇文馆。崇文馆是宫里头的书楼,收藏了前朝当世佳文典籍不下万卷,集天下文人之向往。


    沐照寒性子安静,崇文馆很得她的欢喜,便时常去馆内阅卷。


    先前悯园宴饮,曾听裴贞提过帝师顾丛,乃青鹿书院院首,专为大盛拔擢有才学子,先帝朝时,是长公主与二皇子陆缨的老师。


    她原以为是德高的长辈,倒是没想到原来这样年轻。


    “沐女官。”


    沐照寒便礼道,“顾大人。”


    顾丛未着官服,只穿了文人长衫,以木簪将头发束起,气质儒雅天成,他提着一个红木盒,打开来是一些日常的吃穿用度,最下头还压着一件包裹仔细的衣裳。


    沐照寒拆开来,见是万宝楼那件牙白织金的锦裙,不由心底一酸,便听顾丛说道是明珠郡主忧心她孤身冷清,才托他送了这些前来。


    沐照寒想到先前大殿呈情,她一直诸多隐瞒,入了宫也没有机会向她解释,不由问道,“嘉鱼她可曾怨我?”


    顾丛摇了摇头,平淡回道,“顾某不知,不过想来是不曾。”


    沐照寒将红木盒提在手中,向顾丛谢道,“劳烦顾大人了。”


    “受人之托,沐女官不必客气。”


    顾丛瞥见沐照寒手中还握着一卷书,瞧着像是前朝史记,便问道,“沐女官爱读史书?”


    沐照寒笑着应道,“一点偏爱,不及顾大人博闻强记,贯通古今。”


    顾丛思索了片刻,走到不远处的天字号木架,从其中抽出两卷典籍,比起沐照寒手中的前朝史记,瞧着要崭新一些。


    他将这两卷典籍递与沐照寒,淡淡道,“前朝二世而亡,史记单薄,不如看这两卷,厚载气象。”


    沐照寒将手中的东西搁在了一旁,接过典籍翻阅,发现竟是大盛史记,“大盛朝?”


    顾丛点头道,“先帝在时,曾选文士编写兰台全书,其中一部,便是大盛史记,可惜三年前便停了。”


    沐照寒翻卷的手一顿,兰台全书。


    她迅速将手中的典籍翻到了最后,神情间却生了迟疑,连带着手指都蜷缩起一些颤抖,她定定瞧过去,见那典籍之上,果然有沐为清三字。


    五年前,先帝朝,曾选沐为清等文士一百一十九人入京,编写兰台全书,历时两年,先帝病重,无人主持,便搁置了,沐为清回了陵州,卷入了贪墨案,如今却,叫她看见了这两卷未见天日的大盛史记。


    沐照寒将手中典籍握紧了一些,再抬头时已是满面泪痕,顾丛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余下沐照寒一人在崇文馆,并手中的两卷大盛遗珠。


    陆清规灰溜溜的站在了沐照寒旁边,她偷瞄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窘迫,没忍住扬了扬嘴角。


    陆清规察觉到了她的幸灾乐祸,本想板着脸不理,可一时没忍住,也勾唇笑了笑。


    长公主看在眼中,心头怒火更盛,险些当场气死,索性将二人赶了出去。


    天已蒙蒙亮,沐照寒看了眼旁边的陆清规,笑道:“长公主只罚我,没要你一起受罚的,您也太客气了。”


    “还笑!”陆清规沉声斥道,“你知道我们有多着急吗?”


    沐照寒敛了笑:“我哪里想到你会派人去问啊。”


    “我问不问,你也不该以身犯险跟晋王走,他是什么人,我已不止一次同你说过了。”


    见他真的发了怒,沐照寒在背后勾了勾他的手指:“我知错了,要不侯爷打我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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