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问安
“依着你的意思,庆王是恐皇上猜忌,故意如此?”沐照寒说完,又摇摇头,“可是,你都能看出他是故意为之,皇上会看不出吗?”
“庆王爷的母亲,是朔方的公主,其重要性,大人想必也知晓。”
朔方国在北地,毗邻狼胥和戎丹。
北地虽冬季漫长,却有大片平原,人口也不似中原这般多,若专心耕种,足够其子民温饱。
这是延和元年的凛冬,龑朝建立不过半年,却已换了两任皇帝。眼下这位继位还不足一个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根基弱得像破棉袄里捉出来的虱子,两片指甲盖轻轻一磕,就结束了。
通往帝都盛京的官道上,十数辆马车混杂在难民浪潮中艰难地向前行驶。
押送马车的官兵用鞭子和刀鞘狠狠抽打挡了道的人,效果不大,直到领队的校尉动了怒,拔刀劈了一个,难民们这才开始磨磨蹭蹭地为这支皇命在身的队伍让道。
一路承接难民们艳羡目光的马车内汗臭脚臭屁臭尿臭及经年不洗澡的体臭混合成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吸一口能让人恶心三天。
但挤在车里的人,却是闻不到的。所谓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就是这个道理。
陆清规还觉得很安逸,她一边熟门熟路地在棉袄衣缝里摸着虱子,一边不时地往被风撩起的窗帘外投去一瞥。
外面又下雪了,人们的脸被暗沉天光照得青白青白的,都不像活人的脸。骨瘦如柴的身体,佝偻僵硬的走姿,这才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不大的马车里挤了七八个人,本来可以挤更多,但中间躺了一个。
空间宽敞了,热量就容易流失。
一阵寒风从窗外扑进来,陆清规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往旁边正在打鼾的阚二身边挤了挤,挪动中不慎踩到躺在中间那人的手指。
陆清规低眸看去,那人也努力地侧过脸看来。
一个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尖下巴大眼睛,虽是瘦,可就是清秀。
她是前天才加入他们队伍的。骑马之人反应也不慢,几乎是陆清规滑倒的同时他就勒住了马,但陆清规摔得太逼真,嚎得又太凄惨,他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有没有踩到她。
管事太监早跑了过来,也不看抱着腿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陆清规,只对马上之人道:“钟公子,这奴才不慎滑倒,惊了您的马,您没事吧?”说完又踹了陆清规一脚,骂道:“作死的奴才,还不赶紧起来向钟公子赔罪!钟公子若掉一根汗毛,你砍十次脑袋都赔不起!你个死奴才还嚎,给自己号丧呢!”
“我腿疼,好疼!”陆清规哭号道。她已经想过了,这一路走下去显然没有机会逃跑,只有搞点状况出来暂时离开这支队伍,她才有逃跑之机。
虽然放弃给皇帝养鸡的机会有点可惜,可她更不想在净身房被人发现是女人。若仅仅是被赶出去还不要紧,可万一扣个欺君的罪名在她头上,她还有活命之理么?
管事太监见她不肯起来,正欲唤人过来将她拖走,钟羡下马了。
“不要哭,告诉我哪儿疼?”
陆清规闭着眼正嚎得起劲,耳边传来一线明朗年轻的男音。
她睁眼一瞧,细长的眸子都不自觉地瞪大了半分。方才情况紧急她没来得及细看,没想到策马之人居然是个翩翩美少年。
“这条腿疼。”她一边打量那少年一边指了指左腿。
众目睽睽之下,那看起来金尊玉贵的少年一撩下摆,半蹲下来,白皙修长的手按上了陆清规那被灰扑扑的破旧棉裤包裹着的腿。
陆清规听着周围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心中对这少年的身份愈加好奇起来。趁他低眸检查她的腿,她肆无忌惮地在心中对他评头论足。
皮肤光泽细腻,唇色血气十足,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眉峰如刀眼睫深黑,配上高耸的鼻梁平直的唇角,一看就知平日里不苟言笑。
一袭银白色大氅雪白的毛翻领从前襟一直搭到肩后,领口金线织就的忍冬纹精美密实。啧,是个孤高自傲却又自重身份的人。
看着这个少年,自从穿到这个世界就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的陆清规的眼,终于小小的饱餐了一顿。
陆清规这边沉迷男色不可自拔,钟羡那边却是心中存疑眉峰微蹙。
宽大的薄棉裤下陆清规的腿细瘦如麻杆,钟羡从大腿一寸一寸检查到脚踝都没发现有何不妥,一抬头却见这小子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细长的眼睛似冲破黑暗的一弯新月般光华内敛,只可惜,这璀璨的底色里,却涌动着玩味的神采。
钟羡本不想追究此事,但这小子的眼神让他心生不悦。想起死得痛快,陆清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心口,又垂眸看那女孩。
他握着陆清规的脚踝,问:“到底哪儿疼?”杨勋抚了抚勃颈上竖起的寒毛,决定在自己出人头地之前,先离陆清规远一些。
自此以后直到盛京,途中再没出什么岔子。
当马车缓缓驶进高大庄严的盛京东城门永宁门时,陆清规兴奋地趴在窗口朝外看,脸蛋冻麻木了都不在乎。
这极有可能就是她下半辈子要呆的地方了,怎能不好好看清楚?
盛京作为六朝古都,虽说近十年来备受战火洗礼显得有些灰败和沧桑,但比起别处比比皆是的十室九空断壁残垣,已是好得太多。
陆清规看着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屋宇,暗自思量自己要用多久才能买得起其中一间?
说来好笑,上辈子她是拆二代,房姐一枚,房子多到每个月光收房租就能在一线城市潇洒地混吃等死。这辈子却沦落到寄人篱下一饭难求,果然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么?
马车进城门之后直向宫城驶去,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陆清规向前方张望,发现校尉正与另一队服饰更为考究的官兵交接,随后他们就被赶下了马车,按着花名册站成两列。
刚刚排好队,陆清规前后一看,发现自己与阚二不在一队,心中正疑惑,便听前面一个管事太监尖着嗓子指着阚二那队道:“这队领去鹿苑。”又指着陆清规这队道:“这队,带去净身房。”
净身房?这名字怎么这样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的样子。陆清规边走边想。
蓦地,她脑中一炸:净身房,不就是把男人变成太监的地方?
陆清规瞬间回神,下意识地指着他手握之处道:“就那儿。”
“这儿么?”钟羡不动声色地将她脚踝一扭一正,抬眸看着她问:“好了么?”
陆清规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活生生地憋了两泡泪花出来。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这少年把她的脚踝错位然后又矫正了,痛得她一口气哽在喉头到现在都吐不出来。
钟羡见她不语,琉璃般通透的眸中闪过一丝嘲弄的神色,问:“要不再来一次?”
“不用了不用了,我好了。”陆清规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跳开。
钟羡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一语未发转身上马。
管事太监目送他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处,回过身抡起拂尘就朝陆清规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一边抽一边骂:“你个作死的奴才,太尉大人的公子你也敢去惹!进了宫随便你怎么作不关杂家的事,自有人收拾你!偏这个时候出幺蛾子,连累了杂家要你好看!你个死奴才!”
陆清规脚踝疼痛行走不便,又无处可躲,只得硬扛了这一顿抽。好在这拂尘打起人来也没什么威力,也就皮肉受些疼痛,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杨勋见陆清规倒霉,自是幸灾乐祸得很。原先以为陆清规要去鹿苑养鸡,以后要报复他不易,如今见他居然也被送来净身房,顿时觉得报仇有望,连带的对净身房的恐惧都减轻了几分。
管事太监抽完了陆清规,命卫士重点关注她,这才回到队伍前头继续带路。
陆清规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长街尽头是一座广场,广场那头,雄伟的宫殿碧瓦朱甍巍然矗立,洞开的城门于他们这些人而言,与貔貅之口无异,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陆清规刚刚走到广场中间,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魏公公,这奴才昏了。”旁边卫士大声道。
管事太监闻言过来,见又是陆清规,冷笑一声道:“昏了也好,省得灌大麻汤。来人,把他拖走!”
陆清规见这样都不行,登时睁开眼爬起身抱着管事太监的腿道:“公公,我真是给陛下养鸡的,你们把我抓来当太监,谁给陛下养鸡呢?能不能求您通融一下放我回鹿苑,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啊公公!”
“作死的奴才!做太监怎么了?你一个养鸡的还敢瞧不起杂家?来人,把这奴才给我叉进去!”管事太监一脚踹开陆清规,气恼道。
两名卫士应声上来,不由分说地架起陆清规。
陆清规这下真慌了,胡乱叫道:“陛下,救命啊!奴才要死啦,再也见不着您啦!陛下……”
“都死人呐,还不把他嘴堵上!”管事太监气急败坏道。
杨勋闻言,机灵地抢前一步,将一块臭烘烘的布往陆清规嘴里一塞!
管事太监看了他一眼,他讨好地笑了笑,又退回队伍里。
“唔唔唔!”陆清规鲤鱼打挺似的挣动不休,两名卫士都抓不住她,于是又来了两名,四个人抓腿的抓腿抓胳膊的抓胳膊,将陆清规四仰八叉地抬起来就往宫门奔去。
陆清规心中老泪纵横:麻蛋,干嘛揪住姐不放啊?十几年来过五关斩六将,最后死在净身房,说出去都是个让人捧腹的悲剧好么?沐照寒你丫关照一下潜邸的人要死啊?沐照寒我X你八辈祖宗!
当时她那要粮不要命的母亲揪着校尉的裤腿推销她,在凛冽的寒风中把她本就不多的衣服全扯开了让校尉看,不是为了证明她的胸有多大,而是为了证明她有一身好皮肤。
这年月,女人的胸都饿得贴到背上去了,只有这一身因为年轻而倍受上天眷怜的皮肤,白皙光滑可堪赏玩。
光着身子站在北风中的她就像是一根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水嫩嫩的白萝卜,如不及时享用,很快就会干瘪的。
校尉不仅深谙此理,而且还十分慷慨大度。
他用半袋黍子买下这女孩,大约觉得实在便宜,因而连独享的价值都不具备。所以他自己玩完了,分给手下玩。
两夜下来,这根稚嫩的白萝卜很快就失去了原本就不多的那一点生气。凭着萦绕鼻尖的那一点淡淡血腥气,陆清规笃定她撑不过今晚。
女孩本来神情也很麻木,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心情来让自己表情丰富。然而,或许是陆清规眸中无意间泄露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那一点怜悯,女孩的眼里,慢慢泛起了泪光。
她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陆清规,形状秀气却干裂失色的唇瓣微微颤动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陆清规也是看了半天才隐隐分辨出,那两个字或许是“求你”。
求她,求她什么?
半死不活的人,要么求生,要么求死,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选择。
让她生,陆清规自忖没这个能力,让她死么,或可一试。
陆清规靠在床上,手中还拿着沐照寒方才还给他的《算法宗统》,不服气的翻看了一会儿,绝望的发现果真看不大懂。
怪不得彬济书院那帮天才都不爱学这门课。
正看得烦躁,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抬眸看向房门,片刻后道:“何人?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沈如琢走入屋中,站在门口对着他遥遥一拜:“问侯爷安。”
陆清规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眼角轻挑,沉声道:“既知本侯不安,便不必问了。”第 112 章 探望
沈如琢没有回陆清规的话儿,缄默的垂手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直直却盯在他身上。
陆清规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衫,方才沐照寒已帮他系得整整齐齐,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发髻,也未歪斜杂乱,遂又将书拿起:“有事进来说,无事便出去。”
沈如琢转身关了门:“一时失神,在下忘了侯爷还在病中。”
陆清规瞥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翻书,淡淡道:“这屋中有什么值得你失神的?”
明月高悬无声,普照万里山河。
远在千里之外,霖都,玄重宫城。
上清殿外锣鼓声零落,水袖高扬,再落下,收回花旦怀中。
莲步轻移,芳鱼儿嗓音清丽,眉眼婉转。
王宫权贵高坐席上,沉醉戏中。
主位之上,天子神色倦怠,单手支额角,静眼瞧着下边人觥筹交错。
一旁的御前宦官叶康手提银针,将菜品仔仔细细地验完毒后,执起辟毒筷,开始为陆桓布菜。
虽说身边皇帝始终恹恹的,但叶康跟在他身边十五年,察觉到此刻他的心情不错。
远处芳鱼儿嗓音悦耳,叶康听不明白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词,但能看出,陆桓对这出新戏颇为满意。
一旁的太子陆蒙支着脑袋,靠着二公主陆珑睡得香甜。
陆桓目光扫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显然颇为嫌弃:“没个样子。”
贵妃沈莲菩低头含笑:“太子还小,能撑到这会不容易了。”
陆桓无奈地笑笑,侧首对叶康道:“让人把他带后殿去睡,别把他妹妹压坏了。”
叶康点头,着人去抱起陆蒙。
可陆蒙去了后殿没多久,陆珑便起身跟着跑去后殿了。
陆桓一声笑,摇头道:“他俩倒是打的个好配合。”
沈莲菩一笑莞尔:“知子莫若父,还不是得陛下宠他们。”
陆桓眉眼笑意愈浓:“我宠的?你这个当母妃的功劳也不小。”
叶康静立一旁,静默不言,只希望陛下时时都能像今日这般愉悦,身子也能快些好起来。
殿外,红台跳上一名二花脸,鼓点音律变化,叶康也能听出剧情出了转折。
只见那净角做道士模样,手执木剑指向护着芳鱼儿扮作狼仙的武生,开口唱词如九天擂鼓,叶康却变了脸色。
“残狼幼缺口难言,一朝得幸冲金殿。
脚踏玉阶吠月明,拂尘抬手欲登天。
文不成、武不就,披上袈裟也禽兽。
仙君不收佛不渡,兽性难消莫成仙。”
须臾间,被奉作真仙的狼仙被打回原形,伏地哭嚎,与芳鱼儿做生离死别。
鼓点密集,将故事推到高峰,王公贵族们都被吸引了视线,可叶康却看向了陆桓。
在座无人知晓,陆桓幼时是口吃,为顾全皇室颜面,先太妃将其藏于宫中,只说是有喉疾,不可开口。
生母低微,皇子残缺,在宫中这样的地方,自是过的不会太好。
若非是当年明氏女治好他的病,又借天下规“十年不语,一鸣惊人”,陆桓怕是到死都没机会看到先皇。
叶康低头压住自己发颤的手。
事到如今,知道陆桓幼时口吃的人都死光了,就连他也是从师父那听来的。
到底是谁胆大包天?
“口难言”、“吠月明”、“仙君不收佛不度”……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重佛信道?这就差没踩在陆桓脸上骂了。
须臾之间,叶康已经汗如雨下。
鼓点落下,戏子退场。建昭十九年,二月初春。
昨夜的雨未停,将地上的砖石淋得光亮,天方泛白,镇霖城内便有不少人撑伞上街。
春寒料峭,潮气氤氲,女子们大多穿着时新的春装,三两结伴,言笑晏晏。
长街尽头,礼部此时大门紧闭,东墙边上已经围了不少人。
南山寺开始鸣钟,铜磬声如涟漪,回荡在镇霖城内。
礼部官衙内,徐文颠听着最后一声嗡鸣,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侧首,向一旁三个官差示意。
时辰到了。
连绵不断的雨总算停歇,日光渐盛,穿云而下。
“吱呀”一声,礼部朱红大门向内打开。
两名官差捧着红木托盘,在众人的目光中,行至东壁杨柳树下。
高三尺宽六尺的黄纸被“哗啦”一声抖开,贴
上石壁。
人群更安静了,所有人都屏息注视,只有风吹柳梢沙沙作响。
“中了!”
忽的一声高喊,如巨石入海,震起一涛巨浪。
“三甲十一!中啦!”
墙下顿时如同集市般热闹起来。
有人黯然神伤,落寞离去。
也有人强颜欢笑,振作精神。
亦有人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更有意兴之人随口做诗:“十载辛勤暗夜灯,一朝金虹破云来!”
可最兴奋的,当属另一群人。
绯罗裙摆绣花缎,彩云帔子蝶鸟纹。
女子们皆是盛装簪花,翘首以望,不约而同地看见了金榜之首。
一甲第一——沐照寒。
“晋公子中榜了!是状元!”
顿时,黄鹂鸟般的呼喊声盖过了一切,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带到了“沐照寒”二字之上。
什么“十三中举,十九登科”,什么“左手提笔,盖世奇文”。
当然,还有女子们最常说的“神清骨秀,松风水月”。
一场大戏缓缓落幕。
天子未语,殿中人皆沉默。
“好!”
陆桓似是极为欣悦,拊掌大笑:“当赏!兰戏院上下,赏金百两!”
殿中气氛活跃起来,人皆赞颂天子仁德。
“从泽啊……”陆桓起身,叶康连忙抬手扶住帝王,却被他拂开。
康定侯贺兑起身:“陛下,臣在。”而人潮议论的中心人物,此时正在京郊驿站外晒太阳。
回风亭建在离驿站一里远的地方,这儿离京城不远,送行人刚刚好。
自大延建朝以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饮酒别知己,又有多少人在此垂泪送亲朋。
可现下回风亭里的人正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闷茶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亭外躺在躺椅上的人。
沐照寒将书又翻一页,无视身后几乎要把她烧穿的视线,开口道:“你若是渴了就去打水喝,别在这牛饮我的茶。”
“咚!”白瓷被子杯重重拍在桌上。
沐照寒听得肉疼,她连忙放下书起身钻入亭中,捧起茶杯查看。
傅泉气得笑了一下:“今日放榜你不去看,一个破杯子摔一下你倒是紧张的不行。”
万幸茶杯没有开裂,沐照寒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给自己斟一杯茶:“张老大夫不是说了?我要常清静,好静养,我这不是遵医嘱嘛。”
“哟,你这时候倒想起先生了?”
傅泉一把抢过沐照寒手里的茶杯,面对面瞪着她:“他还叫你别进朝堂,别考科举,你怎么不听?到时候满朝大汉挤在一起叽叽喳喳,你就不嫌吵了?”
沐照寒笑着摇头:“大姑娘志在四方,登阁拜相是我志向所在,怎能一样?”
傅泉将茶杯还给沐照寒,撑着脑袋往京城那边望去,眼中黯然:“那大姑娘,你就不怕你的志向再一次中道崩卒吗?”
“这次不会。”沐照寒抿一口茶,顺着傅泉的视线看去,“事已定局,看不看榜都影响不了结果。”
陆桓看向他,意味深长,赞赏道:“贺氏此次献戏,做的极好……”
贺兑赶忙跪下叩首:“能得天子一展笑颜,乃贺氏万世之幸!”
陆桓笑了,叶康却越发的忧愁,自登基后,陆桓便很少大喜大怒,上一次大喜,还是在明氏死后。
可贺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仍旧在那说吉祥话。
陆桓龙颜大悦,挥手:“天已晚,朕便不留你们了,都回去团圆吧!”
众人伏首,待陆桓离开才敢起身离去。
不少人都因为帝王的喜悦而喜悦,三两结伴,离宫而去。
队伍最末的谭屹低头缓步,月华淌过肩,他回首,望向身后雄伟的宫殿,愁眉不展。
上清殿灯火通明,不逊月色。
而殿后的紫阳宫,却并没有太多烛光。
宫外,沈莲菩提着食盒淋着月光,神色关切:“叶公公,我看陛下晚规未进太多食物,带了些清云汤来。”
叶康摇头:“娘娘,并非奴要拦您,此刻,您怕是不宜面见陛下。”
沈莲菩垂首沉思:“是因为那出戏吗?”
陆桓素来喜怒无常,可这么些年,沈莲菩心细如发,还是摸出些规律来:“陛下身子不好,可莫要为了些戏言伤了心……”
叶康叹息,摇头道:“娘娘,听奴一句劝,今日,这宫里,最见不得陛下的,便是您了……”
沈莲菩不解,但还是向殿内福身,将食盒递给叶康:“那便劳烦您了。”
“不敢……不敢……”叶康弯着腰,连忙接过沈莲菩手中的食盒。
月下,贵妃一步三回首,峨眉微颦,目光中尽是担忧。
叶康看着月下人的身影行远,那一道清影渐渐与记忆中那人的背影重合。
他摇摇头,提着食盒入了殿内。
都是孽缘啊。
“哎哟哟,什么叫晚些啊,这天都快黑了,再晚是打算午夜时分,偷偷翻窗将卷宗塞沈大人被窝里吗?”黄觉原本便与她有些摩擦,如今见她对沐照寒这般不客气,说话也愈发难听起来,“你能干干,不能干就换个人来,大理寺随便牵条狗都比你强。”
他话音刚落,便见寒光一闪,梁易水竟拔出刀朝他砍了过来,沐照寒拔剑挡下,手掌被震得发麻。
若这一刀落在黄觉身上,必是非死即伤。
见她竟下了死手,沐照寒心中的不快也转变成了怒意,她挥剑劈下,梁易水提刀去接,一声脆响后,长剑依旧,刀身上却出现了一条裂痕。
梁易水怔了下,旋即瞧见那剑身上的龙纹,眸光动了动。
沐照寒这一击运了气劲,胸口有些发痛,冷笑道:“梁大人既认得此物,再行出格之事,便是藐视天子了。”
梁易水看向她的眼神恨意更甚,但面上不得不缓和几分,强压下怒火道:“随我来吧。”
第 113 章 朱砂痣
梁易水憋着一肚子火气,走路时脚跺得“梆梆”响,大理寺的捕快们纷纷避让,生怕惹上晦气。
有个捕快走得急,未看清脚下,被树根绊了一跤,都顾不得起身,直接手脚并用的爬到了一旁。
黄觉看在眼中,愈发觉得自己祖上积德,这辈子才能碰上着沐照寒这般温柔和善的上司,动了气也不过要自己出去跑几圈,真是顶顶的大好人。
又想到方才梁易水想拿刀砍自己,他又气上心头,攒了口口水,正准备对着她的背影啐上一口,却被沐照寒轻拍了一下:“大庭广众的,莫要胡闹。”
桂月清秋,夏末的热气已隐去大半。
镇霖的钦差摇摇晃晃大半月,终究是在中秋之前赶到了齐州府。
齐州府衙门前,刘洵被人扶下马车。
他抬眼扫过驾前一众官员,却没有看见高岳。
年过半百的老人迎着风,眯眼笑道:“怎的不见季安啊?”
一旁的贺玄义颔首:“城外出了些岔子,刺史大人怕是要晚些来见您了。”
刘洵摇摇头,拍了拍贺玄义的肩膀:“风冷,都别在这站着了,进去吧。”
众人步入堂中,刘洵坐上主位:“陛下令本官来此查案,想来诸位同僚都知道了,若有疑虑,可一看圣令。”
“景阳知县晋文平晋大人的冤情,陛下具已悉知,本官来此,只为重审此案,还人清白,免教万民寒心。”
众官皆应“是”,刘洵扫视一圈,继续道:“既高大人此时不在堂中,本官便先一问事由,此案如今是何人查办?”
官员队伍之末,徐文颠低着头走出来:“此案由高大人亲自过问,裴筵裴参军协从调查,现下两位大人具不在场,命在下在此,向大人陈明案情。”
见眼前人身着府衙差役服饰,显然不是朝廷命官,刘洵一挑眉头:“那你是……”
“回大人,草民徐文颠,是衙中师爷。”
堂中人做长揖,不卑不亢,刘洵点点头:“那你先说说吧……”
徐文颠站直了身子:“禀大人,此案经察明,景阳县令贪墨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实为景阳县丞何文才捏造、陷害,如今人证物证具在,只待大人过目。”
徐文颠自袖中取出折子,递给一旁刘洵的警卫。
“嗯。”案情入手,刘洵粗略看一眼,抬眼却问:“齐州办事利索,这折子是你写的?”
徐文颠拱手,盯着脚下的影子,心底暗暗算着时间。
“案情折子确是在下所书。”
刘洵笑着点头,毫不吝啬他的夸赞,将折子收起来:“写的不错,当个师爷屈才了。”
“不敢。”徐文颠始终垂目,不直面刘洵,“能为朝廷做事,是草民之幸,大人过誉了。”
刘洵大笑,面露赞许,边上的官员纷纷侧目,更有甚者,露出些不屑的讥笑来。
世人皆传刘洵刘大人门生千万,遍布天下,只怕这无依无靠的穷小子起了攀附之意,蓄意讨好、曲意逢迎。
旁人的眼光落在身上,徐文颠自是有所察觉,可他不甚在意,他盯着脚下挪动的光影,只盼着时间过得快些。
堂内的气氛松快起来,刘洵开始同贺玄义唠起家常来:“数年未见,不知尔父一切安好?”
贺玄义面上露出些得意来:“家父一切安好,还时常同母亲提起您呢。”
“月阑啊……”
刘洵面上笑意渐淡:“多年未见这些老友,倒是快忘了他们的模样了,来日定要登门拜访。”
贺玄义没察觉到刘洵脸上的变化,仍旧笑道:“待此案了结,大人可要在齐州多留几日,让小辈……”
“只怕没这么容易结案!”
堂外人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贺玄义霎时脸色铁青,回首怒瞪来人。
裴筵没理会贺玄义的视线,步履生风,大步跨入堂中,目不斜视:“堂上想来便是钦差大人了,下官见过。”
裴筵一入堂中,顿时将门口的光都遮了不少,徐文颠忽地松了口气,不动声色退到一边。
刘洵见贺玄义脸色不好,心下了然,开口道:“想来便是裴参军了,不必多礼,季安呢?”
“什么?”裴筵一脸茫然,疑惑探首,稍许,又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哦,下官方才不是请安,是同您行礼……”
“咳!咳……”徐文颠握拳捂住口鼻,似是当真不适。
他不动声色望向堂上明显僵了一下的刘洵,心道:高大人怎么让这个二货自己来了?
刘洵嘴里的话全憋了回去,半晌,才道:“无事,高大人呢?”
“噢。”裴筵这才想起正事,“大人此刻在城门处,稳住县民。”
刘洵手上一顿,瞟了眼贺玄义,又看向裴筵,眉目温和:“这景阳县民当真如此彪悍,这背后黑手何文才都入狱了,都
还要来州府闹?”
“哼——”裴筵一声冷笑,全然未顾堂上刘洵是何心情,“这案子可不止一个何文才这么简单。”
贺玄义侧首,瞪向裴筵,方要开口骂,又想起贺坤、唐存礼的嘱托,只好强忍怒气,默不作声。
刘洵面不改色,摩挲拇指玉戒:“方才那位师爷,可不是这么说的。”
“回大人,方才在下还有些话来不及讲清。”说到这里,徐文颠只好再次走出来,“何文才府上,搜出十三斤陀罗散,数额之巨,乃齐州十年来所未有。”
广袖之下,刘洵将玉戒转个个,眉头沉下,一边的贺玄义此刻头也不敢抬。
“何文才将这一箱陀罗散悉数认下,可待我等问及这些东西的来处、用途时,他竟是一句也答不出来。”
徐文颠终于抬起了头:“一虫见光,百虫暗巢。在下怀疑,齐州之地,只怕已有千百个何文才。”
这话说的隐讳,齐州有人制作、贩卖陀罗散,甚至形成链网,而这么大的事,当地首族贺氏怎会不知?
众人都悄悄地望了眼贺玄义,却见这厮是一反常态的缄默不言,是以堂中再无人敢斥责徐文颠。
刘洵心下叹息,只觉得头疼:“陛下派本官来,是为察理齐州贪墨案一事,不想竟牵连出这等骇事来,待贪墨案了结,本官自会将齐州这些事一一禀明陛下。”
“只怕不行。”这回连裴筵都听出了刘洵话里的意思,道,“陀罗散一事不查清楚,只怕景阳县一案不能结案。”
刘洵皱起眉头:“既没有证据说明两案相关,如何不能结案。”
“谁说没有?”久不现身的高岳终于出现,他逆着光走进来,锐目扫过堂中每一个人的脸。
“齐州外的百十个县民,每一个都是证人。”
贺玄义终于有些着急了:“那些如何能作数?都是些无知……”
“贺大人慎言。”高岳不怒自威,看向贺玄义,“百姓祈情,放在千古以来也是少见,无不无知,不该由你我定义。”
贺玄义半晌说不出话来,刘洵笑着起身打圆场:“季安呐……”
高岳作揖:“师兄,别来无恙。”
刘洵和煦地拍拍他的肩膀:“许久未见,瘦了。”
“秋来暑气未消,是衣裳薄了。”高岳轻笑,将刘洵扶回了椅子上,“说来齐州秋日红叶一绝,师兄何不过了中秋再走?”
“你啊……”刘洵无奈地指指高岳,“就是拐着弯想让我留在这。”
高岳低眉,笑意愈盛,没有否认:“何文才曾亲口承认受人指使,这些,景阳县民都是亲眼见到的,我也是想把案子查清楚些,免得留了后患,来日又教陛下烦心。”
刘洵苦笑,只好点头应了高岳:“你既开了口,做兄长的哪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说好,雪康饮少不了。”
“早就备下了,就等师兄到府上,一同启坛。”高岳点头应下,堂内二人叙旧,裴筵不耐的皱皱眉头,只感觉自己现在不是身处衙门,而是在高府过中秋夜规。
但他不爽,有人更不爽。
裴筵看着案边站着不敢说话的贺玄义,挑挑眉,心道:他也有今天,在齐州官场作威作福,到了京官跟前,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边的徐文颠却有些忧虑,高岳显然与刘洵关系匪浅,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案子的查办。
还有那个报案的小子,自家的事都不关心,反倒偷摸地跑到城北庙里躲起来了,还美其名曰读书,说要科举入仕。
徐文颠想起沐照寒那一手烂字就替他汗颜。
起先还觉得他勇气可嘉,如今只觉得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此时城郊,“混吃等死的废物”正在树底下蹲着远眺城门口的县民闹事。
“公子。”
清悬褪去油彩、华服,此刻也不过是个清秀些的普通男子:“我明日便要入京了。”
“嗯……”沐照寒起身,回头看向清悬,“这戏唱到御前,便要天下大乱了,你不害怕?”
清悬摇头:“人生不过半百,我三十载苦练,自认妙音无双,却总为着些荒谬事,难见天日。公子既为我搭戏台,便是死,我也要上台将戏唱完。”
沐照寒一声嗤笑:“真是疯子……”
清悬也笑了:“不疯魔,不成活。”
沐照寒很少见他笑,此刻只觉得这青衣不像旁人说的玉露垂香、风间明兰,倒更像石间劲竹,风雨摧折、淡然面之。
她忽然有些舍不得他死了,可开口却是:“护好自己。”
清悬微微福身:“是。”
话未说完,方才换下来的带血棉布便被沐照寒扔在了他脸上。
陆清规诧异的看向她,她面上的柔情已荡然无存,墨瞳如冬日幽潭,嘴唇微微发颤,片刻后冷笑一声:“侯爷对谁都这么坦诚吗?”
“啊?”陆清规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见她眼角微红,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大人何出此言?我可说错了什么话?”他顾不得疼痛,迅速起身,想替她擦去泪水,却被她推开手。
沐照寒偏过头:“没什么,侯爷早些歇息吧。”
眼看她转身要走,陆清规彻底乱了阵脚,忙追了几步,却听她淡淡道:“侯爷带着伤,便不要跟了,况且誓心阁人多眼杂,还是给彼此留些体面吧。”
第 114 章 安眠
“她是天昭三十三年中的武举人,而后以女儿身进的军中,今年又立了军功?”沐照寒接过左见山整理好的一页口供,略看了一眼,码放在旁边。
“是,自从归将军不再执掌西北军,陆陆续续换了不少将领,但都不大成器,梁易水带一队人马突袭敌军后方,赢下的那一战,是这几年来为数不多的胜仗,圣上大喜,欲赏她做个千户的,她却非要拿军功换个京官儿,仗着圣上给她几分脸面,这京中的人,就没一个她看得上眼的。”
左见山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边写字边叹气,“也不是属下在背后说她坏话,但她属实不是个做官的材料,当了快半年的大理寺丞,最大的功绩是抓到过一个当街杀人的匪徒,并未听说她真破过什么案子,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罢了。”
烈日当空,齐州境内,景阳官道上,十来个人低头缓行。
脚下的土地被太阳晒得发烫,虚有浑身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地跟着县民们前行。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将手里的扇子摇得飞快,眼神幽怨地盯着前方。
队伍中间的驴车上,沐照寒靠着木箱,将手里的行述又翻过一页。
察觉到队伍尾端的目光,沐照寒抬头,对上了虚有匆匆敛起的眼神。
她蓦地笑了,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
稍许,她抬手,冲虚有招呼了两下。
虚有顿时眼睛一亮,屁颠颠地跑过来。
“累不累?”沐照寒歪头,神色关切地问道。
虚有点头如捣蒜,光洁的脑袋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沐照寒被晃得眯了眯眼。
真不知道这和尚的头是谁给剃的,光滑如明珠,有这手艺,若去京郊普罗寺,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虚有只觉得头顶额外的烫,此刻他是羡慕极了沐照寒的一头黑发。
“您为何一定要我跟着啊,这平不平冤的,我也帮不上忙啊……”
沐照寒笑了,摇摇头:“你是证人,当然得去。而且,你虚有大师声名在外,跟着去了,我们景阳县也有面儿不是?”
这么一大排人,到了州府不知道要待多少天,都是些穷老百姓,沐照寒自己也没什么钱,总得有人负担花销不是?
虚有被沐照寒说的脸一红:“您这是折煞我了,您堂堂三清……”
“欸——夜里,何府。
蝉鸣声不绝于耳,掩盖住柴房里的呻吟之声。
何文才半边脸高高肿起,额头遍是乌青,眼睛更是肿得睁不开。
他趴倒在地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想来是断了条腿。
“吱呀——”夜里,虚有抱着枕头睡得香甜。
梦里金山环绕,琼浆玉液饮之不尽。
美人在怀,正当他欲一亲芳泽时,却蓦然被一个巴掌嚯醒。
入眼一片黑暗,虚有以为做噩梦了,准备翻个身继续睡,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多年前的噩梦再次回归,虚有顿时睁大眼睛,汗如雨下。
“师祖……徒儿错了……徒儿再也不敢诓人钱财了……”
“什么师祖?”沐照寒疑惑,颠了颠手里的菜刀,放在虚有脖子上。
找遍了客栈只有这把还算趁手,将就些用吧。
虚有这才发现眼前人是沐照寒,松了口气。
稍许,他又想起什么,顿时汗毛倒竖:“你想干什么!你这仙法从哪偷学的!”
沐照寒迷惑地歪歪头,半晌才明白虚有口里的仙法指的是什么,霎时笑了。
她眼底一丝光华闪过:“偷学?你姑奶奶我正经三清真人门下弟子,何来偷学一说?”
语罢抬手又是一戳,虚有顿时半边身子发麻。
“我错了!师姑祖奶奶!是孙儿有眼不识泰山!求求您收了神通吧!”
师姑祖奶奶?
沐照寒解开虚有的穴道,上下打量了眼眼前这胖乎乎的和尚,看起来高深莫测的,未成想竟是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她收起菜刀,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虚有挣扎着爬起身,这才看见沐照寒手上惨白的菜刀,顿时吓得跌坐回去。
沐照寒瞥他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虚有坐到桌边来。
可和尚使劲摇着头,就是不肯靠近她。
沐照寒也不勉强,开口道:“何文才让你做法事,有没有嘱咐你做什么别的事?”
虚有哆嗦着从枕下取出一小片纸包:“他让我加到符灰水里,让你喝下。”
沐照寒接过纸包:“是毒?”
“不!不!”虚有连忙否认:“没毒的,何大人当着我的面试过,就是会让人兴奋一点,然后看见些奇怪的小人就像是中邪一样,没有危害的。”
沐照寒握着纸包的手骤然缩紧,她神情严肃起来。
室内一时沉默,沐照寒打开手里纸包,食指沾上一点白粉,没入茶杯中。
烛光燃起,杯中一抹嫣红消散开来。
沐照寒看向虚有,眼底寒凉如九冬冰窟:“这个东西,何文才有多少?”
虚有被沐照寒的眼神吓到,瑟缩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看他从箱子里捞出来的。”
见沐照寒许久不说话,虚有心里打起鼓来。
“我明日便去回绝何大人,离开这里!绝不给师姑祖奶奶您惹麻烦。”
“不必。”沐照寒起身,收起纸包,“你的法事正常做,他要你下的药换成面粉就好。”
窗外夜色深沉,沐照寒的心沉入谷底。
看来这景阳县的水,比她想的深。
晋文平一案,只怕也是跟此物有关。
门被人拉开。
脚步声响起,何文才惊慌地往后挪动,却再一次牵动了伤口。
“嘶——”
他睁开眼,面前血红一片,视线狭窄而昏暗,他借着屋外的月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刁民……都是刁民……”
何文才无力地咒骂着。
沐照寒无言看着柴堆里被捆成粽子的人。
早听闻齐州民风彪悍,如今算是能亲眼得见。
“确实都是刁民。”
沐照寒靠近何文才,蹲下身来仔细端详他的惨状。
“有你这样的‘好官’,只怕不做刁民,这景阳县的百姓就都活不下去了。”
何文才发现来人是沐照寒,忍不住冷颤一下,稍许,又强装镇定。
他咧着嘴冷笑:“殴打朝廷命官,你以为他们会有什么好下场?”
沐照寒不在乎道:“法不责众,朝廷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荡平了景阳县不是?”
“这么点事?”何文才声音陡然拔高,“我可是朝廷命官!”
沐照寒嗤笑一声:“你这种官,比河里的王八还多,真以为朝廷会把你当回事?”
柴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何文才气得嘴唇发抖:“你……”
沐照寒摩挲着手里的纸包,开口道:“一没功绩,二没能力,没家世、没背景,你以为,除了我爹,谁会保你?”
沐照寒话落,何文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顿时变得有底气起来。
他冷哼一声:“谁告诉你我没背景?尔等不是要去州府告我?尽管去告!我倒是要瞧瞧,州府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们这群刁民!”
沐照寒想起晋氏夫妇皆是死于州府狱中,再看着何文才底气十足的模样,她眉头微蹙,展开手中纸包,向何文才面前送去。
何文才以为沐照寒要出手打人,吓得连连后躲。
一抹异香钻入鼻尖,何文才顿时浑身一震。
“建昭新律,凡走私、贩卖陀罗散者,每有一两,杖责八十。”
沐照寒将纸包叠好,重新收回袖中:“而你府中,足足有一箱。”
“为官者,若触刑律,轻者革职流放,重者……”
沐照寒抬眼看向何文才:“满门抄斩。”
这四个字犹如丧钟敲响。
何文才往后跌去,身体压住了伤口也感觉不到痛。
细密的汗珠落下,他抬眼看向沐照寒。
光线昏暗,何文才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他试图恐吓:“你不敢告的……你不敢告……”
沐照寒起身,睨着何文才:“拜你所赐,我如今不过一介孤女,身无牵挂,有何不敢?”
“你知道这些是谁给我的吗!”
何文才激动起来,想起身,却又重重摔了回去。
他警告沐照寒:“你要是敢动我,别说几个县民了,就是屠光景阳县他们也做得!”
何文才喘起粗气,死死瞪着沐照寒,牙关都在打着颤。
沐照寒没再说话,转身,走出柴房。
夏夜凉风袭人,天边繁星垂落。
沐照寒抬头望着天边,心里的阴霾挥之不去。
七年,不知齐州局势变了多少。
若是一如当年,能在齐州这么只手遮天的,只有一家。
翟扬,贺氏。”沐照寒打断虚有的话,高深莫测地摇头:“不足为外人道也——”
虚有顿时噤声。
沐照寒挪了挪身子,拍拍身边,眸子里写满了关怀:“走累了吧,要不要上来坐?”
虚有吞了吞唾沫,看了看沐照寒手下木板,又低头看看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这驴车是陈伯卖炭用的车,车身狭窄,坐一个沐照寒刚刚好,他若是上去,只怕是要将陈伯一家的生计给压断了。
虚有失落地垂下脑袋:“不了……”
沐照寒抿抿唇,故作可惜,转而又开始看手里的行述。
日头越发大了,虚有被太阳晒得口渴难耐,他抬手遮眼,望向远处,希望能看见酒家饭馆,哪怕能有个小村子也好。
地平线上暑气蒸腾,除了望不到尽头的官道外,空无一物。
虚有有些丧气地放下手,准备找沐照寒借水喝。
远处日光炎炎,官道正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黑影。
虚有以为自己中了暑,出现幻觉,他揉揉眼睛,看着那点黑影背后又晃出一点黑影。
沐照寒将水壶递给虚有,却发现虚有正盯着远方的人发愣。
来人牵着匹老马,身着青衣布袍,头戴道冠,眉目深邃,迎着烈日闲庭信步于大路中央。
好个浓眉大眼的漂亮道士!
沐照寒眼前一亮,却听见耳边一声悲嚎。
“师祖!”
虚有大喝一声,冲了出去。
圆滚滚的身躯像是受了天大委屈,拼命地向来人奔去:“孙儿好想你啊!”
沐照寒愣在原地,就连一边的县民都被眼前一幕雷得不知所措。
一行人定在道上,看着不远处的祖孙团圆。
道士身后的马被虚有惊得扬起前蹄,一声嘶鸣。
陆清规赶忙牵住缰绳,抚摸它的鬃毛:“好了……好了……小白别怕啊……”
虚有涕泪横流:“师祖,您终于出现了。”
陆清规摸摸鼻尖,半晌想不起眼前的和尚是谁:“敢问阁下……”
“是我!是我啊!”虚有几乎要上手:“我是虚有啊!”
陆清规眉心跳了跳,终于想起了前尘往事。
他干咳一声:“啊……是虚有啊……为师这些年历劫不顺,忘了许多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虚有激动起来:“说来话长了,但是师祖,我找到了您师妹!”
沐照寒支着册子在脑袋上遮阳,一脸迷惑地看着远处的师徒二人向自己望来,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
“武举人也有文试,谋略多少是要懂些的。”
您请安。”
沐照寒闻言身子一滞,手中的鸡腿掉落在地,被几只小狗争抢着叼走了。
第 115 章 娇养
“李妈妈,是我泡的茶不好吗,承安侯怎么喝的脸怎么都发青了。”一个小丫鬟趴在门口往屋面偷瞄了几眼,忐忑的询问道。
李妈妈不屑道:“让尿憋的,他都喝三壶了,一次茅房都没去过。”
丫鬟点点头,又往里头望了望,惊呼道:“哎呀,小主子怎么把剑拔出来了。”
沐照寒闻声看来,这才发现外面躲着两个人,起身重重关上了门。
李妈妈气得在小丫鬟后脑勺上拍了下:“沉不住气的,下次再不带你了。”
万宝楼在帝京的西市,占地很大,大约有三间铺尺寸,进出的人却并不多,往来皆有专人迎送,想来是门槛极高。
有管事的一路将人领了进去,途径许多小阁,经过一道翡翠阁,转过一道门,方才到琳琅轩。
那道翡翠阁外头立着另一个管事,见到裴嘉鱼过来,便笑着行礼道,“明珠郡主。”
似乎都是熟稔的,裴嘉鱼回了个笑容,称了一声崔管事。
又拉过沐照寒介绍道,“万宝楼的每一个轩阁都配了掌事的,逢有客人来,便有专门的挑捡,翡翠阁是这儿顶好的一个阁,却不是最好的。”
沐照寒见她满脸期待的模样十分可爱,亦是从善如流,笑着问了一声,“倒要请教咱们明珠郡主,不知这万宝楼,最好的阁又是哪一间?”
领路的管事回话道,“自然是明珠郡主将往的琳琅轩。”
“是了!”裴嘉鱼满意地点点头,击掌道,“快给沐姐姐带路。”
那管事的笑容愈深,应了一声,“沐姑娘请。”
沐照寒不由笑了笑,道了一声谢。
琳琅轩也真的是无愧于它的这个名字,应是集了天底下各色珠宝,各式玉石于一堂,夺目之处,令人不由屏息。
沐照寒没来由想到了裴家兄弟几个送给裴嘉鱼的那些钗环发簪,心道也不知那兄弟几个,是从何处寻了那些鬼斧神工的样式,忍不住唇角一动,笑了起来。
那一头裴嘉鱼果然挑捡了一支芙蓉并蒂样式的步摇,通透玉质缀了明亮的红玛瑙流苏,佩在她的发上,显得她肤色雪白,明媚动人。
沐照寒点头夸赞道,“好看。”
万宝楼的管事得了郡主的吩咐,又捧了两件新制的成衣,一紫一牙白,皆是最时新的剪裁样式,裙摆上绣有大幅的织金云纹,随着步伐摇曳起伏,庄重之余更添潋滟之美。
裴嘉鱼心里打了点主意,为沐照寒挑拣了牙白色,便有心要她试上一试,万宝楼的管事果然有些本事,似是一早便料准裴嘉鱼的心意,牙白衣裙的尺寸竟与沐照寒十分相合。
沐照寒生了一幅江南纤细的模样,这身牙白衣裙将她身上的诗书气韵勾勒的更浓了一些,在如今岁末温和平淡的光线下,说不出的氤氲缱绻,温柔情态。
万宝楼的管事由衷赞叹,“这位姑娘无需衣裳来衬人,已是人衬衣裳了,倒是这牙白锦裙得了大福气。”
“杜管事何时这样自贬身价,竟为这种来路不明的闲杂人等挑拣逢迎。”
另外有小厮将人从外头一路领进来,沐照寒见对方通身华贵,仅是金簪步摇便戴了数对,缀了满头,瞧着虽然俗艳,姿容却是绮丽不凡。
“原来是安心郡主。”杜管事谦和地笑道,“想来是下人不懂规矩,将郡主领错了地方。”
裴安心冷笑一声,“杜管事这话说的蹊跷,明珠郡主来得,本郡主就来不得吗?”
杜管事神态未变,依然是谦和的笑容,“这头的琳琅轩早上已被镇南王府定了,郡主不如移步另一头的翡翠阁,崔掌事已然恭候多时。”
“杜管事这是在向本郡主下逐客令了,”裴安心说罢又打量了沐照寒两眼,指着她身上那件牙白锦裙道,“本郡主觉得这件衣裳衬人的很,记在谢府的账上,着人送去罢。”
谢府?
沐照寒不由多瞧了她一眼。
裴嘉鱼却是瞧也不瞧裴安心一眼,只转头向着狸奴道,“去将沐姐姐换下来的衣衫包起来,这身衣裳我们直接穿着回府了。”
“裴明珠!你欺人太甚!”裴安心想来与裴嘉鱼素来有旧怨,言语间尽是剑拔弩张。
“沐姐姐我们走!”
沐照寒被裴嘉鱼拉着向外头去,裴安心不敢阻拦裴嘉鱼,却是伸手想要教训一旁的沐照寒。
这安心郡主行事如此跋扈,沐照寒心中本也不喜,更何况与谢家人有关,神色间更是冷上两分。
便索性站定了,抬手拦住了裴安心,淡声道,“万宝楼在帝京多少有些脸面,安心郡主看来也是体面人,若是传出去强取豪夺仗势欺人的名声,想来难堪的是郡主的门楣。”
裴嘉鱼见裴安心竟还意图伤人,神色愈发鄙夷,“裴素约,你不过是裴氏庶女,我瞧着姑母的面上,不屑与你为难,你若是再欺人太甚,我便是当街打杀于你,亦是做得出来。”
那裴安心竟一时不敢再辩。
裴嘉鱼护着沐照寒一道离开,也不管身后裴安心青红斑驳的脸色。狸奴与玉拂跟在后头,悄悄觑了一眼安心郡主的脸色,见她气急败坏地将余下那件紫色锦裙撕扯在地上,皆是偷偷一笑。
“沐姐姐。”
“嗯?”
“我方才见你的模样,怎么学的像那宣王爷似的!”
沐照寒怔了怔,笑着回了句,“整天在胡想些什么。”
裴嘉鱼堵了一回裴安心,心情正好,也不在意方才的问话,径直出了万宝楼的大门,作声要将狸奴与玉拂先行遣回王府,狸奴委委屈屈地扁了扁嘴,也不应她。
玉拂是跟着沐照寒出来的,见裴嘉鱼有意遣开,便向她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沐照寒瞧了瞧裴嘉鱼一副神秘又恳求的模样,便笑着向玉拂道,“与狸奴一道先回去罢,我与嘉鱼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玉拂温和的应道,“姑娘万事小心。”
裴嘉鱼连忙将狸奴塞给了玉拂,欢欢喜喜地带着沐照寒绕过了几条街巷,来到一处绮丽楼阁,未进得门槛便已有香风轻送,并没有瞧见牌匾,沐照寒心想大约是哪一处的后门。
“裴六,你来迟了!”
清朗的笑声在门后头响起,陆绎推门而出,依然是那一日见到的英朗少年,璀璨模样一如朝阳。
沐照寒沉默了片刻,见陆绎向她招呼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沐姑娘也在。”
“旭王殿下。”
缘是陆绎相请,说是绿澜院有个姑娘新学了一首南曲,在帝京很受追捧,便邀裴嘉鱼一道来欣赏。
绿澜院,听名字大约是哪一处的勾栏,沐照寒瞧了瞧裴嘉鱼那兴致勃勃的模样,心想这二位,果真是帝京的混世魔王,小祖宗了。
陆绎行事出格,却是个有心的,毕竟顾及着裴嘉鱼郡主的名声,只从后门悄悄将人接进来,又去了一头隐秘的清风小筑,与前头那些声色犬马都隔绝了开来。
一方小筑,一点清风,衬了两个混世魔王,竟也从意趣处,显出几分不俗的雅致来。
沐照寒也不是迂腐之人,瞧了嘉鱼这样贪玩脾性,心里平白生出了两分纵容出来。
裴嘉鱼与陆绎正在说话间,忽听得几声信手续续之音自风中送来,再听时,已是轻弹慢拨,声声缓调,自有千万种旖旎与温柔。
却在不经意间拨动了沐照寒心底隐秘的晦暗,她抬起头,想要寻找那道声音的来源,只能瞧见清风拂动的白色帐帘,徒给人许多的寂寥之感。
已是久不闻南音,她在心中轻声道。
陆绎靠在椅上,半枕着脑袋,眯眼听了半晌,渐渐沾染了一些自在的笑意,缓缓道,“裴六,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如今觉得若是这半日便是余生了,似是也不算太差。”
裴嘉鱼撑着下颌,她其实并不能听得懂这些南北曲调,只觉得新鲜罢了,听闻陆绎这样说来,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论起斗鸡走狗,纨绔子弟,你陆七敢说第二,帝京哪一个敢说第一。”
陆绎摇了摇脑袋,“可不是你家那混世魔王裴老五么,你们老五也忒黑心,李琅玉这么点事,竟不惜找人来我府中扮厉鬼唬人,害的我那旭王府鸡飞狗跳了好些时日,你说可气不可气?”
“为了那李琅玉,鱼儿逼我喝了这么多碗苦药,陆绎,你若再存心挑事,下一次可不是鸡飞狗跳这么简单了。”
慵懒又洒拓的声音从陆绎背后缓缓地响起,吓得他整个人寒毛直竖,跳起来叫道,“裴裴裴…裴五!”
沐照寒从思规中转出来,见到果然是裴贞来了,后头还跟着裴贺一起,瞧着陆绎的目光不太友善。
裴嘉鱼有些扫兴地叹了口气,“三哥,裴五。”
裴贞似笑非笑地打量了陆绎片刻,将裴嘉鱼提起来,按到了自己的身边,方才教训道,“若是要听小曲,和五哥说了自然带你去听,和那些污七八糟的人厮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陆绎闻言啧了一声,污七八糟的人?
又不敢跟裴贞争辩,心想放眼这帝京,怕是连他的天子二哥也辩不过裴贞这人的口才,叹了口气,暗认了一声哉。
倒是裴嘉鱼乐得笑了起来,瞅了有些委屈的陆绎一眼,“是是是,那咱们回府罢。”
沐照寒心想怎得裴三也一道来了,莫非是新帝已然回宫了?
一直到众人走出绿澜院的门口,那如珠如玉的拨弹之声犹未绝耳,轻风微微,吹动了沐照寒的裙摆,她回过头,隔着门瞧了一眼绿澜院,她想那个曲子,弹得真是好听。
与绿澜院相隔了半个街道的茶楼之上,余了半盏尚温的茶水,映照了微微倾斜的天空。
原本浅淡的日光不知何时已然消弭,她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风雨将至。
终于要变天了,沐照寒这样想。
青阳急切道:“我,我也可以陪着大人。”
李妈妈摸摸她的脑袋:“你才多大,况且你还能同她成亲生娃娃不成?”
青阳低着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脸涨得通红,一甩手跑了出去。
她偷偷跟在陆清规后面,快到大门口时,他却忽的回了头,对她的躲藏处笑道:“可有什么事?”
青阳心里咯噔一下,躲在墙边不语。
陆清规见她不愿同自己说话,也不再强求,转身出了府门。
青阳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的嘟囔了句:“臭狐狸精!”
第 116 章 红绳
时至傍晚,刑部的书吏官揉着腰起身,将旁边几位同僚整理好的勘验记录捧起,送到了一旁的书房中。
沐照寒正听左见山讲述白日里带人重新问询的口供,沈如琢接过书吏官手中的纸张,轻轻放在一旁。
“中间死的三人,皆是在尸身腐败后才发觉,,失踪多日,亲眷们都未曾寻过吗?”
“那三人,一个是退下来的卫指挥佥事,其父是前任太仆寺卿,说是伤退,实则不过受了些皮外伤,估摸着是吃不得军中的苦,想回京谋个好差事,死前赋闲在家,整日在风月场中厮混,经常几日见不到人,家眷便没有寻,最后是在枕月坊的池塘里发现的。”
木剑顶在沐照寒眉心,虚有不敢抬眼看面前森冷的目光,心里怕得要命,可还是颤抖着手握住木剑,在沐照寒眉心使劲戳了起来。
师祖说过,法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如果出了差错,他要倒霉一辈子的!
将沐照寒眉心扎得通红后,虚有挥动袖摆,张开步子,围着木台舞动。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沐照寒深吸口气,额头青筋直跳。
这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设计的法事!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就连半大的孩童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虚有的动作。
胖子灵活的身躯在木台上跳跃着,小小的木剑在他手上挥舞,嘴里唱着些晦涩的调子。
不像做法事,倒更像唱大戏的。
两圈过后,虚有舞回沐照寒身边,单脚点地,一个跳跃转身,再次将木剑指向沐照寒的眉心:“退!”
沐照寒站着不动,凝视虚有,眼里没有一丝感情。
虚有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再次喝道:
“退!”
“退!”
木剑一再戳中眉心,沐照寒终于收到了和尚的暗示。
台下村民都睁大了眼,见沐照寒像是真的被驱魂了一样,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捂着头蹲下身来。
虚有一拧手腕,将木剑收回袖口。
长达一炷香的煎熬终于结束。
何文才目不转瞬地盯着台上,静静等待药性发挥作用。
可事与愿违,沐照寒既没有突发心疾,死在台上,也没有药性发作,神色癫狂。
她站起身来,开口,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陈伯……您的腿可好些了?”
台下人顿时哗然,何文才僵在原地。
他连连摇头,心里连连否定:不可能……这不可能……
县民们惊恐万分,顿时四散开来。这一觉睡了许久,久到沐照寒忘了眼下危急的处境,忘了生死,忘了亲故。
一路走马观花,就在她快要忘记自己是谁时。
一声低低的呜咽传入了她的脑海。
紧接着出现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接一声,呜咽变成了哭嚎、哀叫,似海浪般向她扑来。
陆遭一片黑,喧天哭嚎声几乎将她淹没。
沐照寒被一涛涛声浪拍倒在地,哭声压着她,怎么也爬不起来。
沐照寒费力睁眼,可身边只有无尽黑暗。
她伸手,想挥开缠着自己的声浪。
“咚!”
指关节剧痛,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
稍许,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低语声。
眼前仍是一片黑,手上的疼痛缓慢消散。
沐照寒的感官渐渐回笼,她忽然发现自己是躺着的。
沐照寒抬手,探向身前,触及撞疼她的“罪魁祸首”。
指下纹路粗糙,似乎是一块木板。
她抬手敲了两下。
“咚咚”两声,证实了她的猜想。
最后一点低语声都没有了,陆遭陷入死寂,她试着推动木板,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小得可怜。
沐照寒抬起双脚,抵住木板,反手在身后借力,腰部带动臀腿,用力一蹬。
“哗——”
木板顺着腿上的力量滑了出去。
她借势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正午的太阳格外霸道。
沐照寒被晃得眯起眼,久久不能适应。
刺目的白光渐渐温和下来。
沐照寒方能视物,睁眼,便与四陆一圈瞪圆了的眼睛对上。
脚下的长方盒子乌黑。
她站在棺材里。
而棺材边,百十来个县民拥簇着,正目睹这一幕。
“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真的鬼上身?”
“别慌别慌,虚有大师还在这呢!”
虚有抱着铜钵,冷汗跟着往下掉,心道:不愧是师姑奶奶,就是神通广大。
沐照寒唇角微
弯,昔年女扮男装,帮陆桓四处笼络人心时,她学过腹语。
陆桓薄情寡义不值得她一片真心,可学到身上的就是真本事,阴阳差错下,也是帮了大忙。
人群嘈杂,一边的杵拐老人却红了眼眶,几个踉跄上前:“大人……晋大人是你吗?”
县民们都沉默下来,不敢置信地看向台上的沐照寒。
沐照寒继续道:“当初说要替您筹药钱,未想却出了变故……”
话没说完,沐照寒转头,幽幽盯向何文才。
“文才啊……你害的我好苦……”
何文才顿时大惊失色,他指着沐照寒,歇斯底里:“你到底是谁!”
男子的声线虚无缥缈:“十五年啊……你我共事十五年……我待你如亲弟一般,当年那碗肉粥你不记得了吗……你为何如此害我……”
何文才已经彻底崩溃,他跪倒地,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当年何文才初到齐州,水土不服,连连高烧数日,就连州里的大夫都说是没救了,是当时的晋文平贴身照料,才慢慢好转。
十五年过去,此事只有他和晋文平知道,难道晋文平真的是冤魂不宁?
何文才想起昨日沐照寒站在衙门里背律法的模样,实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难道是晋文平回来了?
恐惧战胜理智,他扑到沐照寒脚边,颤抖着抓住她的衣摆:“晋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成心要害你的……是他们逼我的……”
沐照寒睨着脚边吓破胆的男人,只怕他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世上会有人三十年如一日地记录自己的言行举止。
老实说,当沐照寒从晋文平书房里翻出那一箱子行述录时,心里是震撼的。
从刚开始习字,到入狱前写给晋岚的绝笔信。
三十年来,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陈列其上。
景阳县的每一桩案件,每一户人家,都被这位知县留在笔下,记在心里。
可就是这样一位知县,竟被扣上贪污受贿的帽子,冤死于狱中,甚至落了个无后而终的下场。
这到底是怎样的世道?官差来晋府敲门时,沐照寒正好将晋文平留在家中的公文全部看完。
结合来时县民的话,她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已经有所了解。
总的来说,家破人亡。
父亲被诬陷下狱,案子还未查清便自裁而死。
母亲四处奔走求情,不想被州府缉拿,不到半月便病死狱中。
只留下一个孤女,在这院子里无依无靠。
沐照寒走出房间,到院中开门。
虽是称为晋府,可也不过是个破败院子。
晋文平为官清廉,领的俸禄堪堪够一家三口的衣食,更遑论……晋岚还有心疾。
吞下一粒保心丸,沐照寒晃了晃空荡荡的瓶子,心下懊恼,方才不该拿出一颗出来打何文才穴道。
门再次被敲响,沐照寒搬下门闩,拉开大门,冷眼看着屋外三人。
三名官差紧紧依靠在一起,后边二人埋着头,不敢看她。
为首的许四颇为紧张地抬抬唇角:“晋小姐……何大人传你进衙门。”
沐照寒挑眉,抬头望了眼头顶还未暗下的天空。
这何文才反应得挺快。
见沐照寒抬步,走了出来,三人皆是松了口气。
谁料沐照寒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他们,桂圆仁似眼珠子泛着凉意:“带路。”
许四现在是彻底信了什么“孟婆汤、奈何桥”的鬼话。
他甩开左右两条鼻涕虫,哆嗦着唇,低着脑袋就往衙门走,也不管沐照寒跟不跟得上。
后边两名官差欲哭无泪,不敢将沐照寒甩在身后,只好跟在她身边。
县民们都明白过来,顿时群情激愤,叫嚣着冲上木台。
“果然是你这个狗官!害死了晋大人!”
“我就知道晋大人是被诬陷的!”
“做了如此下作的事,你竟还有脸在景阳升堂开案!”
“绑了他!送到州府去!为晋大人正名!”
何文才在地上翻滚,被打得鼻青脸肿,他隔着人群瞥见了沐照寒,忽地一抹寒意涌上心头。
她不是晋文平,更不是晋岚。
晋氏一家心软似庙里的泥菩萨。
断然不会眼见着县民使用暴力而无动于衷。
他挣扎着向沐照寒挪去,不明白,不过短短一日,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你到底是谁……”
沐照寒没有回答,只淡漠地看着他痛苦地扭动身躯。
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是谁。
也许何文才一开始就猜中了,她就是恶鬼。
故人已去,做什么都弥补不了过去,沐照寒不知自己重回世间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有她对陆桓的仇恨。
“我家先生不会来梦里打我,用不着系。”
陆清规委委屈屈道:“杨阁老偏疼大人,自然舍不得打你,但我怕他来梦里打我。”
沐照寒沉默片刻,还是将手伸了进去。
他系得很慢,沐照寒等得有些不耐烦,威胁道:“你便是讨好我,我也一样要查清楚。”
“一切从心,怎么算讨好呢。”陆清规缓缓握住她的手,“我便等大人查清真相,还我清白,早日放我出这牢笼。”
第 117 章 表小姐
沐照寒离开屋子时,崇明正慌张的拿起水盆,面上是压抑不住的慌乱,一看便知方才偷听了。
见她出来,更是站都不知如何站,结巴半天才吐出句:“夫人好。”
话刚出口,额头便被被剑柄敲了一下:“什么夫人,再胡言乱语,将你舌头割了。”
崇明忙捂住嘴巴,转身跑回了屋中。
沐照寒见房门被关上,才抬起手臂看腕上的红绳,陆清规将那红绳打了几个精巧的结,十分漂亮,而自己不过给他系了个死扣。
她本想重新帮他系的好看些,但他说这红绳需得大婚前才能解开,几句话的功夫,又开始讨要起名分来。
“见过掌使大人。”
沐照寒闻声看去,竟是冯柒。
她笑道:“好久不见了,冯副使。”
冯柒深深揖了一礼:“属下接了个急差,大人当时还在青云县,未来得及禀报,望大人见谅。”
沐照寒看着浓重的夜色,静默片刻道:“无妨,冯副使当下可还有旁的事?”
“没有,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她解下腰间的天子剑递给他:“能否送我回公主府?”
“啪!”翌日午后。
景阳县郊外,沐照寒站在一处木台上,陆遭扬起四面彩旗,县民们围着木台交头接耳。
不远处,虚有手里捧着根小小木剑,闭着眼,心里不断默念“师祖保佑”。
“大师!”何文才招呼虚有:“什么时候开始啊。”
这一刻终究还是到了,虚有绝望地睁开双眼,偷偷瞟一眼台子上那个阴恻恻的身影,叹息一声:“来了来了。”
虚有脚步沉重地登上木台,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钵,深吸一口气,开启法事。
他先燃起一张黄符,置于白瓷碗中。
身后沐照寒挑眉,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和尚做法也燃符纸、喝符灰水么?
可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虚有扯着陆清规的手就往沐照寒的方向去,嘴里念叨着:“师姑奶奶神通广大,定能治好师祖你……”
见着二人靠近,沐照寒警惕地从驴车上站起来。
“师姑奶奶!您看看,这是谁!”
虚有脸上洋溢着笑容,似在邀功。
沐照寒的目光在虚有和陆清规身上来回切换。
他应该是谁?
陆清规看着沐照寒的眼光也诡异起来。
什么奶奶?
半晌无言,只有远处树荫下的鸟叫声不断。
县民们也被这一变故惊得说不出话。
“这是您师兄啊!”虚有急得一拍大腿,“你们这是多久没见了,怎么连同门都不认得了!”
沐照寒想起了“三清真人”。
一瞬间,所有的事都有了解释。
这和尚不是走火入魔,是被人忽悠瘸了。
陆清规尴尬地咳了两声,假笑着看向沐照寒:“师妹?好久不见?”
沐照寒皮笑肉不笑:“好久不见。”
她饮下符水,将台下何文才兴奋的神情收入眼底。
一边的虚有则忽然敲起铜钵,开始念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和尚围绕沐照寒转圈敲钵,口中念念有词,却始终不敢和沐照寒对视。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沐照寒垂着的眼眸忽地抬起,心里浮上疑问。
这不是《清静经》?
为什么和尚做法事要念道教经文?
虚有语速飞快,只想尽早结束这场法事。
木台上的氛围诡异得可怕,台下人皆是眼神迷离,不知所云。
除了何文才,他眼里闪烁着信仰的光辉。
“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最后一遍念完,虚有松了口气,台下县民们也都从神游中清醒过来。
只有何文才异常兴奋,赞叹道:“余此一生,能亲眼目睹虚有大师做法事,实为幸也!”
而台上,虚有瞧了眼铜钵里的水,又瞧了眼沐照寒,许久没有下一步,心里煎熬不已,面上纠结万分。
沐照寒看着他的动作,没看出他想干什么。
现在她也摸不定这法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了。
现在虚有就算掏把剑出来跳大神。
也不足为奇。
没提前核对下法事流程,是她失策。
“哗!”
半钵的水蓦然泼在沐照寒脸上。
她躲之不及,面上一凉,闭眼后又当头挨了一棒。
头顶隐隐作痛,耳边嗡鸣不断,沐照寒捂着脑袋。
睁眼,便看见虚有拿着把一掌长的小木剑。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沐照寒心头。
“……”
沐照寒一脚方迈入衙门,就听得案上惊堂木乍响,将她身后官差惊得一跳。
何文才衣冠端正,换了身崭新的官服:“大胆妖女!竟敢在我景阳县境内装神弄鬼!”
沐照寒未语,慢步走入堂中,两列官差握着木杖“威武”起来。
沐照寒沉默,等着他们的动静整完,才缓缓开口:
“官非正印,不受民词。”
堂下声音轻缓,说出的话却让堂上人听不明白。
何文才皱眉,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一旁的师爷抬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沐照寒一眼。
沐照寒抬头盯着何文才头顶的乌纱帽:“依我朝律例,审理狱讼是县令职责,新任县令未到任,何大人您是景阳县丞,无权升堂判案,若有违例,当罚十杖。”
堂前静得可怕,官差们皆低头交换眼神。
晋文平入狱不过半年,何文才已经升了两百次堂,大事小事都要拍一拍惊堂木过过瘾。
若案此例,怕是锤得肉泥起劲了都罚不完。
何文才惊疑不定,转而愈加愤怒:“你休得在此鬼话连篇!我朝律例何时有这一条了!”
一旁的师爷脑袋越沉越低,藏在阴影里,恨不得钻个洞溜走,可偏偏有人不让他躲。
“要不您问问师爷?”
沐照寒笑意盈盈,望向角落里的师爷:“刻意编造大延律法,可是要罚二十杖呢。”
沐照寒的话虽是在为自己辩解,可师爷却听出她话里的警告意味。
他擦了下鬓边莫须有的汗:“确有此条例,是建昭元年新增的。”
何文才眉毛几乎要拧在一处:“本官十五年前就上任了,这新律本官不知。”
沐照寒顿住,抬头,故作惊讶:“您是说您是前朝官,不事新朝主,是么?”
这罪名可大了,就连一旁的记事官都停下笔来。
“你!”何文才握着惊堂木的手高高扬起,可还没拍下,他又想起沐照寒说的话。
他收回手,拍案而起,冲到记事官边上。
确定记事官没记录在案后,何文才回身瞪向沐照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攀污本官!来人!”
四陆官差无人敢动,何文才气急败坏。
沐照寒开口:“当今陛下推崇以律法代替吏治,您作为臣子,却说自己不知新律,还口出狂言,说自己在前朝便任官,这不是在藐视天子?”
“你这是恶意曲解本官!”
何文才顿时如鲠在喉,转头盯住提笔的记事官,怒喝:“不准记!”
记事官讪讪收回笔尖。
何文才平复几番呼吸才冷静下来,想起“正事”:“本官瞧你是鬼上身了,才会说这些胡话。”
被沐照寒带偏的场面终于拉回来。
“正好这两日虚有大师来了县里,你既说自己是在地府走了一遭,不如就请他替你驱驱邪。”
沐照寒这才注意到门后的躺椅上睡得正香的胖和尚。
虚有被人拍醒,迷瞪着眼环顾堂前,目光定在沐照寒身上:“就是她啊。”
他摇摇晃晃地凑到沐照寒边上,抬起手装模做样地点两下:“确是有些中邪的迹象,做场法事就好了。”
一股酒味扑鼻而来,沐照寒微微蹙眉,向后靠。
何文才喜笑颜开,顺着商量好的话继续讲:“那还请大师现在……”
“只怕不行。”虚有站起身来,打断何文才,摸摸肚子,高深莫测:“既是正午附身,那附在她身上的鬼定不是寻常鬼,乃是千年厉鬼,等闲法事驱不了,还需要布置法场。”
何文才的笑容僵在脸上,心知他这是坐地起价:“您看这法场需要……”
和尚抬手,比了个五。
沐照寒瞥见何文才脸色铁青,心底一声嗤笑,不阴不阳地开口:“何大人可真阔绰。”
谁料何文才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他强压眼底怒火:“十两,多的权当您的辛苦费,能否托您今日就将这鬼驱了。”
虚有收了银子,看了看天色,见月明星稀,已是入夜,他再次开口:“不行。”
何文才手发抖,几乎破功:“怎么又不行?”
虚有向衙门外走去:“贫僧师门,法事共有三不做,日上三杆前不做,日落后不做,还有饭点不做,师祖规训,贫僧实不敢违啊。”
沐照寒仔细观赏了下何文才青黑的脸,眼底浮出一抹笑来:“看来今日法事是做不成了,何大人,我先回府了?”
语罢,也不等何文才开口,便径直离开。
堂前皆是沉默,没人敢看何文才脸色。
而沐照寒出了衙门,却没有回晋府。
“姑娘脖子上的玉坠通透似水,世间少有,像极了许多年前陛下赏给姨丈的那枚玉髓,姨丈怕惹人红眼,没敢收,陛下便送给了皇后娘娘,后来承安侯进京,又转赠给他了。”
沐照寒这才发现方才动作太大,本放在衣襟中的玉坠掉了出来,她边暗骂陆清规竟敢将贵重到能被人一眼认出的东西随手送给自己,边装作不经意的将其放了回去。
“我不是什么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她起身对李樾漓微微欠身,“誓心阁执令使,沐照寒。”
“啊,是你。”
她笑问:“你知道我?”
李樾漓点头:“我听姨丈提过你。”
“庆王爷说我什么?”
“姨丈说,您是个不安分的,早晚要将大岳折腾死。”李樾漓说罢,又忙接了句,“您别恼,姨丈他看谁都不安分,表哥与世家公子来往,他也说他不安分。”
沐照寒闻言,问道:“二世子同庆王爷的关系不好?”
“表哥一直想谋个官做,但姨丈不许,他二人便时常争吵,可大世子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姨丈又嫌他,这府上,没人能顺他的心意。”
她颔首,正欲询问案发当天的事儿,却听到了敲门声:“表小姐,您快出来,王妃和世子爷回来了。”
沐照寒止住话头,转身翻出窗子,回眸道:“若王妃赶你出门,你便来誓心阁寻我,我可暂且给你口饭吃。”
第 118 章 旧案
“现下什么时辰?”沐照寒蹲在树上,看王妃和世子被簇拥着进了内宅,低声询问道。
冯柒抬头看了看月亮:“回大人,应是将将才过丑时吧。”
她疑惑道:“这个时辰能出宫?”
“可以,但需得有皇上或皇后的手谕。”
“跟上去看看。”
冯柒明明记得她旧伤未愈,又被自己不小心震伤了,可这么一会儿又活蹦乱跳的,身子骨真不是一般的好。
眼见她利落的跃上一旁的屋檐,无奈追了上去。
“哐当!”
沐照寒骤然松手,实木窗户重重砸在黑衣人手背。
黑衣人双手吃痛,差一点从三楼摔下去。
他怒不可遏,掀窗而起,飞身窜进房内。
可迎接他的,是陆清规的飞踹。
沐照寒向后跑开,躲到床下。
黑衣人被踹翻在地。
陆清规回头,满眼的不可思议:“你不是说不用保护?”
先前看沐照寒赶他走,他还以为这小丫头会有什么高招,结果现在居然躲到床底下去了?
沐照寒挑眉,没回答陆清规。
若陆清规不在,她自有别的法子解决刺客,但如今陆清规在这,她是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反正看这人一身牛劲使不完,她的计划被扰乱了,他也别想闲着!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黑衣人拍地而起,腰间软剑如水,荡漾的白光在地面滑过。
陆清规挥袖格开剑招,翻身躲到桌后。
一时形势逆转,长剑如鞭,抽得陆清规连连躲闪。
沐照寒嘲笑:“瞧你雄心壮志的,赖在我房里不肯走,我还以为多大能耐,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保护人?”
陆清规回头,咬牙切齿:“你先从床底下钻出来再说话。”
眼前人看着招式混乱,实则滑如泥鳅。
黑衣人数次杀招都碰不到陆清规,已经恼火至极,见二人还有闲心对话,顿时暴怒。
剑锋似水蛇扭转,就向沐照寒袭来。
沐照寒躲也不躲,就在床底下龟缩着看陆清规。
“铛!”拾阶而上,沐照寒望着风凌的背影,不明白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剑客落魄成这样。
她当年创立凌风阁一事,陆桓并不知情,也应当没有皇帝清算的可能。
推开门,沐照寒皱眉,踢开脚边的酒瓶。
她忍不住教训道:“这屋子这么乱,也好意思待客。”
风凌脚步一顿,回头,却看见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脸嫌弃地看着屋内,就差没伸手捂鼻子了。
他冷笑着开口:“这世上能教训老子的都死绝了,你算老几?”
一想到风乐倾暗地里收徒,都不愿意回来见他,风凌看沐照寒的眼神愈发不友善:“她要你带什么话?”
风凌宁愿相信风乐倾是嫌他烦了,想甩掉他这个累赘,也不愿意相信她是死了。
沐照寒没有回答风凌的话,找了张凳子坐下:“先解决我的问题。”
风凌回身,怒视沐照寒:“你什么意思!”
沐照寒无视眼前人的愤怒,自顾自地倒茶,施施然道:“我的问题不解决,你别想知道她的一点消息。”
“你在威胁我?”风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左右环顾,恨不得抽把剑出来刀了沐照寒。
沐照寒吹吹茶盏中莫须有的热气,饮下:“凌风阁为什么要接暗杀生意?你很缺钱?”
“关你屁事。”
沐照寒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跳:“刀都架到我脖子上了,还不关我事?”
风凌冷哼,不做回答。
沐照寒继续问:“贺家给了你多少好处?”
风凌嗤笑一声,斜靠在榻上:“儿子帮老爹做事,还需要好处吗?”
“你认贺家人做爹?谁?贺玄义吗?”
沐照寒惊讶,眼都瞪圆了,愈发不明白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她痛心疾首,道:“为何要认贼作父啊……”
风凌呼吸一滞,顿时坐起身来,满脸阴沉地盯着沐照寒:“你才是贺玄义儿子!贺坤是老子亲爹!”
沐照寒想起当年捡到风凌时的模样,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只当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未成想竟是贺坤的儿子。
她笑容讥诮:“你不说你家人不要你吗?怎的又跑回去?”
风凌抬头,眼神狐疑:“你怎么知道我说过这话?”
沐照寒理直气壮:“师父告诉我的。”
未料风凌却笑了,他和善许多,走到桌边坐下,笑容殷切:“她经常跟你提起我?”
“嗯。”沐照寒不假思索地点头,“你和凌风阁的事,师父都告诉我了。”
“那她这些年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
沐照寒无奈,一声叹息:“因为她死了。”
“不可能。”风凌这回倒是没有情绪激动,他摆摆手,“当年三门追杀,百十个杀手都伤不了她,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杀她?是她教你这么说的吧?就因为那封信?”
沐照寒疑惑,将记忆悉数过了一遍,也没想起风凌给她写过信,这人是个武痴,不怎么爱读书写字。
“什么信?”
风凌面上一僵,而后不自然地开口:“没……没什么信。”
沐照寒见他不欲多言,也懒得追问什么,将话题引开:“贺坤要你杀我的原因你知道吗?”
风凌此时已是配合许多,他冷笑着开口:“这不是怕贺老二的生意败露?”
沐照寒满脸凝重地看向风凌:“你知道?那你还要帮他?”
见眼前小丫头神情严肃,与当年的风乐倾如出一辙,风凌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当年挨骂的时候。
“发什么呆呢?”
风凌思绪被拉回,他仓皇低头,声音低落:“也是没办法,我娘还在人手里。”
沐照寒看着风凌头顶歪斜的玉冠,强忍着没伸手去扶正,沉默了半晌,开口道:“行吧,那拿我去换。”
风凌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沐照寒:“你说什么?”
沐照寒起身,拍拍衣袖:“帮个忙,带我去贺府,我换你娘出来。”
茶盏应声而碎,黑衣人手臂一麻,失了力道,水剑歪向床帐。
“嗤啦——”
布帛破裂,沐照寒开口。当晚,州府衙门。
贺玄义一身放衙,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你听说了吗?贺家四公子这段时间总回贺家呢。”
贺玄义睁眼。
“贺老爷说是要分家产给他呢。”
“这么个外室生的,也能继承家产?”
“说是要将他记在何老夫人名下,认他做嫡子呢……”
“不对不对,是要抬那外室做平妻!”
“停!”
贺玄义一把推开车帘,看向车旁几人,眼神阴沉:“你们从何处听得这等谣言?”
那几人顿时被吓得不轻,脚底抹油,做鸟兽散开,不敢回贺玄义的话。
一旁的车夫瑟瑟发抖,不敢看贺玄义的眼神。
贺玄义强忍怒气,一把甩下门帘,坐回车内。
“回老宅。”
车轱辘声响起,车夫握着绳,心想:今日贺府定是要有好一番风暴。
“这钱你赔。”
陆清规收回扔茶盏的手,暗道自己就不该救这死丫头。
黑衣人起身,回头瞪向陆清规。
沐照寒躲在床底,软剑伤不到她,只能先从这个道士入手。
陆清规耸肩:“你别看我,去抓她,这次我绝不拦着你。”
可黑衣人不信,他跟一路了,这两人分明是一伙的!
他抬剑向陆清规扑去,再次出招。
可陆清规始终不愿跟他正面交锋,只一味地躲闪。
偏偏他还抓不到他!
床下的沐照寒看着二人身法,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
道士有意隐藏武功路数,她看不出什么来。
可另一位……
沐照寒看着黑衣人手上的水剑,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凌风阁何时开始接暗杀生意了?
“哐!”
木桌被掀翻,二人打得激烈,谁也没有注意到,床底下的人爬出来了。
黑衣人此时已经忘了自己的任务目标是谁了,只想将陆清规千刀万剐。
内力上涌,水剑如风扫向陆清规。
陆清规照旧向后掠去,却忽然觉得后背一凉。
他回头,一只圆凳带着罡风凌空而下。
“咚!”
“你……”陆清规捂着头,瞪圆了眼,指着沐照寒的手都在颤抖,“师妹你好狠的心……”
话没说完,陆清规轰然倒下,留下黑衣人与沐照寒面面相觑。
左见山疑惑道:“冤魂索命的案子,大人不是不打算管了吗?”
她扔给左见山一块枣花糕:“庆王和他那二世子,皆与晋王交好,刑部现在也是晋王的,他们自己人查自己人,比我这个外人有分寸,我们等着便是。”
左见山低头咬了一口,便听她问道:“好吃吗,长公主从江南请来的厨子做的,我这些年在外头,总想着这一口。”
他重重点了点头,笑道:“大人似是与初回京中时,大不相同了。”
沐照寒问道:“有何不同?”
“大人从前,揪住一点线索便要追查到底,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根本不计后果。”左见山苦笑道,“不瞒大人,那时我看您那副模样,总觉您是走不远的,甚至后悔自己押错了宝,一边处心积虑的讨好您,一边琢磨着另寻良主了。”
“我知道,那日我们在地穴处被神木侯府的府兵围杀,死了那么多誓心卫,你却几乎没受一点伤,我便猜出你的心思了。”
这个回答让左见山颇为诧异,他睁大眼睛道:“那您为何还要提拔我?”
“知道你是左伯父的儿子后,我已打定主意,只要你不拿刀捅我,我便尽力帮你。”她笑着将卷宗码放好,“你带回丁妙妩那日,我便同你说了,用不着为我花这些心思,好了,将这些送回江海司去吧。”
第 119 章 梁易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左见山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个模样伶俐,穿着江海司衣裳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一进屋,便深深见了一礼:“江海司书吏薛奕,见过掌史大人,您托小的办的事,已妥了,特来回禀。”
沐照寒放下画叉的笔,笑道:“左见山说需得几天,怎的今日便来回了?”
薛奕托着一卷纸恭敬道:“原是需些时日的,但小的领了大人的赏,不敢怠慢,匀了些给手下人拿去吃酒,他们得了好处,自然殷勤,熬了个大夜,今个儿一早便给小的送来了,小的担心杂乱,大人瞧着不便,又整理一番,才耽搁到这个时辰。”
左见山拿过放在沐照寒案上,她打开略看一眼道:“坐下说吧。”
如果她不帮这女孩,这女孩今晚将死得无比痛苦和屈辱。
不就给个痛快么?多大点事?
陆清规不动声色地扫视车内一圈,见无人注意这边,便伸出手来,去那女孩的脖颈上摸了摸。
指尖传来温暖柔嫩的触感,这让陆清规动作稍微顿了顿,但女孩闭上的眼睛和眼角滑下的泪却又无声地催促着她继续。
她最终循着颈动脉找到了那一点,重重地按了下去,不过几秒,那女孩就无声息了。
看着女孩终于得到解脱的容颜,陆清规心中毫无波澜。也不知被扛着走了多久,就在陆清规从激动中冷静下来,开始为自己这短暂的一生默默点蜡的时候,周身一暖,她居然被抬进了一处带地龙的屋子。
然而这也并没有让她的境遇有所改善。从四名卫士手上下来后,她就被绑在了一张硬板床上,而且是五花大绑。
陆清规一双眼睛四处乱瞟,发现这屋子窗户都用厚棉布严严实实地封住,屋里空旷得很,除了这张床旁边还有一张桌子,桌上点了一盏灯,放着许多瓶瓶罐罐还有几把怪模怪样的刀子。屋里空气闷热干燥,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她紧张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特么的这就要上刀子了么?问题是她哪有东西给他们割啊?
没东西割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虽然她上辈子这辈子都没什么羞耻心,可也不代表她愿意被几个陌生人脱裤子啊。
她用力挣了挣,绳子绑得很牢,根本没机会挣脱。焦急慌张之下,她额上很快冒出一层细汗。
这会儿什么忌急忌乱什么谋定后动都抛爪哇国去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形势永远比人强,当命运不想跟你讲理的时候,你人再聪明也没用。上位者轻飘飘一句话,立马叫你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其实如她这般出身,若是个男的,进宫做太监也没什么不好,就算是蝼蚁,那也是金字塔尖上的蝼蚁,一不小心混个九千岁当当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是个女人!就她现在这瘦猴般的长相,进宫当宫女怕都够呛。
早知道还不如在半路逃了呢。可谁又能料到阚二那个憨货都好端端地去鹿苑养狗去了,她就会被抓来当太监呢?特么的养鸡不如养狗,活生生的行业歧视!
陆清规正胡思乱想,冷不防头顶无声无息地冒出三张脸来,好在陆清规嘴里塞了布,否则准被吓得尖叫。
“又是个不老实的,哼!”其中那个年纪稍长的长脸太监道。
“师父,魏公公说不给他用大麻汤。”旁边一个年纪稍轻的说。
“他说不用就不用?这小子若胡乱挣扎,割坏了还不是怨咱们?去取大麻汤来。”长脸太监阴恻恻道。
“唔唔唔!”陆清规满头大汗地挣扎。
这会儿长脸太监也不怕她出幺蛾子了,就拿了她嘴里的布。
“公公,您饶我这遭,下半辈子我给您做牛做马。”陆清规道。
长脸太监冷笑:“杂家是下贱人,不配你给做牛做马,你呀,还是老老实实进宫做牛做马吧。”
陆清规狂躁:“我不能进宫做太监!!”
“既然被送到这儿了,想必在外头也是无钱无势,留着那玩意儿也娶不着婆娘的,还不如割了一了百了六根清净。”长脸太监道。
陆清规刚想豁出去挑明自己的女人身份,大麻汤端来了,长脸太监也不想再听她说话,直接道:“捏开他的嘴!”
一名太监上来一把钳住她腮帮子,陆清规还没反应过来便觉一阵剧痛,被迫张开了嘴,眼看那碗黑乎乎的药就要往她嘴里倒,她瞪大了眼刚想扭头躲避,不料另一名太监眼疾手快地一正她的头,然后那碗药便尽数灌进了她嘴里。
陆清规昏过去之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特么的灌什么大麻汤?用水不行么?反正都是被呛昏的。
醒过来时,耳边一片鬼哭狼嚎。陆清规扭头看看,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偌大的屋内还有十几张这样的木板床,床上的少年都张着嘴在那儿嚎呢。
她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只觉得身下一阵阵发凉,忍不住撑起身子朝下面一看,擦!她竟然穿了个开裆裤,裆部就搭了块白布!她一起身,那块白布当时就滑了下去,她急忙伸手扯住。这么一动才发现原来自己里头还穿了件亵裤。
耳边一静。
她扭过脸一看,却见屋内的少年人人皆是这副打扮,而如今,刚才还在哀哀呼痛的少年们都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她看着他们裆部平坦一片,有些人的白布上还沾着些微血迹,顿时明了,这特么的是割完了。
在他们眼中,被切了那么大一嘟噜东西后,她居然还能坐起来,自然会吓到他们。
“哎哟,娘诶,痛死我了,救命啊!哎哟,哎哟!”她大声哀叫着躺了回去。
真太监们回了神,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呻吟起来。
陆清规心中却不平静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个女子,却被人浑水摸鱼地塞进了太监队伍。通过了净身房,以后她进了宫,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没人会怀疑她是个女子。
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一出,又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出?
陆清规从自己小时候一直捋到十四岁,也没发现自己有何特异之处值得什么人如此大费周章,于是只能从此番进宫事件的另一个关键人物身上找原因。
这个关键人物,就是如今的皇帝沐照寒。
一言蔽之,如果她不是潜邸的人,也不会被送上盛京。
说起沐照寒,就不得不提他的兄长沐渊,那可是龑朝的开国皇帝,英雄了得的人物!
上辈子她就是个人渣,重来一世,也没能让她活得更有人味。今天之事,于她而言,不过就是件闲事罢了。
中午时分,来给这女孩送食物的士兵发现了她的死亡。
本来马车里的人是没有午饭吃的,但这些常年处于饥渴状态的士兵希望这女孩能活久一些,所以独独给她送来了食物。
人活着时千好万好,死了不过废物一堆,连多放一刻的价值都没有。
陆清规透过车窗看着被扔到路旁的女孩的尸体,笃定她还是撑不过今夜。
这年头,任何食物都不会被浪费。人,本质上也是食物。
女孩被扔出去后,这车上又被塞上来四五个人,一下又挤得满满当当。
管闲事也不是完全没好处,陆清规心想,至少,多了一下午的暖和。
入夜时分,一行到了驿站。
官兵们自有好招待。
马车里的人都挤在一间屋子里,晚饭每人一个菜糠团子一碗看不见黍子的粥汤,饿不死就行了,不奢求吃饱。
陆清规虽是女儿身,但自小做男孩打扮,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长到十四岁还没来初潮,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只要不摸裆,没人能看出她其实是个女孩。
她大大咧咧地坐在一群男人中间啃菜团子,眼角余光瞄到与她同车的一个少年从门外解手回来,嘴角居然带着一点油光。
那也是个谨慎的,进门后目光快速地在屋里溜了一圈,重点在陆清规身上停了停,然后窝到角落去不动了。
陆清规心思一转,三两下把菜团子啃完,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众人大声道:“长夜漫漫,好生无聊,我来给大家讲个故事如何?”她声音脆脆的,还带着孩童式的雌雄莫辨,听在耳里委实不像是能讲出好故事的样子,故而众人兴致都不高。
唯有与她同车的一位名叫王二宝的少年答了句腔:“讲什么故事?”
陆清规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怎么样?想听么?”
旁边有人嗤之以鼻:“切,想升天何必有人得道?出去站上一夜,保管你升天。”
众人大笑。“御前听差。”
“我这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说的可是真人真事。这个得道之人,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鸡,是我,陆清规,在潜邸给陛下养斗鸡的。狗,是他,阚二,在潜邸给陛下养狗的。”陆清规拍着阚二的肩,朗声道。
众人一听,一骨碌爬起来,都围到陆清规和阚二身边,又惊又喜,问:“真的?你们两个以前都是陛下身边的人?”
陆清规不满道:“什么叫以前?以后难道就不是了?陛下专门派人把我和阚二接到宫中去,为的不就是让我俩继续伺候他……的鸡和狗么?”
“陛下长什么样?”
“你和陛下熟么?能说得上话么?”
“陛下脾气大么?爱杀人么?”
“狗我也会养,你能不能跟陛下说说,让我也去养狗啊?”
“没有啊,我猜的,他看着便像个风流的,身子被人看过有什么不正常……”话未说完,一个瓷杯便擦着她的脸颊划过,撞在背后的墙上,“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梁易水敛了笑,面上闪过一丝狠厉,抬脚踹在桌子上,沐照寒运劲接下,那本就破旧的木桌直接裂成了两半。
凌厉的掌风瞬间便到了她面前,沐照寒侧身让过,反扣住梁易水的手腕,却被她转身踢在腰上。
梁易水在军中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出招大开大合,招招都像在拼命,沐照寒借势后倒,双腿绊住对方的脚踝,她踉跄撞在一旁的柜子上,碗碟散落,尽数砸在梁易水头上,飞溅的碎屑划破了沐照寒的额角。
她不管不顾,趁着梁易水被砸得有些发蒙,趁机用手肘压住她的后腰,将她死死按在旁边的空地上,又拿起一块碎瓷片抵住她的后颈,冷声道:“别动!”
梁易水艰难的扭过头看她,大笑几声后缓缓道:“好凶啊,沐大人……”
第 120 章 二皇子
“给,金疮药。”梁易水将一个瓷瓶放在沐照寒面前。
她用帕子按着额角的伤口,暂且止住了血,淡淡道:“我不用,这个会留疤。”
“还怪讲究。”梁易水拿起瓷瓶将药粉撒在伤口上,转身拿了扫把去扫地上的碎片,“抬脚,没眼力价儿的。”
沐照寒抱膝坐在板凳上,喘着粗气不说话。
大盛新帝三年冬末,腊月十五,时已过大寒,逢裴太后寿宴,帝诏于昭化门下,赐流水宴席数百,与帝京百姓共举盛事。
宫里头的夜宴开始的不算早,裴府的马车驶过宫门时已是将入夜,从外头喧天的锣鼓声中穿过,再入耳便只剩下缓慢均匀的车轴滚动之声。
沐照寒安静地坐在马车中,神思浅淡,目光却凝向远方。
玉拂有些担忧地瞧着她,今日一早去房中服侍的时候,她见沐照寒坐在桌前,形容皆是清明模样,竟似是一夜未睡。
沐照寒也未曾穿上万宝楼那一身牙白色织金锦裙,仍然着了平日里那一身素色的浅淡衣裙,脂粉未施,钗环亦未戴,只簪了常戴的那只碧玉镂花簪,原本瞧着这样柔弱的一个人,却凭空生出了几分冽冽肃穆之感。
玉拂有心提醒,素面朝天乃大不敬。
沐照寒笑了笑,低声说道无妨。
入宫时裴嘉鱼问起,沐照寒只说是担心安心郡主再起事端,为裴府惹来无谓纷争,倒惹得裴嘉鱼愈发见那裴安心不顺眼了些。
伶俐的小内侍已经候在一旁有些时候,似乎是一早便得了吩咐,并未多瞧沐照寒,镇定自若地将明珠郡主与沐照寒一路引到宴饮处,安排了同一处几案,便低着头恭顺地退下了。
沐照寒与裴嘉鱼坐在一处,早已有歌舞伶人在殿前演奏绿腰之曲。
裴嘉鱼忽然冷哼了一声,沐照寒顺着她的目光打量过去,原来是裴安心,恰好坐在离主位再远两个位置的几案旁,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面白眼青,瞧着便不像良善。
是那一日陵州的押银钦差,谢恒。
沐照寒瞧着那人,眼底有汹涌的暗色翻滚,一路到了今日,终于要与谢家,你死我活。
“那是征北将军府的谢恒。”裴嘉鱼见她关心,以为她不认得,便低声说道,“裴素约出身只是我们裴氏旁系的庶出,原本是上不得台面的,只是姑母想要拉拢谢真,见裴素约生得貌美,便抬举她封了安心郡主,嫁了谢恒。”
再后来,便是谢真封了征北将军,谢恒领了押银钦差的差事到了陵州,再后来,就是沐氏一门的血债!
那谢恒似乎是感受到了一些目光,迟疑地向裴嘉鱼处看过来,打量了沐照寒片刻,目光不由停住。
沐照寒浑身紧绷,指尖掐出了许多的白印,竭力垂眼遮住了所有的情规。
裴嘉鱼以为她是头一次进宫紧张,拉过她的冰凉的手暖了暖,朝着谢恒的方向瞪了一眼,又道,“这些都是裴五从前讲与我听的,便是要我不要与那裴安心计较,平白失了自己的身份。”
谢恒见是裴家人带进宫的,只当是明珠郡主胡闹,带了什么玩伴进来,将目光移开了一些。
沐照寒沉默了一会,平和地笑了笑,“裴五公子眼光独道,以后要多听你五哥的话。”
她将裴嘉鱼发上的芙蓉并蒂步摇扶正了一些,又嘱咐道,“旭王殿下爱胡闹,你三哥与五哥似是不喜旭王,往后切忌贪玩。”
裴嘉鱼怔了片刻,见沐照寒今日似是哪里不同,便问道,“沐姐姐,你今日怎么了?”
沐照寒轻声回了一句,“莫要胡思乱想。”
裴嘉鱼还待再问,便听得殿上的内侍高声唱到,“恭迎陛下万岁,太后千岁!”
众人簇拥着的仪仗从远处缓缓而来,着了龙袍的天子与着凤袍的太后并行而至,只能闻得山呼万岁之声。
一时间歌舞皆停,众人向着殿前方向行跪拜礼,沐照寒亦在人群之中。
这是沐照寒第一次见到陆缨,那人从她的面前缓缓走过,她跪在地上,只能瞧见龙袍前后膝盖处各两条的龙章纹样,气势凛凛,吞吐万世升平。
高大颀长的天子从容地行过众人面前,面上带着些笑容,平声吩咐道,
“起来罢,今日家宴,来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见众人不动,陆缨淡淡笑了笑,将裴太后扶坐到了殿上其中一个主位,方才转身缓缓坐在龙椅之上,眼底波澜未动,只抬手道,“诸卿平身。”
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宴上山呼之声又起,“谢陛下。”
陆缨的目光掠过宴上众人,孟砚一早得了吩咐,向另一头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便见忽然间烟花盛放,燃烧天际,如同百花齐绽,瑰丽异常,绚烂非凡。
夜宴众臣不由感叹,皆道新帝至仁纯孝,太后安康万福,大盛兴矣。
沐照寒未曾抬头,也不曾瞧见陆缨停留过的片刻目光。
“儿臣恭祝母后永南山之寿,驻松柏常青!”
陆缨站起身,举起酒杯,又向天祝道,“太后福泽绵长,天佑大盛!”
阶下众人亦是祝道,“太后千岁,天佑大盛!”
裴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好皇儿!天佑我大盛!”
又有内侍捧过各府各宫的寿礼,一一唱过,裴太后方才满意笑道,“开席罢。”
伶人曲调起,众人共饮过一杯酒,便听得外头的内侍唱了一声,“宣王到!”
陆清规今日着了玄色礼服,金线绣过的吉祥云纹连横通袖,万字纹自襟口向下,又在下摆处绣上了金狮纹样,端的是长身玉立,龙章凤姿。
他自大殿外徐徐走进,眼底带了一些笑意,向着主位缓缓一拜。
“恭祝太后千秋。”
座下渐渐窃窃声四起,宣王离京数年,如今竟回来了!
裴太后的笑容未变,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原来是宣王姗姗来迟。”
陆清规亦是含笑,“太后寿辰,自然要备妥贺礼。”
陆缨饮罢杯中酒,手指轻轻叩过杯沿,笑着向侍立在一旁的孟砚道,“还不呈给太后。”
孟砚应了声是,便从宣王手中接过一个镂刻精美的木盒,镌有南疆国主徽记,一路捧到裴太后面前。
似是如今才有人发觉,低声问了一句,怎得今日未见裴世子?
沐照寒瞧了陆清规一眼,进京之时,陆清规便已经将国书归还裴世子,呈交了承明殿,陆清规手中的,绝不会再是南疆国书。
她莫名想起了裴贞先前所言,陆清规筹谋三年,这是扳倒谢真的利箭?
高居主位的裴太后见是南疆国书,便轻轻揭开了盒盖,还未曾仔细打量,便已是先出字字诛心之言。
“宣王夺了南疆国书?”
沐照寒打量过高座之上的裴太后,见她发鬓乌黑,妆容精致,谈笑间神采奕奕,毫无老态。
陆清规未辩,只是但笑不语。
裴太后取了盒中之物,方才阅过几行,便脸色大变,怒极而立,将手中绢帛掷于脚下,指着陆清规斥道,
“大胆宣王!偷换南疆国书,形同谋逆!骁骑营何在!”
“骁骑营统领裴贺在!”裴三身穿黑甲,执剑走进大殿,低首跪道,“参见陛下!”
裴太后看向来人,眼色狠毒,“裴贺!还不将逆贼陆清规拿下!”
沐照寒倏地握紧了手指,不安地看向陆清规,却见他默契地向她投去了目光,安抚的一笑。
玉州栈道,曾有刺客引了陆清规往云州,若非沐照寒误打误撞救下了裴世子,云州瘟疫,怕是没有这样简单收场,裴太后对陆清规的杀意如此之重,如今当众发难,若是陛下也有心。
沐照寒思及此,微微皱了皱眉,她想今日裴家来了这样多人,却唯独不见世子裴贤。
“母后看见了什么,如此动怒。”陆缨语气淡淡,从龙椅上起身,轻声笑了笑,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方绢帛。
他语气寒凉,缓缓念道,“北戎国主敬启,持战数年,我方士气已落,贵国牧草不继,军备难沛,两两相消,何至于此!愿以半城之失,订两军之盟好,贵军可得休养生息,余亦得年迈苟全……”
“皇帝!”裴太后冷眼打断道,“宣王伪造书信,其心可诛!”
陆缨面色仍然带笑,眼底却生出一些森冷之意,“其心可诛,孤倒要瞧一瞧,是何人,敢出卖我大盛疆土!”
他将绢帛展开来,瞧了一眼最后的落款,冷冷道,“大盛谢真。”
陆清规淡淡接道,“新帝次年冬,北方边境凉城城关失守,北戎铁骑破城而入,屠戮城东百姓九百余人,这九百人无论老幼,皆为妇孺,其中,稚子七十一人,无一青壮年。”
筵席众人闻言哗然,一年前凉城失守,谢真曾向京递罪己书,道血战惨烈,又立下军令状三日内夺回失城,后来还得了新帝御笔赠书,称道大盛第一勇。
竟不过是以九百余条无辜性命和森森白骨垒起的官声。
“陛下!臣父忠心赤胆,征战多年,不敢称功高,却是绝不敢通敌叛国!”
谢恒早已跪在阶下,高声呼道,“陛下!宣王伪造书信,意图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啊陛下!”
陆清规看向台阶之上,陆缨只是淡淡看着他,他缓缓道,“臣还有奏。”
陆缨忽然笑了笑,用力一挥袖,重新正襟坐在龙椅之上,朗声道,“宣!”
“臣欲奏征北将军之子,郡马谢恒,作为御史钦差,贪墨赈灾白银,以挪补北方军饷亏空,同等十万两之数,致死陵州百姓一万三千人,此罪其一。陷害陵州太守沐为清,致死沐大人阖府性命主仆十九人,此罪其二。知其父谢真通敌而不报,致死凉城妇孺百姓九百余人,此罪其三。”
陆清规语调不急不缓,在宴上众人听来却如平地惊雷,只见他略略昂首瞧向新帝,一字一句道,“臣以为,其罪当诛。”
三桩大罪,牵出北方军饷贪墨,陷害朝廷命官,还有,通敌之罪。
席间窃窃声愈响,宣王一朝入京,便要斩断裴太后臂膀,怎得陛下他,不阻,反纵。
“宣王!你这是血口喷人!”谢恒神情激动,也不多加辩驳,只是向着裴太后再拜道,“请太后为臣和父亲做主!”
裴太后面色紧绷了好一会,她瞧了一眼神色不动的陆缨一眼,亦是缓缓坐下了,方才冷声道,“空口无凭,构陷大盛重臣,宣王,你可有证据。”
“陛下,臣女有事要奏!”
“沐姐姐?”裴嘉鱼惊道。
沐照寒站起身,向裴嘉鱼笑了笑,便转过身向殿前走去,她垂着眼睛,竭力将背脊挺直,尽管瘦弱,步伐却从容,大殿之上一时寂静下来,皆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沐照寒于陆清规的身旁站定,方向着陆缨深深一拜,“陵州太守沐为清之女沐照寒,拜见陛下!”
“沐为清之女,”陆缨居高临下,目光从陆清规的面上掠过,停留在沐照寒平静的面容,“沐照寒。”
沐照寒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正是臣女。”
“何事要奏。”
沐照寒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犹可见许多干涸的血迹,她将书信高高举于头顶,深深叩地,声音清清,字字可闻。
她抿了抿嘴唇:“左骁卫里有二皇子的人?他在威胁你?”
“我也不确定,便没接他的话儿,只说他醉了,我们改日再叙旧。”
沐照寒轻嗯一声:“他若真有什么企图,定会主动来寻你,可他若真有夺嫡的心,你与他有了交集,早晚也会被卷进去的。”
陆清规勾起嘴角:“大人想听实话吗?”
她点点头。
她登时会意,沉声道:“你想让京中乱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