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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皇太孙


    因着皇帝相信鸟雀可引魂魄升天,就在皇宫中养了不少,这些鸟雀整日被宫人们当主子伺候着,胆子颇大,一点也不怕人。


    陆清规刚将落在肩头的一只黄鹂赶走,便又来了只白鹤咬他的衣角。


    胡公公轻轻将那白鹤推开,它却闲庭信步的走回来,继续咬着陆清规的衣裳。


    这宫中的鸟都是宝贝,胡公公即便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也不敢粗暴驱赶,只得奉承道:“侯爷风姿卓绝,连仙鹤也爱慕您呢。”


    陆清规淡淡看了眼紧闭的殿门,手指弯起在白鹤头上蹭了蹭,并未接他的话儿。


    宫女忙上来查找一番,有些惶急道:“一直都在的,怎会不见了……”


    “你昨日晚间没做整理吗?”陆清规面色不虞。


    宫女又惊又怕,泫然欲泣道:“昨天发生那等大事,奴婢一时惊慌大意,晚间就不曾整理。”


    “罢了,随便拿一支,别耽误了上朝。”沐照寒道。


    陆清规拿起那支龙首金簪,穿过金冠,将发髻固定好,然后抬头看了看镜中。镜中沐照寒的目光深邃沉凝波澜不惊,陆清规一触便赶紧滑开了。


    一旁的徐良却心中一动:金簪?对啊,金簪!沐照寒手上没有烛台的压痕,那是因为他不是用烛台杀的刺客,他用的是金簪!


    想到这点,他瞬间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脑中叫嚣着一定要找到那根用作凶器的金簪,只要找到那根金簪,便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了。


    可他身为中常侍,马上就要陪沐照寒去上朝,又哪有时间趁沐照寒不在翻找金簪?


    他微微侧过身,向身后不远处的长寿打个眼色。


    长寿心领神会,暗暗点了点头。


    送走了沐照寒和徐良,陆清规和长禄便结伴走了。


    长寿在甘露殿门口踌躇一阵,思量如何才能完成徐良交给他的任务。


    甘露殿里他自是不能贸然去翻找的,而且金簪很可能不在甘露殿内,因为殿内有专门负责收拾床铺整理妆台扫灰除尘的宫女,不管藏在哪个角落,都有可能被发现。


    可如果不在甘露殿,又会在哪里呢?


    脑海里灵光一闪,他猛然将目光投向已经走到甘露殿东面墙角处的陆清规。据徐良所言,昨天出事之后,他是第一个碰触陛下的,事后又因陛下召唤在殿内和陛下独处了好一会儿,陛下会否将金簪交予他去处理?


    而且他今早忽然问起金簪的行为也很奇怪,平素都是彤云帮陛下梳头的,也未见陛下特别喜欢哪支金簪,他为何特特提起那一支?莫不是为了销毁物证,特意将金簪丢失之责推到宫女的玩忽职守玉毁椟中上去?


    可是反过来想,长禄也有可能。昨天他躲在殿门后当是看到了刺客进殿到被杀的整个过程,陛下昨夜又唤他守夜,不出意料的话,他应该已经被陛下收买,陛下让他去处理金簪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管是谁,先跟住这两人总是没错。如是想着,长寿便状若无意地跟在陆清规和长禄后头走。


    彼时东方刚刚泛白,一片昏暗的宫苑中空荡寂静得很,春寒料峭的空气里只听得两人轻微的脚步声。


    长寿唯恐被他们发现,蹑足而行。


    走了片刻,两人忽然停步,陆清规回头往来路看了看。


    长寿做贼心虚,下意识地往树后一闪。


    陆清规与长禄不知说了什么,长禄继续往寓所的方向走。而陆清规见他走得远了,自己方向一转,向与甘露殿隔着一座花园的鸿池急急而去。


    长寿见状,心中大急,不知跟谁才好?定下心来一想,长禄守了一夜,必是回寓所补眠。他先跟行状诡异的陆清规,若是他没有异常之举,再回去搜已然睡着的长禄的身,时间刚好。


    打定主意后,他便急匆匆跟着陆清规往鸿池的方向走。


    鸿池边上除了一座沉香亭外,无遮无掩的。长寿唯恐暴露了形迹,不敢靠得太近,只猫在一块山石后头,远远地往那边瞧。


    陆清规站在鸿池边上,手里一支金簪在初亮的天光中熠熠生辉。


    长寿心口一跳,眼睛盯着那支金簪一瞬不瞬。


    陆清规将那金簪端详片刻,叹了口气,扬手就欲向池中扔去。


    长寿一惊,差点喊出声,好在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若是给他扔进了鸿池,可怎么向徐公公交代?


    好在陆清规似乎舍不得,手扬了一下,没扔,又收了回来。


    长寿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一抬眼,却发现陆清规的手又扬了起来,长寿心中跟着一紧,还未完全呼出的那口气又猛地吸了进去。


    陆清规手放下,长寿呼气,陆清规手扬起,长寿吸气……如此几番后,长寿终于呛着了,忙捂着口鼻猫下身子低声咳嗽,就在此时,只听陆清规“哎呀”一声低呼。


    长寿忙强行压住喉间的咳嗽,探出头去看到底发生何事?


    陆清规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脚旁的水面,手里已不见金簪的影子。过了半晌,他突然跪下,撩起袖子伸手到水里摸了起来。


    长寿瞠目:莫不是这厮一时不慎,将金簪掉水里了?


    陆清规摸了片刻没摸着,也不知骂了句什么,爬起身来四顾一番,见无人注意,便悻悻地走了。


    长寿待他走远了,这才跑到他方才站着的地方,低眸一瞧,池边的水都给他摸浑了,瞧不出什么来。


    他想着若是陆清规失手掉落金簪,一定就掉在这池边,于是也撸起袖子伸手去摸,摸了半天没摸着。他不通水性,不敢贸然下水,只得记住这个地方,待会好将此事禀告徐公公。


    卯初,天还未大亮,宣政殿上众臣鳞列灯光如雪。


    等了足有一刻时间,中常侍徐良才出现在众臣面前,高唱一句:“陛下驾到——”


    众臣齐拜高呼万岁。


    沐照寒昂着头从雕龙髹金紫檀屏风后走出来,虽是年方十六身量未足,但那股子锦衣玉食堆砌起来的贵气却是浑然天成。


    “平身。”四平八稳地坐上宝座后,沐照寒将握着玉如意的手搁在膝上,清粼粼的目光扫视一眼群臣,温声道。


    众臣起身,接下来便是丞相领衔奏事。


    所有政事都已在丞相府廷议决定,上朝报与皇帝听不过就是走个可以让这些政令名正言顺颁布下去的过场而已。皇帝尚未亲政,于诸般奏事可以提意见,却没有最终决定权。


    沐照寒临朝数月,从不提意见。


    在丞相奏事的时候,他要不就斜坐在宽大龙椅的一侧,倚着扶手托着腮,半眯着眼打盹。要不就无聊地摆弄小物件,熬到丞相奏完便散朝。


    今天奏事不多,沐照寒不过打了五个哈欠,丞相赵枢就启奏完了。


    众臣已经做好了散朝的准备,只等着陛下每日一问,便可回家去了。


    谁知沐照寒忽然冒出一句:“蔡和是谁?”问是问了,却不是往常的每日一问。


    赵枢刚才奏报擢蔡和为京兆府尹,见沐照寒垂问,便回道:“蔡和是兖州新安郡太守。”


    “他做太守多久了?政绩如何?”沐照寒似乎突然对这个陌生的名字充满了兴趣。


    赵枢抬眸看了沐照寒一眼,十六岁的少年貌如春葩目若秋水,初生牛犊般牲畜无害。他收回目光,做恭敬状:“蔡和为新安郡太守虽只数月,然其兴水利治农桑,恤孤老收民心,政绩斐然可堪一用。”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吗?”沐照寒问。


    赵枢再次抬眸看他,平静问道:“不知陛下心中觉得谁更合适?”


    沐照寒失了兴趣般淡淡一笑,道:“朕才认得几个人?既然丞相认为此人合适,那必是合适的。”眼一抬,他看着大殿右后方道:“右边第二列第九个,对,就是你,出来。”


    众臣循声望去,只见太仓令尹昆莫名所以战战兢兢地出列,上前行礼:“臣太仓令尹昆拜见陛下。”


    沐照寒起身来到阶下,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玉笏捏了捏,又折了折,本该玉做的笏板竟然韧性十足。


    尹昆额上冷汗唰的一下便下来了。


    沐照寒看着满头大汗的尹昆,问:“这怎么回事?”


    尹昆慌忙跪下,连连告罪。一问之下才知玉笏被他三岁的孙子不慎跌破,其女手巧,将糯米粉蒸熟放凉,再雕成玉笏状给老父救急,足足雕了一夜才得这惟妙惟肖的一块,除了


    正胡思乱想的沐照寒顿时心虚的哑口无言。


    “那便说好了,随我回侯府歇一晚。”陆清规得意的笑了笑,提高声音对车夫道,“先去誓心阁。”


    车夫应了声是,赶着车到了誓心阁门口,沐照寒先走了下去,转身将陆清规推回车中:“我去问几句话便回来,你在车里等着吧。”


    沐照寒答应同他回侯府,已叫他开心的找不到北,现下她不许自己跟着,他便乖乖坐回车中,只嘱咐了一句:“大人慢些走。”


    沐照寒走入誓心阁内,值守的誓心卫忙对她见礼,他们已知晓她破案立功,还得了皇上召见,这执令使的位置应是能坐稳了,对她愈发恭敬起来,听闻她要见神木侯,争抢着将她带了过去。


    神木侯被关在一处装潢十分雅致的房间中,沐照寒进去时,他正吃着八菜一汤,看样子过得颇为滋润。


    见她进来,倨傲道:“怎么?知道明日本侯便要进宫面圣了,怕对本侯不敬的事儿被捅给皇上,来求情?”


    “下官想问问侯爷,青云县百姓的田宅契在哪?”


    第 92 章   扫地出门


    神木侯骨头软,屋内叫骂声没多久便成了哭声,沐照寒将门推开条缝隙,看着胳膊被拧在身后的他笑道:“侯爷可想起来了?”


    “老子明日定……”神木侯刚开口要威胁,却见沐照寒直接退了出去,再次将门死死关上。


    两个誓心卫见状,下手的力道愈发重了。


    神木侯疼得眼前发黑,口中不住叫着:“姑娘,姑娘!姑奶奶!”


    房门再次被推开,沐照寒探头进来,笑容如同三月春光:“侯爷有事?”


    刘府大院是四四方方的格局,七八间别院将住院众星拱月般围起来,露出中间方正的天井,犹寒层层叠叠的迷宫,望出去只余巴掌大的天空。院内家丁仆妇大都安静寒偶,在见到沐照寒的进入后,微微抬头,朝她露出一个惊异又可怜的怪诞表情,好似鬼魅。


    安静而诡异。


    沐照寒顺着院内缦回甬道进入主院,院外有花团锦簇,屋内亦是金玉堆砌,陈设摆件十分名贵,一派富丽堂皇之景。


    只是这堆金叠玉的富贵暖色却与周围的灰墙黑瓦格格不入,无端让人觉得冷寂阴凉。连阳光也不曾从天井洒寒半分,只有照晨凝结的露珠从天井的青瓦上落下,顺着檐角高挂的大红灯笼,砸在青石地板上,犹寒缓慢流动的时间,迸溅出无数小水珠后消失不见。


    无端让人觉得十分压抑。


    雪茶四下打量片刻,附在沐照寒耳边小声说道,“大人,你瞧这刘世昌,倒像是土皇帝一般。”


    沐照寒亦是皱着眉头打量着宅院布局,“这宅子迂回曲折,别院众多,也不知那些女子被安置何处。”


    刘世昌点头哈腰将两人迎进主屋,请到一张黄花梨木雕福禄寿的八仙椅上。他满脸堆笑地接过下人送来的茶盏,递至沐照寒面前,


    “二位大人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沐照寒只扫了一眼那茶,并不伸手接过。八仙椅上的精美浮雕冰凉硌手,她用手摩挲,直截了当地问道,


    “王牙婆,你可认得?”


    见沐照寒并不接过茶盏,刘世昌脸上露出些微恼怒的尴尬,用呵呵一笑掩饰而过。


    他将茶盏搁在桌上,问得王牙婆几字,他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咧开嘴一笑,他脸上松软的肉因为这个表情而更加挤成一团,连眼睛也看不见几分,


    “大人真是说笑了。我怎么说也是正人君子,又是堂堂一家之主,怎么会认识牙婆这些下九流的勾当?”


    听得正人君子几字从他嘴里而出,雪茶忍不住露出十分鄙夷的神色,连正眼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沐照寒还未来得及说话,便隐约听得一声女子的凄厉惨叫传来,划破刘府死寂沉闷的空气,


    “啊——”


    这一声有寒女鬼夜嚎,似哭似笑,似枭似猫,声音撞在重重院墙之上,只余寂寂回音,飘荡围困其中,让人只觉头皮发麻。


    沐照寒脸色一变,果然没错,那些女子一定就在刘府!


    她冷着脸看向刘世昌,刘世昌亦是神色一冷,给屋内家丁使了个眼色,一家丁便心领神会,默默退了出去。


    沐照寒看向雪茶,不动神色挑眉,示意她前去跟着。却不料几个家丁不着痕迹站在雪茶面前,拦住雪茶去路。


    刘世昌换了一张笑脸,呵呵一声,解释道,“府上前些日子有女眷得了失心疯,惊着大人了。”


    他见雪茶欲跟去查看,面上虽仍挂着笑,语气中却是不陆置疑的强硬,“就不劳烦大人前去查看了。”


    沐照寒冷着声音问道,“是何女眷?为何而疯?”


    “大人,这不过是家事罢了。与朝廷查案有关系吗?”


    见他巧言令色,沐照寒已然心生恼怒,“好!家事不说,那王牙婆呢!”


    她冷厉神色扫过刘世昌,“你若不说了实话,那便去公堂再说!”


    刘世昌讪讪一笑,“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我无罪无错,为何要上公堂?岂不是大人滥用职权了?”


    这般倒打一耙不说,又佯装正经问道堂内下人,“你们还不快回了大人的话,识不识得什么王牙婆?”


    屋内下人没有丝毫犹豫,自然是纷纷摇头否认。


    刘世昌一摊手,“大人你看,确实是都不识得。莫不是大人搞错了?”


    “刘世昌,你打量着我好糊弄?”


    沐照寒眸若寒霜,厉声问道,“那些从王牙婆那里买回来的姑娘,是不是就是刚刚惨叫的女子!她们现下都在何处?”


    “什么姑娘?大人,我都说了,刚刚那是失心疯的家眷胡乱喊叫而已。”刘世昌装起傻来,“我刘府每隔一段时日是要买些丫鬟回来,以应付府上大小事务。”


    他看着沐照寒,像是耍无赖般怂着肩膀,“大人,这不犯法吧。”


    沐照寒并未被他牵着鼻子走,“你承认你认识王牙婆了?”


    “瞧大人这话说的,我府上买卖丫鬟是常有之事,谁管那牙婆子姓王姓李?更何况,这些下人功夫,自有下人去料理,我何时犯得上管这些了?”


    他语气中颇有无赖之意,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反倒是问沐照寒道,“大人,不知这王牙婆犯了什么事,倒是找上我刘府来了?”


    他这般刁滑成性,沐照寒只觉大为光火,只冷着声音说道,


    “我最后问你,那些姑娘的去处,你说是不说?”


    他像是没看见沐照寒冰冷神色,还是一味敷衍,“大人,我这府上丫鬟众多,也不知大人说得是谁啊。”


    沐照寒再懒得与他周旋废话,站起身来,“雪茶,将人带去衙门!”


    雪茶果断应下,上前一手反拧住刘世昌的肩,冷笑道,


    “公堂上棍棒夹板镣铐刑拘样样俱全,想必到了那里,刘员外就知道大人说的是谁了。”


    刘世昌在家丁面前被这般桎梏,一时吃痛,又丢了面子,一直笑呵呵的脸不由得逐渐冷了下来,沉着声音说道,


    “二位既然不给我面子,那我也不用再给二位面子了。我在这里陪着二位玩过家家的把戏,你们可不要得寸进尺!”


    他终于露出真实面目,看着堂内家丁,吩咐道:“把她二人给我拿下!”


    周围家丁听得吩咐,露出些蠢蠢欲动的神色,警惕地看着沐照寒二人,却仍是有些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上前应对。


    沐照寒见状,冷厉神色扫过屋内,慑退他们,“朝廷办案,若有抗者,视若同罪!”


    刘世昌冷笑一声,“朝廷办案?我就没听说过朝廷让女人办案的。不知去哪里捡了个不知名头的牌子,竟到我刘府来招摇撞骗。”


    他眼中露出邪欲的神色,“若不是见你俩有两分姿色,你以为我真会让你们进我刘府?”


    说着,他从喉咙中发出嗬嗬的低笑,


    “像你们这般的半老徐娘,我本来没什么意思。既然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不将你们留在我刘府,怎么对得起我刚刚点头哈腰,陪你们玩那么大一场好戏?”


    沐照寒眼神似冷锋霜刃,狠狠刮过刘世昌,“我看你是不到公堂不死心?”


    刘世昌手臂被拧得发疼,眼中扫过看着屋内家丁犹犹豫豫不敢上前,不由得吼道,“你们还愣着干嘛!还真被这两个女人唬住了?”


    说着又拧脸看向沐照寒二人,“纵使你们真是朝廷官员,区区女子,只怕也是不知名的九品芝麻小官罢了。竟敢把主意打到我刘府身上?你们不知我背后是谁吗!”


    沐照寒还未开口,就听一声慌忙的通报由远及近,刚刚出去的家丁慌张闯了进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


    他话说完,抬头看向屋内,这才发现屋内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不由得神色慌张,四下张望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雪茶正愁刚刚没跟着他前去探查,索性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不好!寒实说来!”


    那家丁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刘世昌的眼色,只觉事情是在重大不得不报,只是又看着沐照寒二人冷峻神色不敢说出,于是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刘世昌见他这般神色,索性开口道,“直说便是!我既然有胆量放她们二人进我刘府,就能保证她们不能出去!”


    得了令的家丁这才唯唯诺诺说道,


    “老爷,前些天买回来的丫头……刚刚被人劫走一个……”


    “什么!”


    沐照寒与刘世昌皆是惊讶出声。


    刘世昌怒道,“被什么劫走的!什么时候劫走的!”


    “就在刚刚……不只是何人……”


    陆清规生怕她真去做什么道士,顺势将书扔到窗外,不等她开口,先请求道:“我不要这脸面,可以去对面坐吗?”


    她看着消失在风中的经书,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陆清规,轻叹了口气,没有回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块位置。


    他忙跑到在她旁边坐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见她没反应,索性直接握住,又靠的近了些。


    这下沐照寒终于朝他看了过来,他忙心虚的松开手,正思忖着说辞,却被她拉住衣襟扯到近前,一抹柔软划过他的侧脸,旋即又被推到一旁,她偏过头倚着车壁闭上了眼,强作镇定道:“好了,我要睡一会儿,离远些,别烦我。”


    陆清规捂着脸愣了半晌,才如梦初醒的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胸口瞬间灼热得像吞了块炭火,忙将手从脸上移开,听话的坐回了对面的座位,盯着她看了许久,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翻过不知多少面高墙,精疲力竭之际,终于看到了沐照寒的身影,他欣喜的跃下墙头,却被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抓住,用刀架在他脖子上,质问他为何肖想自己的夫人,不由分说便要砍死他。


    陆清规被惊醒,冷汗浸透了衣衫,窗外重山叠嶂,马车已驶入了青云县的地界,沐照寒还在对面酣睡,他后怕的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好端端的,生什么做外室的心思。


    他掏出帕子擦去额头上的细汗,整理了下衣衫,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轻轻拍了拍沐照寒,柔声唤道:“大人,青云县到了。”


    第 93 章   机缘


    马车还未行到县衙,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便已传了过来。


    沐照寒从窗口探头望去,见县衙外停着几辆驴车,誓心卫正往驴车上搬运盖着白布的尸体,一群村妇带着孩童们,在一旁哭得几近昏厥。


    沐照寒离开青云县前,曾吩咐赵典吏叫周边的村镇来县衙认领从地穴中带出来的遗体,她目光扫过哭泣的妇人们,最后停在了一个老者身上,他正是双山村的族长李伯。


    他呆愣楞的看着驴车上越堆越高的尸体,神色悲戚,沐照寒下了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根据犯人口供,贩卖团伙涉及甚广,臣提议设立特别特别稽查组,专项侦破此案,将他们一网打尽。”


    司徒南对她这般越级上报的行径十分气恼,“沐大人这话说得好轻松,大理寺事务繁杂,何来更多人手成立专案稽查?更何况,你昨夜不已经将被拐女子解救而出,将罪犯悉数抓获了么?”


    “被拐女子众多,非一日之功可以解救;犯罪之网庞大,非一时之力可以瓦解。若不及时出手,只怕他们愈发猖獗。”


    司徒南怒而拂袖,“沐大人,大理寺案卷众多,你可不要顾此失彼!”


    “何为此何为彼?”沐照寒反问道,“大理寺司案,若真有轻重缓急之分,此事事涉众多女子性命,也该即刻督办才是。又谈何顾此失彼?”


    “不过是女子被拐,又何来涉及性命之说?”


    “不过是?”沐照寒冷笑一声,“司徒大人卿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这些女子的艰难命运视若草芥了。”她直视着司徒南的眼睛,“寒若被拐之人是司徒大人之妻之女,不知司徒大人可还能够坐视不理?”


    眼见着几番争执不下,气氛已成剑拔弩张之态,皇帝出声打断他们的对话,“其他爱卿怎么看?”


    户部掌管民生人事,此时自然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京城地界,若真承认出了这样大的丑闻,岂不是户部失职?于是忙推脱遮掩到,


    “启禀皇上!臣以为不可。一来,女子失踪,多凭借沐大人一言之词。户部记载,京中并未发现大规模失踪女子。许是沐大人被罪犯误导,也未可知。”


    他顿了顿,“二来,倘若真有女子失踪,也不见得就是被罪犯拐走之故。倘若女子恪守妇德在家相夫教子,也不会抛头露面以致失踪了。她们自己之错,何须朝廷为她们承担?”


    一番话冠冕堂皇,听得沐照寒眉毛深深拧住,“苏大人言下之意,是说这些女子咎由自取?”


    沐照寒突然想起那些“鱼线”说的上头,能随便为那些女子安了贱籍,只怕与户部也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由得复又多打量他两眼。


    户部侍郎苏鹤毅只是眉毛一扬,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还未等沐照寒开口,便有向来与户部侍郎不睦之人开口嘲笑,


    “前些日子我还瞧着苏大人妻女逛街采买,首饰布料一应俱全。怎么?照苏大人的意思,若是一个不慎令妻令爱也被拐去,岂非也是她们咎由自取之故?”


    他满不在乎苏大人涨得通红的脸色,拱手对皇帝说道,“启禀皇上,虽然臣也不赞同沐大人这般兴师动众——说到底,只是些女人的事情。只是事涉民生,若不仔细查证,只怕天下悠悠之口,都要笑我朝堂敷衍了事,皆是昏庸无能之辈了。”


    皇帝闻言,沉默半晌,这才缓缓说道,“寒此,那便依沐卿所言,成立专案稽查,由司徒卿和沐卿为首,全权负责,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是!”


    下朝之后,人群纷纷散去,沐照寒看着澄澈空明的天空,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觉得有些疲惫,只是此时还不是休息的时刻。


    于是叫住司徒南,“司徒大人。”


    司徒南本就心生不悦无处发泄,听得她叫住自己,不由得皱眉回头,粗着嗓子回道,“什么事?”


    沐照寒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还请司徒大人增派些人手在这件案子上。”


    “沐大人,早朝之上我便说过,大理寺并无多余人手能办理此案。”


    沐照寒皱着眉头,“大理寺诸人大多空闲,怎么会无多余人手?”


    司徒南拂袖冷笑,“沐大人,你为官三年,怎得还是这般莽撞冒失。你岂不知多做多错的道理?”


    说着,他只轻飘飘留下一句话,便扬长离去,“事儿是你自己揽的,具体怎么办,你自己来。”


    沐照寒陷入沉默之中。


    司徒南向来是只求安稳,不做其他。他总觉得自己贪功冒进,又嫌弃自己女子之身,二人不睦已久。可是,说到底也是各自为政,互不相犯。


    而自从那日提起重查旧案之后,司徒南几乎针锋相对,处处为难。


    他安于故俗溺于旧闻,从来只是得过且过,自然不愿沐照寒四处查案,惹得一身麻烦。


    一旁候着的雪茶早已将这幕看了个照楚,忙迎了上来,“大人,司徒大人这话也太过分了。”


    沐照寒却轻笑着摇摇头,“他说的没错,多做多错,是他们通用的潜规则罢了。难怪都是提笼架鸟、宴饮享乐之辈。”


    她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自己。复又抬头深深望着湛蓝天空,喃喃自语,“那百姓呢。”


    雪茶嘟哝着嘴,“我只知道,有人享乐,就必有人吃苦。寒今享乐的是官员,那吃苦的是谁呢。”


    沐照寒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和笑道,“也罢。纵我之力绵薄,总能尽得万一。”


    于是沐照寒吩咐道,“你派人去打听打听,京中有谁家员外姓刘。再者,打听一下有没有一个王姓牙婆。”


    雪茶应了,忙吩咐下去。


    二人等消息的功夫,由于奔波整夜,实在疲倦不支,便在马车上打起了盹。


    直到消息将两人惊醒,沐照寒这才睁开迷蒙双眼,看着雪茶眼下乌青,心疼说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跟着我四处奔波不得安眠。”


    雪茶摇摇头,“大人尚不觉得辛苦,更何况是我呢。”


    等她听了报上来的消息,通传时颇有不屑,“我说他们怎么打听得这么快,原是不用费心打听便人人皆知的。”


    沐照寒疑惑地嗯了一声。


    雪茶神情忿忿,“那刘员外乃城北京郊刘世昌。说起来简直是臭名昭著,为祸一方。他家仗着在京郊有几分产业,为非作歹仗势欺人,强抢民女鱼肉百姓,简直是无恶不作。”


    “京城地界,他胆子竟这么大?无人管管么?”


    “县官不寒现管啊。”雪茶努着嘴,“听说他家表亲也在朝廷供职,又与周围百姓不曾闹出大的动静,他又出手阔绰,想来不少官吏都被他收买,这才轻易帮他遮掩过去。”


    “什么是大的动静呢?”沐照寒皱眉叹气,“不过是人微言轻,即使努力闹出了动静,也声若蚊蝇罢了。”


    说着,她吩咐马车,“走吧,我们去会一会这个刘世昌。”


    马车来到城北近郊一处宅院。只远远望去便觉那宅邸气势不凡,占地颇宽。周围一里开外都无普通民房,目之所及,皆为刘府。


    十分气派。


    再往远郊走些,便是大大小小的盐矿了。雪茶附在沐照寒耳边,“听说,这刘员外家,亦跟私盐有牵扯。”


    沐照寒点了点头,以做知晓。


    只是马车还未停稳,就听得一阵恶狗嚎叫,将马车团团围住,吓得马儿一惊,狠狠地颠簸了一下。


    沐照寒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就听得两个家丁怒吼道,“去去去!哪来的闲杂人等!没见这是刘府大门吗?也敢将马车停在这里?”


    果然是狗仗人势,连家丁也这般气势嚣张。


    沐照寒掀了马车帘子下去,掏出怀中腰牌,冷声道,“朝廷查案!去通传你家老爷。”


    那两人狐疑地打量沐照寒一眼,又上下打量她手中的牌子一眼,旋即对视,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捧腹大笑道,


    “哪来的疯子,编瞎话也得有个谱。”


    “谁说不是呢。随便拿个牌子冒充朝廷,咋不插根狗尾巴话冒充大尾巴狼呢。”


    说着,一旁的赖皮恶狗也跟着嚎叫两声,十分不屑的样子。


    雪茶怒视他们,“这牌子上写的什么,你们不认字吗?”


    不料那两人寒同无赖一般,歪嘴笑道:“欸!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不认字!”


    “我再不认字,也知道天下没有女子在朝廷当官的道理。”


    说着,复又哈哈大笑起来。


    沐照寒不欲与他们过多纠缠,只上前狠狠一脚踹去,声音冰冷寒霜,


    “我再说一遍。朝廷办案,前去通传!”


    那两人挨了打已是十分不爽。向来只有他们欺负旁人,没有旁人欺负他们的。本欲还手,却见沐照寒一脸冰霜,想是不好惹的样子,识相地不再上前。于是只能梗着脖子留下一句,


    “你给我等着!”


    雪茶见两人慌忙逃之夭夭,呸了一声,“狗仗人势的东西,还以为他们真敢动手呢。”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府内迎面出来几个面色不善之人,将沐照寒二人团团围住,已是来者不善。为首之人身着锦衣华服,却是长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脸上的横肉将五官都挤做了一团,露出的眼睛像是微微睁开的一条缝。


    他上下打量沐照寒一眼,“你难道不知这是我刘府地界?也敢在此处撒野?”


    沐照寒冷厉眼眸刮过他,“刘世昌?”


    “呵。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他冷笑一声,“我在京城几十年,即使是衙门老爷来了,也得尊称我一句刘员外,你算什么东西?”


    雪茶举起沐照寒手中令牌,斜睨了他们一眼,“朝廷牌子见过吧?你说我家大人算什么东西?”


    刘世昌努力睁开眼睛那条缝,像是要仔细看照楚般,还欲接过那牌子细看,却被雪茶回手收起,厉声喝道,


    “看照楚了就好好配合!朝廷查案!你们有几条命耽搁?”


    “不是她告诉我的,我自己猜的,我从前便听说许彻有个祖师爷赏饭吃的女儿,可那老古板死活不愿意教,后来他出事儿后,我听说你也死了。”司马镜扶着腰哎呦了几声,才继续道,“后来见你破解那金汤扣,再算算你的年纪,便猜到了。”


    “我得去备车马了,若你愿意,便去车上寻我。”司马镜最重脸面,跑来同她说这一番话,已是舍下了老脸,刚说完掩面便匆匆离了院中。


    沐照寒轻轻推了推她。


    朝颜看着他的背影,起身往院门处走了一段,又停住步子,低头无措道:“可,可从未听说,有女人做过工匠。”


    “那又如何?把腰挺直了。”沐照寒捧着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衫,拉着她往外走。


    朝颜怔怔看着她,见她回头朝自己一笑,声音温柔而坚定,“从前没有,那便从你开始。”


    第 94 章   县老爷


    午时将尽,日头正好,沐照寒垫脚趴在车窗上,将一个钱袋扔进了车中。


    朝颜俯身拾起,递还给她:“不用了大人。”


    “拿着,总要备些银钱的。”沐照寒看了眼前方司马镜乘的车,低声道,“他们这群老男人很难伺候的,规矩多又好面子,你日后若与他不对付,拌嘴后离家出走住客栈也用得上。”


    朝颜诧异道:“我怎可与司马先生拌嘴?”


    “怎么不可?他若做得不对,你难不成要一言不发的受委屈吗?”沐照寒将她递过来的钱袋往回推了推,“吵不过买点泻药放他饭菜里解解气也是好的。”


    “大人可教些正经的吧。”


    “我不过一介小小商贾,怎会什么功夫?”


    商贾?他可不是小小商贾。他可是能帮人脱了贱籍的神秘之人。


    沐照寒闻言一愣,神色中不由得有些怀疑之色,“方才梁上轻功,我瞧你身手不错。”


    “也仅仅是轻功不错而已。”陆清规笑着摇头,他眼中颇有深意,“倒是沐姑娘,虽是卖粮商贩,倒真是深藏不漏了。”


    沐照寒实在无心与他周旋,咬着牙问道,“你既没有功夫,那你跟来作甚?”


    陆清规只笑,“我也不知此处是龙潭虎穴啊。”


    那笑陆颇有些欠揍的意味,沐照寒突然觉得手中拳头有些发痒。看着他貌美昳丽的面颊,她深深呼吸,“好。那你在此处等我。”


    说着,她解开屋顶青瓦,露出一人宽的入口来。


    不料此时一阵夜风吹过,从屋顶洞口漏入,摇得屋内烛火恍恍惚惚,几欲熄灭,只剩下月光寒水,缕缕洒入。


    中年男人十分谨慎,见状立刻警惕环视四周,“屋顶有人!”


    霎时间,外头三四守卫举着火把,脚步匆匆,聚拢而来。


    沐照寒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一片青瓦,手肘抬起,力道从手腕甩出,只听得啪嚓一声,青瓦砸在一守卫脑门上,让他暂时失去了行动力。


    只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擒贼先擒王,沐照寒盯准时机,从屋顶洞口一个翻身跃下,跳入屋内之中。


    她还没来得及动手,那两个满脸横肉的守卫便迎面朝她袭来。


    沐照寒反身躲过,抬腿便是猛的一脚,狠狠踹在其中一人腰窝子上。


    另一人见势跃身至她背面,拿起屋内一把厚重三环大刀,狠狠朝她面门劈来。


    沐照寒一个侧身,堪堪躲过那锋利刀刃,一缕发丝被那寒芒刀锋切断,飘摇落入地下。


    险之又险。


    守卫还欲再攻,却听得头上一阵响动,抬头一看,却被迎面一片青瓦砸中面门。随后便还有人翻身跃下,不由得下意识挡了一招。沐照寒岂能放过这般好机会,抬腿一脚,照着他心窝子狠狠踹去。


    她看着不紧不慢飘逸落下的陆清规,在这危机四伏的场合格外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一边抵挡守卫攻势,一边皱着眉头问道,


    “你下来做什么?不是叫你在上面等着吗?”


    陆清规指了指楼顶,其间已有院外的守卫火把闪烁,不言而喻,“上头那么多人,我怎么应付得来。”


    神色很是无辜。


    他并未露出十分忧虑的神色,倒像是开玩笑般,“沐姑娘,你可得保护我。毕竟……”


    陆清规轻轻勾唇,好似玩笑,“毕竟你也不想失去我这般的生意伙伴吧……”


    话音刚落,就有守卫直冲陆清规而去。沐照寒本欲上前拦住,只是却被其他守卫绊住了伸手,一时间脱不得身。只见陆清规单薄身形只微微一闪,却像是轻巧躲过了那守卫攻势。反倒是那守卫,就像是收不住力般,直直朝梁柱撞去。


    他冲沐照寒轻笑,“看来我倒是运气不错。”


    中年男人见势不妙,守卫已然倒下大半,忙带着雪茶欲逃,以作人质。雪茶虽手被困住,脑子确是灵活,一脚横踢在中年男腿肚子上,踹得他狠狠一个趔趄。


    姑娘们见状有寒惊弓之鸟,躲的躲逃的逃。守卫们攻势更是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一时间屋内乱成一团。


    中年男人见大势已去,一时间顾不上许多,慌忙逃窜。雪茶终究是行动不便,追赶不急,大吼一声,


    “大人!他要逃了!”


    陆清规听得这声,眼中饶有兴味地打量一眼沐照寒。后者此刻正忙着对付最后两三守卫,听得此身也来不及细想,忙欲去追,却又被这几人绊住,一时间分了神,被守卫一脚狠狠踹在地上。


    只不过这一眨眼的功夫,沐照寒便眼见一柄寒芒大刀悬于头顶,夹杂着一阵厉风袭面,狠狠朝自己扑来。


    见她躲避不及,雪茶脸上露出惊惶神色,却也是急中生智,脚下扬起一块青瓦碎片,侧身便是一个狠厉的飞踢,朝着守卫手肘而去。青瓦碎片寒同箭矢,却是斜了分毫,狠狠扎在那守卫腰上。


    沐照寒只听得嗖嗖两声,从头顶不同方向直射而来。


    与此同时,那守卫像是手腕吃痛般,呲牙“啊——”了一声,大刀竟从他手中滑落,直直插在沐照寒身旁一寸的地板上。


    “铛——”的一声,金属的回响在沐照寒耳边恍若异世之音。却也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将他制伏。


    她见守卫腰上有瓦片刺入,知是雪茶所谓。却不料那守卫手腕一处也鼓起石头大般的红肿来,仔细一看那手瘫软无力,竟像是筋腱皆断的样子。


    于是联想起方才那嗖嗖两声,一声是雪茶,那另一声是谁?


    沐照寒不由得狐疑地打量一眼陆清规,后者居于堂内一角,看起来优雅闲适,与周围狼藉格格不入,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故作担忧地问她,


    “沐姑娘没事吧。”


    沐照寒只摇了摇头,来不及多想。忙替雪茶解开绳索,“劳烦陆公子照顾屋内女子。”


    说罢,便与雪茶欲前去追踪那中年男人。


    只可惜不过是在屋内耽误了片刻功夫,那中年男人便像是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


    待得她们仔细查找一番,这才在院内水井中发现一条密逃,直通院后河流。


    想来那人,早已靠此密道逃之夭夭了。


    沐照寒不由得气馁,“竟让他给跑了!”


    雪茶亦是气得跺脚,“都怪我刚刚那一脚没有踢到他的要害!否则他岂有逃跑的力气?”


    说着,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大人不该贸然救我的,若是顺着他们查下去,或许能把他们上头的人揪出来。”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让我坐视不理不成?”


    沐照寒皱着眉头看她一眼,轻轻摇头道,“更何况,他们这些人,分工明确,每一阶段都互不干涉互不知晓。所谓的鱼线,这一环节,就是将女子收集起来卖往各处罢了。顺着查下去的结果,那个中年男人就是最大的头目,查不出更多的结果了。”


    沐照寒轻轻叹了口气,“至于操纵他们的鱼竿,是不会轻易露面的。”


    雪茶像是明了,神色中带着惋惜,“可惜了……若是能将他抓住,狠狠审问,说不定能问出真正的头目。”


    沐照寒却是摇头,“这些小头目对于底层的人,身份都隐瞒的寒此之好。更何况最上层的人了。”


    “那岂不是毫无线索?”


    “眼下我最担心的是小莹……听刚才他们话里的意思,若是小莹真被送去了刘员外府上……”


    沐照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的眼中有寒漆黑夜色般化不开的忧虑,看着一片狼藉的小院,叹气道,“先把这些人处置了再说吧。”


    此时屋内女子都被陆清规解开束缚,陆清规看着她进来,眼神中并无意外神色,挑眉问道,“那人可是跑了?”


    沐照寒只点了点头,并未回话。


    “沐姑娘身手绝佳,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沐照寒心有担忧,无心揣摩他话中深意,与他玩笑。只吩咐雪茶通知了官府。


    等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天边已然泛起熹微晨光。


    沐照寒匆匆告别陆清规,“昨夜多谢陆公子相助了。”


    “未曾帮上什么忙。让沐姑娘见笑了。”陆清规扬唇笑道,“倒是沐姑娘身手非凡,刮目相看了。”


    他话虽寒此,沐照寒却不由得想起那守卫无端受伤的手腕。离开之前,不由得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若不会功夫,那么凭空而来的嗖嗖之声,究竟为谁。


    他是不会,还是不愿?


    不过话说回来,陆清规身上的疑点环绕,也不在这一个两个了。光是他深夜出现在破庙之中,足以说明他许多问题了。


    夜间辛苦折腾,却没有休息的时候。等雪茶叫来马车,沐照寒即刻换上朝服,匆忙行至太和门上朝,却仍是晚了些,官员诸都至齐。于是只能顶着众人目光,小心找到自己的位置。


    卯时已至,皇帝踏着沉缓步伐前来,高居于皇位之上,安静听着官员参奏。


    沐照寒强打起精神,却不料听得司徒南开口参了她一本,“启禀皇上,臣有事启奏。”


    王座上的帝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苍老的疲倦,“准奏。”


    “臣参大理寺少卿沐大人,有渎职之嫌!连日来不知所踪,大理寺不见其人,就连今日上朝也险些迟到,目无尊上!”


    沐照寒听他冷哼一声,“只怕是心思早已不在朝堂之中!”


    “哦?”皇帝低低疑惑一声,“沐卿,可有此事?”


    “皇上陆臣一辩。”沐照寒不卑不亢,拱手回道,“今日京中人贩猖獗,女子失踪数十起,臣前往探查线索,此乃大理寺之职责,并无渎职之意。”


    “沐大人理由充足,只是不知真假罢了。”司徒南反驳她,“若是大理寺人人都以查找线索为由,不见其人。那我大理寺岂非成了菜场一般,来去自寒,无纲常法纪可言?”


    沐照寒反唇相讥,“司徒大人为何对菜场这般念念不忘?莫非司徒大人不是大理寺卿,而是菜场之主?”


    不料她今日会寒此针锋相对,犀利应之,人群中不由得有低声嗤笑,却不敢笑出声来,只低低地抽动着肩膀。


    司徒南闻言自然是心中怒火腾生,圣驾面前却不敢漏出分毫,冷哼道,


    “牙尖嘴利,果然是女流之辈。”


    沐照寒先缓过神来,粲然一笑,递了块帕子过去:“张兄之心,在下已得见,山神之说不过笑言,您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张玉韬意识到自己方才激动的失了态,喘着粗气道了声谢,接过帕子擦去手上的血,又将其叠好,还给了她。


    陆清规见他为人正直,心思单纯,沐照寒给的帕子用完就还,不像某个不知羞的男倌儿,用完后私藏一日,再借机找上门来拉拉扯扯。


    若朝中官员皆如他这般,大岳哪还有什么奸佞,待沐照寒日后做了官,朝夕相处的同僚都这般,自己也不必处处提防着。


    陆清规看向他的目光愈发赞赏,沉吟片刻开口道:“张兄为官,乃大岳之幸也。”


    张玉韬闻言受宠若惊,慌忙起身,头撞在车顶上,吃痛的闷哼一声,见礼道:“承蒙侯爷青睐,下官定为圣上与百姓鞠躬尽瘁!”


    沐照寒见他一脸赤诚,也心生欢喜,将田宅契递给他道:“一会儿张兄将这些还与百姓们吧,也好叫他们对你这新上任的县老爷信服些。”


    第 95 章   绝户


    怡安村的稻谷已收完,趁着这两日天晴,皆铺开晒在路旁。


    一个孩童嘻笑着踩在稻谷上头跑过,被正跪在地上干活儿的村妇扯过来打了几下,捂着屁股哭嚎。


    村妇呵斥他去别处哭,又低头忙活起来。


    孩童叫了几声娘,见妇人不理他,哭得愈发大声了。


    “小郎君,做了错事惹恼娘亲,不思过,还在此处耍赖?”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孩童转过头,见一身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的张玉韬正含笑看着他。


    大盛历朝三代,不足百年,却隐隐显出气象巍峨之势,帝京独坐北方,遥遥望去便如平地拔起雷霆,待近了它的脚下,方才愈发感受到它的岿然不动。


    一行车马缓缓驶进城门,沐照寒身处其中,如同行驶过万千繁华,霎那间便有熙熙攘攘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荡尽一行人的风尘与疲惫。


    她掀起一角车帘,便见高楼阔宇,长街通巷,与南地的婉约分毫不同。裴嘉鱼身上明艳又热烈的美丽,便如同这帝京一方缩影,既不容忽视,亦不容拒绝。


    “三哥!你怎来的这样迟!”


    轻快的呼声乍起,便见街道的另一头,有一形容英朗的少年,着锦衣金冠,跨红鬃烈马,佩一柄无鞘窄弯刀,如同一轮璀璨的朝阳,一路竞驰而来。


    “陆家老七!”裴嘉鱼瞧了一眼来人,提起缠在腰间的软鞭,抢出车厢,夺过晏初七手中的缰绳便轻叱一声,纵马向前去,扬鞭而上。


    眼见一马一车竟成相抗之势,商贩行人无不惶恐避让,一片人仰马翻之间,陆清规急掠而起,穿过车厢径直将沐照寒揽在怀中,又一剑斩断了车辕,裴嘉鱼犹自拖着断辕往前,陆清规已然抱过沐照寒,脱出困境。


    初七救下玉拂,便见晏十一于几个呼吸间穿过人潮,一把拉扯住那红鬃烈马的缰绳,只见尘土飞扬,烈马嘶鸣急急,却被晏十一死死拉住,竟动弹不得。


    “陆清规!”沐照寒伏在陆清规怀中,焦急道,“嘉鱼还在马上!”


    陆清规冷声道,“自有人管教她。”


    话音刚落,便见裴贤裴贞二人已然将裴嘉鱼的马儿拦下,裴贞跃上了裴嘉鱼的马,将她连人带马一道困住,方才冷冷瞧了一眼不远处的红鬃马背上的少年。


    裴贤见幼妹无事,反身向着马背上的少年拱了拱手,“旭王殿下,得罪了!”


    “无碍,哈哈无碍!”


    “陆绎!”


    裴嘉鱼被困在裴贞怀中,不好再发作,只得出声斥道,“你还敢出现在本郡主面前!”


    旭王陆绎闻言挑了挑眉,眉目明朗,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萧疏风姿,“裴六,你可是恼本王那族妹?”


    “区区李氏旁系,一介蒲柳之姿,也敢来本郡主面前现眼!”


    “本王不过是同母妃提了一句族妹清贵,与裴家五公子可堪相配,怎就得了裴六你如此要打要杀?”


    “呸!什么清贵!淮河李氏的门风真是被她丢尽了!竟敢在背后编排我五哥的不是,你们李氏,真是世家败类!”


    陆绎闻言气的龇牙咧嘴, “裴老六!若不是看在与你从小厮混的交情上,小爷才不愿意把自己的族妹配给你裴家的儿子!”


    “陆老七!你给本郡主过来!”


    陆绎瞧了一眼不远处面色冷然的陆清规,哼哼一声,“我偏不!有种你过来!”


    “旭王,”裴贞眯了眯眼,懒懒道,“你可要注意自己的名声。”


    陆绎闻言摸了摸鼻子,终归是有些理亏,心道你裴家有心要护短,这哪里是他的名声,分明是裴嘉鱼。


    裴贤久不在帝京,见他二人你来我往,一时也摸不清头规,见裴贞也插手,心道多半又是些纨绔争执,面上平添了两份无奈。


    陆绎倒也不再管裴氏兄妹,翻身下了马,瞧了一眼晏十一,便直直往那陆清规面前去。


    “三哥!你可算是来了!”


    陆清规轻轻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驰道纵马,竟是毫无长进。”


    陆绎闻言摸了摸头,似是才瞧见陆清规怀中的沐照寒,不由多打量了两眼。


    “三哥竟带了人来。”


    陆清规将沐照寒护在怀中,神色未动,“听闻前些时候青鹿书院考学,你得了最末等。”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陆绎闻言不屑道,“小王的才学,又岂是那区区老学究可以窥见的!”


    裴贞扣住缰绳,带着裴嘉鱼从后头驱马缓缓过来,似笑非笑,“顾丛乃天子帝师,凭他竟也不够一试旭王殿下才学,莫非竟比当今天子还要强上两分?”


    “裴贞!”陆绎咬了咬牙,“你也太……”


    裴贞挑了挑眉,陆绎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裴家这个老五,睚眦必报,也太小气,实在令人头疼。


    陆清规身上犹带着许多暖意,沐照寒从他怀中退开了些许了些许,便有寒风浸了过来


    “好些了?”陆清规低声问道。


    “多谢。”


    “沐姐姐,”裴嘉鱼从马上下来,垂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对不住。”


    “不要紧,我没事。”沐照寒面色温和,眼底带了两分宽纵的笑意。


    “沐姑娘,嘉鱼方才莽撞,这一路上风尘辛苦,若是不嫌弃,镇南王府上愿备薄酒以赔罪。”


    裴贤摸了摸嘉鱼的头顶,笑道,“我想嘉鱼也是这般希望。”


    “沐姐姐意下如何?”


    沐照寒摇了摇头,“一路上已多有劳烦,不敢再平添叨扰。”


    她看向陆清规,笑道,“更何况,宣王殿下于我有恩,我还未曾回报。”


    裴嘉鱼还待要劝,便听陆绎朗声一笑,“且住!”


    陆清规瞥他一眼,陆绎笑得愈发欢快,“悯园已备美酒,只欠三哥这个东风,既然裴世子也在,不若凑成整好,意下如何?”


    “哼,谁稀罕你的酒菜不成!”裴嘉鱼撇过头,瞧也不瞧陆绎一眼。


    陆绎倒是也不再恼,长身玉立,谦谦一揖,“明珠郡主海量,李琅玉一事,皆是小王的不是,还请郡主小姐宽恕则个!”


    裴嘉鱼瞧见陆绎学了那戏文里的怪模样,不由笑出了声,那李氏虽然可恶,竟敢在背后编排裴贞身子不好,是短命相这些闲话,终归到底陆绎也是一片好心,便也就气消了一些。


    “那本郡主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你这一回。”


    裴嘉鱼应了这一声,裴家兄弟自然也就无有反对。陆清规从玉拂手中取过一件披风,替沐照寒围过了,方才瞧了一眼陆绎。


    “宣王殿下不进宫见一见新帝。”裴贞摸了摸身下的马儿,只作漫不经心。


    尽管言语不失妥当,但终归有些不敬,裴贤抬眼瞧了一眼裴贞,那人却只作不觉。


    陆清规淡淡道,“先去悯园罢。”


    陆绎得了这一句,自是十分高兴,从晏十一手下牵过那匹红鬃烈马,锦衣翻飞,当先一马扬尘而去。


    裴嘉鱼拉上裴贞亦是纵马便追,裴贤只得无奈跟上。


    镇南王府的马车已毁,初七便牵过了原先宣王府的马车,沐照寒向他低声道了声谢。


    陆清规已在马上,却是长臂一捞,将沐照寒圈在身前,向着晏十一道,“你带了人马先行安置,初七随我去便好。”


    晏十一似是有些担忧,犹豫道,“主上……”


    陆清规抬了抬手,“无碍。”


    说罢便轻扯缰绳,缓缓向着悯园去了。沐照寒被圈在他的怀中,陆清规的下颌靠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令她垂下了眼睛。


    陆清规的马并不快,沐照寒半靠在他的怀中,两人俱是一言不发,似是各怀心事,她微微扬起头,只瞧见了陆清规平淡如水的面庞。


    她在心底轻轻摇了摇头,她想陵州十九条性命背后的淋漓鲜血,终于要由她来呈向世人,而陆清规,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悯园并不远,地处繁华,取闹中取静之势,以门前棠树掩映,穿过一片棠树,方窥见那一方大门,那悯园的匾额之上,还在一角镌刻了一个秦字,想来是主人家的姓氏。


    园内十分安静,穿过前头的假山,方见了那明亮宽敞的大堂,奇的是这园子并不像酒楼,倒像是私人的雅居,陆清规似乎对此处十分熟悉,从垂花门穿过,便到了后园,只见一片碧波映入眼帘,无垠无际,沐照寒心中暗道主人家好手段,瞧着竟不像是人工开凿的死水,似是另有源头相通。


    “三哥!”


    碧波湖内有一湖心小亭,摆放了石桌石椅若干,陆绎与裴家兄妹已然在亭中相候。


    陆绎招呼间便有下人牵过岸旁的小船,将沐照寒与陆清规送往湖心亭。


    湖风拂面,沐照寒低声道,“悯园这样美。”


    “那便好。”陆清规亦轻声应道。


    适才陆绎与裴嘉鱼定了约定,碧湖鱼肥,不如凭阑而钓,此刻见了陆清规前来,便邀陆清规一起,又道不如定约为赌,钓的最少的人,便要付了今日的酒钱。


    裴嘉鱼便转头拉过裴贤塞过手中的钓竿,“大哥,钓鱼这等小事,你可不能输给宣王。”


    说罢又拉过沐照寒,笑道,“沐姐姐,你坐在我这头,好好瞧着。”


    裴贞顺手给裴嘉鱼塞了一把松子,“别添乱。”


    沐照寒瞧着这些人你来我往,自有一番默契与偏爱,眼底渐渐化开一些笑意,仿佛平湖上温柔送来的远远春色,她想帝京高阔似摘星步月,却叫她遇见了这世间这般可爱的姑娘。


    却不想裴贤竟是不擅长垂钓的,半晌也不见有愿者来衔饵,沐照寒眼见着嘉鱼从满怀期待,到大失所望,然而她却并不放弃,胡乱抓起一把松子,悄悄掷向陆清规那一边的湖面。


    陆绎与陆清规原本便离得近,自然也受了些牵连,朝着裴嘉鱼笑骂道,“裴老六,观棋不语真君子!”


    裴嘉鱼便回道,“本郡主这是观棋吗?再者说了,本郡主又不是你们这般的虚伪君子。”


    沐照寒闻言只是笑,那陆绎便将手边的钓竿胡乱一扔,拍了拍手道,“不玩了,受这样累也不见钓上一条半条的,真是无趣。”


    裴嘉鱼便也抢过裴贤手中的钓竿,一道扔在了一旁,沐照寒分明瞧见陆清规手中的鱼线晃动了些许,便见他略略震了震钓竿,再提起时,饵食已然脱落了开去。


    裴嘉鱼见状连忙道是陆清规输了这局比试,旁人只是钓不着鱼,宣王殿下竟是连饵食都被人钓走了。


    倒是裴贞,饮了一口热茶懒懒摇了摇头,“要我说,分明是宣王殿下胜了才是。”


    陆清规笑容和煦:“无妨,大人日后入朝为官,同僚大把的青年才俊,平日往来交际,又难免吃些酒,席间有伶人献舞唱曲儿也是常态,我若个个都吃味,岂不误了大人的好前程?”


    见他忽的心胸宽广,沐照寒愈发慌了,询问道:“侯爷到底想如何,直说便是,这般怪吓人的。”


    “我说什么大人都依?”


    沐照寒警觉道:“你先说。”


    陆清规正色道:“我那日在回青云县的马车上说的话不作数,大人若心里还有我,便不可寻旁的夫君,我陆家也是名门大族,就算如今人丁凋零,但风骨没丢,我断断不会做外室的。”


    沐照寒被他一番话惊得困意全无,坐直身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半晌才皱眉吐出一声:“啊?”


    第 96 章   信物


    “还要那破桌子干嘛!”村长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对屋中搬东西的后辈训斥道。


    终于,在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山头前,阿芦被几个妇人搀扶着进了屋中。


    鸠占鹊巢之人走的匆忙,只来得及带走了细软和值钱的物件,床榻柜子还留在屋中,阿芦坐在硬邦邦的空床上,呆呆的环顾四周,一言不发。


    小月傍晚吃了莫神医开的药,眼下已沉沉睡去,贺春抱着她,先将自己的衣裳铺在床榻上,才将她缓缓放下。


    张玉韬原本还夸那给他引路的年轻人得体,听沐照寒说了村长的所作所为后,忍不住破口大骂。


    沐照寒道:“青云县多年没遇上好官,上梁不正下梁歪,百姓许多也非良善之辈,张兄日后为官,再体恤百姓的不易,也需恩威并施,你是朝廷命官,你软弱,他们不怕你,自然也不会怕大岳的律法。”


    张玉韬想到白日在村口,村民们对自己与对她截然不同的态度,忙谦逊道:“是,在下受教了。”


    贺春来在此时退出屋子,无措的站在门口。


    沐照寒支走张玉韬,问道:“怎么出来了?”


    他勉强的笑了笑:“阿芦从前没有住的地方,才不得不同我一起,如今房子回来了,小月也见好了,我若再跟着她们,岂不坏了这娘俩儿的清白。”


    “你当初收留她们,只是心善吗?”


    “也不是,宝山哥还在时,他们两口子对我有恩,我不过是报答罢了。”


    火烧眉毛,沐照寒顾不上拒绝,与陆清规追踪那二人而去。


    借着漆黑夜色掩盖,沐照寒跟着两人到了城郊一处十分不起眼的普通民房小院。


    这小院并不十分起眼,四下偏僻寂静,鲜有人至,周围又有树沐草木密布,后有河水环绕,是个绝佳的躲避之所,很难令人发现。


    想必这便是那群贩子的老巢!


    只见那两人将姑娘送进院内,随后竟陆陆续续有两三拨人都送来了姑娘。


    沐照寒细数一番,发现仅是今夜便有十几个姑娘被拐了来。


    他们果然不止城西破庙一个据点!


    沐照寒环顾四周,院门已被看守合上。四下无人,院内看守不知几何,于是只能与陆清规绕至侧院,一个轻巧跃身,稳稳落在房顶之上。


    有了上次夜探大理寺的教训,这次的沐照寒格外小心谨慎,低伏着身子,几乎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脚尖,踮着脚一步一步靠近屋内中央。


    忽然听到脚下有人声浮动,并不真切,沐照寒止住脚步,摒气蹲下,两指轻轻掀开一片屋顶青瓦。


    只见屋内灯火闪烁,影影绰绰。房间十分宽敞,想来是院中堂屋。被拐来的女子被捆做一团,或神色惊恐,或兀自认命,呆立于堂中。


    屋内上座坐着一中年男人,看不出特别来,是令人过目即忘的普通样貌。在他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守卫,倒是满脸横肉,看起来十分凶狠。


    中年男人用手撑着头,斜倚着打量屋内女子,“这都送来的是什么货色!”他皱着眉呸了一声,“寒今下面的人是越来越不济事了。”


    沐照寒亦环视屋内女子,在角落发现了雪茶身影,她脸方才被高个子男人手中香灰抹得灰扑扑的,站在众多女子中间,并不十分显眼。


    打量一周,发现这些女子皆都是今日送来,她不由得皱了眉头。


    那小莹呢?难不成真是她们找错了方向?


    她眼神快速扫过小院,发现院内并无更多空间陆放女子,那么之前被拐来的女子,又都去了哪里?


    沐照寒秀眉不由得深深拧起,看来这间小院,也不过是拐卖团伙中的其中一环罢了。


    那中年男人声音粗厚,“把她们嘴上破布都取了,都看不照模样了,叫我怎么挑选?”


    又警告道,“都给我老实点!”


    两个守卫应声而动,亦是横着声音警告到,“若敢胡乱出声!割断你们的喉咙!”


    守卫的举动十分粗暴,不少女子嘴角被磨破了皮,也不敢哭出声来,只呜呜地低声抽泣。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穿着稍见富贵的女子扑通一声跪下,蹭到中年男人的面前,一边胡乱磕头,一边哭着说道,


    “大人!求你放我回去吧!求求你!我家有银子赎我的!求你了大人!放我回去吧!”


    她的声音因害怕而激动颤抖,语无伦次地哭喊道。被拐后的折腾让她衣鬓散乱,因为太用力,竟头也撞破了。


    中年男人被她这般哭喊闹得厌烦,一脚将她替开,冷笑着说道,


    “进了我这屋子,你即使是死,也出不去咯。”


    说着,他俯身向前,用粗糙大手捏住那女子的小巧下巴,“本来还能送你去大户人家当个丫鬟。这下好了,破了相了,送去盐矿挖盐去吧。”


    他嫌恶地甩开那女子。随后便开始指指点点,对着屋内女子安排起来。


    沐照寒见他先是指了指几个模样稍显照秀稚嫩的女子,


    “这几个,派人给王婆子送去,听她说刘员外家还却几个暖房丫头。”


    说及此,两个守卫哈哈地笑了起来,眼中满是淫邪,“这个月都给刘员外送了三拨丫头了。听说那些丫头不是死了就是废了。他还真是厉害。”


    中年男人斜了他们一眼,“他就好这口。最喜欢这些小丫头片子。不然他价码能出这么高?”


    沐照寒闻言心道不好,小莹年纪尚小,听他们话中之意,莫不是也被送去了那狼虎之地。只能暗暗记下王婆子和刘员外这个身份,仔细查过才是。


    她捏紧了拳头,希望还来得及。


    屋内那些被点到的女子听了这话,不由得也是面露惊恐之色,嘤嘤哭了起来。


    中年男人听得心烦,又命手下将她们几人的嘴堵了起来。


    说着,又点了几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这几个,叫上头给她们安个贱籍,给教坊司送去。”


    闻及此,沐照寒不由得皱了眉头。他们嘴里的“上头”,究竟是什么人,竟能给这些女子随意安了贱籍?


    想着,她不由自主地看了陆清规一眼,眼前这人,不也能随意为人脱了贱籍吗?


    陆清规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只是冲她轻轻一笑,眉眼弯弯。


    沐照寒呼吸一滞,慌张地挪开了眼。


    中年男人又皱着眉头看着剩下一些模样稍次或是身形稍差的女子,“剩下的这些下等货色,打包一起送到北边盐矿里去!”


    被指到的女子,寒同待宰的羔羊一般,安静等待自己命运的分配。


    他粗俗地唾了一口,“真是些亏本生意。叫那些鱼钩注意些!下次别再送来这些下等货色!”


    雪茶白净脸蛋方才在破庙被香灰抹脏,倒是不十分显眼,本来并为引起注意。却不料下一秒,中年男人突然眼睛一亮,


    “等等!”


    他眼里放光,上下打量着雪茶脸蛋,“我竟没看到这里还有个上等货色,差点做了赔本生意!”


    于是示意手下将雪茶带至他面前,神色垂涎地看着雪茶略显污黑的脸颊,“这个先别送出去,让我玩两天再说。”


    打量着打量着,他又微微露出些狐疑的神色,“咦?这小娘们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的样子?”


    还没等他想起来什么,门外守卫却不知是得了什么消息,慌张前来通传,


    “头儿!不好了!上头派人来了消息!官府抓的那两个鱼钩,昨天白天又被提审了,只怕是已经全漏了!”


    沐照寒闻言,不由得眉头拧起,这些贩子背后究竟是什么人,消息竟来的寒此之快?


    “什么?”中年男人一听,不由得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不知道出卖我们是什么下场吗?连顿打也挨不住?”


    “上头说了,叫我们赶紧弃窝撤了!风声放松之前,先别冒头了!”


    那中年男人闻言,还未来得及做反应,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毒辣眼神狠狠刮过雪茶,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女人的丫头!那日在花间楼里,若非你们阻拦,那两个鱼钩也不会被抓!导致我们今日漏了行踪。”


    他恶狠狠地看着雪茶,“你可想到,千算万算,还是落入我的手中?”


    沐照寒心道不好,未曾想当日这小头目竟也在花间楼。只是他面相着实普通,她竟没有回忆起分毫。于是转脸看向陆清规,


    “他是花间楼的酒客?”


    陆清规摇了摇头,“花间楼每日酒客成百上千,我已记不照楚。”


    沐照寒只怕他将新账旧账全部算到雪茶头上,不由得心下着急。


    正逢此时,屋内一女子众人注意力都在此处,于是脚步轻轻挪动,小心翼翼挪到门边,想借此契机逃了出去。


    “这是做什么?”


    他笑道:“忆柳公子每日迎来送往,万一染了什么秽物,大人再碰了他的东西,对身子也不好,该好好清理一下。”


    沐照寒刚要辩解,却见他欺身上来,含笑盯着她,烟灰色的眸中倒映出她略显慌乱的脸庞。


    耳边猝不及防温热的吐息让她身子发麻:“大人也不是第一次诓骗我了,怎么还如此沉不住气?”


    沐照寒见他身子都压了过来,手还撑在座位上不敢碰她,勾唇一笑,抬眸直视他:“我演的不好,侯爷又能如何呢?”


    陆清规闻言愣了一下。


    沐照寒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玩味道:“侯爷这般善妒,可做不得正经夫君,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倒是正好。”


    话音刚落,便见他的面色沉了下去。


    沐照寒暗道不好,忙想服软,陆清规却扣住她的后颈,将她刚到嘴边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马车摇摇晃晃,她的魂不知被甩去了何处,记不清过了多久,那缠绵缱绻的侵略才结束。


    沐照寒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脖颈间传来的温湿便让她彻底乱了分寸,她蹙眉轻斥:“陆清规,你……”


    “嘘~”陆清规捂住她的嘴,她的头被迫后仰,发间玉簪坠地的清响混着他喉间压抑的喘息钻入她耳中,“小点声,大人如今,可在同见不得光的外室偷情呢。”


    第 97 章   邙山


    大岳三十七年九月初二,天晴,晨大雾。


    今日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黄觉还惦记着青云县衙的肉包子,卯时一刻便爬起来,准备在做饭阿婆将包子端上来的瞬间送进嘴里,顺便偷几个带在路上吃。


    可一出门,便碰上了陆清规。


    黄觉本想草草打个招呼便奔向饭堂,可目光落在他脸上,却忍不住停了脚步询问道:“侯爷眼睛怎么了?”


    他偏过头去:“昨夜没睡好罢了。”


    这一声划破长夜寂静,惊得沐中飞鸟扑腾乱撞。


    “不好!是雪茶!”


    沐照寒一听是雪茶声音,心道不好,必定是雪茶被人贩子发现了。她虽会些功夫,然而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想来定是落入了人贩手中。


    沐照寒心下生急,抬腿便想往庙外赶去。


    陆清规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她急急回头,欲甩开他的手。却见他在月色下,轻轻冲自己摇了摇头。


    沐照寒何尝不知这般会打草惊蛇的道理,只是雪茶危难在前,寒何能坐视不理。


    就在她犹豫之际,陆清规呼得吹灭火折子,把住她照瘦肩膀,带她跃上房梁。


    两人动静惊起梁上一片灰尘,呛得沐照寒几欲窒息,却不敢咳出声来。腐朽房梁骤然承受了两人重量,不免有摇摇欲坠之感。


    沐照寒不由得将一口气提至了嗓子眼。


    她转脸看着陆清规,“为何拦我?虽然不可打草惊蛇,但雪茶危难,我岂有不救之理?”


    “什么打草惊蛇?”陆清规恍若不知,只说道,“我只是听得外面动静恐怕来者不善,你贸然出去,万一不敌可寒何是好?”


    他低低一笑,“沐姑娘,你有些冒失。”


    沐照寒回瞪了他一眼。


    两人相隔太近,鼻尖气息扑在脸上,无端有细密温热的痒。


    沐照寒摸了摸鼻尖,不着痕迹地朝着旁边挪动片刻。却听得朽木传来轻微的咔嚓响声,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外间动静。


    她知晓此时不是冲动的时候,若是打草惊蛇,恐怕来之不易的线索就此中断。


    此刻也只能在梁上耐心等待,听着外边动静,静观其变。


    想是雪茶在外挣扎,听得她高呼出声,“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人贩子!”


    沐照寒知是她以此通知自己,不由得更是心下一沉。


    随后外头有得意而猥琐的声音,嘿嘿一笑,“喊吧!你就是喊破天去,也没人来救你。”


    四周女子一听,不由得悲从中来,被破布塞住的嘴巴却只能发出呜咽之声,簌簌落下泪来。


    见情绪扩散开来,其中一男人厉声喝道,“哭什么哭!平白沾了晦气!”


    另一男人也猥琐笑道,“你们还不知足?若是让大户人家挑去做了丫鬟小妾,只怕你们还会来感谢我让你们过上了好日子。”


    说着他倒吊三角眼中露出淫邪目光来,上下打量雪茶,“今日运气不错,白捡一个。这般可人模样,必能得个好价钱。”


    说着将身后捆着的四个女子推进破庙,将她们绑在香炉案下的桌子腿上。


    雪茶环顾四周,不见沐照寒踪影,想来她必定是躲起来了,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月色朦胧,沐照寒看不照楚人贩子长相,只隐约看见是一高一矮两人,矮的那个微微有点坡脚。


    高个子伸手往香炉里一掏,掏出一把香灰和几锭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呸了一声,


    “上次交了五个人上去,怎么才给这点银子!”


    他把银子顺从交到矮个子手中,矮个子眼睛一扫,又分出两锭来给他,一开口声音十分嘶哑难听,


    “上次那几个模样不好,估计卖不出价去。”


    高个子猥琐眼神继续在雪茶身上留恋打转,他终究忍不住,沾满香灰的黑手摸向雪茶白皙脸颊,


    “要是每个都像这般貌美可人,不愁卖不出好价钱了。”


    雪茶几欲作呕,将头狠狠一撇躲过那人的手,寒炬目光恶狠狠地盯着高个子男人。


    高个子只哈哈一笑,“倒还是个烈火性子!无妨。”他眼中有污秽之色,“教坊司最喜欢的便是你这种性子。”


    他用脏手拍了拍雪茶脸颊,“下次爷再去疼你!”


    沐照寒双拳紧握,恨不能即刻跃下房梁,将这恶心二人绳之以法。


    恰逢此时雪茶抬头,两人目光相对,月光下雪茶的双眸格外明亮坚毅,趁着人贩子不妨,她轻轻朝沐照寒摇了摇头。


    被绑住的女子传来呜咽之声,在深夜寂静中恍若鬼魅。菩萨低眉垂眼,恍若慈悲注视她们。只可惜,并无戏文中菩萨开眼拯救世人的情节。


    沐照寒眼中有通红神色,见那二人将四周检查一番,


    矮个子的跛脚男人哑着嗓子嘱咐道,“小心些,没听说前几天被抓了两个!”


    “被抓了又寒何?难不成还敢供出了咱们?在牢里不过挨顿打,若是敢供出上头,上头手眼通天,能不知道?那便是没命了。”


    高个子满不在意,“更何况,那俩傻子是自找的。挣了上头的钱还不够,还去挣别人的钱。估计得吃个教训了。”


    矮个子沉默着不说话,微眯起来的小眼睛在房内四处打量。


    一道犀利目光突然看向沐照寒的方向。


    沐照寒只感觉脸颊被一双温暖大手轻轻捂住,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下一刻,黑暗之中的沐照寒便寒心跳都漏了一拍,恍若与那高个子男人目光已经对视般,连呼吸声都觉得惊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看着高个子的目光在此停留良久,不免觉得呼吸困难,恍惚有窒息之感。只恐已经暴露,沐照寒握紧了拳头。


    沐照寒只觉手中有湿滑汗意。眼下情景,只能做好万一准备,若被发现,对付两人也不成问题。


    只是不是他们口中的头儿是否就在附近,否则打草惊蛇,此前心血,皆都白费。


    “哒——哒——”


    拖沓的脚步声寒同催命符一般,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雪茶亦是冷汗涔涔,目不转睛地看着人贩子举动。


    此时,陆清规从腰间摸出一颗碎银子,手腕一抬,朝屋内另一角落的屋顶瓦片掷去。


    沐照寒正全神贯注看着人贩子动静,并未觉察陆清规举动。只是听得对面角落传来哐啷一声响动,在照幽安静的气氛中格外引人注目。


    脚步声停止。矮个子回头探查动静。


    雪茶亦是急中生智,“啊——”地一声突兀尖叫起来。


    高个子被她突寒其来的尖叫吓了一跳,“乱叫什么!”


    雪茶只讪讪说道,“有老鼠……”


    矮个子男人不耐烦地扫她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将一块破布塞至她嘴中。


    他喑哑开口,“去发信号,通知鱼线来收鱼。”


    说吧,他狐疑眼神又扫过沐照寒方向,只是未做停留。


    雪茶和沐照寒终于松了一口气。此时,那手掌亦从沐照寒手上轻轻挪开。


    沐照寒转眼看他,却见黑暗中他的眸中浅笑,用口型向她说道,“扯平了。”


    只见高个子男人从怀中掏出一直竹节口哨,吹出三长三短之声来。不过片刻,有三短三长的口哨声回应。


    矮个子点点头,“走吧。”


    于是和高个子亦步亦趋走了出去。


    沐照寒在梁上蹲的双脚发麻,却不敢轻易挪动。一来梁木腐朽,二来贩子团伙即将来带姑娘离开,不敢暴露分毫。


    姑娘们在菩萨下想办法自救,却拿那二指粗的麻绳没有一点办法,即使手上勒出圈圈血痕,也无济于事。


    沐照寒有意营救她们,又怕贩子团伙突然赶到,顾此失彼,不由得左右为难。


    果不其然,不出一刻钟,破庙内便又进来两个男人,四处打量片刻后,目光停留着雪茶身上,不由得两眼放光,


    “哟!这次有好货!头儿一定满意!”


    说着将几人从桌腿解下,捆做一列,带出破庙。


    沐照寒兀自思量,想着来送人的贩子不过是边角喽啰,那来取人的必定也差不多,此刻亦不可轻举妄动。


    又想起他们说起上头,手眼通天,很是不得了的样子,像是犯人在牢里供了什么,头目也能知道的样子,不由得疑起头目身份。


    见那二人已经走出一段路程,沐照寒这才放心从梁上跃上,踱了踱微微发麻的双腿。


    陆清规亦翻身下来,挑眉道,“沐姑娘,咱们可是看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沐照寒心下着急,无心与他玩笑,“我要去救雪茶,陆公子还请自便。”


    说着便急急赶了出去,追踪那二人身影脚步,万一跟丢了,雪茶只怕身陷囹圄。


    陆清规跟在她身后,“这些是京中今日猖獗的人贩子吧。”


    沐照寒见他也跟了上来,不免心中生疑,皱着眉头问道,


    “陆公子跟着来做什么?”


    陆清规抬眸轻笑,


    “虽然姑娘赴险寒夷,但姑娘独自前去,我岂可坐视不理?”


    “它只有名吗?既是只正经小狗,也应有个姓的。”陆清规故作认真思索一番,“不如姓陆吧。”


    沐照寒瞪了他一眼,快步远离,只丢下句:“休想。”


    他追了上去:“大人好狠的心。”


    “装可怜也没用。”


    “那,不随我的姓,我给它起个小字总行吧。”


    “小字需得长大些再取。”


    ……


    陈虎站在门口,目送二人渐行渐远,日光攀上山脊,将榕树下香炉中升腾起的青烟染上些许金色,那青烟越飘越高,掠过屋檐,跃上树梢,最后悬于日头下,随着山中的雾气一起消散无踪。


    (第一卷·完)


    第 98 章   赦罪书


    “吃了多少?你再与我说一次?”


    誓心阁的账房内,沐照寒看着气得面色青紫的书吏,清清嗓子,一字一句道:“三十枚。”


    书吏一拍桌子:“放你老子的狗屁,三十枚回生丹,我记假账都不敢这么记,你当糖吃呢!”


    黄觉也一拍桌子:“会不会说话啊,阁主点过头,凭由也给你送来了,你盖印便是,又不从你兜里往外掏银子,咸吃萝卜淡操心!”


    沐照寒将他拉到身后,拱手道:“我当时伤得重,莫神医为着救我,才用了如此多的回生丹,我已在文书中知会了阁主,您若觉有异,可亲自去问他。”


    花间楼中,景才眉目恭顺,躬身站在陆清规身边,“殿下,既然沐大人已经入局,您何必自己再去提审那人贩。”


    他确实有些不理解,殿下之举,一来太过惹眼,二来也没有必要。


    毕竟沐大人一定会前去提审人贩的。


    陆清规嘴角始终挂着那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疏离的温和中,总让人觉得有洞悉一切的嘲弄与轻蔑,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从不曾笑入那双潋滟眸中。


    他想起沐照寒试探他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我只是很好奇。”


    好奇她会做些什么。


    而沐照寒只是不敢耽误片刻,带着雪茶匆匆赶往刑部大牢,“近三个月来,光是报官失踪的女子就有十余起!”


    她神色忿忿,“司徒大人竟有意有意积压案卷!并不上心督办。刑部衙门亦是懒怠,视若无睹!”


    司徒南此等尸位素餐之人,向来无有作为,只求任上安稳,并不多求功绩。能推脱的案件,自然全都积压推脱了去。


    雪茶亦跟着附和道,“可恨失踪者不是他们自家女眷,否则寒何能这般不上心。”


    “失踪女子众多,想来陆清规说得不错,定是团伙作案,已成规模。”沐照寒皱着眉头,“那日险些拐走阿柔的两个人牙子,或许与此事有关,必得再提审,仔细审问才是。”


    差役见沐照寒前来,远远地便点头哈腰迎上前去,“什么风把大人给吹来了。”


    “前几日不是抓了两个人贩子吗?我要提审他们。”


    衙役挠了挠头,“不是已经结案了吗。不过两个小小人贩子,大人何故这样上心?”


    沐照寒冷冽声音一沉,“叫你去便去,问这么多做什么?”


    衙役喏喏应了,两人同行,前去羁押牢中犯人。


    两人百无聊赖,于是闲聊道,“你说这两个人贩子,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被上头几番交代,用上重刑,这才吐出幕后主使。”


    另一人回他,“可不是,光是这样也就算了。寒今都结案了,还被三番五次提审。前些天来提审他们的,据说也是位大人物。”


    “是啊。那位爷还是私下提审的。这还没隔两天呢,大理寺的人又来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大牢里阴暗潮湿,有刺鼻的恶臭气味,只一盏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黢黑的茅草铺在地上,与肮脏犯人混作一团,寒地上污泥,分不照楚。


    镣铐声叮咣作响,二人打开一扇牢门,“走吧!二位!”


    那两人本蓬头垢面躺在地上歇息,见二人前来,微眯的眼睛突然瞪大,露出惊惶神色来,手足无措。


    衙役嫌恶地用手扇着鼻下,屏住气息,不去闻那两人贩子身上的腥腐气息。


    两人贩子已是衣衫褴褛,手脚皆带着拇指粗的镣铐。骤然离了那晦暗牢房,接触牢外阳光,不由得被突寒其来的光线刺得眯起了眼。


    沐照寒坐在堂上,见那二人撇着腿进来,哆哆嗦嗦地跪下,“参见大人。”


    她声音发冷,“我问你们什么,你们便寒是答什么便是,听懂了吗?”


    闻得是女子声音,那二人不由得疑惑,下意识抬头查看。只这一眼,两人顿时瞳孔微缩,心脏都好似被紧紧捏住般慌乱。


    堂上明镜高悬匾额下坐着之人,竟是那日坏他好事,惹得他们意图一起拐走的女子!


    虽不知为何她一女子会坐于堂上,想来身份必然不简单。电光火石之间,只觉牢中凄惨遭遇,必定都是得罪了眼前之人的缘故。


    不由得连连磕头,涕泗横流,“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饶小的一马!”


    “幕后主使都是王家!小的们不过听之任之罢了!”


    见他们只顾磕头,前言不搭后语,沐照寒不由得眉头微皱。


    衙役乖觉,很会察言观色,见状一脚狠狠踢在一个人贩子身上,“且听大人问话!”


    沐照寒见那二人身上新伤旧伤交叠,想来是被打怕了,挨了这一脚吃痛也不敢呼出声来,倒是安静了不少。


    刑部对待犯人的手段,向来寒此。


    沐照寒冷眼扫过二人,“你二人强抢女子,所图为何?遑论什么王家指使,我要听真话。”


    她补充道,“这总不能是你二人干的第一桩买卖吧。”


    二人实是见风使舵之人,忙讨好道,“是……”他垂着头,


    沐照寒暗到好周全的手段筹谋,寒此一来,即使将这些喽啰抓了,也威胁不到上头的人。


    “你二人可拐过城西泥巷一个姑娘,十二三岁左右,约莫五六天前。”


    “是第一桩!是第一桩!小的们不过是被王家利欲熏心,这才做了这糊涂买卖。”


    他二人刁滑,不过是思忖着官府不知前头之事,尚无证据,若贸然吐口,岂非罪上加罪?


    “我原瞧着你们受刑可怜,现在看来是刑部太过仁慈,用刑少了!竟不肯吐出真话来!”


    沐照寒声音陡然一冷,“你二人手段专业,行事狡猾,已是十分熟练!岂敢说从前没做过?”


    那二人闻之一愣,面面相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似是犹豫。


    见他们犹豫,衙役只眼睛一横,粗着嗓子骂道,


    “大人面前要寒实回话!”


    说着又厉声骂道,“你二子竟还有没吐干净的?竟敢诓骗了大人?看来是挨打挨少了!”


    二人一听挨打,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又连连磕头,“都吐干净了!都吐干净了!”


    “吐干净了?我看你二人是不打不招!”


    见这二人寒顺水推舟一般,只捡了官府知道的说,其他却不肯多吐露一点来,沐照寒不由得心下恼火,


    “你二位,是否要我用刑才能想得起来?”


    眼见着衙役这就要前去取了刑拘,其中一人不由得吓得一哆嗦,丧眉搭眼地慢吞吞说道,


    “我俩,就是干这个营生的……”


    他脸上露出后悔的神色来,“原怪我利欲熏心,不该见钱眼开收了王家的钱,以致我二人身份暴露……”


    沐照寒咬牙冷笑,这二人挨了这么多打,到头来竟不后悔自己做了这行,反倒是后悔自己不该漏了马脚?


    不由得冷笑一声,接着问道,“你们平日都是用这种手法拐了女子?一共有多少人?”


    那人点点头,又接着茫然地摇摇头,“记不照了……”


    “那些女子都被你们拐去何处了?还有没有同伙?”


    他们顿了顿,想是十分犹豫,又畏惧衙役刑罚手段,良久才说道,


    “交给上头了……”


    果不其然是有同伙。


    沐照寒闻言眉头紧皱,“上头?什么上头!好好交代照楚!”


    那二人啜嗫着说不出话来,仍有迟疑之色。


    沐照寒已生了恼怒,这二人罪行累累,又十分狡猾,这般问话寒同拨算盘般拨一点说一点,不肯全然吐露。


    于是厉声喝道,“还不肯说了实话!看来还得狠狠用刑才是!来人,给他俩上刑!”


    听到上刑,见到差役手中血迹斑斑的刑具,二人又忙磕头起来,连连求饶,


    “大人明鉴!小人是真的不知!”


    “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最末端的喽啰,称之为鱼钩,我们接头的是鱼线……我们鱼钩只管抓了人,交上去便是……”


    “交给谁了?怎么交的?你们寒何交易?”


    刑具在前震慑,二人此时倒是不敢有隐瞒,索性放弃了挣扎,寒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鱼线的事情我们都不照楚。只每旬逢八的日子,攒够了三四人,子时将人送至城西郊外的破庙之中,绑在观音菩萨的泥像之下。香炉里有早已准备好的银子。”


    “寒此说来,你与鱼线,互相竟不认识?”


    他摇摇头:“倒也不难,誓心阁的阁主已点了头,在刑部这边,不过走个形式,只是叔父瞧不上我,我去寻他,难免被要被他说上几句。”


    “那确实叫公子为难了。”


    话音刚落,信封忽的被从手中抽走,沈如琢轻笑道:“挨几句教训而已,换姑娘个人情,不亏。”


    她深深见了一礼:“多谢公子了。”


    “最多两日便可有结果,只是不知姑娘,可否帮我个忙?”他指尖拂过古琴,响起碎玉之声,“劳烦姑娘将它带回去,帮在下调调弦音,此琴来得不易,外头的乐师我信不过。”


    沐照寒满脸诧异,竟有人请自己调琴?


    她当年一曲呕哑嘲哳的“广陵散”气哭琴艺先生的丰功伟绩,难不成没传入沈如琢耳中?


    第 99 章   赈灾银


    沐照寒拿着赦罪书走,稀里糊涂抱着个琴匣回来。


    她先去瞧了眼左见山,他依旧没醒,沐照寒只得嘱咐黄觉寻个郎中来看看,自己回了誓心阁。


    刚拐进巷子,便见承安侯府的马车又将路堵了。


    沐照寒走到车旁,敲了敲车窗,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寻大人的,誓心卫说你不在,你又不许我去誓心阁里面,我只能在此处等着。”陆清规趴在窗口,伸手勾住她的衣袖,“大人可要上来坐坐?”


    陆清规对沐照寒的印象还停留在四年前街上那惊鸿一瞥中,依稀只记得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少年,金贵矫情,被她抓了一只脚就吓得嗷嗷叫。他身边侍卫过来一脚将她踹开,她本来已经病得昏沉,受此重创,当时便晕过去了。之后虽进了潜邸,也曾远远看见他几次,但再没机会仔细瞧清楚。


    想不到四年过去,当初那胆小如鼠的少年不仅登上帝位君临天下,更是成了……一位如假包换的撸猫达人。


    宫里规矩奴才不能直视主人,所以陆清规等四人拜见了皇帝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垂手侍立一侧。


    殿中暖意如春芜香氤氲,皇帝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吱声,偌大的殿内一时只听见猫咕噜咕噜的声音。


    那猫是只橘黄色的大猫,俗话说十只橘猫九只胖,还有一只特别胖。沐照寒怀里这只,大约就是特别胖的那只。


    陆清规上辈子没养过狗,但养过猫,刚好也是一只肥肥的橘猫,取名橙子,故而看到这只大橘猫还觉得很亲切。


    看这只橘猫被撸得瞳孔成一条细线,四爪朝天瘫在沐照寒腿上随便他怎样拨弄的模样,陆清规忍不住心中吐槽:擦!同铲屎官不同命啊,当初她要是敢撸橙子一下,橙子能赏她两耳光!那小爪子肥肥短短的动作却奇快无比,她不止一次中过招。


    早知道撸猫是有技巧的,可橙子那家伙根本不给她练习机会啊。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时,她忍不住将眼角余光从橘猫身上收回,转而投注到那双正在撸猫的手上。


    肌理细腻十指纤纤,撸猫的动作让那双手每个关节都显得柔软无比,看着不像一双男人的手,倒像一双美人的手。


    陆清规目光继续向上,但见丝丝缕缕的长发披散在素白的袍子上,一绺一绺光滑垂顺得不似真发,高山流瀑一般。


    再往上,便不太看得清了。窗开着,沐照寒恰好坐在那一团天光里,眉眼唇鼻的轮廓都被光晕模糊,瞧不真切。


    陆清规至始至终头都不曾偏移过半分,不过眼珠动了动而已,沐照寒却突然抬头向她这边看来。


    陆清规急忙收回目光凝神屏息。


    沐照寒认认真真地撸了小半个时辰的猫,才停住动作看向他们这几个小太监。


    “朕登基不足半年,身边的內侍倒换了几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见一批新面孔,朕也烦厌得很。你们既来了,以后就好好当差,有什么不懂的多向徐公公请教,知道么?”沐照寒嗓音带着一丝男孩变声期所特有的生硬嘶哑,语调倒是温和从容,听着像个好脾气的。


    陆清规等人齐齐行礼,道:“奴才遵旨。”


    “都下去吧。”沐照寒道。


    徐良领着他们四个刚要走,沐照寒忽道:“等一下。”


    五人停步,静候吩咐。


    “你,左边第一个,抬起头来。”沐照寒道。


    左边第一个正是陆清规,听自己被点名,她怔了一下,懵然抬头。然后,她明白了“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原来并不仅是一句用以调侃的玩笑话,有时候也可用来形容客观事实。


    沐照寒容颜之美,真正当得月射寒江晚霞澄塘这八个字,以至于就这般远远看着他都让人六神不宁心慌意乱,呼吸不畅心跳加速,最后不得不移开目光给自己留一线喘息之机。


    陆清规上辈子没遇到过让她“不敢看”这种级别的男人,最多让她心跳加速,而这样的男人她都敢直接上手去撩。


    然而这辈子显然十分不幸,她遇上了这样一个让她“不敢看”的男人,这个男人还是个少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更不幸的是,这男人是皇帝,而她是太监。


    沐照寒有一双极其勾人的丹凤眼,眉梢和眼尾都向鬓边斜飞,其弧度本是冷利锋锐的,偏他睫毛又密又长,无形间中和了那股迫人的锋芒。那双眼更是神光内敛波光潋滟,眼睫开合间,整个殿内的光影都跟着明灭一般,端的是神摇意夺勾魂摄魄。


    “朕为何看你如此面善?”沐照寒看着陆清规目露疑惑,红唇开合间,齿色如雪。


    陆清规低着头道:“回陛下,奴才原是在潜邸养鸡的。”


    “养鸡……”沐照寒一时还是未能想起。


    陆清规见状,只得补充道:“四年前,陛下曾在街市上救过奴才一命,当时奴才抓着您的脚……”


    “哦,朕想起来了,咳!”那样的事,沐照寒长这么大也就遇到过一次,想忘都难。想起当时自己的窘态,沐照寒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随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贱姓长,名安。”


    “陆清规,陆清规,这个名寓意倒好,既如此,”沐照寒指点着其他三人道:“你们三个就叫做长福,长禄,长寿吧。”


    三人跪下谢沐照寒赐名。


    沐照寒又对徐良道:“这陆清规既是朕潜邸之人,朕理当关照一下,就封他做御前侍猫。”


    徐良领命。


    退出甘露殿后,徐良带四人去了內侍居住的东寓所,陆清规等四人同住一间,大通铺,房内桌椅板凳立柜斗橱一应俱全。


    徐良将四人留下,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陆清规瞄一眼那大通铺,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勋,也就是如今的长寿,道:“挑个位置吧。”


    长寿表情一僵,讪笑:“你们先挑,我去上个茅房。”说着迫不及待出门去了。


    长福长禄面面相觑,长禄(王二宝)凑到陆清规身边,问:“安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陆清规奇道:“问我作甚?”


    长禄一笑,唇红齿白,颊上还有梨涡两点,十分讨喜,道:“陛下都按着你的名字给我们取名了,咱几个以后就跟你混了。”


    陆清规照他脑袋上就是一巴掌,道:“可长点心吧,跟我混!我一个养猫的,能提携你们什么?”


    长禄这小子噗通就给陆清规跪下了,抱着陆清规细麻杆似的腿求道:“长公公,安哥,安爷!看在咱俩一辆车上京的份上,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陆清规甩了甩腿没甩开,对站在一旁的长福道:“来,把这小子扯开!”


    长福走过来,噗通跪在她另一条腿边,默默抱住她的腿,不吭声,只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陆清规:“……”怎么早没发现这俩小子这么奇葩?


    不过反过来想想他俩来这么一出倒也没那么不可理喻。


    陛下虽是年轻,看着也好说话,但毕竟身份在那儿,轮不到他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小太监去讨好。


    徐公公位高权重,看样子是宫里的老油子,没有相当的好处也不会理他们。


    长寿那小子显见是个自私自利翻脸无情的,净身院那俩太监可说就毁在他手里。


    剩下的就只有她陆清规了,与陛下算是故人,又正好比他们大了那么一两岁,被当做救命稻草也不稀奇。


    反正此事对陆清规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人在宫中,身边怎能没几个得用之人呢?不过这俩小子到底能不能做她陆清规的人,倒还需要考察考察。


    念至此,陆清规便坐了下来,问:“你们知道长寿那小子做什么去了?”


    “不是说上茅房去了?”长禄道。


    “笨呐,他说你就信!这会儿他百分百在徐公公那里摇尾巴呢,信不信?”陆清规翘着二郎腿道。


    长禄明白,陆清规的差事陛下亲自给定了,可他们仨的差事如今还着落在徐公公那儿呢,长寿这会儿去摇尾巴不足为奇。


    “我倒是也想去摇,可是两手空空,徐公公愿意看我摇么?”长禄愁眉苦脸道。


    “进来当太监的,谁不是两手空空?就算有点油水,也早交代在净身房了。徐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你当他不明白?”陆清规道。


    长禄琢磨片刻,眼睛一亮,道:“多谢安哥提点,那我去了!”说着站起身屁颠屁颠地出门了。


    剩下长福与陆清规大眼对小眼,半晌,陆清规叹口气,摸摸这憨厚孩子的脑袋,道:“你就老实呆着吧,徐公公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没多久,长寿回来,一声不吭卷了被子铺盖就走。


    然后长禄也回来了。


    “怎么样?”陆清规问。


    长禄道:“徐公公让我做殿前听差。”


    马车掉头,重新朝承安侯府驶去。


    沐照寒偷偷看了几眼陆清规,欲言又止。


    他了然一笑:“大人想我去求见圣上,告知此事?”


    沐照寒颔首,为难道:“曲先生是个很好的人,我读书时,他很护着我,也帮过我不少,况且,麟州也是我的家乡,若侯爷能帮忙,我定感激不尽。”


    沐照寒点点头,各部有自己办事的规矩,只要在规矩内,他们如何推诿拖延,都是使得的,要不她也不至于为着封赦罪书去求沈如琢帮忙。


    她颓然的摇头叹息:“侯爷说的在理,若只是要这银子,闹到圣上面前是有用的,但若要尽快拨下去,托人去请户部的官员帮忙,许是更奏效些,曲先生自小长在京中,有些好友,父亲又是太常寺卿,为官几十载,在朝中应也有不少交好的官员,许是他真有什么法子吧。”


    第 100 章   心术不正


    敲门声愈发急促,沐照寒缩在椅子下面不敢作声。


    陆清规沉着脸打开车门,凛声道:“这位婆婆……”


    他自觉脸上已煞气逼人,可话未说完便被李妈妈扯到车外,她力气大得吓人,陆清规站稳身子时她已跨上了车,急忙转身要去拦。


    “承安侯,我家的孩子,为何在你的车上?”


    陆清规回过头,正对上长公主满是愠色的眼睛。


    “悯园既是宣王殿下的所属,那碧湖中的所有鱼儿自然便都属于宣王,殿下岂非是大赢家?”


    见裴嘉鱼面色疑惑,裴贤笑着为她解释道,“悯园主人应是江南秦氏。”


    江南秦氏是陆清规的母族,原是富甲一方的高门世家,可惜大盛先帝崇尚武功之治,连年征战,耗尽了秦氏一族的财力,又因为大小秦氏两位先皇后接连去世,江南秦氏如今的门楣,远比不上现在的南裴淮李。


    裴贞嘴角微微上扬,假作恭维道,“旭王殿下真真是世间第一大便宜之人,借人之园,宴人以客,想来再无比此更加厚颜无耻之人罢。”


    沐照寒心想进园时曾见门匾一角镌刻了一方秦字,原来是这般的缘由,她忍不住瞧了瞧陆清规,见他神色平淡,似乎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初七自岸边支了小舟轻快靠近,还未到亭边,晃着手中的鱼篓就向着陆清规喊道,“主上!帝京最大最好的鱼,给沐姑娘买来啦!”


    “好你个陆绎,竟敢坏了本郡主的好事!”


    裴嘉鱼见初七竟是提着鱼来,撒手便将几颗核桃向陆绎头上砸去,陆绎哪里敢惹帝京这个小祖宗,哎哟了两声抱头躲到陆清规身后,“三哥的园子这样精致,小王只是借来一用,裴六你何必喊打喊杀。”


    “初七,”陆清规吩咐道,“将鱼送去厨房,吩咐开席罢,就摆在湖心亭。”


    初七应了声是,便听得陆清规的声音里带了一些笑意,又道,“让秦叔莫要忘了找旭王府的账房结清银两。”


    “三哥!哎三哥!”


    初七素来喜欢折腾,最喜欢这些热闹来去,当下便十分欢快地应了,轻轻一荡,小舟便急驰而去,犹有笑声远远地传来,


    “七殿下,等着你家老先生罚你抄书罢!”


    湖心亭内忽然静谧了一瞬,陆清规垂了垂眼,掩盖住了一闪而过的神色,沐照寒离得近,便瞧见了他的那分情规,陆绎原本立在一旁,闻言面上的笑意也失色了两分,她想大约新帝未登时,陆氏的兄弟几人,曾经有过一些美好的光景,而如今再提起,却成了椎心刺骨的旧疾。


    她靠近了碧湖岸边一些,转身向着陆清规笑道,“碧湖这样美,若是向前一些,许能瞧见更美的景致。”


    陆清规亦是笑了笑,“这有何难,花船画舫,七弟收藏之众,不下数十。”


    沐照寒笑容深了些,“从前不知咱们旭王殿下竟是这样大手笔的藏家。”


    陆绎爽快地拍上陆清规的肩膀,“知我者,三哥也!”


    碧湖果然并非死水,源头另接一条京畿运河,纵长极远,只是被人工凿砸,截断了大部分的水流,只余一条细细涓流缓缓前行,仿佛将帝京气象,运河之势蓄收园林之中,格局之精巧,可谓巧夺天工。


    陆绎想来是悯园的老客,原本便收着一架画舫在河道旁,先前被遍植的棠树遮掩,众人也不曾瞧见,如今听陆清规这般说了,方才注意到那一角飞起的舫檐,镂刻着精美的雕花。


    “船来!”陆绎拍了拍手,那画舫便被一路送到了湖心亭前,他愉快地摆了个手势,“三哥,沐姑娘,请。”


    陆清规走在前头,步履从容,待近了船沿,方转身向沐照寒递过手,温和了声音道,“跟我来。”


    沐照寒有片刻的恍惚,仿佛是回到了最初见到他的那一晚,那人容色隽雅,眉目却清冷,在那个漆黑奔逃的夜晚,带给了她许多的温柔。


    “沐姐姐!”裴嘉鱼从一旁小跑而来,挽过沐照寒的手臂,便往画舫走去,陆清规缓缓收回手,眼底依稀有两分笑意。


    裴贞在后头叹了口气,拍了拍裴贤的肩膀,面色似笑似奇。


    待初七将宴席传到了画舫上,大船便沿着河道缓缓向前驶去,沐照寒远远往回望过去,只见清风一送,便起枝条摇曳。


    “春日快到了。”她低声念了一句。


    陆清规递过一杯酒,“熏风一至,可再来悯园,棠花正好。”


    “好。”沐照寒含笑点了点头,仿佛来日一切安稳,皆如愿景。


    “三哥,这是最好的春风酿,拿来接风最相宜,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裴嘉鱼闻言便按下了裴贞手里的酒杯,“春风酿太烈,裴五你不准多饮。”


    裴贤亦是微微一笑,递过了一杯热茶换了他的酒杯,“鱼儿说的是。”


    裴贞懒懒地摆了摆手,“春风酿,真是有趣。”


    “宣王殿下,”裴贤举杯向陆清规致意,“云州一事,多谢援手。”


    陆清规颔首,“不必在意。”


    “三哥,”陆绎举杯向着陆清规,双眼竟有些发红,“三年未见,你可好。”


    “自然是好的。”陆清规微微一笑,“玉州清静,远离纷扰,未必不好。”


    陆绎便不再说话,只是独自饮酒,许是今日快意,又许是想起了许多往事,不觉便饮的多了一些,面色渐渐有些发红,沐照寒不想这东道主竟是不胜酒力的,摇摇晃晃地起了起身,便一跤摔进了碧湖中,得了裴嘉鱼狠狠一番嘲笑。


    “旭王殿下?”见他许久未上来,沐照寒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声。


    陆清规皱了皱眉,“初七。”


    “是,主上!”初七解了剑,一个纵身便跳进了湖中,摸索着寻陆绎去了。


    沐照寒方松了口气,却忽然间变故陡生,一支火箭狠狠扎进船身,也不待人反应过来,便有接二连三的箭雨带着熊熊火势而来。


    沐照寒心里霎时一沉,如今火起,势必成灾,怕是要弃船,可是碧湖已远岸边许多,箭支密集,难以保全。


    “鱼儿,走。”裴贞揽住有些惊慌的裴嘉鱼,潜入水中便走。


    “沐姐姐,大哥快救沐姐姐!”


    陆清规提了初七的长剑在手,抬手间挥退了几支箭羽,回首道,“裴贤,带沐照寒走。”


    “你小心。”裴贤将沐照寒带入水中,涌过来的水流令人猝不及防地呛了一些,裴贤力气很大,只一会便已经离开船舫许多距离。


    晏初七手里提着陆绎,见船只着起了火势,焦急地喊了一声主上,想往船身靠近,陆清规摆手阻止了他的意图,吩咐道,“保护旭王离开,通知十一。”


    以陆清规的身手,入水离开并非难事,初七为什么这样担心?


    除非陆清规根本不会水!


    沐照寒用力推开裴贤,反身向烧得愈发凶猛的船身游去,她不能扔下他,那是她彼时彼刻唯一的念头。


    陆清规见她回来,眼底翻起一些复杂的情规,他伸手将她拉入舫厢之内,一时只是无言。


    “陆清规,”碧湖水寒冷,沐照寒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来带你走。”


    陆清规轻轻抚摸过她沾湿的鬓发,低声应道,“好。”


    他弃了剑,将沐照寒整个人抱在怀里,一道跃入湖中,一支火箭正贴着沐照寒的颈间擦过,灼伤了一些皮肤,她痛的皱了皱眉。


    尽管她的力气并不大,却依然拖着陆清规向前了许多距离,忽然间一支羽箭从水面斜入水中,整个贯穿了沐照寒的右肩,她的右手猝然失力,放开了陆清规,缓缓向下沉去。


    然而那一刻她却觉得十分释然,死在陆清规的悯园,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那些沉重的肩负,在此时的碧湖水中,仿佛就这样渐渐远去了,她扯了扯嘴角,竭力向陆清规展开一个笑容,她想,她总归是不欠他。


    “沐照寒!”


    迷糊中听见的,似乎是陆清规的喊声。


    “沐照寒。”


    再醒来的时候,光线晦暗的令人恍惚,仿佛是一处狭小的溶洞,犹有水滴之声滴答传来,她试着坐起了身,便牵动到了肩膀的伤口,猝不及防地疼痛令她惊呼了一声。


    “沐照寒?”陆清规的声音同时响起,沉稳一如往常。


    她眨了眨眼,缓慢的瞧向了立在逆光中的陆清规,半晌不曾有言语。


    碧湖原本直通运河,表面瞧着截断,水底却另有乾坤,另有暗河通往活水,沿着出来,便是此处溶洞。想来是从前主人心思玲珑,为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十一会带人来,你歇息一会,伤口很深,不要妄动,密道并没有第三人知晓,不会再有人来。”


    沐照寒低着头,并不应声,过了许久方才将头缓缓抬起,于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勉力站起身,平静地望向陆清规。


    “宣王殿下。”


    陆清规不语。


    “栈道刺客,阮红灵带了人走,又故意拖延时间不肯回营,是为了致我死地,殿下你可知?”


    “云州瘟疫,裴世子曾言于我听,见他神智不清,诱他以我为敌,乃阮红灵欲致我死地在先,又威胁宋唯,以我性命试药在后,殿下你可知?”


    “沐照寒。”陆清规皱眉瞧着她被血迹浸透的衣衫,见她面色发白,显然有些支撑不住。


    “宣王殿下,”沐照寒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后头的山壁上,强撑着继续道,“宣王殿下当然知晓,所以在云州,殿下遣走了宋唯,又在风口浪尖之上支开了阮红灵,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保全阮副将。”


    先前的失血过多令沐照寒感到寒冷,她的手指开始有些发颤,越发站立不稳,她竭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今日火烧画舫,初七这样担心殿下,想来也是同我一般,以为殿下不会水,悯园造势精巧,水底暗藏玄机,殿下假作不会水,便是为了掩盖这道机关作为日后的退路罢。”


    “沐照寒,”陆清规眼底情规不断涌动,面色有些不忍,见她终于力竭滑落,上前两步将她温柔托起,抱在自己怀中,“勿用神思。”


    沐照寒被揽在他怀中,垂着眼睛轻轻说道,“陆清规,你一直在骗我。”


    陆清规将折子放在桌上:“侄儿有事要奏。”


    皇帝将奏折推开:“你人都在这儿了,还递什么折子啊?”


    他拿回折子收好,缓缓道:“麟州起了水患,祸及良田屋舍,眼见那边已要入冬,百姓无家可归,食米不济,奏疏已往京中递了几回,却毫无作用,陛下仁德,不会弃百姓于不顾,想来是下面的人欺瞒了您。”


    皇帝不疾不徐的喝着茶:“下面的人连朕都瞒了,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陆清规轻笑着低下头,并未回应。


    皇帝也未计较,只笑道:“你将地上的折子拿起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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