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首丘丸
沐照寒一夜未眠,还未出城便开始昏昏欲睡,可刚闭上眼,马车忽的颠簸了一下,她又瞬间清醒,急忙扶住靠在她肩上酣睡的朝颜。
陆清规坐在她对面,一直保持微笑,让他的脸颊有些发酸,沐照寒身边的那个位置,素来是自己的,况且自己坐了那么多次,也没倚过她的肩膀,见她与朝颜如此亲密,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正安慰自己她们不过是姐妹情深,却瞧见朝颜眯着眼在看他,虽迅速闭上了,但睫毛仍在轻轻颤抖。
过了片刻,沐照寒道:“陆清规,熄灯吧。”
陆清规吹灭殿中灯烛,回身见沐照寒一手支额侧卧榻上冲她招手。
她走过去在脚踏上坐下。
沐照寒指尖点点床沿。
陆清规秒懂,把手放了上去。
沐照寒慢慢地在她掌心划了三条横,然后看着她。
陆清规点点头。
沐照寒挑眉。
陆清规下颌一抬,面露自得。
沐照寒鲜妍的唇角弯起,忽然伸指刮了下她的鼻尖。
陆清规:“……”擦!这公鸭嗓在干吗?在撩我?我……
还没想好要怎样,便见那只蠢猫也站起来,有样学样地抬起一只小肉爪,小心翼翼地到她脸上撩了一下。
沐照寒乐不可支,手背抵唇闷闷地笑。
陆清规与爱鱼四目相对,心道:喵的,我不敢动你的主人,难道我还不敢动你!刚准备伸手抓它,沐照寒早一把搂着它滚到龙榻里侧去了。
陆清规看着那占了便宜双眸晶亮的一人一喵,想着如今情势下尚能如此苦中作乐也属不易,便没再计较,一扭头坐回墙角去了。
次日一早,上朝前刘汾嘱咐陆清规先去客院定下初步人选,待散朝后他再来进行第二次筛选,这样在晌午前还能让陛下见见人。
旭日东升,陆清规抱着爱鱼慢悠悠地走在去客院的路上。吹着开始回暖的晨风,看着发芽开花的庭树,陆清规心中感叹:若是沐照寒能坐稳了这帝位,这种逗猫不遛狗,混吃不等死的日子该是多么的惬意啊!
美好的想象还未完全展开,耳边忽传来一阵喝骂声。
陆清规眉头一簇,心想:谁他娘的一大早在那骂街!她循声急走两步,穿过夹道便见五六个太监咋咋呼呼地围在宫苑西角的一株枇杷树下,其中较为年长的长脸太监脚下踩着另一名太监喝问:“说,什么时候还钱?”
“发了月例还。”被踩那太监道。
“发了月例?你月例三百文,孝敬师父二百文,自己还剩一百文,你欠我二十四吊钱,要还……要还……”说话之人一时算不清要还多久,眯缝着眼掰手指。
“要还二十年。”旁边有人接口。
“对,二十年。你他娘的,杂家就是放印子钱,利钱也不止这个数了。不让你赌你非凑过来,输了又拿不出,存心找揍不是?”长脸太监说着,狠狠踹了地上那人几脚,那人蜷起身子,忍着不出声,长脸太监见状似是更来气,愈发踹得狠。
旁边一人眼珠一转,拉过长脸太监耳语几句,长脸太监眼睛一亮,走过来蹲下身子抬起地上那人的脸一看,虽是沾满了泥灰与血迹,可那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远非一般男子可比。
他脸上泛起笑意,放柔声音道:“吕英,杂家有个挣钱的好去处,你要不要听?”
吕英抿着唇不说话。沐照寒带着众人进了甘露殿,才注意到那只斗鸡。
征西将军府的兵士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呈给沐照寒,说是他家三小姐让他转交的。
陆清规在旁边悄悄瞄了一眼,见信封上居然写着“寒哥哥”三字,心中滚过一排天雷,抿着唇角收回目光不再乱瞥。
沐照寒不动声色地看完了信,将信封朝下压在桌上,对那兵士道:“回去替朕谢谢府上三小姐。她送朕斗鸡,朕无以为报,赠她一枝桃花吧。”说着将方才拿在手中的那枝桃花递给兵士,兵士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谢恩退下。
沐照寒又去看那斗鸡,问一旁的赵合:“你看此鸡如何?”
其实在街市上与这养鸡之人起冲突的正是赵合而非祁安靖,祁安靖之所以信口雌黄,不过是为了替他出头而已。
赵合也不是傻子,心知陶行妹(征西将军府三小姐)既然给沐照寒写了信,大约将此事之原委都已告知了沐照寒,此时再装傻充愣未免显得愚蠢,便将自己如何因此鸡与这养鸡之人起冲突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沐照寒。
沐照寒听罢笑道:“你也是个运气不好的,那陶三妹虽是个女儿家,烈性上来朕都要退避三舍。莫说与你争执,没当街甩鞭子抽你已是给足你面子了。”
赵合讪讪道:“是是,在下领教了。”
“既然你如此中意这只鸡,朕便赏给你了。”沐照寒道。
赵合忙道:“在下岂敢夺陛下所好?”
沐照寒道:“这养鸡的不是还在这儿么?他能养出一只这般好鸡,便能养出第二只第三只。朕的鹿苑眼下有七只斗鸡,朕准备凑满鹿苑十二将,到时你带了你府里的斗鸡去鹿苑,咱俩比比,到底谁的鸡更厉害。”
赵合行礼道:“是,谢陛下厚赏。”
沐照寒又问那献鸡之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恭敬回道:“草民时彦。”
“听说太后宫中的郭公公位高权重却平易近人,喜欢结交朋友,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朋友。改天,杂家托人让你们俩认识认识?只要巴结上他,别说二十几吊钱,便是咱们几个,见着你都得管你叫爷。”那人嘴上说得正经,眼睛里却忍不住透出一丝龌龊的淫笑,伸指挑着吕英的下颌问:“你说怎么样?”
吕英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嘴一咧:“你去死。”
那人大怒,领着周围几人对吕英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拳拳到肉的闷响与乱七八糟的咒骂声中,忽然插进一道雌雄莫辨的低斥:“住手。”
众太监循声回头一看,只见一细眉细眼的小太监抱着一只大橘猫站在不远处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们。
“去去去!哪来的回哪儿去,别多管闲事!”众太监见陆清规瘦小支伶,只以为是刚进宫的小太监,丝毫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为首那长脸太监更是撵狗一般挥挥手叫陆清规快滚。
陆清规沉着脸走过去,狭长晶亮的眸子扫视众人一眼,突然抬腿踹了长脸太监一脚,骂道:“作死的奴才,一个个的都不想活了是吧?国丧期陛下都停宴饮止笙箫,恪守礼制修身养性,你们居然敢聚众赌博?居然还敢因为赌资大打出手?榆木的脑袋石头的脖子,想试试刽子手的大刀能不能砍得动?”
陆清规一路骂一路踹过去,一圈下来,她缓了口气,颐指气使道:“说!都是哪个院的?去个人把你们院的管事找来!”
众太监被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给踹了,心中自然不忿。但既然进宫做了太监,也不可能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刚才远了没看出来,近了才发现虽然国丧期大家都穿灰色衣裳,但这小太监的衣裳襟口和袖口居然有镶边!
再看他手中抱着的那只猫,猫大家都见过,但何曾见过这般油光水滑肥头大耳的?
如此一来众太监心中没底,倒不敢贸然发作了。
那长脸太监眼珠转了几转,上来作揖道:“这位小公公打哪儿来啊?”
“你看杂家像从哪儿来啊?”陆清规斜眼看他。
长脸太监看着她怀里的猫,道:“杂家听闻,当今的皇帝陛下御前也养着一只猫,莫非,就是这只?”
陆清规冷笑:“算你还有点眼光。”
长脸太监忙奴颜婢膝道:“想不到公公年纪轻轻,居然是御前红人,奴才们眼拙,一时没认出来,您见谅。”旁边其他太监跟着附和。
陆清规瞟着他不说话。
长脸太监尴尬了一下,腆着脸道:“公公,您看奴才们也是入宫不久,不懂规矩,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您高抬贵手,绕过奴才们这一次。”
“你们哪是得罪我?国丧期聚众赌博,你们得罪的是陛下,是太后,是朝廷的礼法规矩。这么轻轻松松三言两语就想蒙混过关?你当这是赌坊呢。”陆清规冷哼道。
长脸太监听她话中似有转圜余地,便问:“还请公公给奴才们指条明路。”
陆清规看着远处悠悠道:“要消灾么,路子很多,就看你们想走哪一条了。”
消灾,除了花钱消灾,还真没听过有别的路子消灾。
长脸太监明白了她的意思,尽管心中不乐意,但毕竟把柄在她手里,也不敢不从。
他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包铜钱,递给陆清规。
陆清规眉眼不抬,抚摸着爱鱼的绒毛道:“这是给陛下的爱宠买鱼干吃的么?”
长脸太监脸色一僵,转瞬反应过来,回身踹身后那些太监,骂道:“一个个还藏着掖着做什么?留着买棺材板呢?”
众太监忙把钱都掏出来,递给长脸太监。
长脸太监眼中冒火满脸堆笑地把钱都递给陆清规。
陆清规侧过脸扫了一眼,发现好大一包,暗忖藏在怀里岂不鼓出来好大一块?转念一想,反正抱着爱鱼呢,最多爱鱼觉着有点硌罢了,不碍事。
如是想着,她刚想伸手拿钱,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冷嘲:“区区一个御前侍猫,也敢来我钩盾室指手画脚作威作福,谁给你的胆子?”
她刚扯了扯陆清规,准备往台阶下走,却听见冯柒叫自己,回头看向他,问道:“何事?”
冯柒走到她近前,压低声音:“属下认得那位姑娘手臂上的血线,确是中毒所致。”
沐照寒面色凝重的盯着他,沉声道:“什么毒?”
“大人应也听过这种毒。”冯柒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正是誓心阁用来约束手下的,首丘丸。”
第 72 章 夜谈
“怎会是首丘丸?”沐照寒惊诧道。
“那属下便不知了。”冯柒垂下头,顿了顿又道,“而且属下若没记错,那血线是已经毒发的表现。”
冯柒的话一出口,莫说沐照寒,连陆清规都是心头一震,他虽不是誓心阁的人,但对这阴狠的毒药也是有所耳闻的,他扶住面如死灰的沐照寒,回头看了眼台阶下正专心研究石门的朝颜,轻声道:“是誓心阁的毒药,总比是不知名的毒要好,而且首丘丸并不致命。”
入夜之后,沐照寒从客栈出来闲逛。
虽只是在锦城城郊,但此处的繁华程度已远非虹州可比。
虹州荒地多,风沙猛,唯有胡杨这种倔强的树才能生长,花草却不多见。蓉州与虹州相邻,但地势截然不同,多山地,有江河,此时春盛,鲜花遍野。尤其牡丹,开得那样恣意、丰腴,似乎从未被天公薄待过。
自打进了蓉州地界,沐照寒便觉得有些伤怀,这里和长秦王都真的很像。
长秦王都也是牡丹之城,每年春天都有文人墨客汇聚,岁岁好诗文。
沐照寒坐在城郊一条小河边,旁边是一簇粉白色的牡丹,她抬手摸一摸花瓣,嫩的像是婴儿的皮肤。沐照寒凝神一瞥,发现花瓣上有嫣红的一小片颜色,是这朵牡丹与生俱来的胎记,像像血
沐照寒心头猝然一痛,她想起她第一次杖责陆清规的时候。陆清规在陆府小住四五日,酒疹已经痊愈,一行人整理行装,准备于次日出发,离开虹州,前往京城。
至于陆家,陆忧先行,同陆清规一道走。陆珏则需将家当理顺一下,之后自行前往京城,陆清规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宅院。至于陆憧,则留在虹州,照看陆家在此处的产业和人脉。
其实这与陆珏最初的设想不同,他本想阖家上京,鲤跃龙门。但宴会上陆憧被陆清规那样对待,陆珏就这一个儿子,不能不为他考虑。
与其让陆憧在京城,仰陆清规鼻息,步步惊心,不如让他留在虹州当个地头蛇,恣意快活。等陆家在京中站稳了脚跟,再去不迟。
陆憧虽有不甘,但低头看腕子上那个血窟窿,倒也咬牙同意了。
沐照寒在妆房收拾自己的行囊,她和紫虚的行李极少,只几身日常的衣裳,和平日里炖肉的小锅。
若妍在一旁笑她们:“这个锅有什么好带的,京城那般繁华,还能缺你一口锅不成?”
紫虚怒了努嘴:“你不懂,锅用久了,就会有自己的锅气,做出来的饭菜便会有独一份儿的香气。”
沐照寒不懂,但沐照寒点头,她觉得这个就叫做专业。
妆房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些姑娘已经默默开始掉眼泪。
她们的请求如沐照寒所料,并没有得到陆忧的允许,除却沐照寒和紫虚,陆忧只带了绿绮和若妍。
绿绮在陆忧院子里跪了半宿,陆忧心有不忍,也怜惜绿绮的才华,这才点了头,若妍上京的机会,也是绿绮求来的。
至于其他人,她们都清楚,今日过后,便再也不会有从前的好日子了。
大公子那般好色,又那般阴狠,她们这些伎子,哪里有好下场的。
思及此处,她们哭得越来越凶,原先一直欢声笑语的妆房,此时气氛宛如灵堂一般。
若妍走过去想要安慰她们,但此时的安慰,对留下的姑娘来说无疑是一种炫耀。
几人忍不住呛了若妍几句,若妍也很气恼,丢下一句“好心当做驴肝肺”便走了。
沐照寒扫她们一眼,她本不想管这些的。她成仙之后,各路仙君都教育她,修仙修的是超脱因果,说明白一点,就是少管闲事。
可是联想到这些个漂亮妹妹一个个都要折在陆憧那个油腻草包手里,她便非常难受,道心不稳。道心不稳,也是很不利于修炼的。
于是她将手里的包袱打好结,朝陆清规的院子里走去。
陆清规正在同林载下棋,沐照寒直愣愣走进来,温声道:“陆清规,我求你件事。”
陆清规眼皮直跳,林载则噙着笑望着沐照寒,他觉得这伎子真是个妙人,仿佛生来就是要治陆清规的。
陆清规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篓子,微微拧了上半身,面向沐照寒,冷眸道:“你求我?”
“嗯。”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求你呢。”
沐照寒明白了,恭恭敬敬俯身行了个礼:“奴婢有一事,求太傅大人援手。”
陆清规冷哼一声:“说。”
沐照寒直起身子,又是一贯的姿态,林载已经为她这幅样子取好了名,叫做“老娘天下第一铁杆子腰板儿”。
沐照寒:“你的人留守虹州监视陆憧的时候,能不能照顾一下妆房里的姑娘。”
话音一落,陆清规的眼睛里便射出寒光,就连一直对沐照寒十分和蔼可亲的林载也敛了笑意。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陆清规真心道:“你知不知道从你进来,我便有了无数理由可以杀你。”
沐照寒知道陆清规的意思,在他眼里,他同她的身份是云泥之别,她应该跪在他脚下,小心翼翼揣摩他的心情和心思,琢磨着同他对话的措辞,请求他的施舍。
可沐照寒不想这样。
长秦一世,她和他便因为说话拐弯抹角错过了太多,这次她不想重蹈覆辙。
这次她会帮陆清规拿到他想要的一切,作为提供帮助的一方,她至少应当与他是平等的。
陆清规不明白,她就得让他明白。
沐照寒看一眼陆清规和林载正在进行的棋局,陆清规手执黑棋,当真是黑云压城,来势汹汹。
棋局显人心,棋局之上,是陆清规蓬勃的野心。
沐照寒虽是金枝玉叶,但并不耽于享乐。父王懒政,太子无能,沐照寒管不了他们,便只在自己身上下苦工。她从很小开始,就努力非常,诗书、礼乐、骑射、琴棋,她没有一项懈怠,一心只希望自己可以成为王朝的荣耀与象征,在对父兄失望至极时,她甚至动过成为女帝的心思。
十数年如一日的苦学,锻造了她一身才华,可同样的,也镌刻了她少女时代的寂寞。
她有一个门客,名叫云序,是位极善抚琴的公子,他教授了沐照寒琴艺,同时,他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在深宫之中唯一可以倾诉烦恼的人。
后来某日,云序与陆清规狭路相逢。云序出身世家,不喜阉人,言语有所冲撞,陆清规勃然大怒,当众废了他一双手,云序自此再不能弹琴。
沐照寒得知后,于大朝晖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杖责陆清规,鲜血从他的脊背渗出,顺着衣衫流到地上。
他从朝晖殿蹒跚走回住所,血迹拖曳一路,染红了宫/道两旁的牡丹。
她至今都不知道云序究竟是如何冲撞的陆清规,她同云序一样,鄙视陆清规残缺的身体,厌恶他对权力毫不掩饰的渴求,痛恨他得势之后的咄咄逼人,也忌惮他这份跋扈背后货真价实的才能。
她想当然地以为,陆清规的灵魂会因为身体被阉割,而生出病态和狰狞,她从来都不相信,一个阉人或许也可以成为君子。
沐照寒兀自捧着花瓣发呆,身旁突然聚了几个在小河里放花灯的孩童。
“姐姐。”一个小姑娘开口:“你不开心吗?”
沐照寒蓦然回神,摇头笑了笑:“开心。”
“我们在放花灯。”小姑娘接着说:“这条河许愿很灵的,我可以分姐姐一个愿望哦,姐姐不要再难过了。”
“真的?”沐照寒被小姑娘感动,顺着她的话与她攀谈起来。
“当然!包灵验的!”小姑娘打包票:“河灯就要漂远了,姐姐快许愿!”
沐照寒无奈笑笑,禁不住小姑娘热情相邀,便双手交叠,捧在胸前,闭上眼睛,呢喃说道:“希望他此生平安、康健,所得皆所愿。”
沐照寒再睁开眼,牡丹花形的河灯果然已经随波而行,渐渐地,凝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姐姐,你许愿的人是谁啊?”小姑娘好奇:“是你的情郎吗?”
沐照寒目光悠远:“不,不是情郎,他是我的仇人。”
话音刚落,沐照寒听到背后一声冷哼,她回头,才发现陆清规站在了她身后。
沐照寒敛了笑意:“你鬼啊,走路不出声的?!”
孩子们一听“鬼”字,心中便有些惴惴,他们年纪小,还不太具备欣赏冰山美人的能力,只觉得眼前这位大哥哥表情凶狠,在夜色里尤为酷烈,不由更加害怕,于是不再逗留,结伴跑回了家。
陆清规则在沐照寒旁边坐下来。
“仇人?”陆清规语气带了讥讽:“是送你铃兰发簪的那位仇人吗?”
沐照寒抿了抿嘴:“嗯。”
“你对你仇人挺好啊。”陆清规没好气。
“他对我也不错。”沐照寒坦然道,可说完这一句,再也无话。
夜色越来越深,月亮和星辰却越来越亮,锦城是不夜城,城中的灯光越过城墙,携着星月一起洒向河流,波光粼粼,水声幽幽。
微风吹来,两人的衣袂和花影一同摇曳,这是独属于春的美与惬意。
半晌,陆清规望着高悬的弦月道:“沐照寒,不要因儿女情长误了我的大事。凡是挡我前路之人,我必杀之,你不会是例外。”
沐照寒笑笑,他还是老样子,把杀人挂在嘴边。
“知道了。”沐照寒伸个懒腰,然后起身:“天不早了,走了。”
陆清规看她身姿矫健,很好,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陆清规恼意刚起,沐照寒就停下了,他回头看向陆清规,认真说道:“若你真的要杀我,便在春天杀我吧。”
陆清规蹙眉。
“用我的血,浇灌牡丹。”沐照寒说着这样血腥的话,神情却十分轻松:“听闻由生灵骨血滋养的花木,生长得会格外繁盛。我喜欢牡丹。”
“沐照寒!”陆清规不明白为什么,他此刻怒意骤起,胜过她所有冒犯他的时刻:“你就这么不怕死?!”
沐照寒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是天空的月亮:“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仙女,死后会去仙界。”
说完她便又转身走了,徒留陆清规站在原地,被怒火灼烧着。
他讨厌此刻的感觉,情绪不受自己控制,完全被一个下贱卑微的伎子牵着走。
他盯着她纤细飘逸的背影,双眼眯起来,所以,她这样一个祸害,应该杀了她的
想着想着,他的手不自觉已经伸向了腰间的佩剑。
利剑缓缓出鞘,发出细微的摩擦的声音。
而此时,沐照寒却回了头:“你不回去吗?还要再待一会儿?”
陆清规怔愣片刻,他的手颓然松开,此时他才发现,这样凉爽的春夜里,他的掌心竟然生了汗。
“是大人托我在此处等你,防着你去寻死。”
陆清规抬头看向高悬的月亮,声音随着夜风飘飘荡荡着传入她的耳朵。
他转头看向朝颜,躬身见了一礼,“算本侯求姑娘了。”
第 73 章 柳暗花明
天色将亮,黄觉在井边提了桶水倒入铜盆内,又匆匆端起铜盆往大牢内走去。
几个誓心卫正站在门外窃窃私语,见他过来,忙噤声见礼。
黄觉朝里面望了望,询问道:“沐掌使还没完事儿啊,人还活着没?”
午时一过,陆家院子里热闹起来。
下人们洒扫的洒扫,备菜的备菜,人流在陆府各处的回廊里穿行,甚至比过年都显得忙碌一些。
妆房的姑娘们刚吃过午饭,大房的管家孟六便来知会她们,让她们排一支舞,晚宴上要跳给客人看的。
孟六嘴巴动着,说着主人的命令,手却不老实,捞过离他最近的一个姑娘的腰,顺手就在屁股上摸了一把。
孟六走后,被摸的姑娘红了眼,其余姑娘围在她身边,有的安慰她,有的咒骂孟六。
沐照寒在旁边瞧着,难免叹息。
她微垂着眼眸,捻着自己的指头,盘着自己这半个月来,在陆家观察打听到的线索。
陆家之所以是虹州第一世家,是因为前一任家主陆珩十分出色。
当年陆家还是寒门,在虹州这样地处西南的偏远贫瘠之地,本来很难出头。但陆珩容貌俊美,读书好,善清谈,又颇具孝名,所以年纪轻轻就被举孝廉,做了虹州刺史别驾。其后他用二十年时间耕耘仕途,在不惑之年坐到了大司空的位置,也凭一己之力将陆家带到了世家之列。
但陆珩贤名太盛,被先帝高宇所忌惮,在某日陆珩外出清谈归家的路上,将他暗杀于马车之中。
后来陆珩的大哥陆珏为了避祸,拖家带口回到了老家虹州。
虽是亲兄弟,可陆珏和陆珩并不相像。知道这弟兄俩的人都难免感慨,陆珩的一些美好品质,比如他的相貌,他的身材,他的文化素养,在他哥身上是找不到半点相似的影子。
但陆珏偏偏有些野心,借着陆珩遗留在世间的盛名,倒也靠着酒肉碗盏相交,拉拢了不少势力,在虹州闯出了些名堂,不算辱没家门。
陆清规沐照寒回到家伎厢房,紫虚正支了个小炉子,用山楂炖五花肉。该说不说,陆家些个主子们这点还行,不会在吃食上克扣她们。
很快,肉香伴着果香飘过来,沐照寒闻了闻,一双眼睛笑眯眯弯起来,她再次感叹,带紫虚下界真是她做的最正确的选择之一。
紫虚是她刚成仙时,天庭分配给她的小仙侍。旁的仙人不愿要她,因她仙根平平,修道多年也只是最低阶的仙娥,但相处几日之后,沐照寒便很喜欢紫虚,因为紫虚,真的很会做饭!
不过下界那天还是出了岔子,紫虚确实在仙术一道不太精通,定错了位置,导致两人失散,还好找了陆二公子帮忙,才将紫虚寻回来。
要是没了紫虚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沐照寒内心庆幸道。
紫虚察觉到沐照寒正在看她,抬眼望过去:“姐姐是否饿了?那边有小点心,你先垫一垫,这肉还要再炖半个时辰,不软烂不好吃的。”
“不急。”沐照寒答道。
紫虚守着她的炖肉锅,沐照寒则在她旁边的矮几旁盘腿坐下来。
她从袖子里拿出方才刚从院子里捡的鹅卵石,放在矮几上,捻一个花指,说一句口诀,最后将食指定在鹅卵石上:“点石成金!”
鹅卵石:
沐照寒抿了抿嘴唇:“太贪婪了是吧那点石成玉!”
鹅卵石:
“这也不行?”沐照寒有些丧气:“点石成铁!”
鹅卵石:
“点石成铜!”沐照寒见鹅卵石还是没有丝毫反应,有些气恼:“好好好,你很倔强是吧,我告诉你,接下来就是我的底线了,休要讨价还价。”
“点石成炭!”
鹅卵石:
紫虚笑出声:“姐姐这是做什么?凡间不能用仙法,太白金星都跟咱们说了的,你忘了吗?”
沐照寒颓然道:“万一呢,我这不是想着要是能用仙法咱们在人间行走会方便许多。”
紫虚道:“姐姐那么聪明,怎么这桩事上比我还笨?姐姐是为了晋升正神下凡劫的,这一世姐姐同我都是凡人,会生病,会老,会死”
说到这里,紫虚突然意识到什么:“姐姐,你是害怕吗?怕生病,怕死?”
听到“死”字,沐照寒脑海里浮现那张英俊得堪称妖冶的脸,而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她记得热血从她脖子喷涌而出时,那个人看向她的眼神。
时至今日,她也没有读懂那个眼神,那里头有痛楚,有不舍,还有一种很浓很浓的她从未在旁人眼中看到过的情愫。
可是为什么呢?她和他明明是仇人。
因为他的眼睛,她脖子上的那一抹剧痛在这几百年里几乎已经被她忘记。
“姐姐?”紫虚见沐照寒出了神,开口唤她。
“下午,陆清规要来。”沐照寒淡淡道。
“哦。陆清规要”紫虚猛然放下了她戳肉的筷子:“陆清规要来?!是传说中的那个陆清规吗?!”
沐照寒赶紧捂了小丫头的嘴:“小声点。陆清规现在是盈国太傅,当今陛下和太后都要看他脸色,你不要命了?!”
紫虚点点头,待沐照寒松开手,她凑到沐照寒跟前,低声道:“我听司命姐姐说,他是你的情郎?”
“不是。他”
“但司命姐姐说,他那时候是个宦官!”
“是。他”
“那你们两个怎么?!”
“不是。我”
“他是怎么当的宦官?是探囊取物,还是拔钉抽楔,还是彻彻底底的鸡飞蛋打?!”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按常理我们长秦王宫应当都是鸡飞蛋打。”沐照寒惯性回答,但很快察觉不对:“不是紫虚。你仙术练得一般,成语会得倒是不少。”
“我好奇嘛”紫虚笑笑:“不过姐姐,你要跟他再续前缘吗?可是五百年已经过去了,他都不知死了多少轮了,应当已经不记得你了。”
沐照寒想起她第一次杖责陆清规时,他嘴角噙着血,含笑咬牙对她说的话。
“公主殿下!今日杖责,陆清规没齿难忘!生生世世,陆清规都会记得公主今日的样子!公主可莫要忘了在下啊!”
沐照寒又想起她自城墙坠落前,他伸过来的手,心头缓缓溢出一阵闷痛。
“我记得他就好。”
沐照寒又想起那一席近妖的俊逸容容颜,心头不由颤了颤,生出已经不知道在心海里酿了几遭轮回的隐痛。
陆清规现下二十八岁年纪,去年先帝薨逝,年仅五岁的太子继位,他官拜太傅。
皇位的更替代表着世家利益的革新,世家门各怀心思,同皇权在暗中博弈着。可偏偏皇帝年幼,难掌社稷,当今乱世,邻国群狼环伺,可谓多事之秋。
陆清规此番跋涉,来到虹州造访陆家,想必是存了拉拢之心,想要通过联合世家,结束时局的动荡。
沐照寒想着,陆珏是有一些小聪明,但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投机手段。若说是他让陆清规大老远跑这一趟,实在不大值得。
陆清规真正想拉拢的,恐怕不是陆珏,而是陆珩的儿子,也就是姑娘们这些日子津津乐道的陆二公子陆忧。
陆忧继承了他父亲清正温润的容貌,也一样的博览群书,善清谈,在虹州和四邻州府都有贤名。
甚至因他风度翩翩,还引领了一些当世的风潮。
男子衣衫多颜色沉闷,布料厚重,可陆忧独爱清浅绸缎,某日清谈,他说到激昂处,手臂一抬,薄缎制成的袖子顺着手臂滑下一节,露出如玉般的腕子,在场之人为之倾倒。
此后,浅色的绸衣纱衣便时兴开来,成为文人墨客的心头好。
随着一次次的清谈宴会,陆忧的美名也越传越远。
虹州境内有大河兰河穿过,于是陆忧便得了“兰河公子”的美名。
想到这里,沐照寒“噗嗤”笑了一下。
她想起陆清规也有别号来着,叫“蘅山妖君”,端看他那张狐狸精似的脸,可比陆忧贴切多了。
姑娘们本在因为孟六的骚扰而情绪低沉,猛然听到一道突兀的笑声,难免愠怒。
于是她们决定,要让沐照寒站在献舞队列的最角落,绝不让大人物们瞧她一眼。
沐照寒对她们这项决策浑然不知,只沉浸在自己将要见到陆清规的期待还有微茫却切实存在的恐惧之中。
她有些害怕见他。
陆清规。在沐照寒还是长秦公主的时候,他是宫里的太监。
他本只是长秦王上一名媵妾身边的侍茶,因为长得好看,又很会媚上,而立之年,便爬到了殿前枢密使的位置。
王上对他宠信至极,甚至超过了宰相。
长秦王上昏庸无能,沉迷酒色,手上的奏折几乎都是陆清规来批。
他权势最盛时,见皇亲公侯不行礼,逢大臣鸿儒亦可讥。
沐照寒身为长秦公主,看陆清规很不顺眼。
历史上宦官祸国的例子太多,陆清规又那般跋扈,父兄心盲眼瞎,她作为王朝的公主,受百姓奉养,如何能袖手旁观。
沐照寒曾于兴和大殿当众杖责陆清规三次,次次血染青石板。第一次血肉沾衣,第二次脱皮折骨,最后一次伤其精魄,但逢寒天,疼痛沥髓,陆清规必卧床十天半月,药不离口。
沐照寒和陆清规被彼此的厌弃和痛恨长期淬炼,却又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宫室中。
陆清规为了报复她,甚至故意破坏了她的两桩婚事,两位候选的驸马,一位莫名死在青楼,一位在宴饮时中风痴傻。
此后,她便成了煞星,世家公子避之唯恐不及。
沐照寒以为,她会一直生活在长秦王宫里,同陆清规斗到老,斗到死。
直到长秦城破那一天
她的父亲长秦王上举旗投降,她的哥哥长秦太子跪地迎贼。
而陆清规,举起了长剑,率领群臣奋起杀敌。
陆清规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叫她宣泄一下积压多日的情绪也是好事。
归元义觉得自己颇为多余,遂利落的滚了出去,仰头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正揉着,身子却忽的一滞,锐利的目光看向书房旁的巨树。
方才似是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第 74 章 债
一阵若有若无的杀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归元义眯起眼睛,缓缓握住了腰侧的刀柄,树冠上又传来沙沙的响动。
他侧目看去,一个细长的人影正站在树梢,被枝叶挡住大半个身子,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陆忧被陆清规说得语塞,沐照寒则在心里思忖着,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绿绮却径直跪到了陆忧跟前,双目含情,我见犹怜:“公子,奴婢知您怜惜奴婢,还请公子不必为难,只要能帮到公子,奴婢做什么都愿意。只是奴婢也有些思虑,公子和太傅大人,可愿一听?”
陆清规和陆忧都望向她,静待她说下去。
绿绮清了清嗓子:“奴婢自幼蜗居陆府妆房,未见过什么世面,怕临阵露怯。加之世间女子颜色类多,谁也拿不准程大人喜欢哪一种,万一他瞧不上奴婢,岂不是前功尽弃?”
陆清规听到这里,眸子已经露了寒光,他冷笑:“那你的意思是?”
“奴婢想,不妨由奴婢和沐照寒分别扮作公子的妻妾,沐照寒貌美、临危不乱,且与奴婢容颜类型相去甚远,相信我同她总有一人能够功成。而且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们女子之间总有男子不便插手之事,我同沐照寒也能相互照应。”
承桑绿绮自以为话说得漂亮,殊不知她跟前这几位,要么是在人心算计里长大,要么已经足足活了五百多年,个顶个都是人精,将她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她愿意为陆忧涉险不假,但若真折在这一局里她又不甘心,所以一心要拉个垫背的。
她从不认为陆府敬酒是沐照寒胆魄有加,而是她鲁莽过头却走了好运,才活下来。这样的人,最适合背锅。
而且,妾室身份低微,是对女子极致的侮辱,即便是假扮,她承桑绿绮也要做公子的妻,沐照寒只能做妾。
承桑绿绮说完,众人安静下来,看她的眼神各有幽深,绿绮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若妍却是单纯的,她觉得绿绮说得很有道理,但她觉得沐照寒不是最佳人选:“绿绮,我同你一起去吧,我比沐照寒好看,而且说话也比她有分寸,这样咱们成功几率更高。”
此时绿绮表情已经有些僵硬起来,沐照寒忍不住笑笑,若妍这傻丫头,真是乱拳打死老师父。
沐照寒此时开了口:“还是我和绿绮一道吧。”
沐照寒有自己的打算,想彻底铲除程冲,单用“霸占人妻”、“好色无度”的罪名,是不够的。这个狗屁世道,将男子好色视作理所当然。女子出嫁从夫,求官之人将夫人送到程冲手里,女子再不愿意,只要她们丈夫没说什么,便不会有人管这些可怜女子作何想法。
所以陆清规若只抓程冲这一条错处,或许能解决程冲这个人,但想动周家的根基,还是欠些火候。
程冲在蓉州作威作福这些年,得罪的世家绝不止一个苏家。
如果可以拿到程冲通过定品卖官,为自己和周家谋利,不惜损害其他世家利益的直接证据,就可以让京中那些高门大户对周家生出疑虑:你周家一个远房亲戚就敢在蓉州欺压其他氏族,势大至此,谁能保证京中这些贵族能在你周家卧榻酣睡?
利益是撼动人心的利器,怀疑是瓦解权力的支点。这道理亘古不变。
凡作孽者,必留痕迹,且痕迹往往在离恶人最近的地方。
沐照寒若有机会进到程家,说不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沐照寒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绿绮看不明白,只觉得她应下了自己的提议,便松了一口气。
可接下来沐照寒说:“不过扮作妻妾不太合适,不若扮作主仆吧,我做绿绮的婢女。”
陆清规一道眸光射过来,他觉得她胡闹。
绿绮似乎还想说什么,沐照寒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虽说是让门夹了,但你们不觉得,这很像是被人掐的吗?”
陆清规眼皮跳了跳。
陆清规懒得抬眼:“自然知道。”
“他们也是下人,你为何让他们知道?”不等陆清规说话,沐照寒自己就回答了:“因为他们如果不知道你的计划,就不能快速领会你的命令,更有甚者,行差踏错,便会阻挠你的行动。既然他们都知道,我为何不能知道?”
林载在一旁听着,几乎就要被她绕进去了。
陆清规却清醒得很:“他们是男子,是为我卖命的,你区区一介女子,自然”
沐照寒打断他:“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一身酒疹还没让你长记性吗?”
“放肆!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陆清规这次真的怒了,他对沐照寒实在容忍良多,换做任何其他人,早就不知道被他赐死多少次。
紫虚被这一声斥责吓得打了个哆嗦,沐照寒却不动如山。
“陆清规,我的确不能把命给你,但我却可以威胁你的性命,你不记得了吗?”
车辇内的气氛彻底冷却下来,明明春深,却如初冬一般渡了一层寒气。
“停车!”半晌,陆清规道。
车队随即停下来。“我说,你抱得我很热。”
“林载,你带紫虚下去。”
林载:“陆”沐照寒背对着程冲,给陆忧施了个眼色,陆忧无奈,只好拂袖走了。
送走了后半段演技差点崩塌的陆忧,沐照寒松了一口气。
可紧接着,她便感受到身后有一道目光紧紧盯着她,她不寒而栗。
她稳了稳气息,转身跑到程冲跟前,跪了下来,梨花带雨:“大人,求您收留奴婢。”
程冲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眼睛盯着的却是她脖子的紫痕:“心肝儿,脖子是被人掐的吗?疼不疼?”
沐照寒忍着恶心:“疼。”
“到了哥哥这儿,就没事儿了。”程冲像是哄一个宠物一般:“今晚,哥哥好好疼你。你们呀,先去厢房休息,晚饭过后,哥哥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
程冲说完这句,便大笑着离开。
不一会儿,便来了两个小厮,将沐照寒和绿绮带到了偏院的厢房。
走出正厅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想必不久之后,便会迎来一场滂沱大雨。
沐照寒走进厢房所在的院落,发现花丛里又有一座石雕,雕的是一柄琵琶。
伞、剑、琵琶
沐照寒脑海猝然一道灵光闪过,她知道是什么了,她知道程家这些石雕是什么意思了!
“下去!”陆清规吼道。
林载拉着紫虚,走下车辇。一时间,车上只剩下陆清规和沐照寒两个人。
沐照寒还在直直注视着陆清规,据理力争。
下一瞬,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陆清规”窒息感漫上沐照寒的整个头颅。
她确信,陆清规这一刻是真的想杀了她。
她在等陆清规怒火燎原后的言语。她本以为,在杀她之前,陆清规会斥责她以下犯上、狂悖无礼,因为这一刻的杀意,来源于她挑衅了他高高在上的威权。
可接下来,在窒息中意识混沌的沐照寒似乎听到陆清规狠戾而低沉的质问。
“说。谁派你来勾引我的?!说!”
勾引?
沐照寒突然就爆发出求生欲。
谁勾引你了?!
沐照寒句句看似假设,其实句句都在骂陆清规。
对弱女子下重手,性格有缺陷,变态陆清规嘴角抽了抽。
“但是如果我是婢女,绿绮是主人,便就大不相同。”沐照寒露出标准的微笑:“我脖子上的伤,在旁人看来,很有可能就是绿绮惩戒我这个下人造成的。那么在程冲眼里,我便是饱受摧折的柔弱的小白花,而绿绮则是倨傲挺拔的带刺的红蔷薇。你们品一品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很刺激?”
陆忧听完,若有所思盯着沐照寒,她这般尽心竭力,究竟是为他,还是为了陆清规
陆清规却没有太多犹疑,他断定沐照寒不是个简单的姑娘。相识这些天,她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举动是废的,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至于对他有利或不利,总要等她做了才知道。
她想唱戏,他愿意给她搭台子。
“好。就按你说的办。”陆清规道。
“陆清规”陆忧仍有疑虑。
“成大事者,切忌优柔。”陆清规起身,看向陆忧:“程冲伏法后,这案子会由你主审,陆忧,你好好准备,莫要让我失望。”
陆忧闻言沉默下来,陆清规这句话代表着,他即将走入权力旋涡的中心,他会成为陆清规手中一把指向世家的刀。
陆清规从来没有想过给他历练的时间,他若不够锋利,便会被他弃掉。而最后陆清规若输了,他这把刀就会被世家的兵刃所摧毁。
陆忧冷笑,就这样,注定要成为陆清规的棋子了,真是不甘心啊。
陆清规走向厢房,经过承桑绿绮时,她正想起身。
陆清规开口:“我让你起来了吗?”
承桑绿绮愣了愣,很快,还未伸直的双腿再次弯曲,跪了下去。
陆清规冷笑:“可惜了这样漂亮的皮囊。”
承桑绿绮不知道陆清规为何动怒,她不敢反抗,只含泪跪着。
待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她同陆忧。
承桑绿绮才委屈开口:“公子奴婢不明白”
陆忧叹一口气,将她扶了起来:“绿绮,我怜惜你,是因为你才华横溢,温婉善良。可今日我似乎觉得,有些不认识你了。”
“公子奴婢”
“事已至此,好好护着沐照寒,毕竟她是因你才蹚这趟浑水。”
承桑绿绮眼角落下两行泪。
沐照寒沐照寒她有什么好,为什么为什么
“千金楼的首丘丸又苦又臭,还是我们誓心阁的好,掺了青梅汁,十分可口。”她拿起酒壶晃了晃,冷笑道,“丁老爷可觉得香甜?”
丁帷意识到自己方才喝的酒中掺了什么,登时面如死灰,但他胳膊弯曲不得,无法去抠嗓子,干呕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沐照寒起身看向牢房外的誓心卫,冰冷的声音传入丁帷的耳中:“看好他,别叫他死了,我倒要瞧瞧丁老爷这般硬的骨头,能撑得过几轮毒发?”
第 75 章 登堂入室
冯柒正坐在大牢外剥栗子,他的手灵活修长,剥出来每一个栗子仁都光滑圆润。
黄觉在一旁看着,青云县产的栗子出了名的难剥,自己从没剥出过这么完美的栗仁。
眼见他剥了快一盘,却一颗不吃,黄觉慢腾腾挪到他身边,企图趁他不注意顺走一颗,回头好拿去同左见山炫耀是自己剥的。
沐照寒并不知晓自己在床上睡了多久,多数时候她都是昏沉着,不甚清醒。但她依然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发着高热,仿佛是被烧了一把火一般,烧心烧肺的难受。
她隐隐约约听见一些说话声,迷糊之中原本以为是陆清规,后来又想到,应当是那日为她瞧病的大夫,似乎是叫宋唯。
“沐姑娘,宋某冒犯了。”
宋唯用勺子将汤药喂入沐照寒口中,见她皱着眉头有些难以下咽,一时有些犯愁,便见横过来一只手,粗暴地捏住沐照寒的下颌,逼她将汤药尽数咽入腹中。
“阮将军,莫伤到沐姑娘,她身子虚弱,万万不可啊!”
阮红灵冷哼一声,“已经是第三副药方,明天便是最后一日,若是再不起效,你便等着裴家来问你赔命罢!”
宋唯有苦难言,又不敢得罪阮红灵,只得勉力辩称道,“前时病情不明,药量有些不相宜,这第三副药,想来不会再有问题,裴世子之危可解矣。”
“最好是如此。”
见她松开手,宋唯便松了一口气,阮红灵固然不好得罪,但陆清规待沐照寒很不同,思及此,他有些试探着问道,“不知宣王爷……”
阮红灵神色微闪,越发生出几分不耐烦来,“一切自有我担当。”
宋唯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福是祸,待想到外头疫所内数十条人命,便又将脊背稍稍挺直了一些。
沐照寒醒来的时候,大约是第三日的晌午,陆清规今日着了一件稍淡的颜色,坐在她的床头,房间里燃了一些木香,将疫症带来的病气都驱散了干净。
她睁开眼,便瞧见男人如玉的面庞,手中还握着半卷书,被这样雅致的浅淡颜色一衬,连素来的冷意都被驱散了一些,
“陆清规。”
见她醒来,那人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温和地应了一声。
陆清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见高热已然褪尽了,便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庞。
“沐照寒。”
“嗯。”她也瞧着他,展开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以后不会了。”
见她面上显出几分疑惑来,陆清规便又轻声道,“往后,我会护住你。”
沐照寒连日高热,又滴水未尽,此时说了些话,便觉得有些失力,眼瞧着又要昏睡过去,只模模糊糊地抓住了陆清规的衣袖,呢喃着说了些话。
那人便靠近了一些,只听得了几句无意识的呢喃,细听来句句皆是陆清规。
他怔了片刻,也不曾收回手掌,复又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角。
昨日宋唯已将药方抄录至云州城内各大医馆,包括裴贤在内的疫症病患二十二人均已服药,此次云州之困,不日便解。
“主上。”晏十一在门外,出声唤道。
“何事。”
“裴家来人了。”
陆清规淡淡一笑,起身道,“那便去见一见罢。”
才走出几步,便能听得外头有些喧闹声传来,再近前一些,才发现那官驿门前已是闹翻了天去,一条软鞭如同携风而来,逼得晏初七连番躲闪,却不敢还手,一时间满头是汗,一迭声叫着郡主且住手。
那郡主生得极为好看,善睐明眸,烈火红衣,如同冬日里照进的最明亮的暖阳,连声音里都透着俏生生的明艳,
“我大哥在里头生死未卜,你却偏拦着我和我五哥不让进去,这是什么道理!”
晏初七偏头闪过一鞭,未及开口解释什么,便又是一鞭来袭,来势之汹汹,颇令人无奈。
眼看晏初七渐有不支,晏十一急掠而起,轻易便将软鞭扣在了手中,那郡主见再也撕扯不动,便索性扔了软鞭,一掌便要向他拍去。
“放肆。”
懒懒的语调自门外响起,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缓缓步出,来人生得俊美,眼角眉梢无不俱是风流,一双含情之目,似笑非笑之下,更添两分容色。
“裴五公子。”陆清规颔首,“十一,退下。”
“宣王殿下,是家里宽纵,小鱼儿放肆了。”裴贞话虽如此,面上却只瞧着晏十一,目光冷淡,也无甚恳切之意。
裴嘉鱼闻言不服地瞥了瞥嘴,轻声斥道,“裴五!”
“无妨。”陆清规神色未动。
“宣王殿下,”裴嘉鱼对着陆清规,便收敛了很多,规规矩矩地见了礼,方才道,“我和五哥忧心大哥生死,带着治疫病的药方一路骑快马先行,跑死了两匹马方才赶来,齐太医和一应车马尚在后头,可否容我们先行一见。”
陆清规闻言勾起了唇角,“齐太医只凭寥寥病症,便能早早开好药方,医术之达,是为我大盛之幸。”
裴嘉鱼点头应道,“齐太医三代世家,医术自然是高明。”
陆清规淡淡瞧了裴贞一眼,见他神色泰然,甚至带有几分懒怠,便无意再做纠缠,只吩咐道,“初七,带明珠郡主同裴五公子去裴世子房中。”
顿了顿又道,“叫宋唯带上他的药方一同去。”
裴贞略略挑了挑眉,眼底多了两分兴味,心道以陆清规这副模样,大哥裴贤之危,想来已然无虞。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想这陆清规了解陆缨,正譬如陆缨了解陆清规,帝京这局棋,怕是要有趣了。
宋唯的药昨日便已起效,到了今日,裴贤的疫病已去了大半,只是前时所受重伤一直未有机会好好调养,所幸疫症之困一解,云州城门便开,上好的药材流水一般的送来,只需悉心将养一段时日,想来便能无恙。
裴贤阖目躺在床上,裴嘉鱼瞧过,见他只是身体虚弱,并无其他不妥,心下稍安,便伸手拿过宋唯的方子,与齐太医的药方放在一处比着瞧了瞧,除去少了几味宫中才有的滋补药材,于药性上,倒是一模一样。
“你便是宋唯?”少女俏生生的嗓音令宋唯不由打起了些精神。
自私下试药一事被揭到陆清规面前以来,宋唯这几日都不曾好眠,便是见着那些侍卫从身边走过,都要疑心是陆清规派人来拿他,又要腾出心力照看着身份尊贵的裴世子,丝毫不敢懈怠,眼见着便有些力不从心,如今听得面前少女的一问,思及陆清规的吩咐,倒凭空醒了几分。
他听得说面前的人身份尊贵,被敬称一声郡主,似乎是那帝京裴太后的胞兄,镇南王裴怀远的小女儿,受尽隆宠,甫一出生便被封为郡主,赐封号明珠,可见其风光。
心下便更是恭敬两分,只拱手道,“草民宋唯,见过明珠郡主。”
“我问你,这药方可是你自己写的?可是你救了我大哥?”
宋唯犹豫了片刻,仍是按照陆清规的吩咐道,“草民能把握此药方,全亏了一位沐照寒姑娘,大义周全,以身试药,方能救得裴世子性命。”
“沐照寒。”裴贞靠坐在窗前,闻言懒懒地瞧了宋唯一眼,“姓沐?”
宋唯点头,又道,“宋某听闻,原先也是沐照寒姑娘在刺客手中救了裴世子的性命,细算来,沐姑娘救了裴世子两次。”
“陆清规这是向裴家要人情来了。”裴贞叩了叩桌面,托着下巴闲闲一笑,“这陆清规,竟比陆缨要有些意思。”
陆缨是大盛新帝的名讳,这裴家的五公子竟对宣王和天子直呼其名,宋唯的额前冒了汗,将头垂的越发低了些,哪里还敢应声。
“裴五,被阿爹知道,又要得好大一顿教训!”裴嘉鱼睨了他一眼,见他倚靠着坐在窗前,有些恹恹的模样,霎时脸色一白,急道,“你可是又发病了?都同你讲过了,我一人快马赶来便可以,你偏要逞这个能。”
“我无事。”裴贞懒懒地摆了摆手,“不必忧心。”
“宋大夫,还请你为我五哥诊脉,瞧瞧他如何了?”
宋唯方擦了汗,待摸上了裴贞的脉,面上又是涔涔的冷汗浸了出来,那人便淡淡一眼瞥过来,似含警告。
他也是乖觉,便低声道,“郡主放心,裴公子无碍,只是有些疲累,宋某开两副药休养一下便可。”
“那便好,劳烦宋大夫去开药罢,你救我大哥在前,又护我五哥周全,镇南王府必有厚谢。”裴嘉鱼闻言松了口气,见裴贞确是面色如常,这才觉得放心了些。
宋唯不敢再留,默默退了出去,那裴五公子若有若无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叫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心想这裴五公子也不知是什么人物,威势之重竟叫人胆寒。
裴嘉鱼眼见裴贤并无苏醒之势,又担心裴贞过于劳累,便要裴贞先回去歇息,待裴贤醒了,再做安排。原本裴贞这人,是个混世魔王,话里的十分道理只听一分,余下九分全凭自己高兴,最不喜受人摆布,如今倒也不曾再逞能纠缠,懒懒地应了声好,便由得晏初七将他送去了客房。
倒是裴嘉鱼见他如此,反而生了几分忧色,远远还在朝他叮嘱着,要将宋大夫的药全都喝了才好。
裴贞心不在焉地摆摆手,待晏初七退下走远了一些,方将门仔细阖上,这才浑身失力地倒在地上,苍白了脸色呕出一口血来。
也不过是几个喘息的时间,竟令人觉得他似乎又削瘦了一些。只见那人在昏暗的房间内缓缓抬起手,将唇边的血迹皆抹了去,半晌才低低嗤笑了一声,“死不了。”
“大人的帕子,我怎会不喜,只是您已赏了我一枚金元宝,我不敢贪心再要这帕子。”忆柳将举着帕子的手往回收了收,“听大人的意思,是要将这帕子送与我了?”
话刚说完,却觉手中一空,抬眸见那帕子已到了陆清规手中:“既送来了,大人便拿着吧,不然岂不叫人白跑一趟?”
他说着,将帕子整齐叠好,放到沐照寒手中,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大人可要仔细收好了……”
第 76 章 邀约
忆柳故作惊讶的捂了嘴,眼波流转间,又对沐照寒娇柔一笑:“原是我愚笨,碍了人家的眼了,既如此,便不打扰了,大人若需伺候,来晖香楼找我便是,记得走后门。”
他说罢,盈盈拜了拜,走之前又意味深长的看了陆清规一眼。
沐照寒想起自己方才还在同他互诉衷肠,转头便被人找上门来,攥着帕子的掌心都出了汗:“我那日逼问他时,不小心用剑划伤了他,便给了他帕子包伤口,这帕子不值钱,一钱银子能买一打儿,我包裹里还有不少,不成想他还会送过来。”
这话多难听啊,而且陆清规动不动就杀人,书吏们自然就没有再敢逞强的了。
此刻陆清规、陆忧、林载这三位人中龙凤在书房里遣词造句研究笺疏,沐照寒又提着她的食盒进来了。
她最近时常来找陆清规吃饭,为的是监督他。
陆清规口腹之欲极其淡薄,或许是天气热的缘故,他这两天吃得格外少,让沐照寒一时拿不准是她在修仙还是他在修仙。
吃得少,脾气又不好,这样下去很不利于陆清规存活,沐照寒来人间的目的就是希望让他平安富贵长命百岁,为了陆清规,也为了她将来的神位,她必当尽心竭力。
恰巧紫虚厨艺又那样好,沐照寒就借花献佛,日日来陪陆清规吃饭。
陆清规和林载似乎已经习惯了沐照寒每日到来,沐照寒在小几上布菜,他们两个毫无反应。
倒是陆忧似是有些意外,也有些介怀,他时不时看向沐照寒。
片刻过后,陆清规注意到陆忧的目光,神色才有些冷下来,语气倒是一派随性:“今儿个吃什么?”
这是在问沐照寒,但他并未看向她。
沐照寒手上的动作同样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瓦罐闷肉,菜心小豆腐,菊花茄子,鲜虾疙瘩汤。两人的对话熟稔默契地像是已经相处多年了,这让陆忧心中生出不悦和些许涩意沐照寒,明明是他府上的人。
“别忙了,先来吃饭。”这一夜沐照寒睡得很不安稳,许是和陆清规重逢的缘故。
她做很多稀碎的梦,长秦王宫的人生已经距离她五百年之久,可陆清规的出现,让那一世记忆蒙上的尘土渐渐散开,又变得明晰起来。
那时,她曾见过已经是枢密使的陆清规跪在地上,为出宫游玩归来的父亲,拭去鞋袜的尘土,也曾见过陆清规匍匐着,收拾丞相在宴会上摔在地上的汤碗。她从来不知,一个人奴颜婢膝能到这种程度,原来权力真的会让人变成狗。
可她后来也见过,他高举长剑,振臂高呼“为人臣者!为国死、为君死、为民死!今日降敌者!来世必为猪狗虫豸!永世不得善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父母、兄弟早已跪在了敌军铁蹄之前。
沐照寒那时才惊觉,她或许从来都没有明白过陆清规,可她想要明白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早就下了决心,长秦亡国之日,便是她寿终之日。长秦王室,总要有一点拿得出手的血脉,以告后世之人,长秦末世,不只有跪降的王族、畏战的将军、无能的文臣,还有一位愿意同她的子民同生共死的公主。而公主身边,有一位同她并肩作战的枢密使。
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互相憎恨,却在生命最后的仓促时光里,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同伴。
沐照寒在梦中被眼泪灼伤眼眶。
疼痛让她幽幽醒了过来,姑娘们有的刚刚梳洗完,原来她才睡了这么一会儿吗?
还在怔愣着,身后突然有一双手柔柔抱了上来。
沐照寒一愣,她并不是一个习惯亲密动作的人,就连相伴多年的紫虚,至多也就是拉一拉她的手。
身后的姑娘软着声音说道:“沐照寒,今天谢谢你。”
是若妍。
沐照寒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其实她觉得若妍不必如此谢她,若当时不是她,是任何一个姑娘,她都会上前。
救人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契机,让陆清规注意到她。当好心之中掺杂了利用,善意就不那么可贵了。
“怎么不说话?”若妍道:“是不是之前我们关系有点生疏,所以你还在生气。”
沐照寒心道,那是有点生疏吗?那是相当生疏。
若妍接着说:“总之那都是过去了,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就像我对绿绮一样。”
真是个孩子,沐照寒暗暗感叹。
“哎呀你说句话呀。”若妍撒娇。
沐照寒无奈道:“热。”
“啊?”
三人纷纷过来,沐照寒也不理他们,径直拿了碗筷吃起来。
陆清规林载习以为常,陆忧倒是惊讶,沐照寒居然坐在这里跟他们一起吃,倒衬得她如主人,他们才是客人了。
因为心中有事,三人这饭吃得愁绪满头。
沐照寒察觉到几人的情绪:“怎么了?程冲的案子出问题了?”
林载嘴快:“没问题,就是笺疏没人写。”
“为什么?太守府的人不想写?还是不敢写?”
林载摇头叹息:“是不会写。”
沐照寒抬眼看着他们三人,登时就明白了,这些做大官的,往往都不会基层的差事。
她做公主的时候也不会写笺疏,但做司酒仙女这些年,她可太会了。她还因为笺疏写得好被天帝在全体仙君大会上点名夸奖过呢。
沐照寒笑了笑:“先吃。待会儿我写。”
“你?”陆清规这才挑眉望向她,带着些嘲讽。
“我怎么了?”沐照寒歪了歪头:“你还有更好的人选吗?死马当活马医呗。”
虽说三人都不愿相信身为伎子的沐照寒有写笺疏的本事,但她夸下了海口,自然引得他们好奇。
沐照寒吃饭细嚼慢咽,十分优雅,三人等着她展示才艺,到了这顿饭的后半段,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隐隐约约的焦躁。
沐照寒终于吃完了,抬手想要收拾碗筷。
陆清规冷冷道:“放着让别人来。”
“哦。”“切你这人对了,明天我们打算去求公子,让公子带我们上京。到时候你得帮我说话。”
沐照寒正好最讨厌洗碗,倒是乐得轻松。
她擦干净手,来到书案旁,脱了鞋履,坐上蒲团,给自己研好了墨,取了一张纸,用羊脂玉的镇纸将其压得平平整整,理了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提笔开始写字。
她这一套动作极为娴熟,也极为优美,让陆清规三人有些震惊,这风姿做派,当今许多世家小姐未必能及,沐照寒像是读过书的。
当中最为震惊的是陆忧,沐照寒在陆家妆房那不到一个月的时光里,他也去给伎子们上过几回课,教她们识文断字。沐照寒要么直接不参加,要么就伏案大睡,他一直以为她不喜欢读书,可原来,竟是嫌他教得不好吗
陆忧心口不觉有些发闷。
若说沐照寒的姿态已经让三人震惊,那她落笔之后,便堪称让他们骇然了。
沐照寒的字写得未免太凌厉了些。
没错,是凌厉。
女子的字,哪怕是大家族里的才女,也多是娟秀样貌,但沐照寒的字,字骨挺拔,笔锋老辣,勾回之间,似是飒飒有风。
陆清规此人虽因与太后之间的桃色传闻毁誉参半,但文人墨客都赞他写得一手好字。
若说陆清规的字如山间苍翠的松柏,那沐照寒的字就是亘古不阿的长剑,她仿佛已经写了几百年。
陆清规的寒孔慢慢收缩,她只有十九岁,怎么会写得一手这样的字。
她到底是谁她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能调/教出这般的女子
心中的震惶使得陆清规心跳加速,而且最令他无措的是,他心里正慢慢燃起一股别样的情愫,渐有沸腾之态。
他终究不能抵抗汹涌的情潮,逃避似的,他微微低了头,可刚一垂首,他便看到,沐照寒此刻跪坐在蒲团上,一双玉足被她的身体压着,蒲团边缘露了白嫩的脚趾出来。
她只穿了鞋履,却不曾穿袜子,陆清规咬牙,这女子,当真当真没有规矩,女子的双足怎能随意示人!
陆清规心中咒骂着她不知廉耻,可在情潮之外,又无法克制的生出了些些欲念。
他脑海中飞速回想着他这一生经历的剧痛与悲苦,靠着苏醒的恨意,才渐渐战胜了自己的本能。
而桌案边的沐照寒此刻神情专注得很。
她不穿袜子并非存了什么心思,只是如今入夏,蓉州湿热,她本来就贪凉,在长秦王宫的时候她是公主,宫里的男子尽是她的血脉至亲,她在自己的住处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后来去了天庭,仙人讲究的是道法自然,只要没有妨碍别人,穿着之上更是随性。
不穿袜子对于沐照寒来说,只是生活习惯问题,跟道德水平没有丝毫关系。
所以沐照寒对陆清规此刻的天人交战浑然不觉。
话音刚落,一块地砖缓缓挪动,露出下方的房间。
那房间的天花板挂满了红色的月影纱,巧妙的掩盖住了这处洞口。
门被重重推开,透过薄纱,沐照寒瞧见一个胖子走了进来,归元义也好奇上前查看,一见那人,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喃喃道:“陈长白?”
第 77 章 制衡之道
沐照寒低声问道:“工部侍郎陈长白?”
归元义答道:“对,这老小子素来深入简出,我上次见他,还是去年了,虽是一面之缘,但这满脸横肉的,我记得清楚。”
沐照寒这才仔细打量起他来,她见过许多胖子,但陈长白五官被肥肉挤得变了形,大腹便便,四肢略微正常些,可安在那肥胖的身子上,便显得十分怪异了。
怪不得归元义看了一眼,便记到了现在。
陈长白在椅子上刚坐定,额头上便渗出汗来,他烦躁的用袖子擦了擦,不住的看向门口。
约莫一刻钟后,房门终于被打开,那高瘦男子带着两个穿黑袍的人走了进来,关紧房门后站到了一旁。
黑袍人摘下兜帽,正是神木侯与辛角。
神木侯恶狠狠的看向陈长白,扯过辛角扔在他面前,骂道:“好啊,平日里跟我称兄道弟的,背地里指使你养的好狗,打着我的名义去动誓心阁的人,如今派人来救,还只救这狗奴才,若非我恰好与他关在一起,你这挨千刀的是打算放老子自生自灭吗!”
陈长白显然没料到神木侯也会来此,硬是愣了半晌才笑道:“我怎会不管侯爷,只是您身份贵胄,贸然将您救走,被那群誓心卫察觉,这事儿便闹大了。”
神木侯一口吐沫啐在他脸上:“放你祖宗的狗屁!你让他带我的府兵去围剿誓心阁时,就没想让我活!”
陈长白抹去脸上的秽物:“他们当时已打开地穴,若不灭口,我们这事儿,如何瞒得住?”
“那他娘的也不能用老子的兵!”沐照寒回到妆房时,明月悬枝,夜色溶溶。
妆房摆了宴席,陆忧坐在上座,姑娘们坐在下头。今日她们吓着了,陆忧给她们摆一道席面,这是他作为主人,也作为君子的致歉,更是世间伎子鲜少得到的礼遇和恩赏。
若放在平常,姑娘们定是满怀喜悦,无不感激的。
可今日却不同,午宴献舞,死了人了。死的人是她们的同伴,晨起还在一起挑妆花,几个时辰过去,已经阴阳两隔。
所以这餐饭吃得很沉默,陆忧沉默,姑娘们也沉默。
直到沐照寒的现身,才打破了这悲戚的平静。
姑娘们看到门口的沐照寒,情绪都很复杂。沐照寒是个古怪的人,不合群,说话也难听,她们平日很讨厌她,然则今日若不是她,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感激,是有的。
沐照寒是中午醒过来的,紫虚真的给她煮了面,只不过不是荠菜肉丝的,而是白菜鲜虾蛤蜊的。
沐照寒这次没有去找陆清规,因为紫虚进来的时候说,明天一早他们便要启程回京,今天下午要好好收拾行李。
沐照寒打算下午出去逛一逛,蓉州的肉脯特别出名,而且因为是腌制的,所以能放好久,赶路那般辛苦,又不能像在太守府这般开小灶做饭,她要多买一点肉脯,路上打牙祭。
“对了姐姐。”一碗面快吃完的时候,紫虚开了口:“绿绮姐姐和若妍回来了。”
“哦。”沐照寒应了一声:“她伤好了吗?”
“我瞧着她瘦了一些。不过若妍特地过来了一趟,让我转告你一声,说绿绮心中苦闷,让你多担待她些,还有就是也不要专门去寻她了,免得起冲突。”
沐照寒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上:“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我招惹她了似的。”
沐照寒本来就是想去看看绿绮的,程家那天的事,她和绿绮之间总得有个说法,另外大家好歹也相处了一些时日,相识三分情,绿绮身受重伤,如今痊愈,她于情于理应当去问候她一下。
若妍垫了这句话,她就更想去了,她清清白白一个人,可不能让人平白诬了一身债去。
说时迟那时快,沐照寒起身便朝绿绮若妍的厢房走去,紫虚根本拉不住,只好跟在后面。
绿绮和若妍已经吃过饭了,正在收拾明日出发的行装。
说是收拾,其实只有若妍一个人在忙活,而绿绮则是坐在铜镜之前,专心端详着自己。
镜中的容颜不施粉黛,甚至有些病后地苍白,但依旧妍丽无双,只是眼睛里的光泽淡了一些,透着一股隐约的麻木。
绿绮看着看着,双眸突然亮起来,却不是喜悦的光,而是怨恨和刻毒,因为镜子里出现了沐照寒的身影。
绿绮伸出左手,从妆龛里取了胭脂,用指腹在自己的脸颊轻轻晕染着。
若妍见沐照寒来了,有些紧张慌乱地站起来。
绿绮却看着镜子里的沐照寒,笑了:“我知道你会来。你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你怎么会什么都不在乎,看到我如今这样,你一定很得意吧?”
沐照寒蹙眉,她得意什么?于是她好好打量起绿绮,就在此时,她身后的紫虚暗暗发出一声惊呼,很快,沐照寒就知道了紫虚惊呼的理由。
绿绮右边的水袖垂到地上,夏日微风穿堂而来,水袖迎风而起,大半袖管,空空如也。
她她右边的胳膊蓉州多山水,淡化了盛夏的炎气。自打出了蓉州地界,便天干物燥,暑热难耐了。
胭脂让绿绮的面容有了更为夺目的光彩,她翩然起身,向沐照寒走过来。
待走近了,她左手缓缓撸起右边的袖子,一条残肢暴露在沐照寒眼前。
“肘部以下,被砍断了。”绿绮笑了,极其阴森:“托你的福啊,我没有右手了,再也不能弹琴写字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沐照寒的面色发沉,绿绮虽然身份低微,但她的胳膊不是谁想砍就能砍的。
而如今的这些人里,能断她一只手的,只有两个人,一是陆清规,二是陆忧。
陆忧性情温润,又在乎名声,不会做这种事,所以绿绮如今断臂,一定是陆清规的意思。
果然,绿绮下一句话就道:“是我小看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对二公子有意,可不想所有能用来登天的阶梯你都不放过。可笑啊,居然还真让你攀上了高枝,太傅大人竟能为了你这样一个贱人,断我的手。”
沐照寒听到这里,便知道绿绮对她已经恨入骨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承桑绿绮,陆清规狠辣不假,但你若安分守己,他绝不会拿你怎么样。若非那一夜你害我,差点坏了他的大事,他也不会”
“我是用药迷晕了你。”绿绮的笑容彻底不在:“可我从未想过要真的伤你害你。那一夜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
“你没有想过害我?”沐照寒的声音平静极了:“你明知道如今世道贞洁对女子何其重要,可你仍旧要让大家看到我失贞的样子。你救我,是因为你知道,程冲折磨我之后,下一个就是你,所以救我,等同于自救。至于你后来做的事,你哪里想过给我活路啊。承桑绿绮,别骗自己了。”
说到这里,沐照寒顿了顿:“我想过同你冰释前嫌,但现在看来,不必了。”
一言至此,沐照寒转身要离开。
绿绮却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就有泪落下来:“沐照寒,二公子答应我纳我为妾了。你那般讨好太傅大人和二公子,可太傅大人只拿你当伺候用饭的奴婢,二公子更是不要你,要了我。你很嫉妒吧。”
沐照寒回头看她一眼:“疯子。”
待沐照寒走后,绿绮再也止不住眼泪:“疯子疯子我这样,还不是被你们害的!”
若妍揽住绿绮:“绿绮,你别哭了,别这样”
绿绮伏在若妍怀里,痛哭不止。
她又想起那个恐怖的雨夜。
陆忧从厨房里拿了剁猪骨的短刀,敲开了她的房门。
他心痛、挣扎,却不得不遵循太傅大人的命令。
她的右手离开身体的时候,指尖还在微微颤动着。
她疼得几乎要晕过去,陆忧连夜将她送去了医馆。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抱得那样紧,那样久,他的下颌抵着她的脸颊,用他的愧疚抚慰着她身体和心灵上的剧痛。
就在那样恐怖的夜晚,承桑绿绮在生死一线参透了两个道理:原来权力是这样的东西,它力量滔天,摧枯拉朽,像她这样的女子,在权力脚下,不过蝼蚁;原来一个男子的愧疚,能带来这样深情的温柔,所以,只要好好利用这份愧疚,她说不定能得到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在医馆的时候,她数次因为疼痛而昏厥过去。
陆忧除却审案,一有闲暇就会到医馆陪伴她。
陆忧动手之前,承诺过她会补偿她,在她伤势见好之时,她提出了条件。陆忧虽有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她会成为陆忧的妾室,也是唯一的妾室。她终于,这一生都是他的女人了。
有了这份愧疚在手,她有信心可以打败陆忧那个尚未露面的妻子,她会成为大盈王朝的第二个芳夫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后的岁月,所有高居亭台的男儿都会向她投去欣赏的目光,而所有流落贱籍的女子会用她们的一生去仰望她、追逐她。
至于沐照寒,一个下贱的伎子而已,注定此生都被她踩在脚下。
绿绮在若妍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她不哭了,她要笑。
胜利者为什么要哭呢,要笑才对。
她又坐到了铜镜之前,细细描摹修复着她因泪水而斑驳的妆容。
若妍看着她,痛惜摇头。
“神木侯愚蠢,是个口无遮拦的,若真审出什么来,该如何?”
陆清规笑道:“大人猜猜,我夜里行动时,为何要带上归将军?”
沐照寒摇摇头,满眼探究的看着他。
“那位冯副使,平日站立时,总将一只手藏于袖中,背在身后,应是用惯了袖剑留下来的习惯,他是大内的人吧。”
沐照寒道:“确切的说,他是皇上的人,他此番是来看着我,怕我将事情闹得收不了场的,便是因着皇上怕朝中乱了,我才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若一味地怕事儿,是坐不稳这么些年的皇位的,归将军为人正直,嫉恶如仇,他若知晓那群人的恶行,定不会轻饶,皇上派他来此,应是为着关键时刻做大人的刀,逼着冯柒退让几分,至于这几分的尺度,便要大人自己把握了。”
陆清规抚上她腰间的天子剑,“杨阁老走的早,未告知过大人官场之道,皇上此番,是在教大人,何为博弈制衡。”
杨鸿生确实未曾教过自己什么官场之道,他不仅自己不教,也不许旁人教,说是怕乱了她的心,待日后真的做官了再慢慢学。
先生倒是曾教过她边防吏治,可那些不过是为着应付科举,而“法不阿贵,戒奢以俭”这类圣人之言,真对上诡计多端的恶人,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助益。
怪不得从前三师兄同她偷偷说些官场之事,被先生知晓后挨了板子,还要不服气的说这样下去,她读书都读傻了。
如今听陆清规一番话,她才恍然大悟,她垂眸担忧道:“我若拿捏不好分寸,又当如何?”
陆清规拔出她腰间的天子剑,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眸光流转,灿若繁星,他双手将剑托到她面前:“大人若不弃,在下愿以身作东风,送您直上青云。”
第 78 章 对簿公堂
晨光初现,天边泛起鱼肚白,薄雾轻笼着屋舍,房门被缓缓推开,惊飞枝头的一只鸟雀儿。
屋内传来慵懒的人声:“一个时辰后来取人。”
沐照寒站在门口,回身揖了一礼:“辛苦莫神医了。”
她将门带上,走出了院子。
冯柒手中拎着食盒等在外面,沐照寒对他微微点头,接过了食盒。
沐照寒一路走来,觉得自己和炙羊肉的区别无非就是一撮盐巴。热就算了,陆清规这狗还不让她休息
一路跟陆清规去了厢房,他倒是袍裾一掀,坐得潇洒,沐照寒腿都要走掉了,自然也寻了个凳子。
腿刚打了弯,屁股还没落到实处,就听陆清规说:“让你坐了吗?”
沐照寒的好脾气已经到了极限:“你不要太过”
“先去沐浴。”沐照寒的话说得直白,直白的让陆忧觉得心尖刺痛,可这种刺痛,并没有让他生出恼怒,更多的,是让他觉得苦涩,若能光明正大、衣食无忧地做君子,谁又愿意整日筹谋算计、汲汲营营。
“你真的胆子很大。”
沐照寒赶紧抬起手:“打住,这句夸奖我这一路听了无数遍,实在有些腻了。”
陆忧也笑了,他平日的笑多少都带着点表演性质,可此时的笑意,却发自真心:“若我早知道陆府家伎妆房中,有雏凤在卧,绝不会任由陆清规捡这个便宜。”
沐照寒没有回答,陆忧不会明白,她此生都为陆清规而来。
“你的身契陆清规都已拿去。”
“嗯。”沐照寒应道:“他已经烧了。”
陆忧先是一愕,继而低头自嘲:“我的确不如他。”
一路以来,沐照寒对陆忧此人的评价也就一般。
他办事能力相当出色,可论人情世故,实在不是一把好手。
比如承桑绿绮,沐照寒相信,无论陆清规也好,或是她自己也罢,若与陆忧易地而处,绿绮的手不会断,她也不可能成为陆忧的妾室。不为别的,只因陆忧无情,但绿绮确有真心。
这世上最危险的交易,都是用真心作的。
承桑绿绮,将来未必不是陆忧身边的隐患。
可此刻的陆忧,倒是让沐照寒高看一眼。
因为世人往往高看自己,坦然认输的没有几个。
沐照寒对陆忧行了礼:“公子,多谢你在虹州对我和妹妹的照拂,如今京城已至,风云已起,沐照寒祝公子得偿所愿。”
话说完了,沐照寒欲走,可陆忧再次开口。
“沐照寒,陆清规让你侍寝了吗?”
啧
沐照寒有些郁闷,这个问题之冒犯、之低端、之毫无风度可言,以陆忧的智商,他不会不知道,可他怎得又问了一遍?
沐照寒看向陆忧,陆忧神色泰然,仿佛问了一个再正经不过的问题。
沐照寒:“很重要吗?”
陆忧微敛眉目,但表情是极认真的:“很重要。”
沐照寒无奈:“没有。陆清规清心寡欲,平日里肉都不多吃一口,对美色实无兴趣,更何况,我也算不得什么美色。”
陆忧稍感庆幸,微笑点了点头。
男女之间,即便没有真心,但若行过鱼水之欢,总要生出几分羁绊。善缘是缘,恶缘亦是缘。
陆清规对酒色的抗拒,大盈人尽皆知,朝堂之上,他对权力的追逐狂热至极,可在私下,衣食住行清苦得宛若僧侣。
陆忧对沐照寒总有几分不甘心,他想着,只要陆清规一日不宣幸她,他便还有几分机会。
女人同仕途相比,不过脚下尘泥。他是,陆清规更是。
待他在京中站稳了脚跟,沐照寒未必不会有回到陆府的时候。
陆忧所想,沐照寒自然不知。
她只回到陆清规的车辇上,准备同他一道回太傅府。
进了京城地界后,林载已经回了禁军营,紫虚则被一支暗卫小队先行带回了府上,去收拾她和沐照寒即将居住的厢房。车上此时只坐了陆清规一人。
沐照寒刚一上车,便觉得周围寒气四溢,而寒气的来源,是陆清规的眼睛。
“他问你什么了?”
“没什么。”沐照寒想要蒙混过关。
“沐照寒。”陆清规沉声叫了她的名字,是警告,也是威慑。
沐照寒深吸一口气:“他问我有没有侍寝。”
陆清规眸色更沉:“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咯,太傅大人龙章凤姿,品味高绝,怎会看上我这样的人?”沐照寒觉得自己不做公主之后,拍马屁的工夫精进不少。
陆清规冷冷一笑:“算你拎得清楚。”
沐照寒看着陆清规这副模样,忍不住怀念起那些他还鸡飞蛋打的岁月,那时他虽然不是个男人,也不太听话,但总体来讲,不算太飘,比现在可爱不少。
“停车。”只听陆清规说道:“十三。”
他的心腹暗卫十三出现在车辇的帷幕之旁:“大人有何吩咐?”
“去伶人司寻几个美人,送到陆司隶府上。他近来想必是思春成疾,否则也不会荒唐到来我这里打听床帏之事。”
“是。”
十三领命办理,沐照寒看向陆清规,陆清规又闭上了眼睛。
沐照寒瘪了瘪嘴,陆清规说话真难听啊,思春成疾这话要让陆忧听了,但凡还有点血性,陆忧都要立马辞官。
沐照寒这样想着,耳畔传来陆清规的声音:“不要私下再见陆忧,我不喜欢。”
“哦。”沐照寒答。
“啊?”沐照寒一拳打到棉花上。
“满身尘土,一身臭汗,看着就碍眼。”陆清规不耐垂眸。
沐照寒心道,我这狼狈模样都是拜谁所赐啊,但到底没有发作,只撇了撇嘴:“净房在哪。”
“没有净房。”
“没有净房?那我去哪里沐浴?”
陆清规用下巴指了指方向,沐照寒望过去,只见一道四扇锦的屏风立在厢房一侧,屏风绣面半透,里头隐约可见一个木桶。
沐照寒当下便有些炸毛:“你要我在你房里洗澡?!”
陆清规没有否认。
“我不要!”沐照寒转身就走,却听身后的陆清规说道:“待会儿会有人送冰鉴过来,整个驿站,只有我这房间里,有冰鉴。”
沐照寒狠狠踟蹰了。
她非常怕热。
天庭有雷公电母风师雨师,对气候的把控很严格,以至整个仙界十分宜居,沐照寒甚至觉得成仙最大的收获不是什么长生不老,也不是什么太上忘情,而是有了一处永久的冬暖夏凉的住所。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过了五百年舒服日子,如今重回人间过夏天,一时难以适应,她已经连着好多天因为燥热睡不好觉了。冰鉴对她真的很有吸引力。
见沐照寒呆呆站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陆清规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忍不住哼一声:“你也未免太瞧得起自己,我还没有饥不择食到这种程度。”
沐照寒愤愤想,我怎么了,我虽不甚貌美,但也很有魅力的好不好。南北天门那几个守卫、太上老君府上喂坐骑的小仙君,哥几个对我爱而不得好多年呢。陆清规真是很没品味。
愤愤归愤愤,但沐照寒心里头知道,陆清规万般讨人厌,唯有一点好,他是个守信用的人。说好了不会碰她,就一定不会碰她。
于是她便迈开了步子,走到屏风后头,这才发现热水已经备好了,旁边还放了皂角和和花瓣,衣架上也挂好了换洗的衣物。
沐照寒心中升起一点怪异的感觉,她和陆清规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曾经唯恨对方不早死的仇敌,今日竟已经是可以无视男女大防讨论沐浴的关系。真是时移世易啊
不过这种感觉,好像还不错。
沐照寒褪去衣衫,迈进木桶,水温刚好,一整日的疲惫尽数消融于这小小一方天地中,沐照寒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声。
很快,水声淅淅沥沥从屏风的雕花与绣线缝隙里缓缓溢出,蔓延至整个厢房。
陆清规此时正坐在另一头的书案旁,看着京中送来的消息。然则他的心思早已全然不在这些书信上。
听闻满室水声,偶尔抬眼瞥见的那个隐约的倩影,这让他的小腹不自觉的生出燥热。
他心中生出对自己的恼恨,他一定是病了,等回了京城他一定要找个嘴巴严实的医者来给他问脉,他定是肾经出了问题。否则即便是这世上最淫/贱的禽兽,也不该是他现在这样,对着一点略带暧昧的声音与影子,便抑制不住情动。
沐照寒洗澡的这半个时辰,陆清规坐在那里,近乎要用一个“熬”字。
信笺的页尾都被他攥皱,下腹紧到都生了痛感,理智一遍遍告诉他要么冲进去杀了沐照寒,要么离开这个被下了媚蛊的鬼屋子。
可偏偏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咒语定住了一般,丝毫不想离开。
于是乎当沐照寒穿好衣衫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时,见到陆清规的形貌,便忍不住问道:“陆清规你你不舒服啊?发烧了?耳朵怎么这么红?要不要找郎中来看看?”
沐照寒唤人将一块石头放到姜禹和司马镜面前:“请二位看看,这可是梧桐石?”
姜禹拿起那块石头,对着斜射进来的阳光细看,点了点头,又将石头递给司马镜,他也查看一番,笃定道:“就是梧桐石。”
沐照寒又唤人端来一个铜盆,盆中装满水,水中浸着一块石头:“二位再看看这块,可也是梧桐石?”
司马镜扫了眼,见那石头晶莹剔透,都未拿起,便道:“是,一眼便能瞧出来,而且成色上佳,都足够拿去给皇上的登仙楼用了。”
陆清规走到他们面前,从盆中捞出那块石头,往一旁的案台上一磕,那案台是硬木所制,同这石头碰撞后只留下了浅浅的凹痕,那块所谓的梧桐石,却被磕的四分五裂。
姜禹和司马镜齐齐起身。
沐照寒沉声道:“拿这种石头去给皇上的登仙楼用,是要弑君吗?”
第 79 章 户部侍郎
司马镜脖子上的固定板昨日才被莫神医拆了,行动时仍需人搀扶,但一见那碎了的梧桐石,登时忘了所有伤痛,扑在地上,哆嗦半天才拾起一块碎石来,直接用力咬了一口,牙虽被硌出了血,但那石头也被咬成了两半。
他回头将那块带血的石头递给姜禹:“这,这是什么啊?”
姜禹一手握着第一块梧桐石,一手接过司马镜递过来的石头,用拇指用力的摩擦了几下,对沐照寒道:“这两块梧桐石是从何而来?”
“皆是那地穴中的,只是第二块在水中浸泡了一日。”
姜禹沉吟道:“从未听说过梧桐石怕水,若这块易碎的只是因着泡了水,便只能说明,这块结实些的,也是假的。”
周围那些太监一听,觉得陆清规说得在理,一时面色便难看起来。
彭芳见状,正想说话,陆清规一抬手,道:“杂家皇命在身,没空陪你在这儿练嘴皮子。今日之事自然也不会就此作罢,咱们,走着瞧。”言讫,扫视那些太监一眼,抱着猫趾高气扬地走了。
长脸太监等人心中顿时不是滋味起来,本来花两个钱就能摆平的事,如今倒好似惹上了大麻烦。皇帝再没权力,收拾他们这些蝼蚁还不是绰绰有余?
“看什么看,还不去干活?”彭芳见他们眉来眼去的打眼底官司,自然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登时不悦地呵斥。
众人忙按下不悦各自散去。
陆清规又走了约一刻多钟才来到客院门口,守门的太监见他想进去,迎上来问:“这位公公,来此何干?”
陆清规抬头看了下门楣,道:“杂家是奉命来挑选郎官的。”
守门太监闻言,忙笑道:“原来公公是是御前的人,不知公公如何称呼?”一边说一边让着她往客院里走。
陆清规道:“你不必陪我进去。”
守门太监一愣。
“随侍伴驾,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那是万万不行的,杂家要试试这些人的眼力。”陆清规道。
守门太监恍然,道:“明白明白,公公请。”
客院是个四合样式,不大,两边廊下放着供来人休息的草垫子,寓意不管你在外面如何呼风唤雨,到了陛下面前,都是草民而已。
院中有株老桃树,枝繁花艳如云似雾,甚是壮观。
院中一共也就十来个人,几乎全都聚在树下赏花,廊下的草垫子上只坐了一个身穿白衣未及弱冠的青年,另有一个身穿甲胄脸庞周正的兵士领着一位手拎鸡笼衣着寒酸的男子独自站在院落一角。
桃树下那帮锦衣华服的官家子弟见进来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也未在意,谈笑如常。廊下那白衣青年手执书卷看得入神,都未发现陆清规进来。倒是那个拎着鸡笼的寒酸男子看了陆清规几眼后,侧过头对那兵士说了几句话。
兵士闻言,便迎上前来,对陆清规抱拳行礼道:“请问这位公公可是在御前当差?”
桃树下诸人闻言,一同向陆清规这边看来。
陆清规挑眉,不答反问:“你如何得知?”
兵士回头看了看那拎鸡笼的男子,实话实说:“小的是征西将军府上卫兵,奉我家三小姐之命带身后那人来给陛下献鸡的。适才公公进来,那人对小的说公公怀里这只猫目光炯炯威风凛凛,隐有成虎之势,非帝王之威养不出这等气势。故此猫若是圣上爱宠,那公公必然是御前红人。”
借猫夸人,这个马屁拍得既露骨又巧妙,关键是这份眼力难得,不由的让陆清规对那拎鸡笼的男子刮目相看,正想走过去与他攀谈两句,身旁忽传来一句:“公公且留步,切莫随意靠近。那只鸡,可是得了鸡瘟的。”
陆清规闻言扭头,看向桃树下那位穿着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道:“哦?”
那公子走出人群,道:“在下好意提醒,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公公莫怪。”
陆清规一脸天真,问:“这鸡真有鸡瘟?”
“那是当然,对于斗鸡,这里多的是行家里手,看鸡自然也是一绝。一只鸡有什么问题,打眼就能看出个七八分来,不信,公公你问他们。”蓝袍公子指指树下他的小伙伴们。
陆清规目光一扫,其中十之八九都点头附和,除了正中间那位衣着犹为考究华贵的公子。
那公子脸庞白净神态倨傲,一双桃花眼目空一切。这帮人众星拱月般围着他,显见是以此人为首。
“这样啊。”陆清规一副将信将疑犹豫不定的模样,转而回过头问那献鸡男子:“你怎么说?”
“若这鸡是瘟鸡,草民愿担欺君之罪。”献鸡男子斩钉截铁道。
陆清规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位大哥,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闹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献鸡男子道:“虽说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但草民平生就好斗鸡这一样。他们说我的霸王是瘟鸡,跟要我的命也没什么两样。”
陆清规闻言乐不可支:“你这鸡叫霸王?”
献鸡男子一本正经道:“盛京鸡界一霸,说的就是它!哦,对了,我还为它写了一首诗。”男子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来,递给陆清规。
陆清规接过,单手抖开一看,诗曰:“好鸡如好汉,威名遍城南。身披七彩羽,曜日星月暗。长翅惊风起,利爪解连环。若论平生憾,唯有不生蛋。”
最后一句让陆清规笑得肚子疼,看着那男子道:“依杂家看,你也别献什么鸡了,杂家推荐你去陪陛下说话逗乐子算了。”
男子急道:“不成啊,我就喜欢养鸡。”
正说着呢,刘汾来了。众人闻言,无言以对。
刘汾见状,笑容可掬道:“既然诸位公子没有异议了,那就这样吧。今日之事,诸位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各位家世显贵人品风流,将来入仕之途必然坦荡宽广,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那位蓝袍公子忍着气对徐良一拱手,道:“那就承公公吉言了。”说着瞪一眼陆清规,便与那些落选之人出门而去。
刘汾着小太监领他们出宫,又上前对那留下的桃花眼公子道:“这位公子,请问如何称呼?”
那公子彬彬有礼地回礼道:“在下赵合。”
桃树下那帮人显见是提前打听过的,一见刘汾便有人上去作礼,问:“请问可是中常侍刘公公?”
刘汾回礼道:“正是杂家,让各位公子久等了。”
众人忙道无碍,寒暄几句后,便有人问刘汾:“刘公公,既然陛下着您来挑选郎官,不知是以何种形式挑选?是比武,还是论文?”
刘汾道:“各位误会了,奉命来挑选郎官的并非杂家,而是这位安公公。杂家过来,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
众公子闻言一愣,齐齐看向那个抱着猫的小太监。
陆清规心中冷笑。沐照寒只说了挑选标准,这个挑选标准又不能公之于众,这种情况下选谁只能靠挑选之人的主观判断,也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可言,选谁不选谁都会得罪人。
刘汾这个老奸巨猾的想把这个锅甩给她背,殊不知自从选择投靠沐照寒,她还真就不怕背锅。
“陆清规,各位公子有此一问,莫非你还未开始挑选?”刘汾问陆清规。
陆清规扬起笑面,道:“回刘公公,我已经挑完了。”
刘汾诧异,问:“挑完了?”
众位公子也很诧异,他不是一直在和那献鸡的说话么,什么时候挑过人了?
陆清规点头道:“是啊,就那位公子。”她指指桃树下那长着一双桃花眼的贵丽公子,“还有这个献鸡的挺逗趣的,奴才也想带去给陛下看看,其他人就算了吧。”
“哎,凭什么呀?这位公公,你话都没跟我们说几句,凭什么就把我们都涮下来了?”那蓝袍公子上来质问陆清规。
陆清规脾气很好道:“这位公子,我不挑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来参选郎官,却连这是什么地方都没搞清楚,选你们进来,不是害了你们么?”
“你什么意思?”蓝袍公子皱眉问道。
“还是我刚才跟这位大哥说的那句话,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在外头,随便你怎样信口开河都没关系,可这是宫里,你们来参选郎官,将来说话的对象便是陛下,胡乱说话,就是欺君之罪,那是闹着玩的么?”陆清规瞟着那蓝袍公子道。
蓝袍公子有些心虚,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在这个不点大的小太监面前认了怂,回去还不被身后那帮狐朋狗友笑死?于是便外强中干道:“公公这话说得蹊跷,我等何时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了?”
“你方才不是跟杂家说这只鸡得了鸡瘟?”陆清规指了指那鸡笼道。
“那又如何?公公若是不信,尽管去城中鸡市找人来验好了。何以偏听偏信不问是非就断定本公子信口开河所言不实?”蓝袍公子神情激愤道。
黄觉身子晃了几晃,被一旁的张三扶住才勉强站稳,他低声询问:“他说那小子是谁?”
“是承安侯啊黄哥。”
黄觉咽了几口口水:“我,我方才在那头柱子旁,是不是推他来着?”
张三道:“你还踹他来着。”
黄觉面如死灰。
张三拍着他的胸口:“放心,他躲开了,你连踹两脚都没踹着。”
黄觉两眼一翻,只觉孟婆汤已喂到自己嘴边了。
第 80 章 执念
张自秋躬身拜了半晌,一直未听到陆清规叫他平身,便只能继续弯着腰。
他一早便知晓皇上派了左骁卫来协查此案,因而今日看到归元义时,他并未觉得意外,只是未曾想到,承安侯也在此处。
见他一直不起身,沐照寒看向陆清规,蹙眉使了个眼色。
他这才淡淡道:“免礼吧。”
张自秋闻言直起腰来,全然没了初到时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只是低着头不敢言语。
“宋唯说你的身子不大好,云州比不上帝京,保重些罢。”
陆清规坐在案前,面前放着一只镂刻精美的木匣,下头还垫着一层棕色的裹布,细看来还能瞧见已然干涸的血迹。
裴贞坐在一旁,闲闲捏着手中的一只茶盖,正翻来覆去的把玩,闻言轻声一笑,“宋大夫舌头倒是长。”
“明珠郡主很关心你的身子,找了宋唯几次,你若是不想她担心,还是不要再发病的好。”
裴贞顿了顿,将茶盖随手弃在一旁,只瞧着陆清规,见他始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便觉得有些无趣,挑眉问道,
“宣王殿下今日见我,是为了谢真那老匹夫,还是殿下那沐姓的院里人?”
陆清规听得他言辞有些轻薄之意,抬眼淡淡瞥过,将手中的木匣往前推了些许,“为了这南疆国书。”
裴贞伸手过去,并不取那木匣,只将那沾血的裹布捏在手中,目色渐深,语调却依然漫不经心,“以殿下之见,是谢真?”
“裴五公子想来比我更加清楚。”
裴贞冷笑一声,“凭那老匹夫,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伤我大哥。”
陆清规淡淡一笑,“玄深大师曾言裴五公子才绝惊世,天资近妖,身不能受之,想来以五公子之智,自有明断。”
“你不过是诱我疑陆缨。”
见陆清规不语,裴贞便越发觉得无趣,“那玄深老僧,三言两语便骗了我二哥随他去深山老寺做了和尚,不过是个胡言乱语的和尚,也值得我父亲这样大的代价。”
陆清规垂眼瞧着袖口蜿蜒的纹路,似敬似讽,“二公子贽以身代从前的二皇子缨,入佛门,消病业,乃裴氏一门的荣光。”
裴贞闲闲一笑,倏而起身,虽然削瘦,却如松似竹一般挺拔,那两分的懒怠与漫不经心从眼底褪去了一些,便隐隐有了些凌霄木的逼人模样。
“陆清规,你想要什么?”
“裴世子两次重伤,”陆清规神色始终平淡,似乎也不在意裴贞的直呼其名,只略略抬了抬眼眸,瞧着裴贞,“沐照寒姑娘救了镇南王府世子两条性命,裴家总归是要谢一谢的。”
“陵州贪墨案,你想要谢真的命。”
“区区陵州案,动不了谢真,”陆清规将国书从匣子中取出,缓缓展开在裴贞的面前,“窃国书,杀功将,方能钉死谢氏一家。”
“裴家为何要助你,沐姑娘救命之恩,与你又有何干。”
“陵州知府沐为清,乃沐照寒之父。”
“沐为清之女,”裴贞拂袖坐回原先的小几,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盏,装模作样地吹了吹舒展在上的茶叶,“宣王殿下好算计。”
陆清规拢过手指,缓缓叩过桌案,“这门交易,裴氏并不吃亏。”
裴贞便笑起来,“谢真可是我姑母的第一宠臣,去了谢真,裴氏岂非自损一臂。”
“裴太后扶了谢真起来是为了什么,五公子心知肚明。”
裴贞无所谓地一笑,“与我何干?”
“裴贞,”陆清规语气凉薄了一些,连带着眼底都带了些锐意,“告诉陆缨,谢真国之蠹虫,逼杀清廉,非死不可。”
似是见到陆清规终于有了些情规起伏,令裴贞觉得快意了一些,笑容更甚,越发是容色逼人,风华无限。他不过是摆了摆手,大笑着推门而去,
“虽然我不是陆缨的人,不过你的话,裴家会转达的。”
陆清规但凭他推门而去,眼见那卓然隽秀的背影走得越来越远,犹能听得一声压抑的咳喘之声,眼底不由露出两分惋惜之色。
之前派出接应的侍卫送了消息回来,齐太医一行再有两日光景便能到达,晏十一道官驿狭小,未必能接纳帝京护送齐太医一行的两队侍卫,不如将裴世子等人移居至云州长官府。
“不必。”陆清规将展开的国书重新放回匣中,向着北方遥遥相望,“将云州太守放回城去,届时告诉齐裕,云州大人慈悯城中百姓性命,疫症未清,不能相迎,请他在官驿同侍卫一齐暂居。”
“让初七也找机会告诉明珠郡主,云州为避疫症,大关城门,险累裴世子性命。”
晏十一心知陆清规大约是有了打算,便也不多话,只称了声是,又从袖中取出一封竹筒,拇指大小,外头密了一层蜡,恭敬的双手递过,
“主上,长公主来了信。
陆清规打量了那竹筒片刻,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眼中似有些汹涌的情规忽然划过,又在沉默中归于寂静,他沉默了一刻,只是淡淡接过,便道,“你下去罢。”
“是。”
那封竹筒便被置在案上,这两日越发的寒冷,那密密的一层红蜡被冻的泛出些白色,陆清规坐得十分端正,目光便平平地向前望去,也不知是越过了这偏远的南地,还是越过了许许多多的从前年月。
直到天色渐渐晦暗,涌上的寒意令人不得不侧目,陆清规方才起身,去另一头瞧了瞧沐照寒。
自疫病一去,这两日又有上好的补药调养,沐照寒的精神好了很多,正在耐心的修剪一盆横枝杂乱的折梅。红梅开得热烈,将沐照寒的面容也映衬得沾上几分明亮颜色,叫人只是远远瞧着,便觉得心中宽松许多。
待最后一些枝节也修剪完毕,沐照寒才发现有人正站在门外,不声不响,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
她想了想,问道,“陆清规?”
那人便缓缓推开门走了进来,尽管裹挟了一些寒风,却并不叫人感到寒冷。
沐照寒便望着陆清规浅浅一笑,“是你。”
陆清规点了点头,他瞧了一眼沐照寒,见她恢复的很好,又将视线落在那盆已然被修剪的十分漂亮的红梅,“哪里来的梅花,开得很好。”
沐照寒抬手轻轻抚过开得正好的花瓣,低声道,“也不知嘉鱼是去何处折了这些梅花回来,说是谢谢我救了她的大哥。”
“嘉鱼。”陆清规低低重复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一些旧事,眼底便带了些淡淡的笑意,“她很喜欢你。”
沐照寒笑了笑,“她说与我投契,便要将名字讲给我听,南有嘉鱼,很好听,她觉得很欢喜。”
“她原先是不叫这个名字的,”陆清规瞧着沐照寒垂在花前的左手,那指甲修剪的十分整齐圆润,印着淡淡的月牙白,像她的人一样,温和又安静,“裴家女儿从贝字,唤作贻。”
“后来呢。”沐照寒静静望着陆清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今日与往日好像有些不同,她说不上来,似乎带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温暖和倦意,她从未见过这样柔软的他,可是她喜欢听他说话。
“百日抓周的时候,皇兄抱着她,文房四宝,玲琅玉石,她并不喜爱,偏偏从一旁的酒席上抓了一条糖醋鲤鱼,镇南王便给她改了名字,唤作嘉鱼。”
沐照寒不想其中竟是这般缘由,闻言不由有些失笑,眼底却是温柔,“老王爷想来很疼爱她。”
“嗯,她与裴五是幺子,很受宽纵。”陆清规视线略略瞧向远方,眼底有些不明的怅惘。
“陆清规,”沐照寒轻轻唤道,“你怀念帝京吗?”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近了窗前一些,低声道,“不曾。”
沐照寒将那盆红梅抱到窗前,离得陆清规近了一些,才低声道,“可是我想念陵州了。”
陆清规一怔,见她只是兀自将怀中的红梅抱的更紧了一些,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裴五公子来看我,宋大夫跟着送药来,他嫌苦,便问我房里可有盆花之物,我原也不知他问了是想要如何,后来嘉鱼过来,别处瞧也不瞧,只瞧了这红梅一眼,便知道裴五公子是将药倒了,又从宋大夫手里讨了一碗药,看着裴五公子将药全喝下去了才作罢。”
“我便问裴五公子,那药可苦?”沐照寒唇角带了一些苦涩的笑意,哑声道,“他说不苦。”
“他们的感情这样好,可是陆清规,我再也没有这样的亲人了。”
陆清规叹息一声,伸出双手将她连同抱着的红梅一起揽进怀中,温柔地摩挲过她的头顶,“等到了帝京,你便可以回到陵州。”
沐照寒的眼眶有些发红,她有些难过的阖上眼,只余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将头轻轻抵住了陆清规的肩膀,应和道,“等到了帝京,我便可以回到陵州了。”
陆清规的手微微一顿,复又轻轻落下,他忽然间有些不忍,属于沐照寒的陵州,已然没有了。可是他终归是要回到帝京了,回到那个不见天日,又喑哑流血的地方。那些从前的故人,也将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只是不知道,再见时,会是何等模样。
他不知怎的想起了置在桌案之上的那封竹筒,那遥远的北方,终归有些故人向他敞开了怀抱,那层封蜡,便如同这三年繁华北方与南地的距离,只需要再轻轻一些力气,便会散去。
那里头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笺,寥寥四字,却浸透了帝京重芳宮的血脉与牵挂问吾弟安。
屋外渐渐起了风势,从有些空落的院中平平穿过,似乎是在预兆着,有一场风雨,堪堪欲来。
“我并未厌恶你。”沐照寒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心头一阵酸涩,她不知到底如何回应他的心意,也不知如何叫他安心。
她离他这样近,能看清他脸上的绒毛和极力掩饰的落寞。
鬼使神差的,她踮起脚,在他嘴角轻啄了一下。
一旁的池水荡起涟漪,池鱼跃起的轻响同她温热的吐息一起钻进他的耳朵。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可以贪心的,陆清规……”【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