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无眠
沐照寒发完誓,带着陆清规去吃了些餐食,返回房中时,天已彻底黑了。
灵溪和清泓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人啃着半张烧饼。
清泓见她回来,放下饼不住的哆嗦,灵溪却只是抬眸啃看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去,啃饼的速度倒是快了几分。
两人挨在一起,可爱的紧。
陆清规垂头丧气道:“回寓所的路上去了趟净房,恰好碰到嘉行姐姐,她说她身体不适,让我代她当值一夜。”
“什么!”怿心大惊,急问:“她人呢?”
“回寓所休息去了。”陆清规一脸好奇地看着怿心,问:“怿心姐姐,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怿心愣了一下,有些不太自然道:“没什么,我只是……关心她罢了。”
“哦。”陆清规在铺好的毯子上坐下,爱鱼听到她声音,居然从内殿走了出来,往她怀里一跳,毛绒绒的圆脑袋在她身上四处乱嗅,寻找小鱼干。
陆清规握住它两只小爪子,语重心长地轻声道:“爱鱼,你真的不能再吃了。虽然你只是一只喵,但你可不是一般的喵,你是陛下的喵。就算不能如陛下一般倾国倾城,纤秾合度总该有吧……”
殿内传来沐照寒一声轻咳。
陆清规:“……”擦,这都能听见?
怿心心焦如焚坐立难安,本想找个借口出去试试看能不能扭转局势。沐照寒这一出声,她倒又不敢贸然行事了。说到底只要嘉言还有一点良心,被发现后不把她招供出来,这事就跟她没关系。若她此刻开小差出去阻拦嘉行,最后还没拦住的话,就说不清了。
她不动,陆清规却坐不住了。“哎呀,忘了爱鱼的被子还晾在后面花园里呢,怿心姐姐,劳烦你先帮忙顶着,我去收了被子就来。”
怿心心中烦乱,胡乱点了点头。
陆清规出了甘露殿便直奔西寓所,嘉行肚子不舒服,走路自然不会太快,没多久就被陆清规追上。陆清规也不靠近,只远远地缀在她后头。
嘉行到了西寓所,行至房前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栓住了,她便敲门唤道:“嘉言。”
嘉言刚服了那药,正在铺上痛得要死要活呢,猛然听到嘉行的声音,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蜷在铺上不知所措。
不闻嘉言应声,嘉行又加大力度敲了敲们。
嘉言不敢不开,唯恐万一嘉行动静大了把旁人惊醒反而不妙。
于是她强撑着下床开了门。
嘉行进门见她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关切问道:“嘉言,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就是腹痛难忍。嘉行,我先去解个手。”嘉言说着,慌忙奔向屏风后。
嘉行在桌旁坐下,道:“今日我也是腹痛闹肚子,原想守夜的,最后还是让陆清规顶了我的值,莫不是饭食不洁以致如此?”
嘉言只觉腹中刀割一般,只咬着牙一味强忍,无暇理她。
嘉行喝了一杯茶后,腹中却又闹腾起来,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了,问屏风后的嘉言:“嘉言,你好了没?我好似又发作了。”
嘉言一再被打扰,怨愤地瞪了屏风一眼,用手纸擦了擦,勉强起身。
嘉行进去时见便桶上有血却是惊了一跳,问:“嘉言你便血么?”
嘉言已然上铺,闻言勉强答道:“没有,只是月事来了。”
嘉行过来看她,见她面如蜡纸冷汗直冒,道:“我记得你月事好像不是这几天,月事紊乱又腹痛至此,怕是有了大症候了。你且等着,我去找刘公公商议一下,看能不能寻个医士过来给你瞧瞧。”
“不必了!”嘉言急道:“大半夜的,就不要去麻烦刘公公了,我忍一会儿就好了。”
嘉行迟疑了一下,也觉着大半夜的贸然去找刘汾似乎有些唐突,于是便决定再观察片刻。
然而嘉言痛得越来越厉害,虽则极力忍耐,还是让嘉行看出了不妥。
“不成,看你这样也不知能不能支撑到天亮,我得去找刘公公。”嘉行心急之下提了灯笼就出门,嘉言想叫住她都来不及,一时目瞪口呆。若嘉行真的说动刘汾请医士过来,她小产之事如何还瞒得住?
她自觉不能坐以待毙,决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嘉行提着灯笼匆匆而行,迎面一道人影撞来,她惊了一跳,提灯一照,又是陆清规。
“你怎会在此?”嘉行惊问。
陆清规手捂着肚子愁眉苦脸道:“别提了,嘉行姐,我也闹肚子了。你好些了么?若是没好,让嘉言姐姐替你去当差吧,现在殿中只有怿心姐姐一个人在呢。”
嘉行道:“嘉言病了,我正要去找刘公公商议此事。”
“可陛下那边怎么办?内一外二可是甘露殿值夜的惯例……”陆清规捂着肚子一脸为难。
嘉行一想,她初来陛下身边当差,若是为了一己私事坏了甘露殿值夜规矩,委实不是明智之举。她想了想,问陆清规:“你可是要回东寓所?”
陆清规点点头,道:“我回去如厕。”
“既如此,能不能劳烦你去跟刘公公说一声,就说嘉言突发急病,腹痛难忍血流不止,看他能否寻个医士过来给她看看?我这就去甘露殿当值。”嘉行道。
“举手之劳,包在我身上。”陆清规满口答应。
两人说定之后,便分头而行。
陆清规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
是时嘉言正忍着腹痛打算出去暂避,门一开却见陆清规站在门外。
她吓得往后一仰,跌倒在地,吃惊地看着陆清规道:“你、你怎会在此?”
陆清规步进房来将门关上,扫了眼嘉言裙摆上的血渍,笑得蔫儿坏蔫儿坏的,道:“方才偶遇嘉行姐姐,她让我去通知刘公公你突发急症,要叫医士来替你诊治呢。你说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嘉言满目惊疑,结巴道:“你、你知道什么?”
陆清规俯身扶起她,一边往床铺走去一边安慰她道:“嘉言姐姐,别紧张,我原本呀只是好奇,所以过来看看你到底病得如何?不过这一见,我倒觉得你这病症眼熟得很。幼时我曾见我母亲小产过一次,仿佛,就是你如今的情状。”
嘉言一手支着身子斜躺在铺上,忍着腹痛道:“你别胡说!”
陆清规四处一瞧,嘉言嘉行是一等宫女,屋里设有文房四宝。陆清规过去磨了墨,又铺开一叠纸。
“你在做什么?”嘉言见她行为诡异,愈发不解。
陆清规笑嘻嘻地凑到她身边,道:“嘉言姐姐,你说句实话,到底是不是小产?”
嘉言咬唇。陆清规回头看她一眼,一言不发站起身就走。
嘉言不意她来此一招,忙道:“等一下。”
陆清规回身。
“我可以都告诉你,但,我怎能确保,你不会出卖我呢?”嘉言有气无力道。
陆清规嗤笑:“不是每个人都具备被出卖的价值。首先,若是没有好处,谁闲着没事去出卖别人?我出卖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是陛下会封赏我,还是太后会奖励我?”
“那你为何会想要与我做交易?”
“很简单,你不是一般宫女,能让你怀孕,那男人定然也不是普通之人,不是有权,必然有势。有权有势却又有把柄在我手里,这才是你在我这里真正的价值。”
嘉言看着她,道:“听说你到陛下身边当差不久,为何你好似丝毫不曾怀疑,你口中那有权有势之人,可能就是陛下?”
陆清规笑得狐狸也似,道:“说句实话,我认为以你的姿色,还没有美到让我们的皇帝陛下色令智昏,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国丧期就与你乱来的地步。”
嘉言不语。
“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么?”陆清规坐回桌边。
嘉言别无选择,点了点头。
接下来,嘉言将她如何受太后吩咐去相国府送礼,如何遇见赵合,如何与赵合一拍即合等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陆清规。
她本来还想在细节上搞点花样,但陆清规详细到连送给相国府各位公子小姐的礼单都让她复述出来,她实在没有那个时间和心力去作伪,最后只得实话实说,以求速战速决。
“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你和嘉行姐姐是太后赐下的人,我想陛下这点仁爱之心还是愿意给你们的。也不必去找什么医士了,明日我将你的情况跟陛下一说,陛下定会招个御医过来给你诊视。你说如何?”陆清规一脸真诚。
“你到底想做什么?”嘉言腹痛难忍汗流如注,实是狼狈不堪,没这心力与她拐弯抹角地说话。
“长话短说,我想与嘉言姐姐做笔交易,你保命,我求财。”陆清规道。
嘉言痛苦地喘着气,忽觉下面一股热流涌出,她无力地倒了下去。
陆清规站在一旁看着她,眸中并无半分怜悯。她这不过是在为自己以往的行差踏错付出代价而已,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那一阵热流涌出后,嘉言休息了一会儿,觉着腹中疼痛稍歇,想着应是已经落胎成功,于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陆清规。
陆清规已在桌边坐好,执笔在手,道:“嘉言姐姐,在嘉行回来之前,你要把相关痕迹都收拾干净的吧?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说吧。”
“说什么?”嘉言思绪急转,想着如何才能把陆清规打发了。
陆清规皱着眉头轻轻将门推开条缝隙。
沐照寒坐在铜镜前,灵溪给她梳着头发,清泓在屋内空地上旋转起舞,绣鞋上缀着的铃铛随着她的舞步发出清脆的响声。
朝颜坐在床边,正替她缝补衣裳,而她笑盈盈的看着清泓,笑得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陆清规同她相见已半月有余,从未见过她如此开怀过。
他深吸一口气,好啊,案子还未查出什么眉目,莺莺燕燕倒是先叫她凑了一屋子!
第 62 章 左骁卫
陆清规虽气得眼前发黑,但总不好闯几个女子的房间,便站在外头咳嗽了几声。
等了一会儿,见沐照寒未出来,又加重气力咳了几声。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灵溪正在沐照寒身后唱曲儿,宛转悠扬,好听的紧,她陶醉的连被其扯走几缕头发都没发觉,当然更听不到屋外有人咳嗽。
当中承桑绿绮和若妍的神色与众人有些不同,若妍是被沐照寒救下来的,她分得清好歹,沐照寒回来之前,她早已下定决心要将沐照寒当做自己的亲姐妹,就像她和绿绮一样。
承桑绿绮更多的则是思考。她们之前几乎是被陆忧圈养的,安全也安逸,但承桑绿绮深知,那日沐照寒的话是对的,二公子对她们再好,家伎也是下贱身份。
而家伎在宴会上被客人点名要去伺候,往往是客人看上了伎子,要伎子的身子。所谓伺候,无非就是床帷中那点事。所以当陆清规要沐照寒“伺候”时,她虽对陆清规无意,但心里也是有几分不平的。沐照寒同她相比,实在不算出众,太傅大人怎么就独独看上了她
但如今沐照寒却回来了,太傅大人并没有留她过夜,伺候了却不留宿,这便是不满意她的“伺候”,思及此处,承桑绿绮暗暗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些爽快。
陆忧并不知姑娘们心思流转,他打量着沐照寒。
他自然不觉得陆清规让沐照寒过去是为了临幸她,他了解陆清规。陆清规绝非耽于女色之人,何况沐照寒只是一个家伎。
可沐照寒对陆清规,应该是存了心思的,否则她不会那么痛快就跟陆清规走。两条性命因陆清规和陆珏的博弈而流血逝去,这种关头,沐照寒面对陆清规的召唤,竟无半分惶恐犹疑,若非有意,怎么可能。
陆忧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自问放眼四海,无人同他一样,将家伎当做人看,可他如此这般,竟换不来这丫头丝毫流连,真是没有良心啊。
紫虚冲沐照寒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沐照寒微笑点了头,径直坐了过去。
陆忧气闷,她居然都不对自己行礼了,好好好,好得很,见了京城的贵人就忘了他这府里的主人。但其实是陆忧自己忘了,自打沐照寒入府,从未向他行过礼,她的放肆,跟陆清规没什么关系。
“沐照寒。”陆清规眼中的寒光已经渐渐凝成杀意,林载也将手中的白棋放了下来。
沐照寒叹气:“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揣度的计谋,只要读过些书,了解过当今天下局势的人,好好动一动脑子,都能明白这个道理。我进陆府之前,在虹州各处行乞。乞丐素来消息灵通,我知道这些事有什么难的?”
陆清规已经让人查过沐照寒的来历,虽说其幼时踪迹难寻,但她确实当过乞丐。
陆清规的神色和缓三分:“我的人,还没有闲到这种程度,有功夫去照看伎子。”
“不用保她们丰衣足食,只保她们安然活着就好。”
陆清规嘴角弯了弯,眸子依然寒凉,衬得笑意也透着狠劲儿:“求人帮忙,总要拿的出谢礼才行,我帮了你,你要如何谢我?”
沐照寒从容道:“我会下棋,可以陪你下棋。”
这下轮到林载笑了:“丫头,你可知你眼前这位是什么水准,棋盘之上,大盈境内,还未有敌手。”
沐照寒没有反驳,只往前走了几步,拿起林载手边棋篓子里的一粒白子,放到了棋盘西北角的一处。
陆清规寒孔瞬间紧缩。
他布置攻势的时候,处处紧逼,唯有这一处弱点,白子放在上头,虽不能反败为胜,但也能扭转败局,重振旗鼓,同黑子再行酣战。
林载也看明白了这一招的关窍,满脸震惊看着沐照寒。
沐照寒波澜不惊:“如何?我如今可有资格?”
陆清规广袖之中,手已经攥成了拳头,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即拧断沐照寒的脖子。
可他却忍不住,忍不住对她好奇,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了这个目的,她究竟还有多少花招可以使。
“哪里学的棋?”半晌,陆清规问道。
沐照寒想,真是个好问题。
她的棋艺,是长秦王宫太师教授,后于紫薇天庭同各路仙家练手,从蟠桃园的守卫一路杀到太上老君那里。她甚至曾经想同天帝也来一局,但天帝拒绝了。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品级太低,天帝瞧不上她,后来有次宴会,天帝喝多了,自己摊牌了,他觉得输给一个司酒仙女会很没有面子,所以怯战而逃。
但这样回答陆清规,显然是不行。
沐照寒忍不住有些叹惋,真是百密一疏啊,只顾着显摆,忘了准备质询的答案。
“有个老乞丐极善棋道,我从小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沐照寒编了个理由。
林载瞪大了眼睛,棋道并不是民间常见的娱乐活动,只有世家热衷,一个乞丐怎么会。
看出了林载的怀疑,沐照寒补充:“那老头出身富贵,染上了赌钱的毛病,被家人赶了出来,才沦落街头,成为乞丐。”
“哦。”林载半信半疑。
沐照寒又看向陆清规:“所以你答应了?那我走了。”
陆清规不置可否,沐照寒欣然离开。
陆清规将棋盘上的棋收拢起来。
林载:“不下了?”
“不下了。输了。”陆清规喟然道。
“输了?没有吧。丢一片棋而已,离输还远着呢。”
陆清规想着沐照寒方才素手执棋的样子:“走棋如行军,军心散了,拿什么赢。”
林载也意兴阑珊帮着一起收拾:“你说她真是跟乞丐学的吗?民间真有此等高手?”
陆清规哼一声:“她啊,扯谎不眨眼睛。”
林载面露担忧:“你真要留着她?万一她是哪个世家派来的女谍呢?”
陆清规笑了:“留着吧,解解闷儿,挺有意思的。若她真是谍者,那她背后的人,真是煞费苦心,我倒有些佩服了。”
林载摇摇头:“你啊,我劝你一句,你别以为天下女人都入不了你的眼,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是夜,陆清规又梦到了那个在城墙上翩然舞动的女子。
他如以往一般,试着走近她。与之前无论他如何跋涉,都难以触及她的面目不同,这一次,他分明觉得她就在眼前了。
待他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女子便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在圆月之下,顾盼生辉,宛如星辰。
陆清规却惊讶地后退半步,因为此刻他看到的,是沐照寒。
陆清规猝然醒过来,烛光摇曳之下,他心跳强若擂鼓,额间渗出细密的汗。
他的喉结随着他的吞咽滚动了一下,他的寒孔微微颤抖着,面容里有痛楚、有耻辱、也有狠戾。
因为这个梦,影响的不仅是他的心绪
被衾之下,他的身体陌生的欲望因为梦境而逐渐苏醒
过往人生里,陆清规从未因任何女子而动情。他也一贯将情/欲视作男子最大的弱点,认为这是野兽曾是人类祖先的证据。
可今夜,一个伎子,仅凭一个下棋的动作,便轻易勾起了他体内蛰伏的兽/性。
他看向枕头边放着的登天剑,努力压制着体内澎湃的血流。
沐照寒沐照寒
再有下次,我一定杀了你。
陆忧佯装冷下脸来,本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道死活的小姑娘,可与此同时,沐照寒也开了口。
“公子。我想跟着陆清规。”
陆忧愣住了,姑娘们眼睛瞪大了,陆忧身后站着的心腹侍从余巍气得想拔剑。
沐照寒这句话,直呼太傅名讳,直言想要背主,十个字不到,但当中信息量实在炸裂,让人脑壳生疼。
沐照寒浑不在意,夹了一只石锅煨凤爪,咬了一口,软烂脱骨,真是美味。
陆忧却再也没有了胃口,放下了筷子:“为何?”
沐照寒抬起素手,将口中凤爪的小骨头吐出来,陆忧哪怕胸中怒海生波,但也还是忍不住凝视着沐照寒的动作,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白皙莹润,吃肉吐骨明明不甚雅观,但却让她做得极为得体好看。
沐照寒咽下口中的佳肴,看向陆忧:“陆清规位高权重,长得也好看,个性也不错,挺好相处,我想跟着他,不是人之常情吗?”
在场之人皆是满头黑线,别的暂且不论,就说太傅大人手起刀落就把陆憧的腕子捅了个窟窿出来,就很难让人觉得他好相处啊沐照寒大抵是想往上爬想疯了
陆忧则敛了眉眼,夹了一枚鸡爪放到面前的碟子里:“不行。”
陆忧这两个字说得极清晰,沐照寒看他一眼道:“好。那我想跟着公子去京城。”
陆忧抬眸,看向沐照寒:“就这样?不再求一求?”
沐照寒唇角微弯:“我若坚持,公子会松口吗?”
“不会。”
“那我为何要浪费口舌?”沐照寒双寒清澈:“所以公子能带我去京城吗?”
“可。”陆忧没有犹豫,他本就想带着沐照寒的。
“我还要带着紫虚。”沐照寒继续说。
“可。”陆忧答。
沐照寒点头:“我吃饱了,也累了。你们慢用,我去休息了。”
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陆忧点了点头,继续吃饭。余巍咬着牙看沐照寒的背影,这女的到底为什么这么横
同样含恨的还有承桑绿绮,她从午宴结束,便想着如何求陆忧带她上京,几个时辰里,她心中演练了千万遍请求陆忧的姿态与话术,可沐照寒居然这般轻易就做到了,而且以如此自大狂悖的姿态做到了。凭什么她凭什么
沐照寒确实困了,但回到通铺,并没有着急洗漱睡觉,她拿下头上那生了锈的铃兰簪子,簪尖之上,残留着陆清规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拿出枕头下的一方鹿皮,沾了一点水,轻轻擦拭它。
她升仙时,渡她过仙门的引仙人说,她可以带一样凡世之物以作留念。
鬼使神差地,她选了这枚簪子。
这是她十七岁生日时,陆清规送她的贺礼,同时还送了她一句话,他说在臣心里,公主就如这铃兰花一般,清隽美丽。
沐照寒知道他的意思。
铃兰并不是中土的原生花朵,而是西洋外藩引进的。
花开纯白,花型如铃,纯美至极,然而铃兰有毒。
陆清规这是讽刺她呢,说她形貌无害,但毒气淬心。
沐照寒想到这里,不由觉得好笑:“我对别人良善得很,唯你让我狠毒非常,陆清规,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
陈观上前,躬身见礼:“拜见沐掌使。”
沐照寒下马回了一礼:“劳烦陈副使亲自来此了。”
陆清规只是略微看了眼陈观,便将目光移向他身后的一众人,那群人皆穿着暗红色的衣衫,劲装戴甲的,竟是左骁卫。
他眯着眼看向一个蓄着络腮胡的魁梧男子,那人也在打量他,片刻后似是确定了什么,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可陆清规目光略沉了几分,他便又退了回去。
陈观此刻也走到了那男子身前,对沐照寒道:“这位是左骁卫大将军归元义,特来帮衬沐掌使的。”
第 63 章 情报
归元义早年镇守西关,经年征战,落下不少旧伤,圣上垂怜,召他回京,本欲给他个富贵闲职,可他是个呆不住的,这才又做了左骁卫的大将军,官至三品,居然来帮衬自己?
帮衬什么,难不成青云县还有人要起兵谋反?
沐照寒来不及细想,匆匆见礼:“拜见归将军。”
“陆陆清规”沐照寒用最了最大的力气,终于从陆清规掌中挣脱,她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喘着粗气:“陆玄度咳咳你杀我可以,但你说我勾勾引你,实在是过分了。”
陆清规片刻暴怒失控后,本来已经冷静不少,听闻“陆玄度”三个字,心弦又猝然收紧。
“你怎知我的字?”
只有亲密之人,比如亲人、爱人、挚友,才会称呼他的字。
可是他的亲人早已死光了,他也没有爱人,唯一的朋友林载,如今是他的麾下,将来是他的臣子。
再如何亲密的关系,一旦染上君臣二字,便生了难以跨越的隔阂。
玄度两个字,他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听到了。
沐照寒的呼吸终于平静一些,方才那声玄度,是她一时慌乱失言了。
这字,是她为他取的。
那年长秦王宫,中秋夜宴,陆清规被封殿前枢密使。
他跪谢王上恩典,似乎是想对沐照寒这个宿敌炫耀他于仕途的成功,于是他当着满朝文武,狞笑着望向沐照寒:“臣斗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臣出身内庭,有名无字,就请公主赐臣一字吧。”
沐照寒冷笑,她同陆清规不对付,天下皆知。这人竟还恬不知耻,管她要字。
他敢要,她自然敢给,她抬头望向天际的圆月,随口便道:“就叫玄度吧,陆玄度。”
玄度,是月亮的别称,也比喻一个人性情高洁。
看上去满是赞美之意,但放到陆清规这样一个跋扈、阴险的宦官身上,便是十足的讽刺了。
就像你不能对着一个脑满肠肥、满脸冒油之人,说哎哟你身材真好哇,是一样的道理。
陆清规却欣然接受了。
沐照寒没想到,他辗转轮回十数次,仍然保留着她给他的名字。
往事种种如流水,浇熄了沐照寒差点被陆清规杀掉的愤怒,她捂着颈子,看向他。
“陆清规,我不会害你。我想帮你。你得让我知道你的计划,我才能帮你。”
沐照寒的眼神太温柔,也太真诚,陆清规顿感一阵恍惚。
沐照寒靠近他,牵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两个字。
陆清规眸如利剑,射向她的寒仁,沐照寒没有躲闪:“想要,是吗?”
陆清规的咬肌赫然收紧。
“我帮你。告诉我你的计划,我可以证明,我能帮到你。”
良久的眼神对峙,陆清规率先败下阵来。
他眼神下移,看到沐照寒纤长的颈子上,已经殷红一片,他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陆清规咬牙,一字字道:“真是个大言不惭的疯子。”
沐照寒笑了笑,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正值劫后余生,于是语气里带了虚弱:“我说过啊,我是仙女。”
陆清规冷脸横她一眼,坐回到方才的位置,冷静的外表之下,是难以平息的强劲的心跳。
方才沐照寒在他掌心写下的字,是“天下”。沐照寒次日醒来,对镜梳头,发现自己原本白皙的颈子上赫然一道淤痕。
她相信,陆清规给她的药膏,应已经是大盈境内能寻到的最好的药膏了,可涂过之后仍然是这副骇人光景,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陆清规这狗是一点没手软。
沐照寒抿一抿嘴,算了,在长秦王宫折腾他的时候,她也是回回都往死里下手的,他偶尔报复一下,也完全可以理解嘛
可不知不觉,沐照寒牙关的肌肉还是紧了紧不,她不能理解!
她当时是公主,惩戒一个跋扈的阉人,名正言顺。现在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对自己动手?!
沐照寒越想越生气,忍字头上果真一把刀,修仙这条路,还真是锻炼心性啊
几日之间,区区几面,一局棋,几番话,她便将他内心的野望尽数收入眼底。
所有人都以为,官居太傅,一人之下,已经是陆清规祖上积德。
只有陆清规自己知道,他要的何止是太傅之位。两人回到客栈,陆清规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扔到沐照寒怀里。
沐照寒慌乱接住,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柄匕首和一个白瓷瓶:“这是”
“迷药。”陆清规答:“明日你独自去中/□□,见程冲那厮,若他真看中了你,我的人又到的不及时,你可自保。”
沐照寒惯性地点头,继而又想,不对啊,怎么是“独自”呢,明明还有陆忧和绿绮,可她没有纠缠他话语里的疏漏,只道:“你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陆清规低了眉目,不置可否:“我说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沐照寒却好似并不在乎这个答案,在陆清规说话的同时,拿下瓷瓶的红封,放到鼻尖处:“这药是内服还是外用啊”
陆清规眼疾手快一把将瓷瓶夺过来:“你脑子有病啊,什么都闻?!”
然则为时已晚,沐照寒闻到一阵异香后,便觉头脑昏沉,眼皮有些打架,灵识还在的最后一刻,她对陆清规竖了竖大拇指:“好药”
紧接着,她便意识丧失,彻底昏了过去。
陆清规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倒在了自己的怀里,继而将她打横抱起来,但他没有将她送回厢房,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她同那三个住在一起,他可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对这下贱伎子有什么非分之想。
沐照寒躺在陆清规榻上,昏睡如死。
陆清规坐到床沿,烛光之下,她颈子上的淤紫分外艳丽。
他的手抬起来,靠近他带给她的这处伤痕,就在距离她的肌肤仅剩半寸时,他有些迟疑地将手收了回来。
陆清规起身,吹熄蜡烛,合衣躺在了地上。
一夜辗转。次日晨起,当沐照寒跟陆清规一道来到前厅时,众人还是有些意外。
高氏皇族,灭他陆家满门,他要的,从来都是血债血偿。
他要复仇,他要让苍穹换个日头,他要一统六合,让四海冠上他的姓氏,让江山社稷万象更新。
然而在清谈盛行、礼法至上的今天,他的野望,注定将他塑造成乱臣贼子。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有过半分退却。
就连一起长大的林载,在知道他的想法之后,也只是说,可以理解他想要复仇的心情,但不会帮他行大逆之事。
然而眼前这个卑微的伎子,却说,她可以帮他。
若非陆清规从不信天地有神,他几乎就要相信她是真的仙女了。
许久,陆清规看向沐照寒:“今日我饶你一命,你当知道,你若留下,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永不原谅背叛我之人。沐照寒,我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带着你的小妹,现在离开,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沐照寒没有回答,片刻过后,她掀开帷幕:“紫虚!上来!出发了!”
那一瞬,陆清规的胸腔在经历过怒火、恨意与他不愿承认的被识破的恐惧灼烧之后,漫上一袭暖流。本来已经坚如磐石的心肠在这样的温柔包裹中,不易察觉地显露出一条条柔软的缝隙。
一行人在虹州边城暂住一日,便继续出发,五日之后,抵达蓉州州府锦城城郊。
陆清规早已派人通知了蓉州太守陈膺,太守府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厢房。
沐照寒下车,陆清规看她一眼,难免皱眉。
她脖子上的淤痕一开始还仅仅是有些红,后来就变成了靛青色,到了今天,环着脖子一圈紫绀,怎得用了药之后,这颜色还越来越吓人了呢。
陆清规心中涌现出一丝奇妙的感受,他想,这大致叫做后悔。沐照寒再怎么居心叵测,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他对待这个年纪的女子一向宽仁,哪怕她们冒犯他将他惹急了,也不过就是痛快杀了,不让她们遭罪,很少伤其体肤。
可他一遇到沐照寒仿佛就失了控,她好好活着,他气不过,她轻易死了,他又有点舍不得。
陆忧也很担心:“你这脖子,真的没事吗?”
陆忧一早就问过沐照寒,脖子的伤怎么来的,沐照寒好面子,不想承认是被陆清规这狗掐的,便谎称是走得太急,脑袋让门夹了,正好夹在脖子上。
听闻陆忧此刻的关心,沐照寒将手抚上颈子,虽说看着吓人,但现在已经不疼了,料想紫绀散去,便就痊愈了。
她摇摇头:“没事了,下次哪个门再敢夹我,我就卸了它,砸个稀巴烂。”
说罢有意无意看陆清规一眼,陆清规报以一个冷哼。
几人找了一家客栈小憩,打算住一晚,明日进城,顺道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陆清规来蓉城这一趟,不是什么微服私访,打的是明牌,他动程冲,就是跟世家释放信号,让他们掂量掂量现在的朝堂究竟是谁说了算。
但明牌有明牌的劣势,那便是对手会有所防备。
所以陆清规在对程冲发起攻势的时候,必然要有人从旁辅助,陆忧是不二人选。
这是对程冲的算计,也是对陆忧的考校。
陆珏率领陆家门客部曲北上进京的消息,已经早早被陆清规的人放出去。
众人自然会以为陆忧也是跟随陆家大队的,不会想到陆清规单把他拎出来,来了蓉州。
陆清规的计划是他和陆忧兵分两路。
陆清规和林载前往太守府,借太守陈膺的力量从明面上调查程冲,而陆忧则扮作求官之人,去中□□面见程冲,承桑绿绮扮作陆忧的夫人。以绿绮的美貌,程冲绝不会放过。程冲一旦露出马脚,便给了陆清规动手的理由。
“不行。”陆忧拒绝:“这样岂不是置绿绮于险境?!”
绿绮心头因为陆忧这句话生出甜蜜。
沐照寒也皱眉看向陆清规:“你没有反对陆公子带着绿绮和若妍上路,这就是理由,是吗?你一早就打算好了?”
陆清规坦然:“是。”
陆忧据理力争:“陆清规,我敬重你不畏世家强权,敢动程冲这份胆识。但绿绮是活生生的人,我不能”
“我既让她做这桩事,便有后手能护她周全。”陆清规打断陆忧。
“你一路上也说了,女子进了中□□,无论如何都得脱层皮,绿绮清清白白一介女子,怎能”
沐照寒并未戳破,径直走到书房门口,对陆清规使了个眼色:“找你的?”
陆清规走到门口看了眼,颔首道:“应该是。”
“去吧,我在书房等你。”她说着退回了屋中,关上了房门。
第 64 章 柔弱可欺
见陆清规出门,归元义见状快步上前:“侯爷,您……”
陆清规四下看了看,打断道:“跟我过来。”
他带归元义到了处偏僻角落,面无表情道:“何事?”
车辇再次出发,沐照寒也终于知道了陆清规去蓉州的意图。
目前朝廷用人,采用的是九品中正制。每个州府,都会设有大中正,对当地的饱学之才、贤能之士、淳孝之人进行评级。上下共分九品,达到一定品级便可以入朝为官。
蓉州的大中正,叫程冲,是当今太后周怀淑的三叔公的二儿子的连襟。
就这么一个太后的远方亲戚,还没有血缘关系,就已经能做到一州中正之位,可见周家是何等势强。
程冲在蓉州负责选拔人才,巴结他的自然不少,周家也因此在蓉州有了很强的人才势力。
若蓉州这些世家子只是走后门,求官职,以陆清规现在近乎孤立无援、需要对世家卖好的立场,其实远非对程冲动手的时机。
但偏偏程冲这人有个爱好,他喜欢别人的老婆。
这就造成了蓉州州府锦城的一道奇景折牡丹。
程家院子中的经文柱用的是泰山石,下头的须弥座则是丹陛石,这两种石头都有独特的权利象征,泰山自古以来是帝王封禅之地,丹陛石则是宫殿浮雕常用的石料。采用这两种石料,他为周家和自己祈福什么,不言而喻。
另外,这两种石料都极重,陆清规的手下也是练家子,沐照寒找出阵眼后,林载带着二三十号人去,竟动不了这座经文柱分毫。无奈又找了相当数量的人支援,才将这柱子移开。
须弥座除了露出地面的半米,埋在底下还有半米,彻底被林载他们拔除后,这些经历过沙场生死的暗卫都有些肝胆发颤。
须弥座的下头,是一方深坑,率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七八个森然的骷髅头。
林载眼神肃杀,喉结滚了滚:“挖。”紧随其后。
陆清规看了地上的程冲,一脚将他从沐照寒身上踹开。
接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沐照寒肩膀和锁骨莹白的肌肤,以及下摆刺眼的血痕。
他伸手将沐照寒打横抱起来。
“陆清规”陆忧似乎想说什么。
“林载,撑伞。”
陆清规沉声开口,经过承桑绿绮时,他停下了步子,看了看她小臂上的伤。
一眼过后,他冷笑着对陆忧道:“她既这么不想要她的胳膊,便就不要了吧。陆忧,明天,我不想再看到她这只手。”
陆忧沉默垂首,绿绮不明所以,不想看到她的手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当夜,她便明白了。
承桑绿绮仔仔细细给伤口上了药,正准备入睡时,陆忧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眼中露出惊喜,可很快,她发现陆忧手上拿着一把锋利无匹的短刀。
“绿绮,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旁人动手,只会更狠。”陆忧面露痛惜之色:“还是我来吧”
很多人在这一夜听到了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可在这大雨不息的长夜里,他们只认为是雷声带给他们的惊恐之中的错觉。
陆清规坐在书案之前,他的人正在彻夜查抄程府,这将是周家这个百年世家土崩瓦解的开端,是他复仇的开始,也是他宏图大业的第一步。
而他身后的床榻上,是正在沉睡的沐照寒。
陆清规想起过往无数次在脑海中重演的噩梦,想起他被仇恨折磨地近乎窒息的漫长岁月。
他起身,坐到床沿,伸出食指,用指背摸了摸沐照寒的脸。
“这样一个夜晚,有你在我身边,感觉还不错。”
这一声令下,暗卫们足足挖了三个时辰。
坑深十数米,蓉州多雨,深坑不曾坍塌,并不是因为什么阵法护佑,而是因为这个坑被密密麻麻的骸骨填满了。
头骨、肋骨、臂骨、腿骨,一根接一根被挖了出来,林载在一旁看着,粗略估算,若将这些骨头拼作人形,一百具也是有的。
他的心中因为这些骸骨而生出寒意,却也在其后生出了些许安定。
程冲,必死无疑了。
如今的世道,贵族当权,百姓艰难,就连律法也在很多时候不得不臣服于权利,可唯有一条,是君与民的共识,不曾被世家左右
无缘无故,害人性命,是要血债血偿的。
这么多死人,程冲活不了了,周家也要付出代价。
林载之前一直觉得陆清规说要铲除世家是一种天真的幻想。但此刻他觉得,陆清规,他说不定真的可以。
终于,深坑挖到了底。
骸骨全部取出后,露出了一方上锁的锦盒。
林载将其上的泥水擦干净,转身回太守府找陆清规。
不知这盒子里,装着什么罪恶的秘密。
锦城是整个大盈牡丹绽放最盛之地,因其花型丰腴清丽,被程冲拿来隐喻妍色姣好的少/妇。
锦城乃至整个蓉州,若谁想要做官,才华或者银钱又够不上,但恰好有个貌美的夫人,便可以将夫人送到程冲府上,待他尽兴了,这事儿便成了。
而被摧折的这一朵朵牡丹花,再次回到家中之后,往往会被夫君所弃。
他们将妻子当做礼物献给上峰,谋求仕途,却在仕途到手之后装作高洁君子,认为伺候过别人的妻子是□□下贱之人,将她们永远丢弃在深渊里。
蓉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程冲做事小心,陆清规原本是不知道这些腌臜交易的。
可偏偏去年年关上,有个年轻人衣衫褴褛,闯进了太傅府,求陆清规为他做主。
此人正是来自蓉州,名叫苏木,是落寞的世家公子。他祖父做过五年大司空,在先帝高宇要立一个胡人娼妓为妃时出言阻挠,被先帝杖责五十,三日后便咽了气,苏家也因此落败了。
虽从世家沦为寒门,但到底还是书香门第,苏木很有才华,先帝也已薨逝,陆清规上位后,对高宇活着时的冤案错案大都进行了平反,苏木也因此有了再次入仕的机会。
这次定品,他做官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某日他同新婚妻子李氏在长街游玩时,偶遇了程冲,程冲便看上了李氏。
李氏貌美非常,程冲魂牵梦萦,暗示了苏木多次,苏木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糊弄了过去。程冲最终忍不住,找了人夜闯苏府,将苏木迷晕,把李氏掳走了。
李氏在程家呆了三天三夜,走出程府后便投河而亡。
苏木同李氏青梅竹马,恩爱有加,妻子受辱而死,他如何甘心。他知道程冲背后是周家,而大盈目前唯一可以同周家抗衡的,只有太傅陆清规,于是他便乔装打扮,躲过程冲耳目,孤身入京,做了陆清规的门客,同时也让整个苏家为陆清规所用。
而作为交换,他要陆清规替妻子报仇。
陆清规想动周家已久,送上门来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借着陆府之行,他决定去趟蓉州,会会这位中正大人,也顺便考较一下,陆忧这位声名远播的兰河公子,处置这等大案的态度和能力。
沐照寒听后,程冲的事儿她听懂了,陆清规想要铲除周家的意图也很明显了,所以有个问题,她不得不问。
“陆清规,当今陛下是你儿子吗?”
林载正在喝水,闻言大呛特呛。
陆清规则黑着一张脸,看着沐照寒,满眼都是“你想死啊”。
沐照寒抿了抿嘴:“这事儿你不能怪我。你和太后娘娘曾经有过婚约,四海列国都传遍了。而且听说你能坐到太傅之位,太后娘娘也是出了力的。你们两个相识多年、年少慕艾、爱而不得、得不偿失,后来在宫里重逢,趁着先帝身体不好,你们干柴烈火,也不是不能理解。”
陆清规的脸越来越黑,但沐照寒没有停下的意思。
“如果陛下是你的儿子,舐犊情深,你若对周家动手,会有许多掣肘。”
陆清规的脸黑到不行,但看到沐照寒求知若渴的纯真面目,终是服了。
“不是。”陆清规道:“我和周怀淑,不是你想的那样。”
沐照寒的注意力全然在“不是”二字上,她松一口气:“嗯,这样就好办些。”
林载已经憋笑憋出了内伤,全天下人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这丫头竟然就这么轻易地问出口了,还振振有词,真是妙啊。
赶了整整一天路,马和人都累了,陆清规的暗卫已经在附近的城郭找好了客栈,一行人安顿下来。
沐照寒和紫虚回到厢房,同绿绮若妍会和。
四人聊了一会儿,准备就寝时,敲门声传了进来。
“谁呀!”若妍问,但外头没有人回答。
虹州本就贫瘠,夜深了,留宿的小城寂静无边,敲门声显得有些突兀,也有些阴森。
若妍和绿绮顿时就有些害怕起来。
“谁?”沐照寒又问一遍,还是没有人。
沐照寒拿着蜡烛,走向房门,房门之上没有剪影,外头确然是没有人的。
沐照寒开了门,身后是若妍和绿绮的阻拦之声。
确实无人,就当沐照寒想要关门时,她低头,看到地上有一个小白玉瓶。
她拿起来,瓶封上刻了三个字“化瘀膏”。
沐照寒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疼的脖子,摇头笑了笑。
王书钧十余年前离家后未归,两年后,被朝颜的父亲许彻收做弟子,因而自此,王琉鸢开始收到从北桓寄出的家书,五年前英魂冢倒塌,王书钧向朝颜索要《许式天工》不成,将其卖入青楼,从此不知所踪。
同年,陈长白归京,同工部尚书之女成婚,被封为工部侍郎,王家收到的家书与财物,便换作从长安寄出的了,其内还混着枚工部所制,专供皇室祭祀用的祈雨铃。
沐照寒说罢,看向陆清规,沉默片刻后又道:“虽觉荒谬,可只有王书钧与那回京的陈长白是同一人,这一切才说得通。”
第 65 章 言传身教
真正的陈长白是一个庸人,在北桓担不上什么要紧的职务,但王书钧却是许彻的亲传弟子。
江东富饶,盛产矿石木料,修建英魂冢的材料,除了那根金刚木,大多是从江东运来的,而彼时负责运送材料的徐信,同王书钧一样,皆是江东人。
王书钧曾跟着乔望轩做木材生意,徐信则是直到去世前,都和乔望轩有书信来往,那么他二人相识,也不是没有可能。
沐照寒说着自己的猜想,匆匆起身,走到桌边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眸中渐渐燃起兴奋的光来,握着笔的手都在打颤,对陆清规激动道:“我有个猜测……”
九年前,乔望轩因欺君获罪,没过多久,化名吕文龙的乔浔便做上了青云县县令,而不归山中,也也来了伙山匪,头目姓乔,乔浔唤他叔父,应是乔望轩的兄弟。
九年前那一遭,乔望轩只入了一年的诏狱便安然无恙的归家,自己并无功名的大儿子还改名换姓做了县令,据王琉鸢所言,乔家不做皇商后,生活依旧奢靡,且得江东官府的庇护,小儿子乔晏尚有与世家大族的王孙公子来往交好的资本。
乔家犯了欺君之罪,不但没有一蹶不振,似乎还得了不少好处,除非,他们得了什么大人物的助力。
此先猜测,英魂冢是因建造所用的材料有异,可英魂冢事关重大,所用材料需经过层层查验,就算在当时在工部任职的徐信与作为许彻弟子的王书钧勾结偷换了材料,且中间经手的也都是他们的人,但最终还是要由杨鸿生与许彻查验。
除非,那材料以假乱真,能瞒过做了大半辈子工匠的二人。
沐照寒起身放下笔,兴奋道:“江东匠人仿的字画,能让作画人的亲传弟子都分辨不出,那靠着造假起家的江东乔家,许是真有这个本事,做出让工匠大家都分不出真假的材料来。”
陆清规拿了块帕子,包住她不住发颤的手,替她擦干被汗水浸湿的掌心,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缓:“你觉得,有大人物要打英魂冢的主意,许了乔望轩好处,换了英魂冢所用的材料?”
“应是如此。”
离官道最近的驿站是云州驿,晏十一带人探听到的消息,说是云州城外与驿站附近有许多流民,并不算太平。然而裴贤的伤却变得有些不好,若是再改道,怕是难以预料性命,陆清规便吩咐仍然往云州城去。
车马并不算快,好在官道平稳,不过四五日便到了云州官驿,也并没有再遇到刺客来袭,只是云州城外大批流民来来往往,令沐照寒总觉得有些古怪。
因了天色已晚,城内已经宵禁,陆清规也不曾再惊动地方,只吩咐了人明日一早去城内请大夫过来为裴贤医治。晏十一领了命正待离开,却被陆清规叫住了脚步。
“那日初七怎么说。”
晏十一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外,犹豫道,“主上……”
陆清规摆摆手,“无妨,你继续说。”
“是。”晏十一颔首道,“那日初七和阮副将一同追进密林,确实遇到了一队黑衣人,身手极好又人数众多,初七等人险些在他们手下吃亏,但是他们似乎无心缠斗,分了数人拖住阮副将等人后,便直接往林外追去,想来是为了追击裴世子,恰好遇上了沐姑娘。”
“这样看来,黑衣人的目标应当是裴世子,与那日故意引殿下和我往云州城的刺客应当不是同一拨人。”
陆清规淡淡点头,“红灵呢。”
“没有异样,”晏十一话到此处,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初七提过,阮副将那日险些受伤,因此耽误了些回去的时间。”
见陆清规并不说话,晏十一低声道,“主上可是觉得……”
“红灵性子不太好,”陆清规平静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故人,他略略垂下眼睑,叫人看不清喜怒,“是个念旧情的人。”
晏十一垂首称是。
“去请沐姑娘进来。”陆清规敛去了所有思规,向着门外淡淡一笑。
晏十一依言将房门打开,沐照寒立在门前,目色惊讶,一时间有些无措,她并非有意做这等梁上事,只是料不到陆清规明知她在外头,竟也不曾戳穿。
陆清规坐在案前,依然是一身玄衣,晦暗的暮色将最后一丝光亮投上男人的面庞,从眼底流动过一些浅浅的光芒。
那人低声向她道,“过来。”
沐照寒有些怔然,脑海中一片空白,晏十一不知道何时已经悄悄退下,只留下一室两人,静谧十分。
陆清规静静地瞧了沐照寒一会,她的肤色极白,双眼微微垂着,能瞧见如同蝶翅的睫毛,投下一层薄薄的翳影,看起来说不出得孱弱和纤细。
见她不动,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开口时却不由又放软了两分,“过来。”
仿佛是昏黄暮色中温柔绽开的一点亮光,叫人不可抗拒地想要接近,沐照寒缓缓走过去,便见面前的男人展开一点浅淡的笑意,伸出手将她拉近了自己一些,另一只手拂过她的鬓发,轻轻簪过一只碧玉簪,裹了一圈银色的镂花,古朴却雅致。
沐照寒愣了愣,抬手便想将发上的玉簪取下,陆清规按住她想动作的左手,握在手中,缓缓扶上碧玉簪顶端银色镂花的一点凹陷,带着轻轻一转,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竟将碧玉簪从原本长长的玉质钗柄中拔出,赫然是一段两寸余长的锋刃,一点寒芒从其上闪过。
“匕首锋利,易伤己身,”陆清规淡淡地说道,“玉簪隐锋芒,藏机括,不到生死之事,不要轻易擅用。”
“你……”
“原本簪上淬了毒,我着人洗去了,”陆清规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女儿家,不必这样手段。”
陆清规的手十分有力,沐照寒见挣不开,便索性就着被圈在怀中的姿势抬起头,直视着他的面庞,“你待我这样好,是为何?”
陆清规似是未料到她有此一问,沉默了片刻,反是沐照寒问出口便已经后悔了。
倒是陆清规依然温柔地笑了笑,也不曾回答些什么,只将几丝乱发轻轻勾到她的耳后,低声道,“不早了,去歇息罢。”
沐照寒便有些松了口气,她想他什么也不说,也是好的。
明明是最平和清淡的夜色,却叫人怎么也睡不着了,沐照寒立在窗下,瞧着空中不算明亮的月色,浅淡的笑了笑。
大约到了子时,便听得一阵忙乱的声响从前头庭院中传来,更有些凄凄哀哀地哭声从远处若有似无的响起。
沐照寒原本也没有什么睡意,便起身重新点了一盏烛火。不多时晏初七便来叩门,只问道沐照寒是否安好,见她无恙,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嘱咐道,若非陆清规相请,还望沐照寒不要随意出门走动。
她想莫非是陆清规出了什么事,晏初七来叩门时的脸色十分难看,却又不愿多说。
等到了翌日快晌午的时候,才有消息传来,原是昨夜有流民暴毙在官驿门前,看死状似是染了疫症而亡,重伤的裴世子一夜之间也发起了热症,怕是染了瘟。
晏十一原本一早想进城请大夫来为裴世子治伤,却才得知,疫症肆虐,云州三日前已经封城,连爆发瘟疫的消息也被一并封锁了起来,那在城门外来来去去的大批流民,竟都是染病后被赶出的村民。
陆清规发了些怒,命晏十一拿了宣王府的腰牌去开城门,又在官驿附近找了一间还未完全败落的庙宇搭建了一些简易的棚子,将染病的流民分别圈了起来,又分了些人,一路往各个方向寻找是否还有染病的流民去了别处。
沐照寒这一整日都未曾见到陆清规,只知道那云州城的城门终归还是被宣王府的腰牌叩开了,晏十一携了剑,一路打进了云州太守的府邸,逼得那太守慌不迭地倒履而出,官帽都掉在了地上,被十一抬剑就划作了两半。
那太守也没敢多吭一声。
晏十一先前便得了陆清规的吩咐,冷冷向着那云州太守道了一句,镇南王府的裴世子染了疫,命在旦夕,大人好自为之。
那太守听到染疫的是裴世子,半晌也没动弹一下,颤巍巍地问了一句,“裴世子怎得在宣王府的车马中?”
这话问的蹊跷,裴家的世子染不得瘟疫,天家的宣王殿下倒是无妨?
晏十一也不曾与他废唇舌,一剑便贴着他的脖子边划了过去。
吓得那云州太守连声告罪,即刻便带着两名大夫亲自来谢了罪,只道是瘟疫太过肆虐,已非人力所能控制,云州乃人口重地,不敢有丝毫冒险。
沐照寒心想云州重要,不敢冒险,便将染了病的村民放出城外,此处与玉州最近,莫非是逼这些村民往玉州方向而去。
听晏初七说道陆清规将那云州太守留在了官驿,说是既然城内人命大如天,大人身临疫症之地,怕是有带病之嫌,什么时候解了疫症之危,什么时候大人再回城内做那一方父母官。
“呸,什么狗屁父母官!”
晏初七讲起这些事的时候,对那云州太守十分不屑,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道玄字军死伤人命数万才守得边界平安,这偌大云州,一方父母官,却对人命百姓视如草芥,令人不齿。
沐照寒便在一旁静静听着,瞧着晏初七说起陆清规长身立在众人面前,神情冷淡,却气势巍然,三言两语便将那云州太守堵得有口难言,只得垂面跪在下首,且羞且愧的样子。
她想陆清规容色生得极好,即便是发怒,也不过是神情冷淡一些,却偏偏能叫人从外头一直冷到骨子里。
晏初七似是对于不用立刻赶着进京一事十分高兴,连带着面上都多了些笑容,少年人心性,总是得一时欢喜,便抛却百日忧。
过了几日,大约是傍晚时分,陆清规便来瞧了瞧沐照寒。沐照寒虽然畏冷,却总喜欢敞开了轩窗,任凭寒风时不时地穿过,官驿简单,并无太多四季盆花,便也不曾裹挟那些花香蕊嗅,只不过一点淡淡青松气息,虽然冷淡,却令人心安。
陆清规原本不曾叩门,只是立在远处,因了沐照寒轩窗大敞的习惯,倒是四目相对,便走近了一些,微微颔首致意。
“陆清规。”
“嗯。”陆清规低低应了一声,眼底有几分浅淡的笑意。
陆清规似乎偏爱玄色,配了水波纹的暗绣,越发衬得他显贵,却不见骄矜,沐照寒隔着窗楹瞧着他,半晌又觉得四下似乎太过安静了些,便按下了心中的那些个胡思乱想,轻声问道,
“外头天寒,可是有要紧事?”
陆清规点头,“疫症厉害,想来上京之事要耽误些时日。”
“我明白,”沐照寒垂下头,心里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高兴,“多谢你。”
晏十一似是有事禀报,隔着小院仍是唤了一声主上,陆清规略略向沐照寒颔首,便要离开,转过身时却停了一刻,“往来疫所,怕带了病气,不能向你讨杯茶喝。”
沐照寒虚应了一声,几个转念后又想到,陆清规是在向她解释过门不叩的缘由,便有些情规腾腾而起,露出一点微红的耳尖。
赵典吏又同他碰了一杯,舌头已有些打结:“要我说啊,你该防得,就不是平日在官场里同她有来往的世家子弟,而是那些模样长得好,家世一般,甚至败落了的小狐狸精。”
陆清规从前很少饮酒,即便同那群纨绔公子在一起,也是面具都不摘,只看着他们喝,左右无人敢掀他面具往他嘴里头灌酒,常常一场宴席结束,他都不碰一滴,酒量颇差。
赵典吏还是第一个敢把酒杯怼到他嘴边的。
他喝得有些神志不清,正昏昏欲睡,忽的听说要防什么狐狸精,登时又来了精神:“狐狸精,什么狐狸精,他们在京中可买不起宅子。”
“狐狸精可不需要买得起宅子,他们又不做她的正经夫君,到时候打扮的花枝招展,把她哄开心了,扭扭腰就住进你的宅子中了。”
陆清规想到沐照寒说过那对儿姊妹放在屋中也好看,瞬间一个激灵,怒道:“那可不成,我不许!”
“你不许,便是善妒,日子久了,惹她烦心,再过些年,你这脸蛋也不漂亮了,啧啧啧,哇~”赵典吏说着,突然想到了伤心事,自己先哭了起来。
陆清规伸手拍他的脸:“别光顾着哭啊,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还用得着在这儿哭吗?”赵典吏哭得愈发大声了,边哭边骂道,“所以我一早就同你说了,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第 66 章 姐弟
院落西南角摆着尊玉质貔貅,沐照寒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确定那个方位是西南,才垂眸轻笑了一声。
寻常人家在院中摆貔貅,多置于西北角,西北为乾,可保家中男主人仕途经济顺遂。
可这尊貔貅像却在西南,西南为坤,保的是女主人。
可见在这个家中,赵典吏根本就没什么话语权,王琉鸢口口声声说自己如何无用,也是胡言。
正堂宽阔敞亮,两侧窗户半掩,以轻纱覆之,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映得堂内案几上的青瓷瓶莹润生辉,可堂内空荡荡的,沐照寒环视一周,并没有瞧见王琉鸢的影子,遂疑惑的看向引路的齐仙姑。
陆清规林载忙着查案,沐照寒休整几日后,得了闲,她终是决定去寻承桑绿绮一趟。
那一夜的绿绮充分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她救了沐照寒,却也害了沐照寒。
沐照寒在人间活那一世,也算尝尽世事无常,成仙之后,俯瞰人间种种,更知为人之艰难,故而她愿意再给绿绮一个机会。
也像天界那些资历颇老,渡世的神君那般,摆一摆神仙的姿态,对犯了错的凡人说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下不为例”。
她是仙女,心胸自然要比绿绮宽广些,正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可去了隔壁院子绿绮的厢房,才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就连若妍也不知去向。
正巧紫虚端着她的小锅从外头回来:“姐姐醒了?饿不饿,咱们今儿个吃鱼头豆腐汤。”
听起来就很香,但沐照寒还是问:“绿绮和若妍呢?”
紫虚也只知道个大概:“绿绮姑娘受了伤,去医馆住下了,若妍去照顾她。”
“受伤?受的什么伤?”书吏做足了表面功夫,可万万没想到陆清规会命人开馆,他一时拿不出什么合理的说辞,一念犹豫,谎言便做实,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抖若筛糠,跪在了陆清规跟前:“大人大人我我”
他的眼睛不自主瞥向陈膺,陈膺目光凌厉,霍然站起,怒指书吏:“你竟这般大胆,竟敢如此欺瞒太傅大人与本官,来人啊!将他押下去!好好审问!”
“不必了。”未等太守府的人动弹,陆清规便抬了手:“这点小事,何须给太守府再添麻烦。十三。”
陆清规身后一个黑衣青年应道:“属下在。”
“拖到院子里杀了吧,处理干净,别脏了太守府的地。”
“是!”
“大人饶命啊!大人我错了!大人饶命!”
书吏奋力哭喊。
“大人!”陆忧出言制止:“总该给他个辩驳的机会。”
陆清规这样的处置,不符合审理案件的流程,又颇显狠辣,将来难免会招致攻讦,陆忧在陆清规身边,图的是富贵长久,自然不能对他这副做派置之不理。
陈膺更是恼恨,陆清规这样随意处死他的书吏,何曾想过他的颜面。正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陆清规这算什么?程冲那般狠辣,周家何其尊贵,见了他这蓉州太守都要给三分薄面。陆清规,一个被灭了三族、靠着攀爬太后衣裙得此高位的竖子,竟敢这般轻视于他。真是岂有此理!
“大人是否,太着急了些。”陈膺也沉了脸。
沐照寒叹了一口气,陆清规这些年的办差环境就是这样吗?他没有心理变态真是难能可贵。
听到沐照寒叹息,陆清规便道:“沐照寒,你的意思呢?”
沐照寒先是愣了愣,她本以为陆清规叫她过来,是因为她在这桩事里头吃了点苦头,所以他要给她个说法,此时的问询倒是意料之外。
沐照寒看着周围注视自己的一双双眼睛,淡然道:“该杀。”
“放肆!”陈膺怒斥:“这是什么场合,哪里有你这下贱婢子说话的份儿?!”
“陈大人好气魄,我太傅府的人,竟也要归你调/教了?”陆清规收起今日脸上一直挂着的轻松戏谑,双眸一片寒凉。
陈膺牙关收紧,整张脸都有些愤怒狰狞。
“继续。”陆清规道。
紫虚摇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听太傅大人身边几个随侍议论,说是伤得挺重,估计要在医馆养一阵子。”
沐照寒心生疑窦,那一夜她昏睡之前已经把程冲放倒了,莫非是程家的下人做的?
但沐照寒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她的胸怀至多也就是去和绿绮开诚布公谈一谈,但若是揣着关怀去探病,那便显得她实在有些下贱和缺心眼了,仙女也是有底线的。
数日没有好好吃饭,还吐了那些个酸水,缓过来的沐照寒胃口大开,喝了足足三碗鱼汤,犹嫌不够。
正当她全情投入啃一个鱼头时,陆清规的人来了,让她去议事厅。
沐照寒不疑有他,擦干净手就去了。
沐照寒到时,陆清规、陆忧、林载以及十数随侍暗卫悉数就位,沐照寒很识时务地站在了陆清规身后,陆清规眼底浮上些微不易察觉的满意之色。
等了得有小半时辰,蓉州太守陈膺和别驾才带着书吏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啊太傅大人,衙上公务实在繁忙,让您久等。”陈膺拱手作揖道。
陆清规不露声色,抬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陈膺顺势入座。
林载开口,陈述这两天查到的东西,沐照寒听了,不由觉得毛骨悚然。
经文柱下挖出了一百一十九具骸骨,验尸官已经查过,皆为女尸,死时年纪大都在十八到二十五岁,最为陈旧的一具骸骨,死亡时间可以追溯到十六年前。
这些骸骨都有共同点,骨膜上有各种伤痕,生前应该是受过严酷虐待,而且还有不少齿痕。这齿痕既不硕大也不尖锐,所以不是出自野兽之口,而是人。
也就是说,这一百多个女子,是被人吃掉的。
沐照寒回想起那天晚上程冲的话:“女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就老了,吃起来味道就不好了。”
原来他所说的“吃”,是真正意义上的吃。
沐照寒舒缓不久的胃肠又有些搅弄起来。
林载接着说。
那个上锁的锦盒里是这些女子的名单,每个人的名字之后都写了更多名字,这些名字勾连成网,涉及的世家大族,遍及整个大盈。
而名单之后,是这些世家近二十年来所犯的罪行,有人贪贿、有人渎职、有人杀人、有人掠货,真可谓是罄竹难书。
沐照寒在一旁听着,突然就明白了。
程冲夺人妻子,只是最表象的罪行。他所霸占的这些女子,大多是被家族或者夫君为了谋求仕途而送到成家的。
这些无辜女子本有安稳人生,可最终被奸/污、被虐待、被啃噬,她们被至亲之人害到如此境地,怎能不恨。
内帏往往掌握着一个家族中最为肮脏的隐秘。
程冲很可能利用了她们的恨意和求生欲,套出了她们所知道的族亲所犯的罪过。
程冲许了这些世家官职,又通过他们的妻子掌握了他们的把柄,恩威并施,将这些人同他自己、同周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成为了周家势力的一股。
而这样大大小小的家族,在十数年间,已经渗透进大盈的各个州府。
想到这里,沐照寒冷汗直冒。
她做过公主,长秦也是世家揽权,但到底还没有任何一个家族、任何一个人敢藐视律法,作恶到这种程度。
陆清规开口:“陈大人,案情经过你也听了,发生在你蓉州地界上,你想如何断这桩大案啊?”
陈膺堆起一副笑脸:“哎呀太傅大人,您是不知道啊,春上是衙门一年最忙的时候,去年还有几桩大案未审结,实在不宜再拖;年初手头又有些事关民生的急案,程大人这案子,恐怕得往后压一压啊。”
这就是不想掺和的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沐照寒不禁感叹,陆清规这太傅当得也太没尊严了,说出来的话竟对陈膺毫无分量。而且这陈大人也真是很有意思,她就不信着蓉州府还能有任何一桩案子,大过急过现下程冲这一桩,陈膺这是为了置身事外什么都不顾了,不顾律法、不顾百姓,也不顾自己作为文臣的脸面了。
这要是放在长秦,她不暴揍他一顿都枉为公主。
陆清规没接陈膺的话,目光瞥向陈膺身后:“这位书吏,就是前几日说母亲过世,要先给母亲置办后事的那位是吗?”
方才众人等陈膺的时候,陆忧和林载聊了两句,沐照寒也听见了。林载做事利落,今日所说种种,其实三天前就查清了,本想那时就商议断案之事,但偏偏陈膺最趁手的书吏说家中要办丧事,这才拖了几天。
书吏并不是多么重要的职位,甚至连正经官职都算不上,但因为负责记录衙门诸事,所以每个郡府州府,长官们都有较为信任的书吏。
想必眼前这位,就很得陈膺心意。
“书吏可是家住城南桃叶里?”陆清规问道。
书吏脸上有一晃而过的仓皇,但很快恭敬答道:“多谢大人关心,小人确实住在桃叶里。”
“我着人去丧礼上进过帛金了,算是一点心意。”
“多谢大人。”书吏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他大办了这场白事。
沐照寒又道:“那我扶你起来,你可别对我动手。”
她说罢,试着伸手扶他,他没多做挣扎,软趴趴的倚在她身上,她强撑着走了几步,无奈道:“你自己用点力,我扛不动你,不然,叫归将军背你。”
他用残存的意识挺了挺腰。
沐照寒这才将他带出酒楼,送上了马车,恐他吐了,又嘱咐车夫行得慢些。
她坐在陆清规身边,托腮打量着他。
他头发散乱,发丝垂下,被酒水打湿沾在腮边。
陆清规一向体面,醒来先要坐在镜前梳妆,将自己打理的整整齐齐,难得见他这般狼狈,她伸手想将他脸上的发丝捋到耳后,却听他喃喃道:“大人,大人……”
“怎么了?”
“我,我有宅子,很大……”陆清规的声音里沾染了些哭腔,“你,你,不要小狐狸精,若,若是有,要在外头,不许,不许住到我宅子里。”
第 67 章 夫人
沐照寒听得一头雾水,只当他在说胡话,笑着应了声:“哪有什么狐狸精?”
他靠在座椅上,醉眼朦胧的盯着她:“你如今没有,日后,日后便有了,我不许,你便厌弃我,将我赶出去饿死。”
沐照寒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脸颊红扑扑的甚是可爱,左右他醉成这样,醒了肯定不记得事儿,遂起了坏心思,抬手掐了掐他的脸。
光滑弹软,手感甚佳。
刚欲收回手,陆清规却歪头在她手上蹭了蹭:“我在乱坟岗里,找了一天一夜,他们都说你被野狗吃了,我不信,一直找,找了好多年了,你不能赶我走~”
沐照寒将他的脑袋掰正:“你到底喝了多少?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他答道:“知道,你是我夫人。”
“你有夫人?”沐照寒揣着一肚子气走了。沐照寒的身后鸦雀无声,陆清规的神色晦暗不明,只一双眼睛幽深如沉渊,至于陆忧和林载,则被沐照寒吓得说不出话来。
单就这份对笺疏的认识,是多少当世鸿儒所不如的
沐照寒写得流畅,心情自然也舒坦,话匣子打开了,就有些受不住:“笺疏这种文体,以陆清规你的官位,其实用不太上。林载掌管禁军,也不需要精通。但是陆忧,你要学。司隶校尉监察百官,将来会有很多写笺疏的机会,你要写得漂亮才行。”
说到这里,沐照寒回过神来,猛然顿住了。
不好她写上头了她恍惚了沐照寒一口气写了三份笺疏,神思疲倦,回到厢房里不一会儿便酣睡起来。
陆清规这一夜却睡得极不安稳。
他睡前将她的字看了十数遍,苦苦寻找着她笔划里除却才华之外的有关阴谋的气息,他不相信她毫无身份,否则一个自幼行乞,卖身为伎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与见识,怎么会有那样挺拔的脊梁和绰约的身姿。
所以她究竟是谁
陆清规又做梦了,一时是城墙上起舞的她,一时是烛光下挥毫的她,一时是裸着玉足、欺身对他媚笑的她
天际泛白,鸡鸣三声,陆清规醒过来。
他坐起身子,腰背不由僵了僵。怎么会
他感到裈裤的中央一片濡湿,带来令人不舒服的触感,同时也带来耻辱。
他的耳际红透,睫毛上有因为初醒和情动沾染的水迹,可眼底却苍冷极了,带着恨。不知道是在恨自己,还是恨那个让他如此狼狈的女人。
他在晨曦里呆坐许久。
最终,他心底有个声音缓缓浮现,那是他自己的声线。
“不管你是谁的,你以后只能是我的。我要把你锁起来,藏起来永远,永远。”
沐照寒原本已经有些发僵的嘴角又弯起来:“陆清规,你觉不觉得,现在朝廷选拔官员的方式挺草率的。”
林载瞪大了眼睛,你这个小姑娘也挺草率的。好家伙,太后都不敢这么直接议论朝政啊,不要命了?!
“我说小寒寒。”林载由衷道:“有时我真不知你是脑仁儿缺失,还是多长了肝胆。”
沐照寒:“我”
陆清规:“你叫她什么?”
“小寒寒啊。”林载理直气壮,发现陆清规神色不对,赶忙软了态度:“那要不叫小寒?不行啊那寒寒?阿寒?小阿寒?”
陆清规的脸越来越黑,林载烦了,转头问沐照寒:“那你说,我叫你什么。”
沐照寒在心里脱口而出:叫我女王。但她知道,她要是真的这么说陆清规肯定会砍了她的头用来蹴鞠。
于是她便道:“叫我沐姑娘或者沐照寒就好,不用装作亲近的。”
林载捂脸:“最是无情女人心啊,好歹咱们也认识两个月多了”
沐照寒笑了笑。
陆清规因为沐照寒的回答心情也好了不少,可脸上还是装作肃然:“草率?那你说说,如何才不草率?”
林载心想,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接,卧龙凤雏。
沐照寒的神情认真起来,自从知道了程冲这个案子,她就一直想跟陆清规说这事儿来着。
“你不觉得由中正官进行定品,很难确保公正吗?还有那个什么举孝廉,更不靠谱。”
“怎么说?”
“我刚到虹州的时候,就听说了两个故事。一个叫卧冰求鲤,一个叫黄雀入幕,都是大孝子的故事,还说的是同一个人,你知道吗?”
“自然。”陆清规答。
沐照寒接着道:“母亲冬天想要吃鱼,这人就脱了衣服躺到结冰的河上,把冰化开然后捞鱼给母亲吃。母亲又想吃黄雀,黄雀早早听说了卧冰求鲤的故事,感怀于此人的孝心,不用他多言语,它们自己就飞到他家里,争做食材了。你觉得这两个故事说明了什么?是说明了这人有孝心吗?”
陆清规嘴角弯起淡淡弧度:“不然呢?”
“哇,你真相信啊。”沐照寒咋舌:“那我可就要重新评估一下你的智慧了。”
明明是句讽刺的话,但陆清规听了却有些开怀,他的笑容更深一些:“不是孝顺,那说明什么?”
沐照寒叹气:“说明他家这老太太是真馋啊”
听到这里,陆清规的眉眼因为笑意有些弯起来,林载更是没绷住,大笑不止。
南厢房,沐照寒在自己的床上睡成一个写歪了的“大”字,嘴角挂着有些憨厚的笑意,天虽然亮了,但她人睡得正香,甚至还说了一句含混的梦话:“紫虚,我想吃荠菜肉丝面好香啊陆清规那个狗,也很喜欢荠菜”
梦里她似乎真的吃到了这一道美味,话说完甚至还发出了“呵呵”的笑声,全然不知她在某人的梦里,是怎样一副妖媚惑心的模样。
以前她在长秦王宫时,因为兄弟们不争气,宫中的老师就十分喜欢她。老师们年纪大了,难免有头疼脑热缺课的时候,每当此时,他们便会请旨,让沐照寒代为教授年幼的皇子和公主。
沐照寒很喜欢闻道授业解惑的感觉,有时兴之所至,还允许各宫奴才旁听。
陆清规就经常去听她讲课,她还时常出题刁难陆清规
可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候她是公主,现在她一个家伎,端这副为人师表的架子,也太分不清大小王了
冷汗顺着她额头滴下来,她用力挤了一个平生最为谄媚的笑容,回头望向陆清规,声音堪称娇媚:“太傅大人,陆大人,您二位说,是不是呀?”
陆忧林载心潮难平,陆清规恨不得当场就抹了沐照寒的脖子,她这副讨巧卖乖的模样,是跟谁学的?!她平日对他再没规矩,再放肆,也从未对他这样笑过,怎得今日冲撞陆忧两句,便这样伏低做小。她将他当做什么?!
这女子该杀!陆忘名若不是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也该杀!
可最终,陆清规只是让陆忧和林载先下去,继而扯过了一旁衣架上的薄披,扔到了沐照寒跪坐着的腿上,刚好将她腰以下的身子全然盖住。
沐照寒不解。
“下次再不穿袜子随意走动,我砍了你的腿!”说罢,陆清规也拂袖而去。
沐照寒望着陆清规的背影,还是满头官司,这不是他们议事的地方吗,怎得他们都走了?
她又盯着桌上写好的笺疏。
所以他们对她的差事,到底满不满意啊
陆清规则回到书案之前继续写公文。陆清规满意颔首,陆忘名蛰伏虹州这些年,到底不算荒废。不过林载的担忧不无道理,陆清规已经暗中联络了几个受惠于程冲的世家,这些人就是陆忧所说的,有些真才实学的人。
陆清规带去的话很简单,就一句“水至清则无鱼,陆某明白”。至于剩下的,就看这些人,够不够聪明了。
案子审得顺利,回京的准备也做得充足,可到底还是有一桩事惹到了陆清规。
杀了那个书吏之后,整个蓉州太守府,竟再也找不到一个会写笺疏(注)的人了。(注:可以理解为奏章,工作报告)
长夜漫漫,烛光之下,颀长的身影偶尔晃动,那是影子的主人时不时挺腰直背的缘故。
那模样,认真得像初学习字的孩童一般。
他用力点头。程冲的案子,陆忧办得极漂亮。
面对程冲这种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的犯人,主审若心智不坚,很容易让情绪压过理智,最终被犯人的巧舌如簧牵着鼻子走。
但陆忧显然没有,他没有给程冲太多自辩的机会,而是顺着林载从百人坑中挖出的证据往深出调查,铁证越来越多,一桩桩摆在程冲面前,让他辩无可辩,最终所有的求生欲都化作一声声口齿不清的“我要见大司徒!我要见周大人!”
他当然有见大司徒的机会。
于公,此等大案,要送回京中由廷尉府做终审。
于私,程冲是陆清规和周正的第一轮斗法,陆清规很想看看周正会怎么选择,是公然与他撕破脸,保下程冲和他多年以来为周家囤积的势力;还是弃车保帅、断尾求生,拉拢他这上任不久就剑拔弩张的太傅。
“蓉州和四邻州府涉案的这些世家,把柄都在程冲手上,而且也确然从他手上得了好处,如今程冲被咱们押了,他们未必不急,若他们下了决心要帮周家,你当如何,可有准备?”林载有些担忧。
沐照寒眸光黯淡了一瞬,旋即收回手道:“你有夫人便好,我还担心……”
她话语一顿,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轻笑了一声,坐得离他远了些。
陆清规还在胡言乱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口中喃喃的全是他与夫人的美好未来。
一路煎熬,马车终于在县衙外停住,沐照寒下了车,对归元义道:“劳烦将军送他回房。”
“我送?”归元义见她头也不回的往里走,急道,“我怎么送啊,他打人啊!我绑了他成吗?”
“归将军自行决断便是。”
归元义眼见她走远,只得呼了口气,将身子探进车内,片刻后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他的骂声:“小兔崽子,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大劲儿!”
陆清规听完,脸上露出今日唯一真心的微笑:“陈膺,话说得够明白吗?”
“”陈膺额间青筋毕露,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这案子在陈大人手里,想必也审不出什么了。便由兰河公子主审吧,半月之内,审结此案,带着揭帖,回京请求圣上发落。”陆清规拍板。
“兰河公子不过江湖客卿,岂能断我州府之案?!”陈膺不服。
陆清规最终看了陈膺一眼:“陛下已飞鸽传书于我,命陆忧出任司隶校尉,不出五日,任命文书必定抵达蓉州。陈大人若对陆忧能力不信任,可以从旁协助。”
陈膺终是无话,拂袖而去。
陆清规望向陆忧,声音肃然:“陆忘名。收起你的妇人之仁。我走的这条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当知如今世道,唯我能许你光耀门楣,既决定追随我,你也得拿出等价的筹码才行,明白了吗?”
陆忧思忖片刻,起身拱手道:“是。”
“既无关,那大人为何知道他没有夫人后那么开心?”
沐照寒腾的坐起身来,惊诧道:“你到底听到多少呀?”
“他那么大声音,自然是全都听到了,不仅我听到了,估计旁边院中的姜老也听到了。”
沐照寒垂眸不语,她有什么可开心的,陆清规有没有夫人与她何干?她巴不得他有夫人,不要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她望向窗外,暗暗祈祷那番话,可千万别被姜老听了去。
好消息是,姜老年岁大了,耳朵没朝颜那么灵,未曾听到他们的交谈。
坏消息是,姜老年岁大了,夜里睡不着,出来闲逛,正看到陆清规从沐照寒的院子中走出来。
大半夜的,孤男寡女的,在院中私会?
陆清规见他在此,对他颔首致意,姜禹瞧着他一脸欣喜,心头更是一沉,如此开心,莫不是叫他得手了?
他心中愤愤,想轮圆了胳膊给这承安侯一巴掌,又舍不下自己的九族,急得在院子转了好几圈,想破脑袋也不知自己能对陆清规做什么,最后想到了杨鸿生。
他死的冤枉,定是怨气极重,自己明日便买些香烛纸钱烧给他,再好好同他说说承安候的恶行,好叫他半夜回魂,亲自来教训教训这图谋他小徒儿的登徒子。
第 68 章 忆柳
深夜,沐照寒在睡梦中听闻一声闷哼,她猛地睁眼,见朝颜一旁的身子缩成一团。
沐照寒坐起,将手轻轻搭在她身上,发现她正不住的发抖。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周怀淑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可眼眶终究还是微微泛了红,然而说出来的话依旧是温柔的:“他如今也快三十岁了,这么多年,周围连个伺候他的丫头都没有,日子过得粗糙。若那两个守奴婢的本分,倒也不是不能留下。”
红盏忍不住擦了擦眼角,她从小伺候周怀淑,周陆两家因为种种原因分道扬镳,但小姐对陆清规的心思,从未变过。
只有她这贴身丫头知道,在先帝身边这些年,自家小姐有多痛苦,也只有她知道,小姐对太傅大人的用情有多深。
如今小姐已经成了太后,是大盈最有权力的人,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女人环绕在太傅身边,她的心该有多疼。
太傅大人那般英俊,那两个丫头不存歹念才怪!
太傅大人对太后也是真的太狠心了
宫城,栖梧宫。行路十七日,终于抵达了大盈的都城,陆忧前往陆清规早已为他备好的府邸,而沐照寒则要同陆清规回太傅府。
临别之际,陆忧拦住沐照寒,沐照寒面露疑惑。
她的这种神情让陆忧有些烦闷,他自问在陆府时,他并未薄待过她,甚至还帮她从市井找回了紫虚,可如今她对他,竟没有一丝歉疚和不舍。
“陆清规让你侍寝了?”他突然就笑了,而眼中流下泪来。
沐照寒他在心里呢喃着她的名字,这也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此后余生,这个名字成为他心底永恒的阴暗却柔软的秘密。
沐照寒成仙后,为了勘透她刎颈时陆清规最后望向她的那个眼神,她曾用回天镜一遍一遍回看陆清规在长秦的种种。
她不知她饶他一命,信他一次,在他心中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她第二次杖责把他疼哭了。
而五百年后的今天,陆清规的身体不再残缺,戾气却不减当年。
沐照寒因此而揪心。
长秦的史书没有流传下来,可沐照寒知道,作为亡国之君信赖的宦官,即便能有什么流传下来,也尽是奸佞恶名。
她不希望陆清规生生世世,都因嗜杀而背负这样的身后名。
“陆清规,得国之正,不是这样的。”沐照寒语重心长:“立国之人,自然要有兵戈铁蹄,但也要有仁德善心。”
陆清规看着她煞有介事,不由觉得好笑,他还没有愚蠢到,要真的同一个伎子争论,他只问道:“怎么,怕我杀了你?”
沐照寒摇了摇头:“陆清规,我怕你孤独。”
陆清规的笑意缓缓从脸上滑落,他凝视着沐照寒的眼睛。
“陆清规。不要习惯冰冷,冰冷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麻木,冷得久了,你会疼的。”
在这场恒久的对视里,陆清规率先败下阵来。
他收回目光,微微垂下了头。承桑绿绮脸上七分担忧,三分埋怨:“沐照寒,你昨夜去伺候太傅大人,怎得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叫我们好生担心。”
“是啊。”若妍附和,十分真心:“我们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陆忧则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沐照寒尴尬笑笑:“抱歉,昨天情况不是很允许。”
林载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思,啥情况啊,能不允许她知会同房的人,于是他便凑近陆清规,附耳说道:“你强迫她了?”
陆清规的脸瞬间黑下来:“林若归,我不介意我的心腹是个哑巴。”
林载赶紧闭了嘴,因他知道,陆清规这厮是真的做得出来。
简单准备一番,几人就分头行动。
沐照寒将迷药分给绿绮半瓶,跟陆忧同乘,前往程家,陆清规则率领其他人,大摇大摆去了太守府。
陆清规一早就为陆忧造好了假身份。苏木外祖的亲家张家也是世家,就住在蓉州的另一个邻州柑州。柑州是百年前大盈从辰国夺来的城池,百姓多异族,官员设定也同大盈其他州府不太一样。异族容易生异心,所以多武将震慑,而少文臣治理。
张家的人若想谋求仕途,跨越州府来到蓉州,也是合情合理。
陆清规让陆忧假扮的身份,就是张家这一代的嫡次子张旷。名牒信物,一应俱全。
到了程家,三人下车,陆忧叩响门环,小厮出门来迎,陆忧堆了一个笑脸,自报家门。
沐照寒从侧面看去,不得不叹服陆忧的演技,从没见咱们陆二公子这么笑过。而且他此刻的表情说明一个道理,再怎么清俊温润的男子,若是油腻了,那都是不堪入目的。
小厮却只扫了陆忧一眼,剩下的时间,一双眼睛就恨不得长在绿绮身上,沐照寒此刻正搀着绿绮,能感觉到她不自主地颤了颤。
沐照寒叹息,能不颤吗,大白天活人眼里冒绿光,多吓人啊
小厮听完陆忧说话,便进府禀告,不出半盏茶他便回来了,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良久,他重新看向沐照寒,眼神里再次浮现杀欲,而杀欲中带了泪光。
他再次捏住沐照寒的脖子:“说!你永不背弃我!”
陆清规没有用力,沐照寒只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却不曾因他的手掌而窒息。
她悲悯地看着陆清规,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陆清规,我永不背弃你。”
陆忧想到绿绮机关算尽要做他妾室的模样,便很想知道,是否在沐照寒心中,对陆清规也存了攀附之心。
沐照寒听此一问,不禁蹙眉,这实在不是一个体面的问题,陆忧这般问,有些掉了身价。
见沐照寒不说话,陆忧叹了一口气:“陆清规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帝王将相,都能做得,可对女子来说,他太凉薄,并非良人。”
有一说一,这句评价还算中肯,但话从陆忧嘴里说出来,就很别扭。
太后周怀淑午睡刚醒,婢女青璃近来禀报:“太后,太傅大人回京了。”
周怀淑眼中浮现喜色,但笑容温婉克制,点了点头:“风尘仆仆一路,他想必累了,差人告诉太傅,今日不必入宫了,先好好休息,明日请安不迟。”
“还有还有一事”青璃有些迟疑。
周怀淑看她一眼,语气温和:“吞吞吐吐做什么,说。”
青璃行礼的腰弯得更低:“太傅大人,此次回来,带回来两名年轻女子,已经跟着太傅大人回府了。”
沐照寒哪里知道自己甫一进京,已经被太后的贴身婢女看做天下第一不要脸之臭狐狸精。
她打量着太傅府的砖瓦草木,只觉得陆清规的日子过得不是色盲,胜似色盲。
白墙黑瓦,青石板绿松柏,再多的颜色一概没有。
“喵~”沐照寒跟在陆清规身后,往正厅走着,只见一只胖乎乎的橘猫从屋子里踱步出来,走到她脚踝处,用脑袋一个劲儿蹭她。
见到这抹唯一的亮色,沐照寒忍不住将它提起抱到了怀里,她摸着它的脑袋:“小家伙你也太胖了吧,该清减些了哦。”
陆清规有些怔愣地看着沐照寒跟他的猫亲热。
一旁的老管家裴鸣笑道:“真是难得啊,虎将军初见就这般亲热之人,沐姑娘还是头一个。”
裴鸣所说不假,这个大胖橘表面看上去憨态可掬,实则有过拳打顶级武将、脚踢各路文官的光辉战绩。
“你叫虎将军啊。”沐照寒看着橘猫,忍不住道:“你爹给你取的这个名字也太得罪人了,其他将军听了会不高兴的。咱们不叫这个名字了,姐姐以后叫你小老虎好不好呀~”
陆清规额上青筋直跳。
爹姐姐
他有这么老吗他就不能是哥哥吗
还有,他府上,他的猫,什么时候要她做主了,谁让她随便给虎将军改名字的?!
可偏偏虎将军很受用,听到“小老虎”三个字,眼睛眯起来,一脸享受地拼命往沐照寒怀里钻。
不中用啊陆清规咬牙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倒是裴鸣在一旁不住地笑。
他原是陆家的仆人,十年前因为老家母亲病重,得了陆家老爷的恩典,放了他的身契,给了他一笔银钱,让他回家尽孝,才躲过了陆家抄家灭族之祸。
后来陆清规回京,他为报陆家恩情,便来陆清规身边伺候。
自从陆家出了事,陆清规性情大变。
在裴鸣的记忆里,少爷也曾是很顽皮很爱笑的,可别后重逢,他的身上便只剩下血海深仇带来的悲愤和阴鸷了。
裴鸣心中难受,可他只是一个帮不上什么忙的下人,说再多也没有用。
可今日见了这位沐姑娘,他觉得她说不定能让少爷忘却仇恨,回到以前的样子。
“裴叔。”裴鸣的思绪被沐照寒打断。
“离咱们这儿最近的花市在哪?”沐照寒问。
“出门北走,过两条巷子,一拐就到了,在烟云坊的西头,便是咱们京城最大的花市。”
“好,我下午去逛一逛。”
“姑娘是想”裴鸣问。
“我喜欢花。”沐照寒的笑眼弯起来:“家里要有花才好看。”
裴鸣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地看向陆清规。
这姑娘好是好,就是有些太没规矩了,居然敢说太傅府是自己家,实在胆大。
可陆清规只是看着沐照寒,他的双唇稍稍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话刚出口,却觉背后汗毛倒立,回头看了眼黄觉,他仍苦着脸念叨什么,没有丝毫要灭口自己的样子,刚松了口气,却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个十分眼熟的人影。
陆清规穿着件月白色锦袍,正是那日沐照寒给他买的,发间肩头都粘了落叶,怕是已在此处站了许久。
沐照寒瞧见他襟口银线绣成的兰花随着喉结滚动颤了颤,夹带着冰冷笑意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大人玩的可还开心?”
第 69 章 名分
陆清规昨晚同沐照寒分开后,一直惦记着她说明日见的话,因着心里头有事儿,子时末便醒了,在屋中坐到天蒙蒙亮,便迫不及待的去寻她。
结果到了院门口,却发现朝颜正同清泓在院中石桌旁坐着。
他询问沐照寒的去处,朝颜只淡淡回了句:“大人去晖香楼寻乐子了。”
刘汾陪着沐照寒上朝去了,长寿又不在旁边碍事,陆清规便想趁机去椒房殿看一下那守殿的老太监。谁知刚出殿门不久,又遇上正准备回西寓所的嘉行。
“陆清规,昨夜相托之事办得如何?嘉言没事吧。”嘉行问。
陆清规道:“刚想找你说道此事呢。昨夜我去找刘公公时,他不在房内,是以没能找到他。但是嘉行姐既然将此事托付于我,我总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我就自己去西寓所看了看嘉言姐姐。结果到那边时发现嘉言姐姐已经好多了,她还嘱咐我不要大惊小怪,所以后来我就不曾再去找刘公公。”
“她没事就好。昨夜因我们姐妹之事累得你往返奔波,实是多谢了。”嘉行温雅道。
陆清规腆着脸道:“说什么谢呢?以后嘉行姐姐分饭菜的时候多往奴才碗里拨拉一点儿,奴才给你跑断腿都情愿。”
嘉行被他说得笑了起来,别过之后回到西寓所,见嘉言虽是面有病容苍白虚弱,但确实已无大碍,此事便揭过了。
陆清规一路行至椒房殿前,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监正在殿前洒扫,却不是原来的黄公公。
她心中生疑,躲在暗处悄悄观察了一会儿。见那老太监扫完了前庭,又拿起布来擦拭门窗,陆清规这才确定这椒房殿的守殿真的换了人。
她佯装无意地走过去,奇道:“咦?这不是一株槐树么?”子时刚过,巡宫卫士的靴声渐远渐悄后,甘露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这本该是人睡得最沉的时辰,躺在墙角的长寿却双目圆睁,竖着耳朵仔细听着龙榻上的动静。
沐照寒自一个半时辰前呼吸频率就没变过,此刻更是舒缓匀长,应是正在睡梦中。
长寿心中有些紧张,此番闫旭川放他回来,是带了任务的。他之前在陆清规面前过度分析沐照寒的话,也不过是为了放松他们的警惕而已。
可沐照寒这么快召他值夜,又让他觉着心中不安。
仔细想想,眼下沐照寒就三个御前听差,前两夜分别是长禄和陆清规,第三夜轮到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但……有了徐良之事在前,他始终不能如长禄陆清规一般对沐照寒全心全意毫不设防。
他捏着袖中那只细竹管,那是傍晚刘汾趁人不备塞给他的,让他今夜用在沐照寒身上。
不是不害怕,只是,他别无选择。
他悄无声息地支起身子,抻着脖子看龙榻上的沐照寒。
沐照寒就寝不喜把床帐放下来,故而一眼看去便一目了然。
他睡相极好,几乎躺下后就不曾变过姿势,仰面朝上,双臂平放身侧。
那只名叫爱鱼的大橘猫团在他腿部的锦被上,貌似也正睡得香甜。
长寿放轻呼吸,手脚并用地爬到御榻之侧,悄悄抬起脸来看向咫尺之遥的沐照寒。
隽美的少年睡颜如玉。
他与沐照寒同岁,只因为出身不同,际遇便云泥之别。
沐照寒什么都没做,他哥白送他一座江山。而他,百般辗转求生,最终也不过只能入宫当个太监。
凭什么呢?
他摸出那支一指来长的细竹管,按着刘汾吩咐拔去一头的塞子,对着沐照寒的口鼻轻轻吹了口气。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好似看到什么在动。
他惊了一跳,转头看去,原是爱鱼醒了,正扭过头来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猫眼亮如鬼怪。
长寿的心砰砰直跳,好在那猫似是睡懵了,醒了也迷迷瞪瞪的,小耳朵转了转,扭头又睡了。
耳边沐照寒的呼吸却陡然紊乱起来,长寿回头一看,却见他眉头深蹙浓睫微颤,似欲醒来,吓得他头一缩躲到了床沿下。
好在不多时他的呼吸又平稳下来,长寿大着胆子探头一看,人并没有醒。
他定了定神,将刘汾教给他的问题在脑海中回想一遍,一一问来:“陛下,前天的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
沐照寒眼珠在眼皮下快速地滑动着,却没说话。
长寿心中疑虑,等了片刻之后,正想硬着头皮再问一遍,沐照寒忽然开口了:“地道,宫人。”声音还带着一丝惺忪的沙哑。
长寿松了口气,心道太后那边给的药,料想也不会不起作用。
“刺客是谁杀死的?”
“长……禄。”
“徐良因何而死?”
“不知。”
“沐宪因何而死?”
“中毒。”
“谁下的毒?”
那老太监回头一看,见一瘦小太监一手抱着猫一手抚着殿前那株槐树的树干在那儿仰头看。
小太监不稀奇,皇朝建立不久,太监宫女都一批一批地往宫里头送,如他这般的小太监随处可见。
稀奇就稀奇在那只猫身上。若是一般的小太监,又怎会随身抱着一只猫?还是那般肥大的一只?
想到这点,老太监放下抹布迎上前去,有些不确定地问:“这位公公打哪儿来啊?”
陆清规回头一看,见他温和有礼,便也客客气气道:“我是甘露殿御前侍猫。”
老太监一听,肃然起敬,道:“原来公公是御前伺候的人,恕杂家眼拙,竟没能瞧出来。”
陆清规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我算什么御前伺候的人,不过就一个伺候猫的罢了,平日里没事就抱着猫满宫里闲逛。今日走到你这儿瞧见这株槐树,想起幼时荒年,每到槐花开时,村里的孩子都跟猴儿似地往树上爬,抢那花吃……”
陆清规这张嘴,话匣子一打开什么瞎编的杜撰的都能一股脑儿往外倒,而且还滴水不漏声情并茂。
这老太监既然入宫当了太监,自然也是穷苦出身,如今更是连家都没有了,被陆清规这一勾,倒还勾出几分久埋的酸楚来。他是东秦时期的宫人,在这龑朝的宫里本来就低人一等,平时也没什么人说话,难得碰到个能说会道又不摆架子的陆清规,一老一少坐在树下一唠就是两刻钟。
陆清规估摸着套近乎套得差不多了,便环顾椒房殿一周,道:“自新朝建立之后江公公便一直看顾椒房殿么?偌大的椒房殿你一人收拾得这般齐整,实属不易。”
江公公道:“我原是在长秋宫守殿的,昨天才调来这椒房殿。”
陆清规笑道:“想不到公公倒还是未雨绸缪之人。我听闻这椒房殿历代都是宠妃居住的,公公此时看守椒房殿,又这般尽心尽力,想必他日这椒房殿的主人看在这份苦劳上,也会继续留用公公的。”
江公公慌忙摇手道:“我哪有这份能耐,不过是原先看守这椒房殿的人突然没了,上面管事的说,陛下还有两年才大婚,长秋宫不忙打扫,倒是这长乐宫轻忽不得,所以才调我来此处罢了。”
“没了?”陆清规一脸懵懂,“失踪了?”
江公公四顾一番,压低声音道:“你这傻孩子,在净身房没学规矩么?上面的人爱听好话,那些不好的字我们做奴才的都不能说。在宫里,人没了,就是人死了的意思。”
“哦,多谢江公公提点,我记着了。”陆清规也小声道。
两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陆清规便借口要喂猫喝水离开了椒房殿。
这椒房殿确是历代宠妃所居之处,故而里头的“好东西”也特别多。
陆清规用在徐良和长寿身上的那种药粉,就是前头看守椒房殿的黄公公无意中在殿内某处暗格中发现的。陆清规油嘴滑舌地奉承了他好几天才弄到几样。
自徐良死了之后,她日夜担心的便只有这个黄公公。若是长寿将药粉一事告知了太后,太后在宫里广撒网,未必就逮不到黄公公这条鱼,而她,自然也就跑不掉了。
可这黄公公突然就死了,而且听江公公之言,其死亡时间应该就是前两天,而徐良也是大前天才死,莫不是前后脚?
她可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思前想后,黄公公之死于她有利无害,而整个宫中有这个动机来做这件事的人,只有两个——她,和沐照寒。
她虽不能确定沐照寒到底是如何查到黄公公的,但她十分确定此事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思及沐照寒此举定然意在保护她,陆清规心中还真是喜忧参半。以她现下的处境,有个厉害的老大罩着固然是好。可老大厉害,也就意味着下面的小弟做不了什么小动作,尤其是,她这个小弟,还是个母的!
如今她初信未至,身形与男孩无异,尚可遮掩一二。但总有一天这副身子会开始发育,届时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从血泊中醒来,胸开始变大,屁股开始变得丰满,而沐照寒又是这般神识敏锐见微知著之人……擦!到时候要怎样才能蒙混过关?
考虑到这一点,陆清规深觉,自己才是那个急需未雨绸缪之人。
晌午,嘉行去甘露殿伺候沐照寒用膳,怿心悄悄来探望嘉言,询问昨夜之事。
嘉言对她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陆清规趁火打劫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怿心听了,将整个事情在脑中来回过了几遍,怒道:“原来这奴才早有预谋!”
嘉言问:“此话何意?”
黄觉不解的挠了挠脑袋,讪讪离开了。
她转头挤出个十分勉强的笑容。
但她着实想不出辩解的话来,看着陆清规不达眼底的笑容,她破罐破摔往他身边一坐,将天子剑放到他手中:“您直接杀了我吧。”
第 70 章 氓隶院
陆清规抚摸着包裹剑鞘的麻布,笑道:“大人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倒是不解了。”
沐照寒赌气道:“我想不出说辞来,也懒得辩解了。”
“大人要辩解什么,我又不信黄巡使说的话。”
也不知道房里是何时多了一个人,待沐照寒阖上门窗,便从暗处迅速掠起,扼住她的咽喉撞在窗前的小几上,沐照寒痛得皱成一团,窒息地痛苦令她有些视线模糊,只隐约瞧见来人清隽的面容犹带着一些高热引起的红晕,勉力分辨道,“裴世子?”
颈上的力量一瞬间更甚,有些沙哑的声音带了杀意,“你认得我。”
裴贤的掌心热得几乎烫人,“南疆国书,在哪里!”
沐照寒挣扎不得,窒息之下有口难言,一时间又怒又急,反而凭空生了些力气,摸索着按下发上碧玉簪的机括,狠狠刺进他的肩膀。
裴贤闷哼一声,双手一松,整个人都向一旁歪去。沐照寒连忙向另一边让了让,只觉得肺腑都如同被寒风呛入一般,生生地疼。
她原本想出门叫些人来,却被裴贤一把扣住了手腕,即便是强弩之末,力气之大,依然令沐照寒无法挣脱。
她只得矮下身,瞧了瞧那人的情况,玉簪虽然锋利却纤细,刺得并不深,伤得并不算严重,裴贤应是之前重伤未愈,又发了高热,全身失力,恐怕刚才的袭击,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裴世子,”源源不断的高热自裴贤掌中传来,沐照寒此时方想起世子身染疫症,脊背间不由窜上一股寒意,瞬间发了些冷汗出来,“裴世子,你可能听见我说话?”
裴贤似是已有些神志不清,只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模糊道,“国书……在哪里?”
沐照寒只好拾起一旁的茶盏狠狠砸上窗台,发出“砰”地一声响动,晏初七原本便在附近,闻声而来,甫一推开门,便听得沐照寒一声急道,“站住!”
晏初七一愣,才瞧见裴贤竟然也在房中,心头蓦然一沉。他原本奉命守着沐照寒,后来侍卫来报世子裴贤失踪,以为进了刺客,便调了大部分人手外出寻找裴世子的踪迹,方才晏十一来寻陆清规,亦是为了此事。却不料,裴贤竟然在沐照寒房中,两人同处了约摸小半时辰,沐照寒怕是也会染上疫症。
得了晏初七的消息,陆清规来得很快,沐照寒已经冷静了一些,并不如原先那般害怕,只是在瞧见陆清规沉稳一如往日的面容时,犹自忍不住带了一些颤音,“陆清规。”
“嗯。”他脚步未停,并不在意晏十一同晏初七的阻拦,只闲闲跨过门槛,来到她的面前,便听得她有些惶然的声音低低响起,
“你不要过来,我许是生病了。”
“无事。”他俯下身子,向她伸出一只手掌,待瞧见她颈上淤红的指痕时,动作略略一滞,也不见怎么用力,便将沐照寒的手腕从裴贤的手中脱出。又见她手中还握着带血的碧玉簪,眼底便生了几分冷意,“可有受伤?”
沐照寒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手,“裴世子似乎失了神志,误将我当做夺取盒子的刺客。”
陆清规颔首,吩咐道,“将裴世子送回房内,命大夫治伤。”
顿了顿,又道,“叫宋唯来瞧一瞧沐姑娘。”
宋唯是之前云州太守带来的两个大夫之一,医术有几分了得,这几日很得陆清规看重,晏十一领了命,便叫人抬了裴贤回房。
陆清规又吩咐了晏初七将各处都用防疫的汤药蒸熏一遍,并将此处连同整个官驿也一并封锁了起来,只说等宋唯瞧过了众人,再决定如何处置。
原是为了避嫌,沐照寒与阮红灵二人住在官驿西所,离陆清规等人稍远些。经了此事,陆清规便将沐照寒安置在了同他一处的院落。
待回了房,晏十一犹豫着开口道,“主上,沐姑娘若是有恙,住在此处,怕是不妥。”
陆清规已然换过了一身干净的衣衫,闻言只是淡笑一声,“无妨,裴贤这条命,陆缨舍不得。”
晏十一神色微动,“主上是觉得,疫症一事,是新帝的手笔。”
陆清规唇角带起轻讽,“若是裴太后,终归也是他们裴家人。”
“是。”
“走罢,去瞧瞧沐照寒如何了。”
宋唯的年纪很轻,生了一张端正的方脸,却是一副老成刻板模样,为医者十分负责,只道疫症凶猛,坚持不准任何人踏进沐照寒房门一步,甚至要将陆清规也赶回房去,直言尚需观察一日方可知晓染病与否。
陆清规自有分寸,被他拦在外头,也瞧不出什么喜怒,只问道沐照寒同裴世子情况如何了。
宋唯眉头皱的十分厉害,显得原本便老成的面孔更加严肃,道沐照寒前时风寒未愈,体质孱弱,以簪刺伤裴世子时,亦划伤了自己手掌,血液相融,此刻已然发起了热症,想来是染疫无疑了。
至于裴贤重伤之下染瘟,已是十分凶险,闹了这样一场,若再无对症之方,怕是熬不过三天。
陆清规淡淡道,“三天?”
“正是。”
“以宋大夫的医术,此等疫症,竟束手无策?”
“宋某一介凡人,并非神仙,如何将生死尽握!”宋唯自然是不服气的,但思及自己学医数十载,竟无良方可以救人性命,便生出些愧色来,咬了咬牙,终究是道,
“宋某有一剂方子,许能救命。”
陆清规略略一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只是方中多虎狼之药,若是拿捏不准,反会丢了性命。”
陆清规并无应允,亦不曾反对,只提及裴世子身份尊贵,若是折在此地,便不是区区一句拿捏不准,便可以揭过的。
宋唯便有些犹豫,他自然是不愿意赔上自己的性命,他的这条命也好,这双手也罢,无不是为了秉承师门的遗志,将医术与传承发扬光大,即便是师门几代抄写留存下来的药方也有近百之数,若是就此埋没在他手中,岂非成了一代罪人。
瘟疫横行,他原本想治病救人,奈何地方州长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禁止大夫为染病的村民诊治,好不容易来了个宣王爷,他才有机会来瞧一瞧这些病人,谁成想遇上了这个阎王催命的裴世子,虽然凶险,却未尝不是一个难得的机遇,若要他就此放弃,又觉得不甘。
“若是拿裴世子来试药,自是凶险,可若是能有一脉案,自疫症发病之时起进行记录与试药,便会少许多凶险,若药试成,可解裴世子之危!”
陆清规原本负手立在他前头,闻言并不见喜怒,却叫宋唯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然而话已出口,便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道,
“沐姑娘她……”
“若试不成”,”陆清规抬手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言辞十分冷淡,“裴贤的命并不比沐照寒金贵,宋大夫身为医者,如何不懂得无非贵贱,皆是性命的道理。”
陆清规的语气不急不缓,却句句刺进宋唯的心底,反倒激起了他的意气,他抬起头,语调有些高亢,
“殿下所言未免有失偏颇!且不说宋某学医数十载,只为治病救人,也不说裴世子的性命如何,便是那临时圈起来的疫所之中,苦苦煎熬的性命也有数十人,以一人之命换数十人之安有何不可!更何况宋某的药方只是剂量难定,并无害人性命之必然,只要小心得当,必能保沐姑娘与裴世子无虞!”
“沐照寒体质孱弱,并不是试药的良选,用虎狼之药往复以试,必大伤身体,”陆清规冷眼瞧着宋唯,“你深谙药性,却砌词强辩,不过掩耳盗铃。”
宋唯已无退路,也不复原本忍气吞声的模样,索性梗着脖子反驳道,“宣王殿下既为天潢贵胄,便应照看云州一方性命,却瞻前顾后,也不过妇人之仁!”
宋唯这样放肆,晏十一几乎是瞬间扶上了腰间的长剑,见陆清规平平瞥过来一眼,便又将其按下,只垂首立在一旁。
陆清规原本也未曾将宋唯放在眼里,只是云州之困,身边没有得力的大夫,不得不借宋唯之力,如今瞧他这幅模样,倒也算是有两分心气,当下也不以为忤,只吩咐道这三日照看好裴贤的性命,其余的,便不必再提了。
他并不需要沐照寒试药,甚至,也不需要宋唯真正拿出来一副救命的良方,不出三天,陆缨的人便该到了。至于裴贤,他深深瞧了一眼沐照寒如今紧闭的房门,他想她这样纤瘦,要煎熬这好几日的高热,想来很不好受,也就无妨让裴贤再多吃些苦头了。
宋唯原本一腔的意气风发,在晏十一按剑的那一瞬间都消失殆尽,他也不知道刚才是着了什么魔,鬼使神差一般就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了口,也摸不透陆清规那不冷不热的样子,思及自己此刻的怯懦,又觉一时羞愤,待陆清规的身影走远了一些,便坐在地上,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方才说,试药可以解瘟疫之困?”
也不知是谁的声音传来,从寒风中夹带而来,竟比寒风更冷上几分。宋唯有些惑然地抬起头,便见到来人利落的模样。他认得她,陆清规手底下的人称她阮副将,神色很有一些恭敬。
阮红灵见他不应,往前一步,紧紧逼视着面前之人,手中长剑出鞘几寸,寒芒一闪,横在宋唯颈边,
“我在问你,可是试药便能解瘟疫之困?”
宋唯一日之内受这般两番惊吓,面色有些发白,只勉力回道,“六分把握。”
阮红灵手腕一振,锋刃铮鸣出鞘,落于手中,随着她一个转身,锐气直指沐照寒房门,
“那便按你说的做。”
沐照寒脑中想着氓隶院的事,并未察觉二人之间的火药味,闻言对朝颜笑道:“我估摸着你是夜里在院中久坐,回来后我陪你去温泉里泡泡,想来便会好些了。”
话毕,却突觉如芒在背,回眸却只瞧见笑得一脸和善的陆清规,他咬紧后槽牙,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柔声询问:“大人有何事?”
沐照寒摇了摇头,扶着朝颜继续朝前院而去。【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