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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旧识


    沐照寒故作惊讶道:“我在侯爷眼中就这么点出息,竟要去欺负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陆清规看了眼马车:“因着她们柔弱,便由着她们诋毁你?”


    陆清规无奈道:“我是长毛妖怪这件事,已传得百姓茶余饭后都要聊上几句的程度了,我便是心眼跟针尖儿一样小,也不能将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打一顿,此间事了,我不必再叫手下扮作我掩人耳目,便也不必日日戴着母亲留下的面具了,到时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长信宫西寓所,寇蓉自窗棱上捉住一只信鸽,看完传来的消息后,急匆匆去了万寿殿。


    “自昨日那陶氏被陛下带去长乐宫后,钟慕白就加强了盛京的防卫,巡城营的班制由每日三班改成了四班,端王府的守卫人数更是增加了三倍。”寇蓉向沐瑛禀报道。


    沐瑛垂眸看着侍女小心翼翼地给她的指甲涂蔻丹,唇角勾起一丝冷笑,道:“钟慕白的心思,果然都在端王身上。陛下可怜呐。寇蓉,待会儿派人去通知闫旭川,把长乐宫的巡卫人数也增加一倍。”


    寇蓉领命。


    沐瑛向后靠在迎枕上,叹气道:“此番是哀家急功近利,弄巧成拙了。”


    “太后何出此言?”寇蓉上前,替沐瑛轻轻地捏着腿。


    “当时光想着借刀杀人祸水东引了,却忘了,沐照寒一旦遇刺身死,钟慕白必定扶端王上位。而鉴于沐照寒之死,端王的守卫护从他定会亲自负责,再没有哀家插手的余地了。”沐瑛道。


    “但陛下没死……”


    “沐照寒没死,若不是担心闫旭川牵涉其中,哀家就不该将此事压下。但这一压,闫旭川是哀家的人这一点,怕是瞒不住了。”沐瑛娥眉微蹙道。


    寇蓉一点即通,道:“太后言下之意是说,若是以后陛下发生不测,钟慕白扶端王上位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拿卫尉开刀?”


    沐瑛点头,道:“若是失了卫尉这只爪牙,哀家对后宫的掌控力,还能剩下多少。”


    寇蓉沉思片刻,道:“看来接下去的路该如何走,太后且得好生筹谋筹谋了。”


    沐瑛道:“谁说不是?对了,长乐宫那边可有消息递来?陛下今日动向如何?”


    寇蓉道:“听闻陛下一下朝就往鹿苑去了。”


    “鹿苑?”沐瑛望着自己被丝绸裹起的指尖,道:“差点忘了,今日是先帝生辰,他去鹿苑,不稀奇。”


    粹园位于宫墙以西,占地约方圆十余公里,原是一处极为精致华美的皇家园林。然而历经十余年的兵戈战乱,粹园早已损毁泰半满目疮痍。如今民生多艰国库空虚,自然不会有人来修理这座园林,便任由它破败下去。


    鹿苑就位于粹园一角。


    沐照寒带着众人径直来到犬舍之前,阚二早得了通知,跪在一旁迎驾。


    “去,把它放出来吧。”沐照寒吩咐阚二。


    “这”阚二看了看沐照寒身后那一帮人,面有难色。熊爷凶猛,就这么放出来,万一咬死一两个人,可怎么办?


    沐照寒似乎刚意识到这一点,遂对刘汾等人道:“尔等退出十丈开外。”


    刘汾看了看犬舍中那与人比肩的硕大凶犬,忙不迭地带着众人退开。


    陆清规跟在后头溜得飞快。天知道她上辈子幼时曾被恶犬追咬过,那痛和阴影死过一次还是刻骨铭心,以至于她看到小狗都寒毛直竖两腿发软,更别说眼前这只貌如藏獒体如大丹名曰比熊的变态狗了。


    “陆清规!”陆清规刚溜了没两步,身后沐照寒唤她,她下意识地停步转身,结果就看到一只比她还要高大的恶犬翻着唇呲着獠牙咆哮着朝她冲了过来。


    那只狗在陆清规瞳孔中的影像越来越大,陆清规却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都不能动。眼看那锋利尖锐的獠牙就要咬上她的脸,一只素白纤瘦的手突然挡在了狗嘴前。


    与恶犬的血盆大口相比,那只手柔弱纤细得就如观世音菩萨净瓶里的那枝柳,不堪一击。然而,就是这样一只看上去毫无力量弱不禁风的手,成功地制止了一场狗咬人的悲剧。


    比熊一双凶狠的狗眼看着近在咫尺已经被吓呆了的陆清规,有些不满地轻呜一声,收起獠牙舔了舔唇,坐了下来。


    直到此时,陆清规哽在喉间的一口气才终于吐了出来,“咕咚”一声坐倒在地,浑身的冷汗一瞬间都冒了出来。下面似乎传来要小解的感觉,所幸她还有一分理智在,慌忙憋住了。


    沐照寒看了眼面色发白眼睛发直的陆清规,本来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将手里的冰花芙蓉玉如意递给她,自己带着那狗转身回到了犬舍前。


    陆清规着意深呼吸数次,才慢慢活了过来。低眸看看手中的玉如意,心想敢情方才他叫住她,就是为了让她帮他拿着玉如意?


    擦!差点把她吓死好么!就算吓不死,万一吓尿了,也是一辈子的笑柄好吗!


    念及自己这副窘态都落在了长寿刘汾那帮人眼里,陆清规越想越愤怒,忍不住小声骂道:“狗皇帝!”


    “你说什么!”身后忽传来褚翔一声怒斥,吓得陆清规“噌”的一声跳了起来。


    沐照寒转眸看来,问:“发生何事?”


    “陛下,这奴才方才居然骂您狗皇帝。”褚翔道。


    沐照寒目光投向陆清规。


    陆清规忙谄媚地笑道:“没这回事。奴才即便浑身长满了狗胆,也不敢辱骂陛下您呐。”


    褚翔怒道:“我亲耳听见,你还想赖?”


    陆清规道:“褚护卫,我刚才是想给陛下出个字谜,狗皇帝,打一字。结果你话都没听完就斥责我辱骂陛下,若不是陛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奴才这条命可就白白断送在你手里了。”


    “巧舌如簧!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自彤云死后,褚翔是怎么看陆清规怎么不顺眼。


    “当着陛下的面说我巧舌如簧企图蒙混过关,褚护卫,你到底是藐视陛下的智慧,还是高看了我陆清规的手段啊?”陆清规才不会买他的账。救她的是彤云,至于他褚翔,杀死刺客保卫甘露殿那是他职责所在。说到底,彤云之所以会死,他这个玩忽职守的御前侍卫也有责任!


    “你”褚翔气急。


    “狂。犬王是为狂字。”沐照寒没心思听他俩斗嘴,拿着梳子一边给比熊梳毛一边道。


    褚翔十分确定方才陆清规就是在辱骂沐照寒,但见沐照寒为她开脱,便也识趣地不再穷追猛打。


    “陛下果然冰雪聪明颖悟绝伦。”陆清规忙腆着脸奉承道。


    沐照寒头也不回,只道:“陆清规,过来。”


    陆清规:“”看了看那狗,她试图推脱:“陛下”


    “过来!”


    陆清规见他态度强硬,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蹭过去,待走到那狗身边时,双腿都软如面条了。


    “陛下”她抬起脸求饶地看着沐照寒。


    沐照寒浑然不为所动,反将手中梳子递给她,低声道:“莫叫人如此轻易便发现了你的死穴。”


    陆清规颤抖着手接过梳子,脸上风平浪静,心中嚎啕大哭:梳狗毛?姐我真的做不到啊!


    结果正如她嚎啕的那般,尽管她已经非常努力地在克制自己心中的恐惧了,但手还是抖得厉害。梳子还没碰到比熊的毛,便从她指间滑了出去。


    沐照寒一把握住她的手,捏紧了梳子梳理比熊的毛,借着姿势之便附耳道:“朕知道方才你就是在骂朕,之所以维护你,不过看在急智难得的份上,下不为例。”


    陆清规:“”陛下握着我的手!陛下靠我好近!陛下在说什么?陛下身上那种熏香真好闻!色字头上这把刀定是世间最销魂的一把刀,能斩一切烦恼忧愁惊恐畏惧。


    沐照寒说完了,察觉身边这奴才默不吱声反应不对,低眸一看,却见他眼珠乱瞟一脸坏相,忍不住加重了语气问:“想什么呢?”


    陆清规瞬间回神,讪笑道:“陛下,奴才细想了想,觉着做狗皇帝也没什么不好。旁的不说,如果您有一百只听您指挥的比熊,满皇宫谁能是您的对手?”


    沐照寒手一顿。


    陆清规悄悄侧过脸来,讨好道:“陛下,奴才说得在理吗?”


    远处,刘汾等人看着陆清规与皇帝互动。长寿悄悄凑到刘汾身边,道:“刘公公,您说陛下和陆清规说什么呢?看那模样,倒似小夫妻打情骂俏一般,好生稀奇。”


    刘汾拂尘一甩,道:“刚进宫的不知深浅,打情骂俏这个词也是随便说的?现在是国丧期,若被陛下听到,将你当庭杖毙谁也不能说个不字。”


    长寿神情一凛,喏喏道:“多谢刘公公提点。”


    刘汾“嗯”了一声,本不欲再理他,身后却传来靴声橐橐,他转身一瞧,却是钟慕白带着两名随从过来了。


    “哟,太尉大人,您过来了。”刘汾忙上前向钟慕白行礼。


    钟慕白鹰目一扫,问:“你们在此作甚?”


    刘汾脸上堆笑道:“是陛下要过来看犬,奴才们位卑胆小,不敢靠近,故而在此等候。”


    沐照寒本来还在发愣,听到此处脸倏地一红,起身追问道:“你从何处知晓这些的?”


    “杨阁老同我说的。”


    她面上疑色更重了:“我家先生,怎会同你说这些?”


    陆清规放下茶杯,抬眸与她对视:“十岁时,杨阁老曾来叔父府中探望我,行动间从袖中掉落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被我拾到,那纸带着梅香,里头是一首诗,落款写着,寒英君。”


    第 52 章   解惑


    沐照寒心头震颤,他说的正是那首被先生评价徒有其表的诗。


    “我将诗还给杨阁老时,随口说了句喜欢,他便肉眼可见的开怀起来,说这是他的小弟子所作,两年前才开始识字,如今便能作诗了。”


    沐照寒想象不出陆清规所形容的先生,印象中他总是不苟言笑,自己拿给他批阅的文章,大多被他拿朱墨勾勾点点,挑出许多错处来,偶有好的,也只会让她戒骄戒躁,从未有过夸奖。


    为了维护陆忧的名声,也为了进出各城时能尽快通过排查,沐照寒她们扮作了侍女。


    绿绮和若妍跟陆忧同乘一辇,在旁伺候,陆清规则点名把沐照寒要了去。


    沐照寒领着紫虚朝陆清规的车辇走过去的时候,陆忧拉住她的水袖:“你若不愿意,我可以去和太傅说。”


    沐照寒道:“啊?我愿意。”


    陆忧被沐照寒噎了一下子,绿绮在旁安慰道:“公子莫动气,沐照寒没有别的意思。太傅大人甫一到陆府,便是沐照寒伺候,怕是已经习惯了。”


    沐照寒看一眼承桑绿绮,她在天庭清修五百年,久不见这般做作姿态,差点都要忘了。女子若对男子动了心,尤其是对不喜欢自己的男子动了心,脑子大概率会坏好一阵子。


    长秦后宫里那些嫔妃便是如此。


    沐照寒觉得她父王除了好看一无是处,文不成武不就,好色、贪杯、浅薄、恶俗。可就这么一个男的,却惹得这些美人为了他在漫长岁月里互相戕害。妃子们的真心以及拿性命作为筹码的争宠,成为了父王一生唯一可以拿出去炫耀的事。


    那些妃子,脑子刚开始不清楚的时候,就是承桑绿绮现下这副模样。


    沐照寒想,承桑绿绮,你的思想很危险。


    沐照寒认真看向陆忧:“公子,你动气了?”


    陆忧:“没有。”


    “那你和绿绮解释一下,免得绿绮伤心。”


    陆忧和绿绮:“”


    “就今晚吧。”沐照寒一向注重办事效率:“如果今晚入睡前,绿绮还是这般担心你,我会很心疼她。那我难免就会对公子产生怨恨,日后咱们在京城还要相处,最好不要让对方为难。”


    陆忧和绿绮:“”


    若妍在旁边也看愣了,这家到底谁是主子,哪怕沐照寒救过她,她也觉得沐照寒有点太分不清大小王了


    沐照寒走后,陆忧看了承桑绿绮一眼,眼神里有冰冷的责备。


    绿绮鼻根泛酸,咬住下唇。她九岁被陆忧买进陆府,至今已经十一年,在陆忧身边陪他长大,他也曾亲手教她琴棋书画。


    过去的年岁里,陆忧从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沐照寒你不过才来两个月,凭什么与我相争


    沐照寒对身后发生之事浑然不知,她走上陆清规的车辇,陆清规坐在正中,林载坐在一侧。


    沐照寒拉着紫虚在林载对面坐下来。


    车辇缓缓行驶,沐照寒拿出一个小盒子,里头是一块块的榛子牛乳糖。


    她递给林载一块,林载点头一笑,塞在嘴里,她又拿一块递给陆清规,陆清规看向她,迟迟没有接。


    “又不吃?”沐照寒疑惑。


    陆清规在陆府小住这些日子,沐照寒找人打听过他的起居。


    陆清规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即便在早午,他对饭食的要求也不高。陆府为了招待他,恨不能将全虹州的山珍海味都端到他厢房里,但陆清规每日只将菜品分一点出来,剩下的便赏给厢房里辛苦劳作的下人。


    作息更是规律,每日子时睡,睡前看书,辰时起,晨起练剑,日日如此。


    这样的日子固然称得上健康,但显然也是无趣,甚至是清苦的。


    沐照寒不明白,他已经是当朝太傅,手握至高的权利和无尽的财富,又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为何要过这样清心寡欲的生活。


    面对沐照寒的疑问,陆清规道:“不合规矩。”


    沐照寒点了点头,心想可能世道不同了,如今的世家大族时兴这种生活方式,过午不食之类的。沐照寒也不强求,刚想将牛乳糖收回来,陆清规却伸手抓住了她的腕子。


    沐照寒不解,看向陆清规,只见陆清规一本正经:“我的官阶远在林载之上,你当先问过我。”


    这是在责备沐照寒先给林载递糖了。


    林载当场翻了一个白眼。


    沐照寒挣脱开,将牛乳糖放到陆清规掌心里:“他比你好伺候。”


    林载又翻一个。


    陆清规这才将牛乳糖放到口中,原以为会有些腥腻,可没想到味道很好,他不由挑了挑眉。


    沐照寒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解释道:“紫虚在牛乳里加了桂花蜜,去了奶腥,又添了花香,蜂蜜本就比蔗浆清淡,吃起来也不会太过甜腻。”


    陆清规点头,看向紫虚:“确是巧思。”


    沐照寒也转头看向紫虚,笑容颇为骄傲欣慰。


    沐照寒转头的一霎,陆清规看到了她发髻上的铃兰花簪。


    这簪子材质像是银的,花叶涂了彩釉,只是不知是彩釉品相太差,还是簪子年岁太久,铃兰花朵之上已经有了许多褐色斑点,远远看上去,就像铁锈一般。


    陆清规注意到,这是沐照寒浑身上下唯一一件首饰,就连一旁的紫虚也带着一对珍珠耳珰,方才见了的承桑绿绮和若妍更是花枝招展。


    “看来你在陆府的差事办得很差。”陆清规问道:“陆忧竟连件像样的首饰都不赏你。”


    沐照寒反应过来,抬手摸一摸头顶的发簪。


    水袖随着她小臂抬起而滑落,白皙的半截胳膊落入陆清规的眼眸。


    如今虽是乱世,但年轻男女衣着比往昔历朝都要开放一些,半截胳膊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春色。


    可陆清规偏偏就被沐照寒肌肤的莹润所惑,心旌忍不住晃了晃,但不过一瞬,他便对自己的想法生出厌弃,也对沐照寒生出恼恨。


    沐照寒不知陆清规此刻的心思,只觉得他的眼神冷了三分。


    沐照寒未做他想,只解释簪子的事:“并非公子苛待,是我不喜欢其他首饰。”


    陆清规暗忖,不喜欢其他首饰,独独钟情这枚簪子?


    陆清规问:“你喜欢这簪子?”


    沐照寒回答:“倒也不是,只是故人相送,跟了我许多年。”


    “故人?”


    “嗯。”


    “男子?”“你听到没有啊?!”


    “听到了。”


    沐照寒虽然这样应着,但她料想,若妍她们的希望恐怕会落空。


    陆忧这次上京,是要入仕,作为朝廷新贵,他应当会让他的门客部曲入京安家,作为他在京城立足的倚仗。可家伎


    之前从未听说名士迁居会让伎子成群结队跟着去的,传出去有辱清名。


    而对于陆忧来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清名。


    即便陆忧愿意舍了脸面,陆清规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陆清规陆清规


    沐照寒脑海里又浮现那张俊逸非常却冷到极致的脸。


    她闭上眼睛,胸中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


    陆清规脾气太差了,心眼儿也小,这样下去很得罪人,也不利于他身心健康。以后的日子,她得好好调/教他。


    哎还得是她啊。


    这可把沐照寒问住了,那时的陆清规是宦官,不过她想,应该没有宦官会对自己的身份感到骄傲吧


    所以她答:“算是吧。”


    陆清规心头紧了紧:“情郎?”


    “不是。”沐照寒老实道:“仇人。”


    陆清规冷笑,发簪素来都是定情之物,仇人会送这个?而且她还将这簪子戴了许多年,一直戴到生了褐斑,她便是这般对待仇人之无物的?


    “仇人?”陆清规声音里都冒着寒气:“即便真是仇人,也是因爱生恨吧。”


    沐照寒想了想:“没有,就纯恨。”


    陆清规听了沐照寒这句话,心情非但没有和缓一些,反而更气闷了,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车辇安静下来。


    陆清规合上双眼闭目养神,林载捧着一本话本子消磨时间,沐照寒和紫虚则时不时透过帷幔,一边吃糖一边看着周围路过的景色。


    半个时辰后,车队出了城门,又走了一段时间,沐照寒发觉不对。


    都城在兰河入海口以北,车队应当往东北方向走,可此时的车辇分明是往东南方向。


    “我们不是要去都城吗?”沐照寒径直问道。


    林载看向沐照寒,惊讶于她这么快就能发现道路不对。


    陆清规却没有睁眼:“先去蓉州锦城。”


    “蓉州?”沐照寒蹙眉。


    蓉州是虹州的邻州,地处虹州东南,不同于虹州地势高峻,蓉州多山地,林木葳蕤,气候湿润,以自然风光秀丽著称。


    但以沐照寒对陆清规的了解,他应当不是去赏景的。


    “我们去蓉州做什么?”沐照寒又问。


    陆清规淡淡道:“杀人。”


    “杀谁?”


    陆清规终于睁开了眼:“你不觉得自己聒噪吗?”


    沐照寒不以为然:“我们是同伴,你要做什么,我自然应当事先了解。”


    陆清规和林载都被“同伴”这个词逗笑了。


    陆清规忍不住提醒她:“沐照寒,认清自己的位置,你只是一个下人。”


    沐照寒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她活了五百多年从未有过的耐心:“下人和同伴,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我问你,你要做的事,暗中护卫你的那些人知不知道?”


    姜禹见她不走也不说话,又问道:“还有何事?”


    她抿了抿嘴,回忆着陆清规同她说的话,静默半晌后,小心翼翼的询问道:“我家先生,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姜禹动作一滞,旋即将手中的谷子尽数扔入缸中,重重呼了口气:“他能是什么人,死人呗!”


    第 53 章   杨鸿生


    沐照寒看着缸中被惊得四下逃窜的鲤鱼,垂眸沉默片刻,又问道:“晚辈是说,先生活着时,是怎么样的人?”


    “你跟在他身边十年,还用得着问我吗?”姜禹快步走到石桌旁,拿起凉透的茶水灌了一口,“老古板,死犟种,心里头没一点数,天天琢磨着靠自己弄出个太平盛世来,觉得自己能斗倒那些世家大族,最后死都不知道死哪了的蠢货。”


    沐照寒走到他身旁,从茶壶中倒出些温热的茶水,双手递到他面前:“先生与您相处时,可曾提过我?”


    姜禹叹了口气,接过茶杯坐下:“他知道我那时瞧不上你,很少在我面前说你的事儿。”


    话刚出口,便见沐照寒的眸光迅速黯淡下去。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姜禹放下茶杯,咳嗽两声:“杨鸿生就那死样子,你大师兄赵渊渟打小儿就跟着他,几十年了,我也没听他说过他几句好话,还有那贺蕴,脾性秉性好,读书也好,连天工术都颇有造诣,杨鸿生依旧能挑出他千百个毛病来。”


    沐照寒诧异道:“先生他,连三师兄都没夸过吗?”


    姜禹抬手示意她坐下,问道:“你可知道杨鸿生的家世?”


    她颔首:“长平杨家,是个绵延了数百年的家族。”


    沐照寒不知道陆清规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将她的眼睛练成法器,她也在看着陆清规的眼睛。不同的是,她没有看他的寒仁,而是在看他眼尾的小痣。


    奇怪,那时候的陆清规,脸上是没有痣的。


    沐照寒专注看某样事物的时候,双寒会格外深邃,似有暗波流转,这种深邃落在陆清规眼里,已经近乎一种别样的勾引。


    不知为何,他明明在心里已经对这妓子起了凌虐的杀意,然则面对她的凝视,他首先生出的竟是怯意。


    他不由转了转头,沐照寒的指腹随即在他脸上划了一道,玉露膏因此滴落在陆清规的衣襟上。


    “啧!”沐照寒出声:“别乱动!”


    陆清规额角的青筋抖了抖,这伎子,她是啧我了吗?她怎么敢?!


    一波震惊还未平息,陆清规便听沐照寒开了口。


    “陆清规,你眼尾这颗痣,是什么时候有的?”


    沐照寒的眼神还在陆清规的泪痣上流连,可下一瞬,陆清规便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腕,沐照寒这才移了半寸目光,到了陆清规的眼眸里,他似乎生气了。


    陆清规本就因她看他的眼神而心绪难平,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她,惹得他心中无限焦躁。


    陆清规生平遭遇过许多险境,可在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危险,这还是头一次。


    于是他不再克制,对沐照寒发出诘问:“放肆!谁准你直呼我名讳?!谁派你来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沐照寒对陆清规的突然发难有些意外,因为他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那时候她和他斗得你死我活,可见了面,也能装出三分笑意。


    “很放肆吗?”沐照寒真诚问道。


    她确实不太知道陆清规对“放肆”的定义在哪,毕竟她以前都叫他陆狗。


    “你”陆清规觉得自己重拳出击却打在了棉花上:“你当真不怕死吗?”


    沐照寒摇头:“众生畏死,并不是畏惧死亡本身,而是畏惧死后的未知。他们不知道死往何去,自然惶恐。”


    陆清规讥讽:“那你知道?”


    “知道。”


    陆清规的手松开来,沐照寒又开始给陆清规上药,这次玉露膏涂在了铃兰花簪戳伤的他的颈子上。


    人的颈子涉及命脉,柔润清凉的触感来到这里,陆清规难免颤了颤。


    不过这次他没有躲,他知道给这处地方上药,是沐照寒对他的愧疚,她在真心地伺候他。呵还算她有点良心。


    陆清规心里舒坦一些:“那你说说,你死往何去?”


    “我位列仙班,成了仙女。”沐照寒答道。


    “呵”


    陆清规是真笑了,他脑子里陡然涌现另一种猜测,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沐照寒她不是别有目的,她单纯就是脑子有病。


    “你倒挺会给自己安排,你算哪门子仙女?”


    沐照寒回答:“天庭部门太多,分得太细,我们这些仙女职责也很琐碎,跟你一时说不清楚。简而言之,你可以将我理解为天地间掌管酒水的神。”


    听到这里,陆清规已经确定,这小丫头是满嘴跑马车寻他开心了,她是天地间掌管酒水的神,所以才让他起了这一身疹子是吗?


    或许是汤药和玉露膏起了效,陆清规周身的痛痒消减很多,他此时面对沐照寒的胡说八道竟也没有多么生气了。


    “陆清规,脱衣服。”


    沐照寒蓦地来了这么一句,陆清规的面色又冷下来。


    沐照寒歪了歪头:“不是要给后背涂药?”


    陆清规没有动作。


    沐照寒:“你莫不是怕我从背后捅你刀子?你放心,我轻易不玩阴的。”


    陆清规真的累了,他根本不明白沐照寒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如此的难以交流。


    说她愚蠢,可他的每个眼神每种脸色,她都能理解当中含义。


    但若说她聪明,她给出的解释,又全是些疯言疯语。


    陆清规叹了口气,背过身,将长衫褪下,露出精壮的脊背。


    沐照寒望过去,不由一滞。


    陆清规的背上,除却已经蔓延成片的淡红色疹子,还有许多刀剑伤疤。


    沐照寒迟迟没有动作,陆清规冷哼一声:“怕了?”


    沐照寒在陆清规看不见的他的背后,轻轻摇了摇头:“我就是觉得,自己是否有些残忍了。”


    陆清规以为她在说那些酒疹:“不是你残忍,是我大度,愿意放过你。”


    沐照寒笑了笑,将药膏涂在他的背上:“是吗?那我谢谢你。”


    林载回来时,见到的便是沐照寒坐在床上,陆清规在穿衣服。


    他震惊了,他惶恐了:“你们我”


    沐照寒完全不理会林载,起身对陆清规道:“陆清规,我想跟着你。”


    林载倒抽一口凉气。


    陆清规还是一脸冷淡:“你要做我的女人?你可知道动了这种心思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


    沐照寒蹙眉,做他的女人这话好像不太对,但放在当下的环境中,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她如今是贱籍,自然需要依附高门之人,若是跟着他,确实就是他的人了,她又是个女的


    所以做他的女人,倒也说得通。


    “你就说行不行。”沐照寒道:“其他我自有安排。”


    林载战术后仰,陆清规却已经有些习惯了沐照寒的说话方式:“呵,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一个伎子?还是别人家的家伎?”


    沐照寒没有说话,只安静地望着陆清规,似乎很是笃定,他一定会答应。


    许久,陆清规松口:“看你有没有本事,说服陆家。”


    沐照寒点头,补充道:“还有。我得带上我妹妹。”


    林载面色凝重,她敢勾引陆清规已经十分令人咋舌,如今居然提出姐妹共事一夫。


    陆清规:“随你。”


    林载看向陆清规,满眼都是“你疯了?”


    沐照寒点了点头:“好,我去找陆忧谈一谈。”


    林载觉得自己脑子已经不转了。


    沐照寒,一个家伎,说白了就是陆家的女奴,她要做陆清规的女人,她还要和她妹一起做陆清规的女人,她还要去找陆忧谈一谈,让陆忧同意她做陆清规的女人。


    她不只是视死如归,她简直就是不想多活一点


    沐照寒越过林载,陆清规却叫住了她。


    “沐照寒。”


    沐照寒回头。


    “不要让我抓到你的狐狸尾巴。”陆清规目光如狼:“否则,我杀了你。”


    沐照寒看着陆清规,有些恍惚起来。


    她记得那时候,她刚及笄,陆清规就成为了殿前枢密使。


    他是宦官,初入朝堂就坐在了这么高的位置上,哪里能不小心。起初几年他对朝中众人笑脸相迎,宴饮往来事事周到,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八面玲珑。


    某日在后宫甬道,沐照寒和他迎面相逢,沐照寒对他说:“不要让我抓到你的狐狸尾巴,否则我杀了你。”


    陆清规当时的回答是:“公主不妨试试看。”


    回忆至此,沐照寒看向陆清规,笑了笑:“太傅大人不妨试试看。”


    见沐照寒走了,林载想起他刚进来时那一幕,走近陆清规:“你幸了她了?”


    陆清规拧眉看他。


    林载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周怀淑太后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人手布置好了?”陆清规转移话题。


    林载从善如流:“嗯。但是布置归布置,这案子压了这么多年,里头的势力盘根错节,怕是不好办。你当真要动周家了?”


    陆清规眸子里染上无尽苍冷寒意:“周家当年做下那些事,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沐照寒轻笑了一声,说道:“许是他自己并不愿放弃大岳,我的出现,不过是给了他一个重回朝堂的由头。”


    姜禹问道:“你不好奇,为何杨鸿生姓杨,你本家也不姓沐,他却给你取这个名字?”


    沐照寒道:“我问过先生,他说因着沐姓好听。”


    “你听他胡扯,你姓沐,是因着他那去世的二弟子,叫沐黎川,他当年若未遇到你,早死了,他救了你,你又何尝不是救了他呢,你帮他续了十年的命,你不欠他的。”


    姜禹将血玉簪子放在她面前,“他那晚便知错了,如今虽迟了些,但我也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你不必觉得自己亏欠他,也不要再怨他,他已走了,若还将你的余生都困住,他也难瞑目的。”


    沐照寒沉默的看着那簪子,良久后才伸手将簪子放入盒中:“晚辈年少时不懂事,对您多有不敬,如今您不计前嫌,反倒……”


    “行了行了,我肚量再小,也不至于记你十几岁时候的仇,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快拿着你那破簪子滚蛋吧。”姜禹扭过头去,不耐烦的挥手赶人。


    沐照寒起身,对着他恭敬的拜了拜,转身出了屋子。


    听到背后传来关门声,姜禹方才坐正了身子,低骂了句:“死都死了,还给我留下个麻烦精。”


    话毕,却倏地落下泪来。


    第 54 章   胡老爷


    陆清规追着沐照寒到小院外时,正瞧见她同姜禹进了屋,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来,心中不安,思虑一番后,决定抛下脸面去偷听一下,谁知脚刚踩上台阶,门便开了。


    他慌忙转身,佯装喂鱼。


    沐照寒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不说话。


    他心虚的清咳了两声。


    沐照寒靠在水缸旁,歪头盯着他的脸,忽的轻笑道:“多谢。”


    血腥气逐渐在宴厅里散开,姑娘们害怕极了,牙齿都在打颤,站得近了,就能听到“咯咯”的响声。


    陆憧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的三角眼又朝姑娘们看过来,姑娘们因此抖得更厉害,眼泪也簌簌掉下来。


    她们的恐惧没有换来陆憧的怜悯,反倒让他产生了变/态的快意。他邪笑着,又抬起手指向一个姑娘:“来,你来,来给太傅大人敬酒。”


    这次被指的姑娘叫莲儿,她惨白着一张脸,泪流满面,咬着下唇,不断地摇头。


    陆憧则抬起长剑,用舌头舔了舔小鸾留在剑上的残血:“怎么,你不愿意?”


    陆憧这副嗜血的模样吓坏了莲儿,她又看一眼神色泰然的陆清规,仅剩的理智很快做出了选择,信陆憧还不如求陆清规。


    莲儿当即跑到陆清规跟前,跪下来拽住他的衣摆:“太傅大人,奴婢敬您一杯酒,求您求您了”


    陆清规眸色晦暗,神情却依旧悠然,只敲打着膝盖的食指昭示着他在思考权衡。


    陆憧却等不及想要继续这场屠戮的游戏,他邪笑着:“太傅大人还不愿饮酒吗?没关系,漂亮姑娘啊,有的是。”


    莲儿知道自己怕是命不久矣,疯狂给陆清规磕着头:“大人!大人!求您喝了吧!求您怜惜奴婢啊大人!”


    陆清规神色不变,可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微动,似乎有了起势,然而下一刹,长剑便自上而下穿透了莲儿的背部,莲儿口吐鲜血,跪匐着死去。


    “兄长这是做什么!”陆忧厉声道。


    陆清规却看得明白,陆珏父子,这是在跟自己示威。


    如今陛下年幼,陆清规辅政,总领国事。世家却并不服他,不只不服,而且瞧不起他。


    他们认为陆清规是靠着进献美女丹药讨好先帝,才在灭族之祸后苟活下来,又跟太后不清不楚,不知用了多少腌臜下流的献媚手段,才得了太傅之位。


    这样贪生怕死、背弃家族、又倚仗女子的小人,忝居高位,实在天理难容。而且陆家三族被灭,已经没有人了,他陆清规茕茕孑立,无势可依,有什么动不得杀不得。


    于是世家之人渐如贪狼,盯着陆清规手中的权利,想要取而代之。放眼大盈境内所有高门大族,唯有之前同陆家有些交情的林氏愿意站在陆清规这边。


    凡此种种,陆清规若想固权,游说世家与之联合,是必经之路。


    而同样经历过先帝问罪而避世远走的陆家,自然成为了陆清规的首选,更何况,陆家还出了一个闻名列国的兰河公子。


    陆清规料到陆珏有野心,应当会跟他谈些条件,但却没想到,他不只想跟他谈条件。


    陆珏今日这出戏,目的就是让陆清规知道,陆家再怎么式微,也不是他陆清规予取予求的。陆家若倒向陆清规,也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想合作可以,好处得给够,而且日后行事,要看他这陆家家主的脸色。


    这并不是多么高明的手段,也不是多么深奥的心机,无非就是“丑化说在前头”罢了。


    但偏偏陆珏的丑话说得太丑,已经是一种威胁。


    陆清规本因方才那伎子的哭求有些心软,但看到陆珏父子的做派之后,心肠便彻底硬下来。


    他此刻坐得极安稳,嘴角甚至噙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陆珏看陆清规这幅模样,讶然之外,不由怒从中来,他对陆憧使了眼色。


    陆憧笑着看向若妍,声音都柔软了许多:“若妍啊,你来,你这样好看,太傅大人定会喜欢你。”


    陆憧都想好了,待会儿陆清规若还是拒绝,陆珏就大发慈悲放若妍一马,换个伎子杀杀,等事后再对若妍坦露心迹,将她收入房中,生死一遭下来,她哪有不从的。


    若妍哪里知道陆憧的心思,她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指甲在掌中恨不得掐出血来。


    她木然地往前挪了一步,双腿就像灌了铅水一般,喉头不自主地发出泣声。


    陆憧听了,面露心疼:“若妍别怕,来,过来。”


    若妍听了这句,抽泣地更加厉害。


    就在她走了几步之后,一只手蓦地从她身后伸过来,拉住了她的小臂。


    若妍回头,是沐照寒。


    沐照寒从容道:“我来。”


    “沐照寒!”陆忧忍不住低呵一声。


    陆清规也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送死”的女子。只看一眼,他便拧了眉。


    她十七八岁年纪,容貌在这些伎子中并不出色,可是她的眼睛好熟悉。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见过不止一次。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他胸中,竟泛起一些苦涩


    陆憧觉得很有趣:“真是奇怪,竟还有人抢着送死的。好,你来就你来。好若妍,你再等一等。”


    沐照寒没有惧色,也没有下跪,她径直走到陆清规跟前,用眼神示意酒盏:“大人,请满饮此杯。”


    沐照寒这敬酒没有规矩,更没有诚意,众人都以为陆清规会发怒并且拒绝,可陆清规只直直地看着她。


    沐照寒余光瞥见陆憧又要举剑,电光石火间,她飞快侧身,步到陆清规身侧,于此同时抬手摘下她发髻上的铃兰花簪,弹指一霎,簪子的尖头便抵在了陆清规的脖颈之上。


    沐照寒的动作太快,众人都震惊不已,就连陆珏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陆清规却岿然不动,沐照寒也满面从容。


    “大人,请饮酒。”沐照寒俯视着陆清规。


    因她这番行事,陆清规对她的好奇与困惑全然散去,只剩杀意。


    “陆家的伎子,竟有这样的身手。”陆清规冷笑:“这位姑娘,你是真的不怕死吗?”


    沐照寒坦然一笑:“大人看见了,您不喝酒,我必死无疑,您若喝了,我或能有一线生机。这境况,我没得选。”


    陆清规抬眸,看向沐照寒:“你叫什么名字?”


    “沐照寒。”


    “寒?”


    “眼睛。”沐照寒道。


    说着,陆清规的脖子上,发簪与皮肤的接触处,已经渗出一个小小的血珠。


    “本官方才已然说了,若是饮酒,周身会起红疹”


    “死不了。难受几天而已。”沐照寒笃定道。


    强迫陆清规饮酒这事,沐照寒在长秦王宫已然做过许多次,确实死不了,她当时颇感遗憾。


    沐照寒说得太过理所当然,陆清规不禁笑了:“你的意思是,本官堂堂太傅,要用身子数日不爽,换你一个伎子的性命?”


    “我虽觉得太傅和伎子的性命没有太大区别,但大人若实在觉得不值,不妨想想,您换的可不是我的性命,而是您自己的。”


    说罢,沐照寒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簪子几乎就要突破陆清规皮肤的防御。


    对峙良久,陆清规终是举起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敬酒终是成了,沐照寒将簪子戴回发髻上,姑娘们惧意尚在,若妍双手捧着心口,有些感激地望向沐照寒。


    可陆憧脸上却有了怒意,他原本想用这招“你同别的女人不一样”来收服若妍,被沐照寒这么一搅和,白白让他错过了美人。


    陆憧本就好色,如今醉意又上了头,今日都杀了两个伎子了,何妨再杀一个,打定主意,他提剑朝沐照寒砍去。


    沐照寒感受到剑风,猝然回头,却来不及防备,正当长剑直击命门时,一只手在她背后拉了她一把,只见陆清规起身,将沐照寒护在身后,食指中指扼住陆憧的剑,稍加用力,长剑便碎做几段。


    沐照寒劫后余生,刚想松一口气,可下一刻发生的事,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也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陆清规擒住陆憧,将他原本执剑的手狠狠按在了几案上。


    陆憧吃痛,呲牙咧嘴。


    陆珏不知道陆清规意欲何为,只觉焦躁:“大人这是做什么?!”


    陆清规袖中匕首滑至他的掌中,他眸底闪过寒光:“我陆清规生平,最恨受人威胁。”


    话音刚落,匕首便直直插入陆憧的腕子,将他的手狠狠钉在了桌案上。


    “呃啊啊啊!”陆憧剧痛嘶吼。


    “陆清规!”陆珏怒道。


    “陆珏。”陆清规气定神闲,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碰过陆憧的双手:“我乃当朝太傅,陛下也好,宰相也罢,都要给我几分薄面,你区区一介江湖客卿,谁借你的熊肝凤胆,在我面前这般放肆?!”


    “你”陆珏额头有汗,但心中怒意未消:“你别忘了,是你有求于”


    “大盈有的世家,我找你陆氏,不过是因为付出的代价最低罢了。此次不成,无非就是再多花些精力与钱财,同其他世家谈判,他们可比你聪明多了。陆珏,你唯一的筹码,是你的廉价,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陆珏没有想到,陆清规这般难缠。


    “我废令郎一只手,方才的闹剧,我当没有发生过。不过陆珏,我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再有下次,断的可就不是手了。”陆清规的脸颊已经起了零星红疹:“我饮了酒,身子不适,敢问陆家主,厢房备好了吗?”


    陆珏气得双腮肉抖,陆憧疼得嗷嗷痛哭,唯有陆忧还算沉静,半晌,他出声道:“厢房在庭院东南,来人带路,请郎中,好生照顾太傅大人。”


    几个小厮点头称是,陆清规却微微回首,睨向他身后的女子:“沐”


    “寒。”沐照寒应道。


    “你过来伺候。”


    陆忧见状,刚想说“怕是不妥”。


    可沐照寒更快一步:“噢。行。”


    陆清规离开宴厅,沐照寒亦步亦趋,林载悠悠然跟在他们身后,经过陆憧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啧,你说你闲着没事惹他干嘛?”


    胡荣听她问起此事,一脸尴尬的看向陆清规,半晌才难为情道:“我,我只有三个儿子,根本没什么女儿,我是自己瞧上他了,但用不好在大街上叫人知道我好这口儿。”


    陆清规正为着离沐照寒近些,小心翼翼的挪着屁股,小拇指刚要碰到她的衣角,便听到了这番话,身子一僵,转头看向胡荣。


    胡荣直勾勾的盯着他,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贵人日后若是腻了,愿意出手,我定给您个好价钱。”


    陆清规腾的起身,沐照寒慌忙拉着他的手将他按回座位上,轻拍着他的胸口耳语道:“侯爷息怒,您千金之躯同他计较岂不脏了您的手,我来,我来。”


    胡荣已听赵典吏说了二人的关系,语重心长道:“贵人也太纵着他些了,充其量不过是个漂亮些的玩意儿,您……”


    话未说完,沐照寒的剑尖便已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她脸上依旧带着笑,声音却冷得吓人:“胡老爷,我们聊些别的吧。”


    第 55 章   马脚


    胡荣的冷汗登时打湿了后背,哆哆嗦嗦道:“是,是,都听贵人的。”


    陆清规斜了他一眼,恶心的别过脸去。


    沐照寒收了剑,问道:“胡老爷既好男风,为何还要买那么多姑娘做小妾呢?”


    “肯定还是女人好啊,男人要顶顶漂亮的我才瞧得上。”胡荣说着,忍不住看了眼陆清规。


    沐照寒将剑重重置于桌上,惊得他忙收回了目光,可没一会儿,又偷瞄起沐照寒来。


    沐照寒第一次见到陆清规,是在大盛王朝新帝三年。


    彼时与南疆历时五年的战火终于熄灭在了这个寒冷的冬天,又逢裴太后寿辰将至,帝诏大赦天下,天降飞雪,绵延三日而不绝,百姓皆称之吉兆。


    即便是寒冷的飞雪大有不休之态,也无法浇灭大盛王朝的百姓对于胜利的热情,沐照寒则不然,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行走在幽深无垠的山林间,早已是强弩之末,连呼吸间吐出的白气都少了两分温热。


    甚至,不待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被饥寒与倦意齐齐吞噬,一跤便摔在了冰天雪地之间,人事不醒,只是朦朦胧胧地想到,沐照寒,你要死了。


    她并不知道有人提着灯正踩过窸窸窣窣的枯枝,将她从大雪之中抱起,脊背挺直,缓缓而行,却是依稀间仍能感觉到一些温柔,连带着陷入的无边黑暗都带上了两分轻软。


    那里头有光,还有凤尾琵琶轻声弹拨的过往。


    却忽然如裂帛声起,沐府满门十九条性命自那过往中拼死挤来,梦中有人陡然扭曲了面容,厉声喝道,“阿寒!醒来!”


    阿寒!醒来!


    她霎时间骇然而醒,慌乱地摸过冰冷的地面,仍能感觉到那凄厉的声音嘶吼逼近,令人胆寒。


    “别怕,”陌生的嗓音在她耳旁响起,带着一些浅淡的安抚,“是风声。”


    竟已是身处在山洞之中。


    沐照寒转过头,便一眼瞧见了那个男人,穿着一身样式朴拙的玄衣,正随手捡着几根枯枝添进渐弱的火堆之中。火光模糊了他的面容,见她看过来,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陆清规,”见她面色惑然,男人耐心地重复道,“我叫陆清规。”


    “沐照寒。”


    陆清规点了点头,递过一个酒囊,“喝口酒,暖身。”


    “多谢,”沐照寒双手捧过酒囊,浅浅饮了两口,便有一股暖意从喉头滚入四肢百骸,不由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连倦意都清减了两分。


    她原本想告诉面前这个人,山下有许多官兵,她是一个逃犯。然而山野本就少有人迹,更何况漫山大雪,若说陆清规只是与她巧遇,她却是不信的。


    便生了些犹豫,却还是问道,“你知道我是逃犯,却还要救我。”


    男人伸手取过她手中的酒囊,一样饮了一口,方才笑了笑,淡声道,“逃犯又如何,我想要的人,天下不可阻。”


    他取酒时离得她很近,能瞧见袖口金线织就的暗纹光泽涌动,晃过他的面容,如玉映雪,如春融寒,令她不由想到从前陵州雅集,曾见过璧玉之辉。


    “沐照寒。”陆清规站起身,拂袖间有风势平地而生。


    她抬起头,静静地瞧着他。


    “新帝三年秋,陵州太守沐为清贪墨赈灾白银十万两,致死陵州百姓一万三千人,证据确凿,于三日前判满门抄斩,阖府主仆十九人无一幸免。”


    沐照寒抿了抿唇,便听得他又道,“沐大人乃先帝崇武九年探花,为官十八载,官声清廉,颇得民心,听闻曾有乞儿不顾残疾病弱,从城北辗转至城南沐府门前一拜,只为一贺沐大人寿辰。”


    她垂眼道,“那乞儿名唤三春,身有腿疾,自陵州城北至城南一路十余里,仍执意到门前一拜,沐大人感念其执着,将他留在府上做了小厮,一门十九人,也有这乞儿的一条性命”


    话到此处,眼底已有泪光,她眨了眨眼,竭力稳声道,“他们都已经死了。”


    陆清规平静地望着面前的人,淡淡道,“跟我走吧。”


    他的嗓音低沉,却如同带着蛊惑,“我带你到天子面前,亲口讲一讲这个乞儿的故事,如何?”


    沐照寒仔细地瞧着眼前这个男人沉静的面容,缓缓点头,“好。”


    陆清规唇角便含了两分笑意,“你不怕我诓你?”


    仿佛是突然之间蓄满了力量,沐照寒瞧着那人用金线滚了一圈如意纹的襟口,面色是同样的平静,


    “陆乃国姓。”


    陆清规的眼中一瞬间泛起了亮色,以至于很久以后,沐照寒再想起今时今日的相遇,都无法忘记这样一双眼睛,仿佛是黑夜中倏而亮起的一抹烛火,在无尽的前路中照进了些许方向。


    陆清规本是轻装简行,只带了护卫几人,一早便将山下的官兵清理了干净,领头的人叫晏十一,是他的心腹,道大雪封山,已经清理出一条道路,可以返回玉州城。


    马儿留在了山下,须得先下山。陆清规转过头,缓和了语调问道,“山路难行,你可能坚持。”


    沐照寒点点头,站起身勉力走了两步,坚持道,“可以。”


    他瞧她瘦弱,便自手边递过一盏小小的灯笼,笑道,“替我掌灯罢。”


    她迟疑地接过,下一秒便腾空而起,被他横抱在了怀中,陆清规向护卫几人吩咐道,“走罢。”


    晏十一等人低头跪道,“是。”


    雪夜山路难行,陆清规却走得很稳,她伏在他怀中,小心地提着那盏灯,微微照亮了两人前行的道路。


    玉州城与陵州靠的很近,陆清规骑马带着沐照寒一路往玉州,见她眉眼间有疲态,便放慢了一些速度,晏十一等人也一道跟在他们的身后。


    天光亮起时,一行几人便到了城门口,连日来的疲惫早已透支了沐照寒的气力,抵挡不住愈发深重的困意,不知何时在陆清规的怀中昏睡了过去。


    早已有一队人马在城门口相迎,陆清规抬了抬手,制止了手下的恭迎,只吩咐他们各自回去安置歇息,明日一早便启程。


    他低下头,见怀中之人睡的很沉,神色已渐渐安宁,只余下睫毛垂下的翳影投在她的面上,显得脆弱又怜悯。


    他想了想,便也未曾叫醒她,缓缓驰马,一路进了府邸。


    大约是过了午时,沐照寒才堪堪转醒,倒是叫眼前雕画屏风,温香燃室的模样吓了一跳。


    似是听见了她的动静,便有婢女进来伺候,净面洗手,又摆了膳食若干,想来是照顾她连日饥寒,身体虚弱,俱是些清淡的口味,瞧着却是精巧。


    婢女名叫玉拂,又道府内有汤池,主人吩咐了准备热浴,待用过膳后,便可前去。


    沐照寒一时间有些怔楞,问道,“是陆清规?”


    玉拂恭顺地低下头去,“正是宣王殿下。”


    原来是先帝皇三子。


    见她没有别的吩咐,玉拂便不再多话,行过礼,便退了下去。


    其实沐照寒并不算太有胃口,即便这些粥点看起来十分精致可口,依然令她觉得有些反胃和难受,更何况一身风尘仆仆,令人更感不适。


    玉拂一直候在门外,听闻沐照寒要沐浴,便在前头引路。宣王府并不算很大,却造的格局精巧,怪石尤多,与林立的花木成呼应之势,似是暗合了兵家阵法。


    玉拂话并不多,只是时常出声提点方向,沐照寒心道宣王府格局森严,府中下人亦沉静少言,想来是随了主人。


    汤池是在王府东面单独辟出的一方小院,竟是一池天然的温泉,即便在这样寒冷的冬天,依然舒张着令人向往的温暖。


    沐照寒将整个人都浸在了水中,显得她原本便柔和的样貌愈发温和了一些,颈间系着一块小玉,色泽温润,并不曾雕刻出什么形状,同她的人一样浅淡。


    “阮将军留步!”院外忽地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应是玉拂的声音,仿佛是在劝阻什么来客。


    沐照寒匆忙起身,不待仔细擦干头发,便胡乱披了两件衣裳,也不知道外头来的是谁,竟是来势汹汹,人影未至,便已有凌厉的剑气迎面而来,直贴着她的耳边,断了一缕湿发。


    也不等人定下心魂,便听得一声冷哼,竟是个女子的声音,沐照寒抬眼望去,来人一身利落,将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英姿勃发,飒爽异常。


    “阮将军,沐姑娘是殿下的客人,殿下曾吩咐玉拂好生照顾沐姑娘。”


    玉拂将沐照寒挡在身后,恭敬地向来人行了一礼。


    “就凭她!”阮红灵怒容磅礴,长剑直指,“带着你的客人从我的地方滚出去!”


    玉拂的面色有些为难,沐照寒对她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要紧,还请玉拂姑娘带我回去。”


    又向阮红灵致意道,“叨扰了。”


    那面色平静的模样倒是惹得阮红灵多瞧了她一眼,怒气还未减,先添两分轻蔑,“站住!”


    沐照寒停下脚步,便听得身后一声剑鸣,下意识地往一旁让了让,却不料汤池边缘地滑,险险将要摔入池中,恰有一双手从背后揽过,轻轻一带,便将沐照寒整个人圈进怀中,惊魂未定之下,便瞧见了陆清规线条流畅的下颌。


    “玉拂,天气寒冷,为沐姑娘寻件披风过来。”沐照寒的长发尤未干透,在他手中留下了些许水迹,陆清规瞧了沐照寒一眼,见她神色游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下,”阮红灵收起长剑,容色收敛了许多,只依稀还残余些许怒气。


    “红灵,”陆清规淡淡点了点头,竟似有两分歉意,“今日是我考虑不周。”


    阮红灵不语,陆清规便不言,也不待玉拂取了披风回来,索性解下了自己的氅衣,将沐照寒整个人都裹了起来,拦腰抱起,便往外走去。


    沐照寒方才反应过来,既不敢看,也不敢动,被圈在男人怀中半晌才讷讷地开口,“陆清规。”


    陆清规脚步未停,只淡淡回应道,“嗯?”


    “你”沐照寒攥着身上的氅衣,半天方才说出一句,“你不冷么?”


    “不冷。”


    陆清规语气淡淡,眼底却忽地染上一抹笑意。


    她震惊的睁大了眼睛,不知他忽的发什么疯,但知晓此刻不宜出声,遂乖乖的不再动弹。


    管家没瞧见人影,以为是什么野猫野鸟,眼见一刻钟的时限快要到了,收回目光命人将麻袋尽数粗暴的塞入车中,赶着马匆匆往后门去了。


    陆清规松了口气,在沐照寒要吃人的目光中讪讪放了手。


    她无暇同他计较方才之事,抱着木箱利落站起,冷冷说了句:“跟着他们。”


    陆清规忙随她起身,可方才那一下被硌得不轻,他刚迈了一步,便觉钻心的疼,下意识的伸手想捂,但那位置尴尬,抬眸又见沐照寒正回头看着自己,忙将手背了过去。


    “怎么了?”沐照寒见他面色十分难看,蹙眉问道。


    他着实难以启齿,犹豫片刻一咬牙,抬步走到她身边,强装镇定道:“无妨,我们快追吧。”


    第 56 章   密道


    沐照寒见马车已出了宅子,来不及细究,忙追了上去。


    陆清规跟在她身后经过几处房顶,每次跃起落下都觉是场酷刑。


    马车走了许久,终于在城郊的一处小巷停了下来。


    沐照寒跃至一旁的巨树上,对着陆清规招了手。


    他绝望的长叹一声,咬紧后槽牙跳了上去。


    沐照寒此刻站在云端,俯瞰人间。


    长秦的百姓正在朝挂在城门口的她的尸体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她合理怀疑,如果不是挂得足够高,她的尸体会被鞭笞砍剁泼粪水也未可知。


    三天前,身为长秦公主的她在城墙上刎颈而死,以身殉国。


    而她的父王和王兄,打开了宫城大门,跪迎了敌军将领。人间四月芳菲盛,桃花满园,姑娘们在院子里弹琴唱歌跳舞,足足闹腾了两个时辰,终于回了妆房。


    “哎,你们听说了吗?下午有位大人物要来。”姑娘里有个穿着樱粉色衣裙的姑娘同大伙儿闲话,脸上掩饰不住兴奋。


    “谁啊谁啊?若妍姐姐快说。”年纪小的几个围上来。


    樱粉衣裙原叫若妍,她抬了抬下巴,朗声说出答案:“是太傅大人!”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众人炸开了锅:“太傅大人远在京城,怎么会来咱们小小虹州?”


    “我亲耳听到老爷同两位少爷说的,这还能有假?!”樱粉衣裙笃定道。


    “真的吗若妍姐姐?我们真的要见到太傅大人了?!听说太傅大人是咱们盈国第一美男子,比二少爷还要英俊,我若是能瞧他一眼,死也无憾了。”小丫头们叽叽喳喳。


    “休得吵闹。”一个年长而美丽的女子打断了他们,她也穿了同姑娘们一样形制的衣服,但看姑娘们的噤声,便可知她在这些人里有些威信。


    方才还撺掇大家凑热闹的若妍走过来挽住女子的胳膊:“好了绿绮,别那么严肃嘛。大家也是因为要见到美男子了,高兴而已。”


    承桑绿绮还是冷着一张脸。那一天很漫长,长秦王宫富贵恢弘,据说是开国之初两万匠人历时十四年建成。


    可原来,这样浩大的宫城化作断壁残垣,也不过只需要一天时间。


    那天的月亮很圆,星辉漫天。


    然则这样好的天色,装点的却是长秦的亡国之日。


    知道无力回天后,沐照寒站上了城墙。殉国,是公主最后的尊严。


    她挥剑自刎,血溅七尺。


    那疼痛刻骨铭心,可疼痛过后,是漫长的恍惚朦胧,沐照寒觉得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散去,身子也越来越轻。


    当她从城墙坠落之时,她分明看见陆清规朝她伸过来一只手,他的眼睛那么红,而且似乎有泪。


    陆清规,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拉住她?又为什么流泪?


    她和他明明是刻骨相恨的仇人。


    所以为什么


    她靠着那横颈一剑,位列仙班。在天庭兢兢业业五百年,拿到神君之位成为了她的阶段性重大目标。


    可太白金星总说她心有挂碍,修不得正果,说她离做神君总差三分通透。


    沐照寒打小就争强好胜,十分不服气:“我差在哪里,我这么勤奋,每日天不亮我就去南天门打八段锦,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丰富精神,滋养内丹,放眼天庭,就连那个鸡”


    “咳咳”


    “就连那个司晨仙君都没我起得早。凭什么我成不了神君?!”


    太白金星摸一把他的长胡子:“神仙之道,首修忘情。丫头,你忘了吗?”


    “我”


    沐照寒刚要呛声,却被太白金星打断:“你此时脑袋里,难道空无一人?”


    沐照寒猛地怔住,忘情二字一出,她便不由自主想起了被她打得满身是血,却冲她冷笑的陆清规。


    沐照寒垂下了眼眸:“我只是对他有些好奇”


    太白金星拿起他的拂尘,搭到他的臂弯里,施施然走了。


    云雾之中飘来一句话:“大道忘情,并非无情,丫头,你啊还早着呢。”


    次日,她便去找了司命仙娥,去兑那还欠着的一世凡劫。


    陆清规陆清规这一世,别再做仇人


    “哎呀!”若妍嗔怪道:“知道了,二少爷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那太傅什么也不是,行了吧!”


    “你”承桑绿绮这才羞红了一张脸,直掐若妍腰上的软肉:“你胡说什么?!真讨厌。”


    “哈哈,谁不知道咱们绿绮满心都是二少爷,二少爷心里也都是绿绮哎呀!”


    若妍在妆房里同绿绮打闹着,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狠狠摔倒在地。


    若妍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只没穿鞋的白花花的玉腿。


    “沐照寒!大白天的你睡觉回通铺睡,在妆房里扮什么女鬼!”


    这时众人停止了欢声笑语,齐刷刷看向这个脱了鞋袜披散着头发躺在墙角睡觉的小姑娘。


    她叫沐照寒,是半个月前在街上行乞时被二少爷捡回来的,被安排和姑娘们住在一起。


    这里的姑娘都不难相处,但唯独和沐照寒有些合不来。


    沐照寒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打扮,每天就穿一件白色的衣裙,唯一一件首饰就是后脑勺发髻上的铃兰发簪,那簪子上都有了锈迹了,可她也不换,不知道的以为家里的老爷少爷苛待她呢。


    最可恨的是,二少爷来看她们的时候,他明明没有理她,她却主动上前,跟二少爷搭话,让二少爷将她流落在外的妹妹也带回来。


    真是岂有此理,二少爷何其尊贵,轮得到她使唤?!


    更可恨的是,不过两天,二少爷还真将她妹妹带回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沐照寒睡眼惺忪,忍不住搓了搓眼眶:“你们好吵。”


    “你”


    若妍恨得要同她厮打,被承桑绿绮拦了下来。


    沐照寒也彻底醒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朝妆房外头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回了头,声音还透着困倦的糯意,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冷的:“承桑绿绮,我日行一善,劝你一句,莫要对你那二少爷存什么非分之想,会失望的。”


    “小贱人你说什么呢?!”承桑绿绮没说什么,倒是若妍冲上来同她争吵:“我看你就是嫉妒二少爷同我们绿绮亲近,眼红死你了是不是?!”


    沐照寒笑笑:“我眼红什么?我不过是世家公子豢养的家伎,自己几斤几两,清楚得很。”


    沐照寒笑起来其实十分可爱,但也挡不住言语的锋利,这份锋利削弱了所有姑娘的士气,就连清冷孤傲的承桑绿绮也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这里是虹州第一世家陆家的家宅,在如今群雄逐鹿的乱世里,世家往往会豢养一些人,文人称之为门客,武夫称之为部曲,还有年轻女子便是家伎。


    她们容貌出众,才色双全,往往会被主人家在重大的宴会上拿出来装点门面,运气“好”的,会被当做礼物送给宾客,成为妾室。但有更多运气“不好”的,或被当做玩物侮辱,或在宅子里无声衰老,容颜褪色后,被赏赐给府里那些形色各异的下人。


    一旁的司命仙娥看到沐照寒满目的苍凉,颇为不忍:“你死都死了,也因为心怀高义位列仙班了,何苦回头来这里,看这些伤心事?”


    “陆清规呢?他死了吗?”沐照寒没有回应司命仙娥的疑问,反倒问了她一个问题。


    司命仙娥如实道:“死了,两天前。先受了鞭刑,到第一百零七道鞭子时,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被分尸,喂了狗。”


    沐照寒听到这里,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通过这个动作减缓情绪得波澜。


    “他是”司命仙娥猜测:“你的情郎?可太上老君给我的命格册子上分明写了,他是个宦官。”


    沐照寒强压住喉头的哽痛:“他怎么会是我的情郎呢?我跟他是一辈子的仇人。整个长秦王宫,很长的年岁里,我最恨他,他也最恨我。”


    “那他如今这样的下场,你也算是得偿所愿。”司命仙娥不疑有他。


    沐照寒默然半晌:“他也会成仙吗?”


    司命仙娥这才有些瞪大了眼睛:“你当咱们天庭什么人都收啊?这人一身的邪骨,杀欲权欲都重得不得了,造的孽也不少,成不了仙的。还要做五世恶人,再偿还十世功德,才能重新判定仙缘。”


    沐照寒点头:“南斗星君说,我虽位列仙班,但如今只能得司酒这样的闲职,若想更进一步,还要历一道凡世劫对吗?”


    “嗯。”司命仙娥应道。


    沐照寒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那陆清规,我陪你一世吧你想要什么?我帮你


    沐照寒不擅用刀,一番打斗下来,虽杀了两人,可自己也开始体力不支,猝不及防间手背处被刀刃划伤,更是险些握不住兵器。


    她此刻若逃跑,应是还能跑得掉,可看了眼地上的几个女子,又绝了这个念头。


    她握紧刀柄,看向已跑到林子旁的管家,眼下只能搏一搏挟持他了。


    沐照寒转身踢开一个扑上来的护院,不顾劈砍下来的刀刃,正欲冲向管家,却见一道剑光擦着自己身侧掠过,将旁边的护院的头砍了下来。


    愣神间,一支手扯着后襟将她拉开,又是两道剑光闪过,身旁剩下的两个护院也倒在了地上。


    沐照寒回过头,看清来人,惊讶道:“轩云道长?”


    第 57 章   劫后重逢


    沐照寒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见管家和剩下的护院要跑,抬脚便要去追。


    轩云道长提小鸡崽子般将她拽到一旁:“我昨日刚从黑熊嘴里救下个樵夫,好容易攒了点功德,今个儿为保你小命儿,又沾了人命,全搭进去了,你追过去再死了,我整个儿一血本无归。”


    他说着,又看向她身上的伤,“你自己跑过来的?”


    沐照寒点头。


    “那臭小子知道吗?”


    她怔了下,意识到他在说陆清规,想到自己诓骗了他,心虚的摇摇头。


    虹州州府槐城的城门处,一辆华贵马车慢悠悠驶进来。


    陆清规感受到下人们揣度的目光,他冷眼撇过去,众人纷纷低了头。


    家主陆珏感受到陆清规周身散发出的杀气,不免问道:“怎么了?”


    陆清规意味深长看了陆珏一眼,忍了下来,陆忧却在这个眼神里看到些许杀气。


    几人来到宴厅,在陆珏的张罗下,陆清规与林载落座。


    陆珏坐到主座,同陆清规说场面话:“太傅大人远道而来,本以为会带一众仆从,故而陆某准备了许多酒菜,可没想到,两位大人竟这样轻车简从。”


    陆清规笑了:“本官自幼习武,若归更是功夫超群,虹州虽离京中甚远,但来往皆是大道,并不难行,我二人应付途中琐事,足矣。”


    陆忧暗暗瞧着,一声“若归”,证明陆清规与林载关系亲厚,绝非一句同僚之情可以概括。


    陆清规的职位在文臣中已经差不多到了头,林载又把持着宫中的禁卫,再想想当今陛下高澈,不过是个六岁的垂髫小儿,真不知道这天下是姓高、姓周、还是姓陆。


    几人说着话,酒菜业已上齐。


    陆珏端出主人的架子,举杯相邀:“太傅大人和林禁卫长远道而来,我陆府蓬荜生辉,陆某敬你们!”


    陆清规和林载笑着点头,林载一饮而尽,但陆清规举起的却并非酒盏,而是茶盏,抿了一口。


    陆珏看到这一幕,掩去了不悦,装作惶恐的问道:“太傅大人为何饮茶?这酒是近来府上新得的,叫梨花春酿,清香醇厚,大人觉得不合口味?”


    陆清规摇了摇头,歉然道:“抱歉,本官饮不了酒,只喝半杯,浑身便会起满红疹,痛痒难耐,只能以茶代酒了。”


    “当真如此吗?”陆珏笑着,可眼睛里却流出路质疑,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真心的不满:“别是太傅大人瞧不上咱们陆府地处偏远,觉得这酒水配不上您这京中贵人吧。”


    陆清规也笑:“陆家主真会说笑,没有的事。”


    两人说着,姑娘们穿着雪青色的衣裙施施然走到了宴厅中央。


    她们站定,丝竹声响起,随着绮丽的乐律,女子们翩翩起舞,宛若春日里翩跹清丽的蝴蝶。


    陆清规林载神色未变,世家宴客,家伎献舞,是常有的事。


    陆忧也淡淡的,只瞥了最角落的沐照寒一眼,只见她神色恹恹,她还真是做什么都不积极。


    陆珏和陆憧却很是沉醉,陆珏眯着眼,身子随着丝竹声晃动。


    陆憧几杯酒下肚,脸颊上已经有了红晕,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姑娘们身上。他对承桑绿绮流连忘返,一想到她马上就是陆清规的人了,难免有些不舍。随即,他的眼睛便来到若妍身上。若妍也不错,甜美,爱笑,身段也玲珑有致,床榻上的滋味儿一定好。绿绮已经溜走了,他得把若妍保住。


    待会儿依照父亲的计策行事,他对若妍也算是英雄救美,小妮子定然感动,到时候她肯定会从了他。陆憧想到这里,便自顾自笑出来。


    陆清规看到陆憧这幅样子,眼神冷冽鄙夷。


    一舞毕,陆珏问陆清规:“太傅大人,这舞如何啊?”


    “极好。”陆清规淡淡道:“人美,舞美,丝竹也美。”


    这是句客套话,在场之人都知道。


    按理说家伎献舞到了这里,若客人没有别的意思,姑娘们和乐师便可以退下了。


    可陆珏却道:“既然大人喜欢,不妨让她们多多表现自己。你,过来,给太傅大人敬酒。”


    被指的姑娘叫小鸾,她从进来,眼神就挂在陆清规身上,这样俊逸不凡的男子,让人如何移得开眼睛。如今家主点了她的名去敬酒,她喜出望外,若能得了太傅大人青眼,做了他的人,不知道是几世求来的福分。


    小鸾身边的姑娘们也都或多或少流露出艳羡之情,就连平日里跋扈的若妍都不例外,唯有两人还算沉得住气,一是承桑绿绮,她早已对陆忧情根深种,陆清规虽好,来之晚矣。二便是角落里的沐照寒。


    沐照寒今日只略施粉黛,同妆容精致的姑娘们比不了,陆清规也好,陆家这几人也罢,没有注意到她,都是情理之中。


    可陆珏突然点了人去给陆清规敬酒,沐照寒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陆家这些姑娘,平日里被陆忧保护得很好,陆珏碍于几分叔侄情面,鲜少让她们做些陪酒卖笑的事,可今日


    她看一眼陆忧,果不其然,陆忧皱了眉头。


    小鸾微微低着头,翩然走至陆清规身前,七分端庄三分娇羞,曲下膝盖,端起酒盏,柔声道:“大人,奴婢敬您。”


    这样的姿态在家伎里已经足够端庄,陆家将她们约束得很好,陆清规这样想着,却没有接受她的敬酒:“姑娘,本官不善饮酒。”


    小鸾没想到陆清规会拒绝,神色里染上一些委屈,她有些无措地看向陆珏。


    陆珏神色不明,此时陆憧半醉着站起来:“敬个酒都不会,我陆家要你何用啊?”


    说罢,他提起长剑,走到小鸾身边,一剑捅穿了她的腹部。


    鲜血如花一般在她衣衫上绽放,小鸾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夺去自己性命的兵刃,下一刻便双目失焦,倒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陆憧杀人了。姑娘们瞬间尖叫出声,三三两两抱成了团。陆清规寒孔紧缩,林载也端正了坐姿,陆忧站起来,厉声道:“兄长!”


    沐照寒还是原地站着。


    她眉眼染上寒气,不由冷笑,好一场鸿门宴啊。


    华盖之下,布幔微风舞动,引得百姓纷纷驻足观看。


    这是如今常见的富贵人家的马车制式,叫做香衣辇。


    或许乱世太过凄苦,人们便喜欢看一些美丽之物,以寻求内心的慰藉。而女子少有抛头露面,故而在外行走的男子,他们的貌美和飘逸,被视作美德。


    这种风气之下,原先只有高门命妇或者世家女眷所乘的香衣辇,逐渐成为了男子们的代步工具。


    寻常香衣辇往往用的是淡彩薄纱做帷,华盖之下配有珠帘,而帷幔之中往往放置花果熏香,风来帘动,暗香阵阵,引人遐思,更对车上的公子产生不可抑制的窥视之欲,若公子面容清正,仰慕便很容易油然而生。


    现下盈国许多有名的世家公子,便是以这种方式出头的。


    然则眼前这驾香衣辇却不同。


    用了佛头青的绸布做帐,华盖四角缀了金铎,走近之时,可以嗅到当中的檀香。


    庄重肃然之中,又有些神性。与之相比,既往香衣辇,属实妖艳了。


    此时车上的两名男子并不知百姓们正睁着一双双星星眼探头望着他们,当中一人将一条腿搭在坐台上,姿势豪放地吃着葡萄。另外一人则闭目端坐。


    吃葡萄的叫做林载,世家林氏的长子,在宫城中担任禁卫长。而与他同乘的男子,身着一身凝夜紫的长衫,衣摆处用蚕丝绣了一条隐约可见的蛟龙。他正在闭目养神,木簪束发,剑眉舒朗,鼻挺唇薄,右侧的眼尾处,有一颗小小的痣。双寒未现,已是举世无双的容颜。


    “陆清规。”林载嚼一颗葡萄,既不吐籽也不吐皮:“约莫还有一刻就到陆家了,听闻陆忧那小子清高得很,你真能将他收于麾下?”


    陆清规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所谓星眸当如是:“此行不会太顺利,但不是因为陆忧。真正难缠的恐怕是陆家的家主陆珏。陆家在虹州的基业,若无陆忧,便如大厦断梁,摇摇欲坠。陆珏嫉妒他这个侄子不假,但他也知道,陆忧留在虹州有大用处,所以不会轻易放人。”


    林载笑了笑:“陆家能出陆珩这么一号人物,算是祖坟冒烟,不知陆忧作为他的儿子,能否继承一些风采啊。”


    陆清规不再说话,他又闭上了眼睛。


    林载喋喋不休:“你啊,为了陛下真是尽心尽力。你老实说,你这般为了陛下奔波,是否因为对周怀淑还有情。”


    陆清规面无表情:“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吗?竟敢直呼太后娘娘的名讳。”


    “哎呀!”林载坐近陆清规一些:“你跟兄弟说实话,你这些年不近女色,难道不是因为对周怀淑念念不忘?毕竟你俩当年有过婚约嘛,可以理解的。”


    陆清规冷冷道:“太后。”


    “行行行。太后。太后。”


    林载套不出陆清规有关男欢女爱的半点感想,心中挫败,看来老爹若想把妹妹嫁给陆清规,还是道阻且长。


    陆清规此刻的内心并没有因为曾经与他有过婚约最终却嫁入皇室的太后而生出潮汐。


    相反,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他从幼年开始,便经常梦到她,永远都是同一个场景。


    圆月高悬之下,陌生的高耸城墙上,远远的,她旋转跃动,宛若起舞,然而下一刻,无尽的鲜血就从她身上迸贱出来。


    于是猩红染就他的双眸,于是她从高处跌落


    任凭他如何奔跑,如何伸手挽留,都不曾遏制她的坠势。


    他从未看清她的样子,可也无法忘却她的样子


    陆清规曾经很不习惯她的存在,寻过名医,也求过巫祝,皆无办法。然而多年过去,他对这席身影竟也适应了。甚至如果太长时间不在梦中见她,他便会觉得日子有些无聊空洞。


    思及此处,陆清规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微小的自嘲的弧度。


    陆清规一惊,起身重重关上了车门,回头看着她,终于开口道:“日后,别再这样了,若真有必须搏命的理由,至少,至少带上我。”


    她低头道:“我便是不想你陪我涉险,才诓你的。”


    “轩云道长说的不全是假话,我确有旧疾,大人今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急火攻心,说不定真能走到大人前头。”


    “别胡说八道。”沐照寒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好了,我日后不会了。”


    听她答应,陆清规又挨着她坐下,闭口陷入了沉默。


    轩云道长趴在车门上,急得直咂嘴,边听边骂小废物,赶车的誓心卫看得胆战心惊,劝道:“老人家,您还是坐稳当些吧,山路颠簸,别摔了您。”


    他这才坐正身子,对誓心卫道:“车不必赶得这么稳,好好颠一颠里头那俩,话说不出来,给他们颠出点屁来排排气也是好的,来来来,给我赶!”


    第 58 章   沈氏公子


    “那几个姑娘,都是被胡荣弄成残疾的。”沐照寒见陆清规欲言又止了十几次,也没憋出句话来,终于按耐不住,率先开口道。


    陆清规酝酿半晌,却听她聊起了案子,暗骂了自己几句,回应道:“若没猜错,那几个女子,应是同朝颜一样,被刻意弄成残疾,供某些特殊癖好之人玩乐的。”


    她轻叹了一声,扶额道:“当年盲妓盛行成风之事,引得皇上震怒,亲自修改的律法,故意致残买卖者,三人以上便是流放之罪,九人,已足够抄家砍头了,胡荣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买这些姑娘的人,也不要命吗?”


    沐照寒接过帕子攥在手中:“所以,此事与我们要查的案子无关?”


    陆忧从闲云阁前往正厅,听见几个院落的掌事凑在一起说闲话。


    “下午要来的这位太傅大人,他的热闹你们可曾听闻?”


    “什么热闹?”这番话开始是为了安慰承桑绿绮,说到后来也成了安慰自己。


    众姑娘需要这份安慰,赶紧附和道:“是啊。二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咱们同别府的姑娘不一样。别府姑娘只知穿红戴绿,还要伺候爷们儿睡觉,二少爷却从不许人碰咱们的身子,还找人教我们读书,还教导我们要学芳夫人,哪怕生逢乱世身不由己,也要堂堂正正做人。”


    “对。芳夫人做家伎时姿容平平,却凭一身才学得了怀义侯青眼,成了侯夫人。芳夫人可以,咱们一定也可以!”


    “就是!”陆忧的话看似顺从,实则透着对陆珏的违逆,放眼整个大盈,谁家送几个伎子还要顾及伎子的感受。


    陆珏听得出陆忧话里的意思,他心中泛起怒意,但又不得不承认这话也有道理,女人是极好的礼物,却也是难料的祸水,美人计,也要美人愿意才行。


    陆珏咬牙笑了,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忘名还是心软。”


    陆忧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午时一刻,陆清规的车辇停在陆府门前。


    陆家叔侄三人出来迎接,陆珏和陆憧状似热情地对陆清规和林载行礼寒暄,林载与他们打着哈哈,陆清规却不言语,只盯着这两人后头站着的青年,青年此时也看着他。


    陆忧的心绪更波澜些。


    哪怕听过陆清规的诸多传闻,诸如陆氏灭族、孤身媚上、先帝夜死、太傅掌政


    这些传闻听来平淡,但其背后全是是阴谋、诡计、杀人、流血。


    陆清规登上大朝晖殿的高台,脚底下究竟采了多少尸骨,没有人知道。


    而在这样诡谲的传闻里,陆清规的容貌与风采没有人提及,仿佛他生来就当如罗刹鬼魅一般。


    可现下陆忧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由惊艳于他的皮相。


    陆忧自认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举手投足也算不辱世家之风。可在陆清规面前,竟占不到半点上风。


    陆清规有一双极深邃的眼睛,深得叫旁人看不透,却似乎能看透一切旁人。


    就在这长久的凝视里,陆清规蓦地对他展露了微笑。


    陆忧没有从这个笑容里感受到半点亲和与善意,相反,他从这个笑容里感受到危险。


    他眯了眯眼睛,继而颔首抬臂,对陆清规躬身行礼:“太傅大人。”


    陆清规不知道陆忧这七拐八绕的心思,准确地说,他并不在乎。


    他只是看着这个在四海传闻里同他比肩而立的年轻人,带一些考究:“贤弟不必多礼。”


    一行人走进陆府,穿过回廊,忙着给宴厅布菜的下人们也忍不住偷看来访的贵客。


    好英俊的男子,竟比二公子还要出挑。


    “没错!”


    姑娘们的士气又重新鼓舞起来。


    “他和太后那点儿事儿啊!听说太后嫁给先帝前,同这位太傅大人有过婚约。”


    “知道知道。我前两天给老爷上茶的时候,听老爷跟大公子说来着,太傅家里人不是获罪了吗?从那之后,婚约就作废了,太后这才入了宫。”


    “这么说来,太傅大人也算罪臣之后了,他这样的身份,如今却能做这么大的官儿,他和太后是不是”


    “你们说,陛下会不会不是太后和先帝的儿子,而是”


    “你们。”陆忧冷着一张脸,出声提醒这些下人:“是嫌命太长吗?”


    众人听了这话,朝二公子望过去,便看到他满目苍冷,于是纷纷跪下,抖若筛糠:“小的不敢!”


    下人们一再磕头,平日里二公子总是和颜悦色,很少为难他们这些下人,今日却说了如此重话,看来这些议论的确是触及利害了。


    “再有下次,你们的舌头,就别要了。”虽说见面不甚愉快,但陆家给陆清规准备的厢房倒也雅致。


    青玉罗汉床,雕花翘头案,书架上竹简琳琅,茶几上点心缤纷,待客之道做得很足。


    沐照寒见了,暗暗哂笑,这套路真土,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只是陆珏没想到,打巴掌的时候陆清规他是真还手。


    陆清规坐到榻上,他脸颊已经泛了红,面上和手上有了突出于皮肤表面的团状疹子。郎中很快来了,给陆清规把了脉,开了几副内服的汤药,又开了一盒外用止痒的玉露膏。


    林载抱臂倚在门楹上,他实在很佩服陆清规,这疹子单就看着都觉奇痒难耐,遑论长在身上,陆清规竟能一下都不挠,还保持着他那一张冰块脸,从容不迫得像是一方坐山石。


    他也很佩服这个小伎子,她自打进门便自行坐到了茶几旁边,就郎中看诊这会儿功夫,她已经吃了两块点心喝了大半杯茶了,就她这身份,就她在宴厅那做派,这怎么不算一种视死如归呢?


    郎中走后,陆清规冷冷看向沐照寒。


    沐照寒注意到他的目光,拿起一个花生酥饼:“你要不要?”


    “噗!”林载没忍住。


    陆清规横他一眼,林载很识时务:“得,我去布置布置人手。”


    沐照寒见陆清规没有吃东西的意思,便将酥饼又放回碟子里。


    布置人手


    是了,一朝太傅,探访边城,带些暗卫出来,无甚稀奇,这也就是为什么他都把人家陆大公子的手废了,却还敢吃人陆家的睡人陆家的。明摆着就是留了后手,有恃无恐。


    陆清规见沐照寒吃着吃着就发起了呆,一边发呆还一边点头,不由觉得可气又可笑。


    “我叫你来,不是来吃点心的。”陆清规沉声道。


    沐照寒转头看他一眼,将点心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和手上的油脂:“哦。”


    “没有规矩。”陆清规发出评价:“过来给我上药。”


    沐照寒走到他身边,堂而皇之坐下来,拿起玉露膏:“上哪儿?”


    陆清规咬肌微紧,不用尊称、不行礼数、不经他允许擅自近他身的伎子,四海之内,这怕是头一个。


    陆清规痒得难受,懒得跟沐照寒计较:“脸上,后背,其他地方我自己来。”


    “行。”


    沐照寒的食指剜了一撮玉露膏,柔柔涂到他脸上,因为上药,两人难免对视着。


    下人们于是叩头四散,陆忧心中却如压了一块大石。


    他一直知道陆清规,就如同陆清规也一直知道他一般。


    他们自幼就是铜镜的两面,无休无止地被世家众人做着比对。


    陆忧是兰河公子,好读书,精诗赋,善清谈,笃信的是圣人雅礼。


    而陆清规是蘅山妖君,通剑术,习兵法,奉刑律,倚仗的是铁血手腕。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有相似的人生经历。


    都是出身贵族,都是自幼因天赋才能而受瞩目,也都是在少年时遭逢家族祸事陆忧的父亲因先帝的猜忌而死,只能阖家远离繁华京城;而陆家,被先帝诛灭三族,唯有陆清规得上天眷顾,苟活下来。


    正因如此,陆忧自认为他当比世人更明白陆清规,他的内心,不可能是平静的。在隐忍克制之下,抱负会被恨意滋养,根植于整个灵魂,肉身不死,则野心澎湃、恨意难消。


    陆忧也一样,他一直在等,等京城大朝晖殿的当权者来到虹州,忏悔当年冤杀他父亲的罪行,求他回到他们身边,帮助他们实现问鼎列国的野望。


    陆忧很好奇,陆清规是为谁而来,是为陛下,为太后,还是为他自己。


    他更好奇,陆清规会如何“求”他。


    陆忧来到正厅,伯父陆珏和堂兄陆憧已经在说话,全然没有等他的意思。


    陆忧并不在乎,陆珏嫉妒父亲,也忌惮他,他一直知道。


    陆珏见他来了,远远看他,冲他点了点头,而陆憧甚至只是斜眼睨了他一眼,对话始终没有因为陆忧而停止。


    陆珏:“就按刚才说的办,若陆清规和林载识相,便挑几个容貌身段出挑的,送给他们玩玩,当做赔礼,我瞧着那个什么绿绮就不错。”


    陆憧撇嘴笑了,一双三角眼显得更加不怀好意:“承桑绿绮啊,那可是二弟心尖儿上的人。当年我想收她做妾,二弟还同我争执来着,如今却要送到太傅大人手上,二弟舍得么?”


    陆忧蹙眉,陆珏这是使美人计?


    可是陆清规不近女色,天下皆知。


    他刚做太傅的时候,有不少人为了巴结他,给他呈献美女,皆被他赶了出来。有个女子贪图陆清规的容貌权力,不舍得放手,便给陆清规下了淫药,但被陆清规识破,关进了牢里。后来太后听说了此事,砍了这女子两只手,扔进了兽园里头。


    从那之后,世家彻底断了在陆清规枕席上动手脚的心思。


    陆忧的暗忖落在陆珏父子眼里,便成了他对承桑绿绮的不舍,父子两人眼里都流露出对陆忧的鄙夷,堂堂男儿,心神为伎子所困,上不了台面。


    然则鄙夷归鄙夷,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陆珏摆出了家长的姿态:“忘名啊,伯父知道,你同那小妮子有些情谊,但她不过就是一个家伎,下贱之躯,待此番事成,咱们陆家回了京中,大把的世家姑娘等着你挑。”


    忘名,是陆忧的字。陆珏习惯在表演亲情的时候这样称呼她。


    陆忧回过神来,心中冷笑,笑他们实在天真。陆清规能躲过灭族之祸,又能凭一己之力爬上太傅之位,这样的人物,岂是美人计可以收买的。


    思及此处,陆忧脑海里浮现一个纤瘦的身影,她同所有姑娘都不一样,她只和她妹妹呆在一起,既不练琴习舞,也不读书认字,整日守着那方小锅,变着花样做饭。除了吃,似乎对其他事情一概不感兴趣。


    说来也怪,沐照寒单看容貌,实在不是第一眼的绝色。


    但联想到平日的神情做派,竟很是灵动出尘,提及美人,最先想到的便是她了。


    她将人翻了个面,露出侧腰上一个不起眼的红点:“将仵作叫回来。”


    左见山应下,快步出门,不多时便拉着老仵作返回牢内,沐照寒指着那两个红点:“您瞧瞧,这是什么伤?”


    老仵作凑近查看,人几乎都趴在了地上,他用手按了按,面色一变,从怀中掏出刀来,划开那个红点,一股黑血渗了出来,他又从怀中摸出个镊子,在血肉中翻找一番后,夹出根头发丝粗细的银针来……


    他的手抖了抖,看向沐照寒:“大人,是,是毒针!”


    第 59 章   毒针


    沐照寒伸手去拿毒针,老仵作忙拦下,将镊子递给她:“徒手可碰不得啊大人。”


    她颔首,接过镊子,对着烛火细看,发现那毒针不仅极细,还很是柔软,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遂疑惑道:“这如何刺得进去?”


    老仵作答道:“怎么进去的小的不知,可确是埋在肉里的,还有一部分都刺进骨头中了,若非毒性太猛,皮下肉都烂了,小的怕是根本摸不出来。”


    “沐掌使,属下愚见,这像是用内劲打进去的。”左见山指着被仵作剖开的口子,“这不成型的血肉,也更像是被震碎的。”


    “啊?”老仵作惊讶的张大了嘴,又俯身查看一番,发现确如左见山所言,额头上都渗出了汗,自己真是老眼昏花,说的结论没一句对的,遂讪讪看向沐照寒,“这位官爷说的在理,是,是小的眼拙了。”


    沐照寒沉吟片刻,问道:“那抓回来的妇人呢?”


    左见山道:“回禀大人,那妇人一直寻死,乘车时便用头撞内壁,撞得头破血流,请来的郎中都近不了身,根本不敢将她松开。”


    她看了眼老仵作,他十分识趣,不等她开口,便起身拜了拜退出了大牢。


    她这才开口道:“差人将她偷偷送回誓心阁吧。”


    “大人,要管此事?”左见山面露难色,“按说属下无权干涉您的决策,只是,此事怕是……”


    “我知道,他敢做诱骗良家女子,致残后买卖的事,又这般惨死,背后定有大人物。”沐照寒看着他,沉声道:“将她送回去,先叫誓心阁押着,查不查的,日后再说,我知晓什么差事要紧,不会误了你娘子回京的事儿。”


    左见山被识破了心思,垂头道:“属下几次三番在大人面前卖弄小聪明,真是罪该万死。”


    沐照寒着实不喜他这副模样,抬手叫他住了口,问道:“黄觉呢?”


    甘露殿前不见长福人影,陆清规来到殿后小花园,果见长禄和长福两个正在花亭内等她。


    “怎么样?”陆清规上来就抓了张饼,一边啃一边问。


    长福道:“我瞧见了,陛下去鹿苑之后,怿心曾出去过一次,回来时神情有些不自然。宝璐跟她打招呼,她推说身子不适,回寓所去了。”


    陆清规点点头,表示了解。


    “安哥,你突然叫长福注意怿心做什么?”长禄问。


    “自然有事。你俩吃完了去净房一趟,刚才我回来时寿公公好像出了点状况,大家同在一处当差,力所能及的帮上一把也无妨。”陆清规卷着饼走了。


    长福与长禄面面相觑。


    “什么状况啊?安哥怎会叫我们去帮长寿?”长福问。


    长禄道:“你没看到他一脸坏相么,估计有好戏可看,快走!”两人将桌子一收拾,飞快地向净房跑去。


    太监们住东寓所,宫女们则住在西寓所,彼此间相隔甚远。


    宫女们去御前当值是轮班制,不管什么时候,甘露殿和西寓所都是人多眼杂,只有这晌午用饭之时,能得片刻清静。


    嘉言急匆匆地从外面归来,掩了房门在屋里焦急徘徊。


    不多时,怿心闪了进来。


    “如何?弄到药了么?”嘉言迎上前急问。


    怿心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瓶,递给嘉言。


    “这什么东西?”嘉言疑惑。


    怿心低声道:“眼下是非常时期,你这药又是要人命的,我在御药房认识的那位公公根本不敢做手脚。好在经他提点,得知宫里还有这东西,听说只要一点儿,便能见效。”


    嘉言犹疑地打开瓶塞从中倒出些褐色的粉末来,问:“这东西真能起作用?”


    怿心谨慎地看了看窗外,低声道:“可是花了大价钱才辗转得来的,听说东秦时皇后害瑛贵妃落胎,用的就是这东西。”


    嘉言一惊,道:“瑛贵妃不就是当今太后?太后终身无子,莫不是就与此物有关?”


    怿心踌躇,道:“这我也不能确定,只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想从药房拿药是绝无可能的。一旦东窗事发那便是掉脑袋的事,没人会为了几两银子冒此风险。”


    嘉言咬唇,盯着手中的瓷瓶问:“那人有没有说此药该如何服用?”


    “一指甲盖的量,温水送服,半个时辰内即起效。”怿心道。


    嘉言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怿心不放心地叮嘱道:“我们都不知落胎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故而服用此药之前,你可千万确定好了不会被人发现。”


    嘉言道:“今晚恰好是嘉行和我在甘露殿值夜,晚饭后我会假装身体不适,到时你去替我一替,一晚上时间应是足够了。”


    怿心思索着道:“你与嘉行同住一间,只要她不回来,确实没人会来打扰你。只不过,她既是侍女总管,又怎会亲自去给陛下守夜?”


    嘉言道:“我们初来乍到,她自然想要表现一番。”


    “既如此,那便说好了,今晚嘉行那边我会看着的,你好自为之。”怿心道。


    嘉言点点头,握着她的手感激道:“怿心,今日相助之恩,我没齿难忘。”


    “都是姐妹,说这个岂不见外?”怿心嗔怪道。


    两人谈妥此事,便匆匆出门而去。


    陆清规从衣橱里爬出来,活动一下蜷麻了的四肢,翻窗出去。


    沐照寒午憩了半个时辰,起来后去长信宫给太后请个安,一下午就过去了。


    晚间沐照寒召长寿在内殿值夜,外殿便如嘉言与怿心商量的那般,由嘉行和怿心当值。


    陆清规借着逗猫之机,在外殿逗留不去。


    两刻之后,嘉行的面色忽而变得有些难看,手不时地抚着腹部。


    怿心察觉,问:“嘉行,你怎么了?”


    嘉行蹙着眉道:“不知为何,腹中隐隐作痛,像是要闹肚子。”


    怿心道:“那你快去吧,这儿有我看着。”


    嘉行道:“好,我顷刻便回。”说完小跑着走了。


    陆清规看着两只爪子捧着她的手指正在啃小鱼干的爱鱼,心思:到底还是长禄这小子机灵,什么事只消吩咐一声,办得又快又好。与自己相比,他唯一不足之处,怕就是心中有家人牵累,不如自己那般豁得出去吧。


    “陆清规。”怿心唤她。怿心见陆清规去而复返,顿感不妙,问:“陆清规,你怎么又回来了?”


    “怿心姐,有何吩咐?”陆清规殷勤地凑上来。


    “没什么吩咐。”怿心笑道,“只是你昨晚值夜,今天又忙了一天,还不困么?”


    陆清规道:“方才还不觉得,经怿心姐这么一提醒,还真觉得有些困了。那我先回去睡了。”


    怿心点头道:“去吧。”


    陆清规遂把爱鱼放进内殿,和怿心打了招呼便离开了。


    见她消失在门外,怿心暗暗松了口气,今夜之事关系她和嘉言两条人命,一切不确定因素都要提前排除。


    陆清规离开甘露殿之后,径直去了殿后配院净房之侧。不多时,嘉行挑着灯笼从宫女专用的那间净房出来。


    “哎哟!”陆清规故意往净房门前一跌。


    “谁?”嘉行停步回身。


    “是我。”陆清规爬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嘉行提着灯笼过来照了照他,道:“原来是陆清规啊,这黑灯瞎火的你在这儿做什么?”


    陆清规道:“别提了,本是想回寓所的,出来时忘提灯笼,半路又想如厕,走到这儿跌了一跤。嘉行姐姐,您这灯笼能不能借我用用?”


    嘉行虽昨日刚到甘露殿,但这一日察言观色下来,也知几个太监中恐怕要数这个陆清规最得圣意,自是不愿得罪。便将灯笼递给他道:“你快些,我还要去殿中当值。”


    陆清规道了谢,提着灯笼入了净房,将灯笼挂在一旁,自己躲在门缝后向外偷看。


    嘉行晚饭中那点泻药下得不重,但至少也够她拉个三四次,目的就在于让她既觉着自己没法当值,又不影响后续行动。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嘉行的手便又按上了小腹,身子也微微佝偻起来,顾不得灯笼还在陆清规这边,转身又进了净房。


    陆清规掐着时间提灯笼出门,小声唤道:“嘉行姐姐,嘉行姐姐?”


    过了好半晌嘉行才从净房内出来,陆清规迎上前去道:“嘉行姐姐,我还以为你先走了呢。咦,你面色为何如此不好?病了么?”


    嘉行摇摇头,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陆清规帮她提着灯笼,道:“我也回甘露殿拿盏灯笼再回去。”


    两人走了一会儿,嘉行又不行了。


    陆清规见她捂着肚子,道:“嘉行姐姐,我看你今晚真的不太舒服,要不我替你当值,你先回去休息吧。”


    “这如何使得?”嘉行忍着腹痛道。


    “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以后嘉行姐姐多多关照我也就是了。”陆清规笑眯眯道。


    嘉行也知自己这样恐怕是当不了值了,遂也不再强撑,谢过陆清规之后,转身又返回净房。


    “我来给你赔不是的,劳烦黄巡使给我个台阶下吧。”见他依旧不语,沐照寒绕到他面前,“不给台阶,好歹告诉我,现在在气什么,叫我有个数,可是怪我去胡荣家中,却瞒着你?”


    黄觉听她温声细语同自己说话,也不好意思再板着脸,开口道:“大人有自己的谋划,自然不必事事都知会我,可大人告诉了左见山,却独独瞒着我,便是他比我更得大人喜欢了。”


    沐照寒笑道:“那我日后有什么行动,告知左见山,也一定告知你,若瞒着你,也一并瞒着他,可好?”


    黄觉嘴角扬了扬,又装作不经意道:“瞒着他,告诉我也成。”


    “好,日后多瞒着他。”


    “也别瞒太多了,他小心眼。”黄觉说罢,心虚的摸摸耳朵,“属下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哎,黄觉。”沐照寒忽的叫住他,问道,“头发丝那样粗细的软针,以你的本事,可能用内劲刺进人的身体里?”


    黄觉愣了下,摇头道:“那需得飞花摘叶的本事,我可不行,夏掌使许是可以。”


    沐照寒又问道:“整个誓心阁,只有夏掌使能做到?”


    黄觉思索片刻:“您问问冯柒吧,誓心阁除了夏掌使,也就他了。”


    她诧异道:“冯柒?他竟有这本事?”


    “您别瞧他长得干干巴巴的,从前可是大内的高手,得罪了人才来咱们这儿的,当初孙潇办差,若是带了他,应该也不至于被人取了性命。”


    沐照寒明眸沉思片刻,笑着颔首道:“好,我知晓了。”


    第 60 章   天子剑


    沐照寒还未想好是否去找冯柒,欲回房歇一歇再议,不成想,刚踏上回廊便碰见了。


    冯柒背着把长剑,剑鞘被布条包裹,躬身对她行了一礼,她颔首示意,步子却未停,可还未走出多远,便听他道:“沐掌使可有什么话问我?”


    沐照寒看向他,静默片刻后,说道:“无事。”


    “胡荣确是属下所杀。”冯柒大步走到她身前,眼带笑意,又揖了一礼,“沐掌使公务繁忙,不必再为着查我耗费心神了。”


    将沐照寒送回房,陆清规便吩咐多添置了一个火盆,随手取过一块柔软的布巾,缓缓拭干她的湿发,姿态闲适,神情自然,倒叫沐照寒无从说起一个不字。


    “今日是我不好,”陆清规的声音低沉,“吓着你了。”


    沐照寒摇了摇头,从陆清规的手下偏过了些许,“我没事。”


    陆清规瞧了瞧她,见她墨发漆黑,散了满肩,衬得她眉眼极淡,却显出一些温柔来。


    不由想到,女子十五及笄而挽发,从此后再无外人可以瞧见她们动人模样。


    他低声道,“明日便要启程上京,路途遥远,你好好歇息。”


    沐照寒点了点头。


    原本陆清规此去京城是借了为裴太后贺寿的名义,仪仗并不多,只带了两队护卫,并两辆马车,其中一辆用来放置献给裴太后的寿礼,一辆则安置了沐照寒。


    驾车的人是晏初七,与晏十一的冷漠不同,初七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带了两分少年人的活泼与良善,能够跟在陆清规身边一同去陵州救下沐照寒,想来也是颇得重用的心腹,即便是被安排给沐照寒驾车,也不见有什么恼意,反而欢喜的很,话也尤其的多。


    沐照寒注意到队伍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昨日的阮红灵,长剑快马,与晏十一一起,紧紧跟在陆清规的身后。


    “那是阮副将,”初七见沐照寒的目光停留在远处,便低声同她讲道,“那可是我们玄字军唯一的女将,是同我们一起在北戎战场流过血,换过命的兄弟!”


    “从前在战场上,主上所到之处,无人敢与匹敌,北戎人手段卑鄙,在箭上淬了极其阴狠的寒毒,趁着两军交锋,从背后放了一支冷箭,是阮副将替殿下挡了那支箭。”


    见沐照寒没说话,初七又道,“那毒十分阴寒,阮副将又是女子,更是毒上两分,后来命是保下了,余毒却难清,每逢发作,就疼痛难忍,殿下就将王府里天然的温泉池圈成了一个小院,赐给了阮副将,时日久了,那就成了阮副将的小院啦。”


    沐照寒静静听着初七在一旁絮絮叨叨念着以前的一些旧事,始终默不作声,初七讲完了阮副将,又开始唏嘘从前跟着陆清规在战场驰骋杀敌,饮血黄沙的往事,感慨道若非是三年前先帝驾崩,此刻说不定还在战场上和北戎人打个痛快,哪里轮得到谢真那个草包。


    沐照寒便笑了笑,道三年前初七怕是人还没有马儿高,也不知去的是哪一个战场。


    初七脸一红,干咳一声,背过身去,只假装认真驾车,也不再多话,倒是惹得沐照寒有些失笑。


    她透过被寒风时不时掀起的一角车帘,能瞧见陆清规挺直的脊背,带着少年人没有的冷静与沉稳。


    三年前,沐照寒在心里想道,这样一个人,也有这样多别人瞧不见的往事。


    玉州与京城相距很远,几乎横贯了大盛王朝的一北一南,若是官道,路程会近一些,陆清规的队伍却似乎走的是一条鲜有人迹的小路,穿过密林便是长长的栈道,横亘在悬崖边,瞧着便令人生畏。


    一路也不曾有驿馆,白日里队伍少有休息,等到夜色临近,栈道难走,队伍便不得不停下来修整。因了是赶路,人马精简,玉拂并不曾随行,沐照寒便随着队伍一起,靠在火堆旁休息。


    陆清规带着晏十一和几个人手去周围探视,留了初七在沐照寒的身边,阮红灵有时会瞧过来打量她两眼,态度不算友善,却也不再有何举动,勉强也能称得上相安无事。


    连日的大雪早已停歇,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积雪,从远处的密林间映出一片洁白的月光,沐照寒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忽然发现那林中晃动过一些黑影,正疑心是自己看错,身边初七早已拔剑而起,前头阮红灵等人均面容严肃,已是长剑在手。


    “都起来,去寻殿下!”阮红灵皱着眉,又回头看了晏初七一眼。


    晏初七略一犹豫,仍是道,“沐姑娘,对不住,前头有异,你回到马车上,不要出来。”


    沐照寒点头,她明白自己是一个负累,并不想再多添负担,便起身回了马车,晏初七与阮红灵等人一道,迅速往那密林中掠去。


    大约是过了一刻,仍然不见有人回来,车外的火堆几乎要燃尽,除了渐弱的树枝燃烧之声,周围越发寂静起来,饶是沐照寒勉力平静,仍免不了生出一些焦躁。


    谁知下一刻,变故陡生,似乎是有什么人摔在车旁,沐照寒心中一惊,掀了车帘看去,是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背上背着一个狭长的木盒,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沐照寒眼见远处有些人影晃动,也不知周围是不是还有别的人,那人就这么倒着,怕是会引来更多危险,犹豫了片刻,仍是咬牙出去,费力地将人拖进了附近的树丛,又将周围的火堆都熄了,也一起躲在了那从树影之中,将晏初七留下的一只匕首紧紧握在了手中。


    不过片刻,便有脚步声响起,沐照寒浑身僵硬,不敢抬头去看,隐约听见有查看马车的一些声音响动,只紧紧抓住了手中的匕首,不敢出声。


    来人似是没什么发现,便不再多留,渐渐有脚步声远去。


    沐照寒方松了一口气,正欲起身,却忽然被一人狠狠揪住,她尚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抬手便刺,正中那人手掌,便听那人惨叫一声,手下一松,将沐照寒狠狠摔在地上。


    倒是有人轻声一笑,“那火堆余温尚热,人果然在这里。”


    那人黑衣蒙面,看不清长相,只余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审视着面前的沐照寒。


    “大人,盒子不见了。”


    黑衣人将被沐照寒藏在树丛间的男人一齐拖了出来,他身上的锦盒却是不见了,领头的人皱了皱眉,伸手捏过沐照寒的下巴,有些厌恶地问道,“说,盒子在哪,我不喜欢杀女人。”


    “你若是,”被那人捏的有些痛,沐照寒顿了顿,才接着道,“你若是杀了我,便永远不知道那盒子的下落。”


    领头的人啧了一声,“有两分急智。”


    “不过可惜了,拿不到盒子,杀了他,也一样可以复命。”


    “至于你,”那人笑了笑,“便为他陪葬罢。”


    “大人,他们来了,是宣王的人!”有人急急打断了领头人的动作,神情有些焦急,“片刻将至!”


    领头的人听见陆清规的名字,似乎有些忌惮,竟不再管沐照寒,只带着人迅速离开,动作极快,眨眼间已然消失在眼前。


    沐照寒站起身查看了那受伤的男人的情况,见那人还活着,长出了一口气,只抱着自己的手臂,沉默地坐在地上。


    直到片刻后,陆清规伸手捡起了地上那把带血的匕首,沐照寒方才抬起头,眼底带着一些微湿的泪意。


    “沐照寒,”陆清规扶过她的肩膀,温柔摩挲过她的头顶,低声道,“别怕。”


    “盒子。”


    “什么盒子?”陆清规的手一顿。


    “盒子被我藏在车厢反面底下。”


    陆清规瞥了一眼马车,晏十一迅速地翻查了一下,摸出了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匣子,打开后,映入眼帘竟是南疆国主的徽记。


    陆清规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那人似乎伤得很重,散乱的鬓发和血污挡住了他的样貌,陆清规走过去,拨开了一些乱发,露出了一张清俊的面孔。


    陆清规的眉头深深拧起,似乎有些意外,“裴贤。”


    沐照寒亦打量了一眼那个男人,陆清规与这人竟然相识,方才那些黑衣人又似乎十分忌惮陆清规,一时间竟不知道那些黑衣人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晏初七呢?”陆清规扫了一眼熄灭的火堆,语气越发淡淡。


    晏十一面色微变,“是属下教导不力。”


    “是我叫晏初七走的!”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正是阮红灵带着余下的几人匆忙赶到,各自的长剑上都淌着一些血迹,“没有什么比殿下的性命要紧。”


    “主上,属下知错!”晏初七跪倒在地,见沐照寒手臂与面上俱有一些伤痕,更是十分内疚,“沐姑娘,对不住!”


    陆清规平淡地望了阮红灵一眼,转头对晏十一道,“到了帝京,让初七回寒云山罢。”


    “主上!”晏十一一愣,似乎是想求情,最终只是低头称是,“属下明白。”


    晏初七闻言脸色惨白,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眼瞧着竟是要哭出来,沐照寒见他眼眶通红,忍不住道,“陆清规。”


    “送沐姑娘回马车休息,十一,找人为裴世子治伤。”


    “是。”


    沐照寒伸手将初七从地上扶起,轻轻拍去少年身上的尘土,“多谢你的匕首。”


    初七勉力扯出了一个笑容,沐照寒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展开一个宽慰的笑容。


    另一边,裴贤被人搬上了另一架马车,已经简单处理过伤口,虽然伤重,好在未伤及要害,只是失血引起的昏迷。


    陆清规捏着那个狭长的盒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阮红灵站在陆清规的面前,开口道,“殿下是在怪我。”


    “红灵,”陆清规负手而立,面上也瞧不出什么喜怒,“今日,是你任性了。”


    “殿下!”


    “知道我为什么要罚初七回寒云山吗。”陆清规神色冷淡,瞧着阮红灵,“因为初七不明白,他的主子到底是谁。”


    “殿下!”阮红灵神情错愕,单膝跪倒在地,“红灵不敢!”


    “起来罢,”陆清规颔首,“告诉十一,明日我们改走官道,去最近的驿站。”


    “是!”


    “侯爷放心,不该看的我真没看到,不然诅咒即刻生效。”沐照寒信誓旦旦的又重复一遍。


    “好了,不必这样说,我信便是。”他看着发红的小指,强压下嘴角,“大人是君子,自然不会骗我。”


    “确实如此。”沐照寒露出个十分真诚的笑容。


    她是看到了不少,可到底什么是不该看的,她自有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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