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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一念缘(二)


    “见过师太。”常桀对照芙晴示礼后,对照山白道,“御史大人来此,可是为了烧香礼佛?我是个俗人,不懂这些,不知可否向师太和御史大人请教一二。”


    照山白温和地问道:“不知常将军向佛祖请了什么愿,所求为何?”


    常桀笨拙地握着三柱香,坦诚道:“我想替故友求个平安符,保平安。害,我就站着在拜了三拜,把心愿跟佛祖讲了讲,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佛祖会不会怪罪我。”


    “佛前众生平等。”照芙晴温声道,“将军且宽心。佛祖怎么会因为你不熟悉礼法而怪罪你呢。只要你心至诚。你的心声,佛祖会听见的。”说完,照芙晴命小僧拿来一个平安符,赠与常桀。


    常桀接过平安符,谢道:“多谢师太。”


    他拿着平安福,欣喜过后,却又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又要打仗了。只可惜,我不能替城中的百姓,一人求一个平安符。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们能免于这场灾祸。我常桀一生杀伐无数,罪孽深重,可城中那些百姓,本不该遭此劫难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将军,你是一个心善的人。广结善缘,必有善果。”照芙晴道,“既已入佛门,我本不该再插手世间之事,但我佛慈悲,不能见死不救。若是战火烧到了上京城,城中百姓流离失所,我便破了此处的寂静,给城中百姓一个避难落脚的地方。”


    照山白道:“阿姐,我和常将军会竭力护住上京城,也要守住这一方静隅。惟愿天下太平。”


    “阿丞,记住阿姐说过的话。尽人事,听天命。”照芙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过错,全力为之而不可逆,也不是过错。凡是尽力而为,不要问因果。”


    “恩。”照山白应声道:“阿姐,我知道了。”


    落雪时总是安静,照山白辞了照芙晴,与常桀一同走在昭玄寺的小路上。原本干干净净的雪地上多了两行脚印,几只麻雀从树上飞下,停在脚印上,歪头找食吃。


    照山白问道:“常将军,大军有消息了吗?”


    “今早刚收到消息。”常桀神色凝重,叹气道,“行军至平阳时遇到了大雨,王军在山中困了五日,昨日已经过了晋平关,出了平阳地界,今日便会抵达晋州南城。除了这则消息,还有另一则军报。”


    常桀愤愤地攥紧了拳头,神色中尽是不甘,“三日前,郢荣的水路两军突袭了泸州,过了燕云山,破了泸州三城。还生擒了逯燕!”


    照山白登时明了,为何常桀会突然到昭玄寺求平安符。


    常桀忽然抬手,咬牙切齿地大骂两句,一拳砸到树上,竟然把树干砸的四分五裂,吓得寒鸦抱头逃窜。


    “常将军冷静。稍安勿躁。”照山白拿出手巾,递给常桀,让他包一下手背,“泸州的军报,陛下收到了吗?”


    “陛下早就知道了!可是,可是陛下仍然要御驾亲征,去北边打,丝毫不管南边的泸州。泸州三城已破,敌军必定长驱直入,不日,泸州便会被郢荣整个吃掉。”常桀咬牙,愤愤道,“如今大徵缺良将,我常桀就能打仗,为什么要在这上京城中干等着,等那些贼寇打上门来?!”


    “大敌当前,事关大徵存亡,百姓性命,陛下怎可这般意气用事!他身上担着的,可是数不清的人命啊!”


    兵马调动不是小事,御驾亲征也不是小事,可这些事在殷玉眼里,却比不上他的一时冲动,一己私欲。


    照山白安慰道:“常将军,上京乃国都,陛下信任你,才把上京交给你,由你来护。”


    “照大人,我是草民出身,如今做了将军,也没觉得自己比百姓们高贵,人命都是一样的,在我眼里,上京与泸州没有区别!他是皇帝,大难之际,他弃大徵安危于不顾,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我看啊,他根本就是在逃命,他不配当这个皇帝!”常桀怒喝道,“世家呢?!平日里争权夺势的各大世家呢,如今大难临头,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不见世家子弟主动请缨,挂帅出征!”


    从殷玉登基那年,郑坚惨死,郑卿远起兵造反的时候开始,各大世家就渐渐的分崩离析了。如今,只剩下干枯的骨架,早已没了血肉。


    照山白沉声道:“世家早已经散了。”


    他少时担忧的一切终究还是发生了,这些年他看得明明白白,却无能为力。这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的。


    “是了。早就散了,一盘散沙。”常桀冷静些许,低头叹气道,“如果当年郑氏没有造反,陛下没有逼的虞氏不能回朝,大徵能不能再多‘活’几年?哪怕只有几年,也好过现在,病入膏肓,千疮百孔,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救。”


    无药可救,眼睁睁地看着大徵一点点死去,照山白做不到。


    照山白道:“无药可救,也要救。物极必反,大徵一定能等到转机。常将军,我们一定不能放手。”


    出了昭玄寺,走到城门口的时候,二人撞见几辆马车正在冲撞出城的百姓。一问便知,这些是柳氏的马车。


    马车里装的,全是金银珠宝和玉石首饰。


    城门前,车夫握着缰绳,一脚踹开路边的百姓,大骂道:“你们几个他娘的没长眼啊,柳家的马车也敢挡,死一边去。他娘的让你们让道,没听见吗!滚开!”


    没等照山白上去拦,常桀已经提着刀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拎着马车的后颈,仍老鼠似的把他扔到地上,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撒这种野?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老子是谁!”


    周围的将士冲常桀道了句“常将军”,车夫才知道他是谁。


    车夫摔得眼冒金星,连忙爬起来,抱着头,战战兢兢道:“将军将军饶命!小的无意冲撞将军,是老爷叫小的务必赶在天黑之前把马车里的东西运出城,不然,老爷会打死小的。将军啊,小的也只是为了活命啊。求将军放过小的,饶小的一命罢。”


    “滚开!欺软怕硬的走狗!”常桀抬脚把车夫蹬到一边,扶起跪在地上的老人,转头问道,“说,你们家贪生怕死还贪财的狗官是谁,老子倒要看看是谁能养出你这种好狗。”


    车夫哆哆嗦嗦道:“回回将军的话,府上老爷是是柳相国柳大人。”


    常桀抓着车夫的领子,把人拎起来,贴着脸:“柳夜明是罢?!他是觉得这上京城要守不住了,提前把他的宝贝运出去,早点逃命是罢!好啊,好啊!都滚罢!让他带着你们这些鼠辈,都滚!”


    说完,常桀把人扔到地上,咬牙道:“你可以滚了。”随即,一脚踹翻马车,金银珠宝“哐当哐当”的洒了一地。常桀拔出长刀,竖着刀砍下车轱辘,把长刀竖在地上,大喊一声:“放你们出去,让你们去当走狗,真是便宜你们了!今天我常桀就站在这里,看看谁敢逃命!”


    此话一出,柳府的家丁连忙弃了马车,仓皇逃窜。常桀踩着地上的金元宝,在心里发狠,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要军饷没军饷,要粮食没粮食,全让这些吃里爬外,狼心狗肺的贱人私吞了!打仗罢,打罢,打!老子不仅要跟叛军斗个鱼死网破,老子还要带着那些个畜生一起死!”


    照山白带着周围的百姓往后退,等常桀撒完了火,他终于输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一层细汗。


    这时,城门外来了一匹马,驮着一位濒死的将士。将士浑身是伤,满身是血,就叫吊着一口气。


    见到常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血书,哑声道:“将军,军报!”


    “军报!”怕常桀没听清,他又念了一声。说完这句话,将士从马上摔下来,登时咽了气。


    常桀展开军报,登时神色骤变,握着血书的手抖到抽搐。他两腿一软,这位身材魁梧,如猛兽一般的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山崩地裂一般绝望的摔在了地上。


    震起一大片碎雪。


    照山白似是料到了什么,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血书,凝眸一看。


    血书上仅仅写了五个大字:


    皇帝驾崩了。


    ***


    王军抵达晋州那一日,是难得的艳阳天。地上的雪在暖阳中已经开始融化,渗出了干干净净的雪水。


    殷玉发了高烧,在马车中一直睡着,留在车里侍奉的人给他喂了点粥,车一走,他一晕,就全吐出来了。


    “朕这是怎么了?”殷玉抱着蚕丝软被,靠在车窗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问道,“朕为什么浑身难受,朕好难受。”


    他摸到一个黄铜镜,拿到脸前,稀里糊涂地照了照镜子。他理了理额前地头发,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和紫到发黑的嘴唇,虚弱地问道:“朕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殷玉转头,见张公公跪在马车里,眯眼笑着看他,好像戴着一个鬼脸面具。


    “你你在做什么。”殷玉登时吓了一跳,黄铜镜掉在车上,砸碎了瓷碗。


    不知怎么的,殷玉看着张公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皇。想起了那个雪夜,想起殷宣威坐在龙椅上,毒发之时,那张满目疮痍的脸,想起匕首刺穿殷宣威胸口时,飞溅而出的血。


    张公公捡起铜镜,放到殷玉的手里,依旧笑着,道:“陛下怎么受惊了?车上只有奴婢一个人啊。陛下看到奴婢,觉得害怕么?奴婢什么也没做,就在这里看着陛下呀。”


    “朕现在才看出来,你是我父皇的人。这些年,你像条狗一样跟在朕身边,真教人觉得恶心。说,你对朕做了什么?”殷玉指着张公公,问道,“你给朕下了毒?种了蛊?!”


    “来来人!朕要下车,朕要出去!”殷玉抱着嗓子,无论他怎么使劲,都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张公公从车上捡起一个茶杯,给殷玉倒了一杯苦的发臭的药汤,端道殷玉面前,细声道:“陛下,您该吃药了。吃了药,嗓子就好了。”


    “下贱奴才!你竟敢趁朕发烧,在朕地药里动手脚,给朕下毒。朕的嗓子”殷玉抬手打翻药碗,指着殷玉,骂道,“朕要你死。”


    张公公把瓷碗再次捡起来,倒上药,递过去,“陛下,息怒啊。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往您的药里动手脚啊。陛下,喝罢,喝了就不疼了。”


    “滚!”殷玉抬起脚,横着踹出去,却因为没有力气,只是软绵绵地踹了张公公一脚。他愤怒之极,掐着嗓子,掐到脸憋得通红,就快要吐出来,嘶哑地呐喊着:“来人,他要杀朕!朕要出去!朕要出去!”


    力竭之后,殷玉无力地瘫在马车中,像一只待宰羔羊,绝望的望着窗外。他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抓住了刺骨的冷风。


    殷玉斜睨着张公公,虚弱地问了一句:“是父皇让你杀我的?”


    张公公乐此不疲地替殷玉调着药,假笑道:“死人可没有这个本事。”


    “放过朕。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殷玉绝望地喘息着。如今,他还能承诺些什么呢,没有人会信了。他已经成了刀刃上的鱼肉,动弹不得。


    “奴婢要送您去见一个人。”张公公给殷玉盖好被子,凑到他的面前,眯眼假笑,“您亲手杀了奴婢的主子,奴婢啊,要您偿命。”


    抵达晋州之后,殷玉昏迷了三日。


    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窗外的雪山。他张开嘴,想叫人给他送杯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的嗓子完全哑了。


    殷玉坐在床榻上,看着自己流脓发烂的断腿,痛苦地大笑着。没人能听见他的笑声,只觉得他在哭,无声的痛哭,歇斯底里。


    杜卫日夜打仗,难免折福,面上老了不只十岁,已然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将军。他的盔甲上全是窟窿,旧伤添新伤,身上没一块好地方。跟他打了半辈子仗的老枪断了,又叫人打了支新的。


    杜卫单膝跪地,跪在殷玉塌前,朗声道:“陛下,有您在,晋州这一战输不了!”


    雪山脚下是城墙,城墙之外是绵延数里的营帐。


    他的天下,他的军队,他的子民都在这里。想着想着,殷玉急火攻心,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血。


    杜卫大惊失色,滑跪到塌前,扶着殷玉,急切地问道:“陛下!怎么会这样?!您的身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来人,传太医!”


    张公公道:“是奴婢照顾的不周。这一路舟车劳顿,遇上了大雨又逢大雪,陛下发了一路烧,腿也伤着了。”


    杜卫扶殷玉躺下,又问道:“太医看过了吗?”


    “回杜大人的话,太医日日盯着,从没有离开过。”张公公回话道,“太医说陛下病的蹊跷,若仅仅是感染风寒,不会病的这么重。具体的病因太医尚未探出来,不过已经开了药,好生控制着了,杜大人放心,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扛过去。”


    杜卫转头看向殷玉,言道:“陛下,您好好养伤。军中有臣在,请陛下放心。”


    为了让殷玉放宽心,杜卫多嘴,多说了两句:“况且郢荣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主今日要在王都与姝月公主举办大婚,三日之内,不会主动对晋州发难。三日之后,说不定,陛下的病就已经治好了。”


    此话一出,殷玉撑着床榻,坐起来,扒着杜卫的胳膊,长着大嘴,痛苦地喊了两声。


    杜卫不解,问道:“陛下,您这是何意?”


    殷玉紧紧地扣着杜卫臂膀上的铁甲,低着头,痛苦地呻吟着。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那张惨白的脸极其扭曲,如一张褶皱多到展不开的宣纸。


    张公公在一旁打量着殷玉,对杜卫道:“杜大人,陛下的意思是,让您继续说。”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杜卫察觉到异常,握着殷玉的胳膊,问道,“您想知道郢荣王与姝月公主的婚事?臣讲给您听。”


    “据郢荣的密探打探到,荣王死之前并未与姝月公主完婚。荣王临死之时,把郢荣和姝月公主一同托付给了谢柏宴,谢柏宴允诺荣王,会在登基后迎娶姝月公主,让她做自己的王后。今日,便是谢柏宴实现诺言的日子。据闻,谢柏宴为姝月公主专门建造了一座婚楼,名为‘灵犀阁’,想必,此时此刻,他们正在灵犀阁中大办婚礼。所以微臣推测,这几日,谢柏宴应该无心战事。毕竟娇妻在侧,任谁也不忍割舍啊。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今夜洞房花烛,那郢荣王的心啊,怕是都要被勾走了。哈哈哈。他打什么仗?他哪还有心思打仗!”


    听到最后一句,殷玉突然大笑起来。因为发不出声音,所以他笑得特别诡异,好像已经崩溃到了极点,崩溃到浑身抽搐。


    “好一个‘灵犀阁’。”殷玉跪在床榻上,捂着脸,心道,“娇妻在侧,花容月色。朕算什么呢?从始至终,朕只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朕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啊!”


    “照玊祎,朕这一生,被你给毁了。”殷玉屏退所有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了三壶烈酒,伏在桌案上,提笔在纸上作画。


    他没有写下那人的名字,只是潦草地画了一幅玉面观音像。画中人有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总是不抬眼,淡淡的笑着。


    “是你啊。”殷玉抬手,摸了摸画中人的脸,“朕忘不了你。”


    “朕不在乎你是谁。不重要,朕只想要你活着。”殷玉临着摹那个人的眉眼,指腹轻轻地从他的眉心蹭过,一路向下,蹭过鼻尖,停留在他的唇上。


    “如果当年朕自私一点,把你囚在宫里,让你一直留在朕的身边。这些年,朕与你是不是就不会错过了。朕很后悔。好后悔。”


    殷玉捧起那张画像,就如当年捧着照玊祎亲手送给他的那一捧鲜花一般,把画像抱在了怀里,不敢用力,不想松手。


    他抱住的仅仅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画中人一如当年,垂眸向下,从未抬眼看过他一眼。


    这是一场千疮百孔的苦恋。


    殷玉很清楚,照玊祎是他短暂的人生中的主角,而他却只是照玊祎漫长人生中的过客。


    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到头来,他什么都不是。


    殷玉敞开大门,伸开双臂,扑向漫天飞雪。望着夜色中神秘又遥远的雪山,望着城墙上星火般的灯光,他突然觉得很遗憾。


    殷玉不由自主的去想,多年后,照玊祎回到上京城,见到藏在九华宫中的那一副画像,会不会也觉得遗憾,哪怕只有一丁点。


    曾经有一个与他一样经历了万般痛苦的人,在不知道他是生是死的情况下,在不为人知的深宫中,孤独的爱了他很多年。


    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怎么会不遗憾呢。


    自少时一别,便永不再相见了。


    “照玊祎,朕想见见你。哪怕只有一眼。”殷玉穿了一件单薄的禅衣,赤脚踩着雪,踉跄着跑到雪地里,如一朵白色的荼蘼花,一路跑到了城墙上。


    殷玉一生唯爱玄色衣裳,可这一次,跑着去见他,却穿了一件素白的禅衣。


    冷风穿透殷玉的身体,如吹落一瓣落花,轻飘飘的。殷玉的心也是轻如鸿毛,随风而去。


    对来说,照玊祎是无法言说的爱人。而对于照玊祎来说,殷玉是他死去的孪生兄弟,是大徵的永鄭帝,是无足轻重的过客,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身份了。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合时宜,


    “我爱你。”殷玉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远处是郢荣的军帐,灯火通明,如雪夜中烧起的一场大火。


    殷玉趴在城垛上,恨不得把远方看穿,无声地呐喊道:“我爱你啊,你听见了吗?”


    没有声音,心跳却愈发疯狂。


    “你能不能回来,能不能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求求你了。求求你。”


    恍惚间,殷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儿时,他还是骄横跋扈的皇子,虽然饱受冷眼与虐待,但是至少身边还有一个知心之人。


    “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快乐过。每一步路,都不是我想走的。我被困住了,困了一辈子。”殷玉大口地喘着气,痛苦地捂着胸口,“我想变成雪啊,跟着风四处飞,能落在自己喜欢的角落里,然后慢慢融化。真好啊。”


    “为什么上天连一点幸运都没有赏赐给我,我不要做皇帝了,我想逃走,躲起来。”


    殷玉的视线随着漫天的大雪一路向下,停在了远处的雪地上。


    恍惚间,如梦一般,他看见了一个人,提着灯朝城墙的方向走来。那人身着一身雪白的锦袍,一尘不染,宛如降临于尘世的谪仙,美的不可方物。


    那个人很像,很像他记忆中的人。


    是他吗?


    “是你吗?”殷玉扒着城垛,恨不得立刻坠下去,喊破嗓子也要喊出声音,“是你吗!照玊祎,我看见你了!”


    “照玊祎,我找到你了。”


    那个人站在城墙下,好像听见了城墙上面传来的声音,抬头向上望去。


    对视。


    殷玉看不清那人的脸,当他瞪大眼睛,伸出手,奋不顾身地想要抓住那个人的时候,一股锥心刺骨的凉意从他的喉结处蔓延至全身。


    他伸手一摸,鲜红的血铺满他的手掌,顷刻间,绝望的窒息感把他整个人吞噬。


    殷玉回过头,看到了一张惨白的鬼脸。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大雪盖不住他脖颈间涌出的殷红,殷玉趴在城墙上,最后看了一眼漫天的飞雪。临死之时,他用尽全部的力气,从城墙上,一坠而下。


    “如果有下辈子,老天爷,让我做一个普通人吧,我想要一双能走出去的腿。”殷玉闭上了眼睛,笑声、风声和耳鸣声,刺的他头痛欲裂,“还有,还有”


    “照玊祎,下辈子,我们别再相遇了。”殷玉的嘴角微微翘起,平静地念着他的名字,“这辈子,我已经爱的足够多了。”


    “我爱够了,也就放下了。”


    一朵轻狂傲世的荼蘼花落在了雪地上。


    周围盛开出一片红色的花海,每一朵花,都是为一人盛开。


    足够了。


    最后一刻,殷玉睁开了眼睛,落雪飘进他的眼睛里,把血和泪水都融化了。他念着那人的名字,把最后的爱意藏匿于雪地中,与世长眠。


    但愿你想起我时,会有一点遗憾。


    但愿,你会想起我。


    第122章 剥离茧(一)


    次日卯时,据晋州城墙外三十里的郢荣军军帐中,谢柏宴与桓秋宁通宵下了一盘棋,胜负未分。二人一齐吃了茶羹,站在沙盘旁,等潜伏在晋州城中密探的消息。


    昨夜,谢柏宴下令命五百轻骑自郇城进裕达岭,走山路一路向南,扫清了杜卫藏在山中的守军,绕道晋州东南部,从后部突袭了增援大军的补给粮仓,打了晋州一个措手不及。


    今早二人看着沙盘,把小旗插在了晋州南部。


    桓秋宁有些困倦,靠在沙盘一侧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抬了抬眼皮,指着地图道:“裕达岭易守难攻,拿下裕达岭,相当于掐住了晋州与干越之间的要害。杜卫只在山上留了这么点兵,看来临边郡那边的压力不小啊。蒙苛这个人,打起仗来,绝对不会给你留喘气的机会,除非他是另有所图。”


    “昨夜我们赌赢了。”谢柏宴笑笑,眉头舒展了些,“本是想用五百轻骑探一探裕达岭的深浅,杀山中守军一个措手不及,顺便去烧一烧晋州的尾巴,没想到竟然真把他们的尾巴烧着了。不急,晋州的援军才到,咱们陪他们多耗几天,搓一搓他们的士气。”


    郢荣境内多山地,谢柏宴初到郢州时便亲自培养了一支骑兵,熟悉地势,擅于走山路,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是啊,现在晋州里边,可都是急性子的主,脾气一个比一个大。”桓秋宁努努嘴,调侃道,“不过你这招也真够阴的。保不准,杜卫那老头以为你昨夜跟美人洞房花烛夜呢,肯定猜不到你跟我下了一晚上的棋。要我说,他们就是不了解你的品性,你就算再大逆不道,也不可能娶你的亲叔母啊!可惜呀,可怜呀,王都里的美人,可要伤心喽。泥菩萨,你这是要江山不要美人啊!”


    “论深情,我自然是比不过桓公子。”谢柏宴反将一军,挑眉道,“桓公子身在郢荣,心在哪儿呢?”


    “我的心在哪儿呢?”桓秋宁笑着自问,揉揉眉梢,美人嗔笑,对谢柏宴道,“在你哥哥那儿呢。泥菩萨,咱们什么时候能打到上京城去。”


    谢柏宴闷声笑笑,反问道:“一切都在桓公子的算计之中,不是么?”


    “是了。”桓秋宁懒得装出一副假惺惺的自谦模样,笑着点点头,“谁也逃不出咱们的谋划。”他指了指泸州,道:“是时候了。郑雨灵这枚棋子,可以派上用场了。”


    “泸州很关键。”谢柏宴若有所思,捏着下巴,不经意间咬了咬下唇。


    起了一阵风。冷风从缝隙中窜进军帐,掀起一层地上的土。


    军中密探通报后,掀门而入,厚重的羊皮大氅上淋了一层厚厚的雪。密探跪地,将密报呈上,道:“王上,据晋州密探来报,昨夜,城中出现变故——永鄭帝失踪了。”


    桓秋宁抵着眉头,侧目看向谢柏宴,意味深长地问密探:“他不是病重,连床都下不了了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还能插翅飞了?在哪里失踪的。”


    密探小心翼翼地看了谢柏宴一眼,神色凝重,犹豫片刻,道:“王上恕罪。属下无能。属下已联络所有潜伏在晋州的密探,均无人知道永鄭帝是于何处失踪,去向何处,又或者是被谁绑架。属下只从一位喝的酩酊大醉的士兵口中得知,昨夜,好像有人从城墙上掉下去了。属下根据他的话追查过,晋州城墙外的坠尸全部被巡逻的守军用麻袋裹着,拖到附近的山头烧了。属下无法确认那些坠尸中,是否有永鄭帝。”


    “恩。”谢柏宴阴着脸,抬抬手指,“孤知道了。继续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密探退下后,二人沉默了一会。


    “从城墙上掉下去的?”桓秋宁琢磨着密探的话,看向谢柏宴,问道,“昨夜王上下棋下烦了,提着灯出去走了一圈,没看见对面城墙上有人掉下去?”


    “没有。”谢柏宴道,“昨夜我没走很远,本是想安抚一下夜里无法安睡的将士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两军交界处。说来也奇怪,从护城河处往城墙上看,昨夜,城墙上的守备貌似并不森严,所见无光,一片漆黑。隐约间,好像只有一盏灯亮着,灯光微弱,风一吹就灭了。我独身前往,未敢多留,看了几眼,就回来了。”


    此时此刻,桓秋宁心里想的也是这件事,他知道的,却是另一个结果。


    早在谢柏宴收到这份密报之前,桓秋宁便收到了铜鸟堂的密探送来的一侧消息:殷玉死了。


    死因:城墙坠亡,尸体已被人运走,劫尸人身份未知。


    名义上,董明锐把铜鸟堂交给了桓秋宁,实际上,他只是把藏在铜鸟堂老巢的那些无辜的孩子交给了他。铜鸟堂的密探早已遍布天下,彼此之间并不认识,他们只听命于一人,而这个人,还是董明锐。


    想到此处,桓秋宁抬手摸了一下心口。


    他体内的毒还没有解。


    桓秋宁的指腹揉着心口,心想:“殷玉死了,命运的天平已经偏向郢荣,只要能稳住董明锐,谢柏宴成为大徵的新帝,便只是时间问题。只有谢柏宴,才能让天下回归一同,他是唯一有资格的人。我保住谢柏宴,助他登上九重阙,所求的,不过是他能留照山白一命。而我这条命,能活到今日已是向老天借来的时间,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罢。”


    “殷玉已经死了。”桓秋宁选择坦诚相待,因为他要用殷玉的死,破开晋州的大门。他觉得,与其让殷玉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不如自己亲口告诉他。


    毕竟,这也是一条人命。


    哀莫大于生死。相识一场,恨也好,伤也罢,如果有如果,桓秋宁还是希望这条命能留在世上。


    烛火在风中晃了晃,帐外脚步声“踢踢踏踏”,军帐内安静到连心跳声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冷风起,烛火灭了。


    白色的烟缓缓升空,在灰暗的军帐中拉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线,不知要飘向何处。


    谢柏宴沉声道:“我猜到了。”


    毕竟是骨肉相连的血亲,桓秋宁知道谢柏宴心里不舒服,便抬指弹了弹空气,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那日在船上,我与你讲上京八郡的时候提到了殷玉,你闭口不谈,是担心我猜出你的身份?还是你觉得我会因为殷氏灭我全族,殷玉千方百计地杀我,而记恨你?”


    “是。”谢柏宴道,“我不与你讲他,确实是因为如此。不过,我对你说我并不了解他,并非假话。少时相识,那些年,我始终觉得我从未真正懂得他这个人。”


    谢柏宴摸了摸茶杯,茶已经凉透了。他把茶壶放在火炉上,蹲在炉子边暖了暖手,道:“十五岁我替兄长参军之时,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些年,我只是照府中不受人待见的庶出的公子,若不是哥哥替我向父亲几番争取,我连入学堂听学的机会都没有。其实,那几年,我过得很幸福,哥哥和晴姐姐对我很好,真的很好。那时,我与长空,还是深交好友。”


    “深交好友”这四个字从谢柏宴的口中说出来,相当讽刺。


    “我与殷玉是在宫中认识的。十一岁那年,我入宫,做他的伴读。”


    火炉中的木炭烧的噼啪作响,谢柏宴夹起一块木炭,扔进火炉,继续道:“他虽然是九皇子,却与我一样,在宫中并不受人待见,过得并不好。我与他一同在咏梅苑中见到了荼修宜,也就是我的生母。她被人关在那里,受人折磨,生不如死。当我听到殷玉亲手杀了荼修宜的时候,我没觉得吃惊,只是觉得痛心。到底是什么,逼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那时候我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桓秋宁沉声道:“他确实是一个不幸的人。都说杀人容易救人难,泥菩萨,就算你一早便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也救不了他。没人能救得了他。或许,他曾经想过要拯救自己,太难了,他自己都做不到。”


    殷玉不是一个纯粹的恶人,如果他能遇到一个死缠烂打也要把他从泥潭中拖拽出来的人,也许,他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很遗憾,殷玉少时遇见了这样的人,却没能留住他。


    “人生无常,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人定胜天’这个词,只适用于凤毛麟角。”谢柏宴温好了茶,端着茶壶坐在桓秋宁对面,言道:“殷玉死的蹊跷,得查。他身边的祸患不少,要一一查清楚。祸患决不能留。”


    “恩。”桓秋宁道,“当初我在宫里的时候就见识到了宫城里的水有多深,淹死人如碾死一只蚂蚁。另外,我还收到一则消息,昨夜,姝月公主也不在王都。”


    谢柏宴并不吃惊,淡定道:“她的身份很特殊,名义上,她仍然是大徵的公主。若我想名正言顺地入主上京城,娶她是一件益事。这些年,陶思逢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他是个有用之人。陶思逢这个人的野心很大,他想到的,永远比他得到的要多。如果他想利用自己的亲妹妹,那我们就可以用陶萦娇,反过来利用他。”


    桓秋宁哈哈一笑,调侃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以为你是个痴情种,没想到你却是个薄情郎!泥菩萨,你如此薄情,就不怕凉了美人的心?你啊,当真不愧是‘天选之子’。”


    谢柏宴低头,凝眸看向茶杯,茶面上映着他的脸。他沉声道:“‘天’没有选我,‘民’也没有选我。第一个选择我的人,是你。”


    话音未落,他抬指,弹了弹茶杯,一圈圈的涟漪冲散了他的面容,谢柏宴竟然觉得有些恍惚,许多年前,他这双眼睛,还只能垂眼看人,如今,却能抬起眼,如常人一般光明正大的看人。


    “泥菩萨,咱们啊,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很多年了,也该回家了。”桓秋宁一茶代酒,敬谢柏宴,突然冷下脸,嘴角扬起,微微一笑,拱起手,朗声道:“王上,我们杀回去。”


    桓秋宁起身,后退三步,单膝跪地,抱拳道:“从今往后,君是君,臣是臣。我不再是你的挚友,而是您的臣民。桓桁愿意于帐中为王上出谋划策,愿意于阵前为王上冲锋陷阵,义无反顾,在所不辞。今日,桓桁便把这颗心摆在这儿了,他日若有背叛,桓桁甘愿以死谢罪。”


    君是君,臣是臣。这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无法逾越。


    二人心知肚明,若谢柏宴真的有命杀回上京,成为大徵的新帝,桓秋宁不做赤胆忠心的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刀下亡魂,根本没有“挚友”这一条路。


    走到今天,他也该让谢柏宴把心落下去了。


    “杀回去!这是此生仅有的机会了。”


    谢柏宴扶起桓秋宁,道:“孤允诺你,日后必定重审桓氏一案,为桓氏洗脱不该有的罪名,让九泉之下的桓氏亡魂,走的安息。”


    “桓桁,谢过王上!”桓秋宁低下头,心道:“谢柏宴,你还是信不过我。若我想替桓氏平反,早在上京那些年,我便会留在殷玉身边,阿谀奉承,替他谋划,让他重翻旧案。人死不能复生,我选你,是因为我真心觉得你能做一个好皇帝。罢了,但愿你不会忘记曾经许诺我的。”


    “好!”谢柏宴起身,走到沙盘旁边,沉思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桓秋宁起身,走到棋盘旁边,两指夹起一枚黑子,轻笑道:“从晋州到上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要半月,依臣之见,要让‘流言’先一步传到上京。不如,咱们找一个人,假扮大徵的将士,把这则‘殷玉已死’的军报传回去,等到杜卫的殷玉失踪的消息传回去的时候,上京已经乱套了。消息越多,朝中那些老东西就越慌,这人要是心慌了,就容易犯错。咱们就要等他们自乱阵脚,然后,趁火打劫。至于萧慎那边,不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先藏一藏。”


    谢柏宴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另外,”桓秋宁道,“微臣以为,得先命人去好好地查查姝月公主,以免她坏了王上的大计。不知王上,舍不舍得让人去查她。”


    “查罢,孤允了。”谢柏宴笑道:“等打完晋州这一仗,孤要重赏你。孤允你一诺,想要什么,你自己定夺。”


    第123章 剥离茧(二)


    三个月后。


    冬去春来,北边刮过来的风没那么冷了,老树抽出新的枝桠,春天的气息悄然遍布整座京城。


    只可惜,三月初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大多数时间是见不到太阳的,天上笼着一层暗灰色的雾气,让人抬头望天时,总觉得心中烦闷,喘不动气。


    到了夜里,整座上京城的灯光亮起来,相当繁华明亮,却让人觉得虚无。太安静了,没人知道这座城的灯光,究竟还能亮到什么时候。


    照府的长廊里挂满了彩色的琉璃灯,镂空的挂灯现在迷人的夜色中,淡淡的橘色光晕染在淡淡的雾气中,灯低的金莲偶然闪一下光。


    照山白站在琉璃灯前,往灯底挂上了一张字条。


    “常欢愉,皆胜意,且顺遂。”吴念歪头,念着字条上的字,眉头一皱,疑惑道:“公子,怎么又是这句话啊!您都已经挂了大半天了,从那头挂到这头,每个灯底下都有这么一个签,您到底是在给谁祈福啊?今儿好像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啊”


    照山白两指捏住字条,言道:“今日常将军带兵出征,这一战,决定着上京的存亡。但愿这些灯,能给大军带来好运。”


    “公子,您真的要在上京一直守下去吗?”吴念抱着脑袋,唉声叹气道:“城中那些官老爷、富老爷一听说常将军要出去打仗,连夜收拾包袱,拖家带口的弃城逃命去了。平日里就他们吃的油水最多,过的最舒坦,如今大难临头,他们倒先茶插翅飞了!真教人觉得生气!公子,您要是想走,吴念认识几个丐帮的兄弟,我去喊兄弟们给您开路。”


    “不走。我要留在这里。”照山白提着灯,顺着长廊往与君阁的方向走,“府上有些行动不便的老人,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更何况城中百姓大多世代安身于此,他们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里,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可是公子,我听说皇帝死了,临边郡被萧慎的蛮人攻破,当天夜里就要屠城,幸亏天州那边及时增援,不对,不叫‘增援’,叫及时出手相助,不然临边郡的人可怎么办啊!哎,临近的平阳郡和南边的双云郡也被郢荣的大军攻破了,若是常将军守不住双云郡,上京城,早晚是要完蛋的!公子,您是个好人,吴念不想让您死。”


    “政权不稳,战火不息。”照山白抬头望天,沉声道,“在朝为官,为国为民,我要做的,就是守在这里,稳住朝局。”


    “哎!公子,您真是教吴念好生着急。”吴念知道劝不动照山白,叹了几口气,回屋睡觉去了。


    对吴念来说,天大地大,吃饭睡觉最大。毕竟,天要是真塌下来了,他们家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把天给补上。


    雾气散去,天上难得的出了星星。月光照亮了天井,照山白的影子落在与君阁前,清冷又孤独。


    吴念走后,照山白独自一人坐在与君阁前的竹林中,对月独酌,形单影只。


    他握着酒樽,自言自语道:“新帝登基,却只有八岁。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狄春香联手护国夫人梁秀兰已经完全把控住了朝政。梁秀兰想带着新帝逃亡庸中,那上京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能为大徵搏一个喘息的机会?”


    风吹竹林,簌簌作响。照山白想起那年除夕,桓秋宁问自己,他穿的衣服像什么的时候,自己说了一个词“节节生长”。


    “凌霜虽寒,节节生长。绿竹长青。”照山白想着想着,越发感伤,仍是自言自语道,“阿珩,寒冬过去,春日已至。只是这次,我恐怕没命等你了。”


    照山白提笔,写了一封家书。随后,他摘了一片竹叶,夹在纸中,与家书一同,放在了珍藏桓秋宁少时给他写的那些回信的木匣中。


    月上枝头之时,月光照亮了整座城。


    照山白抱着木匣,一路向北,走到了城北那间简陋的院子,轻轻推开门。


    汤圆趴在院子中,乐此不疲地抱着一个空酒壶打滚,像一个胖墩墩的糯米团子。它的脑门上粘着的一片落叶,在它打滚时落到了鼻子上,它抱着脸,打了个喷嚏。


    见到照山白进来,汤圆兴奋的嗷了两声,然后把酒壶扔到一边,用爪子揉了揉脸,屁颠屁颠的跑到了照山白的身边,咬他的衣角。


    “汤圆,乖。”照山白蹲下身,温柔地揉了揉汤圆的脑袋,温声道,“抱歉,这次来忘了给你带糖了,下次补给你,好不好?”


    汤圆一脸委屈地蹭了蹭照山白的腿,下巴搭在照山白的手臂上,幽怨地望着他,好像在问,照山白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它。


    照山白捧着汤圆的脸,捏了捏它的脸颊,温柔道:“汤圆,真乖。我答应你,下次给你带好吃的,还给你带好玩的,好不好?我们拉钩,来,伸手。”说着,照山白握住了汤圆的爪子。


    “嗷呜~唔~”汤圆扑到照山白的怀里,撒了个娇,跑道一边咬住酒壶,拿过来给照山白玩。


    照山白带着汤圆走到一棵梨花树旁,用铲子挖坑,汤圆趴在一旁,用俩爪子帮他刨土。


    “梨树快开花了。”照山白转头,望了一眼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没什么家什。一个枣木搭成的书架上放着几本桓秋宁看过的书,桌案摆放着纸墨笔砚,大都是照山白带过来的,桌案旁有一个给汤圆喂食的小盆。几件桓秋宁穿过的衣裳是这间屋子里最鲜艳的东西,却被照山白藏起来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些衣服藏在哪里了。


    从院子里望去,屋中最显眼的,当属桌案后那面贴着一千只干枯蝴蝶的墙。


    那面扎满蝴蝶的墙上沾上了些许月亮的光,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细碎的荧光。风一吹,满墙的蝴蝶好似随风飞起,美的不真实。


    照山白身重剧毒,被阿远扛回上京那年,在这间陋室前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树,挖了一个坟。


    他想着,如果桓秋宁没能活下去,就找一件桓秋宁的遗物,与桓秋宁合葬在上京最安静的角落里。


    生不能共枕,那便死后一同长眠。


    从此往后,他们合葬于此,世事也好,恩怨也罢,都与他们无关。


    往后他们只有彼此。


    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了。


    今夜,照山白带来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如果萧慎的铁骑踏碎了上京的城门,如果新帝逃命,弃百姓于不顾,如果他注定要死在上京,他要葬在这里,等桓秋宁回家。


    君子一言,绝不失诺。


    不知怎么的,突然下起了雨。


    一时空庭落雨花。


    照山白淋着雨,把那封家书挂在了梨花树上。等到春风拂过树梢,和煦的春光落满枝头,梨花盛开,一片雪白之时,照山白要向春风寄梦,把自己的思念告诉他。


    第124章 剥离茧(三)


    “这场雨下了多久了。”梁秀兰坐在窗边,抬头看着雨水吧嗒吧嗒的打着树枝上新生的枝桠,放下茶杯,沉声问了一句。


    虽然已经到了初春,但是屋子里的火炉依旧没有撤下去,红炭劈里啪啦的烧着,把奴婢们的脸烤的红扑扑的。


    狄春香抱着殷盛坐在梁秀兰的对面,拿着一个小金锁,逗小皇子玩。听到梁秀兰这么问,她转头冲身边的奴婢使了个眼色,奴婢给梁秀兰回了话,跪着递过去一件绣着深青色香炉的大氅。


    梁秀兰抬了抬握着念珠的手,对手底下的奴婢道:“拿下去罢。‘春捂秋冻’这个说法,在上京这个地方不管用。”


    她转头看了眼天,道:“下雨是好事。这是春雨,万物复苏,雨来了,省级就来了。”言罢,她闭目,双手合十,淡淡道:“春雨送福,大徵一定能度过此劫。”


    梁秀兰的眉心有一颗黑痣。


    少时,一位算命的道士看到她眉心的这颗黑痣上长了一撮毛,便断定她是个不祥之人。梁秀兰的父亲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大发雷霆,当天便要叫人将这颗痣剜了去。


    可她是个女孩,若是毁了容,将来该如何嫁个门当户对的好夫婿。梁秀兰的母亲忧心女儿的未来,便护着梁秀兰,不让人动她女儿的脸。


    梁秀兰的父亲却担心这个不详的孩子会影响自己的仕途,硬要教人剜去那颗不详的痣。梁夫心意决绝,梁母多次劝阻无果。


    梁母不信自己的女儿生来不祥,注定给别人带来祸患,可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无可奈何。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那是梁母第一次反抗别人口中的命数,反抗族中长辈,自己的丈夫。


    她跪在梁府的门口,用匕首剜去了自己的双眼。血泊之中,她流着血泪,歇斯底里,大喊道:“我是她的母亲,若她是个不祥之人,那么,她身上的不祥之物也是我带给她的。你们要剜去她的眉心痣,可我是她的母亲!敢问哪个母亲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剜去自己的孩子的肉,毁掉她的容颜!我做不到!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不祥之人,那也是我!我要用我的双眼,换我女儿眉心的那块肉!”


    从那之后,梁母在旁人眼中,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没有人看出她的爱女心切,也没有人为她们的母女情深而动容,他们只觉得她疯了,像疯狗一样胡乱咬人,甚至自残。


    梁母剜眼那天,也下了一场大雨。


    梁秀兰望着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回过神时,空中闪过一道血红色的闪电,劈在了宫殿的脊梁上。


    殷盛吓得一哆嗦,登时嚎啕大哭。狄春香下意识地捂住了殷盛的嘴,心虚地看了梁秀兰一眼,眼神中满是藏不住的慌张。


    梁秀兰很快便明白了狄春香的眼神。她放下念珠,伸手要过殷盛,问道:“你把他身上的毒解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狄春香掐着手指,假笑道:“本宫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阿盛哭了之后不好哄,还是本宫来抱吧。”


    “是不知道?还是知道装作不知道。”梁秀兰抱着殷盛,温柔地晃了晃。殷盛睁着水灵灵的小眼睛乖乖地看着梁秀兰,不一会就哭不了。


    梁秀兰寒声道:“这孩子的眉眼生的不错,像你,却不像殷玉。你的心太急,永鄭帝的尸体还未找到,这孩子就已经做了皇帝。文武百官上了那么多奏书,我都压下来了,但这不代表他们都认了。如今大徵需要一个皇帝稳住政局,可这个八个月大的孩子,没有这个本事,而你,也没有。”


    “我知道你一个女人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有多么不容易,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女人想要权力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不仅不会阻碍你,反而会由心的敬佩你,会助你一臂之力。但是,你毕竟太年轻,很多事情处理的不稳重,我会帮你。慢慢来,不要急。”


    “夫人教训的是,本宫洗耳恭听,受益匪浅。”狄春香客客气气地回话,佯装为难,再道:“若不是北疆战火不止,朝局不问,大徵需要阿盛,本宫不希望阿盛做皇帝,倒希望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王爷,安度此生。阿盛是本宫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本宫自然是希望他好。只可惜,造化弄人啊。”


    梁秀兰笑道:“造化弄不弄人我算不出,不过,太后娘娘算计人的本事,倒是让我频频开眼。”


    “夫人贯会抬举我。”狄春香道,“夫人在宫里住了好些年,应该比本宫更清楚,这宫里头的女人啊,本事再大也翻不过高墙,够不着‘天’。本宫在泥潭里蹦跶两下,摔跤翻跟头,不过是为了多活两日。也是命好,才能活到今日。”


    “这世道作践人,想活着不容易。”梁秀兰的瞳孔收缩些许,神色略显疲态,“宫墙虽高,却不够坚固。这座皇宫护不住你们母子二人,若想活命,就带着小皇帝去庸中。我会替你们安排好一切。”


    狄春香看了眼殷盛,为难道:“这件事昨日早朝的时候大臣们议了,一番争吵过后,仍然有些人直言反对,甚至闹出了人命。只怕本宫想带皇帝走,却走不掉。”


    雨越下越大,春雷越炸越响,嘈杂的雨声、风声和雷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痛,屋子里头更是闷的让人喘不动气。


    梁秀兰揉着眉头沉思片刻,心不再平静,“重山郡的战报该传回来了。若是重山郡被郢荣的大军击破,上京城就真的要破了。到时候,谁也走不掉,都挨在一起,一块死。”


    狄春香叹气道:“再等等罢。上京是京城,离开了京城,阿盛还能做皇帝么?”


    “糊涂!他是皇帝,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京城。你们还等什么!”梁秀兰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她很少动怒,这次是真的急了,“上京城里的喜鹊全都逃命去了,飞进来的都是乌鸦。你要让皇帝死在上京,把皇位,把天下拱手让人么?你要记住,郢荣的王姓谢,不姓殷,这天底下有资格做皇帝的人,只有你儿子!只要他活着,他就是大徵的皇帝。


    你要想清楚了,你的荣华富贵系在谁的身上。皇帝就是你的命!”


    屋里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无声地注视着襁褓中的孩子。


    他的大徵的皇帝,是所有人的命根子。


    他若是死了,谁也别想活。


    ***


    京城里的喜鹊拼了命的往外逃,城外的乌鸦成群结队的往城里飞。大片的乌鸦群连结成群,挡住春日里的阳光,成了南风吹不散的阴霾。


    史昌一十三年三月十七日,重山郡的战报传至上京,大军战败,常桀被俘。


    当夜,太后带着年幼的皇帝逃离京城,三日后抵达庸中郡。


    皇帝弃城而逃后,上京大乱。各大世家纷纷回各自势力所在州郡避难,朝中文弱的文官只能拖家带口的出城逃命,无数流民乞丐涌入城中,抢夺金银珠宝和粮食衣物,城中哀嚎声震天,残尸遍野,满地狼藉。


    留下的城守是一个叫章远的年轻校尉,他带着手底下的八百个兵,召集了城中一百多个刚刚成年的青年,组成了一个不到一千人守城军,日夜巡防,安置城中的流民和无处可去的百姓,成了百姓口中的“小英雄”。


    下大雨时,他正骑着马去城门的路上。碰巧走到照府门口,章远便拴住马,到照府门口躲雨。


    他站在门口,刚搓暖和了手,照山白便拿着蓑衣冒雨走来。他款步走下台阶,穿过天井,走到大门前,迈过门槛,对章远道:“章校尉,若是有时间,便进来坐罢。若是有事在身,便拿着这个。”


    “不急,说会儿话的功夫还是有的。”章远接过蓑衣,利索地披在身上,笑道:“多谢照大人,这雨下的不小,若是没有你雪中送炭,我回去怕是要淋透了。我一会还要去巡守,就不进去了,就站这叙叙旧罢。”


    照山白点头,温声道:“章校尉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山白虽无用,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要有什么能用上我的地方,山白随叫随到。”


    章远挠挠头,笑道:“照大人,您现在可是上京的脊梁骨!您还是叫我阿远罢,您一口一个章校尉,我听着容易飘,哈哈,现在是关键时期,我得沉下心,好好准备,打一场硬仗。”


    照山白温柔一笑,道:“好。阿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些日子,我过得痛快!”章远道,“我这辈子,第一次受人尊敬,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多亏照大人举荐我,给了我这个机会。


    当年从琅苏到了上京,我以为我还会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活着。真好,照大人,您让我跟着常将军,真是救了我的命,让我重新投了一次胎啊!”


    当年,阿远背着照山白从琅苏赶回上京解毒,一路上累死了三匹马,他真是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照山白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不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晚,他花光了这些年在铜鸟堂替人卖命赚的钱,去广和楼把上京城的名酒喝了个变,喝的痛痛快快,酩酊大醉。喝够了酒,他趴在照府门口,打滚撒泼,闹的照府鸡犬不宁。


    照山白给他端了一碗醒酒汤,温柔地问他,“阿远,你想好了吗?你想要什么?”


    章远数着与君阁上空的星星,突然就有了一个念头:他想留在上京。


    于是,他告诉照山白,他没有家,但是他喜欢这里,喜欢上京的烈酒,他想留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他可以替照山白卖命。


    照山白没要他做任何事情,也没有让他留在照府,做自己的奴仆,而是向常桀举荐他,让他跟着常桀,做了一个守城的将士。


    多年过去,章远从最普通的将士一路高升,如今成了校尉,也成为上京城唯一的守将。


    章远看着这么多年一直对他温柔以待的照山白,不由得问了一句:“照大人,当年您为什么要给我一个留在上京的机会?是因为他么?那个无论如何也要让我救你的人。”


    “不是。”照山白坦诚道,“能十日之内从泸州骑马赶到上京的人,天底下没几个,我见过的人里边,只有你一个。我是真心的觉得,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你对大徵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


    章远哈哈一笑,心里美滋滋,笑着问道:“真的?”


    照山白拱拱手,挑眉笑道:“当然了,章校尉。”


    “真好。”章远掐着腰,看了眼大雨中的街道,感慨道,“上京要是一直那么美就好了。我福薄,来得有些晚了。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上京城的万家灯火,这座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变成了不堪入目的一片狼藉,原本摆放着各种小彩灯和糕点的小摊倒在地上,只剩下了破烂的盆碗和雨水冲不掉的脏泥。


    章远心里没底,问照山白:“照大人,上京要是守不住,会怎样?我不怕死,怕的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照山白道:“阿远,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了很多年,努力了很多年,也无法逆转这一切。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人,能改变这一切,或者,让事情不会变得那么可怕。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守,只有等。”


    天上的黑云把上京城最后的颜色吸走了,大雨落在灰色的街道上,只有看客在感叹,良辰美景不再,大厦倾倒,分崩离析。


    雨仍然没有停,章远站在照府门口,舍不得走。


    他刚想厚着脸皮问照山白能不能留下来蹭个饭,就听见不远处马蹄声震碎雨声,一行人策马而来。


    为首的将士勒缰勒马,大喊了一句:“校尉,出事了!城中的乞丐聚在一起,在城门口闹事,非要打开城门。眼下,就快要拦不住了!”


    第125章 重逢(一)


    城门前乱成一团。


    多日前,柳夜明下令封锁城门,不得放任何人进城,当日便有几百个乞丐趁乱混入城中,在各个狭窄逼仄的小巷中席地而睡,如狗皮膏药一般来在地上,谁来也托不走。


    这些乞丐没有住所,也没有吃食,便入室抢劫,闹得鸡犬不宁。章远带着巡逻的士兵捉了些人回去,关在大牢里,随便给了他们点口粮,这才安稳了几日。谁料,这些不怕死的贱骨头竟然越狱,城里待不住了,又要硬闯出去。


    “滚开,都滚开!”


    街边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刺耳的呵斥声。


    章远带着一行人声势浩荡地策马奔驰而来,正待惩治这些乞丐和流民。他一会马鞭,指着四周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冷喝道:“城门已关,想要好好活命,就老实的在成立待着,休要闹事。再有人胆敢引起骚乱,我叫人把他杀了,挂在城墙上!”


    这些乞丐也不是怂蛋,挥着个“天下第一丐帮”的大旗,又要发作。


    章远骑着马绕弯,咬牙骂道:“敌军就要杀过来了,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要出城做什么?早知这地是阎王庙,你们来这里要饭作甚,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要死,也得死在城里。省得敌军杀过来了,还以为上京城里头没人了!都滚开,再闹事,格杀勿论!”


    一旁围观的百姓见状,哭着喊着要章远为他们做主。一个老头更是急得跺脚,非要章远打断乞丐们的手脚,免得他们即偷又抢。


    章远不想让事情越闹越大,想抓几个乞丐惩治一番,以儆效尤,也堵住百姓们的嘴。


    谁料,他刚命人把一个老乞丐架起来,还没叫人打断他的腿,便有人出来阻挠了。


    “且慢。”丐帮中走出一位青年,听声音,看长相,约莫二十岁的年纪。


    他穿着一双草鞋,鞋头磨破了,露出半截冻得红肿的脚趾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像是破布条胡乱拼凑起来的,每一块地方都漏风。这人长得面相不善,脸上伤痕不少,一双眼睛乌黑深邃,看人的时候像是豺狼在盯猎物,有一股狠劲儿。


    青年走到章远面前,手里握着一把刀,“我丐帮的人没有偷没有抢,你们凭什么打断他们的腿。”


    此话一出,周围的百姓立马反问道:“一群睡大街的乞丐,你们还有理了?不偷不抢,那你们吃什么?喝什么?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打断你们的腿已经是轻的了,这要是在和平年代,你们早死在牢里了。”


    “哦。是么。”青年冷漠地扫视周围,“我请问,诸位这些日子有没有在家门口收到粮食和药草?”


    周围的人不作声了。过了一会,一个孩子大喊道:“有的!每到晚上,家门口就会多一袋大米和一包药草。我们家有,邻居家也有。”


    “我丐帮的兄弟怕打扰你们,挑夜里去给你们送粮食送药,竟然成了贼了。”青年冷笑一声,重复了刚才那人说的那一句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你们吃了我们丐帮的粮食,用了我们丐帮的东西,是不是也得砍下手,砍下脚,用你们的手脚胳膊腿来报答我们啊?”


    “你胡说!”一位老头大喊道,“我们收到的是朝廷的赈灾粮,你们丐帮算什么东西?!”


    “哦。赈灾粮啊。”青年低头一笑,“皇帝都跑了,谁会不要命的留在这里,给你们分粮食啊。你当朝廷里头的官老爷,是活菩萨啊?”


    四周议论纷纷,老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怼,只好看向章远,问道:“校尉,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章远亦抱着胳膊,与青年大眼瞪小眼。


    他认得这个人。


    从他走出来的那一刻,周围的乞丐大喊“帮主”的时候,章远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章远觉得他的名字有些不正经,没好意思开口叫他的名字,便道了句:“丐帮帮主,你也是有本事,竟然混到这里来了。”


    高梁饴挑眉道:“彼此彼此,你也挺有本事,竟然混了个狗官当。”


    二人相看两相厌。


    这时,人群中又冲出一位生面孔。来人穿着一件雅白色的鹤氅,手里握着羽扇,款步而来,气质不凡。文质彬彬,仪表堂堂这几个字形容他当真是不错。


    只是,这位气质文雅,易卓不凡的公子哥,竟然站到了丐帮帮主的身边,还把手随意地搭在高梁饴的肩膀上,笑道:“帮主,我瞧着他有几分眼熟啊。这不是照山白的小情人身边的小跟班吗。怎么不跟那死狐狸一块在郢荣作妖,跑到这来逞英雄了?”


    又来了个小嘴巴抹了蜜的。


    “我也认得你。”章远不屑一笑,“琅苏谢氏的谢禾公子,真是巧啊。哦,我明白了,你被谢氏逐出家门以后,无处可去,跟着他,做了丐帮的压寨夫人是吧。”


    “这话说得不对。”


    谢禾嘿嘿一笑,非但没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调侃道:“他穷死了,连寨子都没有。我哪能算他的压寨夫人啊,我就是个没名没份的流浪汉。”


    章远见他们二人靠在一块,跟那被米糊糊黏在一起的宣纸似的,不禁拍手笑道:“嚯。有趣。真是般配!”


    三人耍完嘴皮子,处理完城门口的事情,一同去了城中酒肆。


    章远给照山白传了消息,喊他来酒肆吃酒。照山白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酒肆里的烛光,便是长安街上唯一的亮光。


    照山白前脚刚迈过门槛,谢禾便挥动着酒壶,笑道:“终于把贵客给盼来了。许久未见了,照大人。”


    “山白见过诸位。幸会,幸会。”照山白坐在空位置上,见到木桌上歪七扭八的酒壶,唯独缺些凉菜,便叫店小二上了两盘老醋花生,一盘凉拌猪耳,一盘干煸肉丝。


    章远闷了一壶酒,酒后伤情,感慨道:“来罢,今夜都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喝,喝个痛快!谁能想到呢,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能在上京城里聚一聚的,竟然是咱们几个。”


    谢禾笑道:“还差一个最能喝的。”


    “他呀,他可来不了。”章远喝的有些晕,抵着额头,扫了眼照山白,“他如今可是谢柏宴身边的红人,不对,是亲信。这天下要是易主了,他怕是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咯!”


    说罢,章远指了指谢禾,问道:“你也是谢氏的人,你怎么没跟着你哥哥混?也不对哇,谢柏宴如今可真是顾不上你了,他是殷氏的人,他要做皇帝!”


    酒肆中只有他们几个,章远就是大骂皇帝老儿,也没人管。只是,夜黑风高,周围难免会有有心之人安插的耳朵,于是,照山白好心提醒道:“常校尉,你喝多了。”


    “是了。我喝高了,开始说胡话了,哈哈。”章远抱着酒壶,醉醺醺道,“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算啦,咱们不聊这个了,说的别的。”他打量着四周,指着墙上的一排奇形怪状的酒壶,“我听说,这家酒肆以前有个酒女,是萧慎蛮人的公主,还把咱们大徵的将军给勾引跑了。那个将军,是不是以前的勋虞将军?你们说,当年要是郑氏没有叛国,北边有郑虞两氏守着,大徵还会怕萧慎的蛮人么?”


    照山白道:“从前这家酒肆的老板确实是一位女子,她酿的酒与这些酒不同,入口甘冽,回味却是苦的。除此之外,其他捕风捉影的传闻,大多不实。至于你口中的那位将军,是我自少时相识,一同长大的朋友。”


    “来。照大人,我敬你一杯。”谢禾端着酒樽,安慰道,“既然照大人与那位将军是朋友,想必,你这些年,应该过得很矛盾罢。我这个人以前就活得很矛盾,害怕犯错,更害怕失去。可当我真的什么都失去了,反倒无所畏惧了。哎?帮主,你看我做什么,当时我问你,愿不愿意让我跟着你,可是你非要带着我的!”


    章远哈哈一笑道:“我没看错啊,你果然是他的压寨夫人。”


    谢禾托着腮,羽扇点了点鼻尖,生气道:“什么嘛,都说了他一穷二白,没寨子就算了,还老是压榨我。要说,那也是‘压榨夫人’!”


    一旁沉默许久的高梁饴看向谢禾,不自觉的笑了一下。


    这张伤痕遍布,不是很面善的脸笑起来的时候,颇有几分少年的晴朗。谢禾捕捉到高梁饴的笑容,连忙凑过去,捧住他的脸,捏了捏,调皮道:“就这样!好看!帮主,我喜欢看你笑,你多笑笑嘛。”


    “哎呦,瞧这俩人腻歪的。”章远一个人喝闷酒,转头看着照山白,道,“照大人,咱们不拘于小情小爱,咱们聊正事。”


    他的食指敲了敲桌案,用酒水画了一张地图,道:“北边萧慎打到了临边郡,南边郢荣破了重山郡,西边的夏豫被蛮异人占了。太后带着小皇帝逃去了庸中郡,把上京扔了,就咱们几个傻子还有心情在这喝酒,咱们都是不怕死的。打罢,乱世出英雄,是好汉还是怂蛋,已经见分晓了。”


    高梁饴看着木桌上的地图,沉声道:“丐帮来上京,不是为了揽钱财,也不是为了抢东西。怕死的皇帝小儿舍弃上京,丐帮来守。无论是萧慎的铁骑先踏破城门,还是郢荣的大军先杀过来,丐帮都不会走。


    校尉,这次我丐帮来了一千一百八十个人,每一个都是好汉,没有一个怂蛋。这座城,丐帮守定了。”


    “好!”章远握紧酒樽,敬丐帮帮主,“此战过后,你们丐帮,就是‘天下第一丐帮’!谁要是不认,我章远就打到他认。”


    “够义气!”谢禾陪着他们一起吃了一杯酒,笑道,“只不过,瞧不起丐帮的人太多,你怕是打不过来。”


    照山白道:“那我便和你们一起。”


    此话一出,三人看着照山白,爽朗地大笑了几声。


    月光不明不暗,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安街上,只有这间酒肆亮着灯。弃暗投明的刺客、不受人待见的丐帮帮主、落难的世家公子还有孤独守城的御史大夫,这四个人,在这间酒肆中,为这座被人抛弃的城池,做着最后的谋划。


    也许,明日太阳升起之前,城门会被萧慎的黑鹰军撞破;也许,明日太阳升起之后,这座城池会易主;也许,明日他们都会葬身于此。


    烈酒不解愁,却能壮志。


    乱世出英雄,不战,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命,更无法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逆天改命。


    唯有一战。


    深夜子时,三人醉倒,唯独照山白一人清醒着。他摇着酒壶,思绪杂乱,无法怅然。


    再后来他醉了,隐约间梦见一个红衣将军,挥动着旌旗,策马而来。


    照山白伸手摸了摸眼前模糊的影子,涩声问道:“阿珩,是你么?”


    第126章 重逢(二)


    史昌一十三年三月,萧慎的尊王蒙苛亲帅十万大军自纵锦山一路南下,至二十七日突破临边郡与上京之间的最后的关隘,军逼上京。


    当夜,驻扎在上京城外二十里的弘吉克部精锐军和黑鹰军突袭京城,此后双方鏖战十日,城中死伤无数,弹尽粮绝,仍不投降。


    萧慎围困上京这十日,郢荣大军自南向北先后在双云郡和重山郡驻军,暂且按兵不动,没有直逼上京。


    考虑到背后有郢荣的大军,蒙苛没有一味的强攻,十日没有拿下上京,他便下令在城外修正军队,准备最后一击。


    上京也因此能够在濒死之前,稍稍喘一口气。


    照山白到军帐的时候,章远和高梁饴正在处理伤口。


    章远伤的很重,腿骨被重器撞断了,小腿用钢板夹着,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勉强能支撑着走路。照山白扛着章远坐到了虎皮垫子上,给他上了止疼药。


    “照大人,我这条腿废了。明儿打完仗,估计另一条腿也得废,这些止疼粉你拿去给外面受伤的兄弟们用罢。我不疼,能抗住。”章远苦涩地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还有水么,我想喝水。”


    高梁饴扫了一眼旁边的水缸,道:“就剩半缸了。”


    “喝罢,我实在是太渴了。”章远道,“没事,喝完了这半缸水,你去抗一匹死了的马回来,咱们喝马血。怎么样都能活。”


    照山白给章远喂了点水,心疼道:“阿远,今夜我替你巡防,你休息一夜,不要逞强。”他笨拙地拿起章远的刀,握着刀柄,犯愁道:“但愿它能听我的话。”


    “公子,小心,别伤着手。”高梁饴从照山白手中接过刀,刀刃对着自己,道:“杀人的事情我来做,救人的事情公子来做,各做各的。公子的手干干净净,不要沾血。”


    “我并非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照山白看向高梁饴,摇摇头,坦诚道:“你们不知道,我杀过人。在萧慎,我杀过蒙彡手底下的死士。”


    “是么。”高梁饴非但不吃惊,反而笑着赞赏道,“公子好本事,深藏不露啊。”


    “帮主!”一旁熬药的谢禾急眼了,他捏着鼻子,把药渣倒掉,回头道,“你好偏心!上次我失手杀了只兔子,你骂我歹毒,照大人杀了人,你却夸他有本事!难道,我就没有本事吗!”


    章远哈哈一笑,揶揄道:“好浓的醋味啊!谢禾,你该往罐子里加点水了,醋快溢出来了。”


    “嚯。”谢禾把药罐子扔到一边,甩了甩手,掐着腰道,“我好心好意给你熬药,你倒是揶揄起我来了。我不干啦!疼死你个嘴毒的瘸子。”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我要死了,照大人,帮主,你们快救救我。”章远抱着腿鬼叫,“这有个小毒物要咒死我,你们快把他轰出去,让他出去跟弩炮斗嘴去。”


    “你个死瘸子!”谢禾鬼叫道:“欺人太甚啦!”


    屋里热闹了一会。


    这边章远刚喝完救命的药,那边一位重伤的将士被人扛着抬了进来,大口吐着血,捂着胸口道:“校尉,黑鹰军打过来了,城门要守不住了。城防有漏洞,城内有萧慎的内应,昨夜,有萧慎的人进城了。兄弟们快死光了,没办法了”


    章远爬起来,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怎么可能!萧慎今早才撤兵,他们诈我们!拼死撑住,不能退!”


    “丐帮还要多少兄弟?”高梁饴回头,问谢禾。


    谢禾道:“死了一百六十五个。活着的,加上我,还有八百个。”


    高梁饴沉默片刻,而后看向帐外,语气异常的平静,道:“告诉兄弟们,城门要破了。想活命的,立刻沿着春庭河走水路逃出去,生死本就掌握在自己手里,没必要为了丐帮把命留下。如果还有想留下做英雄的,拿上所有能杀人的东西,跟着我,去守城门!”


    谢禾连忙收拾东西,道:“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公子,我要走了。”高梁饴走到照山白身边,从怀里掏出一颗糖,送给照山白,“那年除夕,我从公子的手里抢了一颗糖,今天还给公子。糖很甜,公子要活下去。”


    那一刻,照山白真的很想让他留下,让所有活着的将士,丐帮八百个兄弟,全都留下。


    照山白温声道:“答应我,后会有期,好吗。”


    “好。公子,我答应你。”高梁饴一向自由如风,不受世俗的规矩约束,可是临走之时,他学着照山白平日与人辞别时示礼的模样,拱起手,微微俯身,轻声道,“后会有期。”


    “照大人,我也要走啦!咱们后会有期。”谢禾对照山白一笑,辞别后,跟着高梁饴一同走出了军帐。


    “后会有期。”


    照山白望着二人的背影,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恨相识太晚,恨终究要分别。


    章远拍了拍照山白的肩膀,沉声道:“照大人,别太难过。在琅苏的时候,十一哥给我念了一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相遇便是缘分,能有这段缘,我很幸运。照大人,回去吧,这里不安全,百姓们需要你。”


    照山白摇头道:“我不能回去。我要去昭玄寺,我阿姐还在那里。”


    “昭玄寺!不好,适才有探子来报,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去了昭玄寺,我怕打草惊蛇,便叫他们按兵不动了。”章远急切道,“照大人,我与你一同前去。”


    “我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了。”照山白沉声道,“来人不是蛇,而是蟒。阿远,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


    ***


    “师太,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包围了昭玄寺,已经有人闯进来了,此刻正在佛堂。”小和尚道,“之前您打开寺门收留城中受伤的百姓,便已经入了这场纷争,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禅房中,照芙晴正抱着新生的婴孩,为他擦去眼角的泪。


    “我佛慈悲,不救是慈悲,救也是慈悲。”她看向佛堂的方向,“家国存亡之际,守着一处安隅有何用?既然他们已经来了,与其躲着,不如去见见他们。”


    小和尚道:“师太,若是他们要对寺里受伤的将士们动手,该怎么办?”


    “将士们已经受伤了,让他们留在禅房,安心修养。”照芙晴道,“有我在,没有人敢对他们动手。”


    佛堂外,站着十几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一人站在前面,十几人站在他的身后,如城墙一般把前面的人围了起来。


    很显然,从他们的体型和身上佩戴的刀具来看,他们是萧慎人,而且,为首的人,身份不一般。


    这些萧慎人披着纯黑色兽皮大氅,肩上扛着战鹰,底下藏着半臂长的弯刀,放眼望去,刀光刺眼,杀意正浓。


    照芙晴走入佛堂,站在佛像面前,捻着佛珠,垂目,不去看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


    为首的萧慎人上前一步,抬手摘下帽子,学着一众小沙弥的模样,双手合十,颇为温和道:“我听说这里是大徵的国寺,是你们口中香火最好的地方。我们萧慎人不信佛,有自己的信仰,所以我不太了解这里的事情,想请师太指点一二。”


    照芙晴没想到来人竟然自己挑明了身份,并且没有刀剑相向,有些讶然。她平静道:“施主请讲。”


    “阿景,拿过来罢。”那人回头,对身后的人道。


    一众随从的侍卫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位抱着一个黑色雕花木盒,走到前面,单膝跪地,递上木盒,道:“尊王,汉人狡猾,莫要轻信他们。”他的大徵话说的相当别扭,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有点像鹦鹉学舌。


    照芙晴依然明了,此人便是萧慎的尊王蒙苛,而他身旁的人,便是萧慎的驭鹰将军夏景。


    在强攻城门的关键时刻,到底是什么让这位萧慎王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提前潜入城中,来到昭玄寺?


    蒙苛接过木盒,抱在怀里,对着照芙晴,问道:“我有疑惑,不知师太是否愿意指点迷津。”


    照芙晴道:“但愿能为施主解惑。”


    “这里面是我娘亲的骨灰。”蒙苛道,“我听闻佛门有些说法,比如‘兰因絮果’,比如‘往生轮回’,比如冥冥之中的重逢。我该如何做,才能在轮回中,找到她。此生未能尽孝,来生,我想好好地补偿她。”


    “他来此处竟是为了这件事。”照芙晴有些吃惊,心道,“太矛盾了。这位杀人如麻,屠弑无数的萧慎王,冒险来此,竟然是为了求佛,求与他母亲的重逢。既然他有这个心,我便能护住这座庙。”


    蒙苛见照芙晴许久未说话,补充道:“我的母亲是大徵人,她生于大徵,长于大徵,一生并未杀过人。”


    照芙晴看着木盒,道:“逝者已逝,入土为安。”


    她带着蒙苛走到菩提树前,双手合十,垂目道:“此为菩提树。施主将她安葬于此,广结善缘,结善果,也许便会如愿,在轮回中重逢。”


    “多谢师太。”蒙苛示礼道,“本王今日在此立誓,不毁国寺,不伤寺中一人,惟愿娘亲于此处安心长眠,不再受世俗纷扰。”


    十几年过去了,那个在羊群中摸爬滚打长大的少年,终于成为了一方尊王,一路征战,带着他的娘亲,回到了故国的京城。


    哪怕,是用黑鹰军的铁骑踏破的城门,哪怕,是踩着累累白骨走回来的。


    蒙苛带着夏景,跪在菩提树下,看着木盒,沉声道:“娘亲,我和阿景都长大了。这里是你的故国,你在这里安睡,不会有人打扰你。今夜还有一战,儿子先走了。等我攻下上京,杀了大徵的皇帝,再来此处,拿皇帝小儿的血给娘亲祭酒!”


    装着骨灰的木盒埋进土里,蒙苛长舒一口气。压在他心口十多年的石头,终于沉下去了。


    他对娘亲的爱,连同少年时期的屈辱和自卑一同埋进土里,往后活在世上的,便只是杀伐果断、潇洒英勇的萧慎王了。


    他是草原的狼王,他要带领着他的狼群,在呼啸的北风中,护住他的领地,杀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他可以丧心病狂,可以心狠手辣,唯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阿弥陀佛。”


    照芙晴回到佛堂,跪在佛前,揪心地望着佛像,心道,“佛祖,弟子有罪。为了保住这座寺庙,利用了他的爱母之心。弟子知错,求佛祖责罚。我知道,世间之事定数,可身在其中,我如何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呢。修得六根清净实在是太难,弟子苦修无果,终究放不下执念。大错已经犯下,弟子愧对佛祖,无颜面留在此处,自欺欺人,自今日起离开佛门,舍却空门,再入凡尘,但求无所憾,无所恨,无所念,终不悔。”


    别了青灯古佛,别了寂寥的岁月。


    而后,照芙晴回到禅房,脱下那身洗的发白的衣服,折叠好,与那串陪伴她多年的沉香念珠一同放在床榻上。旋即,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素白色常服。


    照山白在禅房外等她,见到照芙晴走来,迎上去,温声笑道:“阿姐,欢迎回家。”


    “以后,我便只是你的阿姐了。”照芙晴握住照山白的手,温柔而又坚定地笑了一下,“这座城,阿姐陪你一起守。”


    第127章 重逢(三)


    偌大的照府中只要三两家丁在清扫地上破碎的瓷碗,年轻的家丁见到照芙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照山白,只以为这位夫人是前来避难的。


    一位年迈的家丁抱着扫帚,盯着照芙晴看了许久,直到看清楚了她脸上的那道疤,才恍然大悟,连忙跪在地上,大喊道:“老奴见过丽妃娘娘!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奴没想到竟然还能在此处见娘娘一面。天呐,娘娘,这些年,您受苦了。”


    “丽妃”这个身份是照芙晴最先舍弃的。


    “我认得你。”照芙晴扶起家丁,“我刚入府那年你就在这里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转头,对照山白道,“阿丞,给他些银子,让他走罢。留在这里,终究难逃一死。”


    家丁道:“娘娘!老奴不走,老奴在照府待了一辈子,伺候了老爷一辈子,死也要死在这里。”


    照芙晴劝道:“明知死路一条,为何还要执着?你还有生路可走。”


    “不走了。”家丁老泪纵横,哭喊道,“老奴就留在这,守着这间老宅子了。”


    远处的谯楼上传来了急促的鼛鼓的声音,照芙晴看向北归的大雁,沉声道:“没有机会了,萧慎军已经打过来了。”


    坐在梳妆台前,照芙晴久违地照了照铜镜,“许久未照镜子,竟然老了这么多。白发生得真快啊。阿丞,你说,阿姐是不是已经老了。”


    照山白道:“没有,阿姐跟以前一样。”


    不止照芙晴,这些年,照山白的鬓角处也生出了几根白发。银丝生于乌发之间,相当刺眼,他拔了几根,结果越长越多,索性就不管了。


    鼛鼓闷沉急促的声音就在耳边,照芙晴想说句玩笑话,却没有心情说,只道了句:“不知少时的我,见到我如今这副样子,会不会伤心。”


    起了一阵风,窗外的血腥味冲了进来,里边还有一股刺鼻的铁锈味,教人闻着恶心。


    吴念轻叩三下门,站在门口道:“公子,萧慎王出了昭玄寺后,下令要于今夜攻下城门,然后然后屠城。除了昭玄寺中的僧人,一个不留。”


    “荒唐!”照芙晴攥着桌子上的金钗,怒道,“萧慎王竟如此自负,他以为把城中的百姓杀干净了,他就能入主上京城,成为大徵的新帝?真是荒谬至极!他要造此杀孽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那埋在昭玄寺里的母亲?!上京城中有多少妇孺和孩童,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既然蒙苛已经下了屠城的命令,我们不能再等了。”照山白望了一眼天,道:“阿姐,还有四个时辰,来得及。上京有七个城门,护城河和春庭河两条水路,我与章远早已计划好城中百姓的逃生路线,城中的百姓大多数已经逃离,留下的都是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由受伤的将士带着他们,立刻就走,能走一个是一个。京城很重要,但是他们的命更重要。”


    照山白把匕首递给吴念,道:“吴念,你带着阿姐先走,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情。”


    “不。”照芙晴沉声道,“所有人都可以走,但是我不可以。因为我曾经是大徵的丽妃,我吃的是百姓的粮食,穿的是百姓亲手缝制的衣服。只要还有一个人困在城里,我就不能走。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阿丞,你一定要活下去。”照芙晴拍了拍照山白的手背,“不仅仅是因为阿姐心疼你,更是因为大徵需要你。如今奸臣当道,大徵的根基早已腐烂,无论将来坐在龙椅上的人是谁,大徵都需要你来守护。阿姐知道这是你的毕生所愿,阿姐支持你,也为你骄傲。”


    照山白道:“阿姐,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们就留在这里,不逃了。”


    照芙晴的侧颜上映着木窗上的雕花,那道醒目的疤痕在岁月中渐渐融入皮肤,俨然枯萎的芙蓉花。


    岁月不败美人。即使历经沧桑,即使容颜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如花似月,依旧倾国倾城,气质绝代,无人能够比拟。


    “人生总是聚少离多,总是要经历离别。”照芙晴温柔地看着照山白,“都说血浓于水的才是亲情,可我入照府三十载,做了照氏三十年的女儿,早已把这里当成了我唯一的家,你和阿琼便是我的亲弟弟。阿琼的遭遇很不幸,他变成现在这样,阿姐不怪他。如果你们有缘再次相见,阿姐希望你们能像从前一样。阿琼走的这一条路,注定众叛亲离,注定孤独一生,阿姐知道他不会原谅照氏,但愿能放过你。阿丞,答应阿姐,遇事,不要逞强,好吗?”


    照山白抿着嘴,低下头,伤心道:“阿姐,我答应你。”


    这座空荡的京城匍匐在地上,灰暗的西边静谧无声,而红霞照耀着的东边却厮杀不断。萧慎的军队要一点一点蚕食上京,直至这座城彻底失去心跳,流干最后一滴血。


    即便诺言震耳欲聋,能听见的,也只有他们彼此。


    这场生死之战照山白等了许久,可当战火真正烧起来的时候,一切没有照山白想象的那般轰轰烈烈。


    死人味盖过了血腥味,四处都是奢靡的腐烂气息,这种令人嗤之以鼻的气味在上京飘了很多年,至今没有散去。


    “吴念,把匕首给我。”照山白从吴念手中接过匕首,“告诉章远,将敌军注意力引到朱雀门,我带着百姓从东华门和西华门撤退,百姓撤退后,我会在宫门前等他。”


    照山白走到院子里,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充斥着铁锈和血腥味,然而,在腐朽和糜烂的气味中,他闻到了一丝花香。


    春三月,本该是百花齐放的时节,上京城本该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色。


    片刻后,他正在眼,看天边的红日渐渐西沉,在黛粉色的晚霞的陪衬下,那轮红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突然,一盏火红色的琉璃灯打在照山白的面前,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公子醒醒!公子,您能听见我说话吗?东华门和西华门已经被萧慎军攻破了,咱们只能从朱雀门硬闯出去了!”


    照山白的胸口一阵剧痛,他醒过神,睁开眼,问道:“吴念,我这是在哪里?”


    “咱们正在章校尉打的地道里。公子,您都已经昏迷好久了。”吴念急切道,“哎。都怪我不好,我没护好您!下午您护送百姓撤退的时候受了伤,我给您包扎了一下,给您上了止疼药。我没本事,只会做这些,公子,您放心,吴念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把您抗出去!”


    照山白摸了一下胸口,掌心全是血。他望了望四周,捶着脑袋,虚弱地问:“下午,我带着的那些人,都逃出去了吗?”


    吴念小声道:“大伙都在这呢。下午咱跟一群黑衣人撞上了,那群兔崽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灭口,您忘啦,里边有个高个的说要活捉您,可给吴念吓死啦。”


    照山白道:“我们撞见的是萧慎王蒙苛,我在昭玄寺里见到他了。”


    “欺人太甚了罢,竟然主动送上门来,真欺负我们大徵没人啦?”吴念讶然道,“要不要去给章校尉送个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他已经知道了。”照山白摇摇头,“只是,既然蒙苛敢进来,就说明城里已经全是他们的人了。昨日我在想,若是蒙苛打下上京,下一步,他必然要以上京为筹码与太后谈判,也许,他会以上京的百姓做人质,这样,至少我们还能多撑几日,等一个结果。我没想到,蒙苛竟然下令屠城,此人狼子野心,他想要的,远不止上京。”


    “公子,我们该怎么办啊!”吴念万念俱灰地哀嚎两声,“郢荣和萧慎是一伙的,他们恨不得把上京撕碎了,全吃掉。北边虞氏和郑氏置之不理,他们本来就是乱臣贼子,肯定不会来救我们的。完啦,上京完啦!我们都要死了。”


    此话一出,蹲在黑暗中战战兢兢的逃难的人,哭着爬过来,哭诉道:“大人,救救我们罢,我们还不想死了。”


    一位老汉道:“大人,我这一辈子,从来给朝廷少交过一袋粮食,我有三个儿子,全部从了军,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会抛弃我们大人,事到如今,我们只有您了啊!”


    明明置身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可是照山白依然清清楚楚地看清了眼前几十双无助的、绝望的、饱含泪水的眼睛。


    那一刻,照山白突然明白了照芙晴说过的话,帝王无德,朝廷无能,军队软弱,百姓受苦,而他们吃的是百姓的粮食,穿的是百姓织的衣服,就应该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许久后,照山白抹黑走过去,握着老汉的手,温柔道:“朝廷没有抛弃你们,我也不会离开你们。我照山白再次立誓,只要天不亡我,我便命不该绝。只要我有命活下去,山白一定还诸位一个太平盛世。”


    老汉抹了把眼泪,回握住照山白的手,言道:“大人,我们不怂,我们愿意跟着你。”


    “好!”照山白沉声道,“不能再等了,这里的地道不深,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此话刚出,吴念爬过来,焦急道:“公子,不好!地道被发现了,这群秃驴,竟然往地道里仍火把,这是想熏死我们,真够贱的。”


    照山白拿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冷笑一声,咬牙道:“他们真是来的好啊。既然来了,就把命留下。”


    第128章 重逢(四)


    “吴念,他们不是想活捉我么?”照山白扬眉一笑,“那我们就跟他们玩一个‘请君入瓮’的游戏。他们不知道地道里有谁,我们就告诉他。”


    “听不明白。”吴念挠挠头,问道:“公子您就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做罢。”


    照山白笑着拍了拍吴念的肩膀,问道:“吴念啊,你会演戏吗?”


    “公子,您莫要取笑我了。”吴念低着头,抿着嘴,戳戳手指,“我哪有那个本事啊。”


    照山白又问道:“那‘大喊大叫’你会不会?”


    吴念嘿嘿一笑,自信道:“这个我擅长。”


    “恩,很好。”照山白俯下身,在吴念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吴念歪着头,笑道:“哈哈,公子,您让我把外边那几个秃驴当猴耍呢。有趣,有趣。只是,公子,他们会信吗?你会不会有危险啊?”


    “不会的。萧慎人一向忠诚,只要是他们尊王想活捉的人,他们就一定会救,而不是杀。”照山白帮吴念整了整衣服,送给了他一个香囊,“至于他们会不会信,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吴念,我送给你一个锦囊,你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就打开看看。”


    “既然公子信我,吴念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谢公子,锦囊我就收下啦!”吴念舔了舔手指,往脸上画了两道泪痕,假哭两声,“公子,吴念这就走了。”


    照山白对藏在地道里的百姓道:“你们躲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虽然地道的另一头被堵上了,但是这条地道通向照府,你们往里走,走到有十字井的地方爬出去,照府里有水和粮食,你们拿到吃的和水,如果无处可去,就回来躲在地道里。地道太过狭窄,一旦被人发现你们很难一起逃出去,所以如果外面有人,千万不要往外走。如果顺利的话,今晚会有人来打开地道,救你们出去。”


    老汉问道:“大人,您不跟我们一起吗?”


    照山白温声道:“我先去拖住他们。放心,我没事的。”


    辞了照山白后,吴念一口气爬到地道口,用头把压在地道上的木板顶开,把火把扔了出去,大喊道:“死人啦!要死人啦!你们是什么人,竟然这么缺德,非要致人于死地。造孽呀!呸呸呸。几位爷,小的好不容易爬出来了,不想死呀。”


    走之前,吴念忘记问了,要是萧慎人听不懂大徵话怎么办。好在,其中有一个瞎了眼的秃驴能听得懂,吴念刚露出头,那人便是下意识的说了句“杀了他”,随后才用萧慎话对身边的人说。


    吴念冲着那个瞎子,声情并茂地大喊道:“爷!爷呀,我认得你!之前逃命的时候我见着您了,我想跟您走的。哎,可惜呀,您没看见我呀!”


    说着,吴念爬到瞎子面前,低声下气地道:“爷,您留我一命,我给您说个事儿,您听了,一定会留小的这条狗命的。爷,我旁的什么都不要,就想捡一条小命,小的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瞎子蹲下身,捏住吴念的下巴,用不屑且玩味的语气骂道:“贪生怕死的畜生,你能有什么用?算啦,爷今儿心情不错,赏你一个机会,就是不知道你这条贱命,接不接的住。”


    吴念跪在地上,猛猛地磕了三个响头,磕的脑门直冒血,陪笑道:“谢谢您,您的大恩,小的莫不敢忘,将来一定会好好地报答您。爷,小的跟您说,几个时辰以前,小的碰巧遇见您在抓人,小的告诉您,您要抓的人,就在这地道里,小的看见他了!”


    吴念虽然没进过皇宫,但是他觉得这个瞎子说话有一股太监味。不知道为什么,这瞎子就像一块在宫里腌了几十年的咸菜,远远闻着,就知道是什么味。


    瞎子问道:“那你说说,他长什么样?”


    吴念咬着嘴唇,“嘶”一声,正儿八经道:“那人看着像一个读了很多书的书生,说话温温柔柔的,但是呢,又呆呆的,没什么脑子。用一个词来说,就是‘书呆子’!”


    说完,吴念心道:“公子,这只是权宜之计,您莫要生吴念的气啊。嘿嘿,公子脾气那么好,才不会生气呢。没脑子的人是我,公子长脑子了,哈哈。”


    听罢,瞎子扑哧一笑,点头道:“对,对对对,就是他。爷要抓的人,就是他。你确定,他真在里边吗?”


    “是啊,他就在里边躺着呢。只不过,他受了重伤,快死了。”吴念叹气道,“爷,您再不叫人把他拖出了,就只能拖出一具死尸了。这要是臭在里边了,得多难闻啊。”吴念装模作样地捏了捏鼻子,一脸鄙夷。


    瞎子立马让人下去拖人,谁料,下去三个秃驴,一个没上来。


    吴念看着地道口,冲里边竖了个大拇指,心道:“公子好本事。”


    “你笑什么?”瞎子揪着他的后衣领,贴着他的耳朵问,“人呢?怎么还没出来?”


    吴念捂着嘴,心想:“萧慎的蛮人我干不过,你一个瘦的跟孙猴子似的瞎子我还干不过?呵呵,一会从你下去吃烟灰。”


    他佯装害怕,抱着脑袋,哆哆嗦嗦道:“爷,小的不知道哇。许是里边的烟雾太浓了,呛得慌,不好找吧。再等等罢,实在不行,小的下去给您找。”


    瞎子按着他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最好没有耍花招,不然,爷会让你死的很惨。”


    “那是自然。小的命都在您手里头了,就算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您的眼皮子底下瞎折腾啊。”吴念觉得背后有点痒,好像有虫子在爬,他伸手挠了挠,结果挠出了血。


    他把血抹在了裤腿子上,没在意。


    又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那三个萧慎蛮人依旧没出来,瞎子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对身边的人嘀咕了两句,又下去了三个高大魁梧的壮汉。


    这下,吴念反而有些按耐不住了。他担心照山白应付不过来,便主动对瞎子道:“爷,小的是从里边爬出来的,熟悉里边的情况,要不小的下去替您看看?”


    这回,瞎子反倒淡定许多,反问一句:“你急什么?”


    吴念连忙低声下气道:“小的自然是替您着急啊。小的怕您等急了,这才想替您下去一探究竟的,您这么问,反倒是让小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恩。”瞎子轻声应着,“闭上嘴,等着。”


    这次倒是比上次更快一下,见到一个蛮人扛着浑身是血的照山白从地道里爬出来的时候,吴念担心地望了照山白一眼,照山白回了他一个温柔的微笑,吴念这才安下心来。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吴念佯装大喜,冲瞎子张牙舞爪地大喊道,“爷,您快看,他们出来啦!呸,小的该死,小的忘了您看不见啦。没事,小的替您看了。”


    瞎子问:“他们在哪儿呢?”吴念领着瞎子走了过去。


    蛮人把照山白放在地上,照山白眯着眼,紧紧地攥着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悄悄转头看向那个瞎子。


    照山白看了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瞎子。


    他是逯无虚。


    兜兜转转,他竟然还是回到了上京。照山白注视着逯无虚脸上那两个干瘪可怖的窟窿,心中产生的竟然不是恨意,而是替他感到可悲。


    世事可悲,命运可悲,人性可悲。


    那两个窟窿直勾勾地盯着照山白看,相当诡异。周围的蛮人对逯无虚说了几句萧慎话,意思大概是地道的结构很复杂,有几个人迷了路,失踪了,问逯无虚要不要等等他们。


    其实这个地道根本没有分岔路,那几个蛮人不是迷路了,而是死了。照山白踩着他们的尸体爬到洞穴口,在洞口的墙壁处挖了几个窟窿,在烟雾中看,就像是有分岔路一样。照山白主动找到最后一个进去的蛮人,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他带自己出来。


    逯无虚冷漠地对萧慎的蛮人道:“不用管他们了,没用的东西,死了就死了。走,立刻去与尊王汇合。”


    依旧不把人当作人,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这句话引起了萧慎人的不满,照山白见缝插针,用萧慎话道:“我要死了,走不了了。尊王见到我死了,一定会怪罪你们的。而且”


    照山白爬起来,伸手指着逯无虚,虚弱道:“我认识这个瞎子,他是个骗子,他欺骗你们。他根本不是替你们的尊王来抓我的,他是大徵皇帝身边的太监,他是潜伏在你们萧慎的细作,他表面上是在抓我,实际上是为了获取你们尊王的信任,等待时机杀了你们的尊王!如果他真的衷心与你们的王,真的在乎你们,怎么会不管地道里的人?”


    说完这些话,照山白虚弱地倒在地上,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吴念眼疾手快地扶住照山白,掀开照山白地衣袖,看到他的手臂上满是伤痕,心疼地握住了照山白的手。


    逯无虚大笑两声,歇斯底里道:“都是亡国奴,你在高贵些什么?照山白,上京城就要亡了,你马上就要变成黄泉路上的死鬼了,你在嘴硬什么?你以为,我能重新回到上京,靠的是身边这几个没用的奴隶吗?”


    照山白惨淡地笑了一下,对蛮人们道:“听见了吗?萧慎王封你们为勇士,而他却把你当成奴隶。如果萧慎王想抓我,我可跟你们走,但是,这个人,必须死。况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根本不是你们萧慎王的人,他是郢荣王谢柏宴的人,对吗?”


    蛮人看着照山白,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照山白坦诚道,“如今,除了你们的萧慎王,没人在乎我的命,我只有跟你们走,才能有一条活路。如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你过来,背我起来,我能证明给你看。”


    蛮人半信半疑,走过去,扛起照山白,背着他,走到了逯无虚的身边。


    逯无虚刚要后退就被两个蛮人按住,站在了原地。逯无虚大吼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可是你们尊王的客人!放开我,快点放开。滚远点!”


    蛮人制住逯无虚,犹如按住一只蚂蚁,“闭嘴。他要证明你的身份,配合一点。”


    “看好了。”照山白趴在蛮人的悲伤,微微一笑,温柔道,“在我们大徵有一个古老的传言,传说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人的后颈上会长一种囊瘤,特别可怕。我来看看他的后颈上有没有。”


    按住逯无虚后颈的那一刻,照山白反握住袖中的匕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旋即,刀刃如柳叶划过水面一般从逯无虚的喉咙割过,逯无虚呜咽一声,登时血液飞溅。


    而后,照山白松手,把匕首仍在地上,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看着逯无虚在痛苦中咽了气,对周围的人淡淡道:“他死了。”


    蛮人大吃一惊,把照山白扔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死人没办法开口说话,我来替他说。从现在开始,我说他是谁,他就是谁。”照山白把沾了血的帕子盖在了逯无虚的脸上,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走罢,带我去见你们的尊王,别让他等急了。”


    吴念吓到大张着的嘴巴许久没敢闭上,他呆滞地望着照山白,竟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


    急眼的兔子不仅仅会咬人,而且会杀人。


    只有照山白知道刚才的自己像谁,像一个手上沾满了血,拼了命也要找一条回头路的人。


    直至此刻,照山白感同身受,方才明白,那些年,桓秋宁过得究竟有多么煎熬。


    如果不是被逼到无可奈何,快要疯掉的地步,没有人愿意拿起手中的刀,与阎王爷对峙。


    但是,如果他能用手中的刀护住地道中几十位无辜的百姓,照山白绝对不后悔。


    哪怕,从此变成一个恶人。


    第129章 重逢(五)


    这夜过得相当漫长。


    照山白和吴念二人在城中与萧慎蛮人周旋一夜,直至天快亮时才抵达昭玄寺。然而,当他们到达昭玄寺的时候,蒙苛和夏景已经出城了。


    上京的七个城门都已经被敌军攻破,萧慎的旗帜插在长安街上,黑色的旗帜像黏在木棍上的干血,让人看着深感绝望。


    进了昭玄寺,照山白和吴念找了个机会进入禅房,僧人们躲在禅房中,见到照山白进来,连忙询问照芙晴的下落。


    照山白根本不知道照芙晴的下落。


    城中已经乱套了,萧慎的骑兵在城中烧杀抢掠,用城中的腐尸喂鹰,有几十只战鹰盘旋于上京的上空,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人了。


    吴念抓起一个茶壶,干了一壶水,对照山白道:“公子,他们有鹰,肯定跟萧慎王传上信了,萧慎王很快就知道我们的位置了。公子,我去牵制住他们,你先走。”


    “不行。”照山白道,“我不能走。阿姐还在府里,我还不知道阿姐怎样了。更何况,那些百姓还在地道里,地道的通风口在照府,我要去照府。”


    “萧慎的军队已经入城了,援军还没有到,朝廷果然把上京抛弃了,这群狗娘养的畜生!京城都不要了,他们不如跪着回来,给萧慎人当奴隶。我看啊,那些逃出去的狗官,简直是没用的东西,他们这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吴念愤愤道,“公子,没事,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一定要活下去!地道里的百姓我去救,您安心回照府,想做什么就去做,旁的事情我顶着。”


    照山白摇头道:“地道通向照府,我去照府挖开地道,让他们从照府出来。只是地道太窄,救他们出来需要时间。”


    吴念看着照山白身上的伤,担心地问道:“公子,您的身体能抗得住吗?”


    照山白捂着胸口,强忍着道:“我没事。”


    门外防风的小僧叩门三下,轻声道:“有人来了。”


    “公子先走。”吴念推着照山白往后门走,焦急地道:“公子快走罢,救人要紧,没时间了。”


    照山白放心不下吴念,嘱托道:“吴念,你一定要保重。”


    吴念笑着望了照山白一眼,摆摆手,轻声道:“公子,吴念就送你到这了。往后的路,无论多难,公子都不要回头。”


    照山白出了禅房,走到后院,钻进了昭玄寺与照府之间的地道。当他回到照府的时候,照府已经被萧慎的军队洗劫一空,只剩下了几具冰冷的尸体。


    照山白脱下衣服,盖在了那几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上。他站在天井中,为他们默哀几秒,唯有叹息。他已经没有力气为他们哀悼了。


    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


    照山白去了照芙晴住的屋子,却没有找到照芙晴,但是他不能再等了。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刻去后院把密道里的人就出来。


    到后院的时候,照山白看见一个人跪在地上,着急忙慌地把地上的金银珠宝往麻袋里塞。麻袋已经被金石玉器撑的鼓鼓的,可那人仍然疯了似的往里塞,恨不得把麻袋的“肚皮”撑破。


    照山白注意到,那个人跪着的地方,正是密道的通风口。


    “你在做什么?需要帮忙吗?”照山白假装好意,握着匕首,缓步走过去问道。


    那人闻声后转头。一张被火烧的烂掉的脸突然转过来,惊慌失措地瞪了照山白一眼,冷喝道:“站住!别过来,就站在那里。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照山白温和道,“我只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忙。”


    那人大骂道:“你是瞎呀,还是傻呀!我在偷东西,你没看到吗?滚,有多远滚多远。”


    “看到了。只是”照山白皱了一下眉,“你偷的这些东西都是赝品,换不了几两银子。真正的宝贝,都在你脚底下的地道里。”


    窃贼抽搐一下,半信半疑地把麻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扒翻一通后,问道:“你确定这些东西都是假货?”


    “恩,我可以用命担保。”照山白有些撑不住了,踉跄一下,蹙眉道,“这些东西一文不值,真正值钱的东西,都在密道里。你看到了,就明白了。”


    窃贼跪在地上,如狗刨一般扒了一会土,而后抱着头,鬼哭狼嚎道:“完啦,全完啦!昨夜我听见这地道里有声音,怕有小偷从下面钻出来偷东西,便把地道用石头堵上了。我忙活了一夜,往下面扔了几百个石头,你看,那边的墙都被我拆了。”


    “什么?!你把地道堵上了?”照山白愤怒至极,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他的身体受不住,吐了一口血,“你难道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吗!下面是人啊,活着的人啊!”


    窃贼倒退三步,后怕道:“怎么可能,下面怎么可能有人呢!我,我好像听见有人叫喊了,可是你知道的,城里死了这么多人,我以为是冤魂在哭叫,我没想过下面会有人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只想偷东西,没想过要杀人啊!”


    照山白虚脱的跪倒在地上,喃喃道:“我有罪,是我来晚了。”


    “你怎么伤的这么严重!你不会要死了吧?别呀!”窃贼看着照山白胸口大片的血迹,“你别死啊,你要死也别死在我面前啊,我可不想被死鬼缠着。你——你还能撑住吗?”


    “算了。”照山白解下腰上的白玉佩,放在了窃贼的手里,虚弱道,“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比那些东西都值钱。那些东西太沉了,你扛着麻袋不好逃命,你拿这个走罢。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大错已经酿成,你还是忘记这里地事情,逃出去,保住自己的命罢。”


    窃贼握着那块沾满血的玉佩,抽搐着问道:“你不怪我偷东西,你不怪我害死了地道里那么多人?”


    “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评判是非对错。”照山白半睁着眼,看着窃贼那张满是伤痕的脸,问道,“你脸上的伤是被蛮人放的火烧的吗?如果上京城没有被萧慎军攻破,你就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我知道,如果有好好生活的机会,没有人愿意做一个窃贼。乱世之中,求生之举,不分贵贱。你走罢。”


    窃贼叹息一声,言道:“如果你没有对我说这番话,我刚才转头就走了。不过,我改主意了,既然我收了你的玉佩,就得替你做点事情。至少,也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说罢,窃贼扛起照山白,走小道从后门出去,随后向春庭河跑去。


    不幸的是,二人不巧撞上了萧慎军正在清剿城中大徵的守军,萧慎军放火杀人,甚至连路边的百姓也不放过。窃贼背着照山白,在人流中躲避着从上空射下的箭矢,稍有不慎,便会立刻毙命。


    不知跑了多久,照山白渐渐醒了过来,此时,窃贼的前胸中了箭,血正滋滋的往外流。照山白替他捂着按着伤口,问道:“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铺天盖地的哭喊声、破碎声、歇斯底里的叫喊以及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交杂在一起,照山白听不清前面的人在说什么。于是,照山白从他的背上挣脱下来,抓住他的胳膊,左肩扛着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继续往前走。


    前面就是春庭河。


    “驾!”


    “驾、驾!”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大,渐渐震碎了四周的哭喊声。照山白闻声向前方望去,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的箭矢在空中布下天罗地网,他的眼前一片黑,如有同一片名为“恐惧”的黑云遮住了他的双眼。


    照山白望眼欲穿,终于在那团挥之不去的黑云中,见到了一抹红光。


    仿佛天空破了一个口子。一位红衣将军提着长剑,策马驰来,长剑所过之处,血液飞溅。战马长啸一声,竟一跃而起,悍然撞入挡在人群前的黑鹰军中,紧接着便是刺耳的嘶吼声。


    “不是敌军,是援军。”照山白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讶然道,“援军来了!”


    援军的到来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窃贼瞪大眼睛,大喜道:“援军来了!哪里来的援军,那个将军是谁,他是谁?!是大徵的将军吗?”


    照山白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的身形无比熟悉。


    长剑在空中横飞而过,红衣将军策马从照山白的身边飞过。他的脸从照山白的眼前一闪而过,照山白捕捉到了他眉间的红色祥云,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句:“阿珩!”


    红衣将军登时勒马,鲜红的披风被迎面吹来的冷风掀起,马蹄腾空之际,他转过身,抿去嘴角地鲜血,潇洒地向照山白伸出手,无比坚定地大喊道:“山白,抓住我!”


    照山白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旋即,手腕被一个温热的手掌紧紧地包裹住。


    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手,把他抱到身前,拦住他的腰,旋即掉头,向城门的方向策马奔去。


    “山白,我来迟了。”桓秋宁抱着照山白的要,低下头,额头蹭了蹭照山白的脸,“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说完,桓秋宁把脸埋在照山白的肩膀伤,内疚地咬了咬他的耳朵。


    照山白已经虚脱,疼到没有知觉了。可他靠在桓秋宁的怀里,靠着桓秋宁,莫名觉得特别安心。


    “阿珩,刚才有个人为了救我受了伤,他还在那里。还有,城里的百姓”


    “你放心,我回来了,萧慎的黑鹰军就该滚蛋了。”桓秋宁道,“城里的百姓,我一个一个地救。”


    照山白仰头望着桓秋宁的眼睛,轻声道:“阿珩,我快要撑不住了。我好困,能不能睡一会。”


    “山白,别睡。”桓秋宁的心骤然揪紧,说不出的难受,“你要是睡了,我就一头撞死在城门上。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撞给你看!山白,你说过,只要我回来了,你就跟我成亲,我不许你骗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完,他又亲了一下照山白的耳朵。


    “调皮。”照山白努力地掀了掀眼皮,看向猩红的城门,温声道,“阿珩,你终于回家了。”


    第130章 重逢(六)


    三日前。


    桓秋宁和谢柏宴坐在军帐中喝茶。二人表面上一个比一个淡定,实则全都心急如焚,人在军帐中安稳地坐着,心却早已经蹦到上京城里去了。


    最先按耐不住的人是桓秋宁,因为每日他收到消息的时间都要比谢柏宴早一点。桓秋宁把密报展开,平铺在桌案上给谢柏宴看,言道:“蒙苛已经入城了。三日后,他要攻破城门。王上,您说,他会不会用上京百姓的命,逼太后交出小皇帝。”


    “不会。”谢柏宴道,“他会直接屠城。”


    桓秋宁也料到了,所以他更坐不住了。谢柏宴察觉到他的浮躁,给他倒了杯茶,气定神闲道:“桓桁,此时不能轻举妄动。上京城就是一个圈套,蒙苛若是自己跳进去了,只要把郢荣军把口堵住,不就把这匹狼困住了么。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孤不信蒙苛不知道郢荣军就在后方,可他若是偏要剑走偏锋,孤决不饶他。”


    “这步棋若是走错了,想要退出去,可就难了。不到万不得已,孤不允许你犯糊涂,绝不能硬闯。”谢柏宴强调几句,“桓桁,你要想清楚了。”


    沉默片刻,桓秋宁沉声道:“王上,我已经为郢荣铺好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路了。我把全部的忠心和所有的计策都留在这里。在晋州城外的时候,王上曾经允我一诺。今日,我想求王上给我一个机会。我要一千轻骑,我想救一个人,这是我唯一的私心。三日后,王军抵达上京城外的时候,我会带一人来与王军汇合。”


    谢柏宴当日允桓秋宁一诺,便是料到他的心还在照山白的身上,故意给了他一次机会。并非是因为他在乎照山白的命,而是因为他想利用桓秋宁,率先在上京撕开一个口子。


    唯有相互利用的关系才最为可靠,桓秋宁为谢柏宴出谋划策,那么谢柏宴就必须给桓秋宁利用自己的机会,不然,他怎么敢相信桓秋宁的忠心呢?


    “孤准了。”谢柏宴放下茶杯,点点头,“只是,一千轻骑兵根本不足以冲破萧慎军的外防,你确定你不是要去送死?”


    “当然。”桓秋宁笑道,“王上不相信我的本事,还不信自己练的兵么。一千骑兵与数万黑鹰军迎面相撞,确实是以卵击石。可我偏偏不跟他们面碰面,我要等待时机,趁他们不注意,咬他们的尾巴。”


    “另外,”谢柏宴道,“郑虞两氏在纵锦山东侧屯兵三万,他们也在等待时机,蓄势待发。孤本以为郑虞两氏会安据一方,不会插手此次上京围剿。想来,这些年,虞氏在天州养的不错。”


    “是了。”桓秋宁揉揉眉,展眉笑道,“群雄逐鹿,他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也想分一杯羹。不过,郑虞两氏若是出兵,我们大可拿他们‘乱臣贼子’的身份大做文章。他们想要替上京解围,也得弄清楚自己是为谁卖命,任谁做主啊。”


    桓秋宁走到沙盘前,指着地图,言道:“若王上能够入主上京,再与萧慎维持盟约,郑虞两氏必然腹背受敌。他们如果不想跟杜卫一样,在晋州急得直跺脚了,才想起来要求和,必然会主动向郢荣示好。如果不出微臣所料,三日后,郢荣大军抵达上京城外的时候,他们便会表明自己的态度。到时候,若是有用之人,便留下,若是自诩不凡,偏要逞英雄的老鼠,便杀了,扔到护城河里喂王八。王上以为如何?”


    谢柏宴肯定道:“便依你之言。桓桁,如果没有你,孤根本走不到这里。”


    “王上乃天选之子,臣不过是跟着王上,苟且偷生罢了。” 桓秋宁自谦道:“况且,郢荣大事当由王上决断,臣不过是替您出谋划策罢了。”说完,他看了眼太阳,拱手示礼,再道:“时辰差不多了。事不宜迟,臣这就走了。王上多保重。”


    谢柏宴放人放的相当爽快,这倒是出乎桓秋宁的意料。桓秋宁在军中并没有亲信,谢柏宴也容不得他养亲信。他去军营转了一圈,也只是带走了当初从萧慎带回来的战前才编入军队的鹰奴。


    至于那一千骑兵,只是桓秋宁试探谢柏宴心思的幌子。军中调兵程序复杂,层层审批下来,上京城已经被萧慎军烧光了。就算谢柏宴真的给他批了一千骑兵,桓秋宁也等不起了。


    烈日当空,桓秋宁顶着大太阳,在露天的兵器房里挑兵器。行军打仗,软剑在抵抗长枪和长剑时弱势不少。也并非只有这一个原因,这些年,桓秋宁一直有心想寻得一把合适的长剑,却没遇到机会。


    谢柏宴放言道,兵器库里的兵器桓秋宁随便挑,但凡是他看上的,不用报备,直接拿走即可。有这句话在,桓秋宁倒也是不客气,可他挑了半天,硬是没找到一件合适的。


    “桓秋宁!接着!”


    他回头,接住了身后之人扔来的一把长剑,掂了掂,笑道:“这把剑剑身修长,而且比较轻,剑刃却格外锋利,倒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郑将军,你这是要把它送我了?”


    “送你了。”郑雨灵抱着胳膊,一脸不情愿地翻了个白眼,“这把剑是用没人要的废铁打造的,也就你把它当个宝。反正放我这也是占地方!”


    桓秋宁拱拱手,笑道:“多谢啦!郑将军。”


    “笑什么,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郑雨灵瞪他,皱眉道,“你不要以为我送了你剑,我们以后就能冰释前嫌了。桓秋宁,这天底下,我最恨的人,依旧是你。”


    桓秋宁抱着剑,贱兮兮道:“哦。那你为何不一剑捅死我,还送我剑做什么?”


    郑雨灵咬牙骂道:“你是不是找死?!”


    “是了。我找死!我自己找地方去死咯。”桓秋宁转头就走,走了两步,他回头,见郑雨灵仍然站在原地,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事情找我?哎,有事情就说嘛,反正我收了你的东西,就是欠你的。你说说看,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愿为君效劳。别客气呀,大方说罢!若是我能帮到你,你日后叫我桓大善人就行~”


    郑雨灵忍无可忍:“你还是去死吧。”


    桓秋宁一脸认真:“哦。”


    “我听说你要带兵突袭上京。”郑雨灵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句:“你还要兵么?”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桓秋宁道:“当然要了。可惜,谢柏宴不给哦。”


    郑雨灵道:“我手底下有八百兵,没有编入大军,我跟你去。”


    桓秋宁抬眼看着她。当年那个处处要人袒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他沉声问道:“打仗会死人的。你不怕死么?”


    郑雨灵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怕死么。”


    “是了。你不怕死,你早就不在乎你这条命了。”桓秋宁心中有些许感慨,再问道,“告诉我原因,为什么要去。”


    郑雨灵道:“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的。”


    殷氏杀了她的父亲,谢柏宴杀了她的夫君,大徵和郢荣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如今,在郢荣,她唯一能说话的人,便是桓秋宁。虽然在郑雨灵眼中,桓秋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但是同是生如浮萍,在外飘荡,他们一样孤独。


    桓秋宁低头看了一眼郑雨灵为他准备的长剑,想必这一天,她等了很久了。


    与其让她困在这里,不如给她一个机会。桓秋宁道:“郑将军,一个时辰后,城门口集合。王上那边我去说,你且去准备吧。午时,城门口,你等我。”


    ***


    二人日夜兼程,抵达上京城外的时候,萧慎军已经控制了上京城外所有官道。桓秋宁得到消息,蒙苛与夏景已经入城。


    当夜,他们扮作村民,沿着小路潜伏在城外村落的时候,得到了蒙苛要攻破城门,然后屠城的消息。


    彼时,郢荣军在后,郑家军的大军驻扎在纵锦山脚下,双方皆在等待时机。只要蒙苛下令攻打上京,双方便会出兵。而桓秋宁要做的,就是趁乱杀入上京救人。


    行动之前,桓秋宁问郑雨灵,是否要与郑家军汇合。她如果想摆脱谢柏宴的控制,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而郑雨灵却道:“当年在上京城,丞公子救过我多次,我郑雨灵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本自同根生,上京的百姓危在旦夕,你让我如何能走?”


    言罢,她望着上京城中的灯火,怒道:“真是讽刺!郢荣分明有机会抢先一步支援上京,可谢柏宴偏要等萧慎的军队踏破城门之后才肯发兵。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愧是殷氏的人,一般无二的心狠手辣,一般无二的绝情。”


    “这便是帝王之术。”桓秋宁道,“萧慎军替他破开上京的城门,蒙苛替他杀干净上京的世家余孽,等到最后,郢荣死最少的人,他谢柏宴却能风风光光的出现,如神明一般将百姓解救出来。每一步,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郑雨灵狠狠地瞪了桓秋宁一眼,道:“这些全部是你的谋划!没有你,谢柏宴不可能走到这一步!桓桁,你太自负了。你以为你可以掌控一切吗!”


    “你太高看我了。”桓秋宁道,“谢柏宴卧薪尝胆这么多年,他的城府很深,深不见底,连我都看不透他。明面上我替他谋划,实际上我也是在按他的谋划走。谢柏宴虽然算不上一个良善君子,却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做皇帝的好苗子。天下苦于战乱久矣,而我想要的,便是辅佐他,由他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郑雨灵道:“走着瞧吧。我倒要看看,你亲自选下的‘明君’到底能不能如你所愿。”


    一番争吵过后,桓秋宁选择尊重郑雨灵的想法,与她一前一后,趁乱混入上京。


    与此同时,蒙苛带着夏景刚从昭玄寺出来,马不停蹄地出了城。一道烟火划破空中,城墙上的灯火灭了又亮,城门前,一个一身缟素的女人举着一封谈和书,站在萧慎的黑鹰军前。


    黑鹰军首领问道:“来者何人!”


    女人道:“使臣。”


    黑鹰军首领又问道:“意欲何为!”


    女人道:“奉上谈和书。”


    无论黑鹰军的首领是用警告的语气,还是用威胁的语气,女人始终端正地站在城门前,仪态自然,不卑不亢,语气从容淡定。


    这般,反而显得黑鹰军首领咄咄逼人,有失风度。


    对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黑鹰军中渐渐传出了笑声。闻之,那位首领自认为占了上风,大笑两声,道:“谈和?!大徵的皇帝都已经跑路了,谈什么和!今夜,黑鹰军便要破了这城门,踏碎这座城,你一个人女人不去逃命,站在这里逞什么英雄!”


    女人的嘴角挂着一抹冰冷的笑意,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句:“你是大徵人,为何会站在那边?”


    黑鹰军首领骑着马,倒退两步,迟疑了几秒,恬不知耻道:“我曾经是大徵的人。”


    女人道:“试问你卖国求荣那一日,可否想过自己的亲人会因你而死,你的手足同胞会因你而亡。你可曾有过一丝廉耻之心,可曾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不曾!”黑鹰军首领怒吼一声,收缰勒马,怒喝道,“杀了她!”


    “住手!”


    军队整齐地分成两列,一人骑着马从后方走来。走到首领身边是,他抬起手,咬牙抽了他一鞭,将人从马背上抽下来,骂道:“滚。”


    “是,是。”首领捂住滋滋冒血的脸,连忙滚到一边,“尊王息怒。”


    蒙苛反手又是一鞭,冷冷地斜睨他一眼,怒道:“有多远,滚多远!”


    首领大气不敢喘一下,立马滚了。


    蒙苛骑马走到女人身前,低眸注视着她。视线落到素色衣帽下的那张脸上时,他看到了一道狰狞的疤痕,而后打量着女人的衣裳,道:“既然你你已经入世了,本王是不是该称你一声,丽妃娘娘?”


    此人正是照芙晴。


    照芙晴依旧站在原地,吹着眸,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献上谈和书。


    战马喘着粗气,呼出的热气伴随着迎面而来的风打在照芙晴的脸上,掀起了她耳边的头发。蒙苛扫了一眼卷轴,道:“本王不想欠别人人情。昭玄寺本王不会动,除此之外,本王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条件。不过,本王也有一个条件。本王不要谈和书,要大徵的降书。”


    照芙晴冷笑一声:“绝无可能。大徵永不投降!”


    蒙苛再道:“本王知道,你有一个弟弟还在上京城里,本王已经把他活捉了。你再好好想想,你要什么?”


    照芙晴扫了蒙苛一眼,眼神中满是憎恶。她依旧道:“大徵永无降书!”


    “有意思。”蒙苛提起弯刀,架在照芙晴的肩膀上,刀刃紧贴着她的脖颈,“想死么,本王突然也不是很在乎到底要不要广积善缘了。本王啊,想要成为天下共主。尔等绊脚石,杀一个,便少一个。”


    照芙晴把谈和书仍在地上,踩了踩,而后闭上了眼,寒声道:“要杀便杀,痛快点。”


    蒙苛握紧刀柄,突然一笑。刀刃将要划破脖颈那一刻,一把长剑径直刺向他的手腕,蒙苛不肯退缩,手腕竟被长剑刺穿,血流不止。


    来人大笑两声,道:“蒙苛小儿,你爷爷来也!”


    桓秋宁策马疾驰而来,他抽回长剑,反手刺了蒙苛一剑,旋即俯下身,拉住了照芙晴。


    夏景的长刀紧接着就劈了过来,桓秋宁拉照芙晴上马,侧身一躲。


    蒙苛咬牙道:“杀了他!”


    就在此时,城墙上有人大喊一声,“开城门!”


    紧接着,城门为二人打开了一道缝,桓秋宁带着照芙晴骑马跃入城门,将身后的追兵和如大雨倾盆而下的箭矢甩在身后。


    上京城中,部分潜入城中的黑鹰军与守城军正在厮杀。桓秋宁将照芙晴安置在暂时安全的地方,慌乱中,照芙晴抓住他,问道:“你是谁?!我似乎在宫里见过你。”


    照芙晴完全没料到,这个人一边处理伤口,一边笑眼弯弯地看着她,突然叫了一声:“姐姐!”


    桓秋宁调皮道:“你是小山白的姐姐,自然就是我的姐姐啦。姐姐,你且稍安,我这就去把山白救出来。姐姐,你好生待在这里,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去做,放心罢!”


    他一口一个姐姐给照芙晴叫的云里雾里。照芙晴眉头一皱,反问道:“你叫他什么?小、小山白?”


    “是啊。”桓秋宁捋了捋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吊儿郎当道,“姐姐还不知道吧,你们家小山白,早就被我拐跑啦!”


    照芙晴恍然大悟,却依旧懵懵地看着桓秋宁,颇有一种自家鲜美的白菜被妖孽拔了的无奈,摇头道:“山白的意中人,竟然是你。”


    “是呀。姐姐!”


    闻声,桓秋宁很是乖巧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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