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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九月九日


    这些日子,王都乱成了一锅粥,要说王都之中最游手好闲的人,当属桓秋宁。


    桓秋宁先是去王都西边的暮亭山采了些菊花茶,一边采茶,一边登高赏景,在山上玩了四五日。下山后,他去云霓大街上的观音庙替忙得不可开交的谢柏宴上了柱香,顺便给丐帮的孩子们买了些高粱饴,打探了些丐帮的近况。最后,他去了荣宁河南岸,找家临河的酒肆,一个人喝着桑落酒,思故人。


    桓秋宁之所以能过两天安稳日子,是因为董明锐气桓秋宁烂泥扶不上墙,害的他只能一边在心里骂谢柏宴是王八羔子,一边假笑着与谢柏宴一同议事,绞尽脑汁地稳住郢荣的政局,根本没工夫跟桓秋宁嬉皮笑脸。而谢柏宴那边更是忙的不可开交,他得到了殷禅留下的遗诏,又见了上京来的高僧汐璞,不日便要登基称帝,与大徵的永鄭帝明摆着硬刚,也没有闲工夫搭理桓秋宁。


    这样一来,正好遂了桓秋宁的意。他本就不想掺和进去,沾一身腥臊烂臭,他很清楚,自己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他插手的事情越多,死的就越快。两边的眼线死死地盯着桓秋宁,别的地方他也去不了,只能在郢荣当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唯一让桓秋宁头疼的,便是郑雨灵和杜长空的事。


    杜长空宁死不降,带着杜家军的将士们想要以死明志,而谢柏宴手底下不缺人,正好想借此机会,杀一儆百,树立威严。于是,谢柏宴下了死令,要在云霓大街与祥欢大街相交的闹市中,将杜长空与一众不肯归降的杜家军,斩首示众。


    桓秋宁没有劝谢柏宴留杜长空一命,也没有劝杜长空归降。他知道,立场不同,终究不能同谋。成王败寇,败者想要生,就只能舍弃尊严与立场,别无他法。


    九月九日,晴日却下雨。


    杜长空赤裸着上身,挺直脊背,跪在断头台上。阳光耀眼,落雨却不止。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断头台上的血水中,刽子手踩着血水,走到杜长空的身后,无情地磨着刀。


    桓秋宁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庞早已伤痕累累,从远处看,犹如迟暮将军沧桑的面容。


    “上京双才。”桓秋宁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


    当年,在上京城的广和楼里,桓秋宁第一次听说杜长空这个人的时候,他的名字是跟照山白的名字一起出现的。


    上京双才,世家公子,文武双全,前途无量。


    十五岁挂帅出征,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如今跪在闹市中的断头台上,在冷漠的谩骂与恶咒中,被雨水打的睁不开眼。


    杜长空抬头望着天上的雨,想起了雨灵的父亲郑坚。


    郑坚为官清廉,为国为民,最后却落得了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可郑坚死的时候,万民垂泪,而他杜长空,却是在一声声谩骂中,屈辱地死去。


    “为什么!”杜长空昂起头,看向四周冷漠地百姓,看着跪下他面前的赤身的将士们,他大笑着质问老天:“为什么忠臣良将不得好死,阴佞小人却名垂千古?!哈哈哈哈哈这世道烂了,烂透了!”


    “为什么那一战,我杜长空会输,杜家军会败!”


    “老天爷,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质问上苍,也是在质问自己。只可惜,断头台下的谩骂声太大了,他听不清老天爷的回话,也听不清自己的心声了。


    雨越下越大。


    今日到行刑现场下命的人是逯无虚,他穿了件暗红色绣玄武纹的锦袍,人模狗样地端坐于断头台后的高台上,把玩着手中的令牌。


    逯无虚挤着嗓子,阴阳怪气道:“时辰快到了。杜将军,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去给王上磕个头,认个罪,服个软,带着你的兄弟们投个降,命不就有了么。”


    杜长空大笑两声,怒喝道:“我杜家但有断头将军,却无有降将军!死有何惧!尔等奸佞小人,刍狗不如的畜生,早有一日,你会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好吵啊。”逯无虚掏掏耳朵,若无其事地看着杜长空,反问道:“家破人亡,不得好死的人是谁啊?是你吧杜将军。你就骂吧,使劲儿骂,反正啊,你也骂不了几句了不是么。哈哈。”


    杜长空啐了一口血,骂道:“呸!”


    他扭过头,不去看高台上人模狗样的逯无虚,转头看向台下的百姓们。他看着一脸愁苦的百姓们,看着跪在台下的将士们,心中不忍,无奈却真挚地道:“迟早有一天,你们会看清楚,谁才是忠,谁才是佞!我杜长空今日以死明志,却不忍看兄弟们为我赔命。走啊,我杜长空已是死路一条,而你们还有活路,何必与我一同憋屈地死在这里。兄弟们,长空与你们情同手足,你们的命比我杜长空的命更珍贵,走啊!”


    将士们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齐声道:“吾等誓死追随破风将军,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将军,来世,吾等还要跟着你,追随你,下辈子,咱们只打胜仗!”


    杜长空攥紧拳头,咬牙道:“好!好!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下辈子,不会再输了……”


    逯无虚拂袖遮着太阳,揶揄道:“死到临头了,演给谁看呢。死就死吧,快点死。哎哟这小太阳,晒死人了。”


    他两指捏着令牌,“时辰到了。行刑!”


    “慢着!”桓秋宁双手背后,身轻如燕,三两步穿过人群,足尖落在断头台上。他仰头看向逯无虚,“啪”一声开扇,扇面抵住鼻尖,道:“我掐指一算,今日大凶,不宜杀人。不如留着,明日再杀。”


    逯无虚两指捏着根金针,挑了挑牙缝里的碎牙,不耐烦道:“来人,把他带下去。继续行刑!”他指着桓秋宁,不屑道:“碍眼又碍事的东西。要是误了时辰,你就跟他一块死吧。”


    桓秋宁刚想骂回去,或者扔个暗器打掉逯无虚的官帽,谁成想他还没出手,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桓秋宁的衣摆。


    杜长空抬起头,迎着阳光,看向他,苦笑道:“我从前那般对你,今日你却肯为我拖延时间,这份恩情,我杜长空记下了,下辈子再还你。如果你还念着我们从前在上京城的那些情分,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雨灵,我死就死了,一了百了,却唯独放心不下她。”


    桓秋宁看着他,诚恳道:“如果你想活,我能救你。”


    杜长空垂下眼,释怀一笑,坦诚道:“可我必须死。一旦我归降,我父亲,兄长,杜氏几百号人,都会死,跟我一同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们,也会死。大徵可以没有破风将军,但是杜氏不能有杜长空这个叛徒。谢柏宴用尽手段,折磨我,就是为了让我投降,让杜氏背上叛国的罪名,让文武百官弹劾父亲和族中长辈,让大徵的百姓再度陷于危难之中,我杜长空,宁死不屈。用我一人的命,换成百上千人生,我杜长空死的不丢人!”


    “我知道你跟谢柏宴已经是一丘之貉了,只不过,我知道你过去遭受的那些痛苦,所以没办法恨你。我对你说这番话,是希望你能看清楚,大徵郢荣开战,孰胜孰败,受苦的都是百姓们。我杜长空是没命等到天下归于一统的那一日了,但是你,仍然有机会。你走罢,下辈子,兄弟请你喝酒!”


    令牌坠地,刽子手落刀,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桓秋宁墨青色的长衫,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出那句,“雨灵还在等你。”


    “长空!”


    “长空——”


    “长空!!!”


    听到郑雨灵歇斯底里的吼叫声,桓秋宁悬着的心终究是烂在了心口里。


    看着断头台上身首异处的杜长空,郑雨灵痛苦到失声。她揪着心口,跪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地爬到断头台下,抱住了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天降骤雨,雨水混着血水,一时之间让人分不清,天上下的到底是雨,还是血。


    只差一步,错过的却是一辈子。杜长空带着今生的遗憾万般痛苦的死去,而活着的人承受的痛苦,是他的千倍万倍。


    郑雨灵跪在泥潭中,失声大哭,她觉得自己的心肝肺都裂开了,血水灌在她的胸腔中,根本喘不上气。


    逯无虚坐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这出苦情戏,“啧啧”道:“真可怜,死的真惨啊。还没杀完呢,你们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送他的好兄弟们下去陪他,小心杜长空,他诈尸啊~”


    “夫人!”将士们发疯一般挣脱身上的粗麻绳,跪在郑雨灵身前,痛苦地道:“夫人,对不起,对不起……吾等无能,护不住将军,也害死了将军……”


    “你们为什么要护着我,对不起你们的人是我。”郑雨灵咬破嘴唇,看着伤痕累累的将士们,喃喃道,“是我一心想要回去,是我为了得到天州的消息,才让叛徒出了琅苏,才害得你们战败。是我的无知和任性害死了长空,也害了你们,该死的人明明是我!长空已死,我不能再让你们因我而死了。”


    郑雨灵把杜长空的尸首交到将士们的手里,独自一人走上断头台,跪在长刀下。


    “我的母亲驻守天州几十载,从未得到过朝廷的一石粮食,一寸棉布。我的父亲辛劳一生,却惨死于雪地。我的兄长自幼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却成了他们口中的叛贼。而我的丈夫宁死不降,却被你们当街斩首!我们郑氏对大徵,对朝廷付出了全部,却家破人亡,死的死,逃的逃……”


    “今日,我郑雨灵反了!”


    “我郑雨灵带着八百将士,归降于郢荣。”郑雨灵站起来,厉声道,“我夫已死,我嫁入将军府的时候并未冠从夫姓,从今日启日起,我郑雨灵,只做郑雨灵!从今往后,琅苏的八百将士不再是杜家军,他们跟着我郑雨灵,就是郑氏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杜长空无关,与杜氏无关。造反的人是我郑雨灵,投降的人是我郑雨灵,如果你们要杀我的兄弟们,就踩着我郑雨灵的尸体过去。”


    将士们泪眼望向郑雨灵,“夫人何苦为了我们,把自己搭进去……”


    “长空把你们视作手足,你们便也是我的亲人。”郑雨灵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活下去。终有一日,我要带你们回家。”


    郑雨灵捡起杜长空的长剑,转身,怒视了逯无虚一眼。


    那一眼,足以让逯无虚汗毛耸立。一把短刃直冲逯无虚的天灵盖而来,他往后一仰,抱着官帽哆哆嗦嗦地摔在地上,起了一身冷汗。


    下断头台的时候,郑雨灵走到桓秋宁身边,驻足,停了两秒。


    桓秋宁看着地上的血,未置一词。郑雨灵抬眸看了他一眼,寒声道了一句:“我恨你。”


    第112章 折兰荆


    坎舛宫中,死气沉沉。


    长辛殿内依旧充斥着苦臭的药味,更甚从前,人在里边待久了,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只有无尽的,琢磨不透的苦涩。


    谢柏宴站在殷禅从前病卧的龙榻前,看着榻便七零八落的药罐子,以及满地的药渣,突然觉得很遗憾。


    他隐姓埋名,换了无数张皮,就为了藏住自己的身份。他没想到的是,殷禅早就知道他是谁,不仅没有拆穿他,还一直在用命保他。


    而他呢,眼睁睁地看着殷禅在自己面前咽了气,却终究没有叫出那一声“皇叔”。


    他揪着心口,扪心自问,殷玄,你到底在恨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与当年的事情相关的人一个个的死去,你身边的亲人所剩无几,你为什么仍然不肯摘下面具,跟随自己的本心活着?


    你看看你身后的累累白骨,有那么多的人为了让你活下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而你呢,你到底是为谁而活?


    “王上,门外有人求见,是位高僧。”宫中女婢的声音打断了谢柏宴的思绪,他回头,示意女婢退下,亲自出去迎接。


    来人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虽然前些日子已经见过一面了,可汐璞看见谢柏宴,仍然一脸惊喜和欣慰。


    当年那个不吃不喝,连路都不会好的半死不活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会长得这么好?


    谢柏宴垂眸,微微颔首,温声道:“见过高僧。”


    “阿弥陀佛。”汐璞的白眉微微舒展,面带笑意,示礼道:“缘聚则生,缘散则灭。贫僧会诵经念佛,为先王祈福。王上,节哀。”


    “阿弥陀佛。”谢柏宴双手合十,眉眼中只有悲悯,并无一点哀伤,语气依旧温和,“有劳了。”


    汐璞似是看出了他眼底的几分忧郁,随着谢柏宴进入长辛殿后,平静地问了句:“王上可是心中有惑?不知贫僧可否为王上解惑。”


    谢柏宴令殿内的太监女婢们退下,命人关上门,转身走到汐璞身前。


    “我有一问。”谢柏宴道,“我入照府,成为照宴龛的儿子,随后替照山白到边疆充军,在北疆假死,再到琅苏谢氏,成为谢嘉宜的儿子,最后到郢州,入荣王府,成为殷禅的义子。这一切,是我父皇谋划的,还是照宴龛谋划的?又或者,是你谋划的?汐璞,我知道你是先皇后的人。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杀我,而是替我隐瞒至今?”


    “殿下,先皇于我有恩。”汐璞盘着掌中的核桃,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谢柏宴一眼,“我与先皇后有染,本是罪该一死,可先皇不仅留我一命,还准许我留在京中,剃发为僧。我知道,先皇让我留在京中,是为了牵制先皇后与她背后的席氏,可他终究是念在我陪伴他长大地情分上,让我一直活了下来。至于,我与照宴龛的情分……”


    “照芙晴是我的女儿。”汐璞道,“照宴龛认她做义女,养了她二十几载,我也该替他做点什么。我就救下你,送你去琅苏,一来是想偿还尘世中欠下的债,二来是因为我要赎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汐璞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递给了谢柏宴,道:“殿下,我们所做的所有的一切,也只是为你铺了一条路。而这条路,是你一步一步走下来的。想必你见过这块玉,这是先皇留下来的,你一块,陛下一块。你自幼戴着的那块是假的,这块才是真的,为了防止有心之人偷梁换柱,这块玉我替你守了二十年。敲碎这块玉,里边有先皇为你亲笔写的名字。一玉一玊,你的真名,叫殷玊。”


    谢柏宴接过那块玉,过往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二十年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他曾经最渴望找回的东西,当他真正找到了的时候,心中竟然毫无波澜。


    二十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习惯用谢柏宴这个名字活着,久到他已经忘了过去的痛,甚至不想去回忆。


    汐璞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两虎相争,必有一死。我已入佛门,本无意再造杀孽。只是尘世的债未还,尘世的缘未了,我无法自欺欺人,亦无法潜心修佛。也许,只有了却红尘事,才能真正的解脱罢。”


    谢柏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再问一句,我该如何做?”


    汐璞双手合十,闭目道:“杀一人而救百人,是为王道。为一人而杀百人,是为魔道。普度众生是为佛道。选择没有对错之分,而结果却分好坏。殿下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果,便走什么样的路罢。”


    “我生来便是天横贵胄,这是天意。我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死里逃生,这是我命硬。我扮作观音,受万民跪拜,这是承了百姓的恩。”谢柏宴抬眸,眼神晴明,“我既然承了他们的恩,便要为了他们,争一回,搏一回。”


    “天命于此,我要走王道。”


    ***


    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永鄭帝听闻破风将军宁死不降,为之动容,下令以王公的待遇厚葬杜长空,赐予其丰厚的随葬品,亲自安抚了杜卫以及一众杜氏族人。


    然而,杜长空死后,谢柏宴并未允许杜氏的人将他的尸体运送回京,而是悬挂于城墙上,示众三日。


    三日后,桓秋宁带人趁夜爬进尸横遍野的山谷,在野狼口中抢下杜长空的尸体,跳了一个不长草的山头,把他安葬在了那里。


    桓秋宁亲自给他立了个碑,刻上了几个大字:“不归将军之墓”。


    桓秋宁端着一壶酒,站在杜长空的墓前,大口饮了半壶,“事死如事生。兄弟,你且先在这睡着,等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那一日,兄弟送你回家。”


    他把剩下的半壶烈酒倒在石碑前,抬手抿去嘴角的酒水,苦涩地笑道:“这是京城的烈酒,劲儿很足,你喝罢,最好能大醉一场!喝醉了,就不痛了。”


    桓秋宁在杜长空的墓前喝了一夜。


    天亮之前,山间雾气萦绕,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桓秋宁靠在石碑上,抱着酒壶,隐约看见不远处来了人。他嗅着潮湿的雨雾中掺杂着的苦涩的药味,以为是见到了殷禅,便笑道:“病秧子,你莫要来讨酒吃。你身子弱,不宜嗜酒,你来了,我也不给你喝。”


    来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于桓秋宁身前驻足。


    桓秋宁抬眸看见他衣袍上的绣着的金色龙纹,惊觉自己喝醉了,认错了人。殷禅已死,而他还活着,阴阳两隔之人,怎么会相遇呢。


    桓秋宁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接过谢柏宴手中的油纸伞,揉了揉鼻子,醉醺醺地问道:“好呛鼻的药味。活菩萨,你也病了么?要不要我这个活神仙,给你把把脉?”


    “我的疾,乃是心病,你医不了。”谢柏宴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卷轴,递给桓秋宁,“看看这个。”


    桓秋宁接过卷轴,问道:“这是什么?”


    谢柏宴道:“军报。”


    九月十七日,干越八百里加急军报到王都,杜卫亲率三万杜家军自晋州攻打干越边城,势如破竹,三日的时间,已经攻破荆城、禹城、郇城,直逼裕达岭。


    杜卫发兵攻打干越的第二日,萧慎弘吉克部的黑鹰军一路向西,绕过东平关,冰河关,直击纵锦关,于次日烧毁大徵的北部粮仓。


    谢柏宴指着地图,道:“如今杜家军困于晋州,腹背受敌。而萧慎的黑鹰军来势凶猛,他们一旦拿下临边郡,便可直逼上京。你觉得,如今这个局势,郢荣该当如何?”


    “有两条路可以走。”桓秋宁道,“一,与杜卫谈和,咱们不费一兵一卒,收回边城,还要拿下晋州。他先打的咱们,如今还想弃車保帅,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呢。我想,杜卫是个明白人,晋州与上京,孰轻孰重,他应该能掂量清楚。当然,如果他想鱼死网破,咱们就耗到他弹尽粮绝。”


    “二,蒙岢想做直取上京的美梦,咱们就让他睡的再死点,来个瓮中捉鳖。黑鹰军自纵锦关一路向南拿下临边郡,想过了春庭河直逼上京城,咱们就从东南往西北走,在平阳郡等着他。平阳郡以前是逯氏的地牌,逯无虚这枚棋子,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他蒙岢不在萧慎好好地当他那个拓剌王,异想天开,想到大徵当皇帝,咱们就送到他到地底下去,当亡命皇帝。”


    谢柏宴道:“孤本想用杜长空的命逼杜氏与殷禅生出嫌隙,却没想到杜卫竟然因为丧子之痛,而失去理智,鲁莽行事。想必这些年,他在朝中,已经隐忍很久了。孤知道他急功近利,迫不及待地想用军功证明自己并非英雄迟暮,先给了他点甜头,他便入了孤给他设下的圈套。”


    “南山,你说的这两条路,孤都想过。”谢柏宴沉声道,“只是,如今朝局不稳,孤必须留在王都。孤做不到用人不疑,但孤信你。”


    桓秋宁反问道:“你当真信我?”


    “如今,这天底下,唯有二人,可以让孤毫无猜忌地去相信,其中一个,便是你。”谢柏宴道,“南山,你可否愿意与孤一起,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上京,堂堂正正地杀回去。”


    “如你所愿。”桓秋宁并未斟酌,点头笑道,“不论成败,我们试一试。”


    ***


    转眼间又过去了一轮春秋,北边战事不断,烽火连天,民不聊生。


    桓秋宁穿上铁甲,寻了一把顺手的长剑,带着边城守备军和从萧慎救回来的鹰奴们,在荆城当了一年的城守。


    董明锐把铜鸟堂交给了桓秋宁,他放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们,创办了学堂,让丐帮的孤儿和铜鸟堂的孩子们能有一处安心读书之地。


    每次打仗回来的时候,总会有一群孩子们围在城门口等他。孩儿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抱着桓秋宁,笑得像花儿一样甜。


    孩子们不知道桓秋宁到底是谁,有的叫他南山先生,有的叫他大将军,还有的叫他珩哥哥。


    无论他们叫桓秋宁什么,只要肯腆着小脸冲桓秋宁笑一下,就能得到一块蜜饯儿,或者一颗高粱饴。


    有个小泥孩鼓着腮帮子,嚼着蜜饯儿,眨着眼睛问桓秋宁:“珩哥哥,你上次说这次回来,要带我们出城去玩的。大哥哥要说话算数,不许骗人。”


    桓秋宁卸下铠甲,挠挠脑门,悻悻一笑,问:“我有说过吗?”


    小孩们立刻团在一起,围着他,撒泼打滚,“你说过!你就是说过!我们都听见了!大哥哥骗人,坏哥哥,说话不算数,好想出去玩啊呜呜呜……”


    桓秋宁这个人,最见不得别人哭。他抱着孩子们,立马服了软,温声哄着:“好好好,是哥哥忘记了,哥哥认错好不好?你们想去哪里玩,哥哥带你们去。去抓泥鳅?放风筝?还是去爬山?”


    这时,几个丐帮的孩子异口同声道:“去爬山,去爬最高的山!”


    桓秋宁眯眼笑道:“当然可以。我可以问问,你们为什么想去爬山吗?”


    小孩们抿着嘴唇,眼神中有几分失落。其中一个小孩坦诚道:“因为帮主走的时候告诉我们,如果我们想他了,就爬到最高的山上向南看,他说,他会在最高的高楼上看着我们,等着我们。”


    六月初五,桓秋宁如约带着孩子们出了城,他们一路向北,途径驿站,远远地看见了一座雪山。


    已经到了夏天,干越并非天州,怎么会有雪山?


    桓秋宁也曾纳闷,那座山为何一年四季都是雪白的,仿佛山上的雪不会融化似的。


    上山之后,桓秋宁终于明白其中缘由。


    山上有一种花,生长于悬崖峭壁上,盛开于夏日,花开之时满树雪白,漫山遍野,从远处看,犹如雪山。


    这种花盛开时花香清淡,似茶花,如带着清香的雪花压满枝头,淡雅又明媚。


    “好美的花。”桓秋宁看的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已经伸出手,想要触碰花蕊。


    几个小孩连忙叫住他,急切道:“大哥哥,不要碰,这种花有毒!”


    “好,我不碰。”桓秋宁收回手,笑着问道:“这是什么花?”


    小孩道:“我们这边管这种花叫‘兰荆花’,它是杜鹃花的一种,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照山白’。”


    桓秋宁不禁一笑,讶然道:“你说这种花叫照山白?”


    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道:“好久不见,照山白。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好想你。”


    “母亲说我出生于漫山遍野一片雪白的季节,原来夏日也会有雪。”桓秋宁极目远眺,视线掠过漫山遍野的兰荆花,看向上京城的方向,心道,“原来我们的缘分早已注定。”


    明知此花有毒,桓秋宁还是折了一朵,藏在了怀里。


    孩子们见桓秋宁看着兰荆花傻笑,于是凑过来,腆着脸问:“大哥哥,你笑什么,这花有那么好看吗?”


    桓秋宁笑得甜蜜,笑眼弯弯,如清风掠过花捎,温柔又明媚。他抿着嘴笑了一会,点头道:“好看,特别美。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花啊。我真幸运。”


    这时,一个稍大点的小孩似是看出了猫腻,捂着嘴,笑着问道:“大哥哥是不是有心上人啦!所以才折一枝花,想偷偷地送给喜欢的人?”


    “是。我有一个心上人,喜欢很久了。”桓秋宁温柔地拍了拍小孩的后背,又道,“就你机灵。不过,为什么要偷偷地送给喜欢的人?我要光明正大地送给他,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悦于他,我喜欢他,我要和他永结同心,长相厮守。”


    小孩们笑着起哄,道:“大哥哥,那我们快去找他吧!他收到你的花,一定会开心的。”


    桓秋宁摇头道:“现在还去不了。他在很远的地方,我还没有资格去找他。”


    小孩们失落地问:“那怎么办呢……”


    突然,有一个小孩从小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还有一节烧焦了的柴火,递给了桓秋宁,呲着牙道:“写下来吧大哥哥,我们替你送给他。你告诉我们,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他的名字像花一样美。”桓秋宁被小孩逗乐了,坐在树旁,笑道:“我听闻他前些日子去了泸州,本想过去找他。可干越战事实在是吃紧,我脱不开身,也怕自己去了,给他带去危险。作诗罢,我相信,他会看到的。”


    于是,桓秋宁看着漫山遍野开得正盛的兰荆花,念着他的名字,写下了一首诗:


    《折兰荆十五年六月初五》


    昨日登高望远晴,


    乱绪越过泸州境。


    颔首忽见青石嶙,


    兰荆白蕊似雪明。


    知君闲来思暇静,


    夏晌小憩长悠梦。


    不知卿卿恼何事,


    日日托风送耳声。


    ——下卷完——


    第113章 前传(一)


    承恩三年,冬至。


    落日时分下了雪。书斋旁的腊梅鼓着花苞,几朵早开的梅花迎着毛绒碎雪笑意盈盈,在斜灌而来的北风中打了个喷嚏,花香四溢。


    相国府里的小公子桓秋宁靠在雕花木窗前,颇有兴致地逗着树上的红眼乌鸦。他伸手摸起两个石子,冲着乌鸦的脑门弹去。


    “嘿,歪了!”桓秋宁一骨碌站起来,指着仓皇逃窜的乌鸦,“别走啊,陪小爷玩会嘛。过两天再来呗,小爷赏你吃石子儿。”


    一旁抱着卷轴打鼾的小书童吓得抖了抖,连忙揉了揉眼睛,跑到桓秋宁身后,懵懵地问:“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我逗鸟呢。”桓秋宁抬手替他抿去了眉毛上的落雪,笑道:“你真好玩,睡了一觉,变成白眉老翁啦。”


    “公子莫要取笑我了。”小书童扣扣脑门,抬头看雪,“下雪了,我去给公子拿狐氅。”


    小书童跑进书斋,抱了件厚重的白狐毛的氅衣出来。桓秋宁见他就拿了一件,紧了紧衣领,猫着腰跑进了雪里,回首道:“你穿着罢,小爷就喜欢下雪天。走,去疱屋,看看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路过梅树时,他低头,捧着刚开的腊梅嗅了嗅,心中一喜,笑道:“雪中腊梅迎风开,正是人间好时节。”


    小书童望着漫天纷飞的白雪,瞧着四周枯败的景色,不知道桓秋宁口中的“好时节”到底好在哪里,


    走到疱屋前,闻到里边飘出来的诱人的香味,小书童揉了揉肚子,突然就理解桓秋宁说的“好”到底是好在哪里了。


    二人正要进去找点吃食解解馋的时候,屋内的庖厨们齐齐转身,背对着热气,朝他们的方向颔首示礼。


    桓秋宁觉得后背发凉,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桓江城正站在长廊中阴着脸看着他,那表情犹如发疯了老猫终于抓住了几次从他手中逃窜的死耗子,没有恨意,只有杀意。


    “你先走罢。”桓秋宁耷拉着耳朵,叹了口气,“小爷要遭殃了。”


    这次,桓江城不是独自一人来捉他的,还带了一个“帮凶”。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小老头,戴着个金丝眼镜,用小米粒大的小眼睛打量着桓秋宁,要不是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桓秋宁都没看出来他在笑。


    桓秋宁走过去,不情愿地低着头,如蚊子叫一般叫了声:“爹。”


    “桓桁,把头抬起来。你看看你这副事不关己,无所事事样子,哪有半点世家子弟的该有的野心和气度。”桓江城如吃了炮仗一般,一开口,就点着了一串十米长的炮仗,劈里啪啦地骂个不停。


    桓秋宁不耐烦地听着,时不时用脚尖去踩地上雪,在雪地上踩出了十几个月牙。


    “别人尚且不谈,你看看照宴龛的儿子!照山白与你同岁,跟你一块进的国子监,他心中有丘壑,能出口成章,文风不错,致世论世的观念也不错,确实是与你差不多大的这些小辈中的翘楚。你看看照山白写的文章,你再看看你写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先不说国子监的祭酒如何点评你的文章,我这个做父亲都看不下去。桓桁,你好好地反思反思,他照山白在书斋中研读古籍,思索治世之道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吗?”桓秋宁抬头望着屋顶地麻雀,吊儿郎当道,“我在城北抓泥鳅啊。”


    此话一出,桓江城身边的小老头扑哧一笑,不由得赞叹桓江城真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桓江城回头看了一眼身边人,板着脸,压下火气,对桓秋宁道:“这是你董叔叔,问好。”


    “喔,我知道你。”桓秋宁三两步跳到小老头身边,歪头看着他,笑道:“嘿,你就是喜欢养鸟的那个小老头?”


    他刚回到上京城的时候,便听闻京城中有一喜欢养鸟的富商,叫董明锐,在私宅中养了上百只鸟。后来,他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叫董明锐的老头,是他的舅舅。只是,因为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他的母亲董静檀与董氏断绝了关系,与董明锐也闹了些矛盾,桓秋宁便从未叫过他一声“舅舅”。


    不过,董明锐与桓江城的关系甚好,可以算是桓江城的知心好友,金兰之交。这些年,董静檀与桓江城与其说是相敬如宾,倒不如说是各过各的。董静檀带着年幼的桓秋宁周游各国,行医救人,很少回京。要论亲疏,反倒是董明锐跟桓江城更熟一些。


    董明锐也不想让小孩为难,很少过问桓秋宁母亲的事情,也没强迫他叫自己一声“舅舅”,顶多让他随便叫一声,叫“叔”也行。


    “没大没小。我比你爹还笑两岁呢,怎么就成小老头了。”董明锐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比划,拇指上戴着的镶了宝石的金戒指格外醒目。


    他笑着拍了拍桓秋宁的后背,问道:“小孩,跟董叔去住两天罢,董叔知道哪条小溪里的泥鳅多,保不准,咱俩能抓上一大桶。”


    桓秋宁一努嘴,蹙眉道:“不靠谱。你不知道?清水里是没有泥鳅的,我一般都去泥坑里抓。算啦,改天要是了抓到大的,我送你两条。”


    “行,你这小孩爽快!来罢,来董叔家住两天,董叔带你去城外骑马,放风筝,好不好?”董明锐转着指戒,不依不挠道,“你董叔我刚在城外置办了新宅子,你想要的东西里边都有。”


    奇了怪了,这小老头怎么一直想拐跑他!桓秋宁皱了皱眉,转头瞄了一眼桓江城。


    其实,桓秋宁一直偷偷地观察桓江城的表情,只要桓江城笑一下,他就会立刻站到桓江城的身边,傲娇地冲桓江城眨眨眼睛。只可惜,桓江城冷着脸,心事重重地看着地面,一次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不去,你家全是鸟,吵死啦!”桓秋宁怄着气,抱着胳膊,气鼓鼓地踩着地上的雪,叽里咕噜道,“好了,我要走了。老桓,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了,您爱跟谁吃就跟谁吃罢。反正,您跟我坐在一块,没胃口,也吃不进去。”


    桓江城这才回过神,问了句:“天快黑了,你要干什么去?”


    桓秋宁扭过脸,看地上的雪坑,哼哼唧唧道:“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就去哪,要你管!况且,您可是大忙人,哪有功夫管我啊。”


    桓江城指着桓秋宁的脑门,咬牙道:“逆子,你给我站住!”


    “别生气,别着急。哎,老桓,你这个性子要是不改改,早晚要气出病啦。”董明锐劝完桓江城,转头看向桓秋宁,“行啦。小孩,跟你董叔说说,你要去干什么?”


    “我找乐子去。”桓秋宁抿嘴一笑,眯着眼,实话实说,“我听说城南的昭玄寺里有一棵菩提树,树下有一口井,井里边有两个金蟾。庙里的和尚说,每个人见到的都不一样,有人看见的是金蟾,而有的人看见的却是金子!还有人说,井里边的金蟾一到晚上就会变成金子,邪门吧?我要去看看,井里边的金蟾到底能不能变成金子。”


    桓江城莫名其妙地来了气,怒喝道:“净听这些不入流的传闻,不许去。”


    桓秋宁翘翘狐狸尾巴,摇头晃脑,屁颠屁颠地道:“我得去啊。我得去抱两块金砖回来,要不然,您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拿什么前继续在府里养小妾呢。嗳,我知道,您肯定在心里偷着乐呢罢?不过,您也别太高兴,万一您儿子就是个俗人,看不见金蟾,也看不见金子呢。”


    “桓桁,你给我好好地待在府里,哪里都不能去。饭也别吃了,去书斋,抄书!”桓江城气的像鼓着腮的金蟾,只是他穿了件银丝线的锦袍,不像金子,倒像是块银子。


    “桓珩!你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啊。很清楚啊。”桓秋宁跟个没事人似的,捏着耳朵,又翘了翘狐狸尾巴,“坏了,我忘了。您说了什么来着?”


    “寺里有我认识的高僧,你让他去罢,我派人照看着他,不会出什么事的,放心罢。”董明锐冲桓秋宁使了个眼色,挥挥手,“快去罢,玩够了再回来,董叔给你留点心,你晚上回来吃。以后可别再说你董叔不疼你啦!”


    桓秋宁撒腿就跑,路上好像还听见了府上的下人们说什么,宫里头来人了。他没多想,一口气跑出了相国府。


    到了府外,他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吆喝叫卖的小商贩们,突然有点后悔。


    后悔自己走得太急,连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


    一阵不怀好意的冷风吹散了他心中骤然出现的欢喜和雀跃,他还没咂摸出其中的甜头,就只剩下了冰冰凉凉的苦涩。


    今天是冬至,不吃饺子会冻耳朵。他念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香菇肉的饺子,倒退两步,站在大门的正中央,回头望了一眼。


    半途折返太丢人。于是,他选择带着自己一文不值的自尊心,落荒而逃。


    毛绒雪在不知不觉中裹上了一层糖衣,变成了鹅毛大雪。桓秋宁迎着北风,捂着耳朵,狼狈地跑进了雪地里。


    一路向南。


    第114章 前传(二)


    桓秋宁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他撑着伞,抱着一袋热气腾腾的糖炒板栗,踩着雪,慢悠悠地走在长安街上。等他走到昭玄寺的时候,寺门外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天色渐晚,几位小僧抱着扫帚扫雪,时不时把冻得透红的手揣进怀里暖一暖。


    桓秋宁把糖炒板栗送给了门口的小僧,随后,走进了昭玄寺。


    他沿着小路向里走,雪越下越大,寺中人影稀疏,雪染菩提树。那棵披上白衣的菩提树宛若生于人间的神树,圣洁又神秘。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菩提本无树”。


    菩提乃无树之树,那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桓秋宁走近了看,见到菩提树上竟然挂了几封匿名的书信,信中字迹隽丽清雅,却又虬劲有力,他相当喜欢写信人的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阿弥陀佛。此乃菩提树,可解人心中疑惑。施主,你可有惑?”


    桓秋宁转头,见一位气度不凡的高僧站在他的身后,双手合十,微微垂目。


    “有。”桓秋宁左顾右看,终于找到了那口被大雪压住的井。他趴在井边,用手扒开井口上的雪,往下看了两眼。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桓秋宁爬起来,抖了抖衣袍上的雪,回首问道:“大师,这口井里有什么呀?金蟾,还是金子?天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高僧抬眼,看向桓秋宁,神色晴明,微微笑道:“井中本是空无一物。施主想看到什么,里边便会出现什么。若是施主无欲无求,里面便什么也没有。”


    “无欲无求?那岂不就是老桓说的没野心,没出息?”桓秋宁讪讪一笑,挠挠头,否认道,“有的,有的。只是,什么欲什么求,我还没想好。”


    “迷时师渡,悟了自渡。”高僧垂眸,温声道,“施主日后若是想找回今日这般心境,不如想想这棵无树之树,望施主能观照本心,迷途知返,修得清明。”


    桓秋宁听的云里雾里,半晌才想起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道:“大师,可否借我一支笔,几张纸?明日这个时辰,我给你还回来。”


    高僧沉默片刻,命小僧取来了纸和笔,递给桓秋宁,道:“不过纸与笔而已,贫僧赠与施主,施主不必还了。”


    言罢,高僧领着小僧,走入了禅房。


    桓秋宁得了纸笔,跑到菩提树外,踮脚看着树上的书信。树上的书信大都是同一人所写,字字句句言辞恳切,写的是他的烦心事,诉说的是他的迷茫与孤独。


    自打桓秋宁回京以来,就没结交几位知心好友,他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与自己处境相似,连志向与想法都一般无二之人,最难的能可贵的是,写信之人虽内心煎熬,无助困惑,可所写的文字依旧温柔,依旧希望读到这封信的人,能够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桓秋宁揉了揉越发酸楚的鼻子,捧着宣纸,提笔写字。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写的不好,又怕对方得知自己的身份,会像其他世家子弟一般与自己疏远,便只留下了两句诗。


    他写了删,删了写,写到手脚都冻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寺庙中亮起了灯,桓秋宁把回信挂在菩提树上,揣着冻得麻木的手,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走之前,桓秋宁又去那口井前,趴着望了一眼。


    这次,他竟然在井底看到了一对热烈燃烧的红烛,烛光温热,红光诱人,他没忍住,伸手一抓捧,却捧到了一抔冰凉的水。


    “疯了疯了。”桓秋宁连忙洒了水,心疼地搓了搓手,心道:“完啦,冻出幻觉了!嗳,要是冻死之前能做一场春梦,小爷也算是没白死。哈哈。”


    桓秋宁走后,寺庙中安静了许久。


    月上枝头之时,高僧从禅房中走出,抬头望月,未置一词。身后挑灯地人上前道:“他是相国府的人。他写的东西,要不要去查一查。”


    “不必了。”高僧捻着佛珠,神色平静如水,“相国府的天要变了。也许,他今日于菩提树下种下的果,来日,能救他一命。至于他能不能活到那一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第115章 前传(三)


    空中飘了几片雪,落在鼻头凉凉的。老天爷做贱人,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漫长,让人觉得熬不到头。


    一辆破旧的茅草车上挤着五六个人,大都饿的面色蜡黄,没什么气色。角落里,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少年缩成一团,抱着脑袋低声呜咽。


    “晦气玩意儿,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哭的什么劲。你要是不想活了,就别挤在这占地方,滚下车,找地方死去。”一个瘸了条腿的青年骂道。


    少年的肩膀抖了抖,片刻后,捂着嘴不出声了。


    越往北走,天黑的越早。沿路的村庄炊烟升起的时候,茅草车上的人开始在干瘪的麻布袋子里找吃的,那个瘸腿青年没摸出吃的,气急败坏地冲少年狠狠地踹了一脚,又骂道:“丧气玩意儿,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哥几个要是饿死了,都是你咒的。”


    他抓着少年的衣领,把人拎起来,仍下车,“小兔崽子,去,给哥几个懂点吃点来。弄不到,你就不用回来了,自己找个地方死去吧。你抬头看看,南边的云那么黑那么浓,你还回得去么?”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转头就跑。


    跑了许久,他猛然回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知道小爷是谁么!小爷可是”


    是了。车上的人不会知道他是相国府的小公子,如果他们知道他是桓氏的人的话,一定会把他捆起来,带到就近的官府,换赏钱。


    桓秋宁浑浑噩噩地走着,他的脚步很沉,身子却格外的轻。一想到那夜见到的满地尸首,血流成河的场面,他就恶心的想吐,恨不得把肝肠全部吐出来。


    走进村落,闻到肉包子味的时候,他没忍住,趴在路边干呕起来。包子铺的老板见他又呕又咳,连忙给他端了杯水。


    然而,桓秋宁转过头,最先看到的不是老板的脸,而是墙上贴着的自己的通缉画像。


    风中裹挟着黄沙,老板的眉毛上粘了一层沙土,他关切地望着桓秋宁,那种眼神,反而让桓秋宁觉得很讽刺。


    他很好奇,包子铺老板知道桓秋宁就是画像上的人之后,会不会立刻兴奋地把他捆起来,像关禽兽一样把他锁在笼子里,然后,送他去死。


    桓秋宁冷漠地打翻了老板手中的瓷碗,一溜烟跑没了影。


    可当他回到茅草车前,看着车上人鄙夷和威胁的眼神时,又不得不折返回来,去包子铺给那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偷包子。


    桓秋宁用麻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躲在墙后,扒着墙皮死死地盯着那间包子铺。他扪心自问:“桓秋宁,你为什么不肯低声下气地去乞讨,求他赏你两个包子?为什么你宁可去偷,也不肯要别人的施舍?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了你的一文不值的自尊心,卑贱地苟活着吗?”


    此地临近大漠,前些日子刚下了大雪,天寒地冻的,鲜有人外出。包子铺老板愁眉苦脸地坐在蒸笼旁,看着刚升起的热气被冷风吹散,叹了两口气便进了屋。


    桓秋宁趁机跑过去,打开蒸笼,伸手抓了两个软乎乎的肉包,掉头就跑。跑到墙后,看着嫩白的包子上黑灰色的手印,桓秋宁心中一痛,颤抖着捂住了心口。


    从前,他只觉得画本子上写的有人因为没得吃,没得喝而杀人抢劫简直荒谬,如今,他方才明白这世间的苦痛有太多种,如今,他能践踏着自己的自尊心偷生,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


    临走之时,桓秋宁听见包子铺内传来了几声咳嗽声,他于心不忍,把身上仅存的之前的东西留给了老板,自此之后,他跟从前的桓桁,便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回到茅草车上时,桓秋宁把包子扔给那几个青年,冷漠地笑了一下。笑中有自嘲,更多的是鄙夷,对自己,也对车上的亡命徒。


    瘸腿青年见到肉包两眼放光,把肉包两口塞进嘴里,没嚼直接干咽下去了。他伸手往桓秋宁身上摸了两把,问:“就弄了这么点吃的?怎么弄来的?”


    桓秋宁道:“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偷的?哥几个见你长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还以为你他娘的是什么人生的好种呢。”车上的人放声大笑,指着桓秋宁骂道,“你就是个被遗弃的孬种,你娘不会是窑子里的小贱货罢?”


    说完,他们一人朝桓秋宁啐了一口唾沫。


    桓秋宁低着头,一声不吭。他背对着车上的人,犹如一块耸立的冰冷的墓碑。


    夜里,下了大雪,茅草车停在桥底下避雪。瘸腿青年眯着眼,晃晃悠悠地起来小解。他觉得脖子有点凉,以为是雪钻进脖子里了,伸手一摸,竟然看到了鲜红的雪。


    他骤然大骇,哆哆嗦嗦地转头看,一旁,桓秋宁正抿着匕首上的血,歪头笑着看着他。


    瘸腿青年还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呜咽,便捂着脖子断了气。桓秋宁踩着他的头,蹲在他的身边,低声道了句:“孬种、畜生、贱货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爷说这种话。好好看看,谁才是下贱玩意儿,爷动一根手指就能弄死你。”桓秋宁学着瘸腿青年的语气,骂了回去。


    说着,刀尖刺破瘸腿青年的喉咙,“都去死吧。别着急,车上的人,很快就要下去陪你了。”


    桓秋宁转着匕首,转身向茅草车走去。彼时,月亮高悬,而他的背影,却漆黑如一座枯井,深邃不见底。


    从那之后,桓秋宁盲目地逃命,他见到成群的难民活活冻死在雪地上,见到无数冤魂飘荡在北疆的冻土上,他的心中仅存两个字:“活着”。


    只要活下去,他就能熬过漫长的寒冬,见到开了春的新枝发芽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眼前是必死的绝境,身后是回不去的苦海。可桓秋宁偏要活,偏要从这必死的死局中杀出一条活路。


    他要活,宁可爬过冰冻三尺的冰河,去萧慎为奴。


    他要活,宁可心甘情愿地成为死士,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刀尖舔血,替人卖命。


    他要活,他必须活下去


    转眼五年,他从铜鸟堂阴暗无光的密室中走出来的时候,正逢春日,城外的老树抽出新芽,春光明媚,清风拂面。


    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竟然真的还活着。


    从此之后,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空壳慢慢地生出了血肉,慢慢有了温度。


    枯木已死,但和煦的春光会一直在百花盛开的时节等着他。


    桓秋宁回到上京城的时候,城北的梨花开了。


    第116章 前传(四)


    “把头抬起来。”


    一位穿着淡黄色罗衫的怜人跪在董典的靴前,用手指轻轻勾落肩角的薄纱,抬起头,哼声道:“老爷,奴家在呢。”


    董典扫了怜人一眼,转头看向坐于一旁的几位大人,敬了一杯酒,面对着杜卫,陪笑道:“杜将军,您看,这个美人有没有进宫侍奉陛下的命哪。”


    杜卫如招了虱子一般浑身难受,一脸苦涩地盯着手中的酒樽,哪也不敢看。他摆摆手,撇嘴道:“我看不成。这种货色送到宫里去,献给陛下,岂不是污了陛下的眼,成何体统!”


    说罢,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张公公,再道:“他逯无虚要给陛下送人,托我来挑算什么事。老子是个武将,这种沾花惹草的事,老子一辈子没干过,老子可挑不好。你回去告诉逯无虚,想要什么样的人,让他自己来挑!”


    张公公弓着腰,恭恭敬敬道:“回杜将军的话,要您亲自来挑选美人,的确是逯大人的意思。”


    他上前一步,笑声道:“逯大人的意思是,想替您在陛下面前讨个赏。陛下近来有意要重用照相国的长子照山白,逯大人知道贵府的长空公子学富五车,文武双全,正是可用之才,定然前途无量。于是,逯大人便想让您先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他好替长空公子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啊。”


    “逯无虚当真是这个意思?我儿长空,将来定是一位挂帅出征,替大徵开疆扩土的真英雄!”这番话恰好说到杜卫心里去了,他点点头,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逯大人了。日后有机会,我请逯大人到府上喝,茶。认识这么多年,还没找个机会跟逯大人好好聊聊,真是一件憾事啊。”


    张公公谦和道:“奴婢不敢揣测二位大人的意思。若是二位大人能够因此交好,奴婢打心底替两位大人高兴。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得替陛下挑选一位心仪的美人哪。”


    “是了,挑呗。”杜卫放下酒樽,捏着眉头道,“这个不行,让人看着别扭。董典,我听说你这满春楼中,藏尽天下绝色,怎么,还舍不得把美人们请出来吗?”


    “哎呦,杜将军,您这话可真是折煞小人了。真正的天下绝色,肯定是藏在宫里头啊。”董典身宽体胖,大腹便便,笑起来的时候几层下巴叠在一起,好像在往冒油。他拍拍手,示意下人去把美人们带出来。


    脂粉香很快从大大小小的客间中溢出来。


    一众穿着各式各样的锦绣云衫的美人从一楼一直排到了三楼的楼梯尽头,如百花争艳,教人眼花缭乱,一时间不知该看向谁。


    万花丛中,有一朵墨色的花格外刺眼,教人移不开眼。


    四周的花恨不得把脸笑烂了,而那多墨色的花,神情阴郁地站在中央,不耐烦地缠着手上的红线,如一朵枯死的曼珠沙华。他明明没有笑,也没有凶,可就让人觉得他在恨,恨所有人。


    杜卫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觉得,此子必定是个祸患。


    说不定,他身上的那股恨劲儿,偏偏就合了陛下的口味呢。


    杜卫抬手指了指中间那朵阴曹地府中生出来的邪花,点头道:“就他了。”


    此话一出,站在杜卫身后的董典回过头,摸了摸养在笼子里的红眼乌鸦,嘴角微微翘起。


    他打开笼子,抱着乌鸦,走到杜卫身边,笑道:“杜大人好眼光,此人正是我满春楼的花魁。前些日子,刚从北疆买来的,他一来,满春楼中的百花,便尽失了颜色,唯独剩了这一抹让人看不清,捉摸不透的黑。他若是进了宫啊,那这人间绝色,可不真就藏在宫里了么。”


    杜卫道:“等着领赏罢。”


    花魁入宫那天,坐着华丽的通幰车,城中百姓于长安街边围观,沿路茶楼酒楼人满为患。


    正逢腊月,空中飘起了雪。


    花魁着一袭红衣,眉间祥云似的红色胎记格外醒目,宛若张扬的火焰。从此之后,无人再赏腊月里的红梅,心中皆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红色背影。


    无人知道花魁的身份,也无人在意花魁到底是谁,他们只会记得他绝色的容颜,记得坐在金丝线织成的帷帐中,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大徵最高贵最奢华的宫殿。


    入宫门之前,花魁掀起车帘,回头望了一眼。


    望了一眼曾经对他弃之如敝履的上京城,望了一眼熟悉的长安街,望了一眼久违的烟火人间。


    灯火依旧,故人却不再重逢。


    可是,他回来了。


    第117章 相思意(一)


    台上人唱着一曲长恨歌,只见那戏子身姿妙曼,声线娇媚,令人骨酥。忽见那人折腰时水袖翻飞,转眼间便踩着彩绫凌空而起,以翩若惊鸿之姿,逐绫而舞,好似那坠入凡尘的谪仙。


    只是戏子虽美,歌声却实在是凄凌。那歌声分明教人潸然泪下,可戏台下的一众看官,却只顾得为“谪仙”的妙曼身姿拍手叫好,哪里还在乎这戏中情、曲中意到底是喜还是悲啊。


    戏子唱完了戏,于灯光渐暗时悄悄退场,下台时不慎失足,跌进了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官老爷怀里,娇嗔一声,伸手去勾官老爷的下巴。


    这一挠,可把官老爷的心智给挠散了。官老爷晕乎乎地抱着戏子,捧着戏子的脸,狠狠地亲了两口,伸手就要去扯戏子的身上的衣裳。


    偏不巧,这时,一位煞风景的不速之客叫住了他。


    “柳大人,您急什么呢,这出戏还没唱完呢。”


    陶思逢握着酒杯,笑看柳夜明,往前俯下身,捂嘴道:“柳大人啊,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这里是酒楼,不是香院,您再忍忍,再忍忍罢。您要是看上这位美人了,回头您去找董典要人,让他把这位美人卖给您,送给您也成。今儿个我特地邀御史大人来此饮酒听戏,您卖我个面子呗。我可是亲自登门拜访,请了他好几次,他才肯赏我个脸面,与我一同前来的。您体谅体谅我,我记着您的恩,成不。更何况,您看看,御史大人也在一旁看着呢。”


    “御史大人也在啊,那还真是巧了。”柳夜明阴下脸,不情愿地把戏子推开,整了整衣襟。他转头,向陶思逢的对面看去。


    照山白穿了一件蓝白色的锦袍,胸前、袖口、衣摆上皆绣着素白色的竹纹,相当雅致。他单手撑在桌案上,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的酒杯,魂不守舍,仿佛只有人坐在这,心早已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陶思逢轻轻扣扣桌子,轻声笑道:“照大人,酒凉了。”


    “抱歉。”照山白回过神,放下酒杯,“今日心情不佳,无心饮酒,若是两位大人觉得山白在此有些不合时宜,山白便先告辞了。”


    陶思逢替照山白倒了酒,倒了个满杯,劝道:“别啊,丞兄,你已经有些年没喝酒了罢,当真不馋这口?心情不佳,才更要吃酒啊,有句老话说得好,一醉解千愁嘛。”


    “饮酒容易误事,山白有公务在身,就不贪杯了。”照山白没什么兴致,说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况且,知心之人不在身边,与旁人同饮,终究不是那般滋味。”


    陶思逢听出了照山白的话中之意,托着腮,佯装惆怅道:“是了。这些年,我有意与丞兄交好,可丞兄始终容不下我。哎。恨也,憾也。若是早些与丞兄相识便好了。”


    这话听着教人不觉得遗憾,得到觉得陶思逢是在阴阳怪气。


    照山白则直言道:“知心与否,不在于相识的早晚,而是在于是否能走进彼此的心里。将心比心,方能如此。陶大人是个有心之人,想必,应该能明白山白的意思。”


    “明白,明白。”陶思逢眯眼一笑。他笑起来总是这般皮笑肉不笑,让人瞧不见他的内里,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欣喜,还是在讽刺。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酒楼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可照山白依旧觉得冷。


    他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冲柳夜明和陶思逢颔首示礼后,转身意欲离开。


    陶思逢吃了几杯酒,有些上头。他叫住了照山白,那张七窍玲珑的皮没有露出任何表情,颇为坦诚道:“丞兄啊,我一直很想跟你成为朋友。对,我确实是个表里不一,见风使舵的小人,但是从那夜,从城北的那间陋室走出来之后,我就再未对你说过一句谎话。你当真,连一丁点的信任都不肯施舍给我吗?你放不下、忘不掉那个人,所以恨我?”


    照山白驻足,没有犹豫,道:“忘不掉。”


    陶思逢走到他身后,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恨我?”


    照山白没有回答。


    陶思逢低头轻笑,无奈地摇头,叹气道:“没想到,你照山白还是个爱恨分明的人。”他走到照山白身边,转头看着他,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当年上京城中有多少人想让他死么?你知道朝廷中有多少人是踩着他的骨头爬上去的么?这么多人,你很得过来吗?”


    “恨不过来。”照山白蔑视地赏了陶思逢一眼,有些嫌弃地弹了弹衣袖上的灰,漫不经心道:“不过,恨你,绰绰有余。”


    听到这句话,陶思逢竟然笑了。他笑道:“照山白,你真的变了。”


    照山白拿起油纸伞,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陶思逢大笑两声,冲照山白的背影挥挥手,喊道:“丞兄,慢走啊。下次,再来广和楼喝酒呗!我等你呀!”


    柳夜明看完戏,自顾自地喝完了半壶酒。他的酒量很好,三壶不倒,可这广和楼里的酒实在是烈,他才喝了半壶,就已经上了头,老脸通红。


    他指着陶思逢的背影,笑道:“陶大人啊,人已经走了,你还在那喊什么呢,过来吃酒罢。”


    照山白走后,陶思逢变了个人似的,连装都不愿意装了。他端着酒杯,竟然也没有吃酒的欲望了,就干看着,对柳夜明道:“柳大人,您也真是雅兴啊,朔兰将军在外带兵打仗,不回京,您的本事可真是在这酒楼里‘显山露水’了。”


    “我算什么啊。”柳夜明也不让着他,讽刺道:“朝中的大官小官都说陶大人的行事作风像我,可不是吗,时间久了,我差点忘了,陶大人也是我带出来的,你说话做事,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啊。这做人哪,要懂得知恩图报,大恩报不了,小恩也不能忘了。今儿我再教你一句,通俗点说,叫有多大的肚子就吃多少食,没那个本事,就别管那么宽。”


    陶思逢的眼睛是冷的,可嘴角确实笑着的,“是了。柳大人教训的是,思逢受教了。”


    “能明白就好啊,就怕你明白了,装不明白。”柳夜明捻须,打量着陶思逢,“你进了御史台,哦不对,是黄金台、青云台,坐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你巴结照山白确实没错,可你得看清楚了,他照山白在御史台已经坐到顶了,陛下不提拔他,他就得跟郑坚一样,在那耗一辈子了。而你,想要再往上爬,就只能取而代之。我看啊,你巴结照山白,跟他站一边,不如跟他撕破脸皮,这样朝中看不惯照山白的人就会过来巴结你,等你站的够稳了,就能爬上照山白的位置,成为御史台的‘天’。到时候,不用你求他跟你结交,他自己就会乖乖地过来找你,不是么?”


    陶思逢怎么可能看不明白,柳夜明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但是,柳夜明不懂照山白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陶思逢也不懂。


    只是,陶思逢知道,照山白与旁人不同。


    在朝为官表面上受人尊敬,光鲜靓丽,实则过的并没有比刀尖舔血的人舒服多少。离那座龙椅越近,命就越薄。


    其实,陶思逢看得很清楚,朝中之人,大多两面三刀,明面上一套,背地里另一套,狠起来连自己的人都算计进去。但是照山白不一样,他永远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将旁人置于死地。


    他善良也心软,却总能找到一条明哲保身的路,不害别人,也不让自己置于险地。


    陶思逢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照山白,有时候,甚至想毁了他。可每次,他都无从下手。


    “罢了,做不了朋友也好,至少,他还在恨我。”陶思逢摸了摸酒杯,“酒凉了,我也该走了。柳大人,您慢慢喝,思逢就不奉陪了。”


    陶思逢离开广和楼的时候,在门外见到了一把油纸伞,正是他与照山白一同前来的时候撑的那一把。


    来的时候,他没带伞,照山白替他多拿了一把。


    走的时候,照山白依旧把这把伞留给了他。


    陶思逢捡起油纸伞,拂去伞上的落雪,心道:“照山白,我也很想恨你。可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恨不起来。我果然是个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天赋的人。”


    他抬起头,无奈地望了望天。


    雪越下越大,长安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街道中人影稀疏,照山白撑伞走在路上,心中有万种愁绪。


    他自幼体寒,每每到了冬日,容易感染风寒,所以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雪。可是现在,他却总是盼着下雪。


    因为到了下雪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走在雪地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


    “阿珩,又一年要过去了,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


    照山白偏伞遮住脸,躲在伞下偷偷地难过。


    他伸手去抓雪,看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在心里抱怨那个说要和他一起赏雪的人,说话不算话,总是让他一个人等。


    一旁跟随的侍从走上前,关心道:“公子,风太大了,您穿上狐氅罢。”


    照山白揉了揉眼睛,涩声道:“荆广,你穿罢,我不冷。”


    侍从挠挠头,愁眉苦脸地望着照山白,委屈道:“公子,您又叫错了。我是吴念,不是荆广啊。”


    “抱歉。”照山白回头看,吴念正笑着看着他,他补充道:“下次不会再叫错了。”


    “公子,您每次都是这样说的。”总是被叫成“荆广”,吴念难免好奇,所以问了句:“公子,您口中的荆广,到底是谁啊?”


    “他”照山白心中一痛,沉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从前,他在我身边,陪了我很多年。我欠了他很多债,只可惜,没有机会还了。”


    吴念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笑起来很好看,所以总喜欢用笑眼看人。


    荆广和吴念一点也不一样,荆广总是皱着眉头,跟个说话絮絮叨叨的老大爷似的,总是苦口婆心地劝照山白不要做这,也不要做那。


    照山白从来没有觉得他烦,只是觉得荆广很可爱,也很善良。


    可是为什么,善良的人却落得了那般凄惨的下场。


    为什么,在意的人会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越来越远,甚至永无再见之期。


    吴念察觉到照山白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狐氅披在照山白身上,明知故问道:“那那个叫荆广的人,最后是离开公子了吗?”


    照山白低着头,声音有些抖,“他出远门了。不回来了。”


    吴念跺跺脚,叉腰道:“可恶!公子拿他当朋友,他竟然跑了,自己逍遥快活去了,留下公子一个人担心他,替他伤心!哼,公子,你放心,我吴念是个讲义气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我发誓,吴念要是背叛公子,就被天雷劈死,被乱棍打死”


    照山白连忙捂住他的嘴,摇头道:“不要这样说。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原谅你,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吴念,你要记住,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要你对自己好,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吴念拍拍胸,大笑道:“公子人真好!吴念要赖上公子啦!对了,上次公子让我打探的消息,我查到了。那个叫南山的人,在公子您去泸州的时候,去了干越的边城荆城。据说,是做了城守。”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照山白,继续道:“公子你看,这是那个人写的诗。”


    照山白展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逐字逐句地读着,他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他的心口处涌出,涌入四肢百骸,渐渐地温暖了全身。


    “不知卿卿恼何事,日日托风送耳声。”照山白温柔一笑,心道,“傻瓜,我一直在想你啊。日思夜想,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吴念见照山白笑得开了花似的,更好奇了,又问了句:“这位,也是公子的朋友吗?”


    照山白摇摇头,又读了一遍诗,温柔道:“他是我的意中人。”


    “意中人?!他是公子的意中人?!”吴念激动地张着大嘴,捂嘴大叫,跟个野兔子似的跳来跳去,“公子喜欢他,公子竟然有喜欢的人!”


    撒泼完,吴念似是想到了什么,如五雷轰顶一般摔在地上,喃喃道:“完了。晋州对干越宣战了,陛下要御驾亲征,打的就是荆城。”


    第118章 相思意(二)


    “陛下,臣以为这时出兵攻打荆城,实在是不妥。”常桀一甩袖袍,单膝跪地,劝道:“弘吉克部的黑鹰军已经破了纵锦关,烧毁了北部粮仓,如今再要打荆城,一来腹背受敌,二来没有后方的补给,很容易陷入两难之地。”


    杜忠凛附和道:“晋州已经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杜忠凛自多年前干越一战重伤后便再也没有挂过帅,打过仗,在京中养了好些年,终于接上了腿骨,可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下来,又把腿骨给摔断了。


    殷玉瞧不惯他那副要死要活的窝囊样,便把以前用下来的轮椅赏给了他,自那之后,朝中便有人日日拿此事做文章,说永鄭帝殷玉宅心仁厚,体恤官员,又有治国理政之谋略,骁勇善战,实乃千古一帝,民间也开始流传殷玉是一位重官爱民的好皇帝。


    那位好的没边的皇帝此时坐在宣政殿的中央,叼着一个蛮异进贡来的香草杆子,吹着嘴边吐出来的烟,漫不经心地盘着掌中的佛珠。


    常桀与杜忠凛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张公公带人给他们奉上了茶,他们喝口茶,喘口气的功夫,殷玉便坐在龙椅上睡着了。


    二人相视一愣。杜忠凛转头问张公公,道:“陛下这是累了?”


    张公公不敢擅自答话,于是猫着腰走上前,低声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说完,他转身走到殷玉身边,挤着嗓子,拖着长腔道了句:“陛下——”


    毫无反应。


    张公公擦了擦汗,悻悻一笑,又问了句:“陛下?”


    殷玉没睁眼,但是眼皮子地下的眼珠子转了转,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常桀愤愤地叹了口气,小声揶揄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连觉也睡不好?九华宫里的觉都让谁给睡了!”


    “杜大人您息怒哪。”张公公连忙跪在地上,啪啪掌脸,“是奴婢伺候不周,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


    “你先起来罢。”杜忠凛看了眼殷玉,“陛下在上面歇着,常将军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替陛下给奴才们定罪啊。”他抬指挡住嘴,“嘘,别给陛下吵醒了。伺候好陛下,劳烦转告给陛下,余下的事情,明日早朝我们再给他报。”


    “奴婢定会好好传达。”张公公爬起来,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几位大人慢走。”


    出了宣政殿,杜忠凛捧着绣着金猊的暖手炉,回首对常桀道:“陛下白日里没有精神,许是昨夜宫里的娘娘们太折腾人了。这些日子诸位大人们催得紧,说皇上要想御驾亲征,就必须得先立下太子,可是,如今陛下膝下只有一位皇子,况且皇子年幼,未必有将来能继承大统之能。”


    常桀抖了抖肩膀上的落雪,严肃道:“自古便是立嫡以长不以贤,盛王殿下乃狄春香所出,后宫里头就她一个有名分的女人,陛下不立皇后,她生的皇子便是大皇子。况且,盛王殿下一出生便封了王,足以可见陛下对盛王殿下的重视。”


    杜忠凛笑道:“常将军,你看的比我明白啊。我记得你是草莽出身,早些年是窝在山头当悍匪的,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的?”


    “是啊,我以前可是山中猛虎,天不怕地不怕,敢跟阎王爷斗一斗。”常桀推着轮椅往前走,感慨道,“如今却是谨言慎行,连个宫里边的奴才都不敢得罪。”


    杜忠凛摇摇头,苦涩道:“哎,人生无常啊。我十七岁挂帅出征,我以为我能当一辈子的将军,如今却成了个断腿残废。我弟弟死了,弟妹叛国了,我的父亲受困于晋州,我谁也救不了。命运啊,命运终究是给我上了一课。我身上的刺啊,全被命运给拔干净了。如今,我唯一所求,便是百姓们能少受点苦。所有报应,我杜忠凛愿意承担。”


    常桀停下脚步,走到轮椅前,蹲了下来。他给杜忠凛披上毯子,双手搭在轮椅把手上,抬头道:“杜将军,别信命。”


    杜忠凛笑道:“我知道你是万里挑一,从流民中杀出来的将军。你确实做到了逆天改命,我佩服你。”


    常桀坦诚道:“杜将军有所不知,我不仅是流氓出身,当过草寇,还上过断头台,替人背过命债,差点死了。有一个人救了我,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杜忠凛问道:“什么路?”


    常桀道:“一条飞黄腾达之路。他没有骗我,这条路,我走下来了。”


    “常将军,你竟然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走了他给你只得路?”杜忠凛哈哈一笑,再问道,“如果当初他指错了呢?”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愿意赌。”常桀想起曾经的事,有些感慨,“仔细想来,这条路是否能让我飞黄腾达已经不重要了。当初如果不是他救了我一命,我早就成了断头台上的冤死鬼了。”


    “这话说的不错。”杜忠凛问道,“我很好奇,是谁这么有眼光,又很有本事,让我大徵多了一位常胜将军。”


    常桀叹气,道:“我不知道。”


    杜忠凛拍拍常桀的肩膀,安慰道:“无妨,但愿他吉人自有天相,若是有缘,你会知道的。”


    “但愿罢。”常桀蹲的腿有点麻,他扶着腿站了一会,走到杜忠凛身后,推着轮椅往前走。


    杜忠凛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天,挑眉道:“咱们快些走罢,不然宣政殿里头那位听着咱们的说话声,要睡不安宁咯。”


    ***


    宣政殿内,炭火烧的通红,飘进殿里的雪顷刻间便化成了水。


    殷玉根本没睡,单手撑着额头,问张公公:“今儿点的什么香?”


    张公公跪在地上,回话道:“回陛下的话,今个儿点的是苏和香,有醒神通窍之效。”


    殷玉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嗷。你的意思是,朕已经不清醒了,需要靠熏香来醒神?”


    张公公登时大汗淋漓,连忙叩首,求饶道:“陛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呸,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罪该万死,奴婢无话可说”


    殷玉摆摆手,道:“撤完了,再去死。”


    “是,是。奴婢这就去撤,谢陛下隆恩。”张公公连忙待人去撤香,额头上的汗珠子砸进眼睛里,他都没工夫管。


    张公公带人出去后,殷玉顶着额头眯了一会。听见脚步声后,他微微睁眼,道了句:“这么快就死回来了?”


    “臣妾拜见陛下。”来人是狄春香。她抱着小皇子,站在殷玉面前,“陛下,阿盛想见见您。您看,他长了一颗牙,马上就能叫‘父皇’了。”


    说来也奇怪,这小皇子竟然是裂舌,已经十个月大了,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件事情在宫里只有三个人知道,除了殷玉和狄春香,便是小皇子地乳娘。除此之外,凡是不小心见到小皇子裂舌的人,全都被活活割了舌头,最后折磨致死。


    殷玉睁开眼,扫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爱,只有冷漠。他看向狄春香,冷笑着道:“朕从来没有碰过你,朕也不想知道这是你跟谁生出来的杂种。如果你还想带着这个孩子在宫里多活两条,就立马滚出去,别碍着朕的眼。”


    “陛下,您怎能如此冷漠,他可是您的亲生骨肉!”狄春香跪在地上,哭诉道:“您忘了吗,那一夜,在九华宫”


    殷玉还剩点耐心,逐字逐句道:“你应该很清楚,朕一碰到女人就恶心。朕宁可去跟一只羊交|媾,也不愿意碰女人一根手指头。你觉得,朕看你,就不恶心么?”


    狄春香啜泣道:“可是臣妾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在九华宫,您一件一件地脱了臣妾的衣裳,与臣妾做了哪些事。”


    “那夜你醉了。”殷玉笑着走下台阶,站在狄春香的身旁,蹲下去,看着她怀里的孩子,“朕知道你想要一个孩子,大徵要想一个太子,而朕想要御驾亲征,离开这座宫殿。仅仅需要一个孩子,就能皆大欢喜,满足所有人,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朕给了你一个孩子。”


    狄春香见殷玉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心中大骇,哆哆嗦嗦地往后退,“陛下你这话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么?”殷玉蹲在一旁,冲襁褓中的孩子笑了一下,“朕可得好好想想,他是谁呢?”


    殷玉扼住孩子的下巴,阴森一笑:“朕想起来了,他是诏狱里的罪奴。将死之人,没有身份,没有亲人,罪孽深重,肮脏不堪,可他对朕来说却是干干净净,因为他跟世家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孩子只能由朕控制,旁人谁也干涉不了。”


    狄春香万念俱灰般摔在地上,怀中的婴儿骤然大哭,却没有一点哭声。


    她抓住殷玉的衣摆,抬起头,眼角流着泪,绝望地问道:“阿盛的嗓子,是不是你做的。”


    “当然。”殷玉抱起孩子,轻轻地捏了捏孩子的脸,“他不需要说话,朕会替他说。”


    狄春香的双手撑在地上,眼泪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颤抖道:“陛下,这是一条人命!这些年,臣妾一直在宫里守着您,从未有过异心,臣妾甚至天真的以为,只要臣妾付出全部的真心,陛下的眼里就能容得下臣妾。可是您做了什么,您亲眼看着臣妾与别的男子行夫妻之事,还要臣妾替别人诞下一子。您不如直接杀了臣妾!”


    殷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全部真心?狄春香,你很清楚,朕娶你,把你留在宫里,不过是因为你对朕还有那么点用处罢了。而你嫁给朕,也不过是为了你那荒诞可笑的野心,不是么?你想自欺欺人,朕无心管你,可你要朕信你,呵呵,未免有点可笑了罢。”


    狄春香惨笑两声,“既是如此,那臣妾,无话可说。”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朕让你活,是赏你恩赐,你要跪着,说‘谢主隆恩’啊。”殷玉俯下身,斜睨着狄春香,如捡不值钱的家什一般捡起了地上的孩子。


    “抱着他罢,好好地照顾他。”殷玉把孩子塞到狄春香的怀里,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好好看着他,他呀,马上就要叫你‘娘亲’了。”


    殷玉走后,狄春香木然的在地上坐了很久。


    随后,狄春香把脸上的眼泪抹的干干净净,站起来,轻轻地晃了晃怀里的孩子,冷漠道:“孩子,没关系的。你不会说话,母妃替你说。母妃一定会让你成为大徵的太子,再忍忍,你再忍忍。”


    说完,她怜惜地在孩子的眉心亲了一下。


    第119章 相思意(三)


    一众文官上的折子和北疆的军报在桌案上堆积如山,殷玉草草地翻阅了几份,便一怒之下将桌案上的所有东西全都推到了地上。


    殷玉看了照山白上的折子,怒道:“朕就知道他照丞要跟朕唱反调!若是再不解晋州之难,让郢荣夺了晋州,再与萧慎合谋,直逼平阳郡,下一步,就要逼到上京城了。到时候,朕难道要靠你们这些扶不上墙的烂泥,为朕杀出一条生路么!朕不战,还要谁能战?”


    文官武官连忙齐齐跪地,道:“臣等无能,望陛下赎罪。”


    殷玉从前不是个急性子,可自打他当了皇帝,便越发没了耐性。之前杜卫在京的时候,与他日日争吵,没少挨板子。现如今杜卫困在晋州,京城里都是些胆小惜命的人,大都顺着殷玉的意,阿谀奉承,也就照山白直言不讳,敢直言进谏,所以,殷玉只能拿他撒气。


    他挑了个软柿子捏,可这柿子偏偏就不跟他急眼。照山白的好脾气,在上京城里可真是出了名的。


    偶有一次,柳夜明喝醉了酒,骂人骂到了照府的大门口,谁料照山白听见之后,非但没跟他生气,还差府上的下人把柳夜明给送回去了。从那之后,柳夜明见到照山白,是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也骂不出来了。


    宣政殿内,一旁看戏的柳夜明扶了扶官帽,拱手道:“陛下,您消消气。照大人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国不可一日无主,您要御驾亲征,若是萧慎蛮人声东击西,那上京可怎么办啊。况且,您的龙体才是最重要的。此时正值隆冬,北疆严寒困苦,臣不怕您受不住,只怕那些个没用的奴才们,照顾不好您啊。”


    难得,柳夜明竟然和照山白站在了一处。


    并非他主动与照山白示好,而是御驾亲征一事,实在是兹事体大。殷玉虽然残暴无能,却也是身系大徵的命脉。如今,皇氏并非只有殷玉一人,郢荣多出了一位“先帝之子”,身上流的也是皇氏的血,又有先帝亲传的玉佩和亲笔所书的遗诏为证,即使文武百官不信,不认,民间也会谣言四起,人心不稳。


    况且,殷玉从来没有反驳过那人的身份,也没有因为照宴龛替先帝私藏皇子而治照氏的罪。一来二去,反倒是让谢柏宴神乎其神的身份,愈发扑朔迷离。


    殷玉想要御驾亲征,赢了,鼓舞士气,皆大欢喜。可若是败了,死了,那郢荣那位“先帝之子”,便可以名不正言不顺地从郢荣的王变成大徵的皇。


    北疆战局急剧变化,朝局不稳,谁也不想当国破家亡时的亡命徒。


    朝中文武百官一而再,再而三的抱着脑袋劝着,可殷玉始终没有放下想要御驾亲征的念头。


    照山白出列,进言道:“陛下,依臣之见,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出兵增援晋州,并且召集临京八郡的刺史,稳住京边各州郡,以防敌人在上京周边撕破口子,军逼上京。而亲征之计,并非良策。为了大徵的江山社稷,为了大徵的百姓,臣请陛下三思。”


    众臣附和道:“臣等请陛下三思。”


    殷玉踩着地上的奏折,狂傲地笑着。他一甩龙袍,轻蔑地笑道:“如果朕非要去呢。仗还没打呢,你们凭什么觉得朕一定会输。朕绝不可能输!”


    常桀摇头叹气,出列道:“陛下,晋州之难并非死局,您为何非要御驾亲征。况且,近来郢荣频频传出消息,说郢荣王会亲自带兵攻下晋州,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放出的假消息,为的就是引我们上钩,将注意力转到晋州,从而声东击西。很可能,他们真正的目标便是如照大人所说的围困上京。万不可弃帅保車啊,陛下。”


    殷玉反问道:“他可以带兵出征,开疆扩土,凭什么朕不可以?前有北周武帝亲率大军东征北齐,一统北方,后有后周世宗力排众议,多次御驾亲征,于高平之战大获全胜。朕想战,朕要战,你们凭什么拦!朕才是天子,这大徵是朕的天下,郢荣也是朕的!朕不过是想收复失地,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非要阻挠朕,你们想把朕困在这宫里,想让朕跟你们耗死在这里,是不是!”


    众人皆跪,唯独照山白站在殿中,拱手劝道:“陛下是大徵的天子,臣等希望陛下身体康健,寿与天齐,福寿绵长。只是必陛下,大徵并非没有可用之将才,御驾亲征一事事关大徵存亡,百姓安危,臣恳请陛下以天下为重,以天下人为重。”


    殷玉后退着走上台阶,玄色龙袍堆积在台阶上,龙纹鬣鬃奋张,呼之欲出。他坐在龙椅上,抬手顶着下巴,平静道:“照丞,朕知道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朕。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天下百姓再三思虑,可是朕知道,你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一己私欲。”


    照山白的神色凝重,坦白道:“臣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皆是为了大徵,为了黎民百姓,绝无私心。照丞可以当着百官的面,在此立誓。若违背此誓,照丞永失所爱,不得善终。”


    见殷玉不置一词,照山白淡然道:“陛下若是不信,臣愿意以死明志。”


    此时此刻,于宣政殿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照山白扪心自问:你当真没有一点私心吗?


    没有。


    他可以自问一千次,一万次,答案无一例外,皆是没有。


    去广和楼听戏那日,照山白告诉吴念,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那是因为照山白希望吴念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而对于照山白来说,有一件东西比他的命更重要,那便是他身上背负的责任。在朝为官,为国为民,他身上背负着的是天下万民的命。


    照山白可以为了桓秋宁心甘情愿地赴死,却不能为了他,拿天下万民的命做赌注。


    他爱桓秋宁,爱的痛彻心扉,爱到入骨。


    但他绝不会为了一个人,而舍弃天下人。


    于照山白而言,天下万民的命,每一条命,都同等重要,都同样有分量。人生于世,无论贫贱,无论罪过与功德,无论残缺或完美,都有活下去的权利,都有存在的意义。


    文武百官尽数退去,到最后,宣政殿中正剩下照山白一个人。沉默许久后,殷玉凝视着冰冷的地面,平静道:“可是朕有私心。朕想去见一个人。”


    “陛下,臣能理解您。”照山白道,“是人皆有私心,每个人都有血有肉,也有情。可是陛下,您不能有私心,因为您是天子。”


    殷玉又问道:“朕去晋州,就一定会败么?”


    照山白拱手道:“无论胜负。您若是要御驾亲征,从您带兵离开上京城的那一刻起,上京城必定会被两虎撕咬,即便您大获全胜,解了晋州之危,拿下干越,上京很有可能已经被萧慎和郢荣的军队围困住了,到时候,大徵会落入何种境地,想必,陛下比臣看的明白。”


    “早知如此,当年,朕就应该听了护国夫人的话,迁都庸中郡。”殷玉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疲惫之感,苦涩地叹息道,“晚了,晚了。朕已经没有机会了。”


    曾经的凌王殿下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在殷宣威的眼皮子底下,他也敢妄想一手遮天。如今他成为了帝王,却没有了少年时的心气。


    照山白心中感慨颇多,他知道殷玉的无奈,却不能表露出来,劝道:“陛下,为时不晚。”


    转眼间,殷玉抱着玉玺走到照山白身边,问道:“照丞,如果朕走了,你能替朕守住上京么?只要你能守到朕班师回朝,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给你。”


    照山白后退三步,俯身作揖道:“臣无能,无所求,望陛下三思。”


    “朕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殷玉把玩着玉玺,似笑非笑,“朕想再见见他,哪怕只有一眼。朕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朕想成全自己一回。”


    照山白恨不得磨破嘴皮,却终究拦不住殷玉,最后,他替天下的百姓跪在宣政殿中,再一次劝道:“陛下,臣恳求您,不要离开上京。”


    “莫要再劝了,朕心意已决。”殷玉道,“朕不会降罪于照氏,朕也不会去否认他的身份,因为朕希望他活着。如果他真的是朕少时认识的那个人,也许,他比朕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下雪时的天总是格外明亮,即使没有太阳,也会让人觉得远方的天,能一眼看到头。


    他又把自己困住了。


    四方的高墙似一座囚笼,把他困在了里头,而“毒蛇”在他的肉|体中埋下的毒素,一点也不比儿时中的蛇毒少。


    从前玩伴笑他是个瘸腿皇子,如今天下人笑他是个瘸腿皇帝。他因为那颗不甘又好胜的心成为了帝王,却也因此深深地败给了自己。


    殷玉告诉自己,最后一次,他要逃出去。


    ***


    史昌十二年,殷玉第二次御驾亲征。


    苍穹之下,京畿北郊,天地肃然。


    殷玉穿上金甲,接上沉重的假肢,骑着一匹八骏马,走在宽大的军路上,接受万民跪拜。


    出征之前,他站在九华宫中,望着屏风后若隐若现的画像,将一枚玉佩放进了怀里。


    这是殷玉此生唯一一次虔诚地向天神祈祷,他自知此行凶险万分,所求所愿难以实现,却还是卑微地祈求天神赏赐给他一个机会。


    他不能败,这一战,他必须赢。


    殷玉带走了七万禁军,仅仅留下三万驻守京畿。上京至晋州快马兼程也要半月才能赶到,殷玉带兵出征后数日没有传回消息,一时之间,上京城中,人心惶惶,百姓难以自安。


    第十五日的时候,比大军抵达晋州的消息更先传入上京城的,是郢荣王谢柏宴要在王都与姝月公主大婚的消息。


    第120章 一念缘(一)


    殷玉此番御驾亲征,带走了身边所有的亲信。杜忠凛主动请命随军一同前往晋州,他并不是怕军中没有运筹帷幄的军师,而是怕殷玉容易行事过激,无人能拦住他。


    大军行进缓慢,到第十日的时候才刚刚行至双云岭,不巧遇上大雨,山中多滑坡和落石,行军相当艰难。


    大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数日行军,殷玉的腿与几十斤重的机械假肢摩擦后擦去了几块肉,泡水之后发了炎,半条腿肿成了牛腿,连裤子都穿不上了。


    军帐中,张公公跪御案前,替殷玉往伤口上抹着药膏。


    杜忠凛在一旁等张公公上完了药膏,上前道:“陛下,雨太大了。山道中处处有落石,今夜进山若是遇到落石与滑坡,恐怕十分危险。臣以为,不如回撤到山外村寨,等这场雨下完了,再行军不迟。”


    殷玉抵着眉,微微睁眼,道:“不迟?”


    这时,一老一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来人是平阳郡太守席力阳和他十七岁的儿子席岑。


    老子还没开口,儿子便先说话了。席岑道:“陛下,臣以为杜大人所言不妥。”


    他指着沙盘,解释道:“平阳四周多山,且双云岭的地势险峻,这场雨势必会将部分狭小的山路冲断,而大路必定会变得泥泞不堪。趁现在山路尚且平坦,不如加快行军的步伐,尽快走出山地,出了双云岭,路便好走了。若是一拖再拖,怕是行军只会难上加难。”


    这番胡倒是正合了殷玉的心意。他抬头,扫了席岑一眼,又扫了席力阳一眼,对席力阳道:“这是你儿子?”


    席力阳道:“回陛下的话,这正是犬子席岑。”


    殷玉点头,打量着席岑,问道:“双云岭的地势你可熟悉?若是今夜冒雨走山路,明日一早能否抵达晋州南部边城。”


    席岑道:“陛下,臣自有虽父亲清剿平阳周围窝藏的山匪,早已对双云岭的地形地势了如指掌。陛下若是信臣,臣愿意在前方为大军开路。今夜快马加鞭的行军赶路,明日一早必定能抵达晋平关,过了晋平关,便到了晋州。”


    “好,好!”殷玉大笑两声,“朕允了。就依你所言,加快行军,不能停!”


    话音刚落,一旁收拾纱布的张公公猫着腰,老泪纵横道:“陛下,请您万万要注意龙体哪!您日夜兼程,又冒着雨,只怕”


    殷玉咬牙锤了锤腿,怒笑道:“怕什么,朕这条断腿,烂了就烂了。朕没了腿,照样能打仗!”


    席力阳见自己的儿子在陛下面前露了脸,还得到了陛下的赏识,一边陪笑,一边大赞“陛下英明”。


    军帐之中,只有杜忠凛一个人在心里犯愁。殷玉想收复失地,想打胜仗本不是一件让人犯愁的事,可坏就坏在他心太急,过于急功近利。


    行军打仗不能行错一步,一步错,步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杜忠凛很清楚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在一众阿谀奉承的官员捧腹大笑的时候,他冷着脸,再道:“陛下,纵使今夜要行军赶路,也必须在平阳留下一部分兵力,驻守平阳。”


    早先萧慎的黑鹰军突袭纵锦关的时候,平阳的守备军已有三分之二被调去支援临边郡,纵锦关失守后,那部分守备军便留在临边郡,抵抗萧慎的大军。现如今蒙苛攻破纵锦关后,非但没有深入,反而掉头去打裕昌关,与郢荣一同,对晋州两面夹击。


    “慌什么。朕已经北调庸中、江北和双云三郡的守备军,不日便会抵达平阳。”殷玉道,“朕这次一定要守住晋州,拿下干越。召集平阳余下守备军,与朕一同出征。”


    “陛下,双云郡的守备军不能北调!双云郡与泸州相邻,逯将军在泸州与郢荣打了数年,早已弹尽粮绝,不知还能成到几时。若是泸州告危,那下一个,便是双云郡。您莫要忘了,清河南岸的旌梁,也并非弱豹。”


    “这也不能丢,那也不能掉,怕这怕那,朕还打什么?”殷玉烦躁地捏捏耳朵,斜睨杜忠凛一眼,冷嘲道,“杜将军若是腿脚不便,大可立刻打道回府,朕身边不缺你这位‘能人’。杜将军还是省些力气,好好想想你的轮椅,能不能走山路罢。”


    杜忠凛有气不能撒,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咬咬牙道:“陛下臣臣先行告退了。”


    出了军帐,杜忠凛大口喘着气。他望着石头大的雨点子,心想,若是下一场大雪,也好过这场大雨。


    天不遂人意。


    大军在山里困了整整五日,终于在第六日的时候,穿过了地势险峻的双云岭。


    天气严寒,下雨天更甚。将士们穿着铁甲,里边塞不了很厚的棉衣,大多是生生扛下来的,各个冻得嘴唇发紫,没什么起色。


    突然,领头的将军抬手,大喊一声:“停!”


    坐在马车中的殷玉被前方骤起的呼喊声吵醒,掀开帘子,向四周望去。


    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自家煮的鸡蛋和蒸的干粮站在大道两旁,眼巴巴地望着将士们。他们大都淋了雨,一些本就瘦的皮包骨头的妇女和孩童哆哆嗦嗦地大喊着,“将士们辛苦了。收下罢,你们收下罢。天太冷了,你们行军打仗不容易,多穿一件罢,多吃一点罢”


    三两个鸡蛋、几块干干巴巴的杂粮饼、一件亲手缝的棉衣,这些已经是她们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一个穿着破烂小褂子的小孩瞅着母亲手里的饼,眼馋地快要点眼泪。看着母亲把干饼和鸡蛋塞给了一旁地将士,小孩“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紧接着,无数小孩一齐哇哇大哭,他们也想吃鸡蛋,也想吃干饼,可现在是隆冬,地上的草都干死了,母鸡也饿死了,他们不会再有鸡蛋吃了。


    一个将士从破布中摸出鸡蛋,扒开之后一闻是臭的,反手扔在了地上。


    而旁边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见他把鸡蛋扔了,连忙跑过去,带着土把臭鸡蛋捧起来,心疼地吹了吹上面的土。


    年年闹灾荒,到了冬天,几户人家才能凑出一袋粮食,连臭鸡蛋也成了宝贝。


    老人捧着鸡蛋,悲怮地哭了两声。


    这一幕恰巧被殷玉看见了。


    那一刻,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他后知后觉,原来,他的子民过得竟然是这般苦不堪言的日子。


    殷玉心中动容,下令给周边的百姓分粮食和过冬的衣物。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一位老汉惊慌地望着殷玉所在的马车,随即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大喊了一句:“天啊!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立刻跪在地上,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是数万禁军,身边是他的百姓。


    时至今日,殷玉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天子”。并非上苍选定他,让他做帝王,也并非因为他是谁的儿子,身上留着谁的血,而是眼前这些人尊他敬他,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救赎,当成了脱离苦海的唯一的希望。


    “朕不配啊。”殷玉仰头望着天,眼角流出两行滚烫的泪水,他抬手抿了抿,“朕不配做‘天子’,朕对不住你们。”


    “陛下,我们能熬过去的,一定能熬过去的,您一定要赢啊。”那位老汉往前爬,爬到马车前,跪在殷玉的脚下,磕了三个响头。他仰起头,撕开上衣,“陛下,我年轻的时候在北疆打过仗,您看看我身上的枪伤刀伤,我杀过十八个萧慎的蛮人!陛下,如果我还能跟上部队,我就跟您走了。只可惜我老了,走不动了路了。我的妻子重病,已经下不了床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殷玉愣在原地。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握住了老汉伸向他的那只颤抖的手,涩声道了句:“辛苦了。”


    老汉紧紧地握着殷玉的手,仰天大笑道:“天啊!陛下!有您这句话,我这一辈子没白活啊!陛下,王军此去,一定要赢啊!”


    周围的百姓围着王军,有的哭有的笑,大都深情坚定地望着王军,如同望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大喊道:


    “赢!”


    “赢!”


    “赢、赢、赢!”


    “王军一定会凯旋归来!”


    “朕答应你。”殷玉握着老汉的手,把他扶起来,“这一次,王军决不后退。若是败了,朕不会活着回来。”


    ***


    上京并未落雨,倒是下了一场雪。


    照山白拎着食盒,独自一人去了昭玄寺,看望照芙晴。


    昭玄寺中,几位小僧抱着扫帚魂不守舍的扫着雪,照山白放轻脚步,从一旁的小道上走过去,没有打扰到他们。


    到了禅房,他轻轻叩门,唤了一声:“阿姐。”


    过了一会,禅房中亮了灯,传出一句:“阿丞,进来罢。”


    听到照芙晴的声音,照山白难得的笑了一下。他抬手蹭了蹭嘴角,惊觉自己这张麻木的脸竟然还会笑,自嘲地心想,原来自己并非行尸走肉。


    照山白推开门,身后的碎雪比他先一步涌进屋子,风吹的蜡烛晃了一下。


    木案旁,照芙晴盘着一串一百零八枚佛珠,闭目平静地念着佛经。照山白进屋后,她睁开眼,看着照山白,温柔一笑道:“阿丞,你又瘦了。阿姐是怎么跟你说的,旁的事不打紧,好好吃饭就是最要紧的事。你过来坐,让阿姐好好看看你。”


    照山白很听话,端着食盒,乖乖地坐到照芙晴旁边,伸出胳膊给她捏。


    照芙晴捏了捏他的胳膊,眉头一皱,“太瘦了。怎么这么瘦,是不是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耍小脾气不吃饭?告诉阿姐,是不是。”


    “没有。阿姐,我好好吃饭了。你看,我的胳膊上没长肉,都长在这里啦。”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好了,阿姐信你。”照芙晴给他倒了杯热茶,顺口问了一句,“父亲近来身体可好?他在府里住着,可还称心,若是不称心,不如来我这寺里,虽然简陋,倒也清静。”


    “不好。”照山白摇头道,“父亲致仕后,仍是放不下朝中的事,很少宽心。今年四月,患上了痴症,这几个月病得厉害,已经没法如常人一般说话行走了。是我照顾不周,阿姐,我很后悔。倘若那些年,我没有三番五次的惹父亲生气,他的身体就不会这么差。”


    “阿丞,父亲的脾性你我是清楚的,他一贯如此。”照芙晴安慰道,“人啊,谁能逃得过‘生老病死’这四个字呢?父亲这一生,想要的太多,受执念所困,所以才埋下了很多病根,他自己种下的因,就会得到这样的果。”


    “阿姐,你说的我都明白。”照山白蹙眉道,“明白虽明白,可我看着父亲这般痛苦,还是希望他能好受一些。”


    照芙晴替照山白推开眉头,温柔道:“别想了阿丞。阿姐不想看你皱眉,不想看你犯愁。答应阿姐,凡是尽力而为,不要让自己为难,好不好?”


    照山白点点头,打开食盒,解开包裹在瓷碗外面的棉布,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温声道:“阿姐,尝尝我熬的粥。上次你说莲子太苦了,这次,我多放了点糖。”


    “阿丞有心了。”照芙晴吃了一口粥,笑道,“很甜。阿姐记得,你小时候不喜欢吃甜的东西,怎么现在喜欢了?”


    “阿姐,我我有一个特别的朋友,很喜欢吃甜食。他喜欢吃蜜饯,喜欢吃甜的点心,喜欢喝蜜枣粥所以我”照山白低下头,抿嘴一笑,“所以慢慢的,我也喜欢吃甜食了。”


    照芙晴拿手帕擦了擦嘴角,逗小孩似的问道:“特别的朋友?有多特别呀,能让阿丞念念不忘?”


    照山白眯眼一笑,歪头道:“是我喜欢的人。”


    “阿姐猜到啦!”照芙晴捂嘴笑笑,把瓷碗放回木盒,盖上盖子,“走罢,跟阿姐去佛堂走走。”


    照山白起身跟着,替照芙晴撑着伞,一路走到佛堂。


    在佛堂外,二人看见有一位一身戎装的将军正站在佛堂中,笨拙地握着三柱香,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等他礼佛完,照山白温声道了句:“常将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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