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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天杀星(三)


    “你看清楚了吗?”


    油灯一盏接一盏的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灯光照在黄铜镜上,映出了蒙彡魁梧却沧桑的背影。


    蒙谚凝视着宫殿中的酥油灯,想起了从前在草原中策马奔驰时,扑面而来的自由又潇洒的晚风,想起了从前一起围着篝火喝酒吃肉的兄弟,想起了在火光中笑着跳舞的姑娘。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巫师站在台阶下,握着兽骨手杖,对着阶下囚,又问了一遍:“你看清楚了么!”


    “是!”跪在台阶下的鹰奴被打的遍体鳞伤,他沉下头,咬着牙,发狠道:“我丰马尔从来不说谎话!来啊,打死我!你问问我的骨头,我的心,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巫师被鹰奴的嘶吼声吓了一跳,回头看向蒙谚,“尊王,还要继续审么。”


    “本王知道,在大徵话中有一个词,意思是,如果没听到想听的话,就打到他说为止。”蒙谚的颌骨紧绷,略显疲态,“本王还没有听到本王想听的话,懂了么。”


    “尊王,我说的都是实话!”鹰奴爬到台阶上,伸出了伤痕遍布的手,“鹰奴中有奸细!他和大徵的使臣一起,杀了蒙亲王!这些,全部是我亲眼所见。那一夜,他们杀了很多人,只有我活下来了。因为,蒙亲王让我跪在角落里为他擦靴,我跪了一夜,没有人看见我。”


    蒙谚手中的戒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巫师的耳朵尖的很,他猫着腰走过去,蹲在地上摸索着给蒙谚捡戒指,下意识地甩了一下手中的手杖。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中拿的是兽骨手杖,而非拂尘。


    “巫师,”蒙谚侧目扫了巫师一眼,“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么。”


    巫师的脸上爬满了丑陋的伤疤,他轻叹一声,道:“尊王,人说的话惯不可信。我就是因为信错了人,才被人卖到边城,瞎了一双眼。尊王,您看这个。”


    巫师伸出手,一只蛊虫从他的袖子里爬了出来,“我知道该怎么让人说真话。只要在人想说谎的时候,咬住他的心口,他说的就一定是真的。”说完,他摊开掌心,走到了鹰奴的身旁。


    “你,你要做什么。”鹰奴骤然大骇,拖着身体向后爬。他看向蒙谚,撕心裂肺地哭诉道:“尊王,我的都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我丰马尔宁可死,也不会中了这个畜生的诡计!”


    “是么?那你躲什么呢。”巫师蹲在鹰奴的身旁,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嘘,你听,它在说话。”


    鹰奴转头看向巫师。他看到了一个干瘪的骷髅,再一眨眼,狰狞可怖的骷髅中竟然生出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失声大叫,心口骤然生出了万蚁蚕食般的痛意。他低头一眼,自己的心脏居然烂掉了。


    鹰奴捂着心口,撕心裂肺地惨叫两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死之前,见到了蒙彡倒地时的背影,犹如一座巍峨的大山,顷刻间山崩地裂。


    巫师嘴角的笑意始终没有消失,他转过身,走到台阶前,把手掌扣在心口处,示礼道:“尊王,他说是夏景杀了蒙彡。”


    “夏景!”隐忍了许久的狼王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咆哮,似怒似笑。蒙谚起身,把砚台上的东西全部砸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本王早就知道,贱人留下的孽子,迟早要反咬本王一口!他恨本王,恨本王杀了那个女人!”


    巫师的眉梢挑了挑,心道:“他说的可不是夏景,好一出指桑骂槐。”


    蒙谚的怒火尚未发泄完毕,他的宠姬彧妤悄默声地从偏殿走出,跪在一旁哭了起来。


    “你哭甚么!你要哭死本王么!”蒙谚把他拎起来,捏着她的下巴,“你说,本王是不是早就该弄死那个孽种!昨日,他养的狗,咬死了本王的兄弟。明日,他就能带着他的奴隶,弄死本王!”


    “妾不知,尊王息怒。”彧妤扑到蒙谚的怀里,娇滴滴地擦着泪,“尊王心中若是有气,不如杀了妾,只要能让尊王心里舒服,妾死了也愿意。”


    彧妤是蒙谚带兵打裕昌关的时候带回来的女人,她生的极美,长得娇魅,在一众生性狂野的萧慎女人中宛若一颗绝无仅有的夜明珠。她眼角滑落的一滴带着桂花香的泪珠,更是挠的蒙谚心痒痒。


    蒙谚把她捧在手心里,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怕太过用力地握住她,弄疼了她,又怕自己不用力,让她花香似的一溜烟就跑了。


    彧妤到銮城的这些年,没吃过一点苦头。遇到了事,她只要捂着脸,挤出点眼泪,蒙谚便能不顾尊王的威严,抱着她,哄着她。


    可是这次,彧妤哭的梨花带雨,琉璃破碎,蒙谚不仅不为所动,还把她恶狠狠地扔到了地上。


    狼狈中,彧妤收起眼泪,微微侧过头,看了巫师一眼。


    蒙谚叫来了八九个高大魁梧的勇士,站成一排,一人扛着一把寒月似的弯刀。他们的脸上涂着青绿色的图腾,犹如阎王殿前守门的恶鬼。


    “去准备一百匹马,一百头牛,一百只羊。”蒙谚道,“明日的天神祭典,本王要用夏景的血祭奠先祖。”


    “尊王,”闻声,彧妤的眼角恰好滑落了一滴泪,“台吉跪在殿外,已经跪了一夜了。他想求您,放了……放了那个奴隶。”


    “逆子!如果不是他次次护着那个孽种,让他苟活至今,本王的兄弟就不会死!”蒙彡怒喝道,“让他滚,胆敢再多言一句,本王让他跟那个孽种一起死!”


    “妾失言了,尊王饶命。”彧妤缩在地上,哭啼道:“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台吉的心一直都是向着您的。台吉与那个奴隶自幼一起长大,情比金坚,妾怕他,怕他冲动行事,怕就怕,耽误了明天的祭天大典。”


    “逆子怎敢!”蒙彡怒吼道:“把他关起来,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许把他放出来,一滴水也不要给他喝!”


    巫师在一旁察言观色了许久。殿中气氛缓和了些许后,他上前示礼,言道:“尊王,那大徵和郢荣的使臣,昨夜趁乱逃出了王宫,至今下落不明。不知尊王是要请他们回来,还是……”


    蒙谚面色胀红,横眉怒眼,刚喘了两口粗气。沉默片刻,蒙谚开口道:“去把他们带回来,要活的。他们想死,也得等天神祭典过去。”


    巫师应道:“是,我这就去办。”


    蒙谚走出宫殿,站在门前,抬头观月。他依稀记得,儿时母亲总是带他躺在草原里,吹着晚风,数天上的星星。


    晃眼间,古树的年轮又生了一层,他也已经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


    多年前,他效仿大徵的皇帝,在銮城中见了一座王宫。从此他离开草原,住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享受无情无尽的荣华,可是如今他惊觉自己好像被这座王宫困住了。


    他亲手打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金笼,把自己关在里边,一关就是几十年。


    他是萧慎的拓剌王,是天神的儿子,他本该是这世间最自由的风。可是,风是留不住的,早晚有一天他会像蒙谚一样,被人用狼皮裹起来,一把火烧了,然后散在草原的北风里。


    什么也留不下。


    天边的月高悬于夜空中,犹如湛蓝色画布中落了一颗珍珠。


    明月悄无声息地划过天空,与宫殿的阙角辞别后,落在了土屋的上空。


    土屋旁的老树下站着一个人。桓秋宁斜倚老树,仰着头,漫不经心地赏着月。老树上站着两只乌鸦,一左一右,对着彼此大眼瞪小眼。


    照山白走到桓秋宁的身边,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问:“看什么呢。”


    “什么都看。山白,你看,今晚的月亮笑的真好看。”桓秋宁回头一笑,伸手指了指月亮,“‘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这轮月亮永远这么亮,从来没变过似的。”


    “它年年如此。”照山白笑着问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今晚的月色格外的美,不是么?”


    桓秋宁瞬间明白了照山白的话外之意,凑过去,歪头调侃道:“照山白,你变了!从前那位不与人亲近的丞公子,可不会这么跟人说话。说说,是谁让你这株不染尘世的小兰花,动了凡心啊~”


    照山白抱着双臂,靠在桓秋宁身边,笑道:“明知故问。”


    “山白,你笑起来真好看,比月牙还好看。”桓秋宁转过身,戳了戳照山白的嘴角,“你说我往天上赏什么月呢,最美的月牙,在这儿呢,是不是?”


    照山白抿嘴忍笑,道了一句:“薄情郎才喜欢油嘴滑舌。”


    桓秋宁凑近了些,腆着脸,哼声问道:“丞公子不喜欢听甜言蜜语?那我以后不说了。”


    照山白抵不住桓秋宁的步步逼问,避开他的眼睛,笑道:“随你。”


    桓秋宁努着嘴,美滋滋地言道:“看来是喜欢啦!”


    “阿珩,我们逃吧。”照山白把桓秋宁的手放在掌心里,捏着他的手指,“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把身份和名利都抛了,什么都不要了,只有你和我。我们盖一座小庭院,建一个小花园,你喜欢猫,我们就养猫,你喜欢喝茶,我们就融雪煎茶,你喜欢烈酒,我陪你喝。”


    桓秋宁笑着问道:“御史大人不要你的黄金台了?”


    照山白道:“不要了。”


    桓秋宁又问道:“也不管你心心念念的黎民百姓了?”


    照山白道:“我会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


    桓秋宁抬眼扫了一眼照山白身后的红眼乌鸦,指着他的心口,又道:“你说的什么都好,可我不愿意。”


    照山白失落地垂下眼,没问为什么。紧接着,他的耳边刮起了一阵凉风,他侧眼,见一根银针倏然从他的耳边飞过,刹那间,他的身后传来了乌鸦的惨叫声。


    两只红眼乌鸦一左一右安详地躺在地上,蹬直了腿。


    “好了。”桓秋宁甩了甩手,双手叉腰,踮起脚尖往照山白身后看了一眼,嬉皮笑脸道:“我答应你了。山白,你可莫要丢下我。不然,我就躲起来,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照山白抿着嘴,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


    第102章 天杀星(四)


    临近丑时,土屋外传来了齐刷刷的脚步声,桓秋宁下意识地动了动耳朵,摸起软剑意欲前去一探究竟。他又怕敌人调虎离山,便轻声地叫醒了照山白和李傀,三人一同前往。


    土屋外站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勇士,各个跟野牛似的,凶巴巴地盯着木门。为首的人是蒙谚身边的巫师,依旧着一袭黑袍,眉毛不耐烦地上蹿下跳。


    李傀扛着长刀,冲桓秋宁使了个眼色,挑眉问道:“要不要大哥去给你们开路?”


    桓秋宁往外瞅了两眼,小声道:“先别轻举妄动。他们今夜应该不是来杀人的。如果他们想杀人,此时已经蹲在房顶上了。咱们先等着,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屋外的巫师好像能听见人说话似的,挤着嗓子道了句:“既然醒了,那就出来罢。怎么着,还想等人进去请哪!”


    怎么一股太监味儿!


    桓秋宁冲巫师肩膀上的那只乌鸦吹了个口哨,想让那只乌鸦把巫师脸上的面罩掀了,谁成想那乌鸦瞪着眼珠子往屋里头瞅了一眼,“喳喳”叫了两声后,竟然闭上眼,打起瞌睡来了。


    没对上暗号啊,这鸟儿怕不是个没脑子的呆货!


    “这巫师来头不小,一定要多提防他。”桓秋宁回头,对照山白道,“山白,今夜他到此处来,应该是奉了蒙谚的命,把你带回去的。按照萧慎的习俗,人死之后,他的尸体会被亲人用狼皮裹起来,绑到马背上。马会驮着尸体在草原里跑,尸体掉在哪里,就在哪里举办祭天的仪式。蒙彡昨日死的,明日便要举行祭天大典,让亡灵归于草原。祭天大典之日,除了要祭天的祭品,旁的不能见血。所以,蒙谚就是想对你动手,也得等明天祭天大典结束。今夜,咱们不能逃,咱们若是逃了,就给了蒙谚一个杀你的理由。咱们不能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阿珩,我来护你。”照山白凝视着桓秋宁,道,“他们若是想杀你,便先杀了我。大不了,我们‘死同穴’。”


    “我可舍不得让你死。”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手,低声道,“我们都会活下去的,山白,遇事你别管我,先考虑你自己。怕什么,大不了,咱们一起杀出去!且让我先去会会外头那个邪门的老东西。”


    乌鸦扯着嗓子,疲惫地叫了两声。


    片刻后,李傀和桓秋宁在前,照山白在后,三人一齐出了土屋。


    “哟,终于舍得出来了。”巫师抱着胳膊,打了个哈欠,“你们要是没聊够,可以回去再说两句,我有的是功夫,愿意慢慢地跟你们磨。”


    桓秋宁扯了扯嘴角,也挤着嗓子,学着巫师的腔调,阴阳怪气地调侃道:“我们可不敢让巫师您站门外头等。哎哟!您养的乌鸦挺通人性啊,还知道给您扇风呢。这是什么品种的乌鸦呀?”


    “你刚才那口哨吹的不是挺响的么,怎么,你不认识这种鸟儿么?”巫师一甩袖袍,仰头看了眼月亮,“行了,时候不早了,使臣大人跟我走罢。若是让拓剌王等急眼了,可不是你一个人掉脑袋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桓秋宁仔细地打量着巫师,看到他脖颈上的伤痕,觉得有几分熟悉。那些丑陋的疤痕,不像烧伤,倒像是被什么鸟儿给咬的。


    桓秋宁想起了一个人——多年前死里逃生的人。


    照山白虽看不惯巫师趾高气昂的作态,却没失了礼数,端手作揖,恭敬道:“劳烦巫师带路。”


    “慢着。”巫师扫了眼桓秋宁和李傀,“他们俩可不能跟你一块走,这俩人可是奴隶!”说罢,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勇士抓人,“把他们关起来,等拓剌王发落。”


    照山白连忙道:“不可!”


    “使臣大人,您一路走好,不要回头。”桓秋宁冲照山白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眯眼笑了笑,又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照山白哪能放心,可即使他阻拦了一路,桓秋宁和李傀还是被关了起来。好巧不巧,关押他们的牢笼,正是筛选鹰奴死斗场——万人坑。


    万人坑中,腥臊烂臭,尸骸遍地。桓秋宁搀扶着李傀,找了块血腥味没那么冲的地方,坐了下来。


    桓秋宁被尸臭味熏得两眼发晕,他掩住口鼻,叫了两声“大哥”。


    无人回应。


    “大哥!”桓秋宁连忙去抓李傀的手,急切地问道,“大哥,你没事罢!”


    过了一会,李傀醒过神,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没事,就是有点困了。弟,你别动,让大哥靠着你睡一会,行不?”


    李傀伤的太重了,他的小腹被人捅了两刀,弯刀刺穿他的肚皮,连肠肉都穿烂了。桓秋宁给他包扎了三次,也只是勉勉强强地替他止住了血,没有草药,想让伤口自己愈合,无异于异想天开。


    “大哥,你不能睡,你跟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我胆儿小,一个人杵在这,我害怕。”桓秋宁靠过去,把外衣脱下来,包在李傀的腰上,“大哥,你撑住,等明日祭天大典的时候,我找机会逃出去,给你弄点药来。”


    李傀惨淡地笑着,问道:“行,你想听大哥说什么?”


    “什么都行。”桓秋宁知道李傀没多少力气,不忍心让他一直说话,便道,“我来说罢。大哥想知道点什么,我说给大哥听。”


    李傀仰着头,靠在墙壁上,想了一会,“你听说过干越王氏么?大哥已经有六年没听到过边城的事情了,这些年,外面是不是变了很多?”


    “干越王氏……”桓秋宁替铜鸟堂搜集了十几年的情报,对各大世家了如指掌,唯独对这个姓氏所知甚少。但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如数家珍,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干越王氏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灭族了。据我所知,王氏举族皆死,无一人幸存。王氏本是干越第一大氏族,至于十二年前为什么会遭此变故,我就不清楚了。毕竟,那个时候,我尚且年少,大字还没识几个呢,怎么可能清楚别的氏族的事情。不过,如果大哥想知道当年王氏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出去以后,我帮大哥查。”


    桓秋宁心想,十二年前的那场大雪,把桓氏一族的亡魂打的支离破碎,他只顾着逃命,哪有功夫管别的氏族的事情。不过,桓秋宁隐约觉得,当年的事情一环扣一环,王氏灭族的事,说不定就与桓江城在朝中大举变法的事情有关,也有可能是一线断,万珠落。


    他抓了抓脑门,悻悻地问道:“大哥,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干越王氏的事?”


    李傀则淡定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我有一位故人,是干越王氏的后人。”


    话音未落,万人坑中突然传出了少年的声音,诡异的是,这声音正是从他们二人的正前方传来,正如有人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他们一般。


    那少年道:“我知道干越王氏的人是怎么死的。”


    听到金饰碰撞的声音,桓秋宁看向漆黑的尸骸山,挑眉问了句:“夏景?”


    那少年再道:“你没有资格直呼我的名字。”


    听到这话,桓秋宁便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是夏景无疑了。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心狠手辣,如一只插了一身金翎野鸡,桓秋宁一时间想到了无数个词用来形容夏景,却一个也没说出口。


    毕竟,万人坑中黑灯瞎火的,他是真的有点怕夏景莫名其妙地抽他一皮鞭。


    不远处,夏景用燧石打出火星子,点亮了地上的一盏油灯。


    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夏景乌黑的影子落在了高大的尸骸山上,像极了阎王殿前看门的石兽,冷酷又高傲。


    桓秋宁把身边的断手断腿踢到一边,冲夏景大喊道:“喂,有灯你怎么不早点着呢!君子不窥人私语,这个道理,蒙岢没有告诉过你么。”


    夏景蹙着眉,神色不悦,寒声道:“你不配直呼台吉的名字!”


    桓秋宁盘着腿,慢慢地跟他掰扯:“我说兄弟,如今咱们同为阶下囚,你能不能对人稍微友善一点。你之前抽了我那么多皮鞭,我可没有找你报仇。做人嘛,要大度,要‘肚能撑船’!我不记你的仇,你也别说这不配,那不配的了。你看啊,咱们被关在万人坑里,都是他们口中的奴隶。奴隶和奴隶之间是平等的嘛,咱们好声好气地说话,你不吃亏的!”


    夏景等着耳边嘈杂的风吹过去了,问了句:“听不听。”


    桓秋宁竖起耳朵,看向夏景,问:“听什么?”


    夏景看向李傀,扬眉道:“干越王氏。”


    李傀凝眸看向夏景,亦挑起眉:“听!”


    夏景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盘着腿,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十七年前,有一个叫王槐的女人为了逃婚,跑到了弘吉克部。弘吉克部的人向来仇视汉人,他们把王槐扔到死斗场里,看奴隶们凌辱她。他们想要把她殴打致死的时候,蒙氏贵族中有一个男人救下了她。那一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王槐生下儿子后,男人非但没有更加的疼爱她,反而把她视作污点,把她关进了羊圈里,任人凌辱她。”


    听到此处,桓秋宁已然猜到了大概。他轻叹一声,明知故问道:“干越王氏灭族,跟一个逃到萧慎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逃到弘吉克部后,她也成了干越王氏的污点。”夏景继续道,“十二年前,干越来了一位新的州府,名为董明锐。董明锐为了夺取干越守备军的兵权,瓦解王氏的旧势力,以王槐私通萧慎为由,给大徵的皇帝上了一封奏疏。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王槐的父亲王贺曾经是桓党一派,参与过承恩三年的变法。因为变法一事焦头烂额的大徵皇帝为了肃清桓党势力,便下令捉拿王贺回京。可当上京的官员抵达干越的时候,王贺已经畏罪自杀,而王氏子弟也已经死在了各自的宅院中。人死灯灭,死人没办法说话,所以他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谁也不清楚。事情的缘由便是如此,我说完了。”


    “不够!”李傀骤然大怒,不顾腹部的伤口,一拳砸在地上,“远远不够!你还知道什么!”


    夏景起身,走到李傀的身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沉声反问道:“看来,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你的身上藏着秘密。你是谁?你跟王氏有什么关系?”


    李傀撑着膝盖站起来,发疯似的扑向夏景,抓住他脖子上的金链,大吼道:“你说!除了王槐,王氏还有谁去了萧慎!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桓秋宁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李傀的胳膊,盯着李傀道:“大哥,别激动,你身上还有伤。”


    夏景不屑地啐了口唾沫。


    “都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桓秋宁挡在二人中间,依旧明知故问,缓和一下气氛,“我先问一句,那个王槐最后怎么样了?”


    夏景垂下眼,脸上显露出几分无奈与遗憾,低声道:“死了。”


    桓秋宁抱着胳膊,单挑一边眉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被那个蒙氏贵族杀的罢。”


    “确实如此。”夏景转头看着他,好奇地问了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桓秋宁摊开手,耸了耸肩道:“戏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嘛。痴情女遇上了薄情郎,无论她怎么走,都是死局。”


    “她不是痴情女,你休要胡说!”夏景怒道,“这些故事,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别急,别急嘛。此事说来话长啊!”桓秋宁吊儿郎当地道,“我以前在上京城的广和楼里当过俳优,登过台,唱过戏。而且,广和楼是董氏的资产,老板正是董明锐的弟弟董典。董典为了哄人去看他排的戏,连宫闱往事都敢往戏本子里写,更何况是塞外边疆的故事了。所以,我听过这个故事,自然就知道王槐的结局啦。我知道王槐不是痴情女,可戏本子上就是这么写的。你跟我急没有用,你要是有本事,就去上京,把那戏本子给改喽!”


    夏景早已看透桓秋宁的真面目,故意撕破他的假皮,咬牙切齿地道:“油嘴滑舌,满口胡言!当日,我就应该放鹰咬死你。”


    “啧啧,你果然心狠手辣,冷面无情!真不知道蒙岢为何偏偏要护着你。”桓秋宁不怕死地调侃道,“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那我便要再说一句。”


    “我不仅知道王槐的结局,”他阴下脸,一双狐狸眼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道,“我还知道故事里的蒙氏亲王是拓剌王蒙谚!”


    此话一出,夏景手中的弯刀倏然横起,冷声喝道:“找死!”


    “‘死’这个字可不能挂在嘴边,不吉利。”桓秋宁侧身一躲,踮脚掠过断臂,“你以身入局,为的就是逼蒙岢与蒙谚势不两立。你在赌,赌自己在蒙岢心中的分量够不够让他为了你,弑父夺权。其实,你心里很没谱罢。”


    月上枝头之时,起风了。万人坑外,北风呼啸,犹如万鬼悲鸣。


    “是,”夏景放下刀,“我用我的命去赌,无论输赢,我只要台吉能够得偿所愿。”


    “蒙谚的人至今没有把你绑到火架上,”桓秋宁挽了个剑花,漫不经心地转着手腕,“夏景,你赌赢了。”


    “你说什么?”夏景不明所以,冷眼看着桓秋宁,不屑道,“你只是个局外人,你凭什么下定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今夜的月亮很美,只可惜你看不到了。”桓秋宁道,“不过,你也不用难过。也许,你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第103章 天杀星(五)


    天边的红日悄悄升起,红光点亮了天空,初晨的天空犹如一块赤红的染布。地平线把天空与草原一分为二,一半赤红,一半灿绿。


    一匹膘肥体壮的红马跑了整整一夜,跑到临至萧慎边界之时,筋疲力尽,跪倒在地,后背上驮着的狼皮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红马跪倒的地方,便是天神指定的蒙彡魂归天地的地方。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草地上的临时祭台已经搭好了。蒙彡穿着萧慎族华丽的翻领长袍平躺在祭台上,如死时一般瞪着双眼,怒视着天空。


    他的双眼上落满了沙尘,如两个肮脏的土疙瘩,发灰发臭。


    巫师手持法杖,着一身玄袍,撇嘴注视着祭台,摇头叹道:“那么尊贵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死相真难看。”


    半叹半悲,他双手合十,抬头望了望天,又闭目发问道:“神啊,你说罪孽深重的人死了以后,还能魂归故里么。”


    神没给他答话,他身边的小舍人[1]倒先开了口,言道,“巫师大人,时辰到了。”


    小舍人面露难色,左顾右看,小步上前,轻声再道:“恳请巫师大人恕小人多嘴。尊王迟迟未到,小人不知该不该进行下一步。您看,要不再等等?”


    “不能等!”巫师蹙眉,深情严肃地言道:“不能误了时辰。把牛羊和奴隶带过去,先献祭品,焚祭可以稍迟一些。尊王那边,我亲自去请。”


    小舍人战战兢兢地道:“回巫师大人的话,那两个要献祭用的奴隶,还在斗兽场呢。昨夜台吉下了令,谁也不能动他们,否则,否则便要放鹰咬死人。”


    巫师闻之动怒,咬牙骂道:“一根筋的蠢货!弘吉克部有成千上万个奴隶,就非得用他们俩么?台吉把他们二人护下了,你不会想法子再去捉两个么?你带几个人,去捉两个面相凶戾的奴隶,就地宰了祭天,立刻去!”


    “是,是!小人这就去办。”小舍人连滚带爬,一溜烟跑没了影。


    “没用的废物!”巫师压着怒火,扬袖挥袍,转身向后看去。


    羊皮帐篷外,蒙谚的宠姬彧妤坐在鹿皮席上,用纤纤玉手,漫不经心地扒着紫葡萄。


    见巫师走了过来,彧妤缓缓起身,颔首示礼,道:“妾见过巫师大人。今日祭天大典诸事繁忙,巫师大人费神了。来人,给巫师大人端杯奶酒来。”


    巫师笑着婉拒道:“不必了。我一向滴酒不沾,更何况今日要举办祭天大典,不容一丝一毫的差错,饮酒容易误事啊。”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玄袍的影子覆在了彧妤的身上,低声问道:“尊王那边处理好了么?今日,他还来得了么?”


    “昨夜,蒙岢动手了。”彧妤抿着嘴,莞尔一笑,“一山不容二虎,父子相争,巫师大人不妨猜猜,鹿死谁手呢。”


    巫师放声一笑,扬眉道:“虎毒不食子。昨夜那出戏,与多年前我在大徵皇宫中看到的一般无二。只不过,那两只虎,要更狠绝些。可惜啊,这么精彩的一出好戏,我这双眼睛看不到了。”


    多年前,在大徵的皇宫里,他离九重阙只有一步之遥。


    他死里逃生,蛰伏于萧慎多年,从来没有忘了那一夜。


    逯无虚摘下脸上的黑色面罩,露出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这些伤疤伴随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每一道伤口都曾锥心刺骨般疼过,每一夜他都被梦魇折磨,痛不欲生。


    他背对着红日,低头看向地面。


    逯无虚想象着,地上应该会有他的影子,不再如看门狗一般弓着腰,不再卑躬屈膝,低声下气。


    万物分阴阳两级,事有悲与喜,过去不可得之物化作了泡影。如今,他站在阳光下,却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


    逯无虚抬起头,长吁一声,沉声道:“乌云飘过来了,我赌蒙岢会成为下一任拓剌王。”


    “妾差点忘了,昨夜巫师不是已经得手了么。”彧妤一甩手绢,莞尔一笑,刹那间似有万蝶扑过,香气迷人。


    那一瞬间,逯无虚嗅着芬香,有些慌神。他摩挲着指腹上的戒指,问了句:“只要蒙谚活着,你便能享一生荣华,至少也能保命。你为何要处心积虑地置他于死地,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巫师看不明白吗?”彧妤似笑非笑地看向远方,“我不可能用我的一生做赌注,去赌一个男人不会变心。等到我年老色衰的时候,巫师觉得尊王他还会怜香惜玉么?更何况,我对蒙谚没有情,只有利用。我与巫师一样,身处随时都可能丧命的狼窟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想必,巫师大人看的比我清楚。”


    逯无虚笑道:“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这话听着倒像是夸赞。”彧妤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看向远处的乌云,“今夜会有一场大雨,巫师大人可要提前寻到去处避雨。”


    天边的云缓缓地飘过,影子消失后复现。大朵的乌云遮住了红日,天空黑了下来,昨夜的星辰仿佛藏在了云里,悄悄地闪着光。


    桓秋宁盘腿坐在万人坑中,用手指临摹着地面上的影子。


    这夜过得相当漫长。


    桓秋宁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郢荣使臣对他说过的话,“王上病危了”。


    他在想,如果殷禅真的死了,郢荣会不会落到董明锐的手里,谢柏宴能否斗得过董明锐,大徵和萧慎会不会借机发难,郢荣百姓又该当如何?


    诸多问题令桓秋宁头痛欲裂,他抱着脑袋,咬牙揉着太阳穴。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夏景突然对他道了句:“与我做个交易。”


    “有趣,有趣。你是在求我么,这可不是求人的语气。”桓秋宁抬头,看向油灯,调侃道:“真没想到这种话居然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你想要做什么?”


    夏景凝视着胸前的狼牙,沉声道:“我放心不下台吉,怕他做傻事,想再为他做点什么。”


    “你能做什么?”桓秋宁抱着胳膊,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道,“替他杀了蒙谚?”


    夏景扬眉一笑,狂妄地道:“有何不可?”


    “为何不做。”桓秋宁又问道,“你要是有那个本事,为什么不早些杀了蒙谚,非要等到现在才动这个念头。你在担心什么。”


    夏景颇为坦诚道:“蒙谚毕竟是台吉的父亲,我怕他记恨我,更怕他难过。”


    “你没种啊。”桓秋宁摆摆手,再道,“怕这怕那,你什么事也做不成。你的犹豫不决不仅会害了你,也会害了蒙岢。今夜你问我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心里很没谱,你不知道蒙岢现在怎么样了。我呢,不介意你再多说两句。说罢,你想与我做什么交易,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夏景单手撑地,向后仰身,嚣张地言道:“我知道你与大徵使臣的关系不一般,你也算有点本事。你帮我做一件事,做成了,我放大徵的使臣离开。没做成,我也会看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留他一命。怎么样,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不做。”桓秋宁耸了耸肩,摊手道,“这个交易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为什么要做。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别人心甘情愿地舍生忘死的人,你想与我谈条件,筹码还得再加。”


    夏景不再卖关子,问道:“直接说罢,你想要什么。”


    桓秋宁抬眸看向夏景,挑眉笑道:“我要你手底下的鹰奴。”


    夏景冷笑道:“你不配。”


    桓秋宁装作失望,阴阳怪气地道:“那蒙岢要是斗不过蒙谚,今天晚上就死了呢。你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他可不一定能看见了。你手底下的几百号鹰奴,还比不上你心心念念的台吉么。夏景,你不够果断。”


    夏景没有动怒,反而窥探着桓秋宁的眼睛,平静地道:“你的心思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各怀鬼胎罢了。”桓秋宁眯眼一笑,狐狸尾巴翘了翘,试探道,“我会用毒,能帮你杀了蒙谚,保你的台吉不死。至于以后的事,不就是你们二人说了算了么。我是个有良心的生意人,跟我做交易,我不会让你赔本的。”


    明日祭天大典,三大部族的亲王都会到场,如果这个时候蒙谚死了,萧慎必定大乱,而蒙岢要想名正言顺地成为下一任的拓剌王,必须得让三大部族的贵族亲王全部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


    蒙岢想要镇住各大部族,一要看他的本事,二需要时间。


    萧慎乱成一锅粥,蒙岢必然就没有功夫再打郢荣,大徵也会针对萧慎的政变再做对策,也许就会趁机向萧慎发难,到时候郢荣就有时间喘口气。


    时机不可多得。


    所以,今夜蒙谚必须死。


    而桓秋宁想要夏景手底下的鹰奴,为的是蒙岢手底下的黑鹰军。


    想着想着,桓秋宁从夏景手中接过了一把匕首。他给李傀下了迷魂药,与夏景一起,爬出了万人坑。


    ***


    蒙岢在宫门外跪着,彧妤出来劝了他三次,他一次也没松口。


    彧妤抱着一只小羊羔,赤着脚,围着蒙岢绕了几圈。见四周无人,她蹲下身,好声好气地劝道:“台吉,您这是何苦呢。尊王不忍责罚您,您又何必与尊王过不去呢。那人不过是个奴隶,为了他顶撞尊王,您可是要吃苦头的,值得吗。”


    说完,彧妤回首冲身后的武士道:“去,把万人坑里的那三个奴隶带出来,绑到祭台上,明日祭天大典,要取他们的血祭天呢。不对,是两个奴隶,那个半死不活的,直接杀了罢。”


    “慢着!”蒙苛猛然睁开眼睛,他盘着手中的狼牙串,站起来,怒道,“谁也不许去,违令者死。”


    彧妤佯装恐惧,用手帕捂着嘴,战战兢兢地道:“可是,可是尊王已经下了令……”


    “我亲自去与父王说。”蒙苛握住腰间弯刀,“在我出来之前,谁也不准去万人坑!”


    言罢,他一抬手,吹响口哨,霎时间,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几只雄鹰盘旋于拓剌王宫的上空,紧接着,几道犀利的光射向地面。


    蒙苛腰配弯刀,低着头,走进了宫殿。


    彧妤看了眼蒙苛的背影,抿嘴一笑,抬头望着夜空,对身边的武士道:“告诉巫师,乌云飘过来了,可以动手了。”


    大殿的正中央,蒙谚坐在案几前,困倦地翻阅这案几上的古书。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抬头,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怒道:“不用再报了。告诉蒙苛,他想跪,本王就让他在那跪到死!”


    “父王。”蒙苛低着头,不去看蒙谚,沉声唤了一句。


    蒙谚放下书卷,抬头向下看去,问道:“想通了么?”


    蒙苛并未答话,而是踱步向前,自顾自地言道:“眼下这个时节,中原的槐花要开了。不知父王是否记得,幼时我曾在父王的案几上放过一枝槐花。”


    “槐树一般四月开花,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谢了罢。”蒙谚反问道,“本王不曾记得萧慎有过槐树,你哪来的槐花?”


    “今年遇到了倒春寒,槐树开花会晚一些。”蒙苛淡淡道,“至于我赠予父王的那一枝槐花,看来父王是真的不记得了。那并非一枝鲜花,而是一块手帕,手帕上绣着中原的槐花,是淡黄色的。”


    蒙谚看着蒙苛,沉思片刻,猜测着蒙岢的心思,冷笑一声,又问道:“你与本王说这些,是想让本王放了那个奴隶?”


    “并非如此。”蒙苛冷淡地笑了一下,悲喜不明,“我只是想让父王想起,我是您的儿子。十七年了,我从未求过您什么,我只有一个愿望,求您留夏景一命。”


    “他杀了蒙彡,他该死!”蒙谚走下台阶,怒喝道,“你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本王很清楚你与夏景做的那些腌臜是勾当!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本王的儿子,可是你配么?你不要忘了你是什么人生出来的下贱东西,你不配流天神的血,本王此生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你这么个孽种!你想求本王放了那个畜生?你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腌臜、恶臭、下贱……”蒙苛抬起头,直视着蒙谚的脸,“可是父王啊,您虐待我娘亲的时候,您把我送给蒙彡当脔宠,让我跪在他身子底下,被他凌辱践踏的时候,您可曾想到过这些词?您是天神的儿子,是高高在上的拓剌王,在您的眼里所有人与牛羊牲畜无异,除了跟您留着一样的血的蒙彡。可是父王啊,蒙彡已经死了。他死的很惨,死的面目全非,天神没有庇佑他,因为他本来就该死!”


    “逆子!蒙彡可是你的王叔!”蒙谚扼住蒙苛的脖颈,抡起拳头,重重地砸了上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蒙彡是我的王叔?他配让我叫他一声王叔么?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色鬼,一个丧心病狂的畜生!”蒙苛吐出口中的碎牙,放声大笑,“人生来便是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谁生来便低人一等,也没有人生来便要做谁的奴隶。您和蒙彡,还有一众自诩高贵的亲王把他们关起来,打压他们,凌辱他们,是因为您害怕,害怕有一天他们有了力量,会把您踩在脚底下,踩成肉泥!”


    蒙谚怒目切齿,大骂道:“闭嘴!逆子,你疯了!你已经疯了!”


    “我早就疯了。”蒙苛抿去嘴角的血,似笑非笑,“我一生下来便是个疯子,不是么。”


    蒙谚抓起蒙苛,按着他的头,把他整个拎起来,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蒙苛拔|出弯刀,爬起来,反手朝蒙谚劈去,怒喝道:“您是我的父王,可我们是平等的人!您不配把我踩在脚下,更不配支配我的命运!”


    年迈狼王的怒火在一瞬间爆发,他一生征战无数,杀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生死,如今他拔刀指向自己的亲儿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容忍和犹豫。


    蒙苛年轻气盛,可是,即便他用尽全力,抵挡蒙谚的招式时,也会略显吃力。


    狼崽面对狼王,终究略显逊色。


    面对狼王与生俱来的威严,蒙苛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战愈勇。深埋与他心中十七年的郁结与恨意,沿着他的手臂,渗透进了他的刀尖。


    凌冽的刀光中,胜负尚未见分晓。


    然而这一夜,雄鹰盘旋于空中,乌鸦在枝头苦叫,埋藏于拓剌王宫的几方势力,在蒙谚与蒙苛打斗之时,悄然显露。


    窗外的乌鸦歪着头叫了两声,蒙谚的脖颈上突然浮现出无数条暗红色的血丝。


    他察觉到不对劲,连忙收刀,抬手捂住血丝。就在这时,蒙苛抓住时机,提刀从一侧劈下,刀尖砍在了蒙谚宽大的肩膀上,伤口可见白骨。


    蒙谚脱力,惨淡地大笑着,那双苍老的眼睛凝视这蒙苛,寒声问道:“你当真要为了那个奴隶,要亲手杀了你的父王么?”


    “我为的从来不只有夏景。”蒙苛拔|出弯刀,血液飞溅。他抿了把脸上的血,抬靴踩着蒙谚的膝盖,冷脸注视着那双充血的眼睛,叹道:“父王,我曾经以为您会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是您亲手毁了我,也毁了您自己。”


    蒙谚的眼神闪烁,长舒一口气,道:“本王虽未善待过你,却也养了你十七年。”


    常有人说狼这种动物最重感情,懂得报恩,重情重义。


    可蒙谚不是普通的狼,他是狼群中的王。他冷血无情地活了一辈子,如今在生死面前,面对自己的儿子,他竟然奢望蒙苛能留他一命。


    蒙苛利索地割下一段衣摆,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擦去蒙谚脸上的血,似笑非笑地感叹道:“可是父王啊,爱和恨是没办法抵消的。”


    看到蒙苛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自己,蒙谚不由得感慨道:“天旦,你长大了。”


    “我也该长大了。”蒙苛把破布扔到地上,看着蒙谚脖颈上隆起的血管一根一根地爆裂,冷笑着捡起了蒙谚的宝刀。


    “父王,永别了。”


    弯刀刺穿蒙谚心脏之时,蒙苛捂住他的眼睛,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了句:“您且记好了,我的母亲叫王槐,槐树的槐。我诅咒您,永生永世都不会再与我的娘亲重逢。您欠下的债,永远都还不清。”


    第104章 旧事(一)


    偏殿中,桓秋宁注视着蒙谚脖颈处爆裂的血管,不寒而栗。他想起殷宣威死的时候,脖颈和胸口也是一片烂红,尤为可怖的是殷宣威胸口上的黑色窟窿。


    仔细一想,那黑色的窟窿很有可能便是被蛊虫蚕食干净的心口,而蒙谚皮肤上隆起的“小山丘”,便是养在他血肉中的蛊虫。他脖颈处的血管之所以一齐爆裂,便是有人在背后操控他体内的蛊虫,在一瞬间撕咬他的血管。


    桓秋宁看着自己掌心适才画好的图腾,已然明了一件事——今夜,还有人想要了蒙谚的命,并且手段更加很绝。


    一旁注视着蒙谚倒地的夏景看向桓秋宁,道了一句:“你确实有点本事。那夜,蒙彡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罢。”


    “不敢邀功,更何况人不是我杀的。”桓秋宁摊开手掌,给夏景看掌心的图腾,颇为坦诚地道,“那夜我确实给蒙彡下了蛊,而蒙谚的死,我可没出一点力。我掌心的图腾刚刚画好,蛊虫还未来得及放出去,蒙谚就已经没活头了。”


    夏景全然不信,不屑道:“谎话连篇!”


    “信不信由你。”桓秋宁拉住想要往外走的夏景,再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的台吉这会没有危险,咱们别着急出去,再等等,说不定,‘黄雀’还藏在后头呢。”


    此话一出,沉不住气的“黄雀”便现了身。


    只是来人与桓秋宁预想的并不一样。


    宫殿的大门敞开之时,走进来的只有彧妤。她见到蒙谚倒在地上,浑身是血,非但没有丝毫吃惊与害怕,反而悠然淡定地走到蒙岢身边,温柔地笑道:“台吉殿下好本事,斩狼王于窟穴,真真是教人钦佩,教人不由得想臣服于您的刀下。”


    她刻意地加重了“臣服”两个字。是“臣服”而不是委身于蒙苛。


    她想为蒙苛所用,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不敢沦落而且很有智慧喝手段的女人,她有一身好本事,应该为尊王出谋划策,而不是在床榻上用自己的美色去献媚。


    然而,彧妤很清楚,蒙苛不一定会给她机会。


    蒙岢跪在蒙谚的身边,垂着头,如失了魂一般,未置一词。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手刃蒙谚该有多么爽,多么痛快,可当蒙谚真的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确是无比麻木的。


    麻木的四肢微微泛着痛,一股寒意穿过他的心脏,把他的血液冻住了。从那一刻起,他如雕塑一般,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大仇得报的滋味竟是万般不痛快。


    蒙岢捂着胸口,把积压在心口多年的积郁咳了出来。他不过是咳嗽了两声,偏殿中的夏景立马藏不住了。


    夏景跟头牛似的往外冲,桓秋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按住,连忙小声地威胁道:“你要是冲出去,把你家台吉给害死了,可别回来怪我没拦你。”


    桓秋宁苦口婆心地劝了好一会,夏景才安稳地蹲了回去。


    彧妤往偏殿扫了一眼,随后目光落在了蒙岢的后背上。她蹲在蒙岢身边,柔声劝道:“台吉何必故步自封,囿于过去呢。今夜过后,您便是万人之上的拓剌王。从今往后,您会得天神的庇佑,受万民跪拜,这是多么尊贵的身份啊。”


    “出去。”蒙岢收住气,哑声道,“别逼我杀了你。”


    彧妤道:“台吉,您糊涂了罢。蒙谚已经死了,而妾是他的宠妃,一旦蒙谚身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妾就会被架到火架上,活活烤死,给他陪葬。今夜无论您是成是败,妾都得死。您不杀了妾,自然也会有别人将妾置于死地。”


    蒙岢提刀起身,淡淡道:“你想活下去,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说出你的幕后主使,我饶你一命。”


    听到这句话,桓秋宁与夏景一齐摇头叹气。桓秋宁心道:“这蒙岢怕不是也想当活菩萨?蒙彡和蒙谚都死了,萧慎之内能肆无忌惮地用蛊虫杀人的人,除了那位巫师,再无他人。蒙岢不可能想不到,可他还要以此为借口,给彧妤留一条活路。彧妤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他这么做,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彧妤也没承他的情,故弄玄虚道:“妾不知道台吉在说什么。妾想活下去,不用您大发慈悲地留妾一命,妾不会自轻自贱,而是会好好地留住自己的这条命。台吉殿下,妾愿意成为您的人,为您谋事。”


    蒙岢问道:“你想做什么?”


    彧妤倏地一甩裙摆,单膝跪地,颔首道:“我愿意成为您的死士,为您驱使,在所不辞。蒙谚已死,明日萧慎便会有新的拓剌王,我会助您名正言顺地成为萧慎的新王,替您铲除异己,坐稳王座。”


    “那你呢。”蒙岢问道,“你想要什么?”


    “没想到台吉会问这样的问题。”彧妤轻笑道,“我想要的东西,我会想方设法去获得。不过,我相信,只要我跟着台吉,为您做事,就会离我想要做的事情更进一步。”


    蒙岢道:“你不妨直说。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如果我能替你达成所愿,你便可以早些离开。”


    彧妤不解道:“台吉殿下不怪我么?从前我跟着蒙谚,做了很多伤害您的事情。”


    “蒙谚已经死了。”蒙岢看向手中的刀,“正如你所言,我不能囿于过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还有人等着我去救。”


    听罢,彧妤歪头看向偏殿,笑道:“您想救的人,此刻就在偏殿呢。”


    “阿景!”蒙岢回头之时,夏景低着头,如丧家之犬一般颓丧地从偏殿走了出来。他跪在蒙岢面前,低声道:“台吉,对不起,我什么也没做。”


    蒙岢望着夏景身上数十道黑红的鞭痕,万般心疼,连忙扶起夏景,涩声道:“阿景,起来。你的膝盖上有伤,别这么跪着,让我心疼。”


    “啧,此景此情,真真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桓秋宁佯装感动,一边擦着泪,一边缓步走出。他查探过偏殿,没有逯无虚手底下的人,想来,逯无虚没有在此处发难,必然在别处作妖。


    “南山先生,你口中的萧慎变局就是今夜了。”蒙岢拎起狼王刀,潇洒甩刀,横空一劈,沉声道,“胜者为王,我胜了。”


    桓秋宁笑道:“现如今蒙谚已死,你我不必再藏着掖着,世子殿下再叫‘南山’,多少有些生分了罢。当日你我夜谈之事,不知世子殿下是否变了主意。”


    蒙岢淡定道:“事关萧慎,兹事体大。今夜萧慎突发变故,桓珩,你这时候与我谈那些事,趁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


    “害。”桓秋宁摆摆手,摇头道,“大徵来的使臣才是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我可不算。我顶多算是天涯浪子,四海为家,四处浪荡。”


    话音刚落,彧妤神色骤变,凝眸看向蒙岢,忐忑道:“不好,来此之前我得到消息,今夜巫师独自去了客殿。巫师本是汉人,从边境罪民窟中逃难至萧慎,早些年在宫中为奴,想必,他认得那位使臣。怕就怕,他图谋不轨,给使臣种蛊。”


    “什么?!”桓秋宁心中大骇,如箭矢一般飞了出去,转眼便没了影。


    夏景扫了一眼殿外,脱口而出,问道:“台吉,你说他与那位使臣是什么关系?”


    “大抵是‘刎颈之交’罢。”蒙岢命人收拾殿中残局,抱拳站在香炉旁,指尖缠绕着香烟,“你有没有听说过竹兰公子与祸世妖宠的故事。曾经,他们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城中,如我们一般,不为世人接纳,受人冷眼,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相守片刻。如果,今夜他们能活着逃出草原,我便放他们一马。”


    夏景劝道:“台吉,您怎可留此后患?他们知道的太多了,我去杀了他们。”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放他们一条生路,便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蒙岢道,“阿景,天快亮了。今日的祭天大典,我要给诸位亲王敬酒,让他们有来无回!”


    真长的恶战,还在后头。


    ***


    “许久不见,照大人。”


    一阵风起,烛火摇晃两下,竟然熄灭了。焦黑的灯芯散着味,照山白掩住口鼻,淡定地把圆桌上的茶杯倒扣在了桌面上。


    窗户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人敲了敲窗户,贴着窗户纸,问道:“照大人不怕么,老奴这副摸样,可真是好生吓人呢。”


    “既然逯大人已经获得了自由身,又何必以此自称。”照山白颇为淡定道,“来者是客,门就在那,逯大人不妨进来说话。”


    夜黑风高,乌云遮住了月亮。


    逯无虚摘下黑色的面罩,如一只瘦弱的乌鸦,扬起衣袍,弓着腰走进了客殿,边走边道:“从前在上京城,人人笑我逯无虚出身低贱,肚子里有点墨水却入宫为了奴,见了我能避则避,避不了也是冷眼相看,唯独你照山白愿意尊称我一声‘逯大人’。如今到了萧慎,我成了拓剌王手底下的巫师,旁人都视我为不详之人,独有你仍然愿意唤我一声‘逯大人’,也只有你认出了我的身份。照山白,你真是教人恨不起来。”


    照山白重新点着了油灯。屋里亮起来的时候,他道:“罪孽深重之人尚且有改过自新的机会,逯大人又何必妄自菲薄,轻贱了自己。”


    “因为我看不开。”逯无虚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想象着自己的脸,沉声道:“我不仅罪孽深重,而且不知悔改,因为我的欲望太重了。欲望压的我喘不动气,让我不得不变成一只恶鬼,去与人撕咬,只有尝到了血的滋味,我的心里才能好受一点。哎!我这双手,已经洗不干净了。”


    照山白亦轻叹一声,不再开口相劝。


    “照山白,你不该放我进来的。”逯无虚用手指摩挲着脸上的伤痕,寒声道,“如今刚才你没有放我进来,我就会饶你一命。我要让你知道,你的善良,会要了你的命!”


    又来……


    又是这间屋子啊。


    听罢,照山白迅速地掏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他握着匕首,心中犯愁。他回想着曾经读过的“武林秘籍”,脑海中闪过无数五花八门的招式,可当逯无虚手中的权杖打过来的时候,他只会笨拙地用匕首去挡。


    照山白面上淡定,心里犯愁,心道,年少时,应该学些防身之术的!


    这时,门外突然来了人。


    那人一脚踹开大门,喘着大气,怒喝一声:“秃驴,休要伤我兄弟!拿命来!”李傀大步流星地冲到照山白身前,一把把他拉到身后,问道,“照大人,你没事罢。”


    “我没事,你来的相当及时,我差点就有事了。”见来人是救星而非杀星,照山白松了一口气。他问:“李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阿珩呢。”


    “不知道!”李傀憋了一肚子气,怒道,“那个不讲义气混小子,一棒子把我打晕,自个跟着夏景找蒙谚讨命去了。甭管他,让他吃苦头去罢,都是他自找的。照大人,我先带你杀出去。今日便让这秃驴见识见识俺东平关守将的拳头!”


    照山白担心道:“李大哥,你身上还有伤!”


    李傀捂着小腹,吸一口冷气,强撑着道:“区区刀伤,不碍事的!俺有三头六臂,定不会让照大人受一点伤。不然啊,那小子回来肯定跟俺急眼。”


    逯无虚站在黑暗中,许久未吭声。


    突然,李傀大叫一声,他低头一看,小腹处的皮肉开始溃烂。他小腹的伤口处爬出了十几只半指长的蛊虫,刚探出头,又钻进了血肉,咬的他痛不欲生。


    “李大哥,李大哥!”照山白扶住李傀,怒视着逯无虚,“逯无虚,你收手罢!”他指着李傀,再道,“他曾是东平关的将守,你在宫里安稳度日的那些年,是他在用手中的刀,守着大徵的边境。你怎么能给他下蛊?!”


    “我在宫中那些年,何曾安稳过?”


    逯无虚轻飘飘地道一句:“他本就活不长了。你想救他,你有那个本事么?”


    “跑!”照山白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要带李傀出去。他不懂巫蛊之术,解不了李傀身上的蛊虫,但是一定有人能解。


    照山白扛起李傀往外跑,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上有东西在爬。李傀身上的蛊虫爬到了他的手背上,眼看着要钻到他的耳朵里。紧接着,两只蛊虫对着他的耳垂,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一刻,照山白觉得自己要完了。


    可是,事情竟然完全出乎所料。照山白伸手一摸,凡是咬过他的蛊虫,全部死在了他的皮肤上,化作一滩粘腻的肉泥。


    竟会如此?!


    想到此处,照山白拿出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让鲜血流到了李傀的嘴边。此时,李傀的意识已经溃散,他听不清照山白对他说的话,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名字:“李玑。”


    照山白俯身贴近,终于听清了李傀说的那句话:“李玑,大哥要来见你了,你莫要怪哥,哥真的尽力了……”


    第105章 旧事(二)


    李傀喝了几口照山白的血,竟然真的清醒了些许。他一醒神,抓着照山白的手,讶然道:“照大人,你这是何苦呢!我李傀自知活不过今夜,早就不管这条烂命了。你千万记住,莫要管我,一定要逃出去。”


    照山白扛起李傀,在逯无虚阴冷的注视中,大步向殿外跑去,边跑边道:“我虽是文臣,不会耍刀弄枪,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李大哥,我就算打不过这些蛮寇,也不会做那‘弃甲曳兵’之事。你的命与我的命同样珍贵,我不许你为了我,轻贱自己的命。”


    “照大人大义,此等恩情,李傀记下了。”说着,李傀解开刀衣,拔|出长刀,冲身后紧追不舍的死士怒喝一声,“呵,老子他娘的来劲儿了!尔等鼠辈,不怕死的,且过来战!”


    乌云遮月,空中响起了一阵闷雷。闷雷过后,滴雨未下,反倒是狂风骤起,掀起了一层枯黄的地皮。


    逯无虚站在长廊中,平静地注视着四周的厮杀。他捡起一块烂肉,用匕首割成小块,漫不经心地喂着肩膀上的红眼乌鸦。


    “告诉阁主,他等的人今夜就要闯出去了。万事俱备,就等他发话了。”


    乌鸦“喳喳”两声,歪着头,把逯无虚手中的肉块吃了个干净,扑腾两下,向南飞去。


    红眼乌鸦刚飞出长廊,便被一枝长箭射中,惨叫一声,一头栽到了地上。


    桓秋宁扼住乌鸦的喉咙,盯着那双猩红的眼睛,于心中发问道:“铜鸟堂的手果然伸到了这里。那枚棋子,到底是谁呢?”


    天上的黑云贴着宫殿的屋顶缓缓压过,压的人喘不上气。桓秋宁望着那团要吃人的黑云,恐惧之感油然而生。然而,比恐惧更强烈的,是担忧。


    在宫门口见到照山白和李傀的时候,他那跳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沉了下去。


    桓秋宁很清楚,一旦逯无虚抓住了照山白,他便会放弃一切去救他,哪怕跟逯无虚同归于尽。


    他也知道逯无虚故意放照山白和李傀走,正是为了给他和蒙岢下套。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因为陷阱里,有他的命脉。


    敞开的宫门外并没有追兵,也没有埋伏的刺客。鲜血染红了照山白的一身白衣,他扛着李傀,提着那把长刀,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李傀已经不行了。旧伤添新伤,他的整个腹部已经烂掉了。


    三人逃出銮城,逃到草原的时候,李傀彻底撑不住了。他从桓秋宁的肩膀上滑了下去,如羽毛一般轻飘飘地坠到地上。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大哥,撑住!”桓秋宁牛皮水袋,给李傀喂了口水。李傀喝进去的是水,吐出来的却是血。


    李傀半阖着眼,嘴边“滋滋”地冒着血。他抬了抬手,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吧嗒着嘴,哑声道:“馋了,大哥想喝酒。”


    “喝!等咱们逃出去了,喝他个三天三夜,十日十夜,不醉不归。”桓秋宁知道李傀已经没命活了,他跪在地上,握着李傀的手,咬着嘴唇,痛苦地抽搐着,“大哥,你说过要带我走的,别丢下我。”


    照山白蹲在桓秋宁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温柔地道:“阿珩,大哥有话要说,听他把话说完。”


    “是啊,大哥有话要说。大哥不想死。”李傀惨淡地笑着,抬眼望向天空,“天快亮了。真美啊,哥从未觉得草原的天空如此美过。哥还想喝烈酒,还想骑一匹快马,绕着东平关痛痛快快地跑一场,还想回到荆城,吃阿奶煮的疙瘩汤,啃羊腿,听小曲儿……哥不想死,但哥不害怕。哥放心不下,哥还有一个弟弟……”


    听到最后一句话,桓秋宁心如刀绞,来萧慎太久了,久到他差点忘了自己根本不是李傀的亲弟弟。他跪在地上,哑声道:“大哥,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根本不是你的弟弟。对不起,我该死……”


    桓秋宁解下手腕上的草绳,放到李傀的掌心里,颤抖着道:“在荆城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驿卒,他说他有位大哥,六年前被黑鹰军捉到了弘吉克部,做了鹰奴。大哥,他才是你的弟弟。大哥,你的亲弟弟一直在等你回家,你一定要撑住。”


    “回家”二字如利剑一般刺穿了三个人的心脏,无一人逃脱。


    李傀艰难地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桓秋宁的脑袋,温声道:“其实,大哥一直都知道。那日在帐篷里,你叫了我一声‘亲哥’,大哥便什么都知道了。”


    桓秋宁心里难受,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大哥的亲弟弟,很多年前就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李傀忍着剧痛,咬牙说道,“八年前,我在东平关做守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孤儿,他瘦的皮包骨头,看着教人心疼,大哥心一软,便认他做了弟弟。大哥教他编草绳,给他系平安结,希望他能平安地长大成人。大哥想着,救人一命,多积善德,也许有朝一日就能找到自己的亲弟弟。我以为东平关失守,荆城沦陷后,他会无处可去,再度流浪,没想到他成为了驿卒,有了差事,大哥替他感到高兴。”


    听了这番话,桓秋宁心口绞痛,后悔地问道:“对不起,大哥,都是我的错。那日,你既然知道我这个弟弟是假冒的,为什么还要一路带着我,护着我?”


    “害,哭甚么。大哥还没死呢。”李傀握着掌心的草绳,眯着眼,笑了一下,“大哥一个人在萧慎待久了,形单影只,难免孤寂,心里也空落落的。那日见你惨兮兮地被绑了来,又被夏景扔到万人坑中受罪,觉得你这孩子煞是可怜,便想着使点法子救下你,以后在萧慎也能有个说话的人。其实,大哥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不是个俗人。大哥知道,你的身份不简单,所以大哥相信,你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以后的路,你一个人也能走下去。”


    桓秋宁后知后觉,顿悟道:“原来,大哥救我,不是因为看到了我手腕上的草绳。大哥,你叫我有何脸面去见那位小驿卒,如何再面对你……”


    “大哥不怪你。”李傀指着老天,笑道:“真好呀,大哥也算是在死之前,做了件善事。若是老天有眼,下辈子不让我当牛做马,还能投胎成人的话,我还要生在荆城,我要守一辈子的东平关!”


    说完这话,李傀力竭,捂着胸口吐了两口血。


    “李大哥!”照山白拿出匕首,又要往胳膊上划口子,李傀拦住他,道:“不必了,我李傀苟且偷生,能苟活到今日,已经是承了天恩了。我少时家中曾遭遇变故,死了很多人,只有我和弟弟逃出去了。当时若知道往后的人生如此坎坷,倒不如死在那日,也能少吃些苦头。可笑啊,我李傀自认为是个有种的人,却还是没能活着回到荆城。憾啊,我的弟弟,也许早就死在那一年了……”


    照山白问道:“李大哥,你中毒昏迷的时候,口中一直喊着一个名字——李玑。李玑,便是你的弟弟么?”


    听到这个名字,桓秋宁登时抬头,愕然地问道:“李大哥,你的弟弟叫什么?!”


    “李玑。”李傀的声音越来越小,闭着眼道,“我的母亲叫王桦,是干越王氏的女儿。而夏景口中的王槐,便是我的姨母。干越王氏灭门那夜,我和弟弟李玑因为在城外的池塘中摸泥鳅而逃过一劫。那夜过后,我们无家可归,只能隐姓埋名,四处流浪。可是,那时的我们太单纯了,以为自己躲起来,藏起来,就不会被人发现。上京城来的干越新州府董明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活阎罗!他买通了与王氏亲近的所有氏族,为的就是找到我与李玑。在我们逃往荆城的路上,李玑失踪了,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董明锐这个人心狠手辣,想必,李玑早已身死异处。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哥与他的缘分,早就断了。”


    霎时间,桓秋宁出了一身冷汗。李玑已经死了,不是死在干越,而是死在琅苏。


    想必,李玑被董明锐捉走后,进入了铜鸟堂,成为了一位刺客。李玑死之前告诉阿远,他想回家,他想找到自己的亲人。而他的大哥李傀,亦日日夜夜想着他,念着他。


    造化弄人,他们就这么错开了,再也没能见上一面。


    桓秋宁低着头,恶狠狠地捶着地,咬牙骂道:“鬼老天真真是作践人!”


    “又是董明锐。”思绪乱成一团,桓秋宁于心中自问道:“铜鸟,铜鸟。董明锐与铜鸟堂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年,他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他的手上,到底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桓秋宁心中愤愤,却也心觉后怕,不敢再往深里想。如今,他看着濒死的李傀,心中万般愧疚。


    “搭把手,扶大哥起来罢。”李傀疼到脸颊抽搐,眼角却带着笑意。


    李傀在照山白和桓秋宁的搀扶下艰难地挺起腰,桓秋宁以为他是要站起来,却没想到他竟然转过身,面朝着风平浪静的冰河,跪了下去。


    他单臂撑着长刀,用尽力气,不让自己倒下去。


    桓秋宁要去把李傀扶起来,照山白却摇摇头,拦住了他。


    “我与这条河相伴了十七年,如今也该和它道别了。”李傀垂下头,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地从草地上抚过,“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竟对这片草地也生出了感情。罢辽,罢辽,我这一生也算潇洒地活过一场,也算是无憾了。”


    桓秋宁望着李傀的背影,忍着泪,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哥……”


    “这条河叫冰河,到了冬天,河面结了冰,便可策马踏冰河,长驱直入。”李傀垂下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攥着掌心的平安扣,虚弱地道:“过了冰河,就能回家了。”


    东平关最后一位城守,面朝冰河,握着长刀,垂下了头。他没有倒下去,反而如石碑一般,脊背挺直,庄严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大哥!”


    那一刻,桓秋宁感受到了天崩地裂般的痛苦,耳边吹过的清凉的晨风仿佛穿透了他整个身体,把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刺的粉碎。


    照山白从背后抱住他,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温声道:“阿珩,别看。大哥会安息的,我们不要吵到他。”


    桓秋宁转过身,扑到照山白的怀里,如受伤的孩童一般,颤抖着哭出了声。


    三日后。


    桓秋宁扛着李傀的尸体,与照山白一起,逃到了冰河河岸,萧慎的边境。


    浑浑噩噩地逃亡了三日后,桓秋宁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见到冰河上听着两艘木舟,竟以为那是两艘艨艟,下意识地要带照山白躲了起来。


    草原之中,藏无可藏。


    桓秋宁崩溃地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不敢视物,也不敢听耳边的风声。


    “阿珩,没事了。”照山白抱住他,温柔地道,“大徵的船来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照山白捧着桓秋宁的脸,在他眉心的胎记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个绵长而温柔的吻,渐渐地唤醒了桓秋宁的神智。他顺着照山白手指的方向,向冰河上望去。


    两艘木舟后,果真停着十几艘战船。


    岸边的两艘木舟上分别插着大徵水军和郢荣水军的军旗,想必,留在萧慎做内应的人早已把消息传了出去。


    桓秋宁看着那两面完全不同的旗帜,心中已然明了,他和照山白又要分别了。


    那条无形的泾渭分明的分割线从来没有消失过,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短暂的相遇,只不过,是他们强求来的罢了。


    桓秋宁从怀里掏出一节编发,用短刃割下一段头发,随后将自己的头发与编发缠在了一起。看向照山白的眼睛,他涩声道:“在琅苏的时候,你说过,你要与我成亲,你会等我一辈子。那些话,还作数么。”


    照山白似是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眉头微微蹙起,凝视着桓秋宁的眼睛,道:“君子一言,此生不改。”


    桓秋宁笑了一下,把那截编发放在了照山白的掌心里,问道:“山白,你可否愿意在等我一回?你在上京城中等着我,等到所有事情都了结了,等到了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我们成亲罢。结发为夫妻,与你相守一生,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如你所言,君子一言,此生不改。”


    “我愿意心甘情愿地等这你,可我怕你这个傻子,会再次躲起来,让我找不到你猜。”照山白反扣住桓秋宁的手腕,真挚道:“阿珩,跟我一起走,好不好?这一次,我不想再放手了,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听到这番话,桓秋宁低下头,似笑非笑,不言不语。


    他如何能跟照山白走?他如何能把危险带到照山白的身边,让照山白一次又一次地因为他身陷险境。


    他如何能忍心,看照山白一次又一次因为自己而痛苦地纠结。


    郢荣容不下照山白,上京城也没有桓秋宁的容身之地。


    他们注定背道而驰,势不两立。


    桓秋宁长舒一口气,看着照山白,眼角弯弯,却笑得苦涩,“山白,你信我。这次我不会再毁约了。”


    照山白无论无何都不肯松开他的手,坚定道:“我不要听你说,我要你跟我走,和我在一起。”


    这时,一位老者从木舟上缓缓走下,站在照山白身后,寒声道了句:“御史大人,该回京了。”


    此人桓秋宁见着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照氏三叔。如今晋州是军事重地,照铮升了官,手握重兵,守的就是冰河关。


    “三叔。”照山白转身,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他并未示礼,手依然紧紧地抓着桓秋宁的手腕,不肯松手。


    照铮忍者怒火,喝道:“你的眼里若是还有我这么个三叔,便立刻根我走。立刻!”


    照山白两难之时,桓秋宁主动地做出了让步。他挣脱照山白的手,后退三步,道:“山白,往前走罢,别回头。”


    照山白低下头,终是再也忍不住,偷偷地落了两滴泪。


    纵使万般不舍,可他还是会尊重桓秋宁的选择。再等一次又何妨,只要那人愿意心甘情愿地回到他的身边。


    “李大哥身死异乡,我要带他回家。所以,我必须跟着郢荣的军队,回荆城。”桓秋宁说话的时候,抖的厉害,他掐着手指,尽力地让自己不要失控。


    照山白背对着桓秋宁,肩膀颤抖着,哑声问道:“阿珩,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你都最先抛弃了我。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给我一次机会。”


    桓秋宁咬着嘴唇,心道:“山白,因为我没得选。如果无论我怎么选都会伤害到你的话,我宁可离开你,永远地从你身边消失。我愿颠沛流离,不得好死,唯愿你能安好,再也不会痛苦。”


    “没有为什么。”桓秋宁心中万般挣扎,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这五个字。他再一次伤害了照山白。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生离”比“死别”更痛苦。


    这一次,桓秋宁向后走,照山白也没有回头。


    走之前,他留下了一句话:“我会在上京等你。你说过的,不会再毁约了。我信你。”


    第106章 旧事(三)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蒙岢收鞭勒马,向冰河望去。


    在祭天大典上,蒙岢杀死了蒙尔哈部与利戈部中试图夺取王位的亲王,铲除了蒙彡一派的贵族,与彧妤联手,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萧慎的新王。


    夏景站在马侧,亦看向远处,道:“尊王,他们就要渡河了。再不动手,怕是没机会了。”


    蒙岢沉思片刻,沉声道:“放人。”


    夏景本欲再劝,见蒙岢心意已决,只好摆手,让潜伏在四周的死士退下。


    刺眼的阳光逼得人睁不开眼,蒙岢眯着眼,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又问了句:“那夜,你答应了他什么。他想要什么?”


    “回尊王的话,”夏景示礼,犹豫几秒,低头道,“他想要我手底下的鹰奴。”


    蒙岢点点头,平静道:“给他。”


    掌心扣在心口,夏景跪在地上,道:“可是,黑鹰军离不开鹰奴!一旦让他得到那些鹰奴,就相当于断了黑鹰军的半条命脉。尊王,请您三思!”


    “阿景,你变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蒙岢眺望远方,沉声道:“本王手底下的黑鹰军,是本王亲自带出来的,黑鹰军能打胜仗,不全依靠鹰奴。况且,你手底下的鹰奴大多是汉人,趁此机会,放他们走罢。”


    “尊王……”夏景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只好吹响骨哨。霎时间,几百号鹰奴如狼群一般从草原的四方扑来,几百只雄鹰随之而来,盘旋于高空。


    闻声,桓秋宁回头看。有一只战鹰从高空俯冲而下,在桓秋宁的头顶上盘旋两圈,随后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桓秋宁认得它,它便是桓秋宁在去銮城的路上认领的那只骄傲的“讨厌鬼”。


    他摸摸“讨厌鬼”的脑袋,问道:“你是特地来给我送行的?别吧,我怕你咬我。”


    鹰傲娇地昂起头,不耐烦地叫了两声。耍完小脾气,它朝桓秋宁的怀里扔了一个骨哨,正是夏景统领鹰奴用的狼王骨哨。


    桓秋宁抬头向小山坡上望去,十二年前,站在那个位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人是蒙谚,如今却成了蒙岢。那时,他只有一个念想,便是活下去。


    在草原中逃命之时,他说过一句话:“路在脚下,没有对错之分。”


    是啊,路在脚下,要走什么样的路,全看个人的选择。


    世间之事,最先评判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想到此处,桓秋宁回过头,向后看,照山白坐在木舟上,神情不舍地望着他,不舍中夹杂了几分失落。见桓秋宁回头看他,照山白转过身,背对着桓秋宁,如一株伤心的兰花草,耷拉下了叶子。


    “山白,对不起。”桓秋宁紧紧地攥着骨哨,闭上眼睛,心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走上一条路,一条能找到你,与你相守的路。再等等我,等等我……”


    他决绝地回头,带着一众鹰奴,走到了岸边。


    上船后,桓秋宁发现,这几艘船并不是郢荣水军的战船,而是董氏的私家船。桓秋宁心想,有些事,该找董明锐好好地清算清算了。


    安置好李傀后,桓秋宁走进船舱,对屏风后的人道了句:“叫你的主子出来罢,我已经上了贼船,也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罢。”


    站在屏风后的人无动于衷,非但没有答话,反倒是抚着掌,低声笑了起来。


    “你想见哪位主子?”那人挤着嗓子,拖着长枪,“整艘船上都是你的老熟人,你看不出来么?”


    话应刚落,十几位穿着黑色束身衣的刺客翻进船舱,同一时间摘下面罩。桓秋宁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扫而过,这些面孔大多他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字。不过有一点桓秋宁可以确定,他们都是铜鸟堂的人。


    他竟然自投罗网,上了铜鸟堂的贼船。


    藏在屏风后的人踱着步子,缓步走了出来。那张狰狞的面孔显露于桓秋宁的面前,桓秋宁不屑道:“你可真是只不要脸的死老鼠,搅和的处处不得安宁之后,没人能逃的比你快。怎么,萧慎待不下去了,又开始给铜鸟堂当狗了?”


    “啧啧,话可不能说的这么难听。我可是快好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逯无虚阴森地笑着,指着桓秋宁,再道,“更何况,若论晦气,你才是那个祸国恶种。”


    “彼此彼此罢。”桓秋宁冷哼一声,不屑道。他环顾四周,问,“说罢,你又布了什么局,又在替谁卖命,又想使什么幺蛾子?既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说出来,我避着点,省的坏了你的好事,不是么?”


    “十一。”逯无虚打量着桓秋宁,“堂主说,你的代号是十一。你区区一个二阶铜鸟,不配知道我想做什么。”


    桓秋宁抱着胳膊,靠在窗边,歪头看着河面,淡淡道:“铜鸟堂的规矩,谁要是有本事杀了一阶铜鸟,谁就能取而代之。呵,逯无虚,你觉得我要是想杀你的话,你能活过半炷香的时间么?”


    逯无虚淡定道:“你没这个本事。此番你舍弃照山白,上了我的贼船,不只是为了那个死人罢。你想知道点什么呢,干越王氏是怎么灭族的?李玑是怎么进的铜鸟堂?如今王都的局势?还是说,你想查一个人。我劝你不要往火坑里跳,毕竟,你活着,对我还有点用。”


    冰河的水很浑浊,桓秋宁想起在清江上,他与谢柏宴说过的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若是依了这句俗语,那冰河之中,一定藏着条大鱼。


    他回过神,冷冷地瞥了逯无虚一眼,揶揄道:“可真是应了那句‘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怕我猜不到,在这点我呢。既然你不杀我,我也懒得摸刀,咱们还是别在这费口舌了,多留点力气,到了干越多活两天罢。”


    “是了,我这条可值钱了。”逯无虚跟桓秋宁大眼瞪小眼,就这么瞪了一路,谁也没想动手。


    到了干越之后,桓秋宁第一时间打探了王都的消息。


    殷禅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他这条命够硬,竟然撑下来了。


    谢柏宴在琅苏打了胜仗,生擒了杜长空,如今琅苏已经成了郢荣的领土。想必,他也担心董明锐会对他赶尽杀绝,于是留在琅苏整顿水军,这样一来,朝中政局完全由董明锐掌控,他趁殷禅病危,一手遮天。


    大概了解王都的情况之后,桓秋宁没有立刻返回郢州,而是去了一个地方——干越王氏的旧宅。


    ***


    废弃的老宅坐落于裕达岭与东平山之间的山谷中,正逢夏末,谷中的鸣蝉疲倦地鸣叫着,偶有几只小兽从山道中经过,一点也不畏惧生人,反倒是好奇地歪着头看人。


    越往山谷的身处走,周深的山风越清凉。


    桓秋宁孤身一人走在杂草丛生的山道中,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未来过这里,心中却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他曾经在这条山道上,遭受过痛苦的折磨。


    行走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干越老宅的庐山真面目。


    荒废的老宅前空无一人,只有堆积成小丘的落叶,以及一些鸟兽的粪便。


    桓秋宁顺手捡起靠在铜门上的扫帚,铜破了糊在铜门上的蜘蛛网,迈过门槛,走进了老宅。


    一股呛鼻的毒药味冲入桓秋宁的鼻腔,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这种气味他再熟悉不过,在铜鸟堂的那五年,他日日闻着这种气味,起初觉得恶心,到后来便习以为常了。


    时隔十二年,他终于找到了铜鸟堂的老巢。传闻中“得铜鸟堂着得天下”,“天下第一次刺客组织”,竟然就藏在干越王氏的老宅中,从来没有外人踏足过这里。


    老宅之中,机关密布,可能是因为鲜有人至的缘故,这些机关已经有些年头了,桓秋宁抓住的短钺甚至已经生了锈。


    他查探了许久,却没有找到铜鸟堂的入口,当他有些疲惫,准备靠在老树上歇歇脚的时候,屋檐上传来了两声乌鸦叫。


    红眼乌鸦,有人在监视他。


    桓秋宁饶有兴致地冲乌鸦吹起了口哨,然而乌鸦并没有搭理他,反倒是歪着头瞪他,一贯的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他本想跺跺脚,逗逗乌鸦,却没想到,他一跺脚,竟然掉进了机关里。


    出身未捷,先掉进了坑里。桓秋宁掉进地洞,摔在了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见到了一面熟悉的铜墙。


    比照府密室中的那扇门更大的一面墙,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桓秋宁从上往下看,视线略过十一,落在了十三上。


    那个位置上堆放了三个铜块,说明代号十三已经换了三个人。前两个已经死了,其中一个便是杜长念,真长的杜长念。看到“十三”,桓秋宁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十三,哥回来了。”桓秋宁走到铜墙前,用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两个字。他们自进入铜鸟堂成为铜鸟的那一天起,便没有了名字。桓秋宁替十三找到了身世,可十三却早已不在人世。


    世间之事,十有九悲,鲜有人能得偿所愿。桓秋宁看透世事无情,却终究没办法放下过去,人生来便有血有肉,谁又能真的做到一点情也不念呢?


    桓秋宁把刻着“十三”的第一块铜砖取了下来,放进了怀里。


    地道里的烛火微弱,墙顶上低着水。桓秋宁每走一步路,耳边便会想起十三说过的一句话。


    死斗场中,桓秋宁手中的短刃指向十三胸口的时候,他闭着眼睛,说了句:“哥,杀了我罢。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我是辛卯年正月十五生的,你别忘我了。”


    听到小不点的临终遗言,桓秋宁突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傻,傻人有傻福,桓秋宁想送他点福气。桓秋宁孑然一身,早就已经对生死没什么感觉了,便想送他一条命。


    于是,桓秋宁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要往下割。


    也就是那一天,十三把桓秋宁当成了自己的亲哥。


    “哥,你别看我现在长得又矮又小,等过几年,我长大了,练就一身好本事,以后在铜鸟堂,我护着你!我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十三的大哥,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手指头。”


    桓秋宁停下脚步,笑道:“小不点,你先护好你自己吧,你能打得过谁啊。遇到事,往哥后边躲知道吧?别给我拖后腿。”


    “知道知道,我大哥天下第一!哥,你回头,看我给你带了个梨花酥,堂主赏给我的。我听说上京城中有一间梨雪斋,那里的梨花酥最好吃啦!哥,将来若是有机会,咱们一块去尝尝吧。”


    “你呀,整日就知道吃。”桓秋宁低头一笑,“我到要看看,堂主能赏你什么好东西。”


    桓秋宁猛然回头,有些恍惚。他的视线慢慢清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自己孤零零的影子,以及奄奄一息的烛火。


    “小不点,哥只不过是狠心了一次,就把你彻底地弄丢了。”桓秋宁心空片刻,不见故人,终是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十三,你才是天下第一。你是天底下,最让人觉得后悔的人。”


    第107章 旧事(四)


    桓秋宁沿着密道往前走,一路畅通无阻,很显然,幕后之人早料到他要来,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敞开大门等着他自投罗网。


    明知这么做很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地,可桓秋宁还是头也没回地闯了进来。


    入山之前,他问过自己,你探入铜鸟堂的老巢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李傀的死,为了查清楚干越王氏与铜鸟堂的关系,为了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测,为那些被铜鸟堂捉去培养成死士的孩子讨回公道,还是为了郢荣?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这条路自己非闯不可!


    桓秋宁在密道中发现了一间密室,里边藏着各种卷轴,布局倒是有点像照山白的底下藏书屋。他点着密室中的油灯,边走边查探。


    几番查探过后,他弄清了每个书架上的卷轴大抵是记载了些什么,有的记录着铜鸟堂的铜鸟来铜鸟堂之前的身份,有的记录着每位铜鸟执行过的每一件任务,杀过的每一个人,收集到的每一条情报……


    出于好奇,他找到了记录着代号十一的任务记录的卷轴,上面写满了名字,这些都是他杀过的人。时隔多年,桓秋宁依然能清楚地记着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


    过去,他的杀人手段极其凶残,死者大都死状极惨,甚至死无完尸。


    年少时,桓秋宁以为自己会给铜鸟堂当一辈子死士,染一身罪孽,最终不得好死。可他遇见了照山白,因为那个人,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想给自己求一条洗清罪孽的回头路。


    桓秋宁的视线在无数卷轴上扫过,停在了写着“十三”的卷轴上。


    当年十三死的太突然了,桓秋宁至今不知道那夜十三为何要突然刺杀照宴龛,于是,他展开十三的任务录,直接看到卷轴的最后。


    关于十三的死因,卷轴上只写了四个字: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桓秋宁不禁冷笑,“铜鸟堂的铜鸟之间除非自愿相告,否则不可能知道别人的任务,他能越谁的俎,代谁的庖?他一个二阶铜鸟,难不成还能替代号一杀了人?”


    想到这里,桓秋宁的心突然颤了一下。


    十三自幼不与旁人亲近,只愿意黏着桓秋宁一个人,他把桓秋宁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告诉桓秋宁。正因如此,桓秋宁对他从未有过戒备之心,十三愿意替自己跑腿,桓秋宁便把自己的任务告诉他。


    要说十三能知道谁的任务,能义无反顾地替谁杀人,那个人只能是桓秋宁,也只有桓秋宁才愿意把任务告诉他。


    桓秋宁揪着心口,打开了自己的任务录,看到了被划掉的一行:杀照宴龛。


    过往的记忆不断地涌出,桓秋宁的耳边传出了十三那日说过的玩笑话:


    “公子日后若是见不到奴家了,可不要想人家哦。”


    “只不过有个傻子欠了别人的人情,我好心替他还上罢了。”


    竟是如此。


    原来如此。


    桓秋宁后知后觉,十三早已看出自己对照山白有情,知道他会因为照山白而为难,便自作主张替他接下了任务。


    那日,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才说出那番话。


    “十三,你怎么这么傻,你不知道,照宴龛他该死,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桓氏几百号人化作亡魂,我恨自己在上京那些年,没能亲手杀了他。”桓秋宁痛心疾首,靠在书架上,双手发抖。


    他打开写着自己过去的卷轴,看到自己的名字,看到那些死去的亲人的名字,恨不得把手中的卷轴撕的粉碎。他攥着拳,把卷轴狠狠地砸在了书架上。


    摊开手的时候,他发现掌心黏着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借着油灯的光,桓秋宁认出了字条上的字迹,是十三的字。


    “哥,我可能要完蛋了。我竟然一不小心掉进了放着咱们的档案的密室,堂主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把我活剐了的!算了,死就死吧,我才不怕死呢!”


    “哥,对不起,我有点好奇,所以偷偷地看了你的档案,知道了你的过去。你看到这张纸条,要是想打我的话,你就打吧。不过,只能打一下哦,我怕疼的,你要是再打,我可就要跑咯!”


    “对不起,十一哥,我现在很后悔,刚见到你的那一天,没能抱抱你,还冲你翻了个白眼,我真是个混蛋!我从小就没爹没娘,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别人给我扔块饼,我就吃口饼,别人骂我两句,冲我啐口唾沫,我就受着。我其实是个特没骨气的人,烂泥扶不上墙,苟活一日是一日,饿不死就行,要是哪天饿死了,我也认命。但是哥,遇见你之后,我的骨头硬了,我跟别人打架,从来就没怂过,因为我知道我背后有十一哥,我挨了打,十一哥会帮我报仇的。”


    “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看了你的过去我才知道,原来十一哥以前也是一个受了委屈会哭鼻子的小屁孩,才知道你的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那可是几百条人命啊!原来,我的十一哥,这些年活的这么苦。在铜鸟堂,我有十一哥护着,有十一哥疼我,可是却没有人心疼过你,你一直都是自己扛下来的。我十一哥也是人,没有铜墙铁壁,胳膊腿都是肉做的,也很疼,我不能再让你因为我而受苦了。我要快点长大,我要为你报仇雪恨,我要替你杀光仇人,我也要护着我的十一哥!”


    “哥,我还是觉得好难受,真不敢想那些日子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我知道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有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哥,其实你说出来也没关系,十三能懂你。”


    “希望十一哥以后能遇见一个真心疼你爱你的人,这样,就算我死了,十一哥也不会再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知道人这一辈子幸福很难,可我就是希望十一哥能过上两天好日子,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要是我们都没来铜鸟堂就好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日复一日的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过够了。”


    “哎,可是,话说回来,要是当初堂主没把我带回铜鸟堂,我就遇不见我的十一哥了……”


    “十三啊,哥后悔了……”桓秋宁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泣不成声,“哥好后悔……”


    常有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能解万种毒药的解药,可是转眼过去了这么些年,十三死去之时的那场大雨依旧倾盆而下,把桓秋宁困在原地,遍体鳞伤,痛不欲生。


    “后悔”才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两个字,伤人伤已。


    油灯将熄灭未熄灭之时,一个人走到桓秋宁的身后,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卷轴,轻声道:“我说过,我和你父亲在地底下埋下了种子,他想要的花,只有你能种出来。”


    桓秋宁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他扶着墙壁,背对着身后之人,缓缓起身,问道:“你是谁。我该如何称呼你,事到如今,你想用什么样的身份与我谈你口中的‘种花’。董明锐,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么?”


    “灰雀没有死。”董明锐两手掐腰,大腹便便,他的影子落在墙壁上,像一个肥头大耳的不倒翁。


    见桓秋宁没答话,他把手中的卷轴往后一扔,弹了弹指尖的灰尘,继续道:“我可没违约啊。那‘灰雀’如今虽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龙榻上,可确实是吊着一口气,没死呢。起来罢,别跟条丧家之犬似的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铜鸟堂不算你的第二个家哪!”


    “老头,我只问一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桓秋宁转过身,对上那对闪着光的金丝眼镜片子,“你蛰伏这么多年,先是灭了干越王氏全族,铲除异己势力,取而代之,随后建立铜鸟堂,培养刺客、死士、间谍,为你搜集大徵乃至萧慎和旌梁各大世家的情报,一手把铜鸟堂推上天下第一情报组织的位置。”


    “更可笑的是,你把我从萧慎的狼窝中捡回来,让我做你手底下的狗,为你卖命。你明知我要复仇,顺着我的意送我去上京城,让我一步一步地入你的局,杀你想杀的人。董明锐,以你的城府,当年桓江城变法失败后,你有的是办法明哲保身,可你偏要让稷安帝把你贬谪到干越,为的就是卧薪尝胆,你想要颠覆大徵,你也确实做到了。可你坏事做尽,受之人辱骂唾弃,忍尤含垢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董明锐叉着腰,叹了口气道:“桓珩,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与你父亲的过往,我以为你会懂?”


    桓秋宁道:“我懂得你对我父亲的情意,却不明白你为何会变得面目全非。”


    “其实,我是一个一始而终的人。”董明锐推了推金丝镜框,眯起眼,眼角的皱纹似鱼纹,相当显眼,“我喜欢养鸟,便养了一辈子的鸟,我年少时心悦于一人,便念了他一辈子。你说我变得面目全非,可我却觉得我从未变过。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手段要比现在更狠。”


    董明锐抬起手,转了转手腕,淡淡道:“这人的手腕啊,要有劲。”他敲了敲手腕,继续道:“这里要是没劲,什么东西都握不住。你想知道我处心积虑谋划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行啊,我可以告诉你。”


    他两手攥拳,伸到桓秋宁面前,挑眉一笑道:“我的手心里握着两枚棋子,你不妨先猜猜,这两枚棋子是谁?”


    卖完关子,他乐呵一笑:“好好想想罢。这两个人,可都是你的老熟人。”


    第108章 先帝遗孤(一)


    桓秋宁想起了在琅苏去往郢荣的路上,谢柏宴给他看的沙盘。沙盘之上,是谢柏宴布下的以天地为棋盘,世家为棋子的棋局。


    那日,谢柏宴对桓秋宁说,从他脱下菩萨天衣的那一天起,他要入世,他要为天下的黎明百姓争一回。


    他说,他的背后没有世家,没有可以倚靠的权势,所以他需要桓秋宁。


    在去往郢荣的船上,桓秋宁便已经想清楚了,如果真的到了要他做抉择的时候,他会赌一次,选择谢柏宴。


    桓秋宁选择谢柏宴,并非是因为他是殷禅的义子,并非是因为他的另一层身份,也并非是因为他背后缠绕着的无数解不开断不掉的丝线,而是因为桓秋宁曾经见过他流下的一滴泪,为天下万民而流下的“观音泪”。


    桓秋宁赌谢柏宴的眼睛,容得下天下万民。


    “想好了吗?”董明锐摊开手掌,轻轻吹气,抬眼看向桓秋宁,“你有答案了么?”


    “我不选。”桓秋宁往后一仰,靠在书架上,吊儿郎当地言道,“一个狼心狗肺的瘸腿皇帝,一个只见皮囊未见真心活菩萨,你要我选,我如何选?不过,我要有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殷玉那个疯子为你卖命的?”


    “你知道啦!”董明锐舔了舔大金牙,乐呵一笑:“你猜猜呗!”


    桓秋宁耸了耸肩,努嘴道:“我不知道啊,我套你话呢,没想到你这么实诚,一句话就招了。”


    “没大没小!老子可是一堂之主,再不济,我也是你叔!”董明锐气得炸了毛,狠狠地跺了跺脚,指着桓秋宁的脑门,骂道,“你跟你爹一样,一肚子坏水,全是歪心眼!”


    “老头,收手罢。”桓秋宁敛起笑,沉下眼,“回头是岸。就算没有岸,往回走,也许就有活路。你知道的,我杀过很多人,不想再见血了。”


    董明锐掐着腰,放声大笑。笑完,他抹了两把眼泪,道:“哎,你跟我说什么回头是岸,说什么不想见血,怎么,你想弄死老子?桓珩啊,天下已经在我手里头了,还有谁能奈我何?我想让谁当皇帝,谁就是天下共主,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在我脚底下。你不是想知道,我处心积虑地谋划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吗,我告诉你,我想要的,就是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我回不了头了,你也是。”


    恍惚间,董明锐叹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1]”


    “人生长恨水长东,”桓秋宁没想到董明锐气着气着,居然感慨上了,问道,“老头,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你还遗憾什么呢?”


    “我有憾,可是恨却远远超过了憾。我恨殷氏,恨殷宣威,恨你父亲,恨我妹妹,也恨我自己。到后来,我恨天下人。”董明锐摇摇头,叹道:“你可知桓氏为何会灭门,你可知殷宣威为何非要弄死你父亲,弄死你全家?因为你父亲知道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要从康政帝在位的时候说起。康政帝膝下有七个皇子,殷宣威是最不受康政帝重视的那一个,康政帝也没想到,这个最不起眼的儿子,竟然能一步一步地爬到龙椅前,用匕首指着他的胸口,对他说,‘父皇,您该退位了。这天下,要易主了!’。殷宣威这个人手段毒辣,与当时在朝中得权得势的席氏联手,弄死了他的六个兄弟,杀了他老子,当上了皇帝。登基后,他娶了旌梁的公主,也就是殷玉和殷玄的生母——荼梅。当时的皇后席氏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的儿子夭折于襁褓之中,而荼梅却为殷宣威诞下两位皇子,她心生嫉妒,想要杀死这两个孩子。殷宣威刚登基不久,仍需依靠席氏,不敢与皇后席氏撕破脸皮,只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手。他亲手弄断了殷玉的腿,给殷玄喂下毒药,让殷玄假死。恰巧,两位皇子出生的那个晚上,照府的夫人诞下一子,殷宣威急中生计,把殷玄送到了照府,所以那夜死的孩子,其实是照宴龛的儿子。而你父亲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偏不巧撞见了这件事。”


    “殷宣威生性多疑,不信你的父亲守口如瓶,等他完全掌控朝中政局之后,便开始一点一点地给你们桓氏下‘慢性毒药’,而‘变法’,便是致死的那一味药。”


    “他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不惜杀死别人的孩子,杀死你全家几百口人,这就是殷宣威,而殷玉,跟他爹没什么区别。我设局,让殷玉杀死殷宣威,让他也体会体会,什么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凭什么要走回头路?!”


    怒至极,董明锐大口地喘着气,老脸涨得通红。他瞪着眼珠子,指着桓秋宁,吼道:“桓珩,你知道谢柏宴是谁么!你知道他和殷玉是什么关系吗?他的每一层身份,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他的每一层皮,都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我知道。”桓秋宁佯装淡定,嘴角抽了抽,道:“我猜到了,所以我没选。”


    董明锐阴下脸,一边眉微微扬起,接着桓秋宁的话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手中的这两枚棋子,你必须要选一个呢。”


    桓秋宁抬眼,勾起嘴角,挑眉道:“那么,我选谢柏宴。”


    “糊涂!”董明锐又来了火气,指着桓秋宁的脑门,“你就不问问我,就没有第三个人可以选,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吗!”


    “怎么,老头,你想赶鸭子上架呀。我志不在此,你看错人了。”桓秋宁猜到他想说什么,去萧慎之前,在董明锐的府邸里,他就已经把话明着说了。


    “你父亲死的冤枉。他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实现,我想,他的心愿,只有你才能完成。”董明锐摘下拇指上的戒指,递给桓秋宁,“孩子,这些年,你董叔我已经替你把所有的路都铺好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算你想要这天下,董叔也能让你登上那九重阙,拥有无尽的权力与荣华。”


    “什么都可以。”他指了指桓秋宁的心口,又说了一遍,“只要,你想要。”


    “不。”桓秋宁后退一步,没有接董明锐递过来的戒指,“我可以尽力地去完成父亲的遗愿,但是,我不能完全按照你们的意愿活着,我的人生属于我自己,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样的选择,只有我自己说了算。”


    桓秋宁望着那枚戒指,摇头轻叹,语气却格外坚定,眼神晴明,“天下要一统,大徵和郢荣需要新的帝王,而我没有资格做上那样的位置,不是因为我没有成为王侯将相的能力,而是我不想成为被权力束缚的傀儡,我要清醒地活着,干净地活着,自由地活着。为此,我已经付出很多代价了,不是么?”


    董明锐沉默片刻,再问道:“你可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你放弃的掌控他人生死命运的权力,放弃的是为桓氏一族洗清冤屈的机会,浪费的是我和你父亲几十年来的心血!这些年,你在我手底下吃了很多苦,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桓珩,人不吃苦,怎能成人?我要你看清生死,看清人性凉薄,看清世事无常,这样,你才能……”


    桓秋宁笑着反问道:“才能顺着你们的意,走你们想让我走的不归路?老头,你把我当成乖巧听话的木偶,可我是人。”


    “你没得选。”苦劝没用,董明锐不再多费口舌,抬手指了指密道的身处,“你也有很多年没回到这里了罢,往里走,每个为铜鸟堂死的人,我都给他们立了块碑,就在最里头的密室里。你得知道,他们都是为你而死。”


    “他们不是因我而死。”桓秋宁冷下脸,低声道:“他们是因为你的执念和贪念而死,而我,只是侥幸活下来了。人在做,天在看,你的所做作为,终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你清算的。”


    “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董明锐不屑一笑,推了推金丝眼镜,后退半步,“你就留在这,好好想想罢。等你想清楚了,我自然会放你出去。”


    董明锐想要往外走,刚抬脚,一把短刃如风吹柳叶般从他的脖颈前划过,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喉结上。他闭着眼,淡定地问:“你要做什么?你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


    “嘘,我听见有小孩在哭。”桓秋宁揪着董明锐后脑勺上的一撮小辫子,压低声音,“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放我出去。他们太孤独了,你也留下来,陪陪他们罢。”


    董明锐咬牙骂道:“桓珩!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来啊,杀了我,咱们一块死。”桓秋宁手中的短刃从董明锐的喉结处一路向下,停在了心口处,寒声道,“老头,你知道的,我疯起来,谁都杀。”


    他知道桓秋宁确实疯,疯起来连狼都敢咬。董明锐心里没谱,脑门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声音有点抖,“桓珩,你别胡闹!”


    见他哆哆嗦嗦地快站不稳了,桓秋宁歪着头,从后面看他,笑道:“我没胡闹啊。离一个刺客这么近,你这是自投罗网。老头,你比我更懂什么叫‘讨价还价’,说吧,你打算用什么还你这条命,你得说点我想听的,我手中的刀才会听话。”


    “小兔崽子,我就是心太软,才让你给逮着机会,在老子面前蹬鼻子上脸!”董明锐想抬手抹一把汗,又有点怕桓秋宁手中的刀,只好乖乖地把手放下去了。他叹了口气,道:“你来说,你想让你董叔替你干什么!说罢,说啊!”


    桓秋宁满意地点点头,拎起董明锐的衣领,俯下身,低声道:“我要见殷禅。”


    第109章 先帝遗孤(二)


    坎舛宫外,一位老太监哭丧着个脸,抱着大扫帚唉声叹气地扫着地上的黄纸。


    起了一阵凉风,地上厚厚的一层黄纸在贴着地面刮来的凉风中翻飞,几张黄纸蹭着桓秋宁的黑靴飞过,留下了些许烟火味。


    桓秋宁往宫门前一站,对老太监道:“我认得你。我从琅苏回来那日,入宫时碰到的在这里挂彩灯的人,是你罢。”


    老太监猫着腰,恭恭敬敬道:“老奴见过南山大人。回大人的话,那日大人见到的人,正是老奴。老奴入宫数十载,日日守在这宫门外,不曾有一日离开过。”


    桓秋宁扶起老太监,弯下腰,在他耳边试探地问了句:“你是董明锐的人?”


    听罢,老太监吓得一哆嗦,登时跪在地上,惶恐道:“老奴生是王上的人,死是王上的鬼,身家性命尽是王上的……老奴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哦,这样啊。我看错了。”桓秋宁打量着老太监,扫了眼地上的黄纸,又问道:“宫里死人了?谁死了?”


    “回大人的话,仁宁夫人死了。”老太监似是没缓过来,依旧战战兢兢,颤声道,“近来王上龙体欠安,宫中本不该办丧事的。可王上与任宁夫人感情深厚,奈何董大人劝了又劝,王上仍旧依照周礼,厚葬了任宁夫人,替其守丧三年,举国哀悼。这黄纸啊,从仁宁夫人的安乐宫一直飘到了这里,扫都扫不干净。”


    桓秋宁曾听说过任宁夫人,却未与她碰过面。任宁夫人是殷禅的奶娘,是殷宣威登基,殷禅封王后唯一一个跟着他来到郢州的宫人,与殷禅相伴了数十载,也是殷禅在郢荣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想到这里,桓秋宁不由得怀疑,任宁夫人的死,是不是有人在故意刺殷禅的软肋,想彻底地击垮他。


    “不错,你知道的挺详细。”桓秋宁拍了拍老太监的肩膀,赞叹道,“只是,你一个打扫宫门的太监,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呢。难道说,你是专门候在这里,等来了人,把这些话传出去的?”


    “大人若是想要了老奴的命,不如一刀杀了老奴!”老太监苦大仇深地哭诉道,“这些事早就在宫里头传遍了,老奴若是对王上有二心,老奴不得好死!”


    “啧,我也没让你咒你自己啊。”桓秋宁神兽扶起来太监,“起来罢,地上凉。”


    已经入秋了,郢荣的树叶尚未泛黄,可是吹来的小风却掺杂着不少凉意。桓秋宁撸了撸衣袖,大步迈过门槛,向长辛殿走去。


    长辛殿中充斥着苦涩的药味,相当呛鼻。几位女婢穿着素色的衣裳,垂头丧气地候在殿内,瞧她们的表情,仿佛是在等着殷禅咽了气,她们好给他哭丧似的。


    桓秋宁打量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心道:“坎舛宫内的人果然换了遍,如今全是董明锐的人。殷禅的一举一动都被盯得死死的,当然,还有他的命。哎,病秧子啊,我该如何救你呢。”


    殿内的女婢们没有阻拦,桓秋宁径直走到龙榻前,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道了句:“南山见过王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刚落,殿中的女婢们连忙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甚至有人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叮呤咣啷的响了几声。


    殿中气氛相当诡异,桓秋宁小心地打量着四周,直到殷禅开口说话,他才收回视线。


    殷禅撑着龙榻,艰难地坐了起来。他背靠羊脂玉的靠椅,转头看向桓秋宁,声音支离破碎,“南山,起来罢。孤许久未见到你了,有些想你,你靠近些,让孤好好看看你。”


    桓秋宁抬头,看向殷禅的脸。


    没有一丝血色,像戴了一张人皮面具,那双原本秀气有神的眼睛仿佛被人挖了眼珠子,只剩下了深邃黢黑的骷髅,相当诡异可怖。


    更诡异的是,任谁看殷禅都是一副死相,可他身上竟然没有一处伤痕。就算是中了毒,濒死之时身上也会有毒发的迹象,可殷禅身上任何受伤的痕迹都没有。


    殷禅坐在榻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地面,像一具完美无瑕的死尸。


    “王上,我来迟了。”说罢,桓秋宁意欲向前,看看殷禅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


    谁知,他刚迈出步子,身后的一众女婢齐齐抬头,大惊失色,阻拦道:“南山先生!董大人有令,不能让任何人靠近王上,否则便会要了奴婢们的命!求南山先生饶奴婢们一命。”


    殷禅捂着胸口,大吼道:“如果孤执意要让他过来呢!郢荣是孤的郢荣,孤还没有死!”


    婢女们吓破了胆,连忙叩首,啜泣道:“奴婢罪该万死,求王上饶命。”


    “王上……”桓秋宁刚要劝殷禅莫要动怒,身体要紧,话还没说完,长辛殿外便来了人。


    “王上,我给你带了蜜饯儿,你要不要吃?”


    来人是位女子,穿了件清雅飘逸的淡白色罗衫,腰间系着赤红色带子,长裙曳地。她走起路时腰间的一对玉佩叮当响,声音清脆悦耳,如她的嗓音一般清越。


    闻其声,便知这是一位活泼灵动的少女,也许天真烂漫,也许蛮不讲理,不像是宫里温婉淑贤的娘娘。


    她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檀木食案上,从桓秋宁身旁走过,走到龙榻前,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殷禅的额头。


    那位姑娘先是宽心一笑,随后又叹了口气,问道:“没昨天那么烫了,可是,气色看起来依旧不好。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殷禅想去抓她的手,偏不巧,那位姑娘刚好转身,殷禅抓了个空,指尖捏着还没来得及悄悄溜走的清风,抿起嘴,失落地道:“不好。孤快要死了。”


    “呸呸呸,别说丧气话。”少女抱起食盒,走了三两步,一转身,坐在了龙榻上。她笑着捏起一个蜜饯,送到殷禅嘴边,笑眼盈盈,“来,吃个蜜饯吧。”


    殷禅舔了舔下唇,苦涩地道:“不吃,孤没有胃口。”


    “不行。你这个样子,不能不吃东西的。”少女凑上前,两指夹着的蜜饯抵着殷禅的嘴唇,“我喂你吃,你不吃也得吃。”


    殷禅无奈地笑了一下,张开嘴,把蜜饯含了进去。


    这位姑娘嚣张随性,做起事来不拘于礼数,殷禅没说什么,殿内的女婢们也没说什么,桓秋宁心想,难道此人便是姝月公主?于是,低眸示礼,恭敬道:“见过公主。”


    此话一出,长辛殿中的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向桓秋宁,只是看着,哑口无言。桓秋宁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讪讪一笑,随后看向殷禅,连忙找补道:“王上,可否容南山冒昧地问一句,这位姑娘是?”


    殷禅刚要开口解释,便被又那位姑娘喂了一个蜜饯,只好抿着嘴嚼了嚼。


    “我叫熹和,住在城北的董府,才来不久。家父让我进宫照顾王上,我还不太熟悉宫里的规矩。如果有失礼的地方,请多多谅解。”


    难怪敢在坎舛宫如此放肆,原来是董府的人。只是,她不顾礼节,举止随意,倒不像是祖训严苛的董氏能养出来的女儿。


    熹和见桓秋宁长相俊美,即使只穿了件素雅的青绿色长衫,依旧气度不凡,便问道:“你是宫里新来的太医?我瞧着你不像是有真本事的人,倒像是个靠脸吃饭的花瓶。”


    “他是……”殷禅动了动手指,想替桓秋宁解释,却没想到桓秋宁竟然顺着熹和的话,应着了,“臣正是新来的太医,擅长研究诸类毒药的解药。王上,不知臣可否为您诊脉。”


    熹和与殷禅对视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过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言罢,她摆摆手,对殿内的女婢们道:“家父夜里要入宫,他想和王上一起吃顿饭,你们下去准备吧。这里有我看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女婢们退下后,熹和抓着殷禅的手,看向桓秋宁,焦急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我父亲让你来的?”


    桓秋宁打量着殷禅惨白的皮肤,笑着反问道:“你父亲是谁?”


    “你不知道?”熹和下意识地挡在殷禅身前,“我父亲是大司马董明锐,怎么,要我亲口说出来,你才信?”


    “是了。没错,的确是你父亲让我来的。”桓秋宁依旧半信半疑,心道:“董明锐明明是个孤独终老的命格,先是死了爱人,后来又死了夫人,哪来的女儿。呵,怕不是在路边捡来的。”


    他握住殷禅的手腕,阖上眼,探了探,慢条斯理地言道:“我并非太医,刚才那番说辞是说给宫里的女婢们听的。不过,我虽不懂医术,却会给人下毒。我救不了他,但也许能告诉你,他中了什么毒。至于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桓秋宁的手指落在殷禅的手腕上,探了半炷香的时间。睁开眼后,他看向殷禅,欲言又止。


    “南山,说罢。”殷禅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惨淡地笑一下,问道:“孤只有一个问题,孤还能活多久?或者,你能不能告诉孤,孤会在什么时候死?”


    桓秋宁沉默地注视了殷禅一会,换回他们之间最常用的称谓,由心发问道:“病秧子,你真的想知道吗?”


    “恩,我想提前有个准备。”殷禅抬眸看向熹和,温柔道:“熹和,我渴了,想喝杯水。殿里只有茶,你能去帮我换一壶水吗?”


    “为什么不让我听。”熹和是个有灵气的姑娘,她知道殷禅怕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会难过,才故意支走她。她已经做好了和殷禅一起面对的准备,可是殷禅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等着喝水吧!”熹和留在这句话,低着头跑出了长辛殿,甚至连茶壶都没拿。


    殷禅望着她的背影,捶着胸口,痛苦地咳嗽了好久。


    桓秋宁坐到殷禅身边,眉头微蹙,“病秧子,你的体内有十几种毒药,每一种都会让你痛不欲生。我真不敢想,这么长时间,你是怎么忍过来的。每一天,你都有可能会死。”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了,我早就没有知觉了。”殷禅的胸口起起伏伏,每一声喘息都像是在呻吟,“我现在就想死,可我还不能死……”


    桓秋宁失落地望着殷禅,摇头道:“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不是你的错。其实我一直知道你的身份,桓珩,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见过你了。”殷禅回忆着过去,嘴角微微扬起,“那时,我父皇还在人世,我还是上京城中最风光的五皇子。那时候,上京城里的姑娘们,都说我是上京城中开的最肆意的一朵凌霄花。”


    “偶有一日,我与皇兄出城赛马,归来时,已经是灯火通明的时辰了。我赢了皇兄,心情大悦,骑着马,拎着酒壶悠哉悠哉地游街赏灯的时候,遇到了满身是血,被赶出家门的你。那天晚上,我朝你扔了一壶酒,你没理我。再后来,我查过你,知道你是桓相国家的小儿子,也知道你干过的那些事。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有个性,有血性的人。真好啊,繁华的上京城,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只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这番话打了桓秋宁一个措手不及,他看着殷禅,一时语塞,竟然只字未语,眼神中却满是遗憾。


    富贵迷人眼的上京城,那么繁华,那么美好,却那么让人觉得遗憾。


    “桓珩,从你入荣王府,成为幕僚的那一天起,我便一直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殷禅的眼神越发清澈,仿佛不曾见过人间冷暖,未曾体会过病魔缠身的痛苦。


    “当年,桓氏灭门一事,我想要拦,却无能为力。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殷氏,恨我的皇兄,也恨我。我知道你是董明锐的人,知道董明锐这些年一直在为你铺路,替你们桓氏报仇,可你到郢州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对我下过手。说到底,是我殷禅欠你的。”


    桓秋宁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波涛,问道:“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原谅殷氏?”


    殷禅偏过头,看着香炉中缓缓飘出的白烟,哑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替殷氏赎罪。当我真正独居一方,称王称帝的时候,我才明白,殷氏造下的深重的罪孽,是赎不完的。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无论谁坐在这个位子,都会变成这样的,利欲熏心,遍体鳞伤。桓珩,我死不足惜,可天下人怎么办?郢荣的百姓们尊我跪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活一日,便护他们一日,可我死了以后呢,谁来护他们呢?”


    “来到郢荣后,我尊佛礼佛,常常在想,庙宇中的神佛是否真正地庇佑了苍生,为什么那么多人求佛拜佛却于尘世中沉沦,遭受各种苦楚。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不是天下的百姓心不诚,而是神佛,有眼无珠。”


    桓秋宁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知道殷禅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份遗诏,送到了他的怀里。


    殷禅的眼中血丝密布,眼角掬着一汪苦涩的泉水,“桓珩,我这一生从没有求过任何人,今日我求你。我告诉你,柏宴是我皇兄的儿子,也是养在照宴龛照府的二公子,殷氏会保他,照氏也会保他。只有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郢荣的新王,大徵的新皇。等我死了,你替我把这封遗诏交到柏宴的手里,我要传位于他。必须要等我死了以后,再把他的身份公之于天下。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桓秋宁看着手中的遗诏,问道:“为什么信我?”


    殷禅惨淡地笑了一下,歪着头,望了望殿外的天空,“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依然能够好好活下去的人,我相信,他的心中一定还有良善,一定能绝处逢生,闯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第110章 风筝上的绝笔


    乌鸦喜食腐肉。


    几只乌鸦落在枝头,歪着脖子盯着木盆中殷禅换下来的衣裳,好似闻到了血腥味,拧过头叫了两声,一齐扑到木盆中,把殷禅的龙袍撕了个粉碎。


    宫中的女婢们见此场景,心中大骇,仓皇而逃,自此宫中便有了殷禅是个“活死人”的传闻。


    谢柏宴带兵从琅苏回到王都的时候,殷禅已经从“活死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活尸”。


    从桓秋宁入宫见他那日起,他的身上便开始长一种黑紫色的烂疮,最开始是长在手背上,慢慢地顺着小臂爬上肩膀,最后连胸口处也烂掉了。


    仿佛他的价值已经被一点点地榨干殆尽,如今,已经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了。


    殷禅死的那一天,王都下了一场雨。


    秋雨寒凉,倾盆而下的大雨把宫人们扬起的黄纸砸在泥水里,雨水冲掉了金丝楠木王棺上的金漆,也带走了宫廷中凄惨的哭声。


    天地恸哭,万民哀吊。


    桓秋宁站在坎舛宫外,看着力夫们[1]抬着殷禅的王棺冒着大雨走向帝陵,心中大恸。


    桓秋宁抬头望天,有感而发,喃喃道:“人在生死面前是多么渺小,即使是天横贵胄,死后也是被人抬着,走向那冰冷的墓穴,什么也带不走。”


    “是了。”谢柏宴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桓秋宁身后,偏伞替他挡着雨,淡淡道,“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转世轮回吗?”


    桓秋宁道:“我不信。但我希望殷禅能有来生。”


    他转身看向谢柏宴,再道:“活菩萨,时至今日,我好像明白世人为什么会信神信佛了。神佛有眼无珠,高高在上,见死不救,可他们却是很多人活下去的希望。”


    谢柏宴淡然道:“世人信神或者信佛,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向善的理由,活下去的理由,放下执念的理由。或者,是为了在他们心中徘徊不去的念想。很多人看不透生死,所以才渴望在轮回中重逢。”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真的有定数。”桓秋宁甩了甩衣袖上的雨水,“你离开上京城那一日,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回去么?”


    谢柏宴摇头一笑,坦诚道:“没有。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北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要比蛰伏在江南,卧薪尝胆,步步为营痛快的多,不是么?”


    “是了。”桓秋宁戏谑道,“不过,我以为隐忍才是你的天赋。”


    “要论蛰伏的本事,我与桓公子相比,还是逊色了不少。”谢柏宴挑眉一笑,眼神中饱含着试探的意味。他转过身,面向桓秋宁,问道:“这些日子王都里发生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我?”


    桓秋宁笑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谢柏宴道:“都可以。”


    “于公于私,我都只能选你。”桓秋宁看向北方的群山,眼神中多了几分心疼,“你假死之后,有一个人因为你的死痛苦了很久。如果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的。我想看他开心,所以一定会保你活下去。你猜,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谢柏宴想起那个人,笑眼弯弯,笑道:“凡是有关于哥哥的事,你从未说过假话。不过,我始终想不明白,哥哥那样温柔的人,为何会心悦与你。”


    秋雨萧瑟,万物枯悲,可桓秋宁听到这番话,如沐春风,心情大好。他忍着笑,摊了摊手,像个小孩似的傲娇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他就是喜欢我呢。”


    谢柏宴倒不似桓秋宁那般愉悦,突然提到:“在琅苏的时候,我见过哥哥了。”


    桓秋宁登时变了神色,叉着腰,气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说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恩……我想想。”谢柏宴捏了捏耳垂,想了一会,“在客栈,哥哥受伤的时候,我守了他两个时辰。他醒过一次,问我,他是不是要死了。我告诉他,你不会死,佛祖偏爱善良的人,他会保佑你的。”


    桓秋宁调侃道:“你们佛门不是一个说法,叫做佛祖面前,众生平等么?”


    谢柏宴道:“没错。我说那句话是因为我有私心,我希望佛祖能偏爱哥哥一点,因为他很善良。善良的人应该得到神佛的偏爱和宽恕。”


    桓秋宁弹了弹衣袖上的雨水,撇这嘴,阴阳怪气地“赞叹”道:“好呀,你们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说正事。”谢柏宴敛起笑容,后退一步,躲雨,“如今琅苏已经归于郢荣,我生擒了杜长空,也把郑雨灵带到了王都,你要不要去见见他们。我想,你有法子说服杜长空,真长地归顺于郢荣。”


    桓秋宁抚掌笑道:“好一出擒贼先擒王!不对,你不止是想要驻守在琅苏的杜家军归顺于你,而是想让杜氏背上叛变的罪名,想让殷玉猜忌杜氏,从而搅乱大徵的朝政罢。”


    谢柏宴笑道:“不错。知我者,南山也。”


    依照殷禅的遗愿,他把殷禅留下的遗诏递给了谢柏宴。谢柏宴看到遗诏,愣了片刻,随后接过来,握在手里,笑道:“我已经收到一份了。有再多的遗诏也没用,想要坐上那个位置,靠的得是过硬的手段不是么?”


    “是了,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桓秋宁望了望天,眉目舒展,“雨快停了。宫里的事情我就不插手了,告诉我杜长空和郑雨灵在哪儿,我去会会老友。”


    ***


    谢柏宴把郑雨灵囚禁在一间客栈内,周围全是守卫。


    桓秋宁拿着谢柏宴的令牌,大摇大摆地进了客栈。他站在门前,轻轻地叩了三下门。


    屋里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应该是茶碗碎了。


    “你们要是杀了杜长空,我就死给你们看!”郑雨灵喊哑了嗓子,闹起脾气来,依旧像个小姑娘。


    桓秋宁清了清嗓子,屈指敲下门,贴着门,问了句:“蜜枣糕吃不吃?”


    又是“哐当”一声,又碎了一个茶碗。郑雨灵吼道:“滚!”


    桓秋宁后退一步,拎着食盒,笑道:“哟,还学会骂人了呢!”


    三秒后,门开了,飞出来一个缺了个口的茶碗,直冲桓秋宁的脑门飞去。幸亏桓秋宁有一身好功夫,躲得快,不然脑门上绝对要鼓出来一个大肿包!


    郑雨灵浑身又脏又乱,像一只从泥潭里打过滚的小野猫,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喊道:“怎么又是你啊!为什么我每次倒霉的时候,你都能来看我笑话啊!死了算啦,我不活啦!”


    桓秋宁被她吵的一阵耳鸣,捏着太阳穴,摇头叹气。他看着又哭又闹的郑雨灵,离开将军府之后,她又变回了上京城中骄横不讲理的小公举,而非琅苏将军府中怨天哀地的怨妇。


    “好啦,别蹲在地上了,小心被碎瓷片扎着。”桓秋宁把食盒放在食案上,“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罢?酸的甜的我都带来了,喜欢吃什么自己拿。另外,杜长空暂时不会死,只要他肯带着琅苏的杜家军归降。”


    “拿走!我不吃你给的东西。”郑雨灵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吼道:“如果你今日投我所好,给我送吃的,是为了让我替你劝长空归降,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有点骨气啊。”桓秋宁坐在桌案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没喝,就看着,“不过,你想多了。我不需要你去替我劝杜长空,只要你活着,你的命在我们的手里,杜长空归降不是早晚的事么?被人刺穿软肋的滋味可不好受,你猜,杜长空能忍多久?”


    郑雨灵骂道:“你们卑鄙无耻!”


    “我都把话说明白了,这也能算卑鄙?”桓秋宁弹了弹茶杯,又问道:“你不想回家吗?回到上京城。只有我们能带你回去。当然,如果杜长空愿意归降的话,他也可以活着回去,杜家军的将士们也可以。郢荣的百姓也是大徵的百姓,杜将军的将士们也不忍心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赶尽杀绝罢。”


    郑雨灵冷笑一声,寒声道:“我已经没有家了。你们杀了杜长空,我就没有亲人了。这世道就是一个恃强凌弱的世道,成王败寇,如果琅苏一战败的是谢柏宴,被生擒的人是你们,你们会背叛郢荣,归降吗!”


    桓秋宁单手脱腮,慢条斯理道:“没有那种可能,我们已经赢了。成王败寇这个词你用的不错,你们想活命,就得听话。你可以让杜长空陪你一块死,殉情也许会是一段佳话,但是活下去,才会有转机,不是么?”


    “我好言相劝,听不听由你。”桓秋宁拍拍手,门外的人送来了一个风筝,放到了郑雨灵眼前的桌案上。他看着风筝,平静道:“握着风筝线的人,往往看不清天上的风筝。”


    “这是杜长空亲手为你做的风筝,我给你带来了。能握在你手里的机会不多,这一次,好好看看吧。”


    桓秋宁离开后,郑雨灵背着光,走到桌案前,拿起了风筝。


    郑雨灵记得这个风筝,从前杜长空带兵打仗,没时间回府看她的时候,总会让人给她送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哄她高兴,那时她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在意这些东西。


    风筝上有字,竟是杜长空写给她的绝笔。


    “纸鸢飞上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它离阳光那么近,那么耀眼,那么明媚。雨灵,我初见你的时候,你就像纸鸢一样,明媚又自由。”


    “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句话,可我忍不住,因为我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我自幼跟随哥哥在外征战,每次回到上京,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你。我嘴上没有说,可是心里总是想着你,念着你。我喜欢你缠着我,喜欢看你对我笑,喜欢你每次见我穿的漂亮的衣裳。他们都说我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其实,我是第一个知道你喜欢我的人。你的眼睛特别漂亮,笑起来像月牙一样。你笑起来的时候,你的眼睛已经把你的心事都告诉我了。”


    “我多么幸运,此生能够遇见你。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便是与你成婚那日。我很幸福,娶到了我心爱的姑娘。可是我太笨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怕郑氏的事情会牵连到你,我怕你受到伤害,所以擅自把你带到了琅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太自负了,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却害了你……是我伤你伤的最深,是我罪该万死。”


    “我答应过你的兄长,要护你一声,可我是大徵的将军,我的身后还有千万将士,还有大徵的百姓。我欠你的,终究是还不了了……我杜长空对起的大徵的百姓,对得起身后的将士,对得起杜氏,唯独负了你。我究竟该怎能做,才能补偿你,挽留你,我想好好的爱你。可是我太笨了,真的太笨了。”


    “我曾许诺过,我要与你,生同眠,死同穴。雨灵,如果有一天,我失约了,你一定一定要离开这座困住你的府邸,离开琅苏,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忘掉我这个让你难过的混蛋,做回那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纸鸢。”


    “你曾经问过我无数次的话,如今我告诉你答案。”


    “雨灵,我爱你。可是,我已经失去爱你的资格了。”


    泪水打湿了字迹,秋风起。郑雨灵后知后觉,原来过往每一年的秋天,都是这般苦涩。


    可她竟然没有发现,在那些苦涩的过去里,一直有一朵向阳花,是为她而盛开的。


    而那朵花,正是她不顾一切、拼尽全力也要追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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