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那血竭给了秦茵……治……
亥时末, 街上便是酒楼茶肆生意也慢慢淡了下来。
裴府的马车踩在寂静的夜色中,马蹄和车轮碾在青石板上,回荡出空洞的响声。
裴淮瑾侧靠在榻上, 手肘撑桌,阖眼按压着额角。
男人身上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绯色官服, 金丝线绣成的鹤孤高挺拔,随着马车的微微晃动,从车外溢进来的光在他华贵的官服上缓慢流转。
他似是有些醉了, 胸膛起伏的弧度比平日里要大些,微阖的眼尾晕着一抹极为不易察觉的红, 清贵中透着一抹靡丽,颇有种醉玉颓山之感。
今日太子宴请北羌太子和六皇子,裴淮瑾作陪。
大燕太子自是不能在使臣面前失了态, 所以席间大多数酒都灌进了裴淮瑾的腹中, 所幸他的酒量好,即便与他二人喝, 最后还是北羌太子架不住醉意叫了停。
不过对于裴淮瑾来说, 自从兄长去世,他便已经许多年未曾这般不加克制的饮过酒了。
裴淮瑾按压了几下额角, “楚鸿。”
楚鸿隔着车帘低声道,“主子。”
“那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楚鸿回道:“如主子所料, 那虚报沈姨娘生病之事的沙尼确是秦姑娘的人,之前有意为难沈姑娘的也是这位。”
裴淮瑾长舒一口气, 顿了顿,道:
“去查查,这位北羌六皇子的生母,再查一查他和秦茵是否有关系。”
楚鸿不疑有他, 干脆地应了声“是”。
“还有——”
裴淮瑾犹豫了一下,半句话卡在嘴边。
楚鸿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下文,就在他想开口提醒的时候,忽听车内传来一声轻叹,主子低低的声音里似是带着一丝自嘲:
“算了,你去吧。”
“是,对了主子,方才楚三来报,说是血竭已经买到手了,他已经按照您此前的吩咐送去李大夫那儿让他煎给秦姑娘了。”
裴淮瑾闻言,丝毫不在意地“嗯”了声,揉了揉更加晕眩的额头,哑声道:
“此事让李霖看着安排就行。”
楚鸿应了声“是”,一扬马鞭先行离开了。
等到马车到了裴府门口,苏安跳下马车去拿了马凳放好,等了半天却都未听到马车中的动静。
他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犹豫了半天走到马车旁唤了声:
“爷?”
半天,马车内才传来不轻不重的声音,男人“唔”了声,“进来扶我。”
今日这宴后酒局,本就是太子给北羌太子的下马威。
裴淮瑾不能藏私,自是能喝多少便要喝多少,此刻在车里坐了会儿,酒劲儿上来了,多多少少人有些晕沉。
裴淮瑾下了马车,冬日里的寒风显得裴府门前格外萧条。
他眯眼看着空荡荡的裴府大门,侧头问苏安:
“通知人备醒酒汤了么?”
“备了。”
裴淮瑾没应声,定定站了几息,扶着苏安进了裴府大门。
今夜有风无雪,清冷的月光洒在府中的青石板路上,如水一般幽凉,府中除了风声鹤两人的脚步声,便只剩裴淮瑾压抑的呼吸声。
苏安悄悄睨了他一眼,总觉得自家主子是在生气,周身凝结着冷凝的气息。
及至走了些距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明显的,苏安感觉在听到这阵脚步声之后,自家主子那压抑的呼吸声没了,可继而,他却似醉得更深了,将身子越发往他身上靠过来。
直到那阵脚步声离得近了,秦茵的声音急切传来,“淮瑾哥哥怎的醉成这样?”
苏安才再次感觉到自家主子比方才还压抑的呼吸声,然后他就觉得裴淮瑾又自己重新站了起来。
男人往秦茵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
“无妨,宫里应酬而已。”
秦茵走过来想要扶他,但裴淮瑾一面扶着苏安,另一面挨着花坛,她左右看了看,最后只能跟在苏安后面的位置,一面跟着往正轩堂走一面柔声问道:
“可备了醒酒汤?”
裴淮瑾不说话,苏安便回道:
“备了,眼下应当就能送来。”
“那便好,这么冷的天,可需要李大夫再来给郎君看看?别因着饮了酒而伤了风。”
苏安看了裴淮瑾一眼,见他仍没有要回话的意思,便吞了吞口水,接着回道:
“多谢秦姑娘关心,大夫倒是不必了,郎君这一路上也未见什么风……”
“风”字刚一落下,苏安明显感觉到扶着自己手臂的手一紧。
苏安下意识朝裴淮瑾看去,却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苏安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就见沈姨娘披着一身素色大氅打着伞站在路口的位置,红色的伞面洋洋洒洒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远处光影打过来,素面的大氅泛着细碎的光,被伞面遮住的眼睛却埋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苏安视线从雪中这三人身上挨个扫视过去,吞了吞口水。
沈知懿似是往裴淮瑾身边的秦茵身上看了一眼,而后平静地收回视线,缓缓走到裴淮瑾身边,语气淡淡的:
“郎君喝酒了?”
苏安想着方才自家主子懒得说话的样子,又想替他回话,却不料裴淮瑾先他一步开了口:
“嗯,陪侍北羌太子,喝了不少。”
沈知懿点点头,“我今日来,是想向郎君求一件事。”
裴淮瑾捏了捏眉心,疲惫道:
“说。”
沈知懿仰高了伞面,抬头直视着裴淮瑾的目光,平静道:
“我想出府一趟。”
裴淮瑾的动作一顿,手指下眉心微蹙,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放下手臂,定定盯着沈知懿,忽然嗤笑了声,周身气息骤然冷了下来。
“出府么?去找谁?”
裴淮瑾的声音比今日的天气还冷,他抬起手,指腹擦过沈知懿的唇,似乎那上面还残留着谢长钰唇上的味道。
他喝了酒,手上没轻重,拇指叩住唇肉,沈知懿柔软的下唇抵在牙齿上尖利的疼了一下。
沈知懿蹙眉“嘶”了声,裴淮瑾才放了手。
他下巴微抬,冷白的眼皮却向下微微压着,眼底冷漠的没有一丝情绪,睨着她看了许久,语气如寒霜,一字一顿道:
“沈姨娘,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说罢,裴淮瑾胳膊朝后微抬。
瞧见他这动作,原本苏安要上前去扶,秦茵却先一步过去扶住了裴淮瑾的手臂,语气温柔笑意:
“郎君慢些。”
说完她又回头笑看了沈知懿一眼,“这天寒地冻的,沈姨娘不如先回吧,郎君今夜有我照料就行。”
秦茵的话说得暧昧,裴淮瑾不知为何却没有不耐地推开她。
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的视线不经意从沈知懿的眼神中扫了过去,任由秦茵扶着他进了房间。
没有一丝犹豫地将身后之人一人独留在了门外的雪地里。
沈知懿看着男人冷漠而决绝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后,叩着伞柄的手缓缓收紧。
春黛从旁边的暗处悄悄站了出来,掌心轻轻覆上沈知懿直接泛白的手,觑着她的神色,小声道:
“娘子,那商队今日才刚进京,再者整个京城都知道世子爷看上了那东西,定没人敢抢,咱们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来也是一样的。”
沈知懿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今日不出府见到周大夫她总觉得心里难安。
她回头看了眼春黛,将她颊边的碎发拢了拢,安抚般笑道:
“无事,你先回去,我等会儿就来。”
春黛脸色立刻一变,牢牢握住她的手,小声又急切道:
“娘子!你可别做什么傻事!”
“不会……”
沈知懿笑着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今夜郎君醉酒,我去瞧瞧能不能弄到他的腰牌,若是拿着他的腰牌咱们便可将血竭买来,到时治好了病,趁着春节府中松懈,你我二人就去江南,可好?对了,你不是说周大夫已经替我们顾好了马车么?”
春黛一听她的话,也不觉笑了起来,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嗯!过几日我们就走!”
“那你现下先回去收拾行李?”
沈知懿握了握她的手,“我再想法子看能不能见到郎君,待会儿也就回来了。”
打发了春黛,沈知懿在门口站了站,提着裙摆走进去。
苏安原本侍立在门边,一见她来,立刻下了台阶迎了过来,压低声音:
“沈姨娘。”
沈知懿往窗户上看了眼,“可否劳烦再帮我进去同郎君说一声,就说今夜他喝醉了酒,妾身可伺候左右。”
“这个……”
苏安犹豫了一下,如实道:
“秦姑娘在里面伺候着呢,况且方才世子爷进去前吩咐过了……除了秦姑娘之外,谁也不见,尤其是……”
苏安觑了沈知懿一眼,一咬牙,将话说了出来,“尤其是沈姨娘您。”
沈知懿闻言手指下意识攥紧,随即,又很快松开。
她点了点头,笑道:
“既是郎君下的令,我也不为难你,可否请你代我传句话,就说我有几句话想同郎君说,我会一直在门外等到子时,若是郎君愿意听我说,随时唤我进去。”
苏安挠了挠头,往四周打量了一圈,劝道:
“可这外面天寒地冻,姨娘也不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早再说也不迟……”
沈知懿笑了笑,“有劳你帮我给世子说一声。”
苏安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沈知懿退至一旁,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眼瞅着苏安进去又很快出来,对他摇了摇头。
沈知懿对苏安感激地笑了笑,垂眸的一瞬间眼睫隐隐有些湿润。
心里到底是有些酸楚的,不过已经比从前好了很多很多,她垂眸用鞋尖在雪地上画着圈,心中默默安慰着自己。
外面天寒地冻,眼瞅着马上要到了春节,深冬的风冷得像刀子。
呼啸的风声扫过枯枝和屋顶的雪,发出尖利的“呜呜”声,凄凉而骇人。
沈知懿眼瞅着月影一点点挪移,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忽然,正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她猛地抬眸循声望去,却见是秦茵从房内走了出来。
她站在阶上,瞧了她一眼,故意拢了拢松散的露出白皙锁骨的衣襟,而后娉娉袅袅地绕过她走至院门外。
未几,秦茵和芍药又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这次她却没着急进屋,而是走到沈知懿身边来,垂首捋了下鬓发,笑道:
“沈姨娘怎的还在这等着?郎君都歇下了,今夜是不会见你的。”
沈知懿没搭理她,垂眸把玩着腰间的丝绦。
秦茵似也没打算听她的回话,她转身将食盒递给芍药,又从芍药手中接过另一碗汤药,故意用勺搅了搅,语气温和:
“食盒里是淮瑾哥的醒酒汤,而我手中这碗,则是淮瑾哥让李大夫特意为我煎来的药,喝了这幅药,我的喉咙便能彻底根治,上次之事,我们便既往不咎了。”
她用的是“我们”,不知是在说她和长公主,还是在说她和裴淮瑾。
沈知懿冷冷扫了她一眼,视线又落在她手中的汤药上看了一眼,冷哼一声:
“那次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我认下,不过是为了保住夏荷的命。”
“是么?”
秦茵笑得不怀好意。
天冷,说几句话的功夫,她手中的汤药已经凉了下来。
秦茵舀了一小勺试了下温度,而后当着沈知懿的面,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末了,还将手中的碗倒叩过来,几滴浓黑药汁顺着青花瓷的光滑碗壁落入洁白无瑕的雪地中,砸出几个黑色的小坑。
沈知懿顺着朝地上看了眼,忽感对面之人上前一步。
她还来不及躲避,就听秦茵凑近耳畔,笑意恶毒道:
“毕竟哪有做主母的,同一个做妾的玩意儿计较的道理。”
“你……”
沈知懿蹙了蹙眉,到底不是没脾气的泥人,正想上手,才刚扬起来,看了眼那边窗户想了想,又忍了下来。
只笑了笑,“那便祝秦姑娘和世子百年好合了。”
秦茵唇边笑意温婉,轻轻拍了拍沈知懿的手臂,重新提起食盒不紧不慢地进了房间。
沈知懿瞧着正屋的门前橙黄色的光,在雪地上逐渐变成一条越来越窄的线,最后随着门关的声音“咣”的一声彻底消失。
她抿了抿唇,长舒一口气,重新打着伞站回原位。
雪夜寒凉,就连从窗子里探出的幽幽烛光都似乎带着一丝暖意,但即便如此,沈知懿也觉得,这里的风到底比法源寺的要柔和许多。
她抬头瞧了眼已经开始西移的月亮,搓了搓手,心下不自觉想起从前。
自己第一次来这间院子,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那时候身后这棵桂花树枝繁叶茂,阳光从郁郁葱葱的树枝间落下斑驳光影,寂静的午后只有偶尔的鸟鸣声响起。
她站在屋子里,好奇地打量着屋中属于他的每一样物品,那是她第一次真正走进他的生活中。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裴淮瑾。
喜欢一个人,便是连他屋中的陈列摆设都喜欢,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砚台,她也觉得怎么看起来就比旁人的要精致润泽许多。
沈知懿想起那次自己那副到处贪婪看不够的模样,不经意地弯了弯唇角。
哪怕到了此刻,她也从不遮掩或是否定,自己全心全意地喜欢过裴淮瑾这件事。
他那样耀眼的人,情窦初开的自己不喜欢上才很难吧。
只是如今,情谊消磨,早已没了从前的赤诚与奋不顾身,也许这样的感情,一辈子也只会有这样一次。
月色如水,寒风猎猎,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巷子里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一下一下,沉闷地钻入阒寂的黑夜中,提醒着每一个醒着的人——已经子时了。
沈知懿最后回头看了眼映出昏光的窗户,收了伞,转身离开了正轩堂。
雪地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又很快被重新落下的大雪所覆盖。
沈知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海棠苑的。
等她还未踏进海棠苑的门,看到春黛等在门口的那一刻,再也承受不住,眼一黑整个人栽进了雪地里。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过这般静谧的梦境。
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包裹着自己的温暖,过了一会儿,梦境里的颜色开始显现,是春日的色彩。
姹紫嫣红,嫩柳新绿,草长莺飞,还有……吴侬软语。
沈知懿一惊,急忙朝四周看去。
只见春黛头上带了个花环,手中拿着一捧鲜花,朝她挥了挥手:
“娘子快来,我给你编花环呀!待会儿我们还要跟表哥去秦淮河上的画舫听曲儿呢!”
沈知懿这才注意到春黛身后的景致,那是截然不同于京城的温婉与灵动,好似整个世界都温柔鲜活了不少。
温暖和煦的阳光洒落在花丛草地上,河面泛着粼粼光斑,蝴蝶四处飞舞。
春日的江南,随处都是繁盛的生命力。
沈知懿眼眶一热,抬脚朝着春黛走去。
然而才刚迈出第一步,她就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急速向下坠去,沈知懿身子一颤,猛然睁开了眼。
灯火昏暗,晨光微弱,北风肃杀。
大片大片雪花被风吹打在窗上,屋外分不清是北风的嚎叫还是雪花翻卷的嘶鸣声。
冷意砭骨入髓。
沈知懿盯着床帐出了半天的神,才从那个鸟语花香的梦境里抽离出来。
刚一回神,耳边突然传来隐隐的抽噎声,她回头一看,就见春黛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正低着头默默垂泪。
沈知懿一怔,哑声问:
“怎么了?哭什么?”
春黛听到声音先是一愣,随即快速擦干眼泪,抬头看向沈知懿。
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眼圈红红的,眼睛底下一圈深深的乌青,显然是就这么坐在这里哭了大半宿。
沈知懿蹙起了眉,抬手轻轻抚上春黛眼角未干的泪渍,还未说话,春黛嘴唇颤了两下,到底没忍住扑到沈知懿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沈知懿一边轻抚她的背一边小声哄道:
“别哭呀,你听你嗓子都哭哑了,别哭了我的好姐姐……”
她这么一说,春黛哭得更厉害了。
等她死死扒住沈知懿哀嚎着发泄完,抽抽搭搭起身的时候,已经过了快一炷香的功夫了。
沈知懿忍俊不禁:
“从来不知道你居然这么能哭的。”
春黛抽噎着破涕为笑,鼻子里不小心吹出个鼻涕泡。
“说说吧,到底怎么了?总不会是昨夜秦茵在世子房里过了夜吧?能让你哭成这样?”
“他们过不过夜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春黛语气一扬,义愤填膺道,随即语气又落了下来,小心翼翼看了沈知懿一眼,小声道:
“奴婢、奴婢昨夜等娘子回来的时候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呀?”
沈知懿看了眼天色,掀了被子作势就要起来,“此刻天还早,你快替我梳洗,我要趁郎君上朝前找他拿到腰牌,那血竭……”
“娘子别去了!”
春黛再也忍不住,大声喝止住了她,一股脑将话全说了出来,“昨夜我听说,那唯一一株血竭,昨夜里已经让世子爷买走了!”
沈知懿动作一顿,神色复杂地回头看向春黛,一张小脸突然白了几分:
“你是说……淮瑾哥哥他将那血竭买走了?”
春黛别过视线,眼圈一红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而且我听说,那血竭给了秦茵……治……治她的嗓子。”
沈知懿的小脸“唰”的一下血色尽褪,手中的牛角梳也应声摔在了地上,发出重重的哐当声,弹了几下最后撞在凳子脚下停了下来。
沈知懿怔怔看着春黛,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似的。
过了好半天,她扯了扯唇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苍白的唇嗫嚅:
“你说什么呐?快来帮我梳洗呀,待会儿赶不上淮瑾哥哥上朝了。”
春黛没动。
沈知懿皱了皱眉,径自捡起落在地上的梳子塞进她手里,往妆台前一坐,嗔道:
“快呀!”
春黛重重吞咽了一下,瞧着镜中的少女毫无血色的脸,低低用鼻腔应了声,走过去抓住她的一缕如绸缎般乌黑的长发,从头缓缓梳到了尾。
黑棕色的梳齿将莹亮的长发分开又合拢,这个动作,春黛不知为沈知懿做过多少次。
以前总觉得日子还长着呢,这发能梳一辈子。
可偏偏这一次,让她觉得沉重而珍贵。
春黛没忍住,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镜前的少女垂了垂眸,淡淡开口:
“从京城到扬州,需要多久?”
春黛急忙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算了算,道:
“如今深冬,河面怕是都结了冰,不好走水路,若是坐马车,我之前听表哥说过,快的话约莫需要……”春黛哽咽了一下,“一个半月。”
沈知懿听后沉默了很久。
春黛屏着呼吸看着镜中的她。
若是没有血竭,她知道自家娘子撑不到一个半月后,更遑论路途颠簸,于她的病情更为不利。
春黛心底刺痛般的疼,眉心紧锁可仍然克制不住眼泪滚落。
她一边强忍着几乎翻搅窒息的心疼,手底下一边越发轻柔地替沈知懿缓缓梳着发,可不知为何,梳发的手却抖得厉害,几次都险些将梳子掉了下去。
她哭得泣不成声,眼泪模糊了视线,最后干脆放下梳子正色着镜中的少女,哀求道:
“娘子,要不我们……不去了吧,我们留下来,你告诉世子,让他替你找药,我们先治病……”
“娘子……”
春黛话未说完,实在忍不住,忽然俯下身子从后面抱住沈知懿,又大哭了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哀恸而心碎。
可沈知懿却提了提毫无血色的唇,轻轻笑了声。
她拍了拍春黛的手背,语气轻松:
“别哭,我问你……今日可是大年二十九了?”
春黛一愣,不知她为何要有此一问,只盯着镜中的她看了看,点了下头,“嗯,明日便除夕了。”
沈知懿的眼尾一圈圈泅着红,眼底泪光盈盈,却隔着镜子对她灿然一笑:
“那你收拾一下,我们明日便走。”
她的语气松快,仿佛在说我们什么时候去踏青一样。
春黛不禁多看了沈知懿几眼,然而她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垂下了眼眸,春黛看不出她眼底情绪。
好半天,就在春黛终于艰难地替沈知懿梳洗完后,牛角梳放在妆台上发出“哒”的一声,春黛听到沈知懿叹息般轻声呢喃了一句:
“春黛你知道吗?方才我的梦里呐,梦见了那个草长莺飞的江南水乡,好美,春日的江南,和二哥说的一样——”
“……好美。”
春黛的心如同被谁突然狠攥了一下一般抽疼。
她急忙转过身去仰起头,用手捂住了眼睛,冰凉的泪刹那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第32章 第 32 章 火舌舔舐着床帐(文案死……
裴府前院的花园中, 秦茵不紧不慢将手中的海棠春醉图缓缓打开,抚摸着上面的海棠花,笑道:
“你瞧, 这海棠花多漂亮,栩栩如生的, 仿佛就像真的一样。”
她扭头对沈知懿温婉一笑:
“海棠花开在春日,姐姐怕是见不到了,不过看看这画中的花, 也是好的。”
她的语气温柔而慈悲,好似真的在对一个将死之人心存怜悯一般。
沈知懿盯着她, 轻笑了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走近一步,“你用夏荷的家人威胁她了是不是?”
秦茵垂首低眉间笑容清纯:
“我不知道姐姐在说什么, 夏荷?不是因为供出姐姐的罪行被世子发卖了么?”
沈知懿胸口疼得厉害, 眼前一阵阵泛黑。
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桌沿长舒了口气才缓了过来。
“你叫我来, 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么?”
“姐姐当心……”
秦茵扶住沈知懿, 凑近她耳边,“我今日叫姐姐来, 就是怜惜姐姐时日无多,想让姐姐看看这画中的海棠, 哦对了,这幅画还是你那郎君亲自指导我姐姐画的呢。”
她笑着点了点画中的海棠花:
“这里、还有这里, 这画中的每一处都是他们曾经琴瑟和鸣的证据,不过等我当上了淮瑾哥哥的正妻,这些事我与他自然少不了,我们会夫妻情深、生儿育女, 很快,这个裴府便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姓沈的姨娘……”
秦茵将沈知懿被风吹散的鬓发挽至耳后,语气突然变得恶狠狠的笑道:
“看来老天对谁都是公平的,沈家死绝了,你也该下去陪他们了……”
说完,她忽然拉住沈知懿的手。
沈知懿神色一变,忽然笑出了声。
秦茵刚要动作,闻声一愣,蹙眉望向她,“你笑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沈知懿凑近她,笑道:
“不过不需要你动手了,这一次,我成全你。”
话落,她攥住秦茵的手狠狠一推。
伴随着秦茵的惊呼,“噗通”一声,秦茵连人带画落入了湖中。
雪落得很厚,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秦茵从冰窟窿里掉进去后便不见了踪影。
沈知懿面容平静地盯着秦茵在水面挣扎了几下然后缓缓沉了下去。
耳畔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接着裴淮瑾的身影跃入水中。
她掐紧手心,突然身后有人疾走过来,“啪”的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
沈知懿的脸被扇得一片,耳中嗡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咽下口腔中的血腥,捂着脸缓缓回头,就见长公主冷冷指着她,语气厌恶:
“沈氏!你胆大包天!还不跪下!”
沈知懿舔了舔口腔里出血的地方,没出声。
“让你跪下你听不见么?来人……”
长公主话说到一半,湖面突然有了动静,两人一齐朝湖边看去,只见裴淮瑾抱着落水昏厥的秦茵上了岸。
“爷!”
苏安急忙上去给他递大氅,裴淮瑾接过大氅却不是自己穿,而是紧紧裹在了秦茵身上。
“去将那幅画派人打捞上来,让苏毅去请大夫到正轩堂。”
裴淮瑾交代完,这才沉着一双眼往沈知懿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那双眼同昨夜里的一样冷漠,盛着似有若无的怒意,不知是在嫌她将人推入了湖中,还是嫌她将秦蓁的画毁了。
沈知懿在他的眼神中蓦地攥紧了手心,正要开口,裴淮瑾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走到长公主身边淡声道:
“母亲移步正轩堂吧。”
长公主蹙眉,语气不悦,“沈氏……”
裴淮瑾嗓音低沉,语气客气却强势,不容置疑道:
“秦茵落了水,此刻正需要您。”
长公主被他一噎,气得哼的一甩袖子,转身便要离开。
“夫人!”
沈知懿在几人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的出了声。
长公主和裴淮瑾脚步一顿,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大雪纷纷,遮住了他二人的眉眼,沈知懿也不打算去瞧他们到底是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她抿了抿唇,忽然直直跪在了雪地里。
凉意刺入双腿,沈知懿垂着眸缓缓将身子伏了下去,额头轻触在冰凉的雪地上。
“妾身沈氏自知犯了七出之罪,自请下堂,求夫人与世子成全。”
她说话时声音很轻,轻得好似落下的一片雪花。
但她单薄的身影跪在雪地上小小一团,脆弱得却像是连一片雪花的重量都承担不了。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蓦的一紧,视线落在那少女身上,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无端的慌乱。
那种脱离掌控的心慌令他烦躁地蹙了蹙眉心,赶在长公主开口前冷声开了口:
“楚鸿,将沈氏带回海棠苑——”
沈知懿猛地抬头,深深地看了裴淮瑾一眼,而后朝着长公主膝行过去,求道:
“妾身乃沈氏罪人,不配为裴府妾室,求夫人将我送出府,求夫人准我出府……”
少女苍白的脸上的指痕触目惊心,雪地里她的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跪痕。
裴淮瑾的眼睫上落了雪花,他直直盯着沈知懿,额角青筋暴起,压着声音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沉声道:
“派人盯着她,一步也不许她离开。”
沈知懿的脸“唰”的一下变白,抬眸泪眼盈盈望向他,漉漉乌黑的眸中似绝望似控诉,哀切得比这风雪交加的深冬还要凄凉。
裴淮瑾腮骨紧了紧,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同其余人一道离开了湖边。
沈知懿盯着几人离开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提了提唇角笑了一声,而后一声接着一声,笑着笑着眉心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鼻尖一酸眼泪无声滚落。
她瘫坐在地上,好似再感觉不到雪地的冰凉一般,怔怔看着眼前一片杂乱的脚印渐渐被白雪所覆盖,最终了无痕。
好似抹去了曾经的印记,这些就不存在一般。
沈知懿低头用冰到没有温度的手,轻轻地抓起一团雪,看它们在通红的指尖被风吹散。
她敛眸,肩膀压抑着一颤一颤的,呜咽声和进了风里-
裴淮瑾将秦茵送到正轩堂后,就被裴老爷子叫去了。
他一进屋就听见裴老剧烈的咳嗽声。
裴淮瑾眉头一皱,大步进到内室,“祖父的风寒怎的这般严重了?”
裴老边咳边挥了挥手,喝下老管家递来的水后缓了缓平息了下来。
“不碍事,身子没往年好了,这风寒自然久一些。”
前几日变天祖父染了风寒,本都快好了,谁知也不知昨日怎的突然又严重了起来。
裴淮瑾亲自服侍着裴老爷子用了药,又替他掖好被角,转身放碗的时候,听祖父在身后问道:
“听你父亲说,你欲要推迟同秦家的婚事?”
裴淮瑾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嗯了声,回身解释道:
“沈氏如今……”
“倘若我不同意呢!”
裴老打断他的话,自打裴淮瑾及冠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严肃地同他说话:
“倘若我不同意你推迟同秦家的婚事呢?!裴允安,你忘了我曾同你说过什么?!裴家、几百条人命!几百人的荣辱!打从先祖时甚至前朝时端州裴家就是名门望族了!祖祖辈辈打下的基业,允安啊,你赔不起啊……”
许是说得太过激动,裴老爷子深深喘了几下,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裴淮瑾急忙过去将他扶住,替他抚了抚背,“祖父莫要动气。”
“允安,祖父不是动气,祖父……祖父是真的不能看你做下糊涂事,也不能看着裴家在你手中出事啊!”
裴老爷子顺了口气,手指往外一指,“那沈家之事,去年圣上发了多大的火?如今旁人连提都不敢提一句,当初你力排众议将沈氏接回府中,祖父是否也是曾支持你的?”
裴淮瑾没说话。
裴老爷子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
“若是喜欢沈氏,放在府中宠着就是,可主母之位必得是京中这几家高门大户,你就是不娶秦茵,你保证得了旁人就能同沈氏好生相处了?允安,别犯糊涂,裴家不是你一人的裴家,你去瞧瞧祠堂的列祖列宗,倘若没有每一任家主的牺牲,何来你如今坐在这里说这些?!”
“祖父,娶妻之事可以如期进行——”
裴淮瑾沉默了半天,道:
“但沈家一案,孙儿……”
“裴淮瑾!!”
裴老打断他的话,猛地拍了拍身上的被子,“我看你还脑子不清!从小祖父教过你多少次,身为裴家嫡子切莫动心动情?!倘若你再要如此毁了裴家,我现在便命你父亲将那沈氏发卖了!”
他似是实在气不过,气得浑身都发抖,“我看你护得了一时,你能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么?!”
裴老爷子也是气急了,不管不顾说了重话,气得几乎咳出了血,老管家急忙过来替他顺气,抬头恳求裴淮瑾:
“世子爷,您就少说两句吧,老爷他……哎!”
“让他滚!让他滚!”
裴老爷子一边咳喘,一边颤巍巍指着他,“他若不成婚,我到死都不见他!”
老管家“诶”了声,走到裴淮瑾面前,面露难色:
“世子爷……老爷他近来生病心情欠佳,您看您……”
裴淮瑾越过他看了眼床上的老人,微微敛眸,沉声道:
“照顾好祖父,倘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差人来同我说。”
老管家一叠声的应了,裴淮瑾又往床上看了眼,无声出了房间。
老管家关上门,叹了口气回到床边,“老爷,世子走了。”
裴老咳了两声,挥了挥手,老管家将茶水端过来,不禁问:
“秦家如此有手段,连……连乔姐儿都能找来,老爷何故还非要以死相逼让世子取秦茵?”
乔姐儿是裴老年轻时候的一个秘密,是他一时经不住情动同当时已是有夫之妇的文锦郡主一夜风流后,生下的孩子的女儿。
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一代人的离世而永远带入坟墓,却不知那乔姐儿缘何会被秦茵找出来。
昨儿老爷就是见到乔姐儿后,病情才加重了。
裴老唉了声,“倘若不是看中秦茵对允安情根深种又颇具手腕,即便是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让我晚节不保,我都不会迫允安娶她。”
秦茵手腕了得,若是当家为主母,今后定能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免去孙儿的后顾之忧,且秦茵最大的优点,便是对自己孙儿情根深种,如此总好过裴家娶一个同家主离心的主母。
老管家唉了声,替裴老擦了擦咳出来的汗,“老奴啊,旁的不知,只求老爷身体康健,老奴好多伺候老爷两年!”-
海棠苑中,苏安拿着一个小药瓶,对沈知懿笑得谄媚。
“这是世子专门让我给姨娘送来的,您涂一些……”
他有意无意往她左脸颊示意,“能消肿。”
沈知懿没什么情绪,低垂着眼睫,轻声似是笑了下:
“劳烦了,你放那吧。”
“诶、诶……”
苏安应声,将那小药瓶放在桌上,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踌躇着开口:
“姨娘,您也别怪世子,方才那种情况,他也不能看着秦姑娘见死不救不是……更何况世子也没说要一直将您拘在这海棠苑,这不,没两天就除夕了么,这一到年啊节啊的跟前了,谁还跟谁过不去啊……”
沈知懿笑了笑,眼底情绪恹恹的:
“我知道了。”
苏安见劝不动,也只能长叹一声:
“那姨娘好生歇着,我便回去复命了。”
“嗯,苏大人慢走。”
苏安哪敢担沈知懿这一声“大人”,忙连连摆手,逃一样从屋里跑了出来。
结果才刚跑到月洞门口,迎面便险些同一人撞了个正着,他“哎哟”一声,正要张口训斥,一抬头愣了一下,慌忙道:
“爷?您怎么来了?”
裴淮瑾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她可用了药?”
苏安头皮一麻,“用……用……用……估摸着正打算用呢。”
“再这般吞吞吐吐说话,拔了你的舌头。”
裴淮瑾撂下冷冷一句,抬脚继续往院中走去。
刚至院中,就听屋中“哐”的一响,春黛的声音义愤填膺地从屋中传了出来:
“这一巴掌娘子您怎么就忍得下来的,您……”
“好了别说了。”
沈知懿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听声音似乎没哭。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墙边的落雪,抬脚进了屋。
“脸怎么样了?”
沈知懿瞧了他一眼,并未起身,而是对春黛吩咐,“春黛,你先出去吧,我有话同郎君说。”
“可……”
春黛犹豫了一下,最后听话地点点头,拿着桌上的湿帕子转身离开,擦着裴淮瑾过去的时候并未同从前一般对他行礼。
裴淮瑾知道这屋中主仆二人都憋着气,他背在身后的手蜷了蜷,喉结一滚,淡淡道:
“明日就除夕了,你今日又在闹什么?”
“是啊,我是闹了,昨夜你不愿见我,却让秦茵陪了一晚上,我嫉妒她,所以推她下水,顺便毁了你心爱之人的遗物,我还厌恶了你,厌恶见到你和秦茵卿卿我我,所以我自请离府……”
沈知懿起身走到裴淮瑾面前,逼视着他,“既然不爱我,既然要和秦茵成婚了,为何还要留我在府中?!”
裴淮瑾腮骨紧绷,压着眼帘盯着沈知懿,眼底墨色翻涌,脸色随着她的话越发阴沉,周身气氛冷到令人窒息。
沈知懿却红了眼眶,嗤笑一声:
“为什么不见我?昨晚为什么、为什么不见我?”
昨晚那碗能救她命的药,在正轩堂,秦茵当着她的面喝了下去。
而这药,是裴淮瑾为她寻来的!
倘若昨夜他听她将话说完,倘若他放她出府,她发现药没了,是否就来得及赶在秦茵喝药前将药拦下来?
沈知懿看着眼前的男人,鼻尖一酸,委屈的泪到底涌了出来。
她含着哭腔质问他:
“明明我昨夜去寻你了!那么冷!我等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裴淮瑾眉心紧蹙,额角青筋跳了跳,眼底的愠色不加掩饰,平静的语气压抑着沙哑:
“我为何要见你?见你听你说你要出府?!听你说你去寻别的男人?!听你说自请下堂?!昨夜那么晚,你说要出府!你要去哪儿?!去见谁?!”
兄长祭日那夜,谢长钰与沈知懿拥吻的画面如同一根刺,挥之不去令他烦躁。
“是!我是要离开!裴淮瑾我倦了!”
“沈知懿!”
裴淮瑾一把掐住她的下巴,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凸起泛白,下颌线紧紧绷着,腮骨微动。
沈知懿冷笑:
“郎君若是不解恨,大可以像长公主一样赏我两巴掌!”
他一贯进退有度,向来极少动怒,然而此刻却彻底沉下了脸,神色紧绷,眸若冰霜。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罚你?!”
“那便罚吧!”
沈知懿闭上了眼,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一般。
裴淮瑾望着她,深沉如墨的眸子里像是酝酿着极度危险的狂风暴雨。
过了不知多久,他腮骨紧了紧,放开手,看了沈知懿一眼,转身一面往门口走去,一面冷冷吩咐:
“将沈姨娘送去别庄,好好思过,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将人接回来!”
沈知懿闻言,蓦的松了口气。
“裴淮瑾!”
她叫住他。
裴淮瑾脚步一顿,漆黑的眸情绪闪烁,却并未回头,只听身后的姑娘沉默了下,轻声道:
“明日便是除夕了,你既让我去别庄,走之前我想去沈府门口看看。”
裴淮瑾站了片刻,低声道:
“楚鸿,你跟着沈姨娘。”
沈知懿紧攥的拳倏然松开,重重松了一口气,盯着男人宽阔的背影,眼泪再度模糊了视线。
她看了他好久,看着这个自己爱了好多年的男人,眼眸轻垂而后又抬起,勾了勾唇,笑道:
“裴淮瑾,一年前你不顾所有人反对冒险将我救下,这件事,我始终欠你一句谢谢。”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站了片刻。
冷风灌进他的衣袍下摆,猎猎作响,枝头的积雪亦被风吹落,如春日里散落的杏花雨。
良久,男人不发一言地重新抬脚,离开了海棠苑。
他的脚步声踩在雪地上低锵而平稳,渐行渐远的身影在飞雪中很快被模糊成了一个高大的轮廓。
从始至终却再未回一次头看上一眼。
沈知懿一直在门口站了许久。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她单薄的素色衣衫上,春黛进来的时候,下意识往她乌黑的发上看去。
洁白的雪花点缀在乌黑如墨的头发上,若是不仔细看,像极了年老后斑白的发色。
可她看不见娘子老了之后的样子了。
春黛眼眶一烫,眼泪又不自觉滚了出来。
没了血竭,现在谁还能救救娘子,能不能让她不要死……能不能,能不能用她的阳寿换娘子长命百岁。
春黛死死咬住唇,紧紧捂住嘴巴,可压抑不住的呜咽声还是从手心里溢了出来。
沈知懿听见哭声,怔怔收回望向门外的视线,走到春黛身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别哭,我们就要自由了,不是么?”
离开裴府,离开京城,从此以后不论生死她至少拥有过短暂的只属于她一人的自由。
春黛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把将沈知懿紧紧抱住。
这几日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天快黑的时候,春黛背着包袱扶着沈知懿一起出了裴府。
漆黑的天空中只余了一丝雾蓝色,裴府门口的两盏宫灯孤零零的亮着,朱漆色的大门在她们背后缓缓阖上,在阒静的夜色中发出沉重的“嗡”声。
沈知懿停住脚步,缓缓回头,视线从将要阖上的门缝中看进去。
将暗不暗的天色下空无一人。
她微微垂眸,眨了眨眼,冰凉的风灌入鼻尖,鼻腔里酸涩上涌,眼底的泪便溢了出来。
心底说不难过是假的。
这一走,此生怕便是永别。
裴淮瑾身上不仅有她所有年少的情谊,还有她所有关于这个京城、关于从前沈家的一切、关于从前明艳张扬的日子最后的记忆。
她将太多复杂而炽热的情感系于他一身。
随着裴府大门“轰”的一声阖上,所有的一切,在这个漆黑冰冷的飘着雪花的夜里尘埃落定。
宫灯摇摇晃,眼前的地面被暖黄色的光打亮又很快黯了下去。
沈知懿死死攥住春黛的手腕,喉咙里紧得几乎发不出音来。
好半晌,她竭力压着声线,低低挤出两个字:
“走吧。”
春黛死死咬住唇,仓皇点了点头。
沈府距离裴府不算远,在拐过去的另一条街上。
如今的沈府虽被抄了家,但圣上并未下旨将宅子翻新或是赐予谁,是以这幅宅邸如今还保留着沈家被抄家那一日的模样。
巨大的宅院在夜色下被勾勒成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从院墙往进看去,最高的几处亭子和屋舍还保留着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昔日的辉煌、门庭若市的沈府变成了一堆残垣断壁。
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那日烈火灼烧的味道。
沈知懿站在沈府不远的地方,却有些不敢迈开步子。
爹娘、哥哥们都走了,就在这里,在这间宅子里,被箭射穿,或是被大火活活烧死……
他们死前该有多疼……
她好像看见阿爹拿着鞭子冷冷呵斥她作势要打她的样子,看见大哥急忙上前来攥住爹的鞭子,替她求情的样子。
看见二哥趁着大哥拦着爹,悄悄把她带走,看见阿娘笑着将她搂进怀里无奈笑她说知知又惹你爹生气了?
所有人的音容笑貌在脑中如走马灯一般轮番出现,最后又如一缕沙被风吹散。
“别走!!你们别走!!爹!娘!哥哥!!”
沈知懿的手伸向虚空,只有冷风和不住落下来的冰冷雪花。
她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如同脱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
春黛察觉出沈知懿的异常,慌忙将她扶住,急得哭求:
“娘子、娘子你别忍,你哭出来,哭出来就会好些!”
春黛此刻已经顾不上主仆身份,重重揉捏沈知懿的脸颊,急得跺脚,“娘子、娘子你快哭啊!!你哭出来!!别憋着……”
四周好像都陷入了虚无。
沈知懿缓缓聚焦视线,盯着春黛,瞧着她一开一合的嘴唇,可她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又像是沉在水底。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忽然出现一声极为尖利的嗡鸣声,倏然间,鼻尖涌上剧烈的酸楚,眼泪猝不及防地低落下来。
一刹那,所有的声音都回到了耳中,呼吸也随着哭泣一道涌入了鼻腔。
沈知懿掩面蹲在地上,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终于不管不顾地泣不成声。
春黛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跟她一起哭。
哭了好一会儿,直到楚鸿上前来低声提醒,沈知懿才竭力止住了自己的哭声,由春黛扶着,一步一步朝着沈府门口走去。
两人从东边的巷子拐进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一道竹青色身影从西边的巷子一闪而过,出了巷口。
春黛咦了声,再要去看,却不见了人影,便只当是路过的人。
两人走到府门口,沈知懿脚步一顿,盯着地下那一片灰烬和一旁的一盏长明灯,愣了一下。
“怎么还有人来沈府祭奠?”
春黛不解,忽然又想起了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想了想道:
“兴许是从前老爷的学生或是朋友之类的吧。”
沈家犯的是重罪,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愿意冒险来沈府门口祭拜,便只有父亲的学生了。
沈知懿点点头没说话,同春黛一起在旁边也烧了些纸。
沈知懿笑道:
“爹娘,哥哥,明日就要除夕了……女儿今日来看看你们,以后就不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
“女儿要出去走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了,我想去江南,就是曾经二哥说的很美很美的地方,二哥,我记得你说你在那里的酒楼还存了酒,不知你有没有存些银子在那里?”
沈知懿破涕为笑:
“早知道去年上元灯会那日,多问你要些银子。”
春黛听了默默垂泪,上元灯会,是沈府抄家那日,娘子因为悄悄溜出来找世子爷才躲过了一劫。
而那日,还是二公子帮着娘子溜出府的。
谁知这一走竟是永别。
沈知懿笑着,“今后每一年,可能女儿都不能来陪你们说话了,女儿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知懿话还没说完,春黛实在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可四周黑暗又阒静,她不敢放声哭,压抑的声音带着颤听起来越发悲伤。
沈知懿深吸了口气,拍了拍她。
几人不敢久留,才刚烧完纸,楚鸿就提醒她们该走了。
沈知懿将最后一张黄表送入火堆中,火舌舔舐着黄色纸张,一下子窜得老高,橙黄色的火光打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她灰败眼底泛出来的泪意。
沈知懿盯着那堆火苗渐渐熄灭成灰烬,而后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小声道:
“楚鸿哥,我们走吧。”
楚鸿待在裴淮瑾身边,也算是看着沈知懿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对于她的一切经历他一直看在眼中。
一贯沉默寡言的他如今也免不了心生恻隐,出声安慰了几句: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生活,主子他……不是不在乎你,日后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沈知懿低头勾了勾唇角,语气柔柔的有些无力:
“多谢楚大哥,楚大哥以后……也要平安快乐。”
楚鸿眼神微动,再未说什么,替沈知懿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裴府别院下人不多,绝大多数下人都在几日前就得到准许放了假,回家同家里人过年去了。
如今别院里冷冷清清,只剩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那老妇死了丈夫和儿子,自己又聋又哑无处可去,便留在了别院里。
沈知懿她们去的时候,那老妇还好心替她们将房间整理了出来。
只是别院到底时间长未住人,房间里依旧有些阴冷,院子里地上的雪铺了厚厚一层也没人打理。
春黛熟练地燃上炭,烧了热水,找了披风给沈知懿披上。
沈知懿笑道:
“哪里就有这么娇气了,这里可是比法源寺的环境好多了。”
她拉着春黛,语气沉了下去:
“抱歉,总是让你跟着我吃苦,你若是跟了别的主子,此刻定不用在这等地方冷冷清清的过年了。”
春黛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故意嗔瞪她,“娘子说什么呢?娘子受了苦就是做下人的做得不到位,是我没有替老爷他们照顾好小姐……”
许是今日临近除夕,两人情绪都有些低迷,也止不住地想起从前沈府之事。
两人像在法源寺一样相拥着钻进一个被窝,沈知懿笑道:
“等到明晚过除夕,裴府最为松懈的时候,我们就走。”
一提起离开,春黛眼睛都亮了起来:
“嗯!明晚就走!马车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了!我们先去巴蜀,和来接我们的表哥汇合,然后一起下扬州!”
沈知懿笑了,抱着春黛往她身上蹭了蹭,“好,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除夕这日一大早,裴府的下人就起来忙碌了起来。
府中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因为秦茵在裴府,所以一大早秦安也来了府中,两家人一道过年。
用过了午膳,两家聚在一起喝茶,秦安看着裴淮瑾,欣慰道:
“听说陛下有意在年后让允安放手参与都察院的事,允安如今才……二十有三吧?”
长公主笑着睨了裴淮瑾一眼,“过了年便二十四了。他呀,眼中除了公务再没旁的了,陛下也是看他做事利落,不然这都察院的差事哪里轮得到他。”
秦安笑道:
“你总是觉得自家孩子不够优秀,实则放眼整个京城,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允安这样的青年才俊。”
镇国公笑道:
“再好的孩子,不也是你们家秦茵的?我瞧着小两口郎才女貌,在一起看起来登对得很,恰好明日是个好日子,咱就开始走纳彩这一步吧。”
秦安颔首,看着自家含羞带怯的秦茵,笑道:
“也好,这开始走了六礼,成婚也就不远了,到时你我都能早些抱上孙子……”
“父亲、母亲、秦伯父,你们先聊,我手里有个急案需要现在去官署一趟。”
裴淮瑾不等秦安将话说完,率先站了起来举起茶杯,“我以茶代酒向诸位致歉。”
说完,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身便要离开。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镇国公语气略有不赞成,问道:
“要去多久?这大过年的。”
裴淮瑾语气淡淡的,“还不确定。”
“淮瑾哥哥!”
秦茵在身后唤住他,满含关切地柔声问:
“如今大理寺的灶上定是放了假,不知淮瑾哥哥下午可否需要我给你送些吃食?”
“不必。”
裴淮瑾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语气道:
“今日外面天冷,你们且在家中待好就行,不必管我。”
说罢,对屋中几人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下了前厅的台阶,裴淮瑾问苏安,“昨夜人到了别院都做了什么?”
苏安想起今早楚鸿的话,如实回道:
“昨夜去了后,收拾完两人就歇下了,今日一早,春黛问楚鸿要了些红纸,楚鸿回来复命的时候,沈姨娘正和春黛在屋中剪窗花呢。”
裴淮瑾略一颔首,背在身后的手指摩挲着,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沉声道:
“去带些唐玉送来的姜丝枣糕,再去我房里取一坛梅花酿送去车上。”
苏安一愣,“主子这是要去别院看沈姨娘?”
裴淮瑾没说话,淡淡睨了他一眼,苏安立刻闭嘴,一溜烟儿跑了。
等到苏安准备好一切回到马车上的时候,裴淮瑾已经在车上坐着了。
他撑着额头,修长的手指在额角揉捏了几下,眉心轻轻蹙起,闭着眼。
苏安不敢大声,轻手轻脚放了东西就退了出去。
昨夜自家主子近乎一夜没睡,那正轩堂的烛火他进去剪了几次烛心,回回进去的时候,主子就那般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手底下的书大半夜了都未翻过去两页。
别院在城东,离裴府不远也不近,约莫大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别院门口。
苏安跳下马车正打算上前去敲门,便听自家主子的声音带着丝沉哑从马车里穿出来:
“不必敲门,将东西放在门口便走吧。”
苏安一愣,回头去确认道:
“主子不进去坐坐?今日除夕,沈姨娘独自一人……”
“不去了。”
裴淮瑾的声音冷了下来,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
苏安挠了挠头,哦了声,走到门边去将准备的点心和酒放了下来,正欲转身离开,忽然一阵风吹过,将门上新贴的剪纸吹乱了下来。
苏安咦了一声,捡起来,打算重新贴回去。
“拿来。”
苏安手一抖,循着声音回头,就见自家主子掀开车帘,视线正落在他手中的剪纸上。
他哦了声,忙带着剪纸过去递给了裴淮瑾。
裴淮瑾没说什么,低头看了看,将剪纸叠起来收进了袖中。
马车停在别庄门口,裴淮瑾没说走,苏安也不敢动,马车便在门口静静停着,车上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又停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裴淮瑾低低道了句“走吧。”
苏安诶了声,驾着马车缓缓驶离。
雪落个没完,渐行渐远的路上拉出两道孤寂的车轮印。
刚一回去,暗卫来报,说是查到北羌六皇子从驿馆乔装出来,应当是要去见谁。
裴淮瑾略一沉吟,吩咐道:
“将楚鸿从别庄撤回来,让他跟着六皇子。”
“那别庄那边……”
“明早楚聿完成手里的任务后,让他直接去别庄。”
“是。”
除夕这日,天很快就黑了。
沈知懿正在屋中收拾东西,就听春黛惊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一边喊一边进屋来:
“娘子!娘子!好消息!!”
沈知懿笑着擦擦手,“何事呀?”
说完,她看见她手中提着的糕点和酒,指了指,调侃道:
“这就是你的好消息么?”
“哎呀!这哪里算好消息!也不知谁扔到咱们府门口的,还顺走了娘子的剪纸!”
沈知懿沉默了一下,将春黛扔在桌上的东西提起来,转手就扔在了院外。
春黛不甚在意地看了眼,拿了手中的一个小纸卷递到沈知懿手中,语气中的惊喜掩都掩不住:
“我表哥说,他那里偶然得了一株断生花!这药的药效虽不如血竭,但也可延长数年寿命!到时我们再慢慢寻找血竭!”
春黛一把抱住沈知懿,激动得又蹦又跳:
“娘子!我们有救了!!”
沈知懿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本都已经存了死志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她和春黛两个人相拥而泣,好一会儿才拍了拍春黛的背,低声道:
“好了,天黑了,我们快走吧,待会儿赶不上出城了。”
“哦哦哦对对对,我们快走!”
自从知道了能治好沈知懿后,春黛的唇角就没压下去过。
她哼着小曲儿和沈知懿一道将东西收拾好,恰好楚鸿不在,另外两个侍卫又躲懒吃酒去了。
沈知懿揽着春黛,两人从房间里出来,绕进花园,打算从后门悄悄出去。
她走了两步,忽然感觉春黛袖子里有什么东西硌手,她边走边低头捏了捏,笑道:
“你这是什么呀?还贴身揣着?”
春黛脸一红,“我表哥……表哥擅长些机关术,他听闻京城有种孔明锁,但一直遗憾没有见过,我、我……给表哥带的见面礼。”
春黛话没说完,脸已经红得快要滴血。
沈知懿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哦”一声,笑道:
“原来是买给自己情哥哥的宝贝呀……”
“哎呀娘子!!”
春黛挠她的腰,惹得沈知懿又躲又喊。
自从得知沈知懿的病有救了之后,两人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似乎这冬天也变得没那么寒冷了,就连纷纷扬扬的雪花都俏皮了去多,成了冬日里的小浪漫。
两人手挽着手,笑闹着,远处开始有人家陆陆续续放起了烟花。
璀璨的烟花在漆黑的天空中炸开,又黯然跌落。
“快看!”春黛指着远处的烟花。
“呀!真好看呢!”
沈知懿也停下脚步,去年的烟花还是他们全家一起看的,如今……
她看了看身旁的春黛,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
沈知懿和春黛站在花园里的湖边看了会儿。
“该走了,时候不早了。”
沈知懿道了声。
眼看着后门就在不远处,正当两人抬脚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从旁边不知何处蹿出来一个彪形大汉。
沈知懿和春黛吓了一跳,春黛下意识展开双手护在沈知懿身前,厉声喝道:
“你是什么人?!胆敢闯入国公府别院!”
那壮汉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沈知懿身上,闻言嘿嘿笑了两声,一脸猥琐地作势就要去摸春黛的脸:
“我是谁?!我是你爷爷!待会儿让你们两个爽了,你们就知道我是谁了!”
“你放肆!”
春黛一把挥落那壮汉的手。
沈知懿在身后死死攥住她,眼神悄悄往四处打量。
此处在别院的后花园,因着别院没人住,这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烟花偶尔的光亮照耀过来,而这花园中光秃秃的根本没有一个躲闪的地方。
月亮都隐入了厚重的云层中,四周风声鹤唳。
沈知懿和春黛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伺机寻找躲藏的地方,可对面的男人那双透着贪婪和淫//荡的眼睛就和狼一样死死钉在两人身上。
沈知懿在背后轻轻扯了扯春黛,瞅准时机大喊了一声“跑!”
可她二人到底是小姑娘,才刚跑出一步,那壮汉一把扯住了沈知懿将她死死压在了身下。
沈知懿的脑袋重重砸在雪地里,脑中嗡鸣伴随着意识空白了片刻,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男人恶臭的嘴已经凑了过来。
他一边在她颈间胡乱嗅着,一边动手大力撕扯她的衣裳。
沈知懿几欲作呕,可瘦弱的身躯被那人压在身下,一动也动不了。
“娘子!”
春黛的喊声肝胆俱颤,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儿石头,趁那男人不注意,重重砸在他后脑。
那壮汉吃痛喊了一声,反手将春黛挥开。
春黛脚底下一个不稳就往旁边的湖中掉下去,电光石火间,她似下定决心般,大喊了一声“娘子快逃!”
而后借着自己滚落进湖里的惯性死死扯住那壮汉的衣角,趁其不备将人一起拖入了湖中。
“噗通!”一声,两人滚落进湖里,水面溅起剧烈的水花。
那壮汉似乎还想爬上岸,春黛便死死拽住他的腿往湖底拽。
那壮汉反手一巴掌扇在春黛的脸上,而后一把压住春黛的脑袋将她往水里压。
春黛咬咬牙,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直接一把抱住那壮汉的脖子,一个翻身又将他压入了湖底。
“春黛!”
沈知懿扔下包裹,她的双腿软到站立不起来,她就爬着一点点爬到湖边,扒着湖边的树枝往湖中伸出手:
“春黛!春黛!!”
那两人在湖中剧烈挣扎,渐渐的,也不知谁先没了力气,挣扎的幅度开始变小。
沈知懿急得半个身子都探入了水中,“春黛!抓住我!”
她的衣襟被扯坏了,身上沾了雪水和壮汉身上的血渍,灰突突的,身子底下蹭着厚重的泥土,鬓发凌乱,鼻涕眼泪蹭了满脸。
她用袖子蹭了把眼泪,努力睁大眼睛盯着湖面,想要寻找到春黛的位置。
可渐渐的,湖面归于了平静。
远处烟花还在绽放,映照在平静的湖面上,盛大而绚烂。
四周静悄悄的,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明明那条路还在那,明明那扇出府的门也没挪位置。
沈知懿定定看着湖面,整个人怔怔的,半天做不出半点反应来。
“春黛……”
她低声喃喃,破碎的音不成语调,冷风几乎将她身上的泥土冻成硬的,还有沾了水的半边衣裳也开始结冰。
可她浑然不觉般,瘫坐在地上,眼神无助又茫然。
“春黛……春黛……”
过了会儿,湖面开始有了动静,是那个壮汉的尸体缓缓浮出了水面,被风一吹在湖面上打着转儿。
沈知懿疯了一般往湖边爬去。
她全然不顾湖边肮脏的泥土,口中一边喃喃唤着春黛的名字,一边就往湖中走去。
“春黛……”
她要去找春黛,说好一起走的,她不能丢下她……
“春黛……”
沈知懿的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水中,冰冷的湖水比想象中还要刺骨,她冷得瞬间没了知觉,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以此来刺激着自己保持清醒。
头顶都烟花越来越多的炸开,金灿灿的火树银花在空中犹如盛开的金色牡丹,璀璨耀眼。
沈知懿借着烟花竭力往湖底下看去,可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湖中再次有了动静。
沈知懿眼睛猛地瞪大,急忙往那处看去。
一下,两下,烟花炸开了三下,只听水面“哗啦”一声,溅起的水花波光粼粼,同头顶的烟花交相辉映。
春黛的头猛地钻出水面,重重呼吸了几口。
沈知懿一愣,忽然不管不顾地就朝着她的方向跑过去。
春黛刚一回头就见自家娘子往湖里跑,吓了一跳,慌忙游过去拽着她一起上岸。
两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躺到岸边,两人都一身狼狈,看着头顶的烟花,剧烈喘息了一会儿,忽然相视一笑。
笑着笑着,沈知懿就抱着春黛开始哭。
她怕极了,方才一心想找到春黛,不觉得什么,此刻劫后余生才让她将方才积攒的所以恐惧和后怕释放了出来。
她从来没这样哭过。
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笑,笑了会儿又哭得更凶。
春黛一边轻拍着她一边安抚,“娘子别哭了,你忘了,我小时候是在江南长大的?论水性,京城的人没几个是我的对手!”
她虽语气轻松,但沈知懿还是后怕得不行,重重拍了她一把,坐起来转身就往回走。
春黛一愣,急忙捡起地上的包裹追过去,好声好气地道歉:
“好了嘛别生气了,我知道娘子是担心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沈知懿瞪了她一眼,还是不理她。
春黛跟在后面,笑了两声,继续追过去哄。
沈知懿甩掉她拽着自己的胳膊,娇声嗔道:
“我现在正在生你的气,你不要跟着我,等我走出五步你再走!”
春黛知道沈知懿方才定是怕极了,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些,瞧她身上狼狈的模样,她自己像是都毫无所觉一般,这若放在以前她早就急得跳脚了。
春黛笑得眉眼弯弯,哄道:
“好好好,我尊敬的可爱的美丽的大方的娘子,您先走……”
沈知懿背对着她,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第五步,笑着回头:
“好啦,你可以走……”
一个走字还未说完,她陡然瞪大眼睛,脸色唰地一下变白,颤抖着手指着春黛身后,双唇抖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春……春黛……你后面……”
春黛猛地回头,一张血盆大口朝自己扑了过来。
那是一只足有一人高的恶犬,应当是方才那个男人带来的。
春黛刚想拔腿就跑,视线一扫看见了五步开外的沈知懿。
她脚步一顿,才刚迈开的步子又缓缓收了回来。
春黛深深看了沈知懿一眼,一把将手里的包袱扔给了她,对她笑了笑,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小姐”。
曾经在闺阁中时,她这样唤了她许多年。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春黛站在原地没动,缓缓闭了闭眼,任由那只恶犬死死咬住了她的脖颈。
“春黛!!”
沈知懿的哭喊几近撕心裂肺。
她想跑回来,可春黛的一双眼睛就那般看着她,眼泪和着眼底的哀求,似乎在说“小姐,快走……”
沈知懿挪不开步子,她几乎疯了般在原地打转,若是、若是有一块儿巨石是不是就能将那恶犬赶走,若是、若是自己出来时带了匕首……
她感觉自己要疯了。
头顶的烟花还在炸开,噼里啪啦如春雷炸响在人的耳中,春黛……春黛的血留了一地,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春黛……春黛……”
沈知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了春黛身边,死死抱住她,红着眼对那恶犬嘶吼,“你、你来咬我啊!!你有本事连我一块儿咬死!!”
可那恶犬应当是瞧见了春黛杀了自己的主人,它低头嗅了嗅,确认春黛没了气息后,转身跳入湖中拽住它主人的尸体便离开了。
沈知懿将春黛抱入怀中,颤抖的手甚至不敢去碰她脖颈上那两个巨大的洞。
鲜红的血如瀑布一般潺潺溢出,春黛抽搐着口鼻也开始冒血。
春黛的血很快将两人的身下染红,温热的血,还未流到地上便变得冰凉。
沈知懿慌乱地唤着她,眼睁睁却无能为力地感受着春黛的生命在她怀中一点点流逝。
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血,颤抖着疯了般拼命用手捂住,可那些血就像是流不尽一般,从她的指缝里流走。
沈知懿将脸贴在春黛的脸上,眼泪已经流到麻木,喉咙里面几乎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她一遍一遍嘶哑地唤着春黛,在这漆黑的空无一人的深夜,除夕,阖家团圆的夜里,头顶烟花那般灿烂美丽。
那扇门,那扇门就在不远的地方,本来踏出了那扇门,她们就自由了……
怀中的身体渐渐没了温度,明明曾经在法源寺那般冷的地方,就是春黛用她的身体替她暖热,可她、可她现在却在她的怀中,没了温度!
沈知懿拼命将她抱紧,把自己身上的温度传给她,以为这样春黛就能活过来。
可春黛的手臂还是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
一个小巧的、精致的孔明锁从她的袖中滚落了出来。
沈知懿一愣,怔怔地捡了起来。
就在不到一刻钟前,春黛羞红着脸,一脸幸福地笑着对她说,“这是我给表哥带的见面礼。”
春黛说,她与表哥已经三年未见了,她掐指算着,他们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能见面了。
明明只差几步,明明只差几步她们就能迈出那扇门。
头顶的烟花应接不暇地炸开,又是谁家在庆祝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沈知懿哭得浑身颤抖,用袖子使劲儿擦那孔明锁上的血,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上面的血就是擦不干净。
她慌乱地对春黛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弄脏了你给表哥的礼物,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擦不干净……
那上面鲜红的血迹就像一把匕首,狠狠刺进沈知懿的心里。
“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任性,如果不是她要离开,春黛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她喜欢上裴淮瑾,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沈知懿紧紧抱着春黛,似乎想抓住最后一丝温度。
她哭着哭着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所有人。
父亲、母亲、哥哥们、裴淮瑾、谢长钰、夏荷、春黛……
为什么呢,是她从前太任性了么?
可她这一年都学乖了呀,为什么他们还要离开她……
前半生那些穿着小红靴骑在马上飞驰,绣鞋上要全京城最好的东珠,明媚张扬的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岁月,久远的好似上辈子的事一般。
沈知懿微微勾起唇角,她想,或许爹娘和哥哥也太想她了,所以想让她用这种方式与他们团圆吧……
今夜是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日子。
沈知懿抱着春黛,将脸贴在她冰凉的脸上。
她抬头仰望着漫天烟花,轻轻哼起了从前春黛哄她睡觉时最爱唱的歌。
她轻轻晃着,歌声在夜色中缥缈。
四周很安静,静到只有整个世界只有她和春黛。
沈知懿抱着春黛哼了一首又一首,直到怀中的春黛再也没有一丝温度,她轻轻阖上春黛的双眸。
“我知道你一定是累了,睡吧啊。”
沈知懿笑了笑,拖抱着春黛回了房中,和她并排躺在床上。
蜡烛的火舌舔舐着床帐,她将头轻轻枕在了春黛肩上。
“春黛,你等等我哦,我们一起去找爹娘他们,好不好?”
她谁也不要了,她只要曾经沈府的他们。
大火渐渐将两人包围,沈知懿唇角含笑轻轻闭上了眼。
这是这个冬天她过得最暖和的一夜。
第33章 第 33 章 “沈知懿……你敢死试试……
寂寥的夜空中今夜难得热闹。
此起彼伏的各色烟花仿佛在空中绽放出一片火树银花的空中花园。
金色的雨繁华而璀璨, 盖过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谢长钰端着酒杯倚着酒楼二楼的窗户而坐,看着头顶的烟花,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身边的青衣男子见他神情恹恹的, 不禁笑道:
“明日就要做新郎官了,今夜最后的独身宴, 怎的瞧你没精打采的?”
“是啊……”
另一人搂着身旁女子,对谢长钰举了举酒杯,笑道:
“想不到你比裴二速度还快, 明日裴家才定亲,你谢长钰就要成亲了, 想当初你们二人同那沈……”
“咳咳……喝酒喝酒!”
那人话未说完,另一人咳嗽了几声打着哈哈。
谢长钰闻言却从窗外懒懒收回视线,饮了口酒, 冷笑一声:
“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就是沈知懿么。”
方才说话的人一听他这语气,眼底闪过了然:
“这么多年了, 谢兄终于放下了?”
谢长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语气轻蔑:
“从前算我识人不清,她沈知懿算什么?不过是个裴府的妾, 哪里值当我挂心……”
众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哈哈笑道:
“早就说谢兄若是肯看看外面的女人, 还不知要早享多少艳福呢!以谢兄这等家世容貌,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就是!那裴府伺候人的玩意儿怎可跟嫂夫人比。”
“对对对, 我听说兴安郡主啊,那可是梧州出了名的美人儿,谢兄从未碰过女人,到时候明晚谢兄洞房花烛夜, 我们可是得好好闹一闹……”
几人顿时哄堂大笑,全都举杯向谢长钰道新婚之喜。
谢长钰懒懒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举起酒杯同他们碰了碰,一饮而尽。
“对了谢兄,听说那沈……裴府那小妾,之前被裴大人赶去了山上的法源寺?可是真的?”
谢长钰手中动作一顿,厌恶地蹙了蹙眉:
“我怎么知道?裴府一个小妾的事都轮得到我来操心了?”
旁人一看立刻吆喝:
“对啊!那种伺候人的玩意儿如今哪还入得了咱们谢大人的眼?你也太没眼力界儿了!”
那人见谢长钰脸色不好,忙陪笑:
“对对,是我错了,是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来来来,我敬谢兄一杯向你赔罪……”
谢长钰今夜已经不知喝了多少酒了,但仍来者不拒,正当他打算同那人碰杯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今夜是除夕,家家户户阖家团圆,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冰冷的匕首撕裂了温馨的夜色,举杯的众人皆是一愣,朝楼下看去。
只见那马蹄扬起一片飞雪,朝着远处的暗夜里飞驰而去。
有人咦了一声,喃喃道:
“似乎……是往裴府的方向去了……诶诶!谢兄,你去哪儿?!”
马蹄声如擂鼓,沉沉地砸在夜色中。
沈钰楼手中拿着一直羊脂玉雕成的小狐狸,小狐狸眉眼弯弯笑得狡黠,小尾巴翘上了天,看起来又娇俏又可爱。
掌柜的一路将他送至门口,笑着赞道:
“公子当真是疼爱妹妹,这么晚了还特意出来买这玉坠,不过啊,这狐狸憨态可掬,送妹妹做新年礼物最是合适不过!”
那掌柜的打了个哈欠,“做完你这单生意,刚好我也要关门咯,家里婆娘孩子还等着呢!公子新春快乐啊!”
“我妹妹最是娇贵,脾气也不好,就喜欢最好的东西,做哥哥的送她这狐狸玉坠也不知她看不看得上眼——”
沈钰楼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小狐狸,笑着对掌柜做了一礼,“新春快乐!”
说罢,转身跨下台阶。
才刚一转身的功夫,疾驰的马蹄声便砸了过来,那马如箭一般从他面前射过,渐起的风一扇,沈钰楼手中的狐狸“吧嗒”一声,落入了雪地中。
沈钰楼蹙了蹙眉,心中不知怎的抽疼了一下。
他弯身捡起地上的小狐狸,用袖子擦了擦,可不知为何,那沾上的泥点却怎么都擦不掉。
他抬头朝着马蹄声消失的方向看了眼,眉头蹙得更深了。
……
裴府前厅的年夜饭已经端上了桌。
秦安和秦茵第一次在裴府过年,今年裴府的菜肴较之往年要丰富得多。
外面下人在放烟火,裴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长公主笑着拉了秦茵一把,“害羞什么呢,去跟允安坐在一起,你们小夫妻俩多交流交流感情,争取明年这时候,我们府中再添一人。”
秦茵面露羞赧,低头瞧了裴淮瑾一眼。
裴淮瑾微微蹙眉,语气冷漠:
“母亲慎言,我与秦茵尚未定亲。”
“诶,明日不就定了……”
镇国公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你身为男子应当主动些,茵茵跟你坐在一起,你多照顾着些,给夹夹菜呀什么的!咱们今日阖家团圆,是该不拘小节!”
裴淮瑾没说话。
裴季礼奇怪道:
“可是明明沈姨娘没在啊,哥哥的沈姐姐没在,怎么能算团圆呢?”
这话一出屋中众人脸色都猛地一变,长公主正要让嬷嬷去将三郎抱回来,裴季礼就扭着个小屁股爬到了裴淮瑾腿上,凑近他的耳朵悄悄问:
“哥哥,沈姨娘何时回来?”
裴淮瑾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低声问:
“你问她做什么?”
裴季礼噘了噘嘴,奶声奶气地回答道:
“上次姨娘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那只小狐狸对喜欢的公子报完恩,然后呢,小狐狸去哪儿了?是离开了么?还是回到天上了?”
这不吉利的说辞让裴淮瑾眉心一紧,“上次姨娘还给你讲故事了?”
“嗯,就是在湖边那次,姨娘还给我呼呼了。”
裴季礼把袖子撸开让裴淮瑾看。
裴淮瑾将他的袖子拉下来,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笑道:
“改日姨娘回来了你来找她,让她给你把故事讲完……”
“爷!爷!不好了!!”
裴淮瑾的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苏安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长公主眉心一竖,厉声呵斥道:
“苏安!你的规矩喂狗了?!主子们都在,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苏安一进门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裴淮瑾看了长公主一眼,对苏安淡淡道:
“不用跪着,起来回话。”
“是、是。”
苏安站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看了眼裴淮瑾,视线又往在场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有些犹豫。
裴淮瑾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冷声道: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苏安掐紧掌心,心一横,“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语气哀戚:
“回世子爷,别院、别院着火了!”
“你说什么?!”
最先站起来的是长公主,她盯着苏安看了一眼,忽然脸色一沉,“这大过年的,当真不吉利!派人去灭火了么?”
“去、去是去了……”
苏安觑着裴淮瑾,后面的话不知怎么说出口。
裴淮瑾定定坐着,压着眼皮神色冷冷地看着他,眼底情绪晦黯不明。
苏安被他看得心里直打鼓,过了半晌,正当他要再开口提醒的时候,裴淮瑾蓦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淡淡扫了他一眼:
“备马。”
苏安“诶”了一声,应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不由犹豫着问:
“主子说的是备那辆紫檀木的马车么?”
裴淮瑾腮骨绷了绷,周身气氛明显压抑到了极致,“我说,备、马。”
“不行!绝对不行!”
长公主过来一把拉住他,“你都多少年没骑过马了?如今贸然骑马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办?!再说你是如何在我和你父亲面前发誓的?!”
“是啊允安——”
镇国公叹了口气道:
“灭火的事有司爟,他们有水龙自然比咱们专业,今日好不容易秦家也在,你就安安心心在家中待着……”
“备马。”
裴淮瑾冷冷打断父亲镇国公的话,不待屋中众人再多说一句,径直抬脚出了大厅。
苏安一看,立刻抢过架子上的大氅,仓皇跟了上去,“爷、爷您的大氅!”
“沈知懿呢?”
苏安脸色难看,“火起的时候在屋中,尚未出来。”
裴淮瑾的脚步一顿,回头死死盯着苏安,呼吸低沉。
苏安头皮一麻,低着头不敢说话。
半天裴淮瑾再度迈开步子,只是这次不知是不是苏安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脚步透着几分莫名的慌张。
裴淮瑾一路疾步走至府门口,与迎面而来的谢长钰撞了个正着。
谢长钰眉心紧锁,上来就问:
“你别院起火了?!沈知懿呢?!”
裴淮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翻身上了马。
谢长钰一看,脸上神色突地一变,二话不说也跟着翻身上马。
就在这时,一旁忽然传出一个男人,瞧了瞧裴淮瑾又瞧了瞧谢长钰,对谢长钰说:
“敢问您可是谢长钰谢公子?”
那人长相普通,谢长钰本不欲理他,然而视线一扫,却瞧见他手中捧着个荷包样的东西,他视线一顿,不知怎的心中冒出一股慌乱。
他上下打量了那男人一眼,蹙眉:
“你是?”
裴淮瑾盯着那个荷包,眼底闪过一抹幽沉。
那男人将手中的荷包给他递到马背上,语气憨厚:
“我也是受人所托,将这个荷包送给你,那姑娘说你看到这个自然知道是什么。”
谢长钰将荷包接过来,心跳猛地一停,“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还说……哦对,她还说祝谢公子新婚快乐。”
谢长钰猛地攥紧荷包,眼圈陡然红了。
他想起宣眀十八年的春天,沈知懿学了大半年的刺绣,终于给裴淮瑾送出了自己的第一件成品。
当时同在一旁的谢长钰瞧了眼,不屑地切了声,然后趁裴淮瑾不注意,他凑到沈知懿面前,捏了捏她头上圆圆的发髻,笑道:
“沈三妹妹,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绣个荷包戴戴?你的女红这么烂,也就只有我不嫌弃了。”
当时沈知懿怎么说的呢?
她说好呀,等你新婚的时候,我给你绣个荷包作为你的新婚贺礼怎么样?
谢长钰朝天望了望,狠眨了几下眼睛,猛地一抽马鞭,口中咬牙挤出几个字:
“沈知懿!你敢死就完了!”
裴淮瑾很快跟了上来,两人在深夜中纵马疾驰,耳畔的风声呼啸,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等到两人到的时候,周围已经围满了围观的百姓,
别院寝房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着,火光照得四周亮如白昼,烈火犹如狰狞的野兽扭曲翻滚,浓烟如同一大片巨大的黑云,笼罩在别院上空。
头顶烟花还在肆无忌惮地炸开,全城的百姓都在迎接新年的到来。
谢长钰呼吸陡然紧促,攥着荷包的指尖剧烈颤抖了起来,唇瓣紧抿,眼底染上了一层血色。
他死死盯着前方,身子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沈知懿……你敢死试试……”
司爟的人正拿着水龙灭火,只是可惜火势太大,那些水龙里的水根本无济于事。
距离寝房还很远的时候,两人便已经能感觉到一阵阵烧灼感扑面而来。
裴淮瑾死死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嗓音发哑:
“人呢?!”
那个活生生的小姑娘呢?!
楚聿低头上前禀报道:
“尚未救出……”
“那便去救啊!”
谢长钰打断楚聿的话。
他额角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嘶吼间脖颈上一道青筋从耳后蜿蜒至锁骨。
说完后见楚聿不动,他低骂了一声,翻身下马自己朝着火场中央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
火星漫天飞舞,烈火焚烧发出“噼啪”巨响,热浪掀起他墨色的衣摆,火星在他的身上留下大小不一的烧痕。
裴淮瑾坐在马背上,眼底墨色浓得化不开,攥着缰绳的手紧紧握成拳,蜿蜒的青筋虬结鼓胀。
缰绳的一端连接着马嘴,马嘴下悬挂的铃铛和着嘈杂的人声颤着发出声响。
裴淮瑾腮骨紧绷,盯着谢长钰的背影闭了闭眼,疲惫吩咐:
“拦住他。”
……
不远处的路人围观在一起,纷纷探头往院子里瞅。
几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嗨哟,上次这么大的火,还是沈家那次……”
另一人慌张道:“嘘你不要命了!”
“听说裴府那个妾在里面,这么大的火哟,八成是烧死了!”
“得亏死的是个妾,没伤到主子们!等等,你说的是哪个妾?”
“还能有哪个?裴府不就那一个妾!”
“但我看裴大人好像不怎么在意。”
“那要怎么在意?当初本就是为了全两家情义才将人保下的,现在死了,裴府的污名没了,庆幸还来不及呢!”
谢长钰被楚聿和其余几个暗卫扭送回来的时候,狰狞的面容上满是灰烬。
他瞪着赤红的眼,看向马背上岿然不动的男人,一字一句恨极了他:
“裴淮瑾!你听听!你听听那些人都怎么说?!他们说你庆幸还来不及!!你是不是、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我早说过她会受不了的!!”
他挣了两下,楚聿没放手,谢长钰瞪着裴淮瑾,几乎要用眼神将他撕碎:
“若非是你,若非你偏宠秦茵,沈知懿何故至此!!她将荷包给我,她定是存了死志!!是你逼死了她!!裴淮瑾——”
他的声音破碎,几近嘶吼:
“你若不爱她,你把她让给我啊!!裴淮瑾你还算不算个人!!”
“哎哟,我的谢大公子您少说两句吧——”
苏安被他一句一句话说的心惊肉跳,实在忍不住了,壮着胆子上前劝阻:
“这里这么多人,如今沈姨娘尚未找到,有什么话……回去说吧……”
谢长钰重重喘了几息,似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半晌红着眼看向裴淮瑾,冷冷道:
“让他们放手,我亲自进去寻她!”
裴淮瑾没动也没说话,只重新望向火场的方向,烈火在他脸上映出火红跳跃的光影,却照不进他幽深漆黑的眼底。
谢长钰定定看着裴淮瑾这幅漠然的样子,忽然笑了,一声接一声极尽讽刺。
他仰着头看他,恨不得能啖其肉饮其血:
“裴淮瑾,你有种就让你的人一直绑着我,倘若将我放开,我第一个杀了你!”
裴淮瑾眼神未动,只手臂上的青筋更为虬结,眼神依旧落在那烈火焚烧的地方。
少倾,火场中忽然喧哗起来,楚鸿和一个暗卫从火场中奔了出来,手中分别抱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已经烧得看不出一点容貌,只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两个女子的身形。
空气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第34章 第 34 章 昨日离开海棠苑前,她唤……
裴淮瑾的唇紧紧绷了起来, 手中紧攥住缰绳,指节凸起得发白。
谢长钰的眼睛死死定在楚鸿怀中的那具尸体上。
双目赤红近乎滴血。
他的喉咙里发出近乎野兽般悲鸣的沉闷的呼声,几乎下一刻就要发疯失控。
苏安无声叹息, 视线从谢长钰移到马背上的裴淮瑾身上。
自家主子依旧岿然不动的坐着,眼帘压得很低, 可尽管他极力压抑,苏安还是察觉出他袖子下颤抖的手,和胸腔剧烈的起伏。
他在害怕。
苏安不知为何, 虽然从未见过主子怕过什么,但这一刻, 他给苏安的强烈感觉就是他在害怕。
苏安的视线暗暗落在主子眼底,可什么都看不出来,主子像是将他自己的情绪完全封起来了一般, 空荡荡的只剩一具躯壳端坐在马背上。
待到楚鸿近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屏住了。
谢长钰喉咙里像是溢出了血,模糊不清地低声低威胁:
“沈知懿, 你若是敢死, 我就烧最丑的衣服给你穿……”
空气静默了片刻,在场近百人的视线全部聚焦在几人身上。
“呼”的一阵狂风四起, 卷起冰凉的雪粒和灼热的余烬,众人半眯起眼以手遮面。
裴淮瑾缓缓低头, 视线落在楚鸿怀里,只一眼, 他紧绷的唇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语气中像是裹挟着情绪极度紧绷后疲倦的沙哑,淡声道:
“不是沈知懿。”
谢长钰刚要冲过去,闻言脚步一顿, 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裴淮瑾:
“你说什么?”
“我说,不是她,不是沈知懿。身量不同——”
裴淮瑾的声音冷静到了极致。
他回头看向楚鸿,淡声吩咐:
“去找,拿我的令牌,将所有执行任务的暗卫召回,全城戒严,去搜。”
谢长钰冷笑了一声:
“裴淮瑾,如今沈知懿死了,你开始自欺欺人了?”
裴淮瑾扫他一眼,语气像是深冬京郊山上的潭水,平静得没有人的温度:
“谢长钰,它不是沈知懿,楚聿,松了他,让他自己去看。”
周遭人声嘈杂,裴淮瑾这句话掷地有声,不知是说给谢长钰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的表情太过平静。
谢长钰定定与他对视半天,最后扭头疯了一般冲到那具尸体跟前。
虽然尸体已经被烧得看不出面容,但身材高矮胖瘦却是能看来的,谢长钰紧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盯着尸体。
渐渐的,他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看着看着,他忽然笑出了声,通红的眼底全是笑出的眼泪。
真的不是她!
沈三比这具尸体矮一些,也瘦一些,那腰细细一圈,一个手便能握住,同眼前的到底不是一人。
而另一句尸体,身高明显高出许多,是春黛的身形没错,还能勉强看清春黛的容貌。
他就说沈三这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她那么爱美,定不会让自己烧得这般难看!!
谢长钰手中的荷包掐到变形,他的视线扫向周围,忽然间竟觉得这冬日的废墟中都染上了绚烂的色彩。
谁说别院起火,沈三就一定会死的?!
她定是藏了起来!送他荷包也是为了让他死心!
沈三啊沈三,她自以为聪明,其实他们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
谢长钰无声笑了,胸腔里的情绪翻涌不息,他现在恨不得立刻将人找到,然后绑在身边,狠狠掐着她,质问她!不顾她的意愿强娶她!
比起方才那一瞬间心如死灰的失去感,旁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只要她!
强烈的情绪瞬间冲顶,血液激涌至头皮发麻,他跪倒在地,喉咙里滚了滚,溢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呜鸣。
楚鸿走上前来,看了谢长钰一眼,对裴淮瑾道:
“爷,仵作到了。”
裴淮瑾沉默了片刻,苏安感觉他似是无声深吸了口气,这才从马背上下来。
一着地裴淮瑾的身子朝旁歪了下,苏安扶了他一把。
等到他的脚步刚一站稳,谢长钰猛地冲了过来,对着他的脸上狠狠砸了一拳。
楚鸿和楚聿同时抽出佩剑,四周的侍卫也尽数拔剑围了过来。
刀刃反射着寒芒,金属碰撞发出冰冷的声音,同四周的嘈杂格格不入,一时间剑拔弩张。
裴淮瑾站着没动,盯着谢长钰,淡淡吩咐:
“把剑收起来吧。”
楚鸿和楚聿对视一眼,一同收了剑,后面的侍卫见状也在瞬间四散开去。
谢长钰冷笑一声,又冲上来揪住裴淮瑾的衣领,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他猛砸了两拳。
骨头与血肉碰撞的声音沉闷又尖锐地刺入每一个人耳中。
“发泄够了?”
裴淮瑾神情坦然地用指腹拭掉唇角的血,看了谢长钰一眼,转头去到仵作跟前,语气平静:
“我需要这两具尸体的具体死亡时间和死因。”
那仵作哪里见过这般神仙打架的场景,吓得一哆嗦,忙应了声,埋头和徒弟两人查验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仿佛过了很短的时间,又仿佛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仵作笃定地点了下头,而后指着春黛的尸体,回禀道:
“裴大人,此一具尸体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之前,而另一具——”
裴淮瑾下颌不经意绷起。
仵作道:
“另一具的死亡时间则应当在至少两日前,且两具尸体肺管中皆未有浓烟,死亡原因并非因火灾。”
仵作话音刚落,谢长钰猛地扶住身旁的石凳缓缓坐了下去,神情怔忡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裴淮瑾则仰起头,轻轻阖上眼皮,嶙峋的喉结重重滚动了几下。
等他再睁眼时,双眼布满了血丝。
大火已经熄灭,裴淮瑾无声挥了挥手。
苏安瞧见他挥手时手臂微不可察地颤抖,默了默,过去将众人清了场。
顷刻间,方才还极尽喧闹的别院,只剩裴淮瑾和谢长钰两人。
过了半晌,谢长钰抬眸狠狠瞪着裴淮瑾,眼底赤红。
裴淮瑾无力地提了提唇角:
“怎么?还要打么?”
谢长钰提刀站了起来,刀尖直指裴淮瑾的胸口,往进戳了半寸,冷声道:
“我若在三日之内寻不到沈知懿的踪迹,这把刀就会插进你的胸口。”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
“随你。”
谢长钰冷冷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打马消失在夜色中。
月光冷寂,沸腾了半夜的烟花也燃尽了,天空黑得如同浓墨,四周全是泛着余热的残垣断壁,和泥泞雪水。
裴淮瑾在原地站了站,缓缓跨出一步。
黑色的皂靴踩在脏污不堪的泥泞中。
然后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脚步沉稳从容,一步步踏进余温炽热的灰烬里,寻了块儿不知是什么烧毁了后留下的一截木块儿,坐了下来。
月色清泠泠地照在他身上,男人一贯笔挺如比着戒尺的肩背,无力地耷了下来。
苏安站在一旁看了会儿,才悄声上前:
“爷,别院里那哑嫂说,别院失火前,曾见一男人进入过别院,后来她赶来时,那男人已经死了,而春黛……被那男人养的恶犬咬死了。”
裴淮瑾的眼睫一颤,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良久,哑声问:
“那沈知懿呢?”
尽管他极力让自己表现的镇定,可声线里的颤还是暴露了他压抑不住的情绪。
他滚了滚喉结,又问了句:
“沈知懿她当时……害怕了么?”
苏安觑着他的神情,嗫嚅了一下,才说:
“老妇说,那恶犬只咬死了春黛,就带着男人的尸体离开了,沈……姨娘,抱着春黛的尸体回了房间,后来,房间里就失了火。”
“将春黛厚葬了吧,和……沈家人葬在一起。”
裴淮瑾腮骨紧了紧,眼底透着恹恹的疲惫。
直到此刻,他方抬头好好看了看这片废墟。
这间屋子的结构他已不记得了,那沈知懿呢,她在哪里焚的火?
大火可烧到了她身上?
她点燃了床帐?还是桌布?亦或者布帘?
她……
疼么……
那么爱美的小姑娘,脸上沾一点灰都气得会哭的小姑娘,怎么能狠得下心烧那一把火……
是他。
是他走得太远,忘记了两人曾经的情谊,是他被太多东西遮住了心。
是他令她心灰意冷,逼得她宁肯放火也要离开他。
昨日离开海棠苑前,她唤住他,他为何没有回头。
可那一眼即便是回头了,他又能看清她眼底埋藏的绝望么?
裴淮瑾微微低头,遒劲冷白的双手覆在脸上,沉默地不发一言。
过了许久,苏安见他仍坐着不动,不禁上前,小声劝道:
“爷,该回了……”
裴淮瑾没动。
苏安犹豫了一下,正要上前再劝,眼前的男人忽然侧身朝着一旁干呕了起来。
苏安吓了一跳,慌忙上去扶住他,“爷!您怎么……”
苏安的话说到一半,忽的顿住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一滴泪从自己主子泛红的眼尾溢了出来,仿佛一夕之间,所有的骄矜、清贵、孤高傲岸都在那一滴泪中猝然崩塌。
而那双一贯清冷的眸中,此刻充斥着深浓的濒临崩溃的自我厌弃。
苏安觉得自己头皮都是麻的。
主子他……
裴淮瑾挥了挥手,嗓音沙哑:
“下去吧。”
“可……”
苏安张了张嘴,瞧着主子的神情,明白任何劝慰的话在此刻都不顶半分作用,想了想,无声地退了下去。
当火场的热度褪去,寒意蔓延,四周孤寂而冷清。
裴淮瑾双手覆面,就那般独自在废墟中枯坐了半宿,动都未动一下。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楚鸿低声来报:
“爷,昨夜闯进来那男人……线索找到了。”
裴淮瑾没说话。
隔了很久,枯竭的嗓音从干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如同刀片划过,“接着说。”
楚鸿默了默,“我们的人顺着线索赶到的时候,正有杀手要刺杀那传信之人,我们没能救下传信之人,不过却活捉了一名杀手,那杀手是……徐昌的人。”
徐昌。
明面上是三皇子的人,可只有裴淮瑾曾经秘密调查知晓,此人一直为秦安所用。
裴淮瑾微微睁眼,楚鸿一愣,望进他眼底密布的血丝,“爷……”
裴淮瑾紧紧攥住掌心,眼神彻底沉了下来,眼底埋着阴鸷。
“徐昌今日之内必须死,再把我书房里昨夜送来那本揭发秦安贪腐的密信送至大理寺,还有……把秦府围起来,秦茵暂且软禁在裴府。”
裴淮瑾极尽冷静地一连串安排下去,撑着起身。
一直在不远处瞧着的苏安急忙跑过来将他扶住。
楚鸿看了裴淮瑾的脸色一眼,担忧道:
“爷,您一晚上没睡,要不先回去休息……”
“你去办吧。”
裴淮瑾打断他的话,回头看了眼。
灰烬的尽头,一片不起眼的血迹断断续续绵延到远处的花园中。
裴淮瑾心脏猛地一紧,眼尾泅红,攥了攥手心翻身上马直奔谢府而去。
昨夜裴府别院之事今早已经在京城中传遍了,人们一大早看到裴淮瑾纵马疾驰在街道上,不禁都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位裴大人已经近十年不碰骑射,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今日怎的……
裴淮瑾面无表情地在谢府门口下了马,管家一见他来,立刻一脸愁容地将人请了进去,指着一地狼藉解释道:
“昨夜老爷命人将三公子抓了回来,三公子此刻是将家里能砸的能砍的都糟践完了,您瞧……这刚布置好的礼堂也用不成了……”
红色的灯笼、绸布,烂的烂扯的扯,红箱子里的不知是嫁妆还是彩礼散落了一地。
谢家老爷一见裴淮瑾,先是吃惊地往他身上狼狈的衣衫打量了一下,而后急忙迎过来难为道:
“贤侄啊,你再帮伯父劝劝文之吧,上次你劝了他他也听进去了,这今日婚礼当天做出这等有辱门楣之事,我简直……老脸都丢尽了啊!你劝劝他,让他今日把婚成了吧,啊!”
裴淮瑾颔首:
“伯父放心,此事交给我就行,敢问文之此刻在哪里?”
谢老爷唉了声:
“在他那房间里,捆着呢,来人!带世子过去!”
说完,对裴淮瑾做了一礼,语气诚恳:
“今日之事能不能成,全仰赖贤侄你了,一定要劝着让人安安分分成婚。”
裴淮瑾道了声伯父放心,便跟着谢府下人去了谢长钰的房间。
“让他们放人!放开我!不然我死给你们看!!”
还未走进去,就听谢长钰的吆喝声从门里传出来。
裴淮瑾脚步一顿,对那领路的下人道:
“劳烦将其余看守的人支远些,我与文之要谈谈心。”
谢府下人都知道小裴大人光风霁月最是清正,况且还是受谢老爷所托,是以不加犹豫地应了下来,将看守之人尽数赶去了外院。
裴淮瑾一进去,看都不看谢长钰一眼,径直去将他那架子上的剑取了下来,抽出剑刃直指谢长钰。
谢长钰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一声,用干哑的嗓音发笑:
“怎么,杀了我?杀吧,我就是死也不成婚……”
他的话未说完,只听“嗖”一声,身上一松,等他睁眼再瞧的时候裴淮瑾已经将剑收了回去。
他淡淡看了他一眼,“走。”
谢长钰愣住。
裴淮瑾喉结一滚,视线瞥向一旁,“我的事还没完,你走,去找沈知懿,务必……”
他回头看向谢长钰,嗓音里带了哽咽的哑意:
“务必将人全须全尾带回来。”
他一回头,谢长钰才瞧出他布满血丝的眼底,不禁愣了一下,而后突然了然般笑出了声:
“裴淮瑾,你活该!”
谢长钰低低骂了一句,抓起自己的刀,头也不回地翻墙出了院子。
第35章 第 35 章 他是存心想把自己折腾死……
裴淮瑾在房间里等了片刻, 估摸着时间,不紧不慢地出了房门。
谢老爷见他出来,笑道:
“怎么样贤侄, 文之答应成婚了么?”
裴淮瑾看着他,恭敬道:
“谢伯父, 谢长钰让我放走了,想必若是他脚程快的话,现在已经出了城门, 您不必派人追了。”
“你!”
谢老爷闻言,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指着裴淮瑾,想骂又骂不出来,最后你你你了半天, 一挥衣袖, 哼了声到底骂了句:
“我怎么就信了你!裴淮瑾啊!你道貌岸然!我到底是高看了你!”
裴淮瑾听他这般骂,不知为何, 忽然低头低低笑了声, 双手抱拳对谢老爷板板正正揖了一礼,坦然道:
“伯父所言极是, 允安还有事,先告辞了, 下次定当负荆请罪。”
“你……”
谢老爷不可思议地看着裴淮瑾,眼睁睁看他旁若无人地走出了谢府, 翻身上了马。
他问管家,“这人……这人是裴淮瑾?裴少卿?”
管家挠了挠头,支吾不语。
裴淮瑾出了谢府大门,径直纵马去了大理寺, 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揭发秦安的密信拿了出来,问孙何:
“王昌彦呢?让他带上人马随我去秦府拿人。”
孙何一愣,“秦府?哪个秦府?”
他上下扫了裴淮瑾一眼,小心翼翼道:
“大人可需要先去换身衣裳,那官袍在……”
“不必,叫王昌彦即刻随我出发,去秦安秦阁老府上拿人。”
孙何这才看见裴淮瑾手中那封密信,他神色一震,不管不顾慌忙跪了下去,言辞恳切劝道:
“大人!大人万万不可啊大人!今日正逢初一,那北羌的太子等人还在京中,现下去捉拿我大燕的内阁阁老,恐教人看了笑话啊!再者、再者秦阁老是您的老师,此事即便去做也不应由您去做,咱们还是先奏请圣上裁夺吧……”
裴淮瑾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直接对楚鸿道:
“拿上我的符牌,带人去秦府拿人。”
说罢抬脚就要走,那孙何见状将头磕在地上,“兹事体大,大人三思啊……”
孙何话未说完,门口匆匆又走进来一人,镇国公一看见裴淮瑾,手里的鞭子便挥了过来:
“逆子!由着你折腾一夜不够!你今日还要去秦府拿人?!你疯了不成?!”
裴淮瑾生生挨了一鞭,眼都不抬一下:
“拿人。”
“你……”
镇国公往门前一挡,瞪着楚鸿和屋中其余人,“我看谁敢?!”
裴淮瑾抬头看了他爹一眼,“楚鸿,将老爷请去内室。”
镇国公脸色一变,一边被楚鸿绑住带去内室,一边对着裴淮瑾怒骂:
“裴淮瑾!反了你了!你今日若是敢胡来,我裴家没你这个人!”
裴淮瑾脚步不停,径直出了房门。
不出半日,大理寺裴少卿将曾经的恩师,如今的内阁阁老秦安关押至天牢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了。
秦茵在房间里听到芍药传进来的消息,一愣,立刻问道:
“昨夜我让你将京中消息传到甘州闻连烨那儿,你传了么?”
芍药忙道:
“传了,您一说我就传了,而且小姐也不必担心老爷,听说现下已经有数十位老爷的门生齐聚宫门前为老爷讨说法了。”
秦茵原本因芍药前半句话放下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
她神色一变,抓住芍药的手臂追问:
“你说什么?多少人?!”
芍药不明所以,“听说大约有三四十人,还是由礼部王公子带的头呢!”
秦茵脸色一变,一把将茶杯挥落在地,骂道:
“蠢货!裴淮瑾如今能派人抓人,定是证据确凿,没准儿一早就已经在查我爹了!说不准这后面还有可能是陛下授意!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姓王的还集结这么多人请命,是嫌我爹死的不够早么?!”
圣上最忌讳结党营私,秦安刚出事,便立刻有这么多人站出来,还是在北羌使臣在京的情况下去宫门口请命,这不是逼迫圣上是什么!
秦茵气得脸色都变了,缓了好一会儿,方冷静下来,问芍药:
“你的消息还能传出去么?”
芍药点头,“还能,他们只是将咱们人软禁了,但是消息能递出去。”
秦茵颔首,低声对芍药道:
“为今之计,你去告诉那人,只能这么办了……”-
新春第一日,秦阁老被自己的得意门生裴少卿压入天牢之事,就犹如一块儿巨石,砸在了本应平静的京城。
大理寺官署内外挤挤挨挨站满了人。
寺卿王全宗黑着脸盯着坐在一旁岿然不动的裴淮瑾,不知是第几声叹息:
“裴允安,你说你!你一直都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今年过来陛下还有意让你插手都察院之事,你竟、你竟……哎!”
他一甩袖子,怒道:
“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是啊……裴大人,虽说陛下特准你先抓后奏之特权,但此事是秦阁老啊,你所做确实欠妥……”
“是啊,这圣上若是怪罪下来,我们大理寺跟着遭殃……”
底下之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着附和。
良久,待到众人的抱怨声停了,裴淮瑾眼皮动了动抬眸看向唐玉。
唐玉身子一紧,在众人灼热的目光中,他听见裴少卿问他:
“有吃的么?那日的红糖姜丝枣糕?”
王全宗闻言差点气晕过去,“砰”的一拍桌子:
“裴淮瑾!你魔怔了不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吃那劳什子红糖姜丝枣糕?!”
裴淮瑾见唐玉那表情,却只是收回目光,平静道:
“没有也没关系,楚鸿,昨日送到别院那一包呢?她定然扔了,还在么?”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都不约而同噤了声,皆用一种怪异地眼神看向裴淮瑾。
只有楚鸿面不改色地走至门外,从马背上将那包沾了灰的枣糕卸下来,呈上前来。
裴淮瑾接过来,拍了拍外面的灰,解开包裹,当着众人的面,神色坦然地捻起一块儿送入了口中。
屋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同他说话。
裴淮瑾也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块儿接着一块儿机械地往口中送。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又神色各异地静静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块儿糕点送入口中后,官署外恰好传来了动静。
一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气都没理顺,上气不接下气道:
“裴、裴大人,秦、秦阁老为证清白,在牢中自尽了!”
“轰”的一声官署内炸开了锅,此刻就连以往同裴淮瑾最亲近的唐玉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哎呀!这下我们大理寺摊上了大事呀!”
王全宗一拍脑袋,险些晕过去。
旁人急忙将他扶住,小声议论起来。
裴淮瑾慢条斯理将那糕点咽下,喝了口楚鸿端来的茶,起身淡淡道:
“苏安,替我换官服,拿上我的符牌随我进宫向圣上请罪。”
唐玉闻言猛地抬头,瞧见他的神色,再想起之前那些事,他面色倏地一变,明白了过来。
——裴大人这是故意要如此做,他在此就是在等着秦阁老迈出这一步。
虽不知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长期在大理寺训练出来的灵敏度,让他敏锐地嗅出了些什么。
虽然知道此事若是如此,定不会牵扯到大理寺的其他人,但唐玉还是忍不住替裴淮瑾揪起了心。
毕竟逼死秦阁老这罪……可大可小。
裴淮瑾进了内室,苏安给他更衣的手都在抖个不停。
苏安是跟在裴淮瑾身边,从始至终目睹了这件事全过程的人,他深知自家主子这么做的用意。
但就是如此,他才越发心里难安。
倘若只是公事公办,一切都有章程礼法可循,但自家主子打从昨夜开始,虽看起来尚且平静,但没有一件事是从前的他能做出来的。
苏安暗暗觑了自家主子一眼,心底叹息。
裴淮瑾确是神色如常,待换好衣裳后,叮嘱楚鸿:
“记住我同你吩咐的。”
楚鸿颔首,语气坚定,“主子放心,属下打从秦安从狱中被换出来时就派人盯住了,端看他往哪里逃,又同谁有接触。”
裴淮瑾“嗯”了声,任苏安给他理好前襟后,持着象征大理寺少卿身份的符牌,在一众同僚地注视中,神色淡然地离开了。
官署外也围满了秦安的门生,一见他出来,各个群情激愤地想要上前要个说法。
陆琛让几个好友将人拦下,匆匆走到裴淮瑾身边来,不无担忧道:
“允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好端端的将老师抓起来了?还有,还有方才有人说老师在牢里自尽了,是真是假?”
陆琛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可知倘若你真将老师逼死了,这可是要载入史书的罪证,你便是背信弃义的千古罪人!”
裴淮瑾淡淡看了他一眼。
“你……”
陆琛还要再说,裴淮瑾拍了拍他的肩,沉默不语地上了马车。
陆琛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莫名觉出一抹悲凉,他这才想起,昨日夜里裴府别院失了火,听他们说烧死了一个小妾。
陆琛眉心猛地一跳,他对沈知懿……-
皇宫里,乾清宫。
皇帝将手里的朱笔往桌上一掷,“胡闹!”
太子在一旁躬身站立,温声道:
“父皇息怒,裴淮瑾此事确实太过仓促,但恰好北羌使者在京,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再者……现下秦安的门生已将宫门围了,势必要陛下做主,让裴淮瑾给个说法……”
太子没将话说完,但到底是父子,皇帝如何能不知他的意思,更何况对于这一点,他也仍心有余悸。
从前秦安在朝中表现得颇为低调,在朝臣面前也谦恭和蔼,若非今日之事,他竟不知秦安的手底下有这么多拥趸。
皇帝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没说话。
不出片刻,内侍来报说是裴大人在殿外求见。
太子看向皇帝。
皇帝眯了眯眼,淡声道:
“宣。”
乾清宫高大巍峨,金殿辉煌大气,裴淮瑾一进来,便脱了头顶的官帽,对着上首金座上的人俯首跪了下来。
“臣作为大理寺少卿,有愧陛下信任,求陛下降罪。”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悠悠的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了一圈。
一旁太子盯着下方跪在地上的男人暗暗蹙起了眉。
事情的始末,旁人不知,恐怕他看得最为清楚。
谢长钰一早出城,裴淮瑾令人围了秦府,只有他知道,这些事只为了那一人。
太子无声叹了口气,似乎打从裴府要与秦府联姻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当局者迷,倒是他这个旁观者清了。
皇帝静静看着裴淮瑾,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扳指,殿中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派人去盯着了么?”
皇帝第一句没有问责,也没有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倒问有没有派人盯着秦安。
一听他先问出这话,一旁的太子松了口气。
裴淮瑾答道:
“回陛下,臣已派人盯着。”
“嗯……”
皇帝拖长了语调,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无奈道:
“你可知,这么多年,朕一直将你作为大燕年轻一辈政治权利的中流砥柱在培养?”
裴淮瑾俯首,“臣有愧圣恩。”
“你这先斩后奏的本事现在渐长,若非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就你这一举动,朕便可判你个死刑?”
裴淮瑾语气无波无澜,“求陛下降罪。”
皇帝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当初你答应朕,与秦家结亲,徐徐图之,如今你当真想好了?放弃一切为沈家翻案?”
裴淮瑾斩钉截铁,“臣绝不反悔,求陛下下旨治臣之罪。”
皇帝叹了声:
“行了,你也别给我说这些了,那三十多门生还在门口围着,朕必要推个人出来平息此事,这样吧,王英,拟旨。”
一旁的内侍诶了声,立刻研磨提笔。
皇帝盯着裴淮瑾,思忖了片刻,斟酌着开口:
“大理寺少卿裴淮瑾,无视朝纲,有违律法,不经查证私自关押朝廷重臣致其死亡,即日起,着褫夺镇国公府世子爵位,改由镇国公三子承袭,免去其大理寺少卿一职,另于宫门外庭杖五十,以儆效尤,念其此前功劳,保留‘裴’姓,责令其十日后赴梧州任梧州令,永世无诏不得回京。”
皇帝念得极慢,偌大的宫殿回荡着他威严的声音。
一字一句将裴淮瑾彻底剔除在了大燕的政治权利中心之外,即便此后秦安一事有了结果,裴淮瑾也只能做隐在暗处的那个暗桩了。
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垒下的政治基础,几乎在这一道圣旨中全然化为齑粉。
只要这道圣旨一出,他便成了裴家的弃子。
裴淮瑾倒是面色不改。
或者说,打从昨夜到今日,似乎没有什么事或者物能够牵动他内心情绪了。
太子暗暗摇了摇头,看他接过明黄色圣旨,叩谢圣恩。
从始至终,裴淮瑾只盯着身前的汉白玉地砖,神色平静。
“行了,回去同你母亲道别吧,允安,你别怪舅舅,倘若……你此番能拿出秦安通敌的名单,那朕答应你,重审沈家一案。”
裴淮瑾脊背挺直,郑重道了谢。
王英领着裴淮瑾出了门,身后跟着几个拿庭杖和条凳的高大侍卫,王英往后看了眼,偷偷凑到裴淮瑾身边,往他跟前递了个什么:
“大人待会儿将此物垫上,否则五十下恐承受不了。”
王英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垫子,婉拒道:
“多谢公公,允安罪无可恕,自当受罚。”
王英见他坚持,便也没再说什么,悄无声息将东西收进袖中。
刚一出宫门,苏安立刻迎了上来,“爷……”
“谢长钰那边可有消息了?”
苏安摇了摇头,“还没……”
说着,回头视线往后一扫。
裴淮瑾跟着看过去,只见那门口三十多门生不仅没走,还有许多听闻秦安自尽之事后赶来的官员,甚至更远处还有许多围观的百姓,和关心裴淮瑾的世家小姐。
他们一见他出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他的身上,整个场中噤若寒蝉。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一点一点解开自己的官袍递给王英,穿着一身素衣面不改色地趴在了条凳上:
“罪臣裴淮瑾,叩谢隆恩。”
棍棒砸在血肉上发出闷响。
曾经光风霁月、高不可攀的裴少卿,如今趴在宫门外当众受刑。
四周的人声渐渐大了起来。
陆琛蹙眉看看四周人的议论,又看看脊背上已是鲜血淋淋的裴淮瑾,长长叹了口气,回头问自己的侍卫:
“陆昭何时进京?给他传信,让他务必今夜前抵京。”
看裴淮瑾这样子,他是存心想把自己折腾死。
宫里的杖刑,一般以三十杖为极刑,对于有些年老体弱的大臣来说,便是十余杖就能要了性命。
而裴淮瑾这五十杖,也就只有当年前朝叛逆一事时,为了杀鸡儆猴,先帝爷这般处置过一个乱臣贼子。
当时打到四十八杖时,那人晕了过去,虽说最后扛着打完了五十杖,但回去后没两天,那人就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了。
是以到了裴淮瑾这次行刑的时候,到了三十六杖时,行刑的侍卫明显有些不敢下手了。
就连围观的人群中,也开始有了求情的声音,毕竟从前裴大人为官清正,端方持重众人都是有目共睹。
那行刑的侍卫放下庭杖,犹豫地看向王英。
王英也急,不断跺脚往宫里的方向看,就盼着能突然再出来一道圣旨放人,否则这剩余的十几棍下去,不得活活将人打死在宫门外。
那可是裴少卿啊……
京中年轻一辈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和表率,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倒是裴淮瑾自己,深吸了两口气,用孱弱却坚定地语气一字一顿对王英道:
“还请王公公莫要留情,剩余十四棍,该怎么打便怎么打……”
王英瞧他那样子,头皮都跟着麻了,心下犹豫了许久,一狠心,挥了挥手:
“继续!”
“住手!”
王英话音刚落,忽然身后一道女声喝止了侍卫的动作。
人群分出一条缝,只见长公主穿着面圣的官服,昂着头高傲地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跪在了裴淮瑾的身边,语调铿锵:
“罪妇常乐叩请陛下圣安,罪妇对犬子犯有管教不严之罪,恳请陛下责罚,罪妇愿替犬子担下这剩余的十四杖,求……陛下成全!”
说着,她将头重重叩在了宫门口的青石板地上。
头上的步摇朱钗在阒静无声的空地上发出叮咚脆响,像是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裴淮瑾脸色苍白,唇角溢着鲜红的血,原本冷白的眼尾倏地晕开一抹红。
他咬了咬牙,竭力抬头往侧面看去,沉了一夜的眼底划过一抹波澜。
他的视线在长公主身上停了一瞬,看向王英,虚弱道:
“十四杖而已,公公命他们行完吧,长公主千金之体若是行刑恐辱没了皇家尊严。”
“裴淮瑾你闭嘴!”
长公主抬起头,眼眶通红地瞪着他,“九年前我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你要让我失去第二个儿子么?”
“娘可有想过你若是有事,季礼怎么办?”
裴季礼的名字一出,长公主的神情果然犹豫了。
裴淮瑾自嘲般扯了扯唇角,低声吩咐:
“楚鸿,将夫人带走,娘——”
裴淮瑾无奈,“我死不了。”
他还没找到沈知懿,还没来得及补偿她,不敢死。【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