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裴淮瑾你别发疯!我不……


    屋子里气氛压抑得厉害。


    法源寺的沙尼乌泱泱跪了一地。


    即便是一心向佛受信徒尊敬的法源寺住持, 也不得不伏身跪在这位身世煊赫的朝中重臣面前。


    裴淮瑾淡淡扫了住持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氏是来清修,但仍是我裴家妇, 你便如此苛待?”


    那住持神色慌乱,慌忙叩首:


    “是我管教不力, 是我管教不力,您那夜派人来叮嘱我,我便安排下去要好好招待这位贵客了, 可……可……”


    主持瞧见裴淮瑾眼里的不耐,忙道:


    “我这便将法源寺最好的屋子腾出来给沈娘子居住, 还有……还有炭火,一定、一定供应最好的炭火……”


    裴淮瑾神情淡淡的,根本没用正眼瞧他, 只手指一下一下点在膝头, 平淡的气势摄人。


    那住持等了会儿,暗暗觑了眼上首男人淡漠的表情, 忽然恍悟, 回头挥了挥手,忙不迭让人将今日难为沈知懿的那个沙尼拖了出去。


    “你们下去吧。”


    等到屋外那沙尼没了喊声, 裴淮瑾这才松了口。


    住持如蒙大赦一般,连连叩首, 带着所有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中一时阒静无声,唯有窗外的落雪不轻不重地打在窗棂上, 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裴淮瑾的视线平静地落在沈知懿脸上。


    短短一日未见,她的脸色苍白得病态,原本娇嫩莹润的小脸瘦了一圈,下颌尖尖的, 额角的伤疤许是未来得及好好处理,伤口周围泛着微微的红肿。


    即便是在梦中,她都可怜兮兮地皱着眉,被子下的身体紧紧蜷缩着。


    裴淮瑾唇线绷直,平静的眼神下涌动着暗潮。


    等了不知多久,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嗓音略有些沙哑地沉声问:


    “还不醒?”


    床上之人没动静。


    裴淮瑾等了须臾,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装睡是在躲我?”


    说完又等了会儿,床上之人眼睫颤了颤,才似是刚醒来一般,悠悠睁开了眼睛。


    她只飞快地看了裴淮瑾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春黛呢?”


    她问,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让她下去休息了,她很好。”


    沈知懿听他这般说,抿了抿唇,又不说话了,只将头偏向里侧,看着天花板发呆。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眼眸深处情绪复杂。


    良久,他喉咙里的低音响起:


    “不肯再看我一眼了?”


    “是打算现下不看我了,还是永远不肯看我了?”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不经意的语气像是带着丝无奈,不知为何,沈知懿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从前沈家还在的时候,她全身心仰仗的,除了自己的家人,就是裴淮瑾。


    这近十年的时间,她对他的依赖早就已经连同那些漫长岁月,一并长进了她的血肉里,想要割舍连她自己也会跟着刮骨剜肉般的疼。


    就像昨夜,她冻到觉得自己几乎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心里一边是对裴淮瑾极致的怨恨,一边又渴望他能在下一刻推开那扇门,带自己离开这地方。


    那种分列两端的极端心情,就像冻到失去知觉后被骤然暖热的皮肤,几近崩溃的痒、摧枯拉朽的麻、噬心蚀骨,逼得她几近崩溃。


    就在她熬过了昨夜,揣着“恨意”的钝刀,快要将刻着“裴淮瑾”三个字的骨肉从身上生生磨下来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了这里。


    那块儿腐烂变质的血肉,便不上不下钉在了那里,碰一下会疼,可长在那里也会疼。


    沈知懿回头看了裴淮瑾一眼,悬在眼眶的泪忽的流了出来。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察地轻叹,男人用自己身上的大氅轻柔地把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别哭。”


    大手落在她的后背。


    男人喉结滚动,嗓音沙哑,说话时胸腔跟着轻微颤了颤:


    “如今法源寺没人敢再欺负你了,过几日我便接你回去。”


    沈知懿的身子很冷,即便现下屋中燃着过多的炭火,她在被子里时仍是觉得止不住的冷。


    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寒意。


    不过裴淮瑾的身体很暖和,他用大氅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在滚烫的怀中,过了没一会儿,沈知懿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开始有了温度。


    从被他拥着的身躯,到触着他腰的手指尖,暖意如同生长的藤蔓般缓缓蔓延,带着男人身上独有的龙涎香和皂角干净的味道,几乎将那钉在血肉里的疼痛麻痹。


    房间里很静。


    静到沈知懿能听见裴淮瑾低低的呼吸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抽噎才渐渐止住,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开了口:


    “裴淮瑾,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信不信我?”


    沈知懿的声音很小,又是缩在他怀中说的。


    但裴淮瑾还是听清了。


    他落在她背上的手顿了一下,身形微动,压着眼帘低头看了她一眼。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沾着晶莹的睫毛,很卷很翘,长长的。


    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挂着泪珠的眼睫毛不住轻颤。


    裴淮瑾收回目光,胸口的起伏有极为细小的变化。


    沈知懿感受到了,微微屏住了呼吸,手指不自觉攥紧。


    过了好半晌,她听见裴淮瑾低哑的嗓音从滚动的喉结里溢出:


    “过去之事便不提了,你好好在此养着。”


    男人的声线平稳,说话的语气同从前每次对她说教时很像,严肃的语气,又带着些无可奈何。


    仿佛无论她怎么做,他都从未对她满意过一般。


    可从前无论秦蓁做什么,他却总是满眼欣赏和赞溢,连带着,他总是对秦茵都比对自己多几分宽容。


    沈知懿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眸中的光一寸寸黯淡了下来。


    时间仿若静止,雪落的声音被无限拉长,离开了他怀中,冷意一丝一丝从手指尖重新漫了上来。


    “所以淮瑾哥哥还是从未信过我对么?”


    她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同昨日风雪中她看他的眼神很像,却比那时候更黯淡。


    裴淮瑾没说话,神情却不言而喻。


    她忽然垂眸轻笑,声音轻飘飘的:


    “原来光风霁月的裴少卿,一直以来都是这般断案的?昨日在裴府当着长公主的面,你何不教他们处死我算了?”


    “你别任性!”


    裴淮瑾的语气中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他的唇线拉直,平静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细微的波澜,企图用冷下去的语气遮掩自己心底情绪的失控:


    “沈知懿,你怎么敢将‘死’字挂在嘴边?”


    “我有什么不敢?!”


    沈知懿笑着红了眼眶,“沈家都死绝了,我还有什么不敢?!”


    她逼近他:


    “那便以死明志好了!全了你裴家的清正和体面,从此你裴淮瑾身上再无世人诟病的沾着‘沈’字的污点!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么?!”


    “沈知懿!!”


    裴淮瑾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然后房间里霎时间又安静了下来。


    他呼吸重着抬眸,却见对面那小姑娘弯着唇角,眼底笑意狡黠,手中拨弄着床侧的穗子,像是方才那句话就仅仅只是一句逗他玩的玩笑话一般。


    裴淮瑾气息一哽,长舒一口气,语气落了下来:


    “你可知,秦茵的喉咙险些因为那药毁了?”


    “所以呢?”沈知懿轻笑。


    裴淮瑾压着语气,“倘若她的嗓子毁了你以为你……”


    “淮瑾哥哥就那般笃定,她不会冒着毁了喉咙的风险来栽赃陷害于我么?”


    沈知懿虽从小被家人惯得天真,但她到底也是高门大家里长出来的姑娘,很多事情不是看不清楚。


    她用指甲随意划拉掌心,出声打断他的话:


    “淮瑾哥哥怎么就这般肯定?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对么?还是你同他们一样,信的是‘秦’,不是‘沈’?”


    裴淮瑾沉默了一下,定定看着沈知懿,轻叹一声:


    “此事证据确凿。”


    “……”


    男人的语气带着些哑,像是声音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轻飘飘又重若千钧般落在沈知懿的耳朵里。


    沈知懿张了张嘴,无力地沉默了下来。


    她看着裴淮瑾,看着他为别的女子同她据理力争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累。


    心底里像是堵了一块儿锋利的冰块儿,砭骨入髓,冷得她浑身不自觉颤抖。


    比昨夜还冷。


    她怎么傻了,若是自己那钝刀无法割舍长在血肉里的情谊,但裴淮瑾手中,可是握着最最锋利的匕首。


    沈知懿扯了扯唇角,无声笑了起来,通红的眼底慢慢盈起一层水雾。


    良久,她缓慢点了点头:


    “是我欺辱于她,是我嫉妒她!淮瑾哥哥,我那么爱你,可她却可以做你的正妻,是我恨极了她所以要害她!”


    沈知懿移开视线望向窗户,影影绰绰的雪花纷纷落下,被风裹挟着不知去向何处。


    她不愿再看裴淮瑾的眼睛,不愿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与厌恶,也不再乞求他眼中能有她想要的恻隐和动容。


    她语气疲累而淡漠:


    “既然如此,你今日不应当救我,我作恶多端,就应在这里受罚,直到……直到……”


    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天。


    沈知懿牵了牵唇角,滞涩的语气从喉咙里苍白地溢了出来:


    “淮瑾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日,我会真的离开你?”


    “离开我?”


    “去哪?”


    裴淮瑾视线锁着她,下颌紧绷,压抑着的呼吸绵长、燥热,一层层渐深。


    “从你那日同我进裴府之日起,你便是裴家妇,我原谅陈家村你醉酒那日说的那句放你离开,但今后,都不要再让我听见。”


    沈知懿今日的话,一言一语都在挑刺着裴淮瑾的神经。


    他倾身向前压了过来,攥住沈知懿的下巴迫她直视着他。


    可她一抬头,裴淮瑾方看清她眼尾的红晕和因为强忍哭意而发白颤抖的唇。


    他的动作微顿,手底下不自觉松了力道:


    “算了……”


    裴淮瑾刚说了一个字,沈知懿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吻住了他。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眼神一黯,手背鼓起狰狞的青筋。


    唇上的触感软到不可思议,他身子僵硬,指节紧绷,却没有像上次在永州那般推开她。


    沈知懿毫无章法地在他的唇上吮吻、啃食。


    裴淮瑾微仰着头,嶙峋的喉结重重一滚,口中满是她的香甜。


    男人手臂抬了抬,大手悬停在她的腰际,紧促地呼吸了几下,手臂陡然落了下来掌住了她的腰,紧绷的身体如进攻般前倾。


    就在他打破抗拒开始反客为主回应她的一瞬间,沈知懿却猛地躲开了。


    她湿漉漉地唇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一路往下,报复般在他的喉结上重重咬出了一个带血的牙印儿。


    裴淮瑾胸膛一颤,不自觉的闷哼从喉咙里溢出。


    沈知懿却从他的怀中陡然抽离。


    她看着他不自觉动情的模样,眼神里满是讽刺和戏谑。


    等他看过来的时候,她垂眸弯了弯唇角,突然低低说了句:


    “淮瑾哥哥,沈三妹妹不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像极了宣眀十六年的春日,满树杏花招摇,梳着流云髻的黄裙少女从挂满蔷薇花的墙头翻下来,到他窗前笑着递给他的那团流酥糖。


    她捻了团流酥糖递到他的唇边,阳光落在她笑意盈盈的眼底,她说:


    “状元郎,收了我的流酥糖,明日将你那正门打开可好?我明日不想翻墙了,你瞧,胳膊都磨破皮了。”


    那时十六岁的裴淮瑾盯着眼前白嫩指尖上的糖,鬼使神差地裹进了口中,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红着耳尖用书卷在她额头轻敲了下,故意板着脸道:


    “小小年纪,倒是学会了大人的贿赂,明日定叫你大哥送你去学堂。”


    然而到了第二日晨起的时候,裴淮瑾还是命苏安将正门留了条半人宽的缝儿。


    寺中凄静,雪落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沈知懿轻笑了声,语气如落在窗棂上的雪花,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吻过他的口中说出来,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消散在他晦黯的注视下:


    “真的,裴淮瑾,我再也不喜欢了。”


    裴淮瑾胸膛起伏,紧锁着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些许未曾察觉的慌乱,幽深眼底蛰伏着惊涛骇浪的浓重墨色。


    良久,他周身紧绷的气息才渐渐消散。


    沉默了片刻,男人率先收回了视线,神情闪烁地看向一旁,嗓音沉哑:


    “我命苏安煮了粥,还有你爱吃的枣糕,先用膳吧。”


    说完后,床上的沈知懿却迟迟没有动作。


    裴淮瑾回头看着她,就见小姑娘抿了抿唇,语气平静道:


    “淮瑾哥哥请回吧,我不去用膳了。”


    裴淮瑾拧着眉:


    “你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他去握她的手腕,她却不动。


    裴淮瑾没了耐心,语气彻底沉了下去:


    “沈知懿,你是觉得这世间任何事情都要凭着你的心意是么?”


    沈知懿一愣,不自觉看向他,就听他冷冷道:


    “当初你说心悦我,你从十岁起就不顾我的意愿缠着我,闹得满京城尽人皆知,从前说喜欢有多随意,如今说不喜欢就有多随意,我早该知道你的喜欢便如此廉价。”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垂眸时,长睫投下冷淡的阴翳:


    “你从小任性惯了,任何事情都随心而为,可当初进裴府前,我曾问过你跟我还是跟谢长钰,是你毫不犹豫握住了我的衣角,我也同你说得清楚裴府将来会娶正妻,你如今又在这里闹什么?!”


    裴淮瑾的语气冷厉而激进,沈知懿只是静静看着他。


    直到他说完,她冷笑一声:


    “你便当我是在闹吧!我的喜欢就是如此随意,如此廉价——”


    她直直逼视着他的眼睛,明明眼眶通红,眼底的泪已经快要忍不住溢了出来,仍然不肯认输地逼视着他:


    “是你将我这么多年的真心弃如敝履,你既不喜欢我,那我为何不能收回对你的喜欢,我去喜欢别人总可以……唔!”


    沈知懿的话未说完,男人猛地一把掐住她的下颌。


    裴淮瑾以唇封缄,将沈知懿剩下的话尽数堵回了喉咙里。


    一贯清冷重矩的裴大人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端方自持的模样,男人的颈侧青筋突兀,眼尾泅红,攥着她的指节泛白,骨廓锋利的喉结极具进攻性地滑滚着。


    滚烫的呼吸粗重。


    沈知懿蓦地瞪大眼睛,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他的唇上重重咬了一下,使尽全力一把将他推开。


    她红着眼眶瞪他:


    “裴淮瑾你别发疯!我不是你的秦茵!”


    第27章 第 27 章 “是进京,家中小妹在京……


    苏安提着食盒过来的时候, 自家主子正从房间里出来。


    他一抬头看见他的脸色,和他唇上那一处咬痕,脚步一个趔趄, 眉心狠狠跳了几下。


    世子爷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次是同沈姨娘说了什么……竟能气成这样?


    他匆匆走到裴淮瑾身边, 犹豫了半晌,小声唤了句:


    “爷……”


    裴淮瑾语气冷得像冰:


    “回府。”


    苏安不敢多说一句,立刻跟在他的身后小跑着往出走。


    然而才刚走出两步, 前头之人的脚步又猛地一顿,站了片刻, 那人语气冷冷道:


    “去将你手中的食盒送进去。”


    苏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世子爷说的送进去是送给谁,忙应了声, 转身一提溜小跑着去敲了门。


    下山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透,马车中幽幽一点昏光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上。


    苏安坐在外面, 偶尔回头瞧一眼身后。


    平日里主子坐在马车中也会很安静, 但偶尔还是能听到些翻书或是喝茶的声音的,可这次, 车厢里未免也太安静了。


    安静得他坐在车辕上都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压抑。


    他挠了挠头,忽然有些看不懂自家主子和沈姨娘了-


    裴府中, 夜色深浓,一道身影无声潜入西苑。


    一个沙尼扮相的男人遮着面站在床边。


    秦茵看了他一眼, 气不打一处来:


    “怎的叫你们办个事都办不明白?!你们别忘了,如今法源寺能撑到现在,一大半的香火钱都是我秦家在出!”


    那沙尼脸色也不太好,“谁能知道裴少卿会突然前去, 要怪,也要怪秦小姐没能力把人哄在府中吧!”


    “你……”


    秦茵脸色一变,正想拿起身后的引枕砸过去,忽听门口芍药轻敲了下门,小声道:


    “小姐,李大夫来给您看诊。”


    秦茵一噎,瞪了那沙尼一眼,将引枕重新放在身后垫着靠好,冷道:


    “行了,你下去吧,既然裴淮瑾都出了面,此事便作罢吧!”


    秦茵话音刚落,沙尼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窗外,她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李大夫提着药箱进来,芍药端了兀凳请他坐下。


    “秦小姐今日感觉如何?”


    李大夫将一块儿白帕放在她的腕上,“可否将面纱摘下来让老夫看看?”


    秦茵将面纱摘下来,眼底薄泪盈盈:


    “有劳李大夫了,今日仍是觉得喉咙灼痛难当,也不知这喉咙是不是彻底好不了了。”


    “秦小姐请安心,只要世子爷能将那株血竭买来,老夫便有把握定能让你的喉咙恢复如初。”


    “可那血竭……听说实在难得……”


    秦茵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默默垂泪。


    李大夫瞧见这柔弱温婉的姑娘哭都如此隐忍,也忍不住心疼,拍胸脯保证道:


    “娘子放心,这血竭一事,老夫定会向世子爷禀明利害,催促世子爷将此事办成的!”


    李大夫本就有些耿直的脾气,加之裴府的大夫本也不算是下人,平日里的权限也更为宽松,这次又是为了给秦茵治病,他催一催世子,倒是说得过去。


    秦茵听他这般说,面上当即露出动容而感激的神情,作势便要下床来向他行礼。


    李大夫慌忙扶住她,两人几经推辞这才作罢。


    李大夫根据给秦茵诊脉的结果调整了药方,芍药送着人出门,回来的时候来回看了看,这才悄悄关上门走回来。


    “小姐,那沈姨娘当真得的是不治之症?”不知为何芍药有些唏嘘。


    她从小跟在秦茵身边,在沈家还未出事前也曾常见到那位沈三小姐。


    沈三小姐同自家小姐很不一样,她开朗,明艳,总是一副很有生命力的样子。


    却不想命运弄人,那般一个令人记忆深刻之人,本从沈家的灾难中死里逃生,一年后却患上了不治之症。


    秦茵听出芍药语气中的异样,回头看了她一眼,冷笑:


    “既然你这般同情她,那这病给你如何?”


    芍药猛地低头,诚惶诚恐道:


    “奴婢不敢。”


    秦茵瞥了她一眼,软了语调,对她招了招手:


    “行了,过来,别总是不敢不敢的,对了,我父亲那边可有消息了?”


    芍药听话地上前来坐到床边,一边替她按摩一边回道:


    “老爷说小姐要寻那女子如今已经寻到了,会赶在除夕前派人带到京城来,另外,夏荷、夏荷被世子爷发卖了,还有……”


    芍药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秦茵的脸色,低低道:


    “老爷说……大小姐那副春醉海棠图……二小姐务必要从世子手中要过来,那里面恐有大小姐死前留下的线索。”


    “吧嗒”一声,秦茵手里把玩的玉滚轮从手里掉了下去,芍药弯身去捡,她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起伏,怔怔嗫嚅:


    “你说什么?”


    不等芍药回话,她忽的攥住芍药的胳膊,拔高了声调:


    “秦安这个老东西怎么早不说?!当初他逼死姐……”


    秦茵的话说到一半,门口突然传来苏安叩门的声音。


    “秦姑娘睡下了么?”


    秦茵猛地住了嘴,用眼神示意芍药开门,自己则迅速整理了一番表情重新躺了回去。


    “今日如何?”


    低锵的脚步声走至床前,裴淮瑾淡声问。


    秦茵神色一顿,敏锐地从他的嗓音里察觉出一丝低沉的沙哑。


    她回头看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唇上那一点血痕,光线一照,他喉结处微红的牙印也凸显了出来。


    秦茵被子下的手猛地扣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作势就要下床给他行礼。


    裴淮瑾阻止了她,淡淡的语气带着从外面进来时的冷意:


    “不必多礼,方才见李霖从西苑出去,如何说的?”


    秦茵柔柔垂眸,眼尾慢慢晕出红痕,眼睫上挂了层水雾,低低道:


    “都快好了,多谢淮瑾哥哥挂心。”


    “你不必难过,李霖说的那味血竭我会让人买到手,你的喉咙会好的。”


    裴淮瑾耐着性子安抚。


    他本不是能这般耐心安抚一个人的性子,从小到大的众星捧月让他根本不屑也不需要去抚慰任何一个人。


    然而此事出在了裴家,而这件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又同沈知懿有关,他难免要站出来担着。


    秦茵听出他语气里的疲惫,不禁体贴地柔声关切道:


    “淮瑾哥哥可是累了?这么晚了才从官署回来么?可曾用饭了?”


    秦茵温顺的语气听在裴淮瑾耳中,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方才沈知懿的样子,一抹烦躁涌了上来。


    裴淮瑾按了按眼眶,嗓音低哑:


    “用过了,你不必操心,我来就是告知你一声,今日蔡家一事已经解决。”


    “多谢淮瑾哥哥……”


    秦茵在床上对他福了福身,想起什么似的,又道:


    “对了,那日陆琛哥得的那副画——”


    见裴淮瑾抬头看她,她若无其事道:


    “就是姐姐那幅画,淮瑾哥哥可否拿来让我看看,我其实……我其实也想姐姐了……”


    秦茵说着,嗓音哽咽,眼瞅着就要落泪。


    裴淮瑾眼神平静地睨着她,半晌嗯了声,“改日我让苏安给你送过来,你姐姐的那幅画便放在你这里保存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


    “淮瑾哥哥!”


    秦茵唤住他,等了片刻,她轻声开口:


    “沈姨娘想必也不是故意的,如今天寒,法源寺那里的环境想来不好,不若……淮瑾哥哥将她接回来吧。”


    她说完后,裴淮瑾一直背对着她,没做出反应,颀长的背影纹丝未动。


    许久,他声音压低,极其淡漠地开口:


    “行了,睡吧。”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秦茵死死按住掌心,欲言又止了半天,眼睁睁看着他步履平稳地走出门去。


    “小姐……世子走了。”


    芍药在一旁小声提醒。


    秦茵回头看她,烛光下她的神情看起来阴恻恻的。


    芍药心里猛地一跳,匆忙跪在了地上,“奴婢知……”


    “他还是对她动了情。”


    秦茵的嗓音黯得不行,语气里又带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芍药听在耳中觉得莫名诡异。


    秦茵冷厉尖锐的目光盯着她,良久,她听见秦茵笑了一声,缓缓道:


    “倘若沈知懿死在淮瑾哥哥动了情后,那我后半辈子拿什么和一个死人争?”


    秦茵捏着玉滚轮在下颌缓慢地滚着,语气阴沉:


    “淮瑾哥心里放不下一个姐姐就够了,我绝不能让他再放不下那个将死之人。”


    她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拥有过,只有裴淮瑾是她拼尽全力也要争取的。


    她定定盯着晃动的烛火看了半天,回头问芍药:


    “再过几日,便是裴鹤枕的祭日?”


    芍药眉心一跳,将头越发埋了下去,声如蚊蝇:


    “是……可小姐,裴大公子是大燕的英雄,他的祭日……”


    “你这么崇拜裴鹤枕,不如你下去陪他好了?!”


    芍药猛地将头伏在地上:


    “奴婢说错话了,小姐息怒!”-


    月影深深,如水般洒落。


    屋顶地上的皑皑白雪被照得泛起幽幽的蓝色,寒风萧索,整个世界陷入冰冷和孤寂。


    裴淮瑾长身玉立在回廊里,衣袍随风猎猎翻涌,清隽的面容沐浴在毫无温度的冷白月光下。


    一旁檐角的宫灯被风一吹,打着旋儿晃晃悠悠,椭圆形的暖黄色光晕一下下落在他挺阔如松柏的肩背上。


    男人卸下腰间玉佩,低头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月光落下来,玉佩角落的“鹤枕”二字反射出细微的光芒。


    没人知晓,镇国公世子、大理寺少卿裴大人,随身携带的竟是其兄裴鹤枕的玉佩。


    这块儿玉佩是宣眀十三年,裴鹤枕随父出征前给他的。


    裴淮瑾想起在永州那日,自己弯弓搭箭的那一刹那,那支弓比不上他给谢长钰找的那支,甚至连楚鸿用的那支都不如。


    可于他而言却重若千斤。


    弓身的触感与弧度、拉开弓弦的角度、手臂的力量、箭尖的方向,所有的一切犹如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一般。


    没有人出生就老成持重,裴淮瑾也是。


    曾经的他也同谢长钰他们一般,年幼时斗鸡走狗,上树翻墙,再大些后狩猎蹴鞠、熬鹰驯马。


    直到有一次,他骑马同谢长钰他们赛马时,一头黑熊突然窜出来惊了他的马,导致他从马上被甩了下来。


    所幸他功夫好并未摔伤,但此事不知怎么就被兄长知道了。


    临出征的前一晚,兄长将他叫至书房,给了他这块儿玉佩。


    兄长说,这玉佩是白马寺的圆空住持给他的,戴在身上能保平安,兄长将玉佩亲手戴在他的腰间。


    那时候裴淮瑾尚且才十三岁,只到兄长下巴的高度。


    兄长虽是武将出身,但除了身材颀长挺阔,并无一丝武将的凶悍,那夜兄长穿了一身雅白色常服,负手而立的模样芝兰玉树,文雅隽逸。


    兄长拍了拍他的肩,眉眼温和,告诉他说:


    “阿弟,你可知为何父亲总是阻止你舞枪弄剑么?”


    裴淮瑾当时年轻气盛,一心想同父兄一样上阵杀敌、驰骋疆场,然而父亲却一见他舞刀弄枪就连连皱眉,表现出不悦。


    他不明白,他的骑射明明是兄长亲手教的,为何父兄却不喜他动这些?


    后来兄长说:


    “国公府如今只有你我两人延续香火,父亲和母亲自是希望你我能平平安安的,可我需要继承父亲的衣钵,自然要随他上阵杀敌。”


    “阿弟,国公府有父亲和我撑着门楣,我们其实更希望,阿弟能在京中好好做个文官,一辈子顺遂平安。”


    兄长停了会儿,抬头看着皇宫的方向,良久,他语重心长道:


    “更何况,天威难测,我与父亲远在边关,对于京中朝局有如隔雾看花,裴氏一族若想延续百年昌盛,阿弟——”


    兄长看着他,“朝中要有裴家之人才行。”


    说完这些话后,第二日父兄便出征了。


    而裴淮瑾似懂非懂,收敛了几日,最后依旧耐不住谢长钰他们每日的劝说,重操旧业。


    直到宣眀十五年的春日,第二日是他十五岁的生辰,也是他与沈钰舟、谢长钰三人最后一场骑射的对决,赢者便是整个长安城的“神射手”。


    只是不曾想,兄长的死讯先一步传回了长安。


    十五岁的裴淮瑾翻出兄长的玉佩看了半宿,天亮的时候,他砸了弓箭,放了快要熬成的鹰,孤身走马远赴边关,接回了兄长的棺椁。


    回来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形容枯槁。


    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对于母亲还有着所有孩子都有的敬爱与依赖,他前去安慰,可母亲瞧见他腰间兄长的玉佩,却疯了一般抓着他的肩,骂他。


    说就是因为他拿了兄长保平安的玉佩,兄长才会战死沙场。


    说本该死的是他,是他占了兄长的阳寿。


    母亲发疯般骂他,说怎么死的不是他。


    裴淮瑾看清母亲猩红的眼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父母的心,是会偏的。


    也是在那一年,他同时失去了最哥哥和母亲。


    一阵冷风拂过耳畔,似是兄长温和的嗓音。


    裴淮瑾蓦然回神,低头,指腹在玉佩的“鹤枕”二字上缓慢碾磨而过,提着唇角自嘲般哂笑了声。


    他收回目光,神态从容地返回书房,拉开暗格打算放回玉佩的一瞬间,暗格中躺着的一枚粉色络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裴淮瑾动作一顿,手在那络子上悬停了几息,才将络子拿了起来。


    那是那日收沈知懿的对牌时,从她的对牌上取下来的,打络子用的线不是很好,却打得很精致,每一处结每一个纠缠的丝线,都爬满了少女的用心和长日漫漫不可言说的寂寥。


    裴淮瑾盯着手中的络子看了须臾,将络子和玉佩一齐重新放回暗格中。


    他盯着窗外暗沉沉的夜色,半晌,沉声唤道:


    “苏安。”


    苏安应声进来,黑暗中他看不真切裴淮瑾的脸,只低着头,“世子。”


    裴淮瑾手指在桌沿敲了几下,似在揣摩着什么,须臾,开口道:


    “大公子祭礼时用的黄表、纸钱和香烛,你且再去多备一些。”


    苏安一愣,原本想说这些东西未防着祭礼上生变,从来都会多备一些,世子缘何又次一说。


    然而话到嘴边转念一想,他蓦地反应了过来!


    主子莫不是……莫不是……想趁着年前要带着沈姨娘去祭拜沈家人?!


    可……


    苏安吞了吞口水,几经犹豫,心一横大着胆子提醒:


    “世子,最近那冯耽的案子牵扯到了从前沈家,原本您……护着沈姨娘之事就是太子殿下一直在替您压着,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恐会牵连……”


    苏安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没底气。


    本以为裴淮瑾会恼他做他的主,却不想他只是沉思了片刻,轻叹一声:


    “你且去做就行。”


    苏安听他的语气,蓦然想起从法源寺沈姨娘房里出来时,世子的神态。


    他眉心猛地一跳,没再敢多说半句话,悄声行礼退了下去。


    距离京城二百里的客栈,镇国公下了马车。


    “大人,今夜我们就在此暂且歇上一夜,待到明日天亮我们再赶路,估计赶在明日酉时前,便能到京城。”


    “嗯。”


    镇国公应了声,抬头看了看客栈的招牌,由侍者扶着缓慢地上了台阶。


    在他身后,另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那青年视线落在镇国公微跛的右腿上看了一眼。


    等人走进去,青年等了会儿,拍了拍肩上的落雪,也走进了客栈。


    临近年关,往来住店打尖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之客栈掌柜老早给路远的伙计放了假,是以整个客栈便显得越发冷寂。


    那掌柜的刚将前一波客人引致楼上房间内,一下来,瞧见站在大堂的青年,稀奇地“哟”了一声:


    “今日这是怎的,我这客栈也是热闹起来了,客官可是住店?”


    青年略一颔首,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住店。”


    掌柜一愣,拿起银子看了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客人没有碎银么?住店可用不上这么多银钱,就是再加上热水、吃食,也是绰绰有余,如今临近年关,店里面多余的银钱我早让婆娘带回去了,可没钱找你。”


    眼前这客人看起来衣着朴实,举手投足间却有种浑然天成的矜贵,然而你说他矜贵吧这眼里又满是铜臭的市侩,一出手还阔绰。


    青年一笑,客气道:


    “那可否麻烦掌柜的再给我那马匹寻上些粮草和干净的水?赶了一日的路,马也乏了。”


    掌柜一听,这才笑着把那锭银子收了起来,即便算上粮草之类,其实他也绰绰有余,是以对待青年便也不自觉客气起来,一边给他拿房间的对牌,一边笑问:


    “公子是去京城?这临近年关,可都是从京城往外地的多,倒没见几个进京的……”


    青年闻言笑道:


    “是进京,家中小妹在京城。”


    “哟,探亲呐?”


    青年似乎极为宠溺他这个妹妹,谈及她的时候,眼底笑意更甚:


    “嗯,过年了,去与她团圆。”


    掌柜的视线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上扫过,见他衣着简朴,身上的大氅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估摸着又是自家妹子嫁了哪个高门大户,这临到过年了过去妹夫家中打秋风的。


    说不定妹妹还是谁家的妾,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不过掌柜的开客栈,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倒也见惯不怪。


    他将对牌放到柜台上,指了指楼上:


    “三楼天字号丙间。”


    青年颔首称谢,抬手去拿对牌的时候,宽大的竹青色袖摆微微滑落,露出手臂上一个茶杯口大小的伤疤,瞧着倒像是烧伤。


    掌柜的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在那青衣公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后,他抠了抠牙,拢紧身上的大氅重新窝回柜台后面打盹去了。


    第28章 第 28 章 “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隆冬时节,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然而家家户户忙着操办春节的吃喝用度,却是越来越热火朝天。


    今日是宣眀二十三年的最后一个休沐日, 再过八日朝中便彻底放了假。


    今年镇国公被圣上派去洛阳巡案,临近年关才回京, 是以裴家原打算着回端州老家之事便只能搁置。


    因着马上过春节,府中下人须得比平日早起一个时辰收拾擦洗、采买置办,当然每年腊月和元月两个月, 国公府给下人的月银也比平日里要多出五成,且春节期间的吃穿用度也比平日丰厚许多。


    所以下人们这一两个月虽辛苦, 却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


    天将亮不亮的时候,国公府中就已经安静又井然有序地开始忙碌起来。


    正轩堂的烛火也已经燃了半个时辰了。


    男人坐在书案前,视线从案上那张海棠春醉图上掠过, 撑在桌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 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良久,他身子向后一靠, 微仰着头压了压额角, 说话时喉结滚动出低哑的音:


    “收起来吧,送去西苑。”


    苏安应了声, 小心翼翼将那幅画卷起来绑好,转身出门去递给候在门外的苏毅, 正要回屋去的时候,月洞门外忽然脚步极快地窜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一见苏安, 忙压低了声音唤了句:


    “小苏大人!”


    苏安脚步一顿,往门里看了一眼,见世子还是方才那副靠在椅背上的样子没动。


    今日休沐,主子如何行事他们做下人的也不好踹度, 虽说世子爷一贯克己复礼,断没有起身再歇下的道理,但……万一呢。


    所以苏安抬手向下虚虚一压对来人示意噤声,自己则轻手轻脚关上门,踅身走下台阶至那人面前,探出身子小声问:


    “何事?”


    来人是昨夜守职的门房,闻言声音也跟着压得更低,小声道:


    “方才谢府来了人,说是请世子爷过府一叙。”


    苏安一愣,忽然想起上一次随在世子身边见到那位谢小公子的时候,还是在万方茶肆,那次见面属实……不怎么体面。


    虽说回来后世子爷没说什么,但苏安能感觉到,对于那日之事,世子爷心里头多少还是介意的。


    苏安瞭了那门房一眼,“可是谢小公子亲自来的?”


    那人摇头,皱了皱眉将请帖递上:


    “不是谢小公子,这次上门来相邀的谢府管事递的请帖,落款是尚书大人……”


    一听是谢家老爷相邀,苏安唯恐误了世子爷的公事,忙从门房手中接过请帖仔细查验一番,带着请帖回了书房。


    裴淮瑾听后,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吐了两个字:


    “更衣。”


    马车停在谢府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谢家老爷兵部尚书谢天祥亲自在府门口迎着。


    裴淮瑾下车对其施了一礼,端正又不失恭敬道:


    “劳伯父亲自在府门口相迎,晚辈失礼。”


    谢老爷摆摆手,一脸愁容:


    “要说失礼也是我谢家失礼,劳烦允安随我去看看文之,他……哎!”


    本是家丑不可外扬,谢老爷也不知怎么跟裴淮瑾开口,只好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往谢长钰的疾风居引去。


    还未走近疾风居的院门,裴淮瑾就听见房间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谢长钰高骂了一声:


    “滚!”


    裴淮瑾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谢老爷。


    谢老爷面上明显挂起尴尬之色,才要开口解释,裴淮瑾却只对他略一颔首:


    “伯父且留步,我去瞧瞧。”


    谢老爷对他感激地略一拱手,“如此,便多谢贤侄了。”


    裴淮瑾上到台阶之上,在门口站了下,刚一推开门,果然见一个不明物体朝自己砸来,他猛地伸手接下,递给一旁心惊肉跳的苏安,笑道:


    “谢文之,这临近年关的,你的脾气怎的也跟着见长了。”


    里面粗重的呼吸明显停了下来,几息过后,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谢长钰冷笑一声,语气不善道:


    “你来做什么?”


    裴淮瑾走进门,嫌弃地蹙了蹙眉,绕开一地狼藉,坐在屋中仅存的那把完好的交椅上:


    “自然是来给你送上新婚贺礼的。”


    谢长钰的呼吸一下重了,抬头狠狠盯着他,重喘了几息后偏过头去:


    “亲事我早就推了。”


    “嗯?”


    裴淮瑾视线扫过屋子,意有所指道:


    “便是以这样的方式么?”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谢长钰如何能不知晓裴淮瑾是在激他。


    最初的愤怒过后,谢长钰平静了下来,干脆靠着床沿屈膝在地上坐好,随手捞了个酒坛子灌了一口。


    “裴淮瑾,沈三的性子你比我清楚,她若是爱你,定不能容忍你身旁有别的女人。”


    酒水被喉咙滚动着送进胃里,须臾,谢长钰才再度开口:


    “你既选择接受了她,便不该让她委屈做妾,她那般张扬骄傲的一个人,会受不了的。”


    裴淮瑾曲指,回头看了谢长钰一眼。


    昏暗的房间里谢长钰的眼神幽深。


    他垂眸,搁在腿上的手指曲起指腹摩挲着,几不可察地提了提唇角:


    “你现在说这些,又是在以什么立场?谢长钰,你在府中绝食发疯抗拒成亲,其一你让父母担忧是为不孝,其二你临近婚期因为旁的女子而悔婚对于未婚妻子是为不忠,其三你觊觎自己朋友的女人是为不义,谢长钰——”


    裴淮瑾回头重新盯着他,眼神冷厉:


    “你就是这般一个不孝不忠不义的小人么?!”


    “裴淮瑾你现在是得偿所愿了所以来看我笑话了么?明明当初沈家有意与我谢家结亲!当初若非我远在梧州,不知沈家出事,今日我和沈知懿早就成了夫妻,还有你裴淮瑾什么事?”


    谢长钰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把攥住裴淮瑾的衣领,眼神通红:


    “那你呢?你得到了她却不珍惜她?!你居然还要娶秦茵为妻?!你有没有想过沈知懿看到你和秦茵夫妻和鸣她会有多痛苦?!”


    打从那次在裴府看到沈知懿当着裴淮瑾的面宽衣后,这一年来,谢长钰已经极力避免与沈知懿见面。


    可那日,在万方茶肆见了她那一面之后,曾经压抑的爱慕与思念,就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滔滔不绝地将他淹没。


    他发现他忘不掉她。


    这辈子都忘不掉。


    裴淮瑾沉默了片刻,将他的手臂从衣襟上拿下来:


    “有酒么?”


    谢长钰一愣,沉默须臾气势弱了下来,随意从旁边提了一坛递到他面前:


    “杯子都被我打碎了。”


    裴淮瑾没出声,颠起来就灌了几口。


    平时行事克制端方的裴大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般痛饮的时候了。


    谢长钰视线盯着他,眼底情绪复杂。


    少倾,裴淮瑾将酒坛放下,低头扯着唇自嘲一笑:


    “自从兄长去世后就未曾再这般饮过酒,倒是不适应了。”


    谢长钰在他腿边靠着桌腿坐下:


    “裴大哥的祭日就在三日后吧?”


    “嗯。”


    裴淮瑾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音,抬头望着窗外被厚重积雪压弯的枯枝,语气无波无澜道:


    “倘若兄长还在,我也可以如你一般随心所欲,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他是国公府世子,是裴家长房嫡出,是未来裴氏的掌舵人。


    从小因着裴这个姓氏,他获得过多少荣光、得到过多少资源,他便要背负起比这还要多上许多倍的责任和束缚。


    谢长钰一只手提着酒壶,看着乌黑色的酒壶在自己指尖来回晃荡,摇摇欲坠的。


    沉默地听他说完,他嗤笑一声:


    “裴淮瑾,如果是我,我宁愿选择沈知懿一人,家族的荣光、使命算什么?”


    谁都没有她重要。


    裴淮瑾扫他一眼,似是在笑他的天真:


    “沈家覆灭,沈知懿作为罪臣余孽本要充妓,即便沦为平民,她锦衣玉食惯了,没了谢这个姓氏,你又拿什么给她?唯有你我头顶的这个姓能护得住她,可你以为这个姓是天生便有的么?”


    他看了眼手中的小酒坛,到底再没喝一口,放回了桌上,起身朝外走去,“莫要再闹了,你闹得越凶,只会让她更难堪。”


    “裴淮瑾!”


    谢长钰赶在裴淮瑾迈出门口时出了声,他看着他的背影,兀自猛灌了一口酒,笑道:


    “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裴淮瑾逆着光影,坚阔的脊背微微发僵,良久,他垂了垂眸,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今日虽是休沐,可裴淮瑾从谢府出来,还是命苏安直接将车驾去了官署。


    官署内张寺丞和一小吏在值班,两人靠在凳子上有些昏昏欲睡。


    一见裴淮瑾进来,那小吏猛地一个激灵灵醒了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张寺丞。


    张寺丞正睡得迷糊,陡然被这么叫醒眉头一皱就要张口开骂,那小吏慌忙起身,一个躬身俯下身子行了个大礼,高声道:


    “少卿大人!”


    张寺丞一个“小兔崽子”刚到嘴边,被硬生生憋了回去,面红耳赤地随着那小吏对裴淮瑾拜下去。


    裴淮瑾视线从他二人身上扫过,淡淡道了声“辛苦”,便径直走入了里间自己的官廨。


    张寺丞和那小吏等了半天,见再没动静,两人才直起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小吏悄悄凑过去,一脸八卦:


    “方才裴大人路过时,大人可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


    这一大早的,自来不怎么好饮酒的裴大人居然一身酒气的来了官署,这……莫不是从来不近美色的裴大人昨夜宿在了哪条花街柳巷?


    小吏越想越兴奋,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心里暗道这一次值班值了。


    正美滋滋地想着明日如何跟同僚分享,后脑勺便挨了一个大耳瓜子,张寺丞骂骂咧咧道:


    “你不要命了?连裴大人的私事你都敢议论?赶紧回去到门口守着去!”


    裴淮瑾进到自己的官廨后,便将苏安打发去了外间。


    他在书案前坐了会儿,仰头靠在太师椅上散了散酒气,而后从案上拿起一本劄子翻开。


    这劄子是前两日王寺丞递上来的,因不是什么急事,况且裴淮瑾也想晾那当事人几日,便放在这里没动。


    他将劄子翻到陈述案情那页,揉了揉眉心,拿起笔架上的羊毫蘸了蘸朱墨。


    笔尖在劄子上方悬停住,不知为何,裴淮瑾的脑中突然涌出临出门时谢长钰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的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燥意,“啪”的一声放下笔,阖了劄子,重新拿起另一本。


    那日从法源寺回来已经有四五日的时间了。


    裴淮瑾刻意不去想那日两人之间闹出的不愉快,可今日见了谢长钰,那日在法源寺的一切又清晰地回到了脑海中。


    裴淮瑾摩挲着劄子的页脚,视线落在香炉上方飘飘然升起的青烟上,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烦躁地翻了两页,又搁置在了一旁。


    申时三刻的时候,府中人来报,说是国公爷的车驾已经从西城门进城了,苏安看了看天色,犹豫了一下敲门进了裴淮瑾的官廨。


    男人手中握着一本劄子,苏安视线一扫,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一旁放的羊毫笔和砚台中的墨也早都已经干了。


    他眉心不受控制地一跳,悄声走过去:


    “爷,国公爷快回府了,咱们……”


    裴淮瑾缓缓从香炉上收回视线,定着眼神看了苏安半天。


    苏安被他看得不自在,好半晌才听他哑着嗓音开口:


    “回府。”


    裴淮瑾回到府中,在府门口等了没一会儿,镇国公的马车便从远处驶来停在了门口。


    “父亲。”


    裴淮瑾上前,对着马车行了一礼,等到车帘被揭开,他上前去扶着镇国公下了马车。


    “父亲此番远赴洛阳,一路辛苦了,儿子已命人备下了热汤饭,母亲和三弟也在前厅候着,祖父听闻父亲回来,也难得从颐安堂下来跟我们一起用膳,待父亲回去沐浴更衣后,即可传膳。”


    镇国公身材高大挺拔,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仍能看出年轻时俊美的模样,因着从前长期征战,眉眼间总有种锋利之感,只是到底当了几年的文官,加之年纪大了,便慢慢又多出几分温和。


    “你有心了。”


    镇国公回头瞧了眼自己的次子,满眼笑意,“近日府衙中忙不忙?你母亲身体可还好?”


    “府中都好。”


    裴淮瑾扶着父亲跨过门槛,问道:“父亲的腿疾在冬日可还犯过?”


    “去年有你给我找的那陆神医诊治过后,此去洛阳倒是再没犯过了。”


    “明年开春,儿子再将陆昭请来替父亲看看。”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到了正院,镇国公先去给裴老爷子见了礼,之后由老管家搀扶着去收拾更衣,裴淮瑾则去张罗膳食。


    一家子用完晚膳,老爷子身子不济现行回了颐安堂,裴季礼今日起得早,此刻闹了瞌睡,长公主便带着嬷嬷去哄他睡觉。


    镇国公端着茶水漱了漱口,看着一旁正襟危坐的儿子,叹了口气:


    “你跟我到书房来。”


    镇国公的书房里放着一把弓,那是整个国公府仅存的一件武器。


    两人一进门,镇国公就去将那把弓取下来,裴淮瑾拧了帕子递过去,镇国公一寸一寸将那弓仔细擦拭干净。


    “当初若非这把弓,为父恐怕也无法活着回来。”


    当初镇国公和儿子裴鹤枕一道被困在战场上,镇国公的膝盖被一箭射穿,而裴鹤枕为了替镇国公争取生机,自己以身诱敌吸引敌军火力。


    镇国公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敌军的弓箭手包围,可他在咽气的前一刻,还用这只弓射出了一箭,杀死了一个想从背后偷袭镇国公的敌军。


    镇国公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却无力救援。


    镇国公伸手轻轻抚上弓身,长叹一声,将弓挂了回去。


    “听说沈氏在府中投毒,险些害了秦茵?”


    镇国公坐回椅子上,裴淮瑾给他添了茶:


    “不过是场误会。”


    “你从二十一岁升任大理寺少卿,为父从来不怀疑你断案的能力,但你从来不近女色,也不挂心内宅之事,若只看此事,怕是两人之中你终究要委屈一个人了。”


    裴淮瑾没说话。


    镇国公也沉默了须臾,目光落在墙上的弓上,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他只低低叹了一声:


    “行了,你回去吧,记得安排好两日后的祭礼。”


    镇国公说完,裴淮瑾站着没动。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半晌,低低道:


    “父亲既已回来,儿子想着,等兄长祭日之后,将沈知懿的妾室文书拿去官府备案,正式行了纳妾礼,那海棠苑也有些偏,重新找一处同正轩堂近的住所给沈氏居住。”


    镇国公似是料到他会说这些,略一颔首,应了声,“你且安排便可。”


    裴淮瑾又道:


    “再者,儿子也想暂缓同秦家议亲一事。”


    镇国公正低头随意翻看着案上的书册,闻言诧异抬头,“你这是何意?”


    裴淮瑾不急不缓道:


    “此次之事,到底是儿子处理得欠妥,是以儿子想着,等到沈氏膝下有个一儿半女了,再考虑娶妻一事。”


    言下之意便是,这次之事是因为秦茵而委屈了沈知懿。


    镇国公曲起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叩,眯眼看着自己这个如今能够独自撑起裴府门楣的儿子,良久,沉声开口:


    “你怕不是想等到沈氏诞下一儿半女的这么简单吧?”


    裴淮瑾眼睫蓦地一颤,垂眸不语。


    “胡闹!”


    镇国公“啪”的一声重重拍响了桌子,“你莫不是还想着替沈家翻案?!”


    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镇国公气得来回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颤抖着手指着他,怒道:


    “你可知此事是陛下亲自拍板定的称?沈氏之案有疑问这事,我们连你娘都不敢告诉,唯恐她闹到了陛下面前!你翻案?!你拿什么翻?!你莫不是要搭上整个裴氏陪你翻这个案?!”


    “我并非因为沈知懿。”


    裴淮瑾平静道:


    “沈阁老生前两袖清风,不应就此蒙冤饮恨,儿子如今已经有了些线索,会想出万全之法……”


    “不许!”


    镇国公气急,“你若是替沈家翻案,就自行从裴家脱离出去!没得拉着整个裴家替你陪葬!”


    话落,屋外檐上的雪似是再承受不住厚重的分量,“哗啦啦”地纷纷滑落,冷厉的风拍打着窗框,哐哐作响。


    屋中沉默了几息,裴淮瑾淡淡道:


    “时候不早了,父亲早些歇息。”


    说罢,不等镇国公再说话,他行了礼后转身径直出了书房大门。


    镇国公紧拧着眉看向门口自己儿子离开的背影,良久,兀地坐回椅子上,重重叹了口气。


    十二月二十六,是九年前那场鏖战终结的日子,也是裴鹤枕战死的日子。


    那位朗月清风的儒将,终究没能等来宣眀十五年的新春。


    每年的这一天,天气似乎都格外阴沉,大雪纷飞洋洋洒洒落满整个世间,如同罩了一层灰蒙蒙的雪雾一般。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位清风朗月的少年将军的早逝而感到痛惜。


    今日裴家开了宗祠,请了白马寺的得道高僧替亡灵超度。


    凡是在京或是京城附近的裴家人,都来了镇国公府参加祭礼,陛下和太子以及各家氏族也都送来了祭品。


    每到这一日,长公主总是哭得不能自已,往前几年长公主甚至会哭得昏厥过去,直到后来有了裴季礼之后,才能好些。


    所有的仪式,秦茵全程都贴心地陪在长公主身边,端茶倒水,替她迎来送往、应付各家夫人小姐。


    裴家虽与秦家还未过明路,但此事已经传遍了京城,几乎所有来参礼的人都默认她是裴家未来的主母了。


    仪式结束已至天黑,陆琛留下来陪裴淮瑾喝酒,两人坐在廊下的栏杆上,都有些醉了。


    陆琛拿着酒杯同裴淮瑾碰了一下,下巴指了指秦茵的方向:


    “瞧瞧,倒真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说你运气好你还不承认,这闻连烨自从知道你与秦家议亲,不知买了多少醉。”


    裴淮瑾今日不想拘着自己,一口将杯中的酒干了,垂眸把玩着酒杯,提了提唇角没说话。


    陆琛是个流连风月场的老手,若是真喝起来从不会让场子冷下来,他根本不给裴淮瑾酒杯空着的机会,颠起酒坛又给二人满上。


    “说说吧,你今后什么打算?”


    裴淮瑾与他碰杯,喝了一口。


    陆琛无所谓道:


    “就这么混着呗,混到哪日家里给议了亲就成婚,反正不是苏婉,跟谁过不是过?”


    “就没试着放下过她?”


    陆琛闷了口酒,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你以为我没试着忘过?可忘不掉就是忘不掉,曾经年轻时我本就风流,从不将情爱看得太重,即便对苏婉心动也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如今想来同她在一起的时候竟从未认真过,总觉得自己离了谁都能活得很好,可直到……”


    陆琛哼笑了声,“直到她披上嫁衣远赴北羌的那一日,我才惊觉,我这辈子……好像都完了,对了——”


    陆琛从怀中掏出一枚簪子,递到裴淮瑾面前:


    “明日北羌进京,你作为陪同官员在列,能不能寻机会将我把这枚簪子送给苏婉?”


    裴淮瑾看了眼,收下,“我看机会吧,宴上人多眼杂,不见得能给出去。”


    陆琛同谢长钰一样,家世好,相貌好,自己如何放诞不羁上面都有兄长撑着,家族中也未将他们视作未来的领路人,只求他们老老实实别犯下大错便足矣。


    只是谢长钰一头扎进了沈知懿这个大坑里再未出来过,而陆琛则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自诩风流实则真心早已不再。


    裴淮瑾一直以为,苏婉的和亲对陆琛来说并未有多大影响,因为苏婉走后不到一个月,陆琛便又继续钻进了秦楼楚馆中。


    却不想这么些年,他竟是从未走出来过。


    蓦地,那日蔡司业的案子陡然出现在脑海中,那蔡司业也是闹着要同发妻和离,可有朝一日发妻真的不在了,他又察觉出自己的真心了。


    裴淮瑾看着远处隐隐绰绰的灯光和人影,抿了口酒,语气微微犹豫:


    “是否,人都是到失去后,才能看清自己的真心。”


    陆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


    “倒也不尽然,你瞧那谢长钰,便是对沈知懿从一而……呸!”


    许是喝多了酒,说话不过脑子,陆琛说了一半,看见裴淮瑾越来越黑的脸色,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往自己嘴上轻拍了一下。


    裴淮瑾倒是没说什么,闷头喝了杯酒。


    陆琛悄悄睨了裴淮瑾一眼,虽然知道每年的这一日,他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但今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裴淮瑾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人又无声对坐着喝了好些酒,直到夜色深重,四周寂静再无一人,陆琛才起身告了辞。


    裴淮瑾送他至院外,在月色下站了会儿,独自回了书房,翻出兄长的那枚玉佩拿在手中轻轻摩挲着,孤身坐在黑暗中的身影寂寥而颓废。


    良久,他微微垂眸,缓慢将手中的最后一杯酒徐徐倒在了地上。


    黑暗的房间里,响起了男人似喟叹的声音:


    “哥……”


    正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苏安慌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近乎尖利的声音刺破沉寂的黑夜:


    “世子、世子,法源寺那边,沈姨娘、沈姨娘病倒了!”


    第29章 第 29 章 “沈知懿,你就是贱!”……


    裴淮瑾眉心蓦地一紧, 起身走至门边开了门,冷声道:


    “说!”


    苏安第一眼瞧见自家公子的表情,先是一愣, 随后重重吞了吞口水,解释道:


    “方才、方才赵管家来报, 说亥时三刻的时候,寺中的僧人下来传信,说是沈姨娘突然昏了过去, 他们不敢贸然处理,便下来求助裴府。”


    亥时三刻……


    裴淮瑾看了看更漏, 蹙了下眉:


    “怎么现在才来报?!”


    苏安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支支吾吾道:


    “那会儿赵管家看你在同陆公子喝酒,加之今日是长公子祭日, 便……”


    说白了, 府中之人都是拜高踩低,赵管家缘何不重视沈姨娘之事, 即便苏安不说, 裴淮瑾也能想明白。


    裴淮瑾眉心紧锁,张了张嘴,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去备马车, 将李霖叫起来一同走。”


    “可……主子您今日饮了这么多酒,要不小的和李大夫走一趟法源寺……”


    苏安越说声音越小, 最后觑着裴淮瑾脸上不耐的神色住了声,小声道:


    “小的这就去准备。”


    见苏安转身要走,裴淮瑾捏了捏眉心,沉声叮嘱了一句:


    “用那辆紫檀木的。”


    国公府唯一那辆紫檀木的马车, 因是早些年的样式,马车窄小且没有府中其余马车舒适,很久都未曾用过了,但那辆马车有个唯一的优点,便是因为窄小轻便,行起路来要比别的马车快上许多。


    苏安脚步一顿,悄悄觑了裴淮瑾一眼,心中猛地一跳,忙应了声是,再不敢耽搁,一溜烟跑了。


    看他跑远,裴淮瑾捏了捏眉心,回身披了外裳也跟着出了门。


    才刚走到正轩堂与正院的交汇处,恰巧碰见秦茵往西苑走的身影,秦茵瞧见他,小声唤了句:


    “淮瑾哥?”


    裴淮瑾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她,收敛起神色中的烦躁,耐下性子温声问:


    “此刻才忙完么?”


    今日的善后工作都是长公主安排秦茵一力而为,裴淮瑾不是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只是今日是兄长祭日,他实在没心力也不想同母亲争辩什么,便顺了她的意。


    秦茵微微垂首,掩着唇低咳了声,语气有些柔弱:


    “是,刚将李家夫人送走,秦茵无能,幸而没辜负夫人和世子爷的信任。”


    说完,她往裴淮瑾身后看了一眼,“这么晚了,淮瑾哥哥是要出去么?”


    “嗯,有事,你早些休息吧。”裴淮瑾看了眼芍药,“照顾好你家姑娘。”


    说罢,抬脚就要继续往门口走。


    然而才刚迈出一步,身后秦茵忽然唤住他,似是着急想上前来同他说什么,却不料许是忙了一天太过虚弱,脚底下一划便摔到了地上。


    裴淮瑾闻声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就见那素白衣裳的姑娘坐在地上,柳眉紧拧成一团,手搭在左脚脚腕的位置,死死咬住唇。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芍药慌忙上前去扶她,可刚将人扶起来,秦茵“嘶”了声,腿一软又倒了回去。


    秦茵摇了摇头,眼尾泛红:


    “不行,崴到脚了。”


    说罢,她柔柔弱弱地抬头望向裴淮瑾,眼里嗪着隐忍的泪花,虚弱恳求:


    “淮瑾哥哥……能、能劳烦你抱我回去一下么?我实在……”


    她头一低,眼泪便落在了裙裾上,“我实在疼得厉害。”


    裴淮瑾睨着她,眉头蹙着,手臂的青筋无声鼓了鼓。


    少倾,他走过去将人扶着胳膊拉起来带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开口时嗓音沉静无波:


    “芍药,去替你家主子将张婆子叫来,让她多带些人手扶你主子回西苑。”


    秦茵的眼圈一瞬间更红了,她一把挥开裴淮瑾的手,对他行了一礼:


    “想必淮瑾哥哥是有要事要处理,你先走吧,我在这里等着张婆子就好,是秦茵不自量力了……”


    裴淮瑾眉头紧了紧,嗓音为沉:


    “你不必如此想。”他看了她一眼,“我先走了,你不是想要珍宝阁的那条手链,明日我让苏毅连戒指一起给你买回来。”


    说罢,裴淮瑾松开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男人的背影清冷挺俊,脚步沉稳到不近人情,衣衫上的暗纹随着走动在远处宫灯下流转着光华。


    秦茵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夜中,脸上方才的柔弱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狠戾和气急败坏之色。


    “芍药!”


    她冷冷唤道。


    芍药一个激灵,从暗处慢吞吞出来,“小姐……”


    “沈知懿此人不能留。”


    秦茵的面容一半隐在阴暗中,五官因气愤和嫉妒而变得扭曲-


    自打那日裴淮瑾来过法源寺之后,沈知懿的待遇好了许多,寺中僧人见她时虽称不上热络,但总有了几分敬畏。


    而这几日,裴怀瑾一直不曾来过,只沈知懿和春黛两人,倒多了几分难得的惬意。


    只除了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以外……


    春黛从房间外进来,屋外漆黑一片,风雪交加,她抱着胳膊冷得缩成一团。


    沈知懿笑着帮她将身上的雪扫落,又给她倒了杯热水,笑道:


    “说了,那只小麻雀今日肯定不会来,你非要去等着,瞧冻得身上冰凉凉的。”


    春黛在火上烤了烤手,搓着泛红的手指尖,笑道:


    “那只小麻雀定是让大麻雀不小心弄丢了,那么小小一只瞧着怪可怜的,我若不去救它,就怕它熬不过这两日。”


    沈知懿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明日一早,我同你一道去寻。”


    “娘子就别去了,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如今娘子的身子越发孱弱,便是在燃着炭火的屋内,她都时常冷得打颤,只能披上厚厚的大氅。


    春黛替她拢了拢衣襟,忽然一拍脑门,惊喜道:


    “瞧我这记性!今日周大夫的徒弟托人送了信过来,说是那商队明日就能进京了!确定带了一株血竭来!”


    沈知懿眼底的光一刹那明亮了起来:


    “当真?!”


    “嗯!”


    春黛脸上的笑意不加掩饰,“娘子,你的病能治好了!”


    沈知懿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这么多日来第一次露出真切的笑意。


    过了会儿,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睫微垂,“今日,是裴大哥的祭日。”


    虽然她已经决定不再喜欢裴淮瑾了,可这么多年刻入骨髓的爱意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她还是会忍不住关心他,忍不住地想他。


    从前每次裴大哥祭日的时候,她都会拉着谢长钰陪着淮瑾哥哥,不过从今往后,他都不需要她再陪了吧。


    等她治好了病,她要永远离开这里,这辈子……


    这辈子都不要同他再见面了。


    沈知懿心中既是洒脱又有一丝淡淡的酸涩与不舍。


    终究还是同他走到道别的这一天了。


    从前的沈知懿,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同淮瑾哥哥分开,那时候的沈家三娘不知天高地厚,总想着就是缠也要缠在他身边一辈子。


    可那时候的她不知,人都是会累的,在经历了诸多次的失望与被抛弃后,她再也不敢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人或事。


    “对了——”


    春黛犹豫了一下,看着沈知懿的神色,慢吞吞道:


    “听周大夫说……说……”


    “说什么了?你还这般吞吞吐吐的?”


    沈知懿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抓着春黛的手,“不凉了,痒吗?”


    她还记得之前她手冻过后乍然一热那像蚂蚁爬一样的痒意,春黛告诉她越是痒越不能挠。


    她握了握她的手,学着春黛之前的模样,眉毛一拧,严肃叮嘱道:


    “不能挠,知道吗?”


    春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突然盯着沈知懿,愁容满面地叹了声气:


    “周大夫说的是,‘血竭’这药,似乎世子爷也在打听……娘子,你说世子是不是知道了你这病?”


    沈知懿唇边的笑意猛地僵住,她盯着微微晃动的火光,良久,慢慢放开春黛的手,怔怔然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春黛也没了方才玩笑的表情,跟着她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唤了声:


    “娘子……”


    沈知懿缓缓抬头看向她,眼底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他当真……为了我去打探那血竭的下落?”


    沈知懿心底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应当高兴的?可一想起那日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不欢而散,她似乎又什么心情都没了。


    况且按照她的设想,她得到血竭的消息后,只需编个由头借用裴淮瑾的腰牌一用,等到得到血竭治好了病,她就自请下堂,带着春黛去南方去。


    可……


    “万一裴淮瑾知道了我这病,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她不能留在裴府,她不愿看着裴淮瑾和秦茵成婚,也不愿一辈子囿于他们二人之间。


    春黛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道:


    “娘子且先放宽心,无论如何,咱们要先得到血竭治好了病再说旁的。”


    娘子的身子已经等不得了。


    且不说这四五日的时间,娘子已经晕倒了两回,便是娘子那日晨起偷偷咳血,她其实也是瞧见了的,只不过娘子不愿意说,她就假装不知道。


    春黛拇指在沈知懿手背上摸了摸,笑道:


    “无论在哪里,春黛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春黛的手这会儿已经完全热了,暖意一点点渗透到沈知懿的手心,她瞧着她,忽然鼻子一酸,一把将春黛抱住,吸了吸鼻子,在她怀中撒娇道:


    “春黛你真好,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一起去江南,去找你表哥……”


    春黛一愣,笑着挠她腰上的软肉:


    “娘子能不能不要再提了!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沈知懿笑着边尖叫边闪躲,两个人闹成了一团。


    玩闹了会儿,有沙尼过来叩门,说是叫春黛去前院领一下过几日的炭例和吃食。


    春黛擦了擦笑出的泪,替沈知懿添好炭火倒好热水,这才跟着沙尼出去了。


    春黛一走,沈知懿没什么事,便干脆靠在榻上,拿起经书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屋外风声渐起,身后的窗户被风拍打得哐哐作响,窗缝里漏进来的风也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


    沈知懿有点害怕地往榻上缩了缩。


    正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房门猛地被人推开。


    “啪”沈知懿手一抖书掉在了地上,她还来不及惊呼,那半句声音就在看见来人的时候卡在了喉咙里。


    沈知懿蹙了蹙眉,语气不善:


    “你怎么来了?”


    谢长钰的语气更不好,他从门外挤进来,反手锁了门,“你果然在这!”


    沈知懿见他锁门的动作,面上神情刹那间慌了不少,往后躲了躲:


    “你、你要做什么?这里是寺庙,你别乱来……”


    虽然她和谢长钰相熟到不分彼此,但那次被强吻的经历还是让她心有余悸,更何况,这两年没怎么见面的谢长钰已经不再是曾经和她喝醉后抱着睡的少年了。


    他变得成熟也沉稳,浑身上下充斥着男人强悍的进攻性。


    谢长钰瞧见她闪躲的动作,眸色黯了黯,喉结一滚,黯然道:


    “听说你独自一人在法源寺,一开始我还不相信,裴淮瑾……裴淮瑾那畜生再不是人,也不该将你一个小姑娘扔在这几近荒废的寺庙里面,你……”


    “是我自己要来的!”


    沈知懿不想同他说这些,打断了他的话:


    “你若只是为了来验证传言,如今看到了,我确实在寺里,谢长钰,你该走了。”


    “你该走了……”谢长钰嗤笑,“你的这句话,我听的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谢长钰一凑过来,沈知懿便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味,她掩着鼻子蹙了蹙眉:


    “你喝酒了?”


    “我这些时日,日日喝酒……”


    谢长钰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知懿,提了提唇角:


    “我日日买醉,以此来对抗家中给我安排的婚事,可我一喝醉,沈知懿,我一喝醉脑中全是你……”


    他俯身叩住沈知懿的肩膀,逼她看向自己:


    “跟我走好不好?做我的正妻,我保证此生只有你一……”


    “谢长钰你发什么疯,你马上就要成婚了!”


    沈知懿心中慌极了,可她又不敢贸然反抗,喝醉酒的谢长钰什么样子她最清楚不过。


    她一边同他说着话周旋,视线一边往四周瞟。


    谢长钰却直接捏住了沈知懿的下巴,醉醺醺地笑了两声:


    “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的眼里就只有裴淮瑾?!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甘心为了他在这种鬼地方受苦?!”


    “沈知懿你清醒点……”


    “该清醒的是你!”


    沈知懿打断他的话,一把挥开他的手急忙下了榻。


    谢长钰的手捏着她下颌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手烫得吓人,而他的神情……分明不像是醉酒那么简单……


    她绕过谢长钰,匆匆往门边躲去,厉声呵斥他:


    “谢长钰你看清楚!我是沈知懿!是裴淮瑾的妾室!你莫要发疯!”


    谢长钰看着她疏离闪躲的样子,眼角泛红,猛地一把钳制住她,下一瞬吻便压了下来。


    沈知懿一把推开他,重重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谢长钰!”


    谢长钰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眼中渐渐清明了一些。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常年同那些狐朋狗友游走于花柳之地,虽不曾碰过谁的身子,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谢长钰也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常。


    他猛地抽出腰间匕首。


    银色的寒芒一闪,沈知懿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去,却只见谢长钰对着自己的手臂就划了一刀。


    鲜血瞬间泅染衣衫。


    “你……”沈知懿神色复杂。


    “对不起——”


    他瞧着她,滚烫的语气被他说出可怜兮兮的意味来:


    “沈知懿,我……”


    谢长钰走过来,似是想要拥抱她,理智却克制着他并未动手。


    他眼角的红已蔓延至眼底,呼吸越发滚烫,胸膛起伏着。


    他似是难受极了,仰着头喉结重重滚了几下,看着沈知懿,几近哀求道:


    “沈知懿,我过两日就要成婚了,只要你现在告诉我,你愿意跟我走,或者哪怕你只用说,你的心里有我,有一丝我的影子,我都可以推了那婚事,我可以……”


    “我不喜欢你!我心里不曾装有一丝你的影子!”


    沈知懿背后紧贴着门板,虽然心慌,但她仍想同他将话说清楚。


    她就要离开京城了,给不了他任何承诺,只有对他决绝,他才能彻底忘了她,日后同他的新妇好好过日子。


    沈知懿吞了吞口水,手在背后死死攥紧,看着谢长钰的眼睛,坚定且冷漠道:


    “我从未喜欢过你,也永远不会喜欢你,谢长钰,你同谁成婚我心里都不会有一丝难过,但你若是再纠缠于我,只会让我憎恶你、恶心你,你……”


    沈知懿停顿了一下,压住喉咙里酸涩的哽咽,继续道:


    “你听懂了么?谢长钰,从今往后,你我再也不要相见,永远,永远也别让我再瞧见你。”


    “那你我近十年的情谊都算什么?”


    谢长钰身子冷硬,僵着神色,眼底似有痛苦的光闪烁。


    沈知懿心底一酸,迅速移开视线,“算我识人不清,谢长钰,你幼稚、野蛮、二十多岁的年纪还在靠家族荫蔽,整日只知道斗鸡遛狗——”


    她强迫自己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今日誓要同他彻底断了关系,蹙着眉厌恶道:


    “你这样的人,即便我沈家落魄了,我也不屑一顾,所以谢长钰,别再来找我,忘了我,对你对我都好。”


    谢长钰的胸膛还起伏着,可他眼里的光慢慢黯了下去,他定定看着沈知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台上的雪都凝结成冰。


    他张了张嘴,“你就这么爱他?”


    沈知懿笑了:


    “是,我是爱他,我爱他爱得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即便他不爱我,即便他要娶妻,即便他将我送来这寺庙,我……呀谢长钰!你放……”


    沈知懿的话未说完,她忽然瞧见谢长钰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紧接着她便被他整个人抱进了怀中,身子也被他带着像墙边倒去。


    谢长钰压着她,钳制住她的手臂,似是再也克制不住一般重重吻了下来。


    “……唔!”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还不及挣扎,房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抹颀长身影背着雪光出现在门外。


    裴淮瑾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戾,他视线先是落在沈知懿的脸上,定定盯着她的唇看了几眼,而后猛地冲进来将两人分开,二话不说一拳挥在了谢长钰的脸上。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房间里的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谢长钰被打得向后踉跄了几步,沈知懿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去拉住了裴淮瑾:


    “裴淮瑾!”


    苏安也急忙上前来,走到谢长钰面前递了帕子,低声道:


    “谢公子,您没事吧……”


    谢长钰扫了眼苏安,没接他手中的帕子,而是用手背擦了下唇角的血渍,勾唇笑了笑,冲上来对着裴淮瑾抬手就要还回去。


    裴淮瑾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他的眼底神色冰冷如霜。


    就在谢长钰的拳头离裴淮瑾越来越近的时候,不料一旁的沈知懿忽然窜了出来,挡在了裴淮瑾的身前。


    谢长钰神色陡然一变,猛地收住了势,心有余悸地看向被裴淮瑾又反手护回怀里的沈知懿,怒道:


    “为了护着他,你不要命了!”


    沈知懿咬着唇不说话,只死死看向谢长钰,眼尾悄悄晕开一片可怜巴巴的红晕。


    其实面对他那一拳,她也害怕,她知道以裴淮瑾的本事不会让谢长钰伤到,但只有护着裴淮瑾,才能彻底绝了谢长钰的心思。


    谢长钰瞧见她眼尾的红,神色一顿,全身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所有的怒意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气急反笑,冷冷盯着裴淮瑾,嗤笑:


    “你不在府中陪你的秦茵,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


    谢长钰看向沈知懿,“你还不知道吧,今日秦茵出尽了裴家主母的风头,现在恐怕全京城都在夸裴家与秦家的亲事呢!”


    沈知懿闻言身子一僵,她明显感觉到在谢长钰说完这些话后,身后裴淮瑾的目光探究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但沈知懿没回头,她只是低头抿唇笑了笑:


    “那又如何?此事……怕是与谢公子也没什么关系吧?”


    “你……”


    谢长钰气结,“沈知懿!裴淮瑾给你下了什么魔障,让你这般不管不顾地维护他?!他给了你什么?我也可以十倍百倍地给你!”


    她就这般在意裴淮瑾,在意到宁可接受秦茵作为主母,也要同他在一起?在意到替他挡下自己那一拳,在意到……当着他的面处处维护裴淮瑾,哪怕那个男人根本不爱她!


    沈知懿点头,看向他的眼底全是冷漠:


    “我再怎么样也同你没有半分关系,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谢长钰眉心紧促,心脏像是被谁猛地攥住了。


    对面的男人高大挺阔,女人站在他身前娇俏可爱,两人仿若天造地设的一对,又像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同仇敌忾地看着他。


    裴淮瑾只是出现在那里,他便赢了。


    而他谢长钰……


    从始至终就是多余的那个。


    这么多年,他还看不清么?


    谢长钰自嘲般冷笑了声,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他们三人之间原是他从始至终都是最多余的那个。


    他盯着沈知懿定定看了许久,“沈知懿,你就是贱!”


    谢长钰点点头,扯着唇角哂笑:


    “行,沈知懿,你既然那么喜欢他,那我便祝你与裴淮瑾百年好合,对了——五日后正月初一,是我与兴安郡主大婚的日子——”


    谢长钰上下打量着沈知懿,眼底露出残忍的蔑视:


    “不过沈姨娘作为妾室,怕是没资格参加我的婚仪,到时就请裴大人携内子秦茵一道参加。”


    说罢,他深深看了沈知懿一眼,见她因他的话脸色忽白,谢长钰心底生气也不知是心疼还是报复的快感。


    他不敢再看她第二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临出门前,谢长钰扫了眼裴淮瑾,与他冷肃的眼神对了个正着,谢长钰提了提唇角,扬起头不屑一顾地出了房间。


    刚一出去,谢长钰的小厮就迎了上来:


    “爷……”


    谢长钰死死掐住他的手臂,心里尖锐的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身子。


    他重重喘了两口,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才勉强压制住那痛彻心脾的感觉,“别说话——”


    谢长钰盯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暗夜,眼圈泛红,低低咬出两个字:


    “回府。”


    第30章 第 30 章 “裴淮瑾,算了吧……”……


    院中的脚步声逐渐远了, 房间里也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沈知懿从裴淮瑾身前退了出来,转过身面对着男人,低头看向旁边:


    “你怎么来了?”


    裴淮瑾的身上同谢长钰一样, 也带着浓重的酒气,身上的衣衫上还沾染着香火味, 风尘仆仆的模样同从前穿衣一丝不苟的裴少卿大为不同。


    但无论怎么看,沈知懿都不觉得他会是因为想见自己一面而大老远跑来的。


    气氛沉了下来,她身上的温度也渐渐落了下来, 双手逐渐变回冰凉。


    尤其是对面男人的视线,沉沉的落在她脸上, 如有实质一般似乎想将她看穿。


    沈知懿压着呼吸,心里头在这种被无限拉长的沉默中越发忐忑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男人的脚步动了, 裴淮瑾一步一步步履从容地走到她的面前, 缓缓伸手,掌心落在她的脸上。


    沈知懿下意识一颤, 下一瞬便察觉男人的拇指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指腹不轻不重地碾揉着她的唇瓣, 过了几息,沈知懿才陡然明白过来, 他是在试图擦掉谢长钰方才吻她的痕迹!


    沈知懿猛地抬头,瞧向他的眼中除了震惊, 还有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复杂和疏离。


    她沉默地偏过头去,无声抗拒着他的触碰。


    裴淮瑾动作一顿, 落在半空的手背上青筋跳了跳。


    “今日,是我兄长的祭日。”


    裴淮瑾的语气十分平静,微哑的嗓音不带有一丝温度,好似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是那平静的语气下, 不知是不是沈知懿的错觉,似乎压抑着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沈知懿的心蓦地一颤,咬着唇没出声。


    裴淮瑾等了良久,没等来想要的解释,仰头闭了闭眼,语气中满是疲惫的失望和质疑:


    “几次了?”


    沈知懿一愣,这才有了反应,“什么?”


    裴淮瑾喉结一滚,落下眼帘,定定看向她:


    “你同他这般见面,几次了?”


    沈知懿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想自己,不自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煞白的小脸上眼圈一层层地红了。


    良久,她忽然气笑了,一声甚于一声,笑得眼底都沁出了水光。


    小姑娘抬手抹了抹眼角,瞪着水雾弥漫地眼倔强地看着他,眼神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一般。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指陡然一曲,脚步微动。


    不想沈知懿却在他上前的同一时间后退了一步,警惕而疏离地看向他,扯了扯唇角,笑道:


    “许多次——”


    她低头自嘲一笑,苍白的半张小脸隐在大氅的雪白毛领下,声音闷闷的:


    “我在法源寺同旁的男人幽会了许多次,郎君若是不信,大可以……”


    “沈知懿!”


    裴淮瑾额角青筋猛跳,近乎从牙缝里挤出她的名字。


    “郎君如今这般生气又是做什么?!”


    沈知懿蓦地抬头,视线锁着他,声声含着哽咽的颤音,质问他:


    “你从未信过我,一次都不曾!你不是说过你只看证据么?既然如此不信任我,何必又来问我?!即便我说一万次我同他没什么,但你看到了他吻我,看到了他抱我,你就信了我与旁人有什么!”


    沈知懿鼻子一酸:


    “既然如此,你何必再问我?!”


    沈知懿垂眸,无声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她说什么,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但是没关系了,他信不信,对她来说,也不重要了。


    沈知懿瞥开视线,盯着炉中“哔啵”作响的炭火。


    那些炭火,快燃尽了。


    灰突突的亮着有气无力的光,散发着几乎感受不到的热度,偶尔从窗缝里漏进来点冷风,将那烧得灰白的炭骤然吹亮,可没过片刻,那亮光又黯了下去。


    沈知懿深吸一口气,“郎君若是没事,请回吧,夜里寺庙寒冷,不是郎君这等矜贵之人该待的地……”


    “沈知懿——”


    裴淮瑾打断她,“你……可是在怪我上次之事没有信你?”


    他的嗓音低哑,一贯果决冷厉的人语气里居然难得带了一丝犹豫。


    沈知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收回视线。


    “没有。”


    她说了两个字,就不肯再说。


    乍然听闻她病倒时有多心焦,再看到她完好无损地被别的男人抱在怀中时就有多气愤。


    裴淮瑾第一次丧失了理智,甚至不愿去想到底是谁放出沈知懿生病的消息,又是谁告诉谢长钰沈知懿在法源寺。


    他的眼中,只有相拥着的那两人。


    那种失控的感觉,令裴淮瑾烦躁。


    “你可知今日是我兄长的祭日——”


    裴淮瑾手撑在额上,揉了揉额角,语气低沉疲惫:


    “可我却在听闻你生病赶到法源寺后,看到你被他抱在怀中。”


    沈知懿捏着裙摆的手一紧,盯着窗户上雪花飘落的影子,提了提唇角:


    “可你今日气愤,不过是因为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女人,你看不得别的男人觊觎我!”


    “你难道不是么?!”裴淮瑾蹙眉,语气陡然拔高,目光沉沉的压了下来。


    “可我也是人!”沈知懿的语调更高,压过了他的。


    被裴淮瑾这般看着,这么多日的委屈决堤一般爆发了出来。


    她也不自觉抬高了音量,瞪着他:


    “但我不是谁的所有物,我也是有感情的!你不信我!从不正眼瞧我!却在看到别的男人抱我的时候质问我!”


    “沈知懿,你同我说这些!”


    裴淮瑾上前一步,攥住沈知懿的手腕,酒意瞬间将她包裹:


    “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说我给不了你感情,所以你要去找旁人是么?!”


    “那你能给么?!你能给么?!”


    沈知懿挣脱开他,“你敢说一句你能给我我要的感情么?!”


    她红着眼眶死死盯着他,胸脯因激动而剧烈起伏。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裴淮瑾与她对视了半晌,蓦地撇过头去,喉结滚动。


    沈知懿眼圈红得更深,唇角却弯了起来:


    “从始至终,裴淮瑾,这么多年从始至终,你哪怕回头看我一次呢。你知不知道,跟在你后面这么多年,我也会累!裴淮瑾——”


    沈知懿闭了闭眼,眼泪滚过颊边。


    她嗤笑一声:


    “裴淮瑾,算了吧……”


    沈知懿垂下眼眸,无力地扯了下唇角。


    同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说这么多,为什么呢?难道还奢求这么几句话便能让他回心转意爱上自己?


    沈知懿扭过头去看向一旁,炉子里的灰到底燃尽了,任寒风如何吹,那一堆灰白的炭死气沉沉地躺在炉子里,一丁点复燃的征兆都没有了。


    良久,她抿了抿唇,口中低低吐出一句:


    “是我错了。”


    “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错。”


    裴淮瑾一直压着眼帘目光锁在她身上,闻言无声捏紧了拳。


    明明是她认了错,可他心中不知为何却堵得更厉害。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无奈得近乎用气音道:


    “今晚跟我回府,回去后给我安安分分待在府中,裴府今后不会短你任何用度。”


    沈知懿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袖口,半晌,缓缓松开,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妾身知道了。”-


    裴府西苑。


    秦茵举起手边的茶杯,刚要扔下,动作一顿,缓了缓又放了下来。


    昏暗的烛火随着她动作的大起大落幽幽晃动。


    她瞪着一旁的秦安,恼道:


    “我姐姐那幅画中那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何不早点查到!”


    当初这幅画还是陆琛从奉川买回来的,若是早些查到,他们便可提前将画拦截。


    秦安蹙着眉,捋了捋胡子,语气温吞:


    “你姐姐当初就是太正直,本想着她人已经死了,这些事便也烟消云散了,谁承想……”


    “我不管!旁的你的什么大计我都不阻拦,但是裴淮瑾我嫁定了,若要因为父亲的事而耽搁,那父亲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秦茵打断他的话,语气烦躁,“至于那幅画,我会想法子销毁。”


    秦安却不怒反笑:


    “为父当初就觉得,你最像我,若是你是你那个弟弟,我们此刻怕是早就成事了。”


    秦茵瞪了他一眼,脾气稍稍软了下来:


    “明日那就可以见到你那个好儿子了,为了他你可是赔上了全部身家——”


    秦茵冷笑,“也不知人家认不认你。”


    秦安这两日脾气好得很,笑呵呵地捋着胡子,并不回话,反倒是说:


    “对了,你让我找那人,我带到京城了,这两日随时可以让裴老爷子见她。”


    秦茵抚摸着自己的指甲,闻言一顿,唇角这才浮现一抹难得的笑意:


    “父亲办事,女儿自是放心的。”-


    十二月二十七这一日,北羌太子携太子妃、小皇孙及北羌六皇子一道进了京。


    裴淮瑾作为朝廷重臣,替陛下和太子亲自出城迎接了诸位使臣,待安置好下榻之所后,又带着一众人进了宫。


    宫中早已设下欢迎宴,除了陛下和太子之外,三品以上官员皆在宴中。


    裴淮瑾亲自引着北羌太子和太子妃落座,太子妃苏婉看着眼前的菜肴,眼底动容,对裴淮瑾笑着点了点头:


    “裴大人有心了。”


    裴淮瑾略一颔首,“太子妃重回故土,这几道家乡菜是苏夫人命人所做,特陈请陛下准允。”


    说着随手将一枚簪子放在了苏婉面前的桌子上。


    苏婉眼圈一红,往对面席间的苏夫人身上看去。


    苏夫人瞧见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既想仔细打量她又不敢看太久恐殿前失仪,只看了两眼便忙匆匆转回了身子,只留下一个轻微抽噎的背影。


    苏婉瞧见母亲鬓边的白发,鼻尖也是一酸。


    小皇孙正是三四岁的年纪,对什么都好奇,看见苏婉盯着对面的妇人看,忍不住扒到苏婉耳边小声问:


    “娘亲在看谁呀?”


    苏婉听着他天真无邪的语气,破涕为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阿恒记住,那是你外祖母。”


    小皇孙从阿娘的耳中听到过许多次外祖母这个词,却是第一次真真实实地看到这个人,心中大为惊奇,整个席间不住地朝苏夫人和苏老爷那边看了许多次。


    此次北羌太子来京,除了携太子妃和儿子,还带了六皇子来。


    北羌六皇子正是十六岁的年纪,来大燕什么目的不言而喻。


    宴中,有位大臣提议与北羌亲上加亲,此次六皇子既然来了便结为秦晋之好,旁人一听自是赞成声一片。


    皇帝也就顺势而为,笑问北羌太子:


    “六皇子可曾议亲?不知一路走来可有看上我大燕的女子啊?”


    北羌太子正待起身回话,便见那六皇子先一步起身。


    六皇子身材颀长高挑,正是从少年变为青年的年纪,他的皮肤白皙,五官偏阴柔,丹凤眼下一颗鲜红的泪痣。


    “启禀陛下,我确有一心仪女子。”


    少年正处在变声的年纪,说话的语气威仪,然而嗓音却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稚嫩。


    陛下“哦”了声,好奇道:


    “不知你心仪那女子是谁?说出来,朕为你们牵线搭桥!”


    六皇子闻言,视线越过中间的空地直直看向对面太子下首位的男人,勾了勾唇,唯恐天下不乱般一字一句吐出几个字来:


    “秦阁老的女儿,秦茵。”


    话音一落,满场哗然,坐在一旁的秦安脸色蓦地一白,眼神里满是震惊。


    而在六皇子对面的裴淮瑾,则虚靠在椅背上,手指搭着桌沿,微眯起眸,好整以暇地同那白//面阴柔的少年对视,不发一言。


    良久,太子轻咳一声,打了圆场:


    “六皇子有所不知,这秦家已与裴家议了亲,想必六皇子有所误会。”


    其余众人一听回过神来,皆打着哈哈你一言我一语将话题接了过去。


    而那六皇子,在与裴淮瑾对视半晌后,缓缓勾起唇角对他笑了笑,坐回座位上独自斟了杯酒。


    裴淮瑾也拿起自己桌上的酒杯,倒了半杯,却只是拿在手中把玩着,目光深不见底。


    宴后,太子将裴淮瑾留下,单独与北羌太子和六皇子饮酒,苏婉则先一步出宫回了驿馆。


    如今马上就要春节,京城的街道上有些冷清,但酒肆茶楼所在的街巷生意却依旧红火。


    苏婉领着小皇孙慢悠悠在街上逛着,偶尔弯下腰去凑到自己儿子身边同他讲一讲自己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从前面酒肆中走出一个男子。


    那男子同苏婉擦身而过,走出没多远,忽然唤住了苏婉。


    “这位夫人。”


    苏婉回头看去,那青衣男子手中捧着一个藕色的荷包,笑道:


    “夫人的荷包可是掉了?”


    青衣男子容貌普通,嗓音也低低的。


    他的身形矗立在酒肆辉煌的灯火中,身后是车水马龙的街道,熠熠光晕将他普通的五官映照出几分温柔之色,尤其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像是盛着繁星的夜空,只消一眼便能叫人吸入其中无法自拔。


    苏婉与那双眼睛对视,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一般,耳中一下一下砸着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青年低头轻笑了声,挑眉,“夫人?”


    苏婉蓦地回神,慌张接过他手中的荷包,紧紧将那盛着他温度的荷包攥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地道了谢。


    忽然,她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急忙将身后的拓跋恒拉了出来,喉咙间哽咽了一下才发出声音:


    “阿恒,快,谢谢这位公子。”


    身穿明黄色的小团子听话地对青衣男子拱手行了一礼,奶声奶气道:


    “多谢公子。”


    那青衣男子盯着拓跋恒,眼神一震,立刻抬头看向苏婉,随即忙眨了眨眼,哑声笑道:


    “小公子不必多礼。”


    苏婉晃了晃拓跋恒的手,“这位公子替我捡回了荷包,你把你手里的奶糖给公子两颗,好不好?”


    “好。”


    拓跋恒应了声,举起胖乎乎的小手,“给你。”


    青衣男子盯着那两颗奶糖看了半晌才接过来,喉结滚了滚,道了声“多谢”,而后缓缓后退让到了一旁。


    街上依旧人流熙攘,这一短暂的插曲淹没在酒楼茶肆顾客的喧哗声之下。


    苏婉又朝前走了片刻,忽然一摸耳朵,“呀”的一声,对随行的侍卫和嬷嬷说:


    “我那只南红耳坠丢了,快、快倒回去帮我找找!那可是太子殿下送我的,决不能丢!”


    侍卫和嬷嬷对视一眼,往回走着去寻找,另一个侍卫将苏婉和小皇孙的乳母轻至一旁的茶摊上坐下,护在几人身前。


    苏婉给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会心点头,对小皇孙耳语了句什么,接着,拓跋恒便朝着一处耍杂耍的地方冲了过去。


    乳母神色一慌,忙拉着侍卫一道过去寻找。


    苏婉瞅准时机溜进了一旁的小巷子里。


    小巷漆黑,才走了几步,突然从旁边一处人家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苏婉拽了进去。


    苏婉不及出声,男人清冽的怀抱便压了下来。


    “那是我儿子对不对?婉婉,他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是方才那青年,他的身上仍泛着外面的寒意,可语气却滚烫得近乎颤抖。


    苏婉眼圈一红,紧紧揪住青年的衣襟,“沈……你还活着!”


    她不管不顾地就要吻上他,却被沈钰楼躲开,“如今不行,你回去会被发现的,婉婉,等我,等我在京中站稳脚跟,很快我便会将你和孩子接回来。”


    苏婉点点头,克制的呜咽从紧咬的唇间溢出。


    沈钰楼捧着苏婉的脸,黑暗中描摹着她的五官,“让我好好看看你,婉婉。”


    苏婉也仔仔细细看着他。


    两人不敢对视太久,片刻后,沈钰楼率先回过神来,他轻轻拥着苏婉,在她耳边轻声道:


    “婉婉,切记保护好自己,北羌太子不是善茬,别替我守身……”


    苏婉闻言又想哭了,她忙吸了吸鼻子,提醒他道:


    “对了,我发现一件事,北羌的六皇子似乎不是北羌皇帝所生,其生父另有其人,而且此人……很有可能是燕人,十年前之事,似乎也与此人有关。”


    沈钰楼一滞,片刻后“嗯”了声,“我知道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苏婉点头,“你这次回来,可要找你妹妹?”


    “找。”


    沈钰楼应道,“不过如今我变了模样,贸然与她相认恐会吓到她,我打算……这两日找个机会再去见她。”


    苏婉缓缓环住他劲瘦的腰肢,“沈三妹妹定能一眼就认出你的,就像方才,即便你变了模样,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那就是你。”


    沈钰楼身子一僵,反手紧紧将苏婉压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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