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你爱她么?”
裴淮瑾被抬回裴府的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镇国公没来看他, 长公主倒是在他身边守了半夜,后来裴季礼夜里闹觉,也走了。
苏安盯着床上昏迷的主子, 急得直抹眼泪。
那年那个受了五十杖之人的事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
那人是第几日死的?第二日?还是第三日?
可主子该用的药都用了,李大夫也说了是他自己意志消沉……
苏安在水中拧了温凉的帕子, 替裴淮瑾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正此时,房门被人敲了敲,苏安开门看到来人, 眼前一亮,险些惊呼出声:
“陆神医!”
来人正是陆琛, 在他身后是被他一封急书揪回来的陆昭。
两人顾不得寒暄,陆琛直接拉着陆昭来到床边,指着床上半死不活的人, “治!”
陆昭看了他一眼:
“你书房里那副上林春居图……”
陆琛低低骂了声, 一咬牙,“给你。”
末了, 瞧着他打开药箱的背影, 又骂了句:
“你是不是傻,他可是国公府的世子爷, 治好了裴淮瑾,你想要什么样的字画他给你寻不……”
话未说完, 陆琛忽然住了嘴。
他想起今日那道圣旨,神色复杂地将目光投向床上。
那般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物, 此后当真只能在那穷山僻壤了此一生了么?
陆昭可不管什么旁的,配好了药丸,直接捏着裴淮瑾的双颊将药灌了进去,拍了拍手, 傲娇道:
“现在子时三刻,苏安,你家主子辰时前醒不来,你便去陆府砸了我哥那张焦尾。”
陆琛:“……你下次能不能换个赌注。”
陆昭啧了声,叮嘱苏安:
“不过这宫里的五十庭杖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此刻用药吊住他的命已是不易,倘若他自己再瞎折腾,回头死了残了的,我可救不了。”
苏安满头冷汗,连连躬身应了下来。
夜深,陆氏兄弟在裴府不便久留,待到裴淮瑾退了烧便离开了。
苏安一直和苏毅守在床边,直到卯时二刻,床上传来了极轻的动静。
苏安一个激灵醒来,凑上前轻声问:
“爷,可感觉好些了?”
裴淮瑾捏了捏眉心,喉咙里一滚,昏昏沉沉地应了声,哑声问:
“几时了?”
“卯时二刻,外面还黑着,爷您再休息会儿?”
裴淮瑾摇了摇头,“楚聿和谢长钰那边,有消息了么?”
苏安默了默,如实回答:“还未……”
裴淮瑾略一颔首,再未多言,接过苏毅递来的热水抿了两口,指腹摩挲着茶杯边沿,阖眼似在沉思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扶我去海棠苑。”
原本想着送沈知懿去别庄暂住一段时日,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接她回来。
所以海棠苑中的一应摆设同她离开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
裴淮瑾环顾四周,视线定在桌子上那只茶杯上。
他走过去拿了起来,茶杯中还有半杯未喝完的水,早已凉透,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压着眼帘,指腹轻轻摩挲过那杯沿上淡淡的红色口脂印。
她前日涂口脂了么?
在裴淮瑾的印象中,沈知懿很爱美,从前沈家还在的时候,她买的胭脂水粉不知凡几,但她天生丽质根本无需涂脂抹粉。
十四岁的生辰宴上,她特意化了妆涂了胭脂,穿了身掐着腰线的衣裳给他看。
她将他堵在沈府无人的角落,像一只骄傲又俏丽的小百灵一样,在他面前提着裙摆转了两圈。
那日阳光明媚,少女的笑容比落在脸上的阳光还要娇艳,俏声又带着羞赧地问他:
“淮瑾哥哥,我今日好看么?”
但他那时候说了什么?
他看向她满怀期待的双眸,蹙起眉头说,“你还是素着面更好看,莫要学旁人打扮如此妖艳。”
当时她的笑容便垮了下去,眼圈一红委屈地就要哭出来。
裴淮瑾下意识抬了抬手,可不等他再开口,她将那朵蔷薇摘下来踩了两脚,转身就哭着跑开了。
好似从那次之后,她就再未在他的面前化过妆了。
她生得娇艳,其实什么样都好看,可裴淮瑾自己都记不得,当时为何要说出那么一句令她伤心的话,只觉得她生辰宴那日围在她身旁那些人的目光太过刺目。
裴淮瑾低头轻轻抚摸了一下杯口早已干掉的口脂,紧了紧眉头,仔细回想着前日最后一次见沈知懿时候的场景。
那天早上她故意将秦茵推入水中,又借此提了离开裴府一事。
当时他心中被气愤和不知名的慌乱充斥着,来到海棠苑的时候同她说了许多重话。
那日大雪纷飞,乌云密布。
他掐着她的下巴,可他完全记不清她是否涂了口脂,只记得那双满是控诉的眼神和小脸上绝望的泪痕。
这一年来,她似乎这样哭了许多次,比从前八年加起来的都多。
“爷……”
苏安见他弯身捂着胸口,不禁急忙过来扶住他,“可是伤口又疼了?咱们回去休息吧!”
裴淮瑾长舒一口气,嗓音沙哑干涩:
“无妨,去屋中找找线索。”
苏安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道:
“诶、诶……”
其实海棠苑里的东西很少,沈姨娘这一年来很少往自己院中添置东西,哪怕主子说她喜欢什么便买什么,她也没给自己买过什么。
“主子,这屋中瞧着什么也没少,好像只有沈大公子那张弓没了……咦?这是什么?”
裴淮瑾闻声回头。
此刻天边已经亮了起来,丝丝光亮从绢丝纱窗中透了进来。
光线照在苏安手中提着的靛蓝色东西上,银丝绣线微微反着冷白色的光。
“是一对护膝,主子……”
苏安的话还未说完,裴淮瑾已经将他手中的护膝夺了过去。
他盯着那护膝的花色和纹路,原本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前段时日的一桩案子蓦然浮现在脑中。
那是唐玉办到一半后由他接手的案子,诉讼人起诉自家妹妹被人玷污而亡,而那女子死前手中就攥着一块儿同这一模一样的布料。
后来裴淮瑾拿着布料去走访,发现全京城只有锦绣坊一家有这种料子,且那老板说,这料子先是卖给了一个姑娘,后来剩余的全被一个富家公子买走了。
原本他是要将两方买家都传来官署的,后来又发现了别的线索,足以直接定案,此事便搁置了。
那老板当初在他走之前,还提了一嘴,说这料子当时那个姑娘买的时候,原本拿的钱就有零有整,且还差了二百文,是那老板见那女子诚心要,好心给她优惠了。
裴淮瑾攥着护膝的手收紧,喉结不住滚动,眼底情绪如风掀动的水面,一层层溅起浪潮。
那些时日每次他到海棠苑来,沈知懿都在绣帕子。
旁人嘴碎说她绣了帕子拿出裴府去卖,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以为她又在胡作非为。
他特意来到海棠苑,告诫她,“既然裴府不短你的吃穿,就莫要再做这等事,没得有辱裴家名声。”
她什么也没替自己解释,很乖顺地应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惹他不快。
那时候她听了他的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怨他么?
所以一贯连铜板都不曾见过的娇小姐,才因差了那二百文银子要去讨一个店铺掌柜的人情?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大小姐,是否为了如何挣银子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么一个绣帕子卖了换钱的法子?
而这护膝……
裴淮瑾低头,盯着那护膝上绣着的“淮瑾”二字,手指不自觉颤着。
这护膝原是她打算送给他的?!
“爷……”
苏安见他神色不对,替他拿了披风过来。
裴淮瑾回过神,扯了扯苍白的唇角,“无碍,继续……”
他喉结一滚,哽了下,隔了好久才低低道:
“继续找。”
“爷,陆琛陆公子来了。”
裴淮瑾话音刚落,楚鸿在外面回禀道。
裴淮瑾默了默,将护膝收好,无声出了房间。
海棠苑的院子西北角,有一副石桌椅,曾经裴淮瑾在这里陪沈知懿赏过几次月。
他坐在曾经自己坐过的位置上。
陆琛将药丸递给他,“陆昭的药,估摸着你醒了,让我再来给你送一次。”
他往他背上扫了一眼,“你不在房中趴好,都这般了还乱跑,嫌命太长?”
裴淮瑾接过药丸不假思索吞了下去,闻言轻笑了声:
“这么冷的天,不早点找到沈三,她若是冻着饿着了怎么办?就她那样什么也不会的,真若乱跑,连方向都认不得。”
他的语气很轻松,带着惯有的平静。
陆琛神色复杂地瞧着他,蹙了蹙眉,“裴淮瑾,你认真的?”
他没说清认真什么,裴淮瑾也没说话,捂着唇咳嗽了几声抬头望了望天。
东边越来越亮,日头徐徐升起来,早就不见了月亮的踪影。
裴淮瑾收回视线,落在那扇门上,仿佛下一瞬那个小姑娘就会笑盈盈地从门里探出个脑袋,叉着腰对他娇嗔道:
“淮瑾哥哥,我都藏起来好久了,你怎么不来找我?”
裴淮瑾低头自嘲般勾了勾唇。
当加著在身上的所有责任、身份、光环一一褪去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明明从前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他与沈知懿不是这样的。
他也会如她的兄长般纵容她,看见她的张扬和娇俏,虽然严苛却又忍不住心软。
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便只有苛责和规矩。
那日她求了他好久只为了去父母的坟上看看,他允她去上柱香又如何。
那时候永州的那场赛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冷着脸叫她莫要得寸进尺,她缓缓松开手的时候,在想什么?怨他么?
那日赛马倘若他陪她一起,她是不是就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后来……
后来那件下毒之事,她失怙失恃,那日在厅中那般孤立无援,唯一仰仗的人只有他,可他干了什么?
他以自己的能力与处境在审度她,以为她同他一样,不怕、不惧、无人敢欺。
可事实呢,那冷到没有温度的身体,委屈到发红的眼,绝望的哭泣和控诉。
是否这一桩桩一件件,才让她寒了心想要离开他。
所以那夜在陈家村,她醉酒说出来的话并非一时兴起,原来她早已一件件攒够了失望。
原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有迹可循,只是他从未在意过罢了。
裴淮瑾自嘲轻笑。
“你爱她么?”陆琛仰头看着天边,喝了口酒。
裴淮瑾提起来也要喝,被陆琛制止,“你有伤。”
裴淮瑾将拿酒的手收了回来,沉默着没说话。
他曾不止一次的告诉别人他对沈知懿只有兄妹之宜,旁人信了,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陆琛见他不语,忽然就了然地笑了,耸了耸肩,道:
“我理解,占有欲作祟,裴淮瑾,其实我发现你比我渣。”
裴淮瑾提了提唇角。
渣么?
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旁人用在他身上,从前他们只会说裴家世子爷清冷、说裴少卿不近女色。
可他自己如今也分辨不清,他对沈知懿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只是觉着,这么冷的天,他一定要尽快将她找到才行。
陆琛喝了口酒,看着天边逐渐亮起来,起身道:
“行了,药我也送到了,你若是需要随时……”
“爷!爷!找到了、找到了这个……”
陆琛猛地住嘴,两人都听出了苏安语气里的慌乱,不禁一齐朝门口看去。
只见苏安手中捧着一个白色的帕子急匆匆出来,走到台阶下的时候还险些一脚滑到。
裴淮瑾盯着他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待看清那帕子上已经发黑干涸的血迹时,猛地攥住了拳。
“这是……”陆琛上前一步接过那帕子,看了裴淮瑾一眼,小心翼翼打开。
那帕子上确实是一块儿血迹,且从那血迹干涸的样子和颜色来看,有一段时日了。
“这是在哪找到的?”陆琛问。
苏安看了裴淮瑾一眼,转头回陆琛的话:
“就在……就在沈姨娘的枕头底下,看起来像是急匆匆塞进去的。”
陆琛皱了皱眉,看向裴淮瑾:
“允安,沈姨娘病了?”
裴淮瑾没回答他,只是眼神虚空地望着他手中的帕子。
良久,他回过神,怔怔看向陆琛,眼底神色第一次出现茫然。
“病了?”
他用的是反问句。
陆琛瞧见他的神色,心沉下去一半,正要吩咐苏安去将李霖唤来,却听裴淮瑾语气平静地吩咐:
“苏安,去将周大夫请来。”
不出片刻,海棠苑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可出现在门口的,却不是周大夫,而是那日在万方茶肆遇见的周大夫的徒弟。
徒弟解释道:
“我师父去了外地收药,这两日不在京中。”
裴淮瑾没说话。
陆琛示意苏安将那帕子拿到周大夫徒弟面前,厉声问:
“沈姨娘前段时日一直找你师父看病,你可知她生了什么病?”
周大夫徒弟一听,立刻一拍脑袋,关切道:
“对了,我还差点忘了!那血竭给沈姨娘用下后,要再配合喝上两幅此前我师父给开的药,方能彻底治好她的心疾。”
“心疾?”陆琛疑惑。
裴淮瑾眼帘一颤,缓缓收回目光,落在周大夫徒弟身上,张了张嘴,哑声道:
“什么心疾?”
周大夫的徒弟见他神情冷肃,脸色也不好,心底直打鼓,如实道:
“那日,那日我师父被夏荷姑娘请来给沈姨娘诊脉,诊出、诊出……”
他瞧见贵人的眼神猛地黯了下去,一个激灵,急忙道:
“诊出患了心疾,是一种不治之症,只有一味血竭能够救活沈姨娘,但那血竭实在难求,好在前几日南边的富商带来一株,我师父本要想法子买到那株血竭,结果一听世子爷已经买了回去,便放弃了。”
“难不成……”
周大夫的徒弟小心翼翼抬眸觑着裴淮瑾,“难不成是那株血竭没效果?”
裴淮瑾咬紧后槽牙,冷笑出声。
难怪,难怪她会涂口脂,原来是为了遮掩自己生病后的苍白!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嗓音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什么时候的事情?”
周大夫的徒弟小心翼翼道:
“约莫、约莫两个多月前,当时沈姨娘让我师父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
“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
裴淮瑾重复了一遍,嗤笑出声,语气里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狠意。
他抬了抬头,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接着一声,“不要同任何人说……”
不告诉他,所以让他以为无所谓将血竭给了别人?然后让他在后来的某一日知道,痛恨过去的自己么?!
裴淮瑾气极反笑。
好一个不要同任何人说……
陆琛瞧见他这副模样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从外面跑进来一道慌乱的脚步声。
“爷,沈姨娘……沈姨娘找到了。”
裴淮瑾动作一顿,淡淡扫了楚鸿一眼,语气平静地对陆琛开口:
“能否将陆昭请来,如今暂时没有血竭,沈知懿的心疾需要他帮忙诊治。”
“爷……”
楚鸿唤住他。
一贯沉稳到死板,刀砍在身上都面不改色的暗卫脸色苍白红着眼眶,一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了压抑不住的哭腔:
“爷……”
他又唤了声,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后面的话。
天色彻底大亮,风雪骤然加剧,狂风卷起雪浪掀开在场每个人的衣袂。
裴淮瑾盯着楚鸿的模样,手指叩在桌沿,沉默了许久。
他喉结重重滚了好几下,苍白嘴唇翕动,好半天,从喉咙里低低地艰难地挤出一道几不成调的音,若不仔细去听,还以为是风的呜咽。
“在何处。”
楚鸿视线扫过陆琛,在他微不可察摇头的动作中攥紧了拳,那句“找到了尸体”终究没能说出口,而是选择了缓和的语气:
“在……京郊那片梅林中。”
不知为何,裴淮瑾突然低头看了眼陆琛手中那枚带血的帕子,眸中渐渐涌起某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腮骨绷了绷,强压下心头那抹不祥的预感,语气低到沙哑:
“前头带路,苏安,备马。”
“爷,您的伤……您的伤如今骑不成马,不若属下去准备马车……”
其实岂止是骑不成马,按照陆昭的话,此刻他便是连挪动都最好不要挪动一下。
裴淮瑾撑着石桌缓缓站起来,一刹那,脸色一变,猛地吐了口血。
在场之人皆吓了一跳,迅速围了过来。
陆琛仓皇扶住他,才要再劝,裴淮瑾摇了摇头,语气重了几分,颤抖不已:
“苏安,备马。”
第37章 真死遁在这 眼前的沈知懿早已没了呼吸
一行人仓促簇拥着裴淮瑾往门口走去。
及至到了通往府门口的那条道上, 与迎面走进来的镇国公和宣阳侯遇上。
镇国公冷声喝道:
“给我站住!你如今还嫌闹不够?还要去哪儿?!”
裴淮瑾神色迟钝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继续往出走。
镇国公气得胡子一抖,“还不将这个逆子给我拿下……”
“老爷!”
闻讯赶来的长公主急忙打断他的话, 她看了裴淮瑾一眼,转身拉住镇国公的手臂:
“由他折腾吧, 二叔难得来府中,还是请他正厅里坐。”
镇国公气得胡子抖了抖,回头又往裴淮瑾身上看了眼。
待看到他背后渗出的血迹时, 冷肃的神情中到底露出了不忍之色,重重叹了口气, 无力摇头,“走吧,二弟进屋说。”
宣阳侯此次是为秦安之事而来, 待到送走他, 长公主回了内室,端着茶杯撇了撇浮沫, 沉思了片刻忽然开口:
“我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允安不是那等冲动行事之人。”
李嬷嬷替她捏肩,闻言动作一顿, 叹了口气:
“夫人还是别想那么多了,您如今的身份本就应避嫌, 昨日那宫门口一出,更是不该……”
虽说平日里长公主与二公子不睦, 但到底是亲骨肉,如何能不心疼。
长公主放下茶杯,叹了口气,轻轻揉按着太阳穴:
“想不到那沈氏竟然在别院中自焚了, 幸亏死的不是她,倘若这次人找回来,就让她陪着淮瑾去梧州吧,若是淮瑾愿意娶……”
她叹了口气,“便娶了吧。”
沈家出事以前,沈知懿也总往她跟前凑,那时候她为何对她献殷勤,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不过沈知懿这孩子活泼乖巧,她也是打心底里喜欢,毕竟这么多年,她也曾拿真心待这孩子。
可直到一年前沈家出事,她得知自己大儿子的死是沈家一手造成的,心里的恨意无法发泄在死人身上,便尽数转嫁在了沈知懿身上。
如今这么多事一夜之间发生,她也看开了。
李嬷嬷接替长公主替她揉按太阳穴,宽慰道:
“夫人如今,还是什么都别多想了,大夫说您打从大公子离世伤心过度,又拼死生下三公子伤了身子,如今最忌讳多思,要好好养着才是。”
长公主长长舒了口气,支着额缓缓闭上了眼。
冷风如刀子般割在脸上,马蹄飞驰溅起无数雪沫。
裴府距离京郊的梅林有一段距离,且要行一小段羊肠山路。
几人在山脚下勒停马匹,陆琛和楚鸿一个翻身下来急忙跑到裴淮瑾骑的马跟前。
裴淮瑾身上鸦青色锦袍被血色浸染,男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削薄的唇紧绷,只一双眼眸中似是翻滚着无尽的墨色浪潮。
陆琛和楚鸿一左一右将人扶下来,刚一挨地,陆琛目光落在裴淮瑾的手上,陡然瞪大了眼。
其实他应当是在马背上早就坚持不住了,一路过来的时候,陆琛见他稳坐在马上,还在吃惊他的身子这般硬朗。
可眼下,男人的双手鲜血淋漓,虎口和食指上被缰绳勒出几道极深的血印子,皮肉外翻。
鲜红的血顺着指尖不住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陆琛眉心一跳,看了楚鸿一眼。
楚鸿会意,将裴淮瑾浑身的重量交到陆琛和苏安手中,自己迅速扯下两块儿干净的布条,将他的双手紧紧缠了起来。
裴淮瑾像是对于他们的举动毫无知觉一般,只一步一步往那小道上走着,低声道:
“楚鸿,带路。”
楚鸿自知拦不住,咬了咬牙应了声。
刚一迈开步子,他想了想,又走到陆琛面前,低声道:
“陆公子,您可带了小陆公子给的药?或是通知小陆公子赶来?”
陆琛无奈苦笑,“谁能想到这些。”
他道:
“陆昭不会骑马,如今叫他来也来不及了,这样,必要的时候,你……”
陆琛做了个打晕的姿势。
楚鸿沉默了一下,点头。
陆琛看了裴淮瑾一眼,心底叹息,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明明方才还在院中庆幸死的人不是沈知懿,他还有机会补偿,如今就……
陆琛了解裴淮瑾身边这个死人脸一般的暗卫,若非是不好的结果,楚鸿方才也不会是那般的反应。
可为何……
陆琛低头看了眼手中带血的帕子,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允安这是连人生病了都不知道?
风雪肆虐,郊外比京城寒意更甚。
前两日天晴时羊肠小道上的雪化成了水,又被冻成冰,上面如今又落了厚厚一层雪,小道旁便是悬崖,崖下是结了冰的河,甚是难行。
可裴淮瑾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
他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前方的梅林走去,鲜血落在他每一步脚印的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刺目的红。
陆琛他们在后面跟着,虽看不见裴淮瑾的脸色,但不用猜也知道。
明明每一步都觉得已经到了他的极限,可他却硬是能拖着步子迈出下一步。
鲜血染红了他的来时路,男人的肩背依旧挺阔,但微微颤抖的身躯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亦或是克制到极致,在压抑着情绪。
风将前路吹得渺茫,终于,几人来到了梅林中。
裴淮瑾静静站着,脊背僵硬地挺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梅花树下,眼神里幽深的黯色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垂眸轻笑了声,语气无奈。
“怎么睡在这里?是怕我找不到你么?”
裴淮瑾缓步走到那棵曾接住她的梅花树下。
沈知懿双目紧闭,静静倚靠在树干上,垂在身侧的手中紧攥着沈钰舟的那把挽月弓,几颗小巧圆润的指甲再没了往日的粉嫩,灰突突的毫无生气。
少女脸上的神色干净纯粹,带着解脱的笑意。
曾几何时,沈府的三小姐也曾在这棵梅花树下这般笑过,那时候的她笑容澄澈娇艳,美好得像是春日的阳光。
可她如今只是那般安静地靠着,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面容恬静得像是睡着了。
任谁都能看出,眼前的沈知懿早已没了呼吸……
陆琛看了楚鸿一眼。
楚鸿会意,一把揪住周大夫的徒弟,把他推到沈知懿跟前。
“别碰她!”
周大夫的徒弟才要握住她的脉搏,被裴淮瑾骤然出声打断。
裴淮瑾死死攥住拳,紧盯着那没了生机的少女,沙哑的嗓音几不可察地打着颤:
“别碰她,她睡着了,别吵醒她……”
他一步一步走到树下的少女面前蹲下,视线仔仔细细描摹过少女的每一寸五官。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牵扯:
“还睡么?该跟我回去了。”
一阵风过,像是少女无声的回应。
红色的梅花簌簌落了树下的两人满身。
他神情专注地安静看了她一会儿,慢慢抬手想将她头发上落下的梅花摘掉,可是那只伸出的手就像不受控制般,颤抖到几乎无法触碰她。
试了好多次,他终于放弃,转而轻叹一声将少女轻轻揽在了怀里,用自己的大氅将她紧紧包裹住。
同样的动作,前几日在法源寺的房间里他也这般做过,那时候少女在他怀中哭得委屈,最后气不过咬了他一口。
裴淮瑾似是觉得眼前少女的身子太凉了些,轻轻蹙了蹙眉,将她抱紧了些,用自己滚烫的胸膛暖着她。
这一年来,在裴府内宅,是否她有过太多次失望,所以累了,才不肯再睁开眼看看他了?
裴淮瑾望着头顶盛开的红梅,记起九年前的那一日,一身红衣的少女像是一只小野猫一般从树上摔下来,被自己接住时那双漂亮的大眼中先是惊吓,后来慢慢变成了好奇和欢喜。
也是在那一日,他单调而晦黯生命中便从此多了一个少女鲜活的身影。
她同他太过格格不入,他抗拒、排斥、无措地一次次将她推远。
他看着她,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颊,可无论任他如何动作,少女的脑袋都无力地随着他的动作垂着,毫无一丝生机。
那双漂亮的或娇嗔、或欣喜、或幽怨的眸子,再也睁不开了……
裴淮瑾咬着牙,神色紧绷,眼底像是晕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病了?”
裴淮瑾捧住她的脸颊,看她的头无力地垂在他的掌心里。
他落满雪花的眼睫颤着,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许久,忽然笑了声:
“沈知懿,别闹了,醒来吧。”
他轻声哄着,仿佛下一刻怀中的少女就会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娇笑地看着他,同他撒娇,对他软声抱怨:
“淮瑾哥哥,这里好冷啊!你怎么才找到我?”
苏安神色动容,暗暗瞧着自家主子。
心里恍然,怪不得那日在别庄起火时,自家主子会那般笃定尸体不是沈姨娘的,原来不是他真能神机妙算,而是在他心中从来不肯承认她离开了……
风雪愈发强劲,艳红的梅花如雨一般纷纷扬扬落下。
裴淮瑾视线沉静地注视着她,忽然猛地皱紧了眉,一丝腥甜从唇角溢出。
“爷!”
“允安!”
陆琛等人上前来,刚一伸手,裴淮瑾摇了摇头制止了他们。
他将沈知懿打横抱进怀中,撑着身子艰难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少女,语气平静道:
“回家了。”
沈知懿似是回应他一般,手臂从他的怀中无力滑落,一条鹅黄色的发带从她的袖子里缓缓飘落在雪地上。
裴淮瑾低头去看,眼尾刹那间泅染上一抹红晕。
那是一条鹅黄色的发带,发带的边沿点缀了几颗小小的铃铛,瞧起来活泼灵动。
两个月前沈知懿的生辰答应陪她来这片梅林,他失了约,后来回府的路上,他瞧见这条发带的一瞬间就想到了她,便买下来送给了她。
当时她看都未看一眼,随手拿来放在了别处。
他问她是否不喜欢,她态度冷淡地说没有。
为此两人间还生了龃龉。
可却不曾想……这条发带,这条发带她一直随身带着。
楚鸿将发带捡起来,递到裴淮瑾手中。
裴淮瑾盯着那条发带,忽然笑出了声:
“倘若不喜欢,为何一直保留至今?沈知懿,你就这般恨不能离开我?”
他低头看她,眼中神色又爱又恨,咬牙道:
“可我偏不如你愿。”
裴淮瑾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
后背的血还在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踉跄地迈开步子。
脚步深陷在厚重的雪地里,踏出如梅花一般刺目的红色。
陆琛低头叹了声,上前来将他从另一个方向拉了回来,“这边。”
裴淮瑾愣了一下,随即自嘲般嗤笑,“雪太大,迷了眼。”
满身是血的高大男人,怀中抱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少女,一步一步朝着回去的方向,迎着风雪艰难前行。
雪雾四起,卷着雪粒的狂风将他的发和怀中少女的发吹拂着乱舞,两人的头发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在场之人瞧见这般场景,一时不禁都微微红了眼眶,神色动容。
楚鸿想上前去替裴淮瑾接过怀中之人,陆琛长叹一声,制止道:
“由他去吧,让他再抱她最后一段路。”
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在场人中恐怕陆琛最能感同身受。
可即便如此,他与苏婉也只是生离,他还能知道那个人好好的活在遥远的地方,而裴淮瑾……
陆琛心中叹气,而裴淮瑾却是死别。
他看了眼他被血浸透的背影,皱了皱眉,如今裴淮瑾早已是强弩之末。
陆琛无奈地叹了声,招呼楚鸿和苏安一起跟随在裴淮瑾身侧。
几人刚走出几步距离,忽然,从远处冲过来一个玄色身影。
“裴淮瑾!!”
谢长钰瞧见他怀里的沈知懿,目眦具裂,一拳砸在裴淮瑾脸上,而后不管不顾地从他手中将沈知懿的尸体抢了过去。
“唰”的一声,裴淮瑾身后的侍卫和谢长钰身后带来的人同时拔出了剑。
雪光中映出兵刃的寒芒。
剑拔弩张。
现场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只余风声和雪花簌簌落在枝头的声音隐隐响起。
鲜红血丝不断从裴淮瑾白得触目惊心的唇边溢出,他冷冷盯着谢长钰:
“放开她。”
“你不配!!”谢长钰丝毫不在乎对面之人用剑指着他。
他的神色已经不能用癫狂来形容,眼神中透着深深的绝望和懊悔。
那日、那日在法源寺,他不该同她置气一走了之……
他不曾想,不曾想自己此生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竟是骂她贱,说她作为妾室没资格参加自己的婚礼!
她那时候苍白的脸色,他为何忍心伤她的心!
若是知道那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他一定不会说出伤她的话,一定不会一走了之!
“裴淮瑾!你凭什么跟我争?她就是为了不跟你在一起,才宁可放火烧了别院,宁可一个人待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也不愿同你走!”
谢长钰紧紧抱着怀中的姑娘,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我要带她回去,我要娶她!”
说完,他低头去,在沈知懿的脸颊上颤抖得抚摸:
“她还活着对不对?她还活着!沈知懿你要敢死……我、我就真的亲你了!你给我醒来!”
谢长钰的脸上早已没了平日里的懒散和玩世不恭,他深深看着她:
“我带你去看大夫,我们进宫去找太医……沈知懿你坚持住!”
谢长钰红着眼眶,左右看了看,抱着沈知懿就往小道下的快马旁冲去,“你坚持住,我一定会救活你!”
“谢长钰!”
裴淮瑾刚一抬脚,一阵天旋地转。
他整个人像是沉入了水中,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得听不清楚。
只有自己倒地时发出的砰然声,和脑中拉出的一道长而尖利的嗡鸣声清晰可见。
视野的最后,陆琛他们几人围了过来。
透过所有人凌乱衣衫的间隙,裴淮瑾怔怔地无力地看着那个少女被谢长钰抱在怀中,渐行渐远……
直至被风雪完全覆盖,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天空灰蒙蒙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入眼底。
“把沈知懿——”
“淮瑾哥哥。”
少女从远处缓缓走过来,阳光照在她鹅黄色的裙衫上。
她的笑容狡黠得像只狐狸,白皙如瓷的皮肤上大眼睛灵动娇俏,她蹲在他身前,蹙了蹙好看的眉,语气娇嗔:
“别睡了,你忘了今日我们约好去郊外放风筝吗?快走啦!谢长钰都在门口等着啦!”
裴淮瑾缓缓抬手想要触摸,耳中响起一道刺耳尖锐的鸣响,四周陷入虚无的黑暗。
“——还、给、我……”
第38章 第 38 章 世子爷第一次在深夜里叫……
宣眀二十年的上元灯会, 头顶烟花此起彼伏,街上行人摩肩擦踵,酒楼茶肆灯火熠熠。
街边的小摊子上摆满了各色漂亮精致的花灯。
沈知懿穿着新做的红色小袄, 带着春黛和夏荷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手中转着糖葫芦的签子, 神色恹恹。
春黛瞧出她神情低落,忍不住逗她:
“小姐不是最想吃百味居的红糖姜丝枣糕么?今日恰好上元,想必店家还未关门, 我们去买来吃?”
沈知懿摇了摇头,皱着眉毛, 烦躁地噘了噘嘴:
“不吃,没胃口。”
“可……”
春黛还要说,夏荷按在她手上制止, 瞅着沈知懿的脸色, 笑道:
“要不……我们去猜灯谜?”
沈知懿脚步一顿,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
夏荷又道:
“走吧小姐, 每年灯谜那里人最多最是热闹, 更何况今年听说会有历年状元郎们出的题目,小姐不想去看看?”
夏荷故意将“历年状元郎”几个字压得很重。
果然, 沈知懿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她鼓了鼓小脸, 强压下唇角,板着一张俩:
“瞧瞧就瞧瞧, 我可是冲着花灯去的。”
春黛和夏荷对视一眼,哄道:
“是是是,小姐是冲着花灯去的,才不是为了看那劳什子状元郎出的题目。”
“哎呀!你们……”
沈知懿气得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一跺脚哼了声跑开了。
春黛和夏荷在后面偷笑,追了上去,“小姐,等等我们!状元郎的题目还没开始呢!”
前几日临近除夕的时候,小姐约裴世子一同去戏园子看戏,结果裴家来了客人,裴世子被临时唤回去作陪。
倘若只是简单的作陪倒也罢了。
可没过一日小姐不知从哪得知,裴世子陪的人是秦阁老和其大女儿秦蓁,而据说,两家昨日在宴上提及,有意等裴世子明年及冠后就同秦家大女儿结亲。
小姐当时又急又气,当即便跑到刑部官署去堵时任刑部主事的裴世子,想要问个明白。
可那日偏偏刑部出了大案,裴世子一直在官署待到了翌日都没出来。
自家小姐心中料定是裴世子故意躲着不见她,所以这几日心中生了气,硬是拗着也不肯去找裴世子了。
就连裴世子前两日来府上拜会,她都不肯出来见一面。
夏荷和春黛在后面瞧见自家小姐提着裙摆火急火燎往人堆里挤得样子,不禁偷笑,到底是嘴硬心软的小姑娘。
三人刚在猜灯谜的摊子前站定,没过多久,果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沈知懿脚步一动似是想上前,可待看清那人身旁跟着的秦蓁后,气得哼了声,用手在脸颊扇了扇风,假装浑不在意地看向了别处。
猜灯谜开始,店家将压轴的花灯拿了出来,并说此花灯的灯谜是宣眀十六年的状元也就是镇国公府世子爷裴淮瑾所出,谁若能答上来,这盏花灯便是谁的。
那是一盏惟妙惟俏的兔子花灯,兔子神色憨态可掬,胖嘟嘟的身子圆圆的尾巴,每一处都透着精致可爱,沈知懿一眼就看上了。
她急得看了看裴淮瑾,结果刚一回头,恰好瞧见裴淮瑾替秦蓁将一盏挂在高处的花灯取了下来。
秦蓁回头对他感激一笑,裴淮瑾亦回以温和的微笑。
盈盈灯光将男人和女人的面庞照得无比暧昧,眼波流转间似有股情谊在二人之间拉扯。
沈知懿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狠狠咬了颗糖葫芦在口中嚼得嘎嘣作响。
最后赌气道:
“算了!不就一个破兔子花灯,不要了!夏荷、春黛!我们走!”
说着,小姑娘一挥身上的披帛,哼了声,故意踩重脚上麂皮小靴的力道,气冲冲地挤出了人群。
刚走出没几步,远离了猜灯谜的人群后,沈知懿的气势一下子便萎靡了下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借着一个摊子的遮掩偷偷往那边人群中看去,佯装不在意地找了半天,都再未看到裴淮瑾的身影。
她有些泄气,口中的糖葫芦都没那么甜了。
虽说这几日赌气不愿意见她,但方才两人离得那么近,沈知懿心中不是不盼着他能看到她,然后来找她的。
沈知懿气得鼓了鼓小脸,在春黛脸上捏了下,没好气道:
“笑什么笑?”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谁料她才刚一转身,整个人便撞在了一堵坚硬的人墙上,男人的胸膛又宽阔又硬,撞得她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涌出眼眶。
她本就窝着火,此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抚着鼻尖正打算张口骂向来人,刚一抬头便撞进了裴淮瑾的眼中。
男人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河,星星点点的亮光映着他含笑的眼眸。
沈知懿那股无名火瞬间就偃旗息鼓,小脸红成了一颗红彤彤的小苹果。
她支吾着瞥向别处,明明别扭得不肯看他,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紧揪着他,生怕他跑了一样,端着语气问他:
“你来干嘛?这么好的日子不去陪你的秦……”
见他脚步一动似要走,沈知懿的气息忍不住一提,话还没说完下意识转身就要去抓他,见他停下来含笑望着自己,她就知道她又上当了。
沈知懿气得哼了声,转过头去鼻腔里呼哧呼哧。
裴淮瑾低头瞧她,街上鳞次栉比的花灯一照,他忽然瞧见小姑娘眼睛里眼泪汪汪的。
他一愣,提步走到沈知懿面前,微微蹲身与她平视看着她的眼睛。
男人平静的嗓音里,语气难得透着温和又无奈:
“怎么还哭了呢?”
他不问还好,一问起来,沈知懿瞬间想起了自己这些天的辗转反侧和患得患失,原本盈在眼眶的眼泪“唰”地一下全涌了出来。
她一面抹眼泪,一面瞥过头去犟得不肯让他看到,小鼻尖红红的挂着一滴清澈的泪珠,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
裴淮瑾不禁小声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那娇小姐的脾气可爆了,哭都忘了,“噌”地一下回头瞪向他,含着鼻腔气势汹汹地质问他:
“裴淮瑾,你笑话我?!”
裴淮瑾低头压了压唇角,重新抬头看向她时语气严肃了很多,“没有。”
沈知懿急得跳脚:
“你骗人,你就是……”
话音未落,眼前的男人突然从背后拿出一盏花灯来送到她面前。
沈知懿一愣,裴淮瑾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不哭了?”
那是方才她看上的那盏兔子花灯,小兔子在裴淮瑾手中打了个转儿,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模样讨喜极了。
沈知懿盯着兔子花灯眨了眨眼,又盯着花灯背后男人映在光中的俊美容颜眨了眨眼,耳朵悄悄红了。
她压下心底漫起的喜悦和无法名状的甜蜜,故意压着唇角,语气臭臭的,“给我的?”
裴淮瑾这次倒是没逗她,“嗯”了声,“送给你,节日快乐。”
小姑娘好哄得很,收了花灯那小野猫牙尖嘴利的模样立刻收敛了不少,看了看他,忍不住问,“待会儿淮瑾哥哥要去哪儿?”
裴淮瑾还未张口,忽然不远处传来谢长钰的声音。
他不知从哪儿窜到两人跟前,瞧了瞧沈知懿手中的花灯,“啧”了声,“好哇你俩,背着我偷偷出来幽会?”
沈知懿脸一红,“谢三你别乱说!”
谢长钰浑不在意地拍了拍她的肩,“我在昌鸿酒楼定了两坛江南的醉花阴,今日恰好到了,一起去喝两杯?”
沈知懿瞧了裴淮瑾一眼,裴淮瑾看出她眼底的期盼,略一思忖,颔首道:
“也好。”
三人来到酒楼。
因着沈知懿同裴淮瑾闹别扭,从年前到现在也好些时日没聚了,谢长钰兴致高涨,还没吃几口菜就拉着沈知懿和自己拼酒。
中途裴淮瑾因家中有事离开了一趟,等到再回来的时候,沈知懿和谢长钰两人已经喝得烂醉,在床上抱成一团睡得正香。
裴淮瑾脚步一顿,静静看着床上的两人,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他神色如常地吩咐楚鸿将谢长钰送去了谢家的马车上,自己则脱下身上大氅,将沈知懿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将人打横抱起下了楼,坐上了裴家的马车。
沈知懿喝得实在太醉了。
裴淮瑾原本想将她放下来自己坐着,可她身子软得压根儿就坐不住。
裴淮瑾瞧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那股莫名的烦躁,将人重新抱进了怀中扶着。
今夜出行的游人多,马车行得慢,又不稳,摇摇晃晃的没多久就将沈知懿晃醒了。
她眨了眨眼,小脸上酡红一片,睁着迷蒙的眼睛抬头,定定盯着裴淮瑾。
裴淮瑾被她看得蹙了蹙眉,心底的那股烦躁更甚,手底下少女的腰肢隔着厚厚的衣裳都能感受到热度。
他喉结重重滚了几下,正要开口说话,沈知懿忽然嘿嘿笑了两声,两条胳膊一身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她今日穿的衣裳袖口有些宽,双手一举袖子顺着滑下去,两条纤细柔嫩的藕臂就这般暴露在裴淮瑾的眼皮底下,白得晃眼。
裴淮瑾眉心紧蹙,忽然觉得空气分外干燥。
他哑着嗓音低声斥责道:
“沈知懿,别闹,坐……”
话音未落,裴淮瑾的手臂一紧,额上青筋跳了几下。
——少女醉得深了,身子无力地压了过来,沁着水光的红艳双唇也顺势停在了他的颈间,随着马车的晃动一下一下擦着他的喉结。
裴淮瑾呼吸紧促,压着眼帘向下看了眼,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雪白的肌肤下曲线延伸……
他急忙别开视线,咬了咬后槽牙,把她的手臂从自己脖子上拽下来,重新将人用大氅严严实实裹紧。
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阖上了眼。
于是在宣眀二十年那个上元节,一贯清冷的裴家世子爷第一次在当晚苏安守夜到深夜的时候,推开房门形容狼狈地叫了水。
……
寒风肆虐,屋中脚步声不停,来了又去,嘈杂的人声切切嘈嘈又压得很低。
裴淮瑾喉咙里如同插了一把刀,耳中有个娇俏的声音一直软软糯糯地在唤着“淮瑾哥哥,淮瑾哥哥”。
裴淮瑾动了动手指,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道刺目的白光,紧接着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醒了!世……二公子醒了!”
李霖和宫里几位太医的惊呼打断了耳朵里那道软糯的声音,裴淮瑾不悦地蹙起了眉,他想让他们别吵,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镇国公瞧了他一眼,皱着眉语气冷硬:
“既然醒了就好好养伤,再过几日就该出发去梧州了,没得死在路上!”
“你怎么说话呢?”
长公主不悦,镇国公哼了声,一甩袖子离开了。
长公主看了裴淮瑾一眼,神色复杂,最后视线往他背上一扫,到底是放缓了语气:
“哪里难受同太医说,既然醒了,就别再为旁的事情将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了。”
苏安倒了杯水给他,裴淮瑾慢慢喝完,没说话。
突然,他的被角被人拽了拽,裴季礼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凑到他面前,和他大眼儿瞪小眼儿:
“哥哥哪里疼?三郎给你呼呼……”
裴淮瑾喉结一滚,缓缓抬手。
裴季礼乖巧地将自己的脑袋凑过去让他摸了摸,然后趁着靠近他的功夫,小声问道:
“哥哥,娘说沈姨娘死了,那她还回来不了呀?那个小狐狸的故事她还没有给我讲完呢。”
小小的少年还不知死是什么意思,娘只告诉他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裴淮瑾的手一顿。
站在离床最近的苏安闻言脸色突地一变,正慌乱地想着要编些什么话将三公子打发走,就听自家主子用沙哑的嗓音轻笑着开了口:
“过几天哥哥就将沈姨娘接回来。”
裴季礼“哦”了声,又问:
“那小狐狸报完了恩,最后去了哪里呀?”
裴淮瑾似是说话时牵扯到了伤口,微微皱起了眉,扯了扯唇角:
“小狐狸最后和她喜欢的公子在一起了。”
裴季礼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还欲再问,被长公主出声喝住了,“行了,你该和娘回去午休了,让你哥哥也好好休息。”
裴季礼原本不愿走,听他娘说让哥哥休息,他才哦了一声,抱着裴淮瑾的脑袋“吧唧”亲了一口,学着小大人的口吻,安慰道:
“哥哥好好休息,三郎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裴淮瑾眼底漾起笑意,“嗯”了声,“去吧。”
待到房间里众人都下去了,裴淮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楚鸿。”
楚鸿上前来,“爷。”
“秦茵呢?”
第39章 第 39 章 “想不到有一日,你会躺……
裴府西苑。
“你是说, 沈知懿死了?!”
“是。”
芍药内心唏嘘不已,小声道:
“据说是在京郊那处梅林被发现的,应当就是死于她那个心疾, ”
“哈!”
秦茵放下手中修剪花枝的银剪,走到镜子前坐下, 盯着京中自己那张温婉清纯的脸,良久,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 她沈知懿居然真的就这般死了?!”
她回头看向芍药,眼底神情隐隐癫狂, “就这么死了?!我还当她那般耀眼的人物,谁死了她都不会死呢!她就真这么死了?!”
秦茵掩着唇,长舒一口气:
“姐姐死了, 沈知懿死了, 如今淮瑾哥哥身边就只剩我了?”
芍药皱眉:
“可……”
可老爷之前都被世子关入天牢了,这秦裴两家的婚约早就不作数, 更何况……沈姨娘一死, 那血竭之事不就暴露了么?
秦茵敛了笑容,低头挽了下鬓角的发, 语气柔柔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只要我不死, 就有的是机会,一辈子这么长, 谁知道呢?”
她回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伸手摸了上去:
“再说了,现在裴淮瑾不也被贬去了梧州么?别着急,梧州毗邻甘州, 等我和闻连烨去了甘州,我再找机会……慢慢来。”
秦茵勾了勾唇,笑容纯净,语气却阴沉到了极致:
“只有毁了他,他才能完全属于我,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陪他从泥泞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只有我,才配站在他身边不是么?他不是想要我爹手里的名单么?我给他呀……”
芍药原本听她这般说就心惊肉跳,及至听到最后一句,脊背一凉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秦茵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抬眼瞭了芍药一眼: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秦茵往窗外飞快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芍药:
“闻连烨今晚进京?”
“是……”芍药瞧向门外渐渐靠近的身影,小声道:“闻小将军已经快马加鞭赶来了。”
秦茵闻言,淡淡一笑,低头将妆台上的一支白玉镯戴在了腕上,再一抬头已是眼眶发红,泪盈于睫。
恰好同一时间,房门被人打开,楚鸿带着几名侍卫闯进来,分列两旁,人群的最后,裴淮瑾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苍白而脆弱,眼底神色却冷若寒霜,微微掀起眼帘看了秦茵一眼,淡淡道:
“我这里有一颗药,你是自己吃,还是我让人喂给你?”
秦茵的眼泪“吧嗒”一声落了下来,盈盈跪在裴淮瑾脚边,低着头,露出半截儿雪白脆弱的后颈。
“我知道我爹和沈姨娘接连出事,郎君疑我、怨我,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他为何、为何要害沈姨娘……”
裴淮瑾压着眼帘睨她,削薄的唇紧抿,不发一言。
秦茵慌乱地眼神左右瞅了几下,忽然顿悟似的,急道:
“兴许、兴许是当初沈家知道了我爹的什么秘密,我爹要灭沈家的口!淮瑾哥哥,我、我可以将我爹这些年同哪些人有交集全部给你写下来,可我、可我真的是无辜的……”
她用帕子抹了抹泪,“我已经没了姐姐,如今父亲又身死在牢中,我、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你都不会再信。”
秦茵见自己说了这些,裴淮瑾仍然无动于衷。
她狠了狠心,眼底闪过一抹决绝,起身抓起楚鸿手中那颗药丸,泪眼朦胧地看了裴淮瑾一眼,扯了扯苍白的唇:
“淮瑾哥哥若是想让我以此证明,我便证明给你看。”
说罢,便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入了口中。
芍药吓得瞪大了眼睛,不管不顾喊了声,“小姐!”
楚鸿冷眼扫了下芍药:
“放心,你家小姐死不了。”
裴淮瑾弯下身子,凑近秦茵,冰冷的语气没有一丝恻隐:
“你不是需要血竭治嗓子么?我倒要看看,倘若没了血竭,你会怎么样。”
楚鸿低头瞧了眼手中放药丸的空盒子,无声感叹。
这种药丸一旦吃进去,须每日服用另一种特制的药来解毒,倘若十日不吃便会全身筋脉尽断而亡。
但那种特制的解药,却有个副作用,便是服用多了后若是没有最后一味药,人的五脏六腑在一年之后便会慢慢被侵蚀溃烂,尤其是最先溃烂的便是喉咙。
而那最后一味药的成分里恰恰也有血竭。
原本这药是他们刑讯逼供或是控制死士的一种方法,如今用在秦家二小姐身上,当真是因果轮回。
裴淮瑾见她吃了药丸,脸上神情亦淡淡的没什么变化,语气平静:
“秦二姑娘如今也没必要住在这里了,楚鸿,将人关进地牢……”
“不要!”
秦茵一听他这话,立刻惊叫着跑来抓住裴淮瑾的手臂,声泪俱下:
“求求你不要!淮瑾哥哥!我自幼怕黑、怕幽闭的环境你是知道的!求求你、求你不要将我关进地牢!我愿意在这间房子里自愿禁足!直到你查出真相还我清白!求你……”
她微微垂首,哭得楚楚可怜:
“求你看在姐姐的份儿上,不要将我关入地牢。”
裴淮瑾本还面无表情,听她提起秦蓁,眉心一蹙,冷冷道:
“别提你姐姐!你比你姐姐……”
他厌恶地一把将她的手臂挥开,却不知秦茵是脚下没站稳还被什么绊住了,竟直直往一旁倒去。
“呀!”
她下意识用手去撑,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秦茵戴在腕上的那支羊脂白玉镯磕在桌脚碎成了几截。
秦茵一怔,颤抖着手轻轻将那碎掉的玉捡了起来,放在手心,语气悲怆:
“这是……这是姐姐留给我的遗物,是姐姐戴在身上十多年的镯子……”
裴淮瑾眼神微闪,视线落在那镯子上看了片刻,语气仍旧无动于衷:
“还不将人带走。”
秦茵没想到裴淮瑾如今连姐姐都不念了,当真慌了,一边挣扎一边被楚鸿连拖带拽压入了裴府的地牢中。
楚鸿带着人一走,秦茵立刻止住了哭声,趴在地上拼命往喉咙里抠。
芍药扑过来替她顺背,“小姐!那药都不知道是什么药,你怎么就能随便吃!”
“你懂什么?裴淮瑾不傻,他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他不会杀我,他会留着折磨我,所以那药不可能致命,我自己主动吃,反倒攥住了主动权,就是没想到他会真让人将我压入地牢。”
本来别院之事沈知懿一死便死无对证,所有的事情都按她的计划在进行,可惜她那个蠢爹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竟这般轻易让裴淮瑾查出了那男人和恶犬之事。
他按她出的主意倒是从牢里跑了,就不想想她还在裴家。
秦茵吐了半天也没吐出来,认命地吞咽了一下。
芍药瞧着地牢阴暗的光线和四周墙上挂满的刑具,抖若筛糠,“可是即便不致命,听起来也很……”
“那有什么——”
秦茵压了压胸口的恶心之感,扯了扯唇笑道:
“换沈知懿一条命,值了。”
她看向地上那一摊散落的玉镯碎片,眼神晦黯。
裴府的地牢,她不是没听过,有进无出的地方。
裴淮瑾分明就是想日日夜夜让她忍受那药的侵蚀,一点点折磨死她……
秦茵坐在地上缓了会儿,走到一旁坐下,冷冷道:
“如今也只有一人能救我们了。”-
裴淮瑾刚从西苑出来,苏毅前来禀报,说是唐玉来探望了。
裴淮瑾看了看天色,“将人直接请去书房吧。”
天色灰蒙蒙的,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唐玉总觉得这次来看到的正轩堂比上次来时看到的要萧条许多。
他一想到待会儿要说的话,心里就直打鼓,紧了紧手中提着的食盒,敲门走了进去。
裴淮瑾正立在书桌前,披着比平日里厚重的大氅,面色苍白,偶尔掩唇咳嗽两声。
“裴大人……”
唐玉顿了一下,默默低头想给自己嘴上来一巴掌。
倒是书案对面的裴淮瑾面不改色,将一摞册子卷宗之类的往他面前一推,淡淡道:
“这些是之前你交到我手上的,还有我这里的一个案子,现在一并交给你,你带回大理寺去。”
唐玉看到那些卷宗,心里到底感慨,不禁叹了声:
“大人,您这又是何苦……”
裴淮瑾不言,只笑了笑:
“上次答应你做你主婚人之事,算了算时间上恐来不及,何况如今我的身份也不合适,你人选找好了么?”
唐玉挠了挠头,有些羞赧,“找是找好了,当然他肯定不如大人您……”
裴淮瑾没说什么。
唐玉觑了眼他的神色,将手中的食盒放到书案上,“大人说喜欢吃嫚娘做的红糖姜丝枣糕,我让嫚娘又做了些,大人……大人带在路上吃。”
裴淮瑾瞧了眼那食盒中的糕点,平静的眼中到底出现了几许波澜:
“如此,多谢。”
“大人别客气。”
唐玉在原地站了站,犹豫了一下,凑上前来,小声道:
“大人可知,如今的代理少卿是谁?”
不待裴淮瑾问,唐玉自己就说了出来,“是张寺丞!”
唐玉左右看了看,越发凑近了过来,表情中难免有些义愤填膺,念念叨叨:
“孙何孙寺丞前段时间才办了个案子叫圣上龙心大悦,我们私下里都以为这次这代理少卿之位怎么也会是孙寺丞的,却不想王全宗给了张寺丞!谁不知道那王全宗看上了张寺丞家的表侄女儿,啧啧……大人,你说你这离开了大理寺,今后我跟着谁混呀!”
“若只是裙带关系,这张寺丞必走不到代理少卿这一步,你若仔细去瞧,定能瞧出他的可取之处。”
裴淮瑾提了提唇角,随手将一张写好的字条交给唐玉:
“这字条你收好,碰到棘手的案子了,按照字条上的地址找过去,有人会帮你。”
唐玉一愣,低头瞧了眼手中的字条,面上浮现动容,恳切道:
“多谢大人!大人此去一定保重!若是有朝一日返京,唐玉必当鞍前马后,听凭差遣。”
裴淮瑾掩唇轻咳了一声,“行了,你回去吧,这个节骨眼儿上莫要让人看到你来我府中。”
“是。”
唐玉走后,裴淮瑾独自在书房中坐了会儿。
许久,最后一丝日光也从天边消失,窗外廊下点起了羊角宫灯,裴淮瑾拉开书案上的抽格,将里面那枚粉色的络子拿了出来。
那络子下坠着一颗不大的珠子,珠子上刻着“知允”二字。
是沈知懿去别院那日,他从海棠苑回来后发现的。
那两个字刻得不甚工整,力道也不大,能看出来反复刻磨的痕迹。
裴淮瑾突然想起那一年冬日谢家举办的赏雪宴上,众人临时以雪为题写诗一首,沈知懿自是拿了谢长钰当挡箭牌让他替自己写了一首。
宴后,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赏雪,沈知懿跳到他面前,笑眯眯问他:
“状元郎,你上次教我的两个字,我写得不甚熟练。”
裴淮瑾惊讶于今日她怎这般好学,便问是什么字。
沈知懿拿了笔,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知”字,又在“知”字后面写了个“允”,末了皱了皱眉,小脸上一副当真十分苦恼的样子:
“别看这两个字比划少,可是结构却是难,怎么写比划之间都不和谐。”
裴淮瑾看了眼她煞有介事的小表情,眼底漾出笑意,捡了个枝条在雪地里不紧不慢给她将这两个字又重写了一遍。
沈知懿提着调子“哦”了声,顺手就握在了他的手背,“是这样写么?”
少女的手又软又嫩,小小的掌心落在他的手背上,似是有一股什么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裴淮瑾的手背漫上了胸腔。
刚一写完,裴淮瑾轻咳一声扔了树枝,一回头,就见那小姑娘看着他,指了指并排的两个字,笑得狡黠。
“知”“允”
沈知懿,裴允安。
裴淮瑾收回目光,无声扯了扯唇角,将那枚粉色的络子收入了怀中。
……
宣眀二十年的上元灯会,送了醉酒的沈知懿回府后,裴家世子爷第一次在半夜狼狈叫了水。
即将及冠的青年不是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同秦蓁在一起吟诗作画,谈古论今,却从未有一刻对她生出过同沈知懿这般的绮念。
裴淮瑾用了后半夜整整半夜的时间,想明白了这件事。
他此前从不曾将情爱看得有多重要,想着不过也是同其他世家大族里的男子一样,从旁的姓氏中选一个堪为主母的女子,结两姓之好,以此结成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网,巩固裴姓在大燕的政治地位。
然而既是对沈知懿动了这般心思,他也不打算抗拒,倘若真能水到渠成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只是她那时候还太小,他打算再等一两年时间同她说明此事。
可就在那之后的第三日,他亲耳听到沈父同谢府结亲的打算。
当时沈父问沈知懿可愿嫁给谢长钰,那小姑娘用曾唤出“淮瑾哥哥”的脆生生娇滴滴的嗓音,羞怯地回了沈父一句“愿意”。
裴淮瑾站在门外,虬结的青筋爬满紧攥的手背。
良久,他缓缓放下敲门的手,退了一步,离开了。
此后很久,裴淮瑾都未同沈知懿再说过一句话。
他冷眼瞧着,她一面对自己极尽撩拨、显尽爱意,一面又私下里答应同谢府结亲。
看着那满脸笑意的姑娘三心二意,两面三刀,她对他越是痴缠,他心底的寒意便越重-
过了春节这几日,越往南方走,天气便越发晴朗,气温也暖和了不少。
沿路而来,有些有泉水的地方小草竟已抽出了嫩绿的芽儿。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行驶在山间小路上。
谢长钰的小厮阿福看了眼对面的主子和他怀中的……尸体,吞咽了一下口水,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主子,沈……沈姑娘的尸体,若是再不入土为安,就要……”
阿福的话还未说完,谢长钰忽然瞪了过来。
他立刻住了嘴。
不过即便他不说,但那尸体上逐渐开始腐烂的皮肤也早已说明了一切。
谢长钰盯着沈知懿的尸体,眸光微动,静静看了她半晌,忽然轻叹一声:
“算了,你那么爱美,定然也受不了自己这般容貌不堪的样子对么?”
他问阿福,“这里就是永州的陈村?”
阿福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回道:
“是,再往前走五里就到陈家村的村子里了。”
谢长钰颔首,“那便在这吧,停车。”
马车停稳,他将人抱下马车,铺了个席子小心翼翼放在席子上面:
“你来过陈家村,定然对这里熟悉一些,这里山清水秀风景极美,想必你也愿意在这里待着。”
他笑:
“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我会留在这这里陪你。”
谢长钰轻轻将沈知懿脸上的一点脏污擦掉,“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哪儿也不去。”
阿福和车夫挖好了足有一人深的坑,又从马车后面取下随车携带的棺材,站在旁边,小心翼翼提醒道:
“主子……”
谢长钰“嗯”了声,起身神色自然地将人放进了棺材。
阿福和车夫将棺材抬进坑中,谢长钰挥了挥手,“埋吧。”
黄土一点点将棺材覆盖,直至斜阳笼罩的时候,原本的深坑便成了一个小土包。
谢长钰双手环胸,倚在土包旁边的树干上,静静看了半天,忽然笑道:
“沈知懿,你我相识九年,互相骂了九年,想不到有一日,你会躺在棺材里面,而我站在这里看着你。”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泛起了哽咽,仰头看了看天,语气里执拗地带着笑意:
“也不知我为你选的这个地方你喜不喜欢,明日我就在这里建一座房子,没人打扰,就你和我。”
阿福和车夫看见主子这样,也禁不住心里泛酸。
那日主子与家中决裂,执意要带着尸体往南方来的样子,他们仍记着。
谢长钰蹲下来,在地上挑挑拣拣,寻了个最漂亮的小嫩草,往坟头一插,轻轻拍了拍坟头的小土包,就像从前拍沈知懿的小脑瓜一样:
“你先将就将就,明日我去买了牌位就给你刻,你喜欢在牌位上刻什么呢?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沈知懿,还是刻……”
谢长钰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要不就刻谢沈氏?爱妻沈氏?哎……”
谢长钰长叹一声,“谢长钰十七岁的小妻子……”
他笑了笑,“谢长钰二十三岁年纪轻轻也变成了鳏夫,虽然你还没嫁我,不过我就当你是我的妻子,你若不愿,就从坟里起来打我。”
他说完,死死攥着手心,紧紧盯着那坟包,好似沈知懿真的会从坟墓里醒来,然后叉着腰对他破口大骂似的。
等了好久,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谢长钰垂眸看着鞋尖,自嘲一笑。
多少次了,这么多日不知道多少次,他总是懊悔,总是幻想着,她能醒来跟他说话,哪怕说一句话也行,听他对她说,那夜在法源寺,他不是故意要说出那番伤她心的话的。
他想告诉她,她很好很好,她值得世间最好的感情,值得被用心呵护和深爱。
可是有些遗憾,有些说出口的话,以为还有下次见面可以挽回,却不想那是最后的诀别。
谢长钰抹了抹眼角,长舒一口气,“行了,知道你懒,你也别起来了,等我过段时日去陪你好了。”
他去马车上拿了酒来,灌了几口,倒了一杯在地上,“别抢,有你的。”
他又拍了拍小土包,“你说你……”
谢长钰的话未说完,忽然从林间传来一阵少女的嬉笑声。
谢长钰猛地收了声,不悦地蹙眉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橙黄色的阳光洒满林间,少女同旁边的一个女孩嬉笑着从山坡上走了过来,阳光落在她白皙娇媚的笑靥上。
她缓缓转了过来,正面迎上了谢长钰的视线,夕阳落进她琥珀色的眼底。
“咣当”一声,谢长钰手中的酒壶掉在了地上,透明的酒液溅了他一身,可他却像毫无所觉一般,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眼圈一层层红了下去。
“沈知懿……”
对面那少女听到有人叫自己,蓦然回头,眼底唇边来不及收回的笑意在看到男人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明媚,惊喜道:
“谢长钰!你是来接我回家的么?!你怎么才来呀?”
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透着鲜活灵动的气息。
晚风温柔,风里有阳光暖暖的味道。
谢长钰看着少女撒落一层碎金一样的脸庞,身子晃了晃,忽然奔向她,紧紧将人抱进怀中,喉结翻滚着哽咽:
“是,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沈三,我来接你回家。”
第40章 第 40 章 “沈知懿是我谢长钰的未……
陈家村, 陈顺家。
周大夫将配好的最后一副药包交到沈钰楼手里,对他做了一礼,真挚道:
“多谢乔公子慷慨相助, 才能助我将沈姑娘带出京城。”
沈钰楼接过药包回了一礼:
“周大夫不必客气,沈老亦是我的恩师, 我帮助沈小姐是应当的。”
他站在夕阳下,剪裁精良的竹青色长衫合体地穿在身上,衬出笔挺的宽肩窄腰, 令人见之即忘的普通面容在夕阳下也有了几分俊美温和的味道。
沈钰楼瞧了眼远处房顶上的炊烟,问道:
“周大夫明日返京?”
“是, 眼下便要坐回镇上的最后一趟牛车,夜里宿在永州,为避免人怀疑, 明日从永州绕道山阳再回京城。”
周大夫道:
“出来时日多了恐遭裴家怀疑, 原本事出仓促,我也只想到临时找来一具尸体放入火场, 多亏了乔公子恐裴家怀疑, 又找来了一具同沈小姐身形相仿且死于沈小姐相同心疾的尸体做遮掩,还仿造了那沈大公子的弯月弓, 那裴、谢二人果然未加怀疑。”
周大夫感叹:
“尤其是乔公子这给那具女尸的易容之术实在是出神入化,令周某佩服。”
沈钰楼面色不变, 笑着说言重了。
周大夫又道:
“对了,乔公子既然不急着离开, 那周某还是要交代两句。”
沈钰楼一抬手,唇角含笑:
“周大夫请讲,乔某洗耳恭听。”
周大夫指了指他手中的药包,叮嘱道:
“沈小姐的心疾虽然暂且稳住了, 但用药过度却伤了脑袋,如今沈小姐这离魂之症瞧着是渐有了些起色,这药我配了一个月的量,按照用药顺序都摆在陈顺家药房的架子上,到时乔公子按顺序给沈小姐按时煎服即可。”
周大夫一捋胡须,不无感慨道:
“也不知沈小姐如今忘了这些是好还是不好,有时候真恨不得她干脆永远别记起来也是好的。”
那日他本按照约定驾着马车在城门口等候,结果过了时辰久等不至,便去了趟沈家别院查看。
这一看才发现别院火光冲天,他本想当即离开,但步子跨出,想到从前沈老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他到底又倒了回去,将沈知懿从火场中拖了出来。
当时周大夫就发现,沈知懿的心疾已经岌岌可危。
但周大夫当时怕惹火上身,其实并不打算管沈知懿的,只打算将她放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就走,关键时刻是这位乔公子赶来,拦下了他,动之以情才让他转了念头。
周大夫从前时常来陈家村收药,便想着将人送到陈家村的好友家来,这里药多,兴许能将人救下。
两人便一道带着沈知懿来了陈家村。
令人没想到的是,他的好友陈顺说是从前见过沈知懿。
原本周大夫一听还心生警惕,但陈顺家媳妇儿却说这姑娘心善,他们愿意帮她,也愿意替他们保守秘密。
他们几经犹豫这才留了下来。
当时村子里刚好挖出了一株断生花,为了保住沈知懿的命,周大夫用断生花入了药,又用了超出平日两倍的药量,才将人救了过来。
只是也不知是用药过度,还是先前的经历让她不愿意想起,总之沈知懿选择性失忆了。
她的记忆停留在沈家出事前,且独独不记得裴淮瑾。
所以他们告诉她,她是自己听说这村子里有一颗鹅蛋大的天然蓝宝石,她想来看看才到了这里。
至于她说想回家的话,他们则骗她说出村子的路这几日断了,还要再等上一阵子。
沈知懿熟悉周大夫,周大夫自是用的原名。
沈钰楼则对所有人自称自己是沈老当年的学生,名唤乔琢。
幸亏周大夫没见过乔琢,沈知懿记忆中倒是有这个人,幼时还同他挺亲,沈钰楼便干脆以乔琢的名义认她做了义妹。
至于陈顺家的人,则都默契地和村里人一起,替她隐瞒了她上次随“李澈”来陈家村之事。
沈钰楼又与周大夫寒暄了一会儿,远处的田垄上牛车叮叮咣咣缓缓驶来。
周大夫看了眼,回去拿了包裹,同沈钰楼道了别。
夕阳西下,屋中的灶上煮好的稀饭咕噜噜地发出响声。
沈钰楼目送着牛车离开,估摸了一下沈知懿应当快回来了,弯身端了井旁洗好的野山菌打算回去炒菜。
一抬头,他脚步猛地蹲在原地,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只见沈知懿拉着翠丫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在她们旁边,居然跟着谢长钰!
谢长钰一身玄色衣衫沾满了泥土,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偏那双眼睛比夜里的烛火还亮,一瞬不瞬地落在沈知懿的身上,随着她的每一句话,他的唇便上扬一分。
活脱脱一副痴汉模样。
沈钰楼:“……”
正此时,沈知懿也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沈钰楼,脚步一顿,挥着手中采的不知名药材,蹦蹦跳跳地喊了声:
“哥哥!我回来啦!”
她这一声娇俏的“哥哥”喊得沈钰楼心里一软,同一时间,谢长钰那翘起来七八分的唇角瞬间就落了下去,皱起眉头眼含敌意地看着那个站在小院门口的青衫男人。
沈知懿走了两步,察觉到谢长钰没有跟上来,不禁咦了声,返回去拉他:
“你怎么不走了?”
她瞧着他神色中的冷凝,恍然般哦了声,笑道:
“谢长钰你莫不是嫌这地方简陋?刚来那两日我也这般觉得,吃不下睡不好,可现在慢慢适应了,倒觉得这地方也很不错呢!除了没有好看的衣裳和胭脂水粉,吃的也不怎么好,睡的床也小,偶尔还有小虫……”
沈知懿开始掰着手指细数,这种偏僻小山村里同京城沈府相比的不足,忽然就听谢长钰冷冷道:
“他是谁?那个男人是谁?!”
沈知懿一愣,似是不满他的语气,瞪了他一眼,“那是我兄长!我哥哥!”
“你哥哥?!你哥哥他们都……”
谢长钰猛地住了嘴,气得长舒一口气,干脆绕过沈知懿直接冲到了沈钰楼面前,语气不善:
“你同她什么关系?”
沈钰楼早就瞧出谢长钰那眼底的不善,心下好笑,故意道:
“鄙人姓乔、名琢,是沈姑娘的义兄,这一段时日,她都同我在一起。”
“什么狗屁义兄!”
谢长钰咬着牙暗暗骂了句。
往往打着义兄的名义靠近一个女子,都没什么好企图,更何况还是沈知懿这种单纯的小傻子。
且眼前这人一看就是个笑面虎,说不定是什么心思腌臜之人。
然而刚一说完,谢长钰脑子一转,似乎还真在记忆中搜寻出了乔琢的名字。
他们同沈知懿相熟以前,沈知懿似乎当真同一个叫乔琢的人走得很近。
那乔琢应当是沈老的学生,在沈家私塾同沈大沈二一同进学,那时候沈知懿只有几岁,十分信赖此人。
只是那叫乔琢的人后来听说是随着家主致仕,举家搬回了扬州做生意。
他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沈钰楼,又看了看,最后勉强道:
“既如此,便多谢这些时日乔兄对我未婚妻子的照料,既然我找到她了,我们便不叨扰乔兄了。”
“未婚妻子?”
沈钰楼蹙眉。
沈知懿诧异。
就连一起跟着回来的翠丫都惊讶不已。
三人异口同声。
谢长钰面不改色,回头看向沈知懿,“对,你忘了,你与我上个月刚定的亲。”
最开始重逢的震惊与欣喜过后,谢长钰算是看明白了。
这沈三应当就是被眼前之人给救了,且他方才回来的路上试探过了,沈三忘记了这一年所发生的事,似乎连裴淮瑾也一并忘了。
当时他就暗喜,既然忘了,老天也让他比裴淮瑾先一步遇到沈知懿,这不就是给他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么?
只除了眼前这个碍眼的什么乔琢。
这般想着,谢长钰又上下扫视了对方一番,只觉得这人瞧起来有些眼熟,但又确实没见过。
沈钰楼如何不知谢长钰那点小心思,他低叹一声,对沈知懿招了招手,笑道:
“知知,过来,帮哥哥摘菜。”
沈知懿脆生生地应了声,末了,又顿住脚步,确认了一遍:
“那菜里有泥么?还有虫子?若是不干净我可不摘。”
沈钰楼笑意宠溺,“都洗净了,就劳烦沈大小姐帮我摘出来就好。”
“那好。”
沈知懿将手里的不知名药材交给翠丫,提着裙摆蹦蹦跳跳地朝沈钰楼追去。
刚迈出几步,沈知懿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问谢长钰:
“对了,你这次出来前,见到我爹娘他们了么?他们身子还好么?他们有没有说想我呀?怎么你也没把春黛给我带来呢?”
小姑娘一连串的问话令谢长钰面色一僵。
若非看出她眼底单纯的神色,他都要以为她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谢长钰轻咳了声,道:
“他们都好,都很想你,咱们不是过几日就该回去了么,我便没见春黛带来,她在府中等你呢。”
沈知懿若有所思又思得不多地哦了一声,还要再问,沈钰楼温声开口:
“知知,快走了,待会儿锅里的粥糊了。”
“好!”
沈知懿笑着应了声,“谢长钰你也快来呀!”
“呀,这地上铺了新砖!”
沈钰楼语气温和又无奈,“还不是你之前说井边有水会弄脏你的鞋袜,别乱动,这些菇可是有毒的野山菌!”
“真的假的?我瞧瞧!”
“假的,骗你呢,水没沥干,你别动了。”
“哦……”
夕阳勾勒出两人一静一动两道背影,谢长钰瞧着,莫名眼眶发热。
前段时日,陈顺家的房子被雪压垮了半间,没地方誊给沈知懿他们住。
恰好陈顺家后面有一户人家的房子空置着。
那户人家是一对年老的夫妇,今年春节去了永州城中同大儿子一道过年,房子闲了下来,便主动让给了沈知懿他们。
如今沈知懿和沈钰楼二人就住在这间院子里。
谢长钰跟着他们一道过去,趁着沈知懿跟那什么乔琢在厨房的功夫,他先跑去了各个房间里挨个检查了一番。
待看到两间卧房分别放着男人和女人的东西,且都明显有过住人的痕迹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看什么呢?”
谢长钰一口气还未送完,忽然被背后响起的男声吓了一跳,他捂着胸口回头,蹙眉:
“乔公子平日就是这般同人将话的?还真是有礼。”
“我有没有礼不知道,你一进别人家就先参观主人卧室的行为,却是不怎么有礼。”
沈钰楼唇角挂着温和的笑意,眼底神色却极尽嘲讽。
谢长钰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我看我未婚妻子的东西,乔公子管不着吧?”
“未婚妻子的东西么?这一间貌似是我的卧房吧……”
“你……”
谢长钰被噎得神情一哽。
他上下打量了沈钰楼一番,见他形单影只身形也不魁梧,且家世也一般,便想着恶狠狠地将人威胁一番让他少打沈知懿的主意。
谢长钰刚摩拳擦掌打算开口,就听沈知懿在身后奇怪道:
“你们两个在那里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沈钰楼意味深长地笑着瞥了谢长钰一眼,走下台阶,“没事,我在叫谢公子同我一起做饭呢,灶房烟味大,你先去旁边歇会儿,待会儿饭就做好了。”
在这一点上谢长钰倒是同沈钰楼观点一致。
他走过去将沈知懿拉到一旁,“对,灶房里油烟重,柴火也危险,你去一边玩去,饭好了我们叫你。”
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将沈知懿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只要人还有呼吸、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他便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沈知懿其实对于这样的农家生活处处充满着好奇。
只不过经过这么多天,她也算看明白了自己不是做饭那块儿料,唯恐再像上次一样险些将灶房烧了,她点点头,干脆笑道:
“那好,你们做饭,我去给咱们收拾碗筷!”
谢长钰和沈钰楼站在灶房窗口,看着少女欢快的背影,眼底都漫出一抹温情来。
“说起来,倒真多谢你,那日裴府别院,是你救的她吧?”
沈钰楼不想将周大夫供出来,便无有无不有地含糊应了声,同谢长钰将这些时日的事情一一交代了:
“她此前患有心疾,不治之症。”
谢长钰拿汤勺搅拌粥的动作一顿,皱眉看向沈钰楼:
“你说什么?”
沈钰楼料想谢长钰不知此事,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将她从火场中救出来后,为了保她性命用了大剂量的药,她便失忆了,记忆停留在一年前沈家出事前。”
这一点谢长钰倒是看出来了,跟着点点头。
沈钰楼又道:
“所以当下有两件事你要谨记,第一不要提起这一年的事情,她若要问起沈家或那两个丫鬟,你瞒着些。”
“嗯。”
沈钰楼:“第二点,还是需要尽快找到血竭。”
谢长钰咬了咬后槽牙,那日在京郊梅林看到的那一幕他如今每每想起心脏还会尖锐得疼,就算不用眼前的男人提醒,他也会拼尽全力替她找到血竭。
“至于裴淮瑾此人……”
沈钰楼的声音沉了下去,“倘若她永远想不起来,那便永远不要再提醒她记起这个人了。”
谢长钰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件事情上,和这个男人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不过,他侧头上下扫了沈钰楼一眼,语气不善:
“但是乔琢兄,有一点我也要提醒你,不管此前你对沈三是什么心思,我都劝你歇了这门心思,从前沈老在世时,可是有意将她嫁于我,所以我劝你……”
沈钰楼笑:
“有意将她嫁于你?我记得那不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么?且沈三小姐后来还明确拒绝了?”
谢长钰:“……”
“总之你就记好,如今沈知懿是我谢长钰的未婚妻。”
谢长钰就像那占山为王的土匪,将勺“咣”的往案上一搁,凶神恶煞地威胁。
对于他虚张声势的威胁,沈钰楼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盛了菜,边往门口端,绕过他的时候边淡淡道:
“记得将稀饭盛出来,碗在你身后的柜子里,沈知懿那碗加半勺糖。”
谢长钰:“……”-
京城裴府。
裴淮瑾在书房整理自己去往梧州要带的书籍。
楚鸿进来,脸色难看。
裴淮瑾翻了眼手中的书,头也不抬淡淡道:
“还是让闻连烨将人带走了?”
“是,主子吩咐不能暴露闻小将军无诏进京一事,我们的人不敢轻易动手,只能……只能看着秦二姑娘被闻小将军带走。”
昨日他们走后,到了晚上看守地牢的侍卫来报,说是裴老爷子亲自将秦茵带了出来,交到了等下府门口的闻小将军手中。
当时一贯稳重的楚鸿都有些震惊了,不知秦茵何时同裴老爷子搭上的线。
“主子一早就知道老爷子会救秦二姑娘?”楚鸿诧异。
裴淮瑾嗯了声。
前两日他将事情调查了一遍,老爷子那个乔姐儿的事自然瞒不过他。
他即将远赴梧州,倘若老爷子不救秦茵倒罢了,那地牢一般人都带不了几日,更何况秦茵。
当若是老爷子真将人救了,还不定将人救出来送去哪,不若将计就计让闻连烨将人带走。
楚鸿觑着裴淮瑾的神色,“闻小将军他们昨夜才启程,想必走得不远,可用属下将人追回来?”
裴淮瑾闻言沉思了片刻,淡淡道:
“不必,此刻去追,以连烨的性子必不会放人,只要药方控制在我们手中,她不会脱离掌控,留着性命将来让沈三亲自报仇。”
“……是。”
楚鸿应道,脸上神情一言难尽。
尽管那日亲眼目睹了沈姨娘的尸体,可主子就是打心底里不肯承认,甚至否认了他自己去过京郊梅林一事,就好像那日发生的事从他的记忆中被剔除了一样。
甚至还吩咐他们继续寻人。
而且主子这几日……比那日别院被烧时还要平静,平静得……异常。
楚鸿看了眼裴淮瑾,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今晨,谢三公子带着……带着沈姨娘的尸体出了京城,瞧着是往永州方向去了。”
“那不是沈知懿。”
裴淮瑾扫他一眼,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带个赝品的尸体,他愿意带走就让他带走,今后莫要再提。”
他翻了两页书,烦躁地将书一扔,“北羌的使臣可是明日离京?”
“是,第一站应当是在永州歇下。”
裴淮瑾负手于身后,摩挲了几下,淡淡道:
“明日我们刚好同他们顺路。”-
小村子里到了夜里安静极了。
沈知懿坐在床上,托着腮,皱眉沉思。
谢长钰说他同她上个月定了亲,他还说他们成亲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三,可她怎么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确实曾向她透漏过想同谢府结亲的事,好像还问了她的意思。
当时一屋子的人五六双眼睛盯着自己,沈知懿害羞极了,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尽快回答了将此事遮掩过去,于是顺着父亲的话说了愿意。
然而很快,她当时的脑中似乎想到了另一个人,然后她就反悔了,她说她不愿,她说自己还小,婚事之事过两年再考虑也不迟。
后来父母也答应了,等她及笄那一年再考虑成婚一事。
但是后来……她还是同谢长钰定亲了么?
那她脑子里想的那个人又是谁?
沈知懿瘪了瘪嘴,雪白的脚丫在盆里面踢了踢,哗哗的水声让她莫名有些烦躁。
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不过她从小就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的性子,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反正同谢长钰的亲事还早,她回去问过了爹娘不就知道了!
若说现在最让她烦心的事,莫过于夏荷和春黛都不在身边,夜里一个人睡在这种地方,听着远处偶尔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嚎叫,还是有些瘆得慌。
再说了,她要看那蓝宝石,但那宝石呢?宝石也不见了……
沈知懿小小的叹了声,将脚从盆里取出来,胡乱踩上鞋端了盆往门口走去。
刚一开门,就见谢长钰和义兄两人在门口直杵杵站着。
听见声音,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不约而同回头盯着她,沈知懿吓了一跳,手中端着的盆一抖水就险些漾了出来。
谢长钰抢先一步走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盆,殷勤道:
“你去歇着,我来收拾。”
说完不待沈知懿反应,他转身便出了院子。
而沈钰楼则不紧不慢地走到她的面前停下,眉眼含笑低头往她的脚上看了一眼,语气又温和又带着些斥责的意味:
“洗完脚忘了擦?”
沈钰楼一提醒,沈知懿才想起自己方才光顾着叹息,忘了擦脚。
她脸一红,将自己的脚尖并在一起,几颗脚趾头在鞋子里缩成了一团,“平日里都有春黛她们伺候,我忘记了。”
沈钰楼听完没说什么,只负手往屋中走去,“跟我来。”
按说这么晚的天,他作为男子不应进她的房间,但也不知是他平静的语气太过毋庸置疑,还是沈知懿觉得他莫名亲近,并未多想,哦了声乖乖跟着进了屋。
一进去沈钰楼就让她在椅子上坐好,自己从旁边拿了块儿干净的帨巾过来,将沈知懿的一只脚架在自己蹲跪的腿上,细细擦拭起来。
这个动作,以前的沈钰楼不知为小知懿做过多少次。
两人谁都没说话,沈知懿看着男人的身影,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里酸胀酸胀,跟着鼻子都酸酸的。
“以前我二哥也总是这样给我擦脚,我好想他呀,也不知道二哥想我了么……”
沈知懿随手揪了根儿头发在手里绕啊绕,语气埋怨:
“我出来这么多天,二哥也不知道给我来封信,还有大哥和阿娘爹爹他们,都不想我么。”
沈钰楼动作一顿,将她另一只脚换上来,笑道:
“他们怎么可能不想你,前几日大雪封路,定是信送不进来吧。”
沈知懿点点头,心情很快好了起来:
“说的也是。”
她低头往沈钰楼脸上看了一眼,鼓了鼓嘴,问道:
“乔哥哥是不是有心事?”
沈钰楼眼底带笑,“你一个小姑娘家还能看出来旁人有心事?”
“嗯。”
沈知懿道:“今日一整天,你都在往西边的方向看,而且每次看起来都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你这个表情,我以前在我二哥脸上也见过,是苏姐姐……是他心爱之人嫁给别人的时候。”
沈钰楼闻言,尽力扯了扯唇角,可眼底的笑意却淡了下来。
他替沈知懿穿好鞋袜,将帨巾叠整齐挂在夹子上,犹豫了一下,回头笑看着她,哄道:
“明日我打算去一趟永州城里,兴许还要住一晚上,你乖乖在陈家村等我回来,可好?”
明日北羌的车队会途径永州,在永州夜宿一晚。
沈知懿一听他要去永州城里,立刻急了,忙道:
“那你会不会去了永州就不回来了?可不可以带上我?”
谢长钰刚一进来就听见沈知懿说的这句话。
他先是警惕地往屋子里看了一圈,见两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这才看向沈知懿,“去哪儿?”
沈钰楼一听头都大了,无奈地看了谢长钰一眼:
“去永州城,你要去么?”
谢长钰还未发话,沈知懿倒是一把抓住了沈钰楼的袖子晃着撒娇道:
“你就带上我吧,我也想去瞧瞧,在这小村子里闷死了!我保证很听话不乱跑!”
谢长钰原本也想顺着沈知懿的话说,然而转念一想,这几日估摸着裴淮瑾就要路过永州。
他想了想,对沈知懿哄道:
“这几日雪路难行,咱俩在家等你……哥哥,恰好方才外面开始下雪了,你不是方才还跟我说要带我去山里逮野兔么?”
沈知懿闻言,立刻被这件事分去了注意力,拉着谢长钰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对对,我告诉你,野猎可好玩了!前两天我哥带我去了一次,那雪地里的小兔子太可爱了!可惜我水平不行没有逮到,你不是骑射好么,明日帮我逮一只!但是不许伤害它!”
谢长钰从小就能跟沈知懿玩到一块儿,闻言凑了过来,煞有介事地同她商量起来:
“那我们明早去陈大叔家借个箩筐,再逮些吃的,大雪天野兔肯定饿,到时候咱们给它做个陷阱。”
“好好好!一言为定!我们再叫上翠丫她们一起!”
“再带些调料,我给你们烤野兔吃!”
“谢长钰!都说了不能伤害小兔子!”
沈钰楼无奈地看了他俩一眼,唇角轻轻勾了起来。
商量过明日的问题后,眼前最棘手的就是关于沈知懿一个人入睡害怕的问题。
这话题正中谢长钰下怀,作为她的“未婚夫”,谢长钰自然而然将屋子里另一位碍眼的男人赶了出去,自己在屋中陪沈三睡觉。
其实对于谢长钰与沈知懿夜里独处,沈钰楼倒是不担心,自己妹妹对谢长钰什么心思他作为哥哥最是清楚,不可能因为失忆而改变。
再者,相较于裴淮瑾,他也更倾向于自己妹妹能嫁给谢长钰,不去做那劳什子高门大户的宗妇。
沈钰楼瞧着屋中窗户上映出来的人影,唇角的笑意慢慢落了下来,他低头轻轻抚摸了几下手中的小狐狸玉坠,低低轻叹了声。
翌日沈知懿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搂在一个硬邦邦的胸膛里,眼前是男人骨廓分明的喉结,谢长钰的手臂还重重压在她胯上,掌心的弧度恰好契合在她她她……
沈知懿愣了一下,猛地瞪大眼睛,尖叫着将谢长钰踹下了床。
“谢谢谢谢——”
“谢什么谢,不用谢,沈三你何时跟我还这般客气了?”
“谢长钰!”
沈知懿气得脸颊泛红,指着谢长钰,“你你你……登徒子!”
明明昨夜睡着前,谢长钰是趴在床边陪她说话的,怎么一觉起来两人又睡在了一张床上,他的手还放在……
沈知懿捂脸,从前幼时不懂事睡在一张床上倒也罢了,如今她都这么大了,这谢长钰怎么还这般没羞没臊的。
那没羞没臊的谢长钰从地上起来,神情坦然道:
“我哪里是登徒子了,明明是昨夜,你非要拉着我上床来的,我拒绝了好几次,还怕你兽性大发玷//污了我……”
谢长钰说着,把自己身上中衣的衣襟紧紧拢在了一起,一副小媳妇儿受了委屈的模样。
沈知懿瞧了眼,视线不自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掌心,这一看脸色更红了,二话没说一个枕头就扔了过去。
谢长钰冲过来就要掐她的脸,沈知懿哇哇大叫着往床里面躲去。【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