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梦入神机(二)
通州城门下烽烟四起,军士的呼喊声夹杂着箭簇的破空声,射向远方。
满目血色,滚滚浓烟下几乎看不清飘扬的军旗,潮水般的黑压压的人群中,一个小旗兵疾驰而来,在车架前飞奔下马:
“禀华阳侯!通州城已经拿下!”
山坡上,师赢只是看着那冲天而起的黑烟,没有言语。
“上将军差人来问,可要在此刻进城?”小旗兵问道。
攻下一城后,军士往往要大肆劫掠一番,但没有华阳侯的吩咐,章重不敢踏进城门,更不敢做出违逆她心意的事。
师赢身侧的随侍跟随她多年,略一忖度便道:“即刻进城将通州将领拿住,城中富户金银财宝充作军资,青壮奴隶带回军营看管,余下的不可大肆劫掠,有违者,军法处置。”
“是!”小旗兵领命离去。
荀英站在土坡上,仍旧能感受到大军开拔所传出的震颤。
烽烟之下,师赢站在车架上,凝望着破开大洞的通州城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烈烈火光映着她的面庞。
恒国果真没有出兵支援,通州被破,赵国门户大开,几乎可以长驱直入。
在她的扶持下,整个东周,几乎一半的天下已经囊括掌中。
妖人、仙人不过一步之差
荀英如时光裂隙中过客一般,看着师赢测算天机。
此后加官晋爵,被封为并州太守。
东周幼主在奔波中亡于时疫,天下大乱,盛王与吴国达成盟约,即刻起兵分别吞并恒、楚两国,与其二分天下。
吴国名将杨洚练兵如神,连下十五城,章重被其大败,只得龟缩通州。
师赢班师回朝,于观星宫闭门不出。
数年后,章重率三万大军对峙杨洚十万大军,原本是必死之局。
却天降异像,弥天大雾下有流星坠营,盛国铁甲军如有神助,摧枯拉朽大破吴军,将杨洚斩于马下。
三月后,铁甲军攻入吴国王城,吴王死于乱军之中。
一年后盛王称帝,封师赢为左丞相,位列三公。
八卦相术一脉名声鹊起,在她手中发扬光大,门生遍布天下。
师赢半步成神,可开天门。
*
暮色四合,残余的雨声伴随着最后一道雷光落下。
荀英缓缓睁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帐,珠帘轻动——
“师兄,今日的晚食可要摆吗?”小弟子的询问擦过耳边。
他缓缓坐起身来,湿衣裹在身上,冰冷刺骨的凉意唤醒了他大部分神志,他没死?
那脑海中有关师赢的一生也只是一场……梦吗?
小弟子没听到声音,探进头来,却见荀英直愣愣坐着,脸颊瘦削犹如恶鬼。
“华阳侯回朝了吗?”荀英怔怔问道。
“并未,”小弟子摇摇头,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盛国大军才开拔,此刻怕是还没到
云中吧……”
还没到云中……
还没到云中!
荀英的脸忽然颤抖起来,他控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梦中一切若都是真的呢!
是老天开眼,梦入神机,让他一观未来列国之局势。
师赢能相人相面,测算天机,如今这条路也在他面前铺开了!
小弟子见荀英面若癫狂,咽了咽口水,这人不能是疯了吧:“荀,荀师兄,你没事吧?”
听见声音的荀英终于冷静下来,对,他不能露出马脚,不能被别人当成疯子,更不能被师赢察觉。
若是要确定梦中一切是否属实,他只要看云中一战结果如何。
云中一战后,师赢拿下通州,砍下了通州太守的头颅送入王城,被盛王大赞,连夜赐下珍宝无数……
最迟不过年节,便会有结果。
“我酿的酒,你可都按时送去华阳侯府了?”
荀英问道。
他要随时掌控华阳侯府的动向,只能通过奉上酒水一途。
“每隔三月便送一次,从来不敢马虎。”小弟子摸不清荀英心中所想,如实回答到。
往华阳侯府送酒是极好的差使,小弟子皆是为了这个才给荀英几分好脸色。
“从下月起,由我亲自去送。”
小弟子立时变了脸色:“师兄,怎么又改主意了,我与侯府门房都混熟了……”
几年前还是听都不能听见华阳侯三个字。
察觉到那人的不悦,荀英知道他心中所想,脸上闪过难堪,冷硬道:“又不是不许你去,此后你就跟着我。”
“那,那也成,”小弟子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师兄可还要摆饭?”
“不用了,下去吧。”荀英只想赶紧将人打发走。
小弟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哼着歌谣走远了。
“狗仗人势的东西!”荀英愤恨地咒骂。
小弟子的态度却也让他明白,他此刻孤身一人,根本没有可信之人。
但天降机缘怎么能如此放过,既然占尽先机他就得一步步爬上去,再斩草除根!
将军府。
李杨从城外跑马回来,他露着膀子喘着粗气将马鞭扔给手下。
正准备进府被手下门客拦住:“主人可让我好等!”
“你有事?”李杨脸色不太好。
李杨便是师赢曾在盛军一路提拔的将军,因为不满师赢对他呼来喝去,权当做奴隶对待,便在盛王面前参奏其骄奢淫逸,囤积大量粮草豢养军队。
不妨此举正是盛王的意思,他参奏一事不过半个时辰便被师赢知晓,等他想要登门赔罪时已经来不及了,被拦在侯府门外。
不过一月,便听说师赢重新提拔一人行走于盛军大营,此人身负巨力,此前一直被他压制,被师赢提拔一跃成为盛王跟前的红人。
此次大军攻打云中,更是被钦点为上将军,李杨此刻才悔不当初。
他被夺了权,连卫尉都不如了,早知如此定不会因一时意气参奏师赢,只可惜任他将提出馊主意的门客如何千刀万剐也改变不了如今的局面了。
原本养着这些门客就心烦,李杨脸色愈发难看,大步往府内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门客也不敢卖关子,迈着步子跟上去:“我为主人寻来一个,能扳倒华阳侯的奇人!”
“奇人?”李杨冷笑一声:“你拿我当傻子耍呢,忘了某人下场了?”
某人说的自然就是给李杨出馊主意,参奏师赢的门客,被李杨一气之下给煮了。
门客回想起那日的惨叫,浑身一哆嗦,摸着袖中玉环定了定心:“此人主人也不陌生,主人不妨见一见,他说能预测云中一战的战果。”
“哦?”李杨闻言停下脚步,眸光一沉:“哪里来的坑蒙拐骗之辈。”
见李杨起了兴趣,门客赶紧将人往里迎:“这人到底有没有东西,主人不妨看一看,大不了杀了。”
“人在哪?”
“正在偏厅恭候主人!”
穿过回廊,李杨果然看见偏厅中坐着一道人影,瞧身形果真有些眼熟。
他走进偏厅:“你是何人?”
坐着的那人掀了兜帽,看过来:“恭候将军多时了。”
“荀英,”李杨皱了皱眉头:“你来做什么?”
王城之中谁人不知道荀英,当初他被师赢当狗一般绕城爬了好几圈,可是做了好一段时间的谈资。
“你脸皮倒是厚,还敢跛着腿四处乱跑呢。”
荀英充耳不闻:“将军难道不知我所为何来吗?”
“你好大的脸,还敢称自己为奇人,赶紧滚蛋!”
“且慢——”
荀英站起来将人拦住:“将军如今被华阳侯害惨了,也磨灭了心气不成,难道甘心从此做个闲散人,每日跑马点卯?”
李杨猛地回身攥住他衣领将人提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拿我取笑!”
荀英喉间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将,将军,我能算出…云中一战的结果……”
李杨眯了眯眼,眼看荀英出气多进气少,将人往地上一掷:“说!”
“咳,咳咳……”荀英压下眼中恨意:“此次云中一战必将大捷。”
“我用你说!”李杨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正是因为云中守军不多,打下这座城没有多少难度,他才愤恨领兵的人不是自己。
白白将军功送出去。
眼见他抬脚要踹,荀英赶忙道:“云中一战,三月必出结果——!”
脚停在他面前,不过一掌之距。
李杨盯着他看了半晌:“你敢笃定?”
荀英赶紧点头:“我确信,年节之前云中一战必有结果!若是说错了,将军可斩我头颅下酒!”
云中一战的结果可以笃定,但时间很难猜测,即便可以依靠粮草的数量,也不过能推算出一个大概的时间。
三月?
李杨此刻终于坐下来:“你如何知道三月便会有结果?”
见他坐下,荀英知道拉拢已经有了分量:“这世上,精通八卦相术的人不只师赢一个。”
闻言,李杨嗤笑一声。
这世上说自己精通奇门遁甲、帝王之术者没有一千也有一万,可有第二个人坐到了师赢的位置?
李杨上下打量他一眼,压根不信:“你说你可以如华阳侯一般?”
荀英点了点头,硬着头皮道:“想必将军也听说过华阳侯曾折辱于我,正是因为我的八卦相术不在她之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杨闻言大笑:“你瞧我如今几岁了?”
“不知,但将军必定正值壮年……”荀英愣愣摇头。
李杨却一脚踹翻眼前案几:“你当我是三岁痴儿不成——?!”
荀英被打碎的茶盏划破脸,血肉翻开,血水流了一地:“将军!将军我未曾欺骗你啊——!”
“既然如此,你与师赢该师承一门,她为何还要如此折辱于你?”李杨堵住大半天光,问道。
荀英眼前被血糊住,喘着粗气:“若是,若是将军知道有个人可以代替你,将军会如何待他……”
李杨脸色一沉,蹲下身来:“既然如此,她为何不杀了你,却只废你的腿?”
“因为师赢此人极度自负,她自认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胜过她!”
李杨沉默了。
这话不假。
师赢自负天骄,孤高自傲,若是真的有人可与她一较高下,她确实会留着此人……
屋内更漏声声,荀英呼吸越发沉重。
“三个月?”
“是,最迟不过年节。”荀英点了点头。
李杨站起身来:“若是你敢骗我,年节我从宫中归来便取你头颅——”
“下酒。”
*
城西小院里寂静无声,天光通过雪白的窗纸洒下。
玄霄趴在榻上,用发尖去挠她鼻头:“丹姝,丹姝……”
“唔,”她被一阵痒意吵醒,抓住那人作乱的手:“别闹我了。”
玄霄见她赖床,撑起手臂往上爬了爬,轻轻舔她脸颊:“别睡了,睡了好久了……”
“谁家捣乱的狸奴——”被子一掀,丹姝睁
开眼睛将人拽进怀里,轻轻一掌掴在那人臀上:“你可真是出息了,大白天扰人清梦——”
玄霄一懵,他浑身未着寸缕,虽然腰腿没有知觉,但那道清亮的声音‘啪’的一下直钻进他耳朵里。
见他愣住,丹姝也完全清醒过来,不轻不重地掐了掐他的腰身,手中轻轻地揉着。
“傻了?”
他小声骂道:“大白天的,你太过分了……”
丹姝掐住他的脸,翻身将人压住,声音越来越低:“……我还有更过分的,你要不要试试……”
二人正胡闹时,忽然门被敲响,李嬷嬷的声音不大不小传进来:“丹姑娘起了吗?”
丹姝掀开被子,扬声问道:“何事?”
“有客登门——”
第82章 杀心起
玄霄抬眸:“这个时候谁会来?”
“说不定是晦明回来了。”丹姝已经下床穿鞋了,半晌听不见身后有声音传来,会心一笑。
转过脸,果然见那人已经委屈的整张脸都皱起来。
一双眸,犹如被水沁过。
“那你还不快去……”玄霄抱着被子,柔顺的乌发盖住纤薄的脊背,圆润的肩头还留着她刚刚咬出的牙印。
好生可怜。
玄霄见她看过来便扭过头去,雪白的侧脸鼓出一个弧度。
锦被下的春光一闪而过。
玄霄:“……李容若是回来,还用李嬷嬷来请?怕是此刻已经将门敲得震天响……”
“这话倒是真的,”丹姝凑过去,掐住他的下巴扭过脸来,在他眸中看见笑嘻嘻的自己:“好大的醋味啊。”
玄霄搂住她的腰,眉心蹙起:“你怎的总是要我吃醋?”
他自然知道丹姝只是逗他,却还是难免酸溜溜的。
丹姝张开手,看玄霄细心地替她系好腰带:“昨日的醋味道不够醇,今日就想尝尝你的。”
玄霄睨她一眼,翻身倒进床榻里:“你自己吃去吧——”
“星君别生我的气嘛,小醋怡情——”
丹姝将被褥拢了拢,把他团成个粽子才出门去.
丹姝顺着回廊走到前院,撩开毡毯。
内室暖香盈盈。
“阿虎怎么会来我这?”
坐在榻前的身影正看着长窗外的落雪,听见声音忙站起身来:“见过丹姑娘。”
“你我无需那些虚礼,”丹姝摆摆手,提起吊着的小炉:“今日正值年节,你怎么会来?”
阿虎跪坐在软垫上,双手接过丹姝递过的茶盏:“好香的茶。”
不过轻轻抿了一口便唇齿盈香,阿虎笑盈盈道:“正是因为年节才来送年礼,前段时日府中猎来一头鹿,便给姑娘送来,还有一件从西凉来的好东西。”
这话提起了丹姝的兴趣:“阿虎姑娘能看上眼的东西,可不止是好东西吧。”
“请姑娘随我来——”
二人披上斗篷,站到廊下,只听阿虎轻轻拍了拍手。
侍从竟然从院外牵来一匹骏马,这匹马通体白色,天光下鬃毛顺滑亮丽。
侍从站在这匹马身侧,轻易便能看出这匹马的高大健硕。
不难想象这匹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的样子。
“好马!”丹姝眼前一亮。
“丹姑娘喜欢就好,不枉我家主人特地从千里之外送来。”
“姑娘,这马有三只眼睛——”李嬷嬷好奇地左右瞧,绕到前方时忽然指着马头道。
丹姝细看,这匹马额边生了一个指头大的黑点,好似第三只眼睛,遥遥一看恍若神驹。
“华阳侯好重的心意,”丹姝看向廊下:“有劳小哥替我将马牵到马厩吧,草料豆饼都是齐全的。”
“哪里就劳姑娘一句谢。”
仆从里里外外搬进余下的节礼,被李嬷嬷引去侧室。
“这马筋皮厚,身量也壮,像是杂交的品种。”
阿虎笑:“姑娘好眼力,这是主人从云中得来的,说是冷热血杂交马种,耐力极强。”
“云中?”丹姝搅动炭火的手一顿,细想一番:“此去云中已经有好消息了?”
阿虎点头:“云中一战大捷,主人在云中的俪县看到了培育的汗血宝马,快马加鞭送了回来,除了王宫中的三匹,也就姑娘这得了一匹。”
“云中大捷,你家主人没有还朝,是想?”
“一鼓作气拿下通州,”阿虎笑意深深,在师赢身边待久了她身上也浸染着权利的的气息:“如此,赵国便是囊中之物了。”
“华阳侯如今已是权势滔天,”丹姝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个旁观的过客,可她仍是忍不住道:“万事盛极则衰。”
阿虎眸光一黯,转头看向长窗外的落雪,白雪皑皑落在松枝红梅上:“去云中前,主人说很喜欢丹姑娘的小院,每次来这里,主人便能好眠几日。”
阿虎转过脸:“主人天赋异禀注定她这一生不会平凡,我想若是能选,主人还是会做华阳侯。”
丹姝笑了,若是让她选,她也会如此。
阿虎起身告辞:“我不打扰姑娘,今日王宫除夕夜宴,我还要进宫去——”
丹姝回到后院,玄霄已经穿好衣裳坐在床头,正在往手炉中添炭。
“我听到声音,是阿虎吗?”
“是啊,”丹姝接过手炉,躺在他腿上:“来送年礼,还送来一匹汗血宝马。”
玄霄俯身,略带凉意的指尖抚过她紧蹙的眉心,划过眼角时,顿了顿:“丹姝,你的眼角长皱纹了。”
“真的?!”丹姝睁开眼睛,眼里有些惊奇。
她天生地养,从一只虺开始,三次雷劫由蛟化龙,时光从不曾真正在她身上刻下痕迹。
那一道小小的皱纹,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就在这里……”玄霄握着她的手摸了摸眼角。
两个千年的的神仙,此刻因为凡人的衰老而生出一股从不曾感受到的新奇。
丹姝坐起身,顺便将玄霄抱起来,二人挤在桌案的铜镜前。
不算清晰的镜面中,映出她眼角两三道细纹。
“真的长皱纹了,”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七八年,这具身体应该有三十八岁了。
玄霄的外貌还是十七八的样子。
“我们会在这个世界一起变老吗?”玄霄深深看着她。
即便这具身体已经死去,他的神魂也因为肉体凡胎而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凡人短寿,便显得一切情爱都那样澎湃,如烟花般轰鸣然后湮灭。
丹姝靠近一些,一笑便露出眼角细纹:“等我老了,满头白发的时候,你还是这个俊俏公子的样子,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那时这具身体应该也撑不住了,朽坏如枯木一般,正是最相配的样子……”
他攀着丹姝肩头,未束的发垂落在她的脸上颈边,像是流过一池春水。
“白日宣淫,星君太不庄重。”丹姝伸出手指点他眉心。
玄霄恨恨地想咬,她又将手抽开,逗人一般将他惹急了,一口咬过去将人压在身下——
“欺人太甚……”
见他凑上来,丹姝往后一撤。
玄霄停住,呼吸微微一滞,眼里有些委屈:“做什么躲开……”
他泄力往后坐在丹姝腿上,却被她掌住后背,温热的唇瓣贴上来,轻巧地蹭过他嘴角:“这就生气了,醋性大,气性也大……”
铜镜中映出两人相叠的身影。
“……气性大还不是因为你总是戏弄我,唔嗯…不许咬我了,前几日李嬷嬷都看出来了……”玄霄眨了眨眼,睫毛低垂,小扇子一般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丹姝咬了一口他颊侧软肉,笑声低沉,热气呵在他颈窝:“怕什么,就当我是登徒子好了……”
玄霄被摸软了身子,后仰如满张的美人弓。
明明腰腿没有知觉,却一阵阵虚乏,手臂搭在丹姝后颈:“轻点……”
丹姝掀开他衣裳一角,明明已经很不客气,却摸着他的脸问:“可以吗?”
心口酸的厉害,玄霄伸出手挡住眼,咬着唇趴下去:“快点,李嬷嬷肯定做好朝食了……”
*
丹姝抱着没什么精神的玄霄穿过回廊,廊外天光已经大亮。
他身上裹着斗篷,雪白的绒毛堆在脸侧。
俏丽得很。
昨日下了整夜的雪,入目白茫茫一片,晨间的风却算不上凌厉。
“姑娘来的正好,该用朝食了。”李嬷嬷见二人过来,连忙打了帘子将人迎进来。
厨房里也被丹姝粘了雪白的窗纸,房间里轻易便能透过光,亮堂堂的。
地上铺了毡毯,坐上去热乎乎,旁边吊着的小炉漫出一股浓香。
“今日的汤饼是什么馅的?”丹姝将玄霄搁在榻上,将他没
穿靴子的脚搁在斗篷底下。
“羊肉的。”李嬷嬷端过来一碗:“还是热的,趁热吃。”
盛国是不允许吃牛的,剩余的猪羊也多是贵族食物。
所以华阳侯府每月都会送来一些,倒是没有委屈过丹姝那张嘴。
“公子今日还是喝药吗,好不容易年节,不吃一些汤饼?”
李嬷嬷看玄霄只是坐在丹姝身侧,没有动筷,忍不住问道。
“他晨起已经灌了一大碗汤药了,现下什么也吃不下。”玄霄躯体已死自然用不着吃饭,每次丹姝都用这个理由推拒,好在李嬷嬷不是个认真的,好几年了也没发现过端倪。
李嬷嬷闻言也不再劝,毕竟小公子也没见出什么问题,笑言:“公子就跟那喝风饮露的仙女儿似的。”
丹姝一笑,用筷子尾巴戳了戳他的脸:“听见没有,说你是仙女呢~”
“快吃你的吧——”玄霄将她的脸推回去。
“李嬷嬷,阿虎送来的鹿肉可看见了吗,咱们晚上吃炙鹿肉。”
“那自然是好的,跟着姑娘尽吃些稀罕东西,正好还剩些新鲜猪肉,做些油煎饼和粔籹吃。”
油煎饼也叫糁,稻米粉和羊猪馅做成的饼,粔籹则是蜜和米面制成的,搓成细条扭作环形,用油煎熟。
丹姝好甜食,每次能吃一大盘。
玄霄支着额,看丹姝呼噜噜吃着碗里的汤饼,因为掺了胡粉鬓角生了细汗,便用巾帕给她擦去。
他似乎能看到这具躯体中属于丹姝的样子,万物中唯有她的眉眼被他仔细拓印在心间。
随着她的动作,簪头流苏如风中那株梅花一摇一荡,划过心湖涟漪.
屋外又落了雪,雪粒簌簌扑在窗纸上,叮叮作响。
丹姝吃了饭趴在榻上昏昏欲睡,脑袋埋在斗篷里。
厨房里被她垒了火塘,木炭扔进去发出细微的噼啪响动,伴着窗外落雪好不惬意。
不知迷糊了多久,丹姝打了个哈欠,看到玄霄坐在小案前手中正在捏粔籹。
李嬷嬷才来时,他便起了兴致想做些丹姝喜欢的东西。
第一次学着捏面团时,两人凑在一处,丹姝借着教他,捏着玄霄的手不肯放,眼见越来越不成样子,忍不住拿筷子扔她——
她兴致缺缺,不过一会就丢开手,玄霄却学得极好,每次做粔籹都煎得香香脆脆,甜汤也烧得有模有样。
李嬷嬷夸他:“这样好的手艺,与姑娘馋嘴最相配了。”
丹姝趴在榻上,脑袋搁在手臂上。
浮光透过窗纸落在玄霄身上,眉眼被光欺得模糊,只蕴着一层浅浅的金。
恍惚朦胧间,一个身影与他重合。
那个少年曾经也是如此守着一个小火炉,做她喜欢吃的酥饼。
因为看不到,他有时被烫了手指,眼睛便浮起一层水光,四下寻找着丹姝的声音。
直到丹姝问:怎么了?
少年才蓦地落下泪来,将手指给她看:烫到了……
玄霄察觉到她长久的注视,抬起头:“你醒了?要吃粔籹吗?”
丹姝望着那双黑漆漆的眸,似乎被这肉体凡胎裹挟,怔怔说不出话。
“是还没睡醒吗?”见她愣怔着不说话,玄霄皱了皱眉,不妨被锅边烫了手,惊了一声:“嘶——!”
丹姝听见自己问:“怎么了?”她站起身走过去,顺势掩去眼角的泪。
烫到了……
风停了,丝丝细雪停在枝头,很快被抖落
马车声哒哒出现在巷中,最后停在将军府前。
李杨下了马车,看向迎面走来的人,问道:“那人在府中吗?”
“在偏厅等您。”
李杨推开门时,便看到荀英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
此前被划开的伤口已经结痂。
李杨一改此前的神色,面目凝重:“今日王宫夜宴,王上说云中大捷。”
刚好三月。
荀英提着的心放下,随即便涌上一阵狂喜,这证明他梦中那些都是真的!
不敢表现得明显被看出端倪,便肃着一张脸。
这在李杨看来,竟然有几分像师赢,他脱了靴子上前,热切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只是——”
“只是什么?”
李杨忽然闭口不言。
荀英知道他还要再试探一番:“可是华阳侯不肯回朝?”
李杨眸中闪过讶异,仍旧没有吐露一字半句:“荀先生还能料到什么?”
“师赢不肯回朝,是因为她有心要打下通州!”荀英如是道。
李杨此刻才真正的不再怀疑荀英。
今日夜宴,不仅有云中大捷的消息传来,还有华阳侯加封的消息。
华阳侯没有还朝一事,在场诸人议论纷纷,盛王不仅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大加封赏。
这不对劲,若是她要打通州便说得通了!
“若是真的被她打下通州,赵国怕是没几日生息了。”东周天下,盛国几乎可占半壁。
“若要打下通州,师赢定然需要重新筹措粮草,过不了两月,等霜冻过去,盛王必会下诏令,李将军要将此事接过来。”
“筹措粮草这事,”李杨皱了皱眉头:“盛王不可能交给我,再说我去通州能干什么?”
通州不比云中,是个硬骨头。
“难道将军要看她做大?”荀英一字一句问道。
“你什么意思!”李杨惊骇,差点踹翻案几:“她如今难道还不算做大?”
“拿下赵国,那恒国呢?吴国?楚国?盛王正值壮年,若是师赢继续如此,难保她将来不会封王,她爬得越高,你我越是没有出头之日。”
“那,那又如何……”
“盛王已经弃了你,连卫尉都不如,趁她还没有兵权不如……”荀英威逼:“盛王看重她无非是因为她的八卦相术,我也不逊于她,将她拉下来,你我坐上去不好吗!”
李杨咽了咽喉咙:“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那又如何,我能靠我自己举荐给盛王不成,还不是要靠将军!你我互相扶持,难保此后权倾天下的不是你我——”
“我去了又有什么用?”李杨沉思良久:“想要拉下她说得容易……”
“她既然不肯还朝,那就将她留在通州!”
打仗吗,死个人有什么大不了。
第83章 惊闻
三月春光如水,桃花尽开。
一辆马车溜溜哒哒到了景灵宫,门前小弟子瞧见车辕上熟悉的标志,赶忙下到阶前。
略一躬身:“可是守白师姐?”
“是我。”车帘掀开,丹姝撩起袍角跳下马车:“师父可在府中?”
“在的,在的,”小弟子手脚伶俐地替她搬下玄霄的轮椅:“师父这几日春困不大爱动了,瞧见师姐来,定能开怀。”
青溪公到底是年纪大了,除了偶尔接到李容传回的书信露出几分笑意,多数时候都有些昏沉。
李容离开前,特意拜托丹姝看顾些。
“前方带路吧,我去看看师父。”丹姝张开手臂将玄霄抱下车。
小弟子引着二人进去。
景灵宫算不上多奢华,但也是亭台楼阁,深门重重。
丹姝走在玄霄身侧,有仆从推着轮椅,倒也不用费多大力气。
行到正堂后,几条幽深小径隔出几处屋舍,丹姝看向不曾打理的葡萄架,问道:“你们晦明师兄可有寄信来吗?”
“已有半年不曾寄信来了,多日前师父还问过。”小弟子摇头:“毕竟如今外头不太平呢。”
丹姝将玄霄留在屋外,独自一人去了青溪公的院落,临走时叮嘱道:“公子要去何处你便跟着,莫要让他独自一人。”
仆从点头:“守白师姐尽可放心。”
青溪公所居院落很是寂静,入目一方石坛,养着几尾鲤鱼,门前左右各植垂丝桧一株,如今正是绿阴婆娑。
有小童已经提前将青溪公喊了起来,此时正打着帘子将丹姝迎进去。
“守白来了?”青溪公见她来,特意要弟子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茶拿来,顺便将雪白方糕推到她手边:“不知为何,看见你来,我精神也好了许多。”
丹姝跪坐在软垫上,一侧小案上焚着一线檀香:“如今春至,师父可以多点些冰片,醒醒精神。”
‘醒神,醒神~’一道尖细的声音引走了丹姝的视线,
房檐下挂着一只雕花笼,笼内正是李容的绿鹦鹉。
“你师兄走得潇洒,将这顽物留给我看着,每日天才刚亮就叽叽喳喳恼人得很……”青溪公笑着抱怨道。
当初从燕国赶往盛国那一路,马车里就放着这只鹦鹉,她可是见识到了厉害,吵闹不休。
“师父若不喜欢,定然早就将笼子挂到屋外去了,哪里还会留在这里,”丹姝抿了一口茶,拿出自己所炼的药丹:“此药可平心静气,隔日服一丸便可。”
“于炼丹一道,你两个师兄逊色你多矣。”青溪公捋着自己的长须感叹道。
他将几册竹简递给丹姝:“我也年纪大了,不指望成仙而去了,这几道丹方是我必生所学,就传给你了。”
“何不留给……”丹姝原本还想推拒,青溪公却摆了摆手,看懂她未尽之言。
“慎之自苦成疾,这东西给他也是浪费。”
“荀师兄还是每日浑浑噩噩吗?”
“我已不指望他什么,毕竟也不缺他一口吃的……”
……
玄霄坐在轮椅上,有些无聊地转动轮椅,点点粉红迎着风飘落在膝头。
是桃花。
丹姝前几日还说听雨轩窗下芭蕉太冷清,想在院中移来一棵桃花树,便顺势问道:“这桃花种在何处?能不能匀一株出来给我?”
小弟子闻言便道:“这有何难,屋舍后十几棵桃花树呢,要几年树龄,公子可要随我去挑一挑?”
见他想替自己推轮椅,玄霄摆摆手,转了转机括:“我自己来就好。”
“那我给公子带路。”.
绕过一处隔墙,便是满目桃枝夭夭,一树盈盈。
粉粉白白如一片烟霞落于林间,清风徐来,暗香盈袖。
“此处的桃花树长了几十年,养得都很好,听说前几任屋主很是爱护。”
玄霄推着轮椅左看右看,压过一地桃花花瓣,选定了最边上一棵:“还未曾争得青溪公同意,待丹姝回来,我先同她说一声。”
“守白师姐想要,师父没有不答应的,公子尽可放心。”如今整个景灵宫,人尽皆知丹姝与华阳侯关系匪浅,一棵桃树算什么。
移栽桃树一事放出去,小弟子们想必都要抢着干。
玄霄坐在轮椅上,等着丹姝归来,桃花瓣扑簌簌落下,顺着风飘向一处院落。
那处屋舍的门紧闭,看上去已经很久不曾住人了。
“那里是什么地方?”玄霄推了推轮椅,缓缓靠近了那处院落。
小弟子在不远处正想着如何移走桃树,瞧见他的举动,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忙追过去——
玄霄行到院落前,推了推院门,没有推开。
竟然是锁着的。
“公子,咱们快回去吧,守白师姐瞧不见你想必该着急了!”
“这里是谁的院落,为什么锁着?”
小弟子支支吾吾:“这,这里是荀师兄的院子……”
玄霄扫了一眼地上凝尘的台阶,捻了捻指腹:“那为何是锁着的?”
“这,荀师兄自从那件事之后……便有些阴晴不定的,他不喜人打扰,便自个将院子锁起来了,我们都不敢打扰……”
“是吗,”玄霄不信:“正好我许久不曾拜访荀师兄了,你去敲门,就说有客来访。”
“这,荀师兄的性子古怪——”小弟子不肯答应,一味推拒:“毕竟也是守白师姐的师兄,还是莫要打扰了吧。”
玄霄眼睛眯起,声音冷冷道:“你也说他是丹姝的师兄,我既然来了,怎么能不拜访,敲门!”
小弟子脸色难看,竟然上前来推他的轮椅:“公子还是快随我回去,我瞧守白师姐快回来了——”
玄霄身子一动,被小弟子推离开,抬手去挡:“别碰我!”
“别碰他!”
听见声音,小弟子脚步一顿——
丛荫尽头,丹姝快步走来,面色沉凝地看着他:“松手。”
小弟子一吓退到一边:“我,我只是不想扰了荀师兄清净……”
她走到玄霄身侧,快速扫了一眼,才对上他的视线,问道:“没事吧?”
“我没事,不过……”玄霄略摇了摇头。
不过一眼,丹姝便明了他所思所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眼前这处院落。
“荀师兄肉体凡胎,一日两食,但这阶前的尘快有寸厚了。”
小弟子瞥了一眼,正不知该做何解释,却见丹姝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门后被落叶遮盖,各处杂草丛生,墙角阴凉的缝隙里还凝着湿漉漉的水渍,已经发黑。
这说明去岁的雪根本没有人清过。
丹姝面无表情地走进去,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顺着残破的窗纸抖落一地灰尘。
弥漫开潮湿和霉味,一片荒凉。
起码三月没住过人了。
“这就是你说的,荀师兄好端端住着?”丹姝沉声问道。
小弟子咽了咽口水:“荀,荀师兄他……”
“荀英人呢?!”丹姝直接将人提过来:“这院子至少三个月没住人了,他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师父可知道?”
“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小弟子被丹姝低沉的脸色吓住,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荀,荀师兄是年节那日离开的,师父不知道此事还以为荀师兄一直住着……”
丹姝心下一沉,荀英是她与玄霄离开此方世界的钥匙,人在眼皮子底下丢了,如何不气不恼!
再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去了哪?!”
“我我不知道啊,”小弟子摇头,生怕丹姝不信又补充道:“那日荀师兄是一个人走的,走前特意叮嘱我不要将此事告诉师父。”
“你为何要替他保守秘密,他给了你什么?”
“一,一块金饼。”
他既然肯给一块金饼遮掩自己离开的消息,那就是必然不会回来了……
玄霄推了推轮椅,握住她的手:“丹姝,你先别急——”
“我如何能不着急!”丹姝甩开他的手,生平第一次对着他呵斥:“你知不知道,离了他我们或许……”
玄霄被她吼得一愣,又小心翼翼去勾她的手指。
丹姝压了压翻腾的情绪,此前被噎鸣困在神弃之地的无力又涌了上来。
她闭上眼,缓缓呼出口气。
手指上传来冰凉的触感,玄霄轻轻握着:“还没到那个地步,别怕…”
她睁开眼,就见他仰着脸看她,眸中是明晃晃的担心。
丹姝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脸,有些歉疚:“我不是有意吼你……”
“无妨,无论何处我都陪着你的…”
丹姝反握住他的手,看向小弟子:“荀英离开前,还带走了什么,他不可能孤零零什么都没带走吧?”
在他回答前,丹姝缓缓道:“好好想,若是有一句落下,我便将你交给华阳侯的人,再问一番。”
小弟子浑身一抖,努力回想:“…荀师兄离开的半月前,将他埋了几年的酒挖了出来,后来我去看过,十几坛都没有了……”
将酒带走?
“他腿脚不便,是如何将这十几坛酒运走的,运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是替他雇了车,送去了北城巷,其余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北城巷,北城巷有什么人?”丹姝低声喃喃。
“北城巷,有将军府。”玄霄忽然道。
丹姝抬头,与他两相一望,脑中闪过万千思绪。
“你走吧,此事莫要张扬。”
小弟子听见丹姝松口,赶紧爬起来快步跑出了院落.
“你怎么想?”丹姝推上轮椅,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出府。
“两个月前,盛王下令筹措粮草攻打通州,运粮官点了李杨做副将……”玄霄声音低了下去。
“已经离开两个月了,”丹姝将玄霄抱上马车,一扯缰绳:“驾——”.
小院里还安安静静的,丹姝将华阳侯所赠的马匹牵出来,套上了马车。
玄霄看着丹姝进进出出装好草料哥豆饼,问道:“要离开了吗?”
“嗯,虽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会去通州,但不能耽搁了。”
李嬷嬷听到声音,跑到马厩就见丹姝忙里忙外:“这是怎么了,不是去拜访青溪公?”
“李嬷嬷,我同玄霄要离开一段日子,家里还剩什么干粮没有?都装起来,”丹姝将草料绑好,吩咐道:“最好是好存放的干饼,熏好的腊肉,精盐装一些,水囊也带几个……”
“为何这么着急,”李嬷嬷嘴上还问着,脚下已经动了起来,快步向前院跑去:“我去灶间瞅瞅。”
玄霄坐在将丹姝常佩的铁剑,长弓塞进鹿皮袋子,还将常用的药材丹药装进锦囊中。
丹姝将衣物收拾齐整出来后,他已经将所需的东西分门别类装进包裹里。
“看来又要奔波了。”丹姝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抚了抚他柔软的额发,将他抱进马车。
玄霄抬了抬头,吻在丹姝嘴角:“别担心,我会永远陪着你。”无论去哪里。
马车里重新铺了两层厚厚的软垫,他靠着车壁,身侧围着蓬松的软枕,裘皮绒毯整齐地放在脚边。
李嬷嬷提着两个大包裹回来时,丹姝已经全部收拾齐整。
“怎么就走得这么急,东西很多都吃没了,好在年节剩了许多鹿肉……”李嬷嬷细心,还给丹姝带上了汤婆子,怕她二人夜宿郊外太冷。
“我去隔壁买了些酱菜和肉酱,留着路上吃,小罐里装的是姜茶……”
看着丹姝驾着马车要离开,李嬷嬷追了几步:“姑娘还回来吗?”
丹姝看着她担忧的眼神,笑了笑:“会的,嬷嬷替我看着这处房子吧,兴许什么时候我就带着他回来了呢…”
“哎,好,我等着姑娘回来,路上慢些……”
“驾——”
第84章 斩首
通州城门大开,盛国的铁甲兵大部分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处,章重则护送着师赢进城。
通州太守已经被拿下,包括城内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世族。
章重手底下的小兵,手脚麻利地将通州城的主干道通通清理出来,扫清了攻城时留下的硝烟与血水。
大战必有大疫,章重早早便吩咐将城下遗留的尸体拉到了城外进行焚烧掩埋,城内各处也都撒了生石灰。
等到师赢进城时,通州城除了有些空旷外,已经看不出一个月前攻城时的杂乱惨烈。
阿虎对张崇的举动很是满意,点了点头:“章将军费心了。”
此次筹措粮草,阿虎身为华阳侯的礼官也同样随行。
章重驭马行在车架的一侧:“礼官哪里的话,这本来就是末将该做的,如今通州城内百废待兴,自然要上下整饬一番。”
通州一战,章重已经充分见识到了师赢的深不可测,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满怀崇敬,他对师赢便是如此。
又惧又怕,怕从她口中听见自己的将来的命运。
“不知华阳侯对通州如此重视,可是这通州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阿虎看向不远处太守府邸:“我家主人自从得到盛王的赏识便一路加官晋爵,可还有一样东西还没得到。”
张崇顺着阿虎的目光望过去,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华阳侯是想——?”
他指了指通州太守府。
“通州此地易守难攻,牢牢扼住赵盛两国的要道,地势平坦物产丰饶,主人很是喜欢。”
张崇压下心中的震惊,师赢原来是想要做通州太守!
可盛王真的能容忍一个女子坐上一州太守吗?
甚至还是通州?
阿虎瞧出章重面上强压的剧烈波动,轻声提点:“想必章将军知道,主人在云中的俪县发现了冷热血杂交的马匹,筋皮厚,蹄子硬,章将军觉得这代表什么?”
张崇心内一颤,攥着缰绳的手都隐隐颤抖。
阿虎知道他听明白了。
“想必过不了多久,盛王便会下令要组织新的一批重骑军,如今燕国已亡,赵国将败,半壁天下收入囊中,常言得陇望蜀,王上亦不能免俗……章将军,咱们的路还长着呢。”
章重浑身一凛,抱拳:“末将必将以华阳侯马首是瞻!”.
太守府。
师赢在阿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众侍卫随侍在侧。
章重则是去对接分批次到来的粮草。
通州太守府建得极为气派,门前两树古槐蔽日遮天,瞧着有百年的年头了。
通州一战打了快四个多月,如今已经进夏,处处都是扰人的蝉鸣。
府内绿柳成行围着一座莲花池,靠近些便觉心旷神怡,原来是一池活水。
师赢一行人度水穿林,酷热的暑气才散去几分。
“俪县养马一事一可都准备妥帖了吗?”
“主人放心,府内已经分出一队兵卫专管此事。”阿虎小心撩开垂落柳枝:“如今通州大捷一事已经传讯回王城,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再有封赏,通州太守之位必然是主人的囊中之物了。”
“嗯,”师赢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忽然问起:“兰玉怎么样了?”
“兰公子很是记挂着主人,听说我要随行押运粮草说什么也要跟来,只可惜兰公子身子弱,马车颠簸跟不上行程,只能留几个人带着他慢慢赶路,不过也就这两日了。”
绕过诺大莲花池便是回廊复道,围着一座轩厅高阁,竹影萧疏,假山水池错落有致,应该是用作宴饮的场所。
“通州大捷该好好庆贺庆贺,今日晚间开宴,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师赢将手中饵料撒向水池,有些兴致缺缺。
“一应事物都准备齐全了,通州府原本的仆从都没有遣散,用起来很顺手,各位将军也请到了客院安置,”阿虎想了想,上前一步柔声道:“晚上聘了乐师随侍,主人也该松泛松泛了……”
师赢转出轩厅,瞧见一队匆匆走过的人,身穿盛国服饰,风尘仆仆地一人抱着一个黑坛子:“那些人是?”
“是奉酒的人,这次从王城来,特意为主人带来的好酒,已经吩咐下去,今晚夜宴添上。”
师赢抬了抬眉,总觉得那里面有一人的背影有些熟悉,对上容貌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今夜侍卫再调一些来。”
“是。”.
是夜,墨色如绸。
一轮明月高悬,似银盘洒下清晖。
轩厅中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激昂澎湃又转瞬柔情似水。
雕栏外一道绛色帘子随风吹起,如美人的衣带蹁跹。
月色如霜,勾勒出太守府重重叠叠的屋檐。
寂静无声的灶间,一个黑影悄悄合上屋门,露出一张极度瘦削的脸,他从怀中摸出纸包就要打开——
“你等等,不是说好只杀她一人的吗!”李杨攥着那人的手就要拦下。
“自然是只杀她一人。”
“那你往酒坛子里倒什么?!”
“这不是毒药,而是迷药,若是不将所有人药倒,你我如何脱身?你当宴席上都是死人不成?”
李杨咬牙:“果真不是毒药?我可也是要赴宴的!”
“自然
,你若是担心,大可别喝这酒,等厅里的人都晕了,我们再杀了那人!”说完便掀开纸包,药粉尽数倾洒进酒中。
很快便融了.
轩厅中,灯火灼灼,映得恍如白昼。
乐声婉转,香风缕缕,一个身量纤细的美人长袖翩翩。
一身红衫格外张扬,他踩鼓下腰的动作柔韧无比,如春花卧水。
筵席上坐着的将军推杯换盏,乐声夹杂着窃窃私语的说笑声,今日宴席的主人不是他们,他们只有看的份。
师赢好美少年,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今日的舞伎自然就是献给她的。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伎折身下腰,一双美眸盈盈看着坐在上首的师赢。
赤足上系着一只金铃,丝竹声褪去,才听见清脆的铛铛声,烛火映照下的面容柔美秀逸。
师赢眸光却不曾闪烁分毫,阿虎见其没有动作,拍了拍手,一队侍从鱼贯而入前来奉酒。
而那名舞伎则在阿虎的眼神下,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上去,坐在师赢身侧为她斟酒。
“华阳侯,请用。”
师赢闻到那味道,知道是阿虎特意寻来的,便不曾推拒,借着他的手饮了几杯。
底下的人瞧见她饮了酒,皆松了一口气放开了胆子,推杯换盏自行取乐。
师赢对身侧美人的献宠无动于衷,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轩厅外的漆黑夜色中。
今日的夜好像有些太沉了,瞧不清满天的星辰,如一瓮墨泼洒在她面前。
男子微凉的手搭在她的手腕处:“贵人是冷吗?”
听见他如此说,师赢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来给贵人暖暖……”男子掀开轻薄的衣裳,露出雪白温软的胸膛,将她的手捂进去——
‘砰’一声!
案几翻倒,滚下铺着软毯的台阶,男子被师赢搡开后,立刻跪倒在地,面上一片惨白:“贵,贵人……”
师赢眼前一阵阵发昏,手脚一片涩麻,哪怕她紧咬着舌根也提不起一点精神。
哪里不对劲——
“大,大胆,你是怎么伺候华阳侯的——!”章重听见动静,想要上前,才迈出一步便倒在地上。
他直直躺下去的动静惊动了众人,很快乐声也停了。
其余不明所以的人,才站起身也跟着倒在席间。
“来人,来,人……”师赢扶着膝头想要走下去,却摔倒在榻上。
她的余光瞥见阿虎也失去意识,四面长窗都已经合上。
不对劲,不对劲!
窗棂处传来细微响动,师赢艰难地抬眼,可眼前都是晕散的碎光,耳边嗡鸣阵阵。
她嗅到一股尘土裹挟着铁锈的味道。
“师赢,你认不得我了?”荀英跛着腿走到她跟前,明晃晃的烛光下映出他染着恨意的眼睛。
他手中持着一柄铁剑,抵在冰凉的石阶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是你。”师赢翻了个身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竟然是你……”
“是我,你此刻是不是很后悔当初没杀了我——!”荀英有些想笑。
她太过自负,以至于落到他手里。
师赢意识散开,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眼睛直直望向轩厅外。
一旁的舞伎见此瑟瑟发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去。
“你今日若是死了,路上怎么能没有一个照料的人,我送他下去陪你探探路吧——”
一道寒光闪过,舞伎雪白的脖颈被割开,尚热的血泼洒在师赢的脸上。
尸体软软倒下,玉盏应声掉落,碎了一地。
荀英脸上都是酣畅的快意,铁剑抵住她的脖颈,低笑出声:“你现在知道怕了”
师赢睁开眼,血水流进她的嘴里,一丝笑意悬在唇边:“原来如此。”
她从第一次窥探天命开始,从不曾测算过自己的未来,她孤高自傲,认定天路就在脚下。
她每一次抬头都是繁星璀璨,映在眸中熠熠生辉。
星辰或明或暗交织成一幅广阔的星图,蕴含着天命的奥秘。
而她是能窥探天命的人。
她恍惚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得来天上群星的眷顾……
可今日,群星黯淡,盖住了她窥天的眼睛。
老天,你在怕什么……
烛火被铁剑削断,明明灭灭淌了一地灯油。
师赢看向荀英的腿,畸形的、消瘦的、丑陋的,嗤笑一声。
他被那目光刺痛,逼近她:“师赢,你还在得意什么?!”
“你以为摆在你面前的是通天梯吗……”师赢笑了一声,仰面躺到不再挣扎:“罢了,凡夫俗子怎么会懂呢,或许要百年,或许千年你才能看得清楚明白……”
“我不懂?!”荀英脸上的得意裂开:“我只知道你今日就要死了!因为你输给我!”
夜风吹开绸纱,露出惨白的月华,师赢越过他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的天:“我没有输给你。”
而是输给了上天……
‘铮——’剑光划过!
头颅滚落,浓郁的血水霎时流下台阶,汇聚蜿蜒如星河.
丹姝与玄霄弃了马车,只靠那匹汗血宝马疾驰数日,才进了通州城的城门,便见一道滔天火光——
火光灼灼,映入二人眼眸。
那座太守府被腾腾烈火吞噬,飞檐翘角寸寸成灰。
“你看,原本的历史在此刻开始了……”丹姝握着玄霄的手。
荀英的过往在此刻才终于展开,与他原本的宿命重合。
灰烬飘渺,与天相应。
第85章 天道无好恶
通州城外的官道上,有一队轻骑奔逃,为首的正是荀英。
他的脸上并没有杀死师赢后的快意,而是散不去的恨。
师赢死前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她说自己看不懂,说他是凡夫俗子!’握缰绳的手隐隐颤抖。
荀英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能读懂她的轻蔑,心头生出愤怒和恐惧。
扔下剑时他甚至不敢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李杨摇摇晃晃过来时,他两条腿都抖得不成样子。
“你真的杀了她,你真的杀了华阳侯……”李杨同他一样,在看到那人尸体时,第一反应是恐惧。
“闭嘴!”荀英捡起地上的铁剑:“她死了,你我才有出头之日!”
李杨看着他向外走去,脚步蹒跚地跟上去:“快走,我们得赶紧走……”
荀英面无表情看着他越过自己,走到荷花池边上,抬手一扬,竟然砍断了他的脊骨——
“啊——!”李杨扑通倒地,只剩双臂还能挣扎,费劲翻过身去面对着荀英的逼近:“你,你做什么?!你个小人竟敢过河拆桥,你杀了我,就没人将你举荐给盛王!”
“那又如何?”荀英的脸被血糊住,那道李杨造成的伤口,横贯他半张脸:“这一剑,是为你当初折辱于我!”.
荀英趁着大火逃出通州城,他借助梦中窥探的未来,将几个兵将化为己用。
双眸比夜色更沉,即便此刻师赢已经死了,他仍旧被她的阴影笼罩着,且终生都逃不开。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太阳朝升西落。
丹姝同玄霄远远跟着荀英,此处已经是盛国的边界。
拉下覆面的纱巾,丹姝仰头灌了一口水:“荀英千里奔袭,怕是要离开盛国,另投他主。”
玄霄坐在她身前,心疼地将她手上缠绕的缰绳解开,追赶了几天几夜,她的手已经勒出血痕。
从自己的外袍撕下一角,玄霄替她倒了些药粉重新裹好,看向远方就地歇息的几道人影:“他会选吴国还是楚国?”
“楚国,”丹姝重新遮上纱巾:“吴国如今国力强盛不在盛国之下,荀英若是要投奔,想必是求告无门,楚国如今岌岌可危,他的投诚才能有几分份量。”
“他靠什么投诚?”
丹姝指了指荀英马后的那具残破的尸体:“盛国将军李杨。”
二人靠密林遮蔽,将马拴在树边。
丹姝跳下马来回走动两步,伸了伸腰才朝他张开手,玄霄咬了咬唇,声音发紧:“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握在那人腰间的手
一顿,丹姝笑着问:“如果拖累了,星君要如何补偿我?”
“若是我的腿能动就好了,”玄霄没接她调笑的话,手指抚了抚她的眉心:“你好几日没歇息,是不是很累?”
丹姝将他往下一拽,他身子一滑便坠进她怀里,搂住她的脖颈。
“是有些累,还能抗住。”
二人挤在同一张薄毯中,即便隔了很远,但怕被荀英的人发现,所以没有生火。
玄霄将干饼掰开泡进水里,泡软了端给丹姝叮嘱道:“你吃完了便歇息一会,我来盯着荀英,他们有了动作我再喊醒你。”
她此刻早已腹中饥饿,接过来咕噜噜吃起来,吃着吃着又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吃一口。
玄霄的头发一路奔波已经散了大半,如今松松束在颈侧,深蓝的夜色弥漫,面容不甚清晰,有些像他原本的模样。
雪白的面孔,嫣红的唇。
“吃东西专心些,你盯着我做什么?”玄霄怕她吃得太急噎住,便解下水囊给她,轻抚在她背心。
“这饼没什么滋味,”丹姝眼中含着笑意,灼灼目光扫过他雪白漂亮的脸:“就不能让我看着喜欢的,下下饭。”
“看来你真的不累,还有功夫调戏我,”玄霄不曾羞赧,撑住手臂靠近一些,挡在风口:“只是看着就够了吗?”
丹姝见他笑着跟自己插科打诨,知道他此前的沉郁消去,便伸出手捏了捏他有些冰凉的脸颊,咬牙:“你就嘴硬吧,此处荒郊野地我还真能怎么样你不成?”
玄霄往前爬了爬,将脸搁在她手中,柔滑的肌肤贴住掌心。
下一瞬便感觉到一阵湿意。
玄霄张开嘴,舌尖舔走了她手心的水渍和饼屑。
湿润的、温热的,带着细细的痒……
如一道温暖的水流润过她的心口。
丹姝靠近时他也不躲,水盈盈的眸中只倒映着她的影子。
玄霄像是她摘下的一颗桃子。
被她亲手酿熟了。
剥开柔润的外皮,就是熟透的、淌着甘美汁液的肉……
丹姝最后只是吻了吻他的嘴角,便躺在了他的腿上。
她真的有些累了。
玄霄扬了扬薄毯,密实地替她挡住风。
旷野之中,夜风卷过,荒草簌簌作响。
树下的草堆中有点点流萤上下翻飞,丹姝仰着脸,看着漫天繁星,最明显的便是天边的北斗。
“你说,师赢真的没有察觉到她的未来吗?”在天宫时,她曾经看过阿钰的魂魄,空荡荡的没有前世过往。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来时路,除非被人困住某处……
“凡人居于天之下,生来便会有注定的宿命,”玄霄的手盖住丹姝的眼睛,缓缓说道:“我的职责便是借星宿的运行来执行凡人的宿命,师赢窥天,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海,最终更改既定的宿命,这是天帝不想看到的…”
“她或许已经有了预感,却无法对抗,”玄霄摸了摸她的脸颊,声音淡去。
丹姝与玄霄一同沉默了,若是天帝不想看到,是否会插手了。
可若是插手,便是私心。
天帝是天道的化身,不该有好恶。
人间帝王因家天下而失去执掌天道的资格,如今天帝若是生出私心……
二人目光相撞,双双不再言语。
四下沉寂,只剩晚风拂过草叶的声音,丹姝眼皮越来越沉,侧过脸贴着玄霄的腰腹沉沉睡去
硕大的太阳挂在当空,粗硬的沙土刮在脸上。
二人几乎奔波近半个月,丹姝脸色越来越差,正值酷暑,她心头的躁郁烦闷压也压不下去。
每次抱玄霄时,手都重了许多,将他腰间掐了出一片红印。
荀英一路带出来的人只有十几个,连日奔波怨气滔天,速度也慢了下来。
人不歇,马也是要歇的。
瞧见前面的马匹慢了下来,丹姝怕被发现,勒了勒缰绳。
“渴不渴,”玄霄将水囊递给她,擦了擦她额角的汗,眼里有些担忧。
丹姝喉咙冒火,心头更是火气冲天,见玄霄抬了抬眼看她,长睫小扇子一般刮在她心口。
忍不住掐住他脸颊,凑近。
丹姝一口咬在他脸颊:“我都快成土人了,你身上怎么还这么嫩……”
“嘶!”他抬手去挡,却被丹姝握住双臂压在身后,整个人埋在他颈窝处:“你是不是偷偷藏了香料,怎么这么香?”
“谁藏了香料,你怎么又咬我——”他腰间一紧,被她牢牢扣住贴在一处:“丹姝,你,你先放开……”
丹姝满腹难消的火,想靠他疏解,就如那次吞吃了辛启一般。
二人身上的衣裳轻薄,轻易被她掀开衣领,露出一点肩头,玄霄一惊,挣扎起来:“你疯了,幕天席地的——!”
丹姝叹了口气,压了压心头的火气,脑袋埋在他肩头不动了:“不知道他还要跑多久,我好几日没洗澡了……”
“你也知道你好几日没洗澡了,”玄霄将自己的衣裳从她手里夺下来,知道她火气大发泄不出来,哄道:“再往前应该就是城镇了,那些人必然心生不满,荀英压不住他手底下的人,会停下来歇息的,咱们寻个客舍。”
丹姝盯着眼前细白的脖颈,不说话。
齿间生出痒意。
她目光灼灼,像猛虎盯住了猎物。
玄霄赶紧拉了拉衣服将自己捂起来:“不行,荒郊野地的……不行,也不准再咬我了!”
他有些羞赧地将丹姝推开:“你将印子留在我脸上了…”
他的躯体因为失去活力,留下的印子十天半个月都很难消去。
“我轻轻的好不好,”丹姝敷衍地哄,手悄悄压制住他。
“你嘴上说得好听……唔……”他的声音一抖,伸出手来推搡,慌乱得没有章法。
丹姝掌住他的背,四处摸索。
他招架不住了……
温热的唇顺着颈子吻下去,一直吻到平滑的肩头,探进衣服里的手细细揉捏:“好香啊,玄霄我好饿,我能不能吃了你……”
湿润的眼睫陡然一颤,瞳仁一缩,像是被攫取了神魂,被夹在马背和她之间,没有拒绝的余地。
“嗯……”玄霄紧紧握着缰绳,眸光溢散,红唇张开露出雪白的齿和一点湿红:“别,别摸了……”
被她揉抚的身躯,细细发着颤:“你吃了我吧,这样,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丹姝掐住他的脖颈抵住下颌,脸颊贴在他凉滑的背上:“这个吃,可不是那个吃,呆子……”
“丹,等等……”玄霄趴在马背上,被撒开的头发遮住视线,没了焦距的眼睛扫向远方,忽然挣扎着直起腰来:“荀英那里出事了!”
丹姝手一顿,合起他的腿:“什么事?”
她驭马凑近了些,玄霄也赶紧将自己的衣裳拢好:“靠近一些看看。”
二人手忙脚乱地小心翼翼凑近,蹲在土坡后面。
一些细碎的争吵顺着风声传来——
是因为李杨的尸体起了争执。
天气太热,尸体已经发臭,长此下去必然会被人发现,而且连日赶路,那些人早就已经忍耐不住。
当初若不是荀英答应他们的前程,断不会如此行事。
如今前程没有,跟个逃命鬼一般。
且这些人里大部分都因他跛脚,存了轻视之心。
荀英更是孤僻阴毒的性子,很难不爆发冲突。
远处的争吵很快就演变成拔刀相向!
丹姝眸光一闪,就要冲出去:“这个废物!”
他若是死了,二人才是真的被困在这里了。
“等等!”玄霄拦住她:“那人拦住了——”
丹姝脚步一顿,便见有一身着黑衣的人出来调停,争吵停了下来。
那人将荀英与那些兵士隔开后,便向着麻袋里的尸体走去——
下一瞬,丹姝眉头一皱,捂住了玄霄的眼睛。
“丹姝,怎么了?”玄霄没有动作,有些哭笑不得。
他又不是真的凡人,何至于此。
“没事。”丹姝看见那人将李杨的尸体从麻袋中拖出来,用剑锋割下了他的脸
皮。
丹姝拿开手:“是个狠人,只是不知这样的人,荀英能不能压住。”
那些将士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将尸体草草掩埋后便上马离开。
丹姝二人赶紧追了上去,路过埋尸之处,只能看见丁点血迹,风沙一扬便盖住了。
可经此一事,荀英更不敢停下,几乎是日夜兼程。
丹姝想要进城洗个热水澡的想法也泡汤了。
她眼皮困得睁不开,只能靠玄霄来握缰绳,好在这匹马很通人性,不会带着人乱跑。
三月后,终于赶到了楚国王城.
盛国才打下了赵国门户通州,转头华阳侯便身亡了,此后没有任何动静传出。
而吴国却已经对楚虎视眈眈,楚国上下乱成一团,接连战败让城,甚至已经有氏族出逃。
荀英则在这片混乱中看到了未来的青云路。
彼时的师赢,便是此时的他。
丹姝同玄霄守在王城的客舍外,看他带着李杨的脸皮进了楚王宫.
三月后,师赢之死,列国哗然。
甚至许多人不信,只以为是盛王的诡计,直到与恒国一战没占到便宜,众人才确信,师赢是真的死了。
而远在楚国边城,杨洚三万兵马攻打楚国合甫,竟然大败而归。
楚王将一个不知从何处来术士奉为座上宾,此术士名司徒英。
第86章 重回天宫
东周幼主因时疫而亡,多年积弱的楚国却在吴国大将杨洚的攻打下守住了边城。
盛国死了一个师赢,楚国却出了一个司徒英。
不仅横空出世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更无从得知其师从何人,只是一手八卦相术却如盛国华阳侯一般算无遗策。
司徒英循着师赢留下的轨迹推进列国间的纷争,凭借梦中一点神机总是能提前得知动向,在皇室衰微幼主身亡后,同盛国共商,蚕食了赵恒两国.
丹姝生怕司徒英再从她眼皮子底下跑掉,便守着王城一步都不离开。
好在楚王已经将其奉为座上宾,赐封公侯。
日日盯着司徒英时,心中生出一抹散不去的疑云。
为何此前在天宫,她看不出阿钰的前世过往?
即便师赢死去,等到她成为天宫的阿钰也已经过去百年,这中间她难道没有转世?
直到丹姝看见司徒英行走坐卧间,都随身带着一个木箱。
那时他已经被封为楚国公卿,一言一行都像极了师赢曾经的样子。
明明已经身处高位,却无论去到何处都带着那个木箱,从不假手于人。
而那个箱子的大小刚好可以容纳一个头颅。
司徒英将师赢的魂魄,困在了里面,不得轮回。
此后三十年间,楚国吞并盛国,司徒英在青州一战中将吴国大将杨洚活捉。
靠的正是梦中流星坠营的异像,只是这次称帝的是楚王。
司徒英在之后辞去了朝内官职,隐入山野,在他掌过兵的青州建起无数供祠。
一缕缕香火直升入九天。
丹姝知道时候快到了,三四十年过去,她已经白发苍苍,玄霄却还是华茂春松的样子。
二人搬到司徒英归隐的山下,等待着重开天门的那一日
七月流火。
丹姝躺在摇椅上纳凉,玄霄挤在她身侧,原本正给她摇蒲扇。
举了会便放下了手,带着竹香的蒲扇盖在二人头顶,落下一片阴影。
潮热的呼吸,轻轻拂在他面上。
“司徒英已经好,几日没有下山来了,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丹姝翻了个身:“今夏少雨暑热难当,他如今都不一定能爬得起床,更何况下山了…”
山下的小院中一丝风都没有,脚边的杂草动也不动。
二人正说话时,远天一道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子砸下来,檐下瞬时湿了一片。
“怎么忽然下雨了?”丹姝抹开脸上的雨水,睁开眼。
天边接连响起几道沉闷的雷声,乌云堆叠,缓缓压下。
一道紫色的雷光刺破乌云,映亮了黑沉下来的天。
察觉到不对,丹姝坐起身来:“这个天,怎么像是……”
玄霄也神色凝重,看向她:“时候到了。”
天边惊雷滚滚,如同万马奔腾,黑沉沉的乌云被穿梭的狂风搅碎。
雷声震耳欲聋,恍若天崩地裂。
“天门要开了……”丹姝太熟悉眼前的景象,她渡的每一场天劫都是如此。
玄霄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远天.
山间的庄园里,司徒英躺在榻上已经气绝。
他身死那刻,正是开天门之时。
屋外聚集了一堆仆从,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瞧见天降异像,墨色的天幕上,突然闪过数道紫金雷光。
紫金神雷如一柄利剑,蜿蜒百里,掼在山头上,刺破天幕,划出一道裂痕!
天门已开——!
丹姝看到一缕白光从山顶升入虚空,虽然不知道为何与她历劫不同,但此刻已经没时间追究此事。
雷光映亮了玄霄的眉眼,眉心紧蹙,声音急促:“丹姝,天门就要关上了——!”
二人此刻神力全无,此前他曾问过若是天门大开,他们二人又该如何离开此方世界?
那时丹姝只是告诉他有办法,却没有说过是何种办法。
狂风猎猎,身子一空,玄霄已经被她从椅子上搀了起来。
凛冽的雷光下她却露出一抹笑:“你信我吗?”
玄霄借力攀在她肩头,黑压压的天幕下仿佛只剩下彼此。
“只要你说的,我都会去做。”
“那么现在魂魄离体,立刻脱离这具躯壳!”
蕴着灵光的魂魄在暗色中一闪而过,很快被狂风裹挟!
‘轰隆——!’
天门中一道震彻神雷劈下,映出一道直上云霄的庞大身躯。
伴随通天彻地的嘶吼声,一条银白色的巨龙腾入云中!
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冲入天门后消失不见。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际直接炸响,今夏终于落下了一场暴雨。
*
静谧的宇宙深处。
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了虚空,溢散的灵光汹涌澎湃而出——
裂缝中伴随着滚滚雷云,一只巨龙冲了出来,恍若泰山压顶,威压很快散去。
四周的雷云也逐渐隐去,两道身影站在银河之中,正是丹姝与玄霄。
“丹姝!”看见她身形一晃,玄霄将人揽紧:“哪里不妥?!是不是受伤了?”
方才化龙,丹姝没有神力承托,只能靠天地法则的运用,强行冲开天门……
银发与青丝纠缠,玄霄的手虚虚拢在她腕间,肌肤上传来令人心安的热度。
他身上终于不再是冷冰冰。
丹姝握住他腕骨,闭了闭眼。
神魂平稳,神力冲涌。
“我说过我们都会没事的…”丹姝如释重负,手指摩挲着他的掌心,传递着她的暖意:“你看,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
玄霄不放心,将她周身都看过一遍,确认没有任何不妥,目光才最后落在她眉心处的那道印记。
缓缓点头:“嗯。”
细碎星光中,丹姝的目光落在他瓷白的脖颈和锁骨,如月下冷玉。
只晕着一点胭脂颜色,朝她一笑眉目如昼。
“
好些日子没看到你原本的样子了,我都快有些陌生了。”丹姝喉间溢出笑,捧住玄霄的脸擦过他的鼻尖。
玄霄上前一步,压着气音:“我就这般容易让人忘记……”
一阵巨响打断二人的细语,身后竟然坠下无数星辰碎片!
“小心——”玄霄被丹姝反手扣住腕骨,拽着退开百丈。
他们坠入时空裂缝四十多年,天宫中不过瞬息之间。
此前星辰沉坠之事还没过去。
玄霄瞳仁一缩,扬手展开一道星盘,凝作巨大的水镜沉入宇宙虚空。
海一般铺开,稳稳承托住坠落的星辰。
丹姝见他将碎星拢住,提醒:“北斗暗淡,星辰沉坠不是小事,你该速速赶去玉清天将此事告知玉清上相。”
玄霄合掌将星盘收回,闻言目光缠绕在她身上,丝丝缕缕:“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丹姝向他走了两步,抚在他颊侧:“若是因此铸下祸事,你就该往我的督察司走一遭了,我可不想亲自治你的罪,判你的罚。”
“先去玉清天将此事上禀,我在督察司等你。”
她的声音轻轻擦过耳际,玄霄只得点了点头。
只是离开时又匆忙转回身来,动作很轻地吻了吻她嘴角,柔柔的目光望进她眸子里:“我很快回来……”
“去吧——”丹姝看着他有些依恋的目光,总觉得自己在剥开攀在自己臂间的莬丝花。
玄霄似乎与她呆久了,爱欲于他如枷锁,难以离开她寸步。
直到瞧不见玄霄驾云的身影,丹姝才向着一处银河而去。
碎光点点中,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沉睡其中。
丹姝将人翻过来,露出了阿钰的脸,哦不,应该说师赢。
坠入时空裂缝之前,丹姝余光便瞧见了阿钰的身影。如今看来她果然没有看错。
她将人抱到一团云中。
如今只能先将她带回督查司再做打算
督察司中青女正悠悠地喝着茶,她自然不知丹姝在另一方世界实实在在地度过了四十余年。
只觉得丹姝出门不久又折返了回来,不仅如此,怀里还抱着个人。
“不是去寻玄霄星君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找到人?”
丹姝隐下自己与玄霄坠落时空裂缝之事,只道:“路上遇到了阿钰昏迷,只能先将人带回来了。”
她将人安置在后殿的软榻上。
青女扫了一眼:“这是怎么了?需要将人送去天医部看看吗?”
“应当没什么大事,”丹姝摇了摇头,从袖中拿出了一颗丹丸塞进了阿钰嘴中。
青女看着阿钰苍白瘦削的脸,摇了摇头:“她道行不够便被司徒真君带上了天宫,被天庭威压压制,难怪一副孱弱之相。”
丹姝摩挲着指腹薄茧,没有搭话。
殿外忽然有仙侍前来通禀:“神尊,洞渊玉府的司徒真君前来拜访,此刻正在殿内等候。”
不待丹姝说话,青女便先皱了眉头:“人昏倒在外面的时候不管,才接进督查司他就上门了,真不知该说他是迟钝还是灵敏。”
“将督查司当成什么?他的后花园子嘛!”
“将司徒真君拿下,押至督察司主殿。”丹姝神色平静地缓缓道。
“什么?”前来通禀的仙侍神色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神尊是说——”
青女瞪大了眼:“我方才是玩笑话…你别当真啊……”
丹姝站起身,抚了抚袖:“传我令,将司徒英拿下捆缚至督察司主殿,这次可听得清楚明白吗?”
青女脸色一凝,想要拦一拦:“司徒英是一宫主神,你以什么理由将其羁押?若是事出无名,即便是督查司也不能如此行事?”
“夺人仙图囚其魂魄千年,”丹姝转过身,看向软榻上的人——
“我说的可对吗,师赢?”
她已经睁开了眼,空茫茫的绿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丹姝。
第87章 尘封千年
才安稳了没多久的天庭炸了锅,督查司前几日惩治的人伤还没好全乎,这次又扣了人。
还是一宫主神,司徒真君。
都说这次督察司步子迈得太大,恐怕会下不来台,毕竟司徒英身后还有一位帝君作镇。
天庭不少仙君下了职,便溜溜哒哒到了督察司门外,发现此处已经聚集不少天官神将,都是来看热闹的.
仙侍自然没有办法真的将司徒英扣押,只得将人请到了正殿。
丹姝赶到时,司徒英已是面色不善,来势汹汹。
“灵光神尊是不是这几日过得太顺风顺水昏了头脑,如今还要擅自扣押我的人?”
丹姝挑了挑眉,他没有认出自己。
大概是因为当初在那方世界,她借用的是别人的躯体。
“司徒真君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人呢?”司徒英开门见山。
“真君来管我要人,是要谁?”丹姝掸了掸袖:“阿钰还是师赢?”
“你!”司徒英脸色一变,声音里添了些慌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丹姝嗤笑一声悠悠坐下,接过小童递上的仙露茶抿了一口:“既然听不懂,那我们就说些你听得懂的。”
“之前我就在好奇,为何我看不出阿玉的前世,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前世尘缘?即便她做花做草也不会空荡荡一片,除非有人刻意抹去了她的痕迹或是——”
司徒英盯着她不发一言。
“困住了她的魂魄,生生世世不得轮回,司徒真君觉得是哪种?”
云头上旁观的天官神将,也有不曾听说过阿钰一事的,只得临时从旁人嘴里补补课。
面对丹姝的逼问,司徒应没有要辩解的意思,毕竟他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被人轻易拿捏的凡尘术士,而是天上的仙君。
半晌,司徒英冷笑一声:“我没有闲暇在此处听你讲故事,事情没有闹大之前将人交给我。”
说完他便要往后殿里闯——
丹姝眉间一冷,还未出手,忽闻身后风起。
数柄风剑横在那人身前。
青女步履从容走进大殿:“司徒真君莫不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身后风剑围绕在她身侧,依依盘旋,剑锋相错。
旁观众人正摸不着头脑时,丹姝忽然展袖一挥,水光划过,一道水镜在虚空中展开。
“今日我要截住的人不是阿钰,而是你司徒英。”
水镜荡开波纹,凝出熟悉的景象。
望见里面那人的面孔,司徒英眸光一闪,咬牙:“你什么意思?”
里面正是他的前世,荀英。
众仙都忍不住凝了凝神,毕竟天庭不是日日都有热闹看,且这热闹还事不关己.
水镜中的司徒英与他如今的容貌没有差别。
当初在通州,他除了割下李杨的脸皮之外,他还割下了师赢的头颅。
只是不同的是,李杨的尸身不过半月便已腐坏,而师赢的头颅却数月如一日般,没有一丝朽坏的痕迹。
闭着眼睛好像随时都能醒来。
司徒英心中越发恐惧。
犹如泰山压顶,一时不慎就会被压得粉身碎骨。
在被楚王奉为坐上宾后,他便借楚王之便,遍寻天下巫术,只为镇压师赢魂魄。
上不入天,下不入地,生生世世游离于轮回之外。
可巫术并不长久,司徒英只得多番为楚王献策,征伐各国,在这偌大的天下寻找着可以存放师赢头颅的地方。
直到打下吴国一座边城,司徒英在城外三十里处找到一座巍峨耸立的高山。
山势挺拔孤绝,浑若一柄剑锋直直插入大地,司徒英便将师赢的头颅镇压在这座山下。
随后将整座城的守城将士尽数在此坑杀,用血煞之气来冲散师赢的怨气。
她的魂魄再也无法转世轮回,而是被封存在此。
司徒英则襄助楚王称帝,而他也凭此叩开天门,所处封地青州处处都建了他的丰功祠,世代受人香火。
世外沧海桑田朝代更迭,师赢魂魄几百年来浑浑噩噩,在时光斗转星移中逐渐被消磨,难以重聚。
此后司徒升入天宫,拜入雷部帝君门下,得封真君元帅,成为洞渊玉府主神。
人间早已过去千年,在师赢尽忘前尘往事之时,他将师赢残缺的魂魄投入翠鸟一族,将其强行带上天宫——
扮演一个对前世妻子一往情深的男人。
督查司大殿上,一时没有人言语。
水镜下的司徒英面色沉凝,额头青筋暴起。
撕破他层层伪装后,他反倒沉寂下来。
丹姝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好似刀锋劈凿,不肯相让。
“灵光神尊如今是想要制我什
么罪?难道一个凡人加诸在另一个凡人身上的所为,要斩形灭魂?”
“天规律令里可有这一条?”司徒英一字一句问道。
青女脸色一变,看向上首的丹姝。
天规律令中没有一条写清,凡人夺另一人仙途该如何定罪。
因为这是为天庭正神定下的天规,而不是一个凡人。
见她沉默,司徒英笑了,眼中如有火光舔舐。
阴毒。
有恃无恐。
众人静默时,一阵涤荡的威压穿风而来——!
殿外仙侍根本抵挡不住,败倒一片。
青女迅疾起身,身侧数剑齐撼,骤然乍起。
与来人灵力相错,风声鹤唳,犹如金石嗡颤,震得周身天旋地转!
数道风剑被削断,化作滴滴水珠砸落在大殿玉阶之上。
青女神色一凛,将手中断剑化去。
“是我座下徒儿顽劣,凡尘之人生有七情六欲难免误入歧途,如今已经过去千年,他将人接上天宫也是心有补偿,且他征战虚空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功过相抵了吧。”
丹姝看出来人身份,站起身与青女一同躬身行礼:“见过青玄帝君。”
督查司外众仙也一一见礼。
青玄帝君乃是雷部主神,掌刑罚罪,统摄一府两院三司,这其中就包括司徒英的洞渊玉府。
即便天帝来了,也要给他一两分面子。
只是青玄同其他古神一般已经隐退多年,身化天外。
如今再度出山,竟是为了保下自己的弟子。
丹姝不卑不亢问道:“青玄帝君,这世上何来功过相抵一说,司徒英夺人仙途将其镇压千年,苦主还没说什么,您便要自行为他开脱吗?”
一道虚影外晕华光走入殿内。
面前只是青玄帝君的一重化身,无面无形。
“他所作所为皆是身为凡人时做下,天规律令不能强求凡人遵守,升仙后他身为正神也不过是将人带上天宫,可有加害于那人,若是没有如何定罪判惩?”
青玄帝君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秉前朝剑,如何斩本朝官?”
说完不待丹姝答应便要强行带司徒英离开:“孽徒,还不赶紧离开,随我回去思过。”
司徒英却不死心:“阿钰尚且——”
青玄帝君拂袖呵斥:“从今往后,你与她再无干系了。”
司徒英面色一沉,却也不得不遵守,咬了咬牙便要离开。
“且慢!”
丹姝身形虚化,顷刻便至他身前,想要将人扣下。
司徒英浑身一凛化出战弓横在身前,箭出如电,向她袭来!
丹姝旋身躲开,掌中一道银光划过,若冷火赫赫荡荡。
枪尖穿透华光,将他腰间系带钉在地上,溅起玉屑无数。
枪头兀自震颤不休。
丹姝站在司徒英身前,长靴踏住他战弓一角:“我让你走了吗!”
那道纤长的影子正正映入他惊愕的瞳孔里.
玉清天。
玉清上相原本在听玄霄上禀北斗沉坠,星辰碎空之事,听闻丹姝这次又将司徒英扣押在督查司,便起了兴趣。
在大殿之上,架起一座灵境,实时观察着督察司中众人的一举一动。
见到青玄帝君后,面上闪过一瞬诧异,忍不住道:“…倒是爱护自己徒儿……”
见丹姝在青玄帝君的威压之下,仍旧不肯放司徒英离开,忍不住笑了。
上方高台传来天帝的声音:“玉清,你看上的可真是一个硬石头,连青玄帝君的面子都不给。”
玉清便道:“这样的人,才好接手督查司不是吗。”
玄霄见到镜中发生的事,掩盖在长袖中的手忍不住攥紧,自雪白的肌肤上掐出几个血色月牙。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
直到丹姝持枪将人拦下,眼见冲突在即,忍不住心间一紧!
‘砰’一声。
动作急了一点,竟然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茶水泼洒在玉案上之上,灵气四溢水光盈盈,晕湿了他衣裳一角。
此处的动静引来了玉清的注视,眸光掠过,没有说什么。
“玄霄所禀之事已经说完,便不再叨扰玉清上相了。”他忍不住先提出告辞。
“怎么?你是担心她吗?”玉清移回眼神看向灵镜:“他如今是灵光神尊,身为督察司主神,又怎么会处理不了这样的事,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若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此处看不也一样?”
这便是不允许了。
玄霄张了张嘴也只得点头应道:“是。”
指尖悄悄弹出一道飞符传与厌罗.
督查司中,一时僵持住。
青玄帝君已经出手一次,不好再插手第二次,他本以为自己能压制住丹姝,却不妨她压根不吃这套。
司徒英也不能再进一步,不然便可以算作天宫械斗,丹姝如今正愁抓不住他的把柄,自己怎么能自动送上门去.
大殿上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几人循声望去,正是披着青灰色斗篷,脸色苍白的师赢。
司徒英瞳孔骤缩!
阿钰如今的面容与师赢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唯有一双绿眸,一模一样。
似青金点点。
旁观的众仙知晓前因后果,目光落在她身上,可怜有之,审视有之,冷漠有之……
师赢都没有任何反应。
丹姝回想起此前二人相处的过往,在司徒装出来的深情怜爱之下,总有一两分她看不懂的情绪,如今想来,那应该是——
恐惧。
他害怕看见那双酷似师赢的眼睛,即便已经过去千年仍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站在那里好似高悬头顶的冷月,即便她已经死了,却仍然让他为之颤栗。
半晌,青玄帝君叹了口气:“如今既然苦主在,我便先替我这顽劣的徒儿告罪一声,夺去他洞渊玉府主神之位,若需补偿,也必定令其竭尽所能。”
“师父!”司徒英听闻自己主神一位被夺,不可置信地回头,一言一行像极了当初他在督查司外训斥辛启,忍不住申辩:“那不过是我身为凡人——”
“噤声。”青玄帝君打断了他的申斥,却也同样话音一转:“灵光神尊也听见了,他所作所为是他身为凡人时铸下,天规并不能因此惩处于他,夺去主神一位已是足够。”
丹姝没有接话,而是看向师赢,问道:“这样足够了吗?”
师赢目光中空荡荡,不发一言。
“只是这样便足够了吗?”丹姝走向她,眸光如冷锋交错。
“一千年了……”
司徒英眼中犹疑一闪而过。
师赢空荡荡的眸中终于荡起涟漪。
丹姝的目光在她陌生又熟悉的面庞上掠过,沉声道:“师赢,脱下你的斗篷。”
闻言司徒英目眦欲裂,竟然急匆匆向她走来:“你要干什么?!”
丹姝再一次道:“脱下你的斗篷!”
第88章 焚身而死
丹姝的话回荡在大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见师赢解开颈间绳结,司徒英脸色一沉,竟反身一撤将战弓抽走。
弦紧箭出,直指师赢咽喉!
雷光挟风杀气四溢——
“司徒!”丹姝瞳仁一缩,踢枪追上,枪尖砸上雷箭,刺破箭簇将其整个劈开,雷光荡碎轰然坠地。
整个大殿为之一震!
众仙的目光却紧紧盯着大殿的另一处。
青灰色的斗篷在脱下的那一刻,便化作金色皮毛,不过瞬息便迎风燃起大火!
烈烈火光,金华璀璨。
“这是何物……”
“这斗篷竟是一件法器!”
“…迎风燃火,是何物锻造而成?”
司徒英见自己一招溃败,目眦欲裂紧紧盯着丹姝:“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丹姝迎上他的目光,瞳中烈火灼灼:“我与你,有血仇!”
司徒一怔:“什么?”.
那方燃火的皮毛被一双手控住,轻轻一抚便散去火光,留下一块灰沉沉的皮。
“当初我遍
寻天宫找不到祸斗,以为被它逃去大荒,原来竟是被你所杀,”姗姗来迟的厌罗冷笑一声:“司徒英,你可知盗杀天宫神兽是什么罪名吗!”
大殿中三方鼎力。
众仙不知一个小小的阿钰竟然掀起如此大的风波。
司徒英与厌罗同为青玄帝君坐下弟子,此刻怕也陷入两难。
丹姝看见厌罗赶来,一个恍惚,猜到大抵是玄霄托她走这一趟。
但是为何不亲自来……
是在玉清天被绊住了吗?
直到被厌罗的呵斥拉回思绪,丹姝才发现自己的心神竟然无意识中跑到千里之外。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妹啊,”司徒脸色阴沉,齿缝渗出冷笑:“盗杀神兽这么大的罪名便往我头上扣——!”
“你当我是瞎的?”厌罗指着那皮毛上豁开的印记:“你敢说此处伤口不是你法器所留?祸斗凶性未除,可吐火食火,枉费你折腾如此大的功夫将其斩杀剥皮,只为禁锢残缺的魂魄——”
厌罗的目光扫向师赢,意有所指。
斗篷脱下后,消散的记忆如雪花般纷纷涌向师赢的脑海,一幕幕浑浑噩噩的记忆,几乎快要吞噬她的心神。
司徒英再次看见那双与师赢肖似的绿眸,曾折磨他多年的梦魇再一次重现。
“是我做的又如何,杀了我?”他将战弓竖在身前,已然维持不住那张假皮,笑意含着阴毒:“在场诸神谁的手里没沾过血?我对她所做过下的事,不过是凡尘旧帐,岂能用天条压我!”
“至于那畜生,我见它逃出金马驿,为防其铸下祸事才将它斩杀,将我压上斩仙台又如何,这个盗字我不认!”
“你!”厌罗气血冲涌,见他如此颠倒黑白:“信口雌黄!你以为天帝会信你吗?!”
青女细细思索过那数千条天规,司徒英所作所为,即便为人不齿,但桩桩件件堆叠在一起。
似乎也只能夺去他主神一位,施八百雷刑,而不至于斩形灭魂……
司徒英显然也料到此事,他看向不远处的师赢,竟然露出一丝酣畅笑意。
似乎在说:时隔千年,还是我赢了.
“司徒英,我与你的帐还没算呢。”
丹姝的声音如一瓢冷水浇熄了他的气焰。
司徒英盯着她,他自然活了千年从不曾有丹姝有过交集,何来血仇?
他倒要看看从她嘴里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是吗,那司徒洗耳恭听!”
“天宫距凡尘三十三万里,果真太远了,”丹姝目光如月下冷泉扫过那人,重新释开水镜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当初你为斩杀祸斗,可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
司徒几乎将那一幕来回咀嚼过千遍,还是不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略过了……
师赢魂魄在凡间千年已经残缺,根本无法承受天宫的威压,他想了许多办法最终才将注意打到祸斗身上。
剥下的它的皮毛,制成法器便能将师赢魂魄盛放其中,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他特意寻了一个厌罗远游昆仑的日子放出祸斗,将其驱赶至云泽天河斩杀。
可祸斗毕竟是凶兽,几番缠斗他也未能将其制服,为防被四值功槽发现此处异样,司徒英只得用移池族奉上的法器将其枭首!
祸斗察觉生机全无,喷出滔天野火想要将他一举烧成飞灰,被自己用枪尖斩落……
司徒英脑袋轰然炸响,头顶犹如惊雷闪过,齿间咯吱作响:“你——”
“你与祸斗在天宫缠斗,却将天火撒入人间……”
*
水镜中浮现出往日景象——
那是一个春木载荣,布叶垂阴的好时候。
地里的村民正在地里劳作,不知何人惊叫一声,众人抬头看去——
天际现出一抹赤红色,像白日繁星直直倾倒,直到那星星点点越来越大!
是司徒与祸斗缠斗,致使天火掉落人间。
‘砰——’一道,两道……无数火星坠落,火势如大蛇吞噬了周遭一切,村民崩溃逃亡,惊叫着四散开来,他们跑向山林、跑进河流、跑进一座座房子中……
可是无济于事。
天火摧枯拉朽,逃亡的人变成一具具焦炭,尚存气息时便皮肉崩开,鲜血炸出泼洒了一地,遍地都是残肢与飞灰。
火星没有停歇,它迎风而长,眨眼便烧穿了云州萍乡两地的千里沃野和苍翠青山。
整个天地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丹姝了却前事回到葫芦村时,只看到许春休向她跑来的身影,便被天际金雷引走了注意。
乌云堆积,天幕沉沉压下裂开一道缝隙,刺眼的光芒和震耳的雷声交织在一起。
紫金神雷化作一道巨大的剑锋劈落,地动山摇凌驾于凡尘万物之上。
是丹姝的第三次雷劫到了。
她只是抚了抚许春休的脸便将他托付给了黄鼠狼精。
若是知道这场雷劫会来得如此快,她或许会早一些回来……
野火很快波及到葫芦村,黄鼠狼精惊慌失措地带着许春休向山上躲去,火光灼灼中处处都是灰烟与血水,待它回头却发现许春休不见了……
云层中的丹姝拿出十分心力来应对雷劫,她被神雷劈出了原形,乌沉沉的云中一条巨龙冲开着云团,悬于空中,仰天长嘶——
紫金神雷与前两次一般,交织成一道铺天盖地的网,将她牢牢压制其中。
她硬扛下不知多少道天雷,可是天门还是没有开。
丹姝身体恍若被扎成筛子,灵力顺着硕大的伤处漏出去,皮肉和鳞片在被如刀如刃的雷光剥离!
等她神思昏沉,垂眸望去,却见底下的人间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处处都是烈火和狂风。
丹姝以为是自己的雷劫铸成大错,却见天原本就缺了一个口子,从中不断倾倒着星星点点的天火……
而天雷与天火交织成一片,不可能降下一丝雨来。
雷光打在丹姝背上,她吃痛得在雷阵中腾转挪移。
这场雷劫注定天门不开,千年修行毁于一旦。
丹姝凝着最后一口气向着雷网冲去——
紫光金雷的威力撼动着山川,云层中的巨龙忽然发出一声长啸,直上九霄!
另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雷声阵阵席卷而来,同天雷并驾齐驱,推挤着沉云铺开,天地四方的云气不断聚集。
伤痕累累的巨龙若隐若现,一张口便是浑浊的雷云与水汽,她将内里的灵力凝聚其中,金光愈盛。
终于天地摇晃间,暴雨倾注——
巨龙吐出的雷云降下了一场大雨!
一线线雨水飘洒在地面上,浇熄了不断肆虐的大火。
四散奔逃的村民跪地去看这场迟来的大雨,欣喜、怒骂、劫后余生……
直到从血泥将自己挖出来,才发现身上的血水流不尽,伸出手来,天上的雨落到手心就已经是一片血色……
这是一场血雨.
雷阵散开,巨龙上下盘旋最终直直坠入葫芦山最后的天火之中。
逃亡的人群中只有一个瞎了眼的男子逆着人流而去,他的嗓子被火灼烧口不能言,只能发出短促嘶哑的声音,借着山路向山顶小庙爬去。
龙珠,山神娘娘留下的龙珠……
天火在山头久久不灭,山顶的小庙与巨龙残缺的龙骨一同化为了火中残烟。
云州萍乡两地方圆千里,生民数十万,死伤过半.
水镜中惨烈的景象让督查司众神沉默。
目光皆是落在丹姝和司徒身上,救民于水火的人和始作俑者竟然站在同一片玉阶之上。
丹姝却没有回过神来,她看着水镜中许春休的背影掐紧了掌心。
她不知道他是这样死去的……
胸膛中剧烈的颤动,宛如她濒死前的最后一次心跳。
应该很疼吧…
许春休生来天残,身体虚弱,她想过他或许会活不长久,却没想过他死的时候还这样年轻。
“有什么东西,这样紧要……”
为什么不走…….
玉清天。
天帝缓缓问道:“玉清,这便是你特例为她开天门,死后封神的缘由吗。”
高台下,玄霄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丹姝身上。
看着她凝望着水镜中许春休赴死的身影。
她的眼中流露出哀伤与沉痛。
眼角泪光闪过,她哭了……
是在为他哭吗,是怜是爱?
玄霄喉间一哽,脑中昏沉沉,那场火好像烧到了他的身上,皮肉滚烫,随着灰烬沉到底。
齿咬紧了唇,直到沁出一条血线,滴滴答答地落在襟口。
玄霄心口静寂着,丹姝看了多久,他的心就停了许久。
直到颊侧碎发落下,掩住颊侧泪珠横斜滚落。
第89章 生死劫
“司徒英夺人仙途,盗杀神兽,以至于天火倾覆死伤生民无数,今夺其神位,罚雷刑三百,针决冲替,斩魂灭形!”
玉清上相的声音自虚天而来,将此案拍板定论。
丹姝听到声音,便知玉清天已将此处情形尽收眼底。
玄霄大抵还未离开,是否也看到了水镜中的一幕幕?
丹姝心口仿若被一道细线划过。
玄霄虽然已经没了前世的记忆,可骤然瞧见自己被天火焚烧而死,可会痛吗…….
玉清天上,玄霄怔然坐在玉案后,低头垂眸只露出一段细白的颈。
右手的尾指在此时轻轻颤动了一下。
如一枝春柳荡过心湖。
一下
两下
是丹姝的心通在唤他……
玄霄立刻抬头看向灵镜,果然见她正抬头望过来。
安抚的笑意沿着心通相送。
轻而浅的桃花香坠在他鼻尖,幽幽延出一条隐晦的路径,通向他悬坠的心。
只不过被她安抚一瞬,便将他难挨的心碎轻而易举接续回去.
丹姝将手拢在袖中,身后忽闻青女的一声惊呼——
回过头却见师赢的身体竟然开始变得透明。
这骤然发生的事,让丹姝措手不及。
“为何会如此!”她想将其重新聚拢,却发现无法拼凑起她散溢的魂魄:“师赢!”
师赢凭借着一腔怨恨而坚持了千年,如今心愿已了。
她的心气,似乎也随着千疮百孔的魂魄而逝去。
司徒英被青女捆仙绳所缚,冷冷地看着她的魂魄脱离躯体——
千年的怨恨与说不清道不明的仰慕统统化作此刻的冷笑:
“事到如今你还要说你没有输吗……”
魂魄完全脱离的那一刻,躯壳便散作了点点尘埃。
一道星盘在她脚下亮起不断扩大,直至将整个督查司囊括其中。
“若是未成神,不该轮回转世吗,为何会就此湮灭?!”
不忍见丹姝徒劳无功地替她聚拢魂魄,师赢缓缓一笑:
丹姝,此刻无需强求,天地悠悠,自会相逢。
自会相逢……
寰宇间似乎有一道力量将她拉扯着,不断向虚空而去——
众仙不免惋惜:
“也是个可怜的苦命人……”
丹姝斥道:“假慈悲!”
“宇宙间的生命,自有定数,神尊何必强求——”
大殿中忽然扩出一道震荡的灵光,将殿内诸人掀翻出去!
丹姝旋身退至百丈开外,掌中现出灵犀圈!
诺大石台上忽然延伸出千丝万缕的金光,化做一张网,追着师赢的魂魄而去——
她想为其强行聚拢魂魄!
“灵光,难道你要逆天而为吗?!”
天帝的声音中浮现出带着怒意的波动。
“她阳寿已尽,魂魄游离于六道轮回之外,被人强行带上天宫已是逆天而为,如今魂魄散去,正该是她的归宿,你将她的魂魄强行聚拢,有什么意图!”
身处漩涡中心,被罡风裹挟的丹姝已经听不见天帝的警告。
灵犀圈已经被罡风扯碎。
茫茫星河中的北斗骤然斗柄轮转,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宇宙间星辰的盈光划出一道庞大的网,续接过灵犀圈,将师赢的魂魄收拢其中。
众仙见此异像纷纷抬头,天河中群星璀璨,跋涉万年黯淡许多的北斗七星一一亮起——
站在云头上的老君见此情形,摸了摸花白的长须,煞有介事:“我怎么瞧着,这个娃娃的魂魄非比寻常——”
金银童子问道:“这是何意?”
“这道魂魄像是北斗帝君残缺的那一魄。”
旁边的神仙不明就里:“北斗帝君?”
老君眯起眼睛:“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当初北斗帝君在大风灾后真身化作千万重去往各方世界历劫,以至于北斗黯淡,如今千万年过去……”
“那个人既然魂魄可与北斗相融,或许就是遗落在其他几方世界的魂魄重新归位。”
北斗帝君已经是极为古老的神仙,甚至她去历劫之前新任天帝还尚未执掌天道…….
混乱之中,被捆缚在大殿之上的司徒英趁机挣脱了捆仙绳,奔逃而去——
一道寒光闪过,云烟中一座巴掌大的金斗飞出!
瞬息化作山峰大小从天而降,将其压在其中。
“跑,你想往哪儿跑?”丹姝脸色一凝,将他仍在地上:“斩仙台还等着你呢!”
玉青天。
玉清上相第一次看见天帝阴沉下来的脸色,缄默不言。
“玉清,我记得你曾许诺要助她重塑金身,是吗?”
“是,只不过天庭事物繁杂,一时便忘了,”玉清忖度着天帝的脸色,生出一个不太好的预感:“您既然提了,免不得将此事提上日程…”
“择日不如撞日,”天帝面容又恢复了往日平静:“如今尘埃落定,便为她锦上添花吧。”
指尖一点,一团云气化作三道天雷向着督查司而去——
“天地机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玉清抬眸,虚天之上已经没有了天帝的身影.
玄霄愕然,惊慌失措地看向灵镜,果见三道天雷瞬息而至,直直劈向督查司殿顶!
其灵力之浩荡,远胜丹姝前三次所渡天劫。
大殿内,司徒英原本想要反抗,从金斗中挣脱出来,还未行事便被一道天雷兜头劈下!
霎时间地动山摇,金殿破裂,沉烟四起。
虚空中,隆隆雷声绵延不绝——
旁观众仙挟着小童赶忙退开,直至百里之外。
司徒英被神雷劈砍狼狈滚落玉阶之下,战弓四分五裂掉在不远处。
他脸色惨白‘噗’地吐出一口浓血,滴滴答答蜿蜒流下。
青女只得红绸一卷,将其捆起带离此处。
众仙站在云头,才这场浩浩荡荡的雷劫尽收眼底。
“大庭广众之下再渡天劫,重塑金身,天帝看来对这位灵光神尊颇为看重……”
其他仙君也跟着附和:“好风借力可直上青云,未来前途不可估量啊。”
瞬息之间,督查司已经完全被雷云包裹,即便已经退到了百里之外,仍免不了被那震荡的雷鸣而波及。
厌罗却有些忧心忡忡:“天雷如此霸道,若是这雷劫渡不过去呢?”
“怎么会渡不过去?这场雷劫不过是个过场罢了,只是为了名正言顺的重塑金身罢了。”
毕竟众仙都看到了水镜中的一幕,丹姝的第三场雷劫并不算顺利,若非她降下血雨怕是难以叩开天门。
“万一呢?”厌罗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实在是这场雷劫声势之浩大一点也不像是走过场,倒像是要让人命丧于此:“万一过不去,岂不是——”
此话一出,众仙也都有些沉默了,这若是渡不过去……
“嗨,哪里就有那么多万一呢,玉清上相是有分寸的……”.
远在玉清天的玄霄脸色越来越难看,袖中的手快要将掌心刺出血洞。
如果这场雷劫轻易便能渡过去,玉清上相又何故要阻拦?
他细细思索着天帝离去时所说的那句话。
师赢窥天更改宿命,真的没有引得天帝侧目吗?
天庭升仙如此严苛,以至于丹姝三渡雷劫方才死后成神。
机缘何其难得,偏偏平平无奇的司徒英得以梦入神机,轻易得到神仙指点掌握未来列国走势,将师赢镇压千年,顺理成章升入天宫,拜入青玄帝君门下……
如今他的
价值已被榨干,便也没有了用处。
丹姝一意孤行将师赢的魂魄与北斗重新融合,若是天帝不想北斗帝君历劫归来……
那她的所作所为便是触怒了上天。
而今这场铺天盖地的雷劫就是一场生死劫!
思索下来玄霄已经坐不住,连告辞都不曾,便向着督察司而去——
玉清上相坐在上首,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不曾阻拦。
玄霄驾云赶到督察司,被一道通天彻底的雷网隔绝在外,近不得半步。
整个督查司方圆近百里,都被笼罩在雷云之中,恍若整个宇宙的力量都贯注其中。
玄霄惶然远望,黑沉沉一片已经看不到琅苑仙台,唯有一棵接连天地的扶桑……
直到一个巨大的银光上下腾转,很快又被遮掩——
是龙!
她定然已经支撑不住,才化出了原形!
玄霄喉间发紧,不过才靠近了一步便被一道寒光击中,衣裳一角瞬时被冰封!
丹姝从生出神智时便是淬火而生,体内有雷、火两道真源。
这场雷劫却至阴至寒将其死死压制,正正对上她的命门!
雷劫汹涌,或许真的会就此陨落……
玄霄立时盘膝坐在地上。
暗色中,眉心一道印记亮起,若是与丹姝那道印相叠,便能合成完整的一个。
他双手掐决,自眉心中引出一道灵光轰然炸开!
狂风四起竟向他席卷而来——!
雷光缠绞上来,玄霄闷哼一声,眉心紧蹙,一道星盘自他身下亮起,延展开来恍若莲花瓣将他包裹其中。
越来越多裹挟着寒意的神雷被他引走、转移,形若剑锋劈砍下来!
“唔!”玄霄心口一窒,齿间咬不住‘噗’地吐出一大片鲜血,砸在青色衣袍间。
玄霄抚住心口,血痕溅在他雪白的脸颊和颈侧,蜿蜒如血雨。
他不过才引走了一小部分,便神魂震荡。
丹姝金身未成,必然捱不过过这场雷劫……
“唔……”玄霄重新爬起来,再次掐决引雷,
雷声轰隆隆降下——
可引走的神雷不过破开个口子,这样太慢了……
玄霄垂首,长睫遮住水盈盈的眸,若是他借印记倒转神雷……
手中再度结印,远方杀阵大开,万道雷光齐攻凝于一点——
挟雷破云而来,劈落穿透了他眉心一点!
“呃啊——!”玄霄被那股劲力横扫出去。
雷声吼摇撼动云天,紫金神雷好似翻涌的海潮奔浪而来。
“唔……呼……”玄霄趴伏在云头,心口猛烈颤动,筋脉抽紧,而后才是撕裂的痛传至四肢——
血水沿着云滴滴答答地落下去,很快湿透了整片衣衫……
神仙金身千万重,即便一道金身被劈砍碾过,他还有千万重。
瞬息便能孕育出新的筋骨顶替死去的血肉……
寒冰从玄霄的衣角不断攀上去,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
迤逦艳绝面旁越来越惨白,快要透明……
忽然白皙无痕的肌肤上炸出数道血痕!
砰
砰
砰
血雾接连绽开,玄霄整个人恍若血人一般。
“唔……”
丹姝……我,好疼……
玄霄咬着唇爬起来,重新掐诀引雷。
新的血肉开始生长,瓷白的肌肤盖住狼藉。
眉心一道神雷贯入——
如长剑从他头顶刺入穿透了整个身躯!
“啊——!”玄霄咬着牙,齿缝间渗出惨痛的呻吟……
身下的血水再次滴滴答答汇成一团,像是有一双手将他整个人拧了起来,将肺腑中的血通通榨出来。
蜿蜒着,顺着云渗漏下去……
“丹姝……别怕……”
玄霄已经神思模糊,望向雷震中上下起伏的巨龙:“我陪着你……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层层叠叠的雷云中,寒光如细密的网,将丹姝围困其中。
玉清答应她会为她重塑金身,但不曾想这一天竟来得如此快,来得如此汹涌。
直到那铺天盖地的紫金神雷穿云而来,丹姝脸色一沉。
这远非她前三次雷劫可比。
这哪像是要为她重塑金身,倒像是要将她置于死地!
雷阵之中雷光结成千万道,从四面八方化作囚牢,将她镇压其中——
轰!
轰!
轰!
紫金神雷才降下数百道,丹姝便不由得现出了原形。
寒意深重几乎可以冰封整个凡尘。
雷光砸中龙鳞炸起血水淋漓,一道长啸响彻虚天!
丹姝心中隐隐恐惧,这似乎就是冲着她来的,而且没想过让她活着走出去……
巨龙在雷阵中腾转挪移,妄想寻找一线生机,一方金斗才释出便被神雷砸得四分五裂!
雷光霹雳千钧——
一阵血腥气瞬时充盈,巨龙痛苦嘶鸣,锋利獠牙一张,妄想将神雷吞下,可她金身未成,到底是承不住雷杀之力,肚腹恍若利剪一划到底!
一道道雷光下,巨龙的滔天火光差点反弑其主,乌云沉沉,霹雳震天,丹姝躲闪得愈发狼狈,龙鳞再坚硬也慢慢被劈砍出裂痕。
血水泼洒如天河倾覆——
数道寒光刺入硕大的赤金瞳,嘶鸣几乎穿透雷阵!
彤彤血花砸落,突然一道冰凉的雷光穿透了丹姝心头——
熟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是谁?
是谁在呼唤她……
丹姝窒住,竟然在回首时看到了春休的影子
离自己那样进,她靠近时却又那样远……
狂暴肆虐的巨龙停驻了身形,赤金瞳干涩地眨了眨.
丹姝停在那里,将他的身影框在眸中
春休是你吗……
雷光好似都褪去,只剩寒风穿身。
她走近那人,似乎在问,你为何不走呢……
就算你目盲,难道感受不到那天火快要将你烧死了吗……
为何不走……
天劫艰险当属叩心——
丹姝因心中有愧迟迟迈不过去,而陷入难以逃脱的囚牢之中。
少年的脸庞变得越来越模糊,丹姝追着那道单薄的身影而去。
而巨龙的身躯也越来越冰,快要凝作宇宙中的一道冰棺……
突然间雷阵中的神雷被引走许多,一道耀目的星光熠熠绽放开来——
许春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笑,少年的脸开始变得清晰。
一如从前,满是仰慕地凝视她:山神娘娘……
丹姝猛地从自己的愧疚沉湎中惊醒!
她修行千年是要成神的…
她不能功亏一篑…
她得扛过去!
一道暖意从她的眉心溢散开来——
是玄霄的气息!
赤金瞳缓缓睁开,雷阵被金光爆破,悬翦贯通雷阵穿云而来——
宇宙中被枪尖割开一线,寒光顿时倾泻而出!
乌沉沉的暗色中金光大作,一道盘旋的身影直上虚空
散发着压迫威势的巨龙迎着神雷而上,雷光劈在银白的龙鳞上,已经落不下任何痕迹,只映射出点点寒芒。
在其身后——
轰!
伸出一双足以遮蔽日月的翅膀,可揽群星入怀,光华耀耀。
一声长啸伴随着翅膀的展开,万千盘结的雷阵被从中撕裂开来——
金灿灿的流光洒向督察司前的扶桑树。
这场重新淬炼金身的雷劫,丹姝渡过去了.
一直站在云头的厌罗看到雷云散去,丹姝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
不仅如此,她竟然还化出双翅——
厌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没死就好……
余光中瞥见一道血淋淋的身影从云边坠下,小小一点,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看清他的脸,厌罗悚然一惊!.
玄霄唇边的血水蜿蜒流下,早已将衣裳沁透,他撑着最后一丝心力遥遥看向雷阵。
直到金光大作,那个身影完好出现,他才终于泄力坠下云端——
她没事……
不断打碎金身重铸,已经耗费他太多心血,此刻已经疲累得睁不开眼……
好累,好疼…
玄霄看着云层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有人将他接入云中。
他强睁开眼看到了厌罗惶然无措的面容。
心头一丝失落随风而去。
不是丹姝,不是她也好,这么丑的样子他不想让她看见……
厌罗被玄霄血淋淋的样子吓得不知如何开口:“怎么回事…你,你怎会伤成这样……”
神仙不是金身永固,不死不伤吗?
苍白秀丽的脸庞白得快要融于云中,上面遍布着裂开的血痕,已经无法自愈……
“玄霄,你怎么了?!”
“嘘,”他虚弱地笑笑,动作很轻地摇头:“扶…我回灵枢宫吧…睡一觉就会好了……别,别告诉她……”
丹姝会担心的……
话落便坠入云中,阖上了双眸。
“玄霄——!”
第90章 镜花水月
劫,都没有好……
灵枢宫里厌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为何会醒不过来……
玄霄躺在榻上,气息全无,脸色白如玉,寒如冰。
天青色衣襟掩着他已经被血沁透的身体。
双眸紧闭,冷艳得似一片轻薄的梨花。
没有生气.
那日,厌罗将玄霄藏在了云中。
同庆贺丹姝重塑金身的众仙家擦身而过。
她知道玄霄不忍心让她看见自己血淋淋的样子,便不想逆了他的心。
所以偷偷将人带回灵枢宫。
可厌罗喂他服下第一颗仙丹后,碧绿色的灵光便散溢而出,没有起到一丝作用。
迤逦生艳的眉眼弥漫着淡淡的死气。
厌罗慌了,以为这丸药不对症,匆忙自袖中翻出一堆仙丹,甚至拿出了从蓬莱求来的养神芝。
零零碎碎喂进去后,点点盈光飘散而出……
还是没有醒过来。
“别睡了,丹姝金身重塑所有人都去庆贺,你怎么能不到场!”
“玄霄醒醒!”厌罗将人扶起来,眸中俱是惶然失措:“灵府窒涩,难以凝魂,为何会如此?!”
她以为神仙都是不伤不死的,即便身化山川日月,仍会与天地相连……
她俯下身去,贴在玄霄心口。
空荡荡的没有声息。
血脉中原本该汩汩涌动的神力,此刻却像是沉寂的海…….
灵枢宫,群星殿。
降娄收起星图,匆匆往后殿走去——
如今群星格局骤变,北斗七星重新亮起,无论是布星还是绘制星图,都需要星君定个章程。
不至于手底下的星官出了差错,以致追责。
只是才行到阆苑,竟看见那片玉兰花凋敝了大半。
簌簌沉坠在石阶上。
“星君如此爱惜的玉兰花怎么谢了……”降娄摸不着头脑。
正巧含明同云华走出长廊,不由得扬声问道:“好啊你们两个小童竟然偷懒,你看看这花,小心星君罚你们——”
“前几日还是好好的啊,”含明脸色一白,快步走来。
有些心疼地将这满地玉兰花堆在一处:“人间的玉兰花都是循着花期开花的,怎么突然就谢了…”
“这片花林星君都是自己照料,从不假手于人的……”
“花草而已,没那么严重,花谢了还会再开回来的。”降娄见他二人着急,安抚几句。
“你家主人在吗?今日该玄霄星君当职的。”
“星君不在群星殿吗?”云华皱着眉头,小声嘀咕:“怪了,我家星君从不懈职的……”
闻言,降娄眨了眨眼睛笑了:“是不是灵光神尊来了,你家星君抽不开功夫?”
毕竟只要那位来了,天大的事也要往后靠。
云华摇头:“灵光神尊没有登门,倒是昨日看见了厌罗神官……”
含明也附和:“话说起来,厌罗神官自从来了,好像还没有走。”
“是有什么要事商量吗,”降娄闻言也不敢骤然闯进去了:“含明,你去替我禀告一声吧。”
“好,烦请降娄星官稍待片刻——”
降娄被云华暂时请到了前殿,才奉上茶水还未沾唇,便惊闻后殿猛烈的灵力震荡!
等降娄匆匆赶到时,便见含明含着泪走出来,好似天塌了:“星君出事了——”.
大殿中淡淡的玉兰花香被血腥气冲散。
“怎会如此!”降娄看见躺在榻上毫无声息的玄霄时,似是不敢相信:“星君,星君他前几日还好好的——”
榻边放着一堆玉盒、冰箧……皆是厌罗取出的仙丹灵药,可无论是什么都毫无作用。
玄霄指尖的血痕,像是神雷劈出来的伤痕。
这几日唯有督查司上空,那场浩荡的雷阵……
降娄喉间苦涩:“是,是因为灵光神尊?”
厌罗不置可否,死一般的沉寂蔓延开来。
情之一字,飘渺难言…….
“含明呢?”厌罗环视一周,才发现眼前少了个人。
云华直直站在那:“含明此刻应该已经在督查司了。”
“如此自作主张!”厌罗脸色沉了下来:“谁许他去的?”
“星君变成这个样子,难道还要瞒着她吗?!”降娄打断了厌罗的话。
“她是灵光神尊,你怎可出言不逊?”厌罗见他迁怒于人,寒眉冷目地申斥:“玄霄此举是他心甘情愿,你不要失了分寸。”
“可是——”降娄愤恨难平,显然没将话听进去。
“没有什么可是。”
她二人争吵时,云华听见动静,怔怔望向殿门处——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他怎么了…”丹姝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
厌罗立时用薄衾盖住了玄霄满是伤痕的身体。
降娄一惊,转回身正正对上她赤金色的竖瞳。
一道扩散开的威压沉在他脊背上,重逾千钧让他抬不起头,咬着牙:“见过灵光神尊——”
“我问你他怎么了!”丹姝透过那道山水屏隐隐约约看到了躺在榻上的人。
一个不愿相信的念头,侵袭了神志,耳中嗡鸣。
慌神中传来细微的‘咔叭’一声,她竟掐断了指骨——
“星君如何了,神尊为何不亲自去看?”降娄语气不逊。
丹姝浑然未觉,她所以的心神都落在那道身影上,脚上像灌了铅。
“降娄——!”厌罗大声呵斥,抚额道:“你与云华皆退出去,这里用不到你们了,退下。”
脚步声远去……
整座大殿中只剩她们三人。
厌罗声音极轻:“你不过来看看他吗?”
一丝针刺般的痛划过,断掉的指骨便自行愈合了,丹姝犹疑着挪动步子,从屏风后走出来。
一点点看清了榻上单薄纤瘦的人影……
他静静躺在那里,没有一看到她就眉眼含笑地扑过来,将自己嵌进她怀里。
而是无声无息地睡着。
“他睡着了是不是……”
丹姝赤金的瞳一颤。
居高临下地看着,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玄霄?”
榻上的人没有声息。
“你怎么不回应我?”丹姝挤不出笑,舌根发苦:“一点都不好玩,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才牵起他搁在榻边的手,指尖一颤——
她摸到了已经冷透的血痕。
丹姝翻开他身上的薄被,湿淋淋的艳红刺进眼中!
呼吸一窒,像是茫茫大雾淹在喉口,说不出一个字。
“那日你渡雷劫,他为你引走了神雷……我以为他很快就会醒来,毕竟神仙不死不灭,可是……”
“可是他醒不过来了,是吗……”丹姝替厌罗回答了剩下的话。
“为何会如此……”她坐在榻边,摸了摸他的脸颊,却被冰了个寒颤。
原本就不算丰盈的身子,如今轻飘飘得像是随意就能折断的梨花枝。
雪白的发散落在耳侧颊边,那双只要看见她就水盈盈的眸子紧闭着。
丹姝喉口干涩,攥着他冰凉的手俯下身去,细语呢喃:“……你乖乖的,别吓我好不好……”
浑圆的泪珠顺着下颌砸在他面上,沁入衣襟.
窗外玉兰花簌簌飘落,如一场骤雨。
厌罗站起身,有些颓败地摇头:“我已经将我能给他吃的丹药都试过了,没什么效用——”
“
我已经传飞符于天医部,邀上清天的玉蘅元君前来,”丹姝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却发着颤:“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既然如此,我去迎一迎吧,你,唉……”厌罗看了丹姝一眼,起身向外走去。
留她与玄霄独处。
丹姝躬着脊背,隐隐地有些颤抖。
她抚着玄霄肩头,将人轻轻揽进怀里,像是抱住了一块冰:“傻子,呆瓜,我渡劫你远远地看着就好,为什么替我引雷……”
乌黑的发与雪色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
“你这样躺着,一点都不漂亮了……”丹姝勒着他的腰,额头贴在他颈间。
若是往常,听见她说一句不漂亮,他就会蹙着眉看过来,恨不得将她踢开,眼泪欲落不落地等着丹姝来哄……
“为何每一次我渡雷劫,都没有好事……”泣音从二人交叠的颈间传出,丹姝将人抱紧不留一丝缝隙:“每一次,都要夺走我最珍贵的东西。”
薄毯滑落,玄霄身上无法自愈的狰狞伤疤露了出来。
柔滑的肌肤被一道道血痕割开,丹姝的手指盖上去,心疼得无法言喻。
“你怎么这么傻,世界上最傻的就是你!”
玄霄安静地趴伏在她怀里,没有蹙眉,没有瞪她……
丹姝将人拢得更紧,玉兰花的残香似有若无地包裹住二人。
“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疼……”吻了吻他冰凉的唇,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可那片血红是如此鲜艳,固执地占据了她整片视野,一道道蜿蜒在雪白的皮肉上……
一道灵光抚过,丹姝用仙诀将他身上刺眼的伤痕消去,好像如此就能治愈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温热的手攥着他的细瘦的腕骨,灵力缓缓涌入玄霄的灵府。
可是灵力没有承托,如云一般飘散。
丹姝不甘心,掌中不断注入,想要唤起他的生机会:“玄霄……玄霄……”
大殿中幽幽回荡着这两个字,绵延不绝。
曾几何时也是在这张榻上,丹姝抱着燕好后沉沉睡去的人,也是一声声唤他:
“玄霄,玄霄星君……不准闭眼……”
“更不许背对着我,我还没尽兴呢……”
被她折腾到累极的人不堪其扰地爬起来,以吻堵住她的嘴,断断续续地求饶:“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日子,不急在这一时,你让我歇歇嘛……”
一双漂亮的眸子,水盈盈地盯着她:“好不好……”
“你不是说还有很多日子,为何如今却食言了……”丹姝眼睛酸涩,抵着他的脖颈流下泪来,缓缓湿透他肩头的衣衫:“你若是累了,就歇一会,我不许你这么一直睡下去…”
那时以为天地日久。
如今看来竟是如镜花水月一般朦胧。【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