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骄奢淫逸’
“…听说她降生时天边有祥云照顶,乃是吉瑞之兆,十岁时就拜方外仙人为师,修习八卦相数,在师赢之前,没有人能看破天命……”李容压着声音,在丹姝耳边窃窃私语。
见她看过来,便眨眨眼:“啧,厉害吧。”
“天命?”丹姝狐疑。
天命是天道的意志,自然的规律,难道这世间真的有人能看破天命?
天帝知道嘛?
“我知道你不信,但能以女子之身封侯拜相,说明她的八卦相术已经登峰造极,当年东周大乱,齐赵两国相争,那时的赵国国力雄厚,佣兵十万,齐国则是一个小国
,军中皆是老弱病残,当时谁人不言赵国必将吞并齐国,但是师赢却道赵王活不过百日——”
“然后呢?”
李容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果然!百日之后,赵王崩卒于少留山,赵国留下的两位公子明争暗斗,却双双被鸩杀,赵王后带着最小的儿子逃回母国,齐国在此等境况下竟然活下来了,你说奇不奇?”
丹姝闻言,有些不赞同:“赵王之死或许是因为他国间人所为?毕竟东周大乱,两国相争,难道没有人想在其中分一杯羹吗?”
她看了一眼最前方领路的小丫鬟,又压了压声音。
“师赢并非盛国人,而是齐国人,她在十五岁时看中了如今的盛王,也就是曾经不受宠的盛国公子珩,言他有称王之相!那时的盛王无军无权,师赢则替他行走于盛军大营相人相面,将一个火头兵一路提拔至大将军,成为盛王争权一大助力,此后与越国相争时连下十五城,盛王即位后,她更是预言盛王的玉夫人身怀龙凤胎,若非师赢知天命,如何能料事如神?”
荀英听见他二人的窃窃私语,也慢下脚步,走在丹姝右侧插了一句嘴:“师弟此言不假,师赢说出的话,就如这天地间的金规玉令一般,从不曾失算过。”
左侧的李容摊手:“你看!你还不信我。”
丹姝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那或许是她精通医经,世间有人可通过把脉把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我家主人不通医术——”在前方领路的侍女忽然回过头来,将耳语的三人吓了一跳,僵成了三根柱子。
“我家主人第一次见玉夫人时,她尚未侍寝,与那些进宫的佳人站在一处,只一面便断言她此后会成为盛王的夫人,于九月初九生下一对龙凤胎。”侍女笑眯眯道。
“一字不差。”
李容见此慌忙赔罪:“我师妹从穷乡僻壤来的,不知道华阳侯威名,我怕她到了人前失了礼数,才,才指点她一二。”
“公子不必如此惊慌,我听闻这位姑娘修内丹术,这倒是闻所未闻,主人偏好稀罕东西,姑娘进去说不定会得主人召见。”
闻言,青溪公并李容荀英三人皆看向丹姝,目光灼灼。
“师妹,你可得争气啊!”
青溪公更是拍了拍丹姝的手:“守白,可要抓住这个机会。”
师赢于方仙道来说,不仅是华阳侯那么简单,她更是方外仙人的弟子,天下第一术士。
俗语道,术无高下,但人有高低,师赢此刻就站在巅峰之上。
她的一手八卦相术,是世间所有方士趋之若鹜的天赋。
“是,师父。”丹姝点头,心里愈加好奇。
即便青溪公不提点,她也确实很想见见这个长着与阿玉同一张面庞,却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几人一路行来,目之所及肃穆庄严,府邸规格恍若宫廷,每行进一处便须通报,各处皆有重兵把守,腰间长刀泛着冷光。
丹姝走到廊下,一墙之隔,忽闻琴声幽幽。
袅袅如行云流水,却又铮铮有铁戈之声。
“诸位进去吧,庭中自有侍从领路。”侍女站在了门外。
青溪公捋了捋长须:“劳烦。”
入得庭中,四面游廊相通,中间朝东一座宽敞大殿,四面皆是明窗,足有两人高的九枝灯,灯火灼灼。
室内设长席长案叠接,前后三层。
窗外,危石叠作假山,遍种数百竿凤尾竹,都成浓绿。
廊下侍卫侍从垂首肃目。
李容一边走一边啧啧称奇:“巧夺天工啊。”
当中宽阔的平台上竟然有一道水榭环绕,遥见池水粼粼,歌舞升平。
李容荀英二人皆被眼前所见震惊了,更震惊的是水榭中央的石台上,正摆着一面鼓。
鼓声铮铮作响——
有一美人作鼓上舞。
美人身姿曼妙,琴曲悠扬便姿态盈然,飞身下腰时一袭轻纱薄裳,随着那动作而一瞬绽开。
若翠荷叠叠。
乐师垂眸抚拨弦,调子便激昂起来,鼓声咚咚作响,衣袂飘飞勾勒出美人盈盈一握的腰肢,侧身甩落宽袖,回眸一笑,潋滟如秋水。
丹姝这才瞧清,这美人竟是个男子!
腰身柔却韧,身量也较女子高些,长眉秀目三千青丝。
李容瞧清楚的一瞬间,满目欣赏化作尴尬,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了。
青溪公则闭上眼睛,全当看不见,深知既然身处主人家,就要遵从主人的喜好。
荀英脸色有些红,见席间众人也是坐立难安,小声:“这,这成何体统,师妹你说呢。”
一曲舞毕。
丹姝忍不住鼓掌:“翩若惊鸿,曼妙身姿,煞是好看。”
荀英:……
一位长着狐狸眼配双环的侍女缓步而来,听见丹姝点评,忍不住道:“姑娘好眼光,庭中做鼓上舞的,可是我们王城中最有名的兰公子……”
“诸位随我入席吧——”
丹姝随着侍女走到席间,李容赶紧挨着她坐下,小声道:“不曾想这位华阳侯竟是如此骄奢淫逸,美酒美人……”
“她身处高位,不过是好宴饮,爱美人,竟然就能称之为骄奢淫逸了吗,她做的不是那些世家贵族常做的?”
“这,倒是我狭隘了。”李容闻言也不生气,笑了笑:“我若是封侯拜相,想必比她还要骄奢淫逸些……”
他四下瞅了瞅,顺手尝了一口杯中酒,眼睛一亮:“嗯!守白快尝尝,好酒啊!”
丹姝摆了摆手,目光跟随着那庭中得兰公子,只见他走下那面鼓,一路走上高台,坐到了师赢身侧。
高台之上,那人正闭目养神。
她着一身松垮宽袍,长发披散在身后,支着腿坐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抚着男子的脸颊。
兰公子不敢出言打扰,只一味捧着酒盏。
席间生出些动静,引起了师赢的注意,她漫不经心睁开眼。
双眸凌厉盖过了面庞的俊丽。
丹姝此前曾以为,师赢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两分灵气可窥天道,或是何处精怪修成了人形混迹凡世,如今见了……
是她想多了。
师赢只是一个普通的,寿不过百年的凡人,如此看来她的一手八卦相术,果真是术士的巅峰。
席间被冷落的人,不知是不是酒壮怂人胆,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不过是一介妖女,大庭广众之下阴阳颠倒,竟然还要我等公侯之子等她,不过是一介宠臣罢了!”
“低声,低声些……”身旁的人赶紧将人拦下来,此处动静已经引起了廊下铁甲军的注意。
一旁侍女则按住了铁甲军的长刀——
主人不从曾发话,不可擅动。
“故弄玄虚之徒,还有那个什么兰公子,他算什么东西敢称公子!”
“自荐枕席的小人!”
师赢终于坐起身来,看向席间生乱那人,审视的目光一扫而过,嗤笑:“你若是要自荐枕席我还看不上呢,腰不够软,身子也不够轻盈。”
那人闻言,面色青白:“妖女,我一身本事可不是给你当男宠的!”
“呵,”师赢就着兰公子的手,饮下一盏酒:“你若是真有真才实学,就不会到我府上了。”
“兰玉所跳的,乃是琴曲〈白雪操〉你竟然听不出来,我观你脚步虚浮,腰背无力,怕是连三石的弓都拉不开,在主人家不顾礼节,大放厥词——”
师赢手执酒盏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浓郁的玄色如泼洒的墨。
那人见她走下高台,气焰消了三分咽,自以为引起她的注意。
如今各国间投主不知何时兴起,先将人惹恼,再现艺的风气。
“不通文,不通武,更不识礼……”师赢自然不吃这套,她抬手将酒盏扔出去,咕噜噜滚到那人脚下:“阿虎,这样的人,你是怎么放进来的?”
一名侍女扑通跪在水榭旁:“请主人责罚!”
“罢了,饶你这一回,”师赢晃了晃酸涩的颈:“若有下次,便割去你听不懂人话的耳朵。”
“谢主人!”
而方才那名男子此刻有些受了惊吓,不敢再继续自己的举动,更不敢多言一句。
师赢却抬了抬手指:“将此人扔出去,我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便——”
“割去舌头吧。”
那名男子顿时僵在原地,惊恐地左顾右盼,却见铁甲军已经围了上来:“华,华阳侯…饶了我吧,我只是为了……呜呜!”他被人堵上了嘴。
师赢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平民布衣不可染有杂彩,脱去他的一身
华服,此生不得入盛国。”
“是。”铁甲军捂住了那人的嘴,直接将人拖了出去。
与他同行的人,更不敢替他求饶。
席间霎时沉寂,一片惶恐.
丹姝看了好一场大戏,却见身旁的李容此刻吓得酒也顾不上喝了,哆哆嗦嗦地将酒盏撂下。
‘叮’一声,虽然轻微却在这落针可闻的时候显得尤为清晰。
“守,守白……”李容咬得牙齿直颤。
丹姝伸手盖住他手指,权作安抚。
师赢却一步步走了过来,直到停在她面前,兰玉一直跟在她身后,捧着她曳地的长发。
“抬起头来。”
“师妹……”李容闻言浑身一凛,丹姝赶紧拍拍他的手,抬起了头。
二人目光撞上,如一道剑光劈开夜色。
“有意思,”师赢眼中涌上浓重的兴味,盯着丹姝如刀锋刮过:“这世间竟然真有我看不透的人。”
掌中‘啪啪’两声,师赢看向乐师:“接着奏乐,接着舞,别扰了客人的兴致。”
重音着重落在了客人二字上。
既然是客人,就该知礼数。
席间重新响起了丝竹之声。
师赢踩着木屐大踏步出了水榭,留下一句:“还不跟上来——”
丹姝尚在茫然中,忽然被荀英推了一把:“快去呀,华阳侯说的是你!”
第72章 传信
荀英的目光始终紧紧跟着师赢,丹姝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庭外夜凉如水,弦月如勾。
师赢摆了摆手,那队侍卫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身前仅剩一个小童提着一盏灯为她引路。
远远的,丹姝竟然看见一颗不断飘摇的星,直到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府中一座高楼。
一座近五丈高的高楼。
王城中除却王宫祭台,怕是只有这座高楼能俯瞰整座王城,如此逾矩的制式,师赢却堂而皇之的建在自己府内。
可见她在盛王心中是何等受宠,又权势滔天的臣子。
“怎么样,在你们燕国不曾见过这样的高楼吧?”师赢停下脚步。
“不曾,”丹姝摇头,燕国王宫多是宽敞的宫殿,台谢最多也只有三层:“不知此高楼可有名字?”
“观星阁。”师赢望着那座高楼,因酒意而醺醺然的眸子复又变得明亮。
“登上阁顶就好像离那方天更近了一点,漫天星辰都能尽数揽入怀中。”
与天相接,可否赢得天上众神侧目?
丹姝此刻只有满心疑惑:师赢一个凡人仅靠八卦相术,推演星辰便能窥探天命,天帝难道不知情……
不是她以小人度君子之腹,若是知晓天命想要更改,那不就乱套了吗?
只可惜玄霄不在此处,不然也能问问他……
师赢站在群星之下,即便此刻她没有踏入天宫,但以凡人之身走入天命之中,如何不能算是半步化神。
天帝真的会放任这样的威胁?
“去将观星阁每一层的烛火点亮。”师赢的声音打断了丹姝的思绪。
“是,请主人稍待。”侍女领命而去。
“你既然来了,想不想上去看看?”师赢看似询问,却已经迈开步子将她扔下。
丹姝当然知道她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脚步匆忙地赶上去,却听见师赢问道:
“不知客从何来?”
“燕国。”这不是明知故问?明明进府前已经递过帖子了。
“呵,”师赢停下脚步看着丹姝,笑容意味深沉:“我是在问你从何而来。”
脚步一滞。
丹姝不信凡人再如何手眼通天,难道还真能看出这句躯壳里的神魂?
便继续装傻:“真的是从燕国而来,不曾诓骗您。”
师赢见撬不开她的嘴,哼了一声,也不在意:“好,既然你说从燕国而来,那就当作是从燕国而来吧。”
“什么是当作,我本就是从燕国而来,”丹姝替自己辩白:“青溪公是我的师父,您可知道燕国的景灵宫——”
“你爱从哪来从哪来……”师赢有些不耐烦了,想了想半分不记得丹姝身侧还有什么人:“不过,我听闻景灵宫修外丹一道,为何你却另辟蹊径?”
二人走到阶前。
一盏盏灯火仿若从天幕中引下的群星,点亮了这座高阁。
三重檐庑殿顶,面饰夔纹蜷曲盘绕,两相对称。
师赢推开隔扇门,拾阶而上。
“我幼时家贫,就算修外丹道,何曾见过黄白之物,但我祖上是赤脚医生,草木倒是见了不少,金玉永驻,但草木却生生不息,便自行修习内丹一道,辅以药饵之术……”丹姝胡乱编了一通。
师赢好像很感兴趣:“这么说你精通医经?”
“略通,略通,”丹姝斟酌着字句:“比不得正经医署,但一些风湿寒毒入体,还是能治的。”
“以草木入药,比那些以黄白丹砂入药来的更踏实些……”
“踏实?”师赢以八卦算术而闻名,如今却说出了‘踏实’二字。
若不是她所言从未失手过,她就是世界上最不踏实的人。
师赢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人不在自己精通的领域,总是会格外谨慎一些。”
观星阁楼高三层,木梯环绕。
丹姝看向最顶上那紧闭的隔扇门,不知门后是什么?
师赢看向落后三步的丹姝,身形在宫灯的映照下,被不断拉长,拓在墙面与阶梯之上,如一道残缺的蛛网。
“这阁顶可是放了盛国机密,今日你见了以防泄漏天机,我会杀了你,你还敢进去看看吗?”
“华阳侯说笑了,”丹姝敷衍地勾了勾唇角,伸出手推开了隔扇门——
门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
只是不待她动作,阁内便响起一阵铰链相错声,一隙天光落在丹姝脸上:“这是?”
阁顶被一股力量从中拉开,缓缓向两侧收起,不过瞬息之间天下群星尽收眼底。
堪称巧夺天工。
“这里是我观星的地方,如何?”师赢已经闲适地仰靠在榻上。
“怕是列国,都造不出第二个观星阁了……”
“来,坐。”师赢摆了摆手。
有侍女为二人上茶。
丹姝摸着杯壁,知道师赢总算要说明她的意图了。
“我想请你为我炼丹,但是不要拿那些黄白之物来诓骗我——”
“您也想登仙?”她也想求长生?
“长生?笑话,”师赢摇头,有些不屑:“吞金食玉就能长生了?怕是死的更快吧,我近日梦魇,可盛国医署那些人大多都是半吊子巫医,我也惜命的很,还是更信任医经些。”
“如今列国求仙之道兴盛,您真的一点也不心动?”
吞金食玉而死,却硬要说脱离□□升仙去了,”师赢张开手臂,仰靠在头枕上:“我没有那么好糊弄,死了便是死了。”
“我不求登天——”
丹姝将杯中茶水饮尽:“华阳侯,可会为自己窥天命?”
“我从不为自己相面,我也不想知道我何时会死,我找你来是为我医治头疾梦魇的毛病,”师赢笑容一敛,不怒自威:“你炼出的丹若是吃出什么毛病,我便杀了你——”
说完她便拍了拍照,一队仆从鱼贯而入一字排开。
他们手中皆捧着托盘,盘中各式药材、豆米、药杵、石碾、丹炉一应俱全。
“你有需要尽可以吩咐他们,阿虎会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试药人服用前你不能离开——”
丹姝问道:“华阳侯寻医已经许久了吧,我是第几个?”
“第几个,我也记不清了……”师赢背着手走到门边:“至于那些坑蒙拐骗之人去了何处,守白就不要问了,免得误了你炼丹的心情。”
师赢离开时想起了什么,特意提点了一句:“你的那些师兄们也会随你安置在华阳府。”权作人质。
*
一月后。
李容提着吊来的几尾鱼,穿过游
廊,向内院而去。
荀英今日带冠佩玉,立如芝兰玉树,衬得身旁的李容像是哪家的仆从。
“如今已经入夏,师兄这衣裳穿得如此厚实,就不热嘛。”
荀英扫了他一眼:“多嘴!”
“荀师兄你这心思昭然若揭,”李容嘿嘿一笑:“平常我来寻守白你怎么不跟着,偏偏每次都挑给华阳侯施针的日子才来——”
荀英一听,眉梢都没动,脸却红了几分:“不说话,你能憋死?”
二人行到门前,侍卫对二人已经眼熟了,便将他们放了进去。
“守白那里什么膳食没有,何须你亲自去钓鱼?”
“师兄你不懂,我这是心意,咱们如今安置在此处,都是沾了守白的光。”他晃了晃手中扑腾的鱼:“多新鲜,做鱼脍正好。”
二人进到内院,廊下薄纱飘扬,廊庑则布满鸟笼花架,花香扑面而来。
亭台水榭,竹影萧疏。
此前试药人已经吃过了她的丹药,效用轻微好在没吃死人,师赢很喜欢,若真的吃下去有如新生,她才是要害怕了。
因为她有头疾,丹姝便提议为她施针,气定神闲地将她扎成一个刺猬,那闲适的姿态但真有点像世外高人。
师赢梦魇的症状果真减轻,此后,每隔七日便来一次。
亭中,丹姝正在施针,柔滑的黑发从肩头倾泻直下,露出半张素淡平静的脸。
师赢着一身素袍,散下头发后淡去了她眉眼间的锋利,若非她身旁随侍的兰玉公子,此情此景在荀英眼中简直如画一般。
“兰玉公子也在啊。”李容简直就是个大喇叭,惊动了闭目养神的师赢。
她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便被兰玉轻抚了抚,幽香拂过。
睁开眼,便是美人的盈盈一笑,她的火气消了三分。
“你这师兄也太吵闹了些,没规矩。”
丹姝眼睛不曾挪动半分,一心一意下针:“晦明性子向来如此,改不了了。”
李容提着活鱼不好上前,站在庭中干愣着,阿虎命侍卫接过来给他养在木盆里。
“多谢,多谢。”
二人不能上前,便坐在庭外的廊庑上,荀英隔着一道薄纱,看见兰玉与师赢亲密的姿态,恨意渐生。
师赢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兰玉指尖,她喜好青白二色,兰玉便只穿素袍,师赢不爱男子锋芒,兰玉便始终都是宛转承欢的姿态。
这样子,荀英如何做也学不来。
庭中摆着一口石鼎,盛满了水,斜放几枝水栀。
暗香幽幽,驱散了几分夏日炎热。
荀英盯着那几枝花,眼神快要扎穿薄薄的花瓣,那兰玉就如水栀一般,香气清幽却挥之不去。
“华阳侯还想将我拘禁多久?”丹姝净了手坐在一侧。
兰玉听闻此言,识趣地走到一边,去逗弄挂着各色画眉、鹦鹉等。
这是怕丹姝无趣,特地给她寻来的。
师赢叹了口气:“有多少人想攀附我,还找不到门路呢——”
丹姝面色未变,却不发一语。
师赢只能接着道:“你之于我,就如我之于盛王,人只要有用,便能寻到自己的位置,权势、金银、地位,应有尽有,你有什么不满意?”
丹姝为她施针以来,她梦魇的症状缓解了许多,怎么可能把人放走。
师赢悠悠一笑,开始加筹码:“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美人、金银……这王城中只要你想要的,尽可取走。”
这话说的威风,如果她不是此刻满头针的刺猬样子,就更可信了。
丹姝摇了摇头:“我不要你送给我美人,也不要你给我的权势和金银,至少此刻不需要……”
师赢坐起身来,银针尾尖轻晃,兰玉慌忙上前来扶住她:“主人,慢些!”
“那你想要什么?”师赢脸色凝了几分。
“守白听闻华阳侯手下有无数能人——”
师赢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我有一个牵挂之人,原本与他定了相见之日,只是如今却违约了,我想知道他是否安好,不知您能否替我传信一封?”
“我要亲自送到他手上,而且要拿回他的传信。”此刻荀英师赢都在跟前,她从来没想过离开,她牵挂的只有玄霄。
师赢大笑:“我还当是什么事,还以为你要给我出什么难题,不过传信罢了。”
她原本都做好了,丹姝想要被举荐到盛王跟前的请求。
但是要传信给什么人,需要这样一波三折地问,师赢敛了神色:“你要传信于何人?”
“燕国,公子婴。”
第73章 生恨
因为丹姝施针和炼制的药丹,师赢最近的脸色好了许多,困扰多日的梦魇已经许久没有复发了。
丹姝被师赢变相拘禁在府中,闲得没事,每日同李容凑在一处,二人不是下池子摸鱼,就是在廊下赏雨,每日晨醒丹姝还会带着李容打一段修身养性的功夫。
师赢原本不屑一顾,却见李容寡白的脸色一日好过一日,也不免上了心。
她听闻李容有心疾,畏寒喜静,却因为丹姝的调教,身子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师赢干脆要兰玉也每日跟着丹姝,学一学那调养身子的功夫。
兰玉出身不好,能依仗的只有师赢,知道她好细腰,好窈窕身姿,每次见她总是将自己的腰扎的紧紧的,一日只一餐,多一点都不肯吃。
而他又不想懈怠了舞技,每天一练便是好几个时辰,次次下来脸色苍白,腿也发颤。
都得靠妆粉修饰。
师赢怕他真的给自己弄出什么毛病来,折腾没了,她还要重新调教一个合心意的来。
就直接将人送到了丹姝这里.
夏季多雨,细雨缠绵。
水汽掠去三分薄热,廊下青苔沿着缝隙爬出来。
划过几道惊雷,雨势便大了起来。
师赢是一个会享受的人,在自己府中造山造景,雨雾朦胧间如置身于昆仑仙境。
丹姝赤着足倚在廊下。
耳边是清脆的,噼里啪啦的雨声,顺着连廊的瓦片,一线线坠在眼前盛着水栀花的石器中。
叮咚——
李容原本是一个小氏族的公子,就好些闲适的雅趣。
他见丹姝无聊,便寻来一些清薄的石子并碎瓦与石坛,摆在四方方的天井下,凭着雨奏一曲。
丹姝没心情,也懒得陪他去池子里摸鱼,直接打发兰玉跟他一起去,只求一个清净。
自从那日与师赢说要传信与玄霄后,已经过去二十日了……
盛国与燕国相距不算远,也不算近,即便不考虑路上有什么突发的事情,也要近一月的功夫,来回便是将近两个月。
丹姝也能在师赢的只字片语中拼凑出,如今列国纷争交战,送信这件事怕是会再晚上几日。
三月,整整三个月。
每晚一日,丹姝心中的牵挂便多一份。
“守白!你瞧今日抓的鱼大不大,我做鱼脍给你——!”
丹姝抹了抹脸上的水渍:“这么大的人了,你就不能安静一点,鱼尾巴的水都甩我脸上了。”
兰玉依旧是那个娴静的性子,坐在一侧,看着丹姝同李容斗嘴。
“华阳侯如今已经不拘着你了,只要带上守卫不出王城就行,你何必整日闷在这小院子里,同我出去摸鱼也成啊!”
“你
以为我跟你一般,没心没肺的。”
“哎,我这是关心你,你反倒教训起我来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师兄?”李容见丹姝眼皮都没抬,眼睛只盯着庭中落雨,便知道她此刻,心不在这里。
叹了一口气:“都怪我……”
当初离燕,他将丹姝拦下,告诉她等到了盛国,便替她去寻人,可如今过去快两个月了,他也没能兑现诺言……
李容心中有愧。
他在丹姝身侧席地坐下,冰凉的指尖抚在她眉心:“你别担心了,如今华阳侯已经替你传信,至多再有一月,想必就能有音信了。”
“即便那信能传回来又如何,也不代表他此后就是无恙的,只要他不在我眼前,我的心就一日不会放下……”丹姝并未因李容的开解而放心,也不曾移开目光。
如果劝慰有用的话,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忧虑而亡的人。
“罢了,你若真的如此忧心,我便与你一同去燕国将人带回来!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放着,你有功夫,我也算是个剑客,哪里去不得!”李容的一番豪言壮语,总算将丹姝从忧愁的情绪里抽离了出来。
“剑客?你可真是大言不惭,几斤重的铁剑你都拎不起来,”丹姝支着腿,看向庭中那活蹦乱跳的鱼:“整日去钓鱼,你可有好好修习我教你的那些修养身体的功夫吗?”
“自然!”李容探出头,挡住了丹姝的目光。
曾经雪白的一张脸,如今浮上了几分红润的气色,愈发显出俊秀来:“你看,我如今已经能当师父去教兰玉公子了,别说他,华阳侯来了我也能教!”
“谁要教我——?”说曹操曹操到。
“见过大人。”肃立一侧的侍女,赶忙替师赢开了院门。
她尚且身着官服,背着手悠悠然地走到丹姝的小院外,身后带着一队侍卫并阿虎。
“我,我就是随口一说,哪敢教您……”李容背后说人,还被当事人给听见了,有些慌乱地挪到了丹姝身后。
师赢本就不会跟他计较什么,进来先将目光落在丹姝脸上,见她目露询问之色,便无声地摇了摇头。
暂且还没传回信来。
师赢摆了摆手,制止了兰玉正要行礼的动作,顺手摸了摸他的脸,触手生温,滑润非常:“看来守白那法子不错,玉郎脸色好了许多。”
“多谢大人记挂。”兰玉温顺地蹭蹭蹭师赢的掌心,眉眼盈笑。
“要我说,每日食两餐又能如何?”师赢的手握在他腰上,拍了拍:“你每日练舞的功夫那么久,还怕吃胖了不成。”
“以后不准再系这么紧的腰封了,还能喘上气来吗?”兰玉的腰肢堪称盈盈一握,师赢也是因这一抹纤柔而对他侧目。
他心里十分清楚。
“好,奴晓得了。”师赢的话,兰玉不会反驳,但并不见得真会去做。
多食一餐便多一分分量,多一分分量便不能再做鼓上舞,不能做鼓上舞,他便少了在师赢眼中得那一分特别……
少了那分特别,他又凭什么呆在她身边?
他出身舞伎,注定只能讨她欢心的人,就如廊下的画眉鸟一般。
兰玉贪图师赢的权势与宠爱,少吃一餐饭便能换来这些,他不会拎不清。
师赢见兰玉又如从前一般附和,知道他是不会改的,也不再劝了。
她每日事物繁杂,能分给一个宠侍的心,也就只有这一句关心了。
师赢一撩袍角坐在地上,身旁侍女取走她散开的官服并印绶玉佩后,小心退下。
兰玉坐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拆了师赢的高冠,为她散开紧束的头发。
一盏符合师赢口味的茶,静静摆放在她手边。
他们小心翼翼地侍奉着,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华阳侯。
李容是有些不知道如何跟师赢打交道的,他同师父师兄能留在华阳府是沾了丹姝的光。
此刻更是不敢冒头,便盘腿坐在廊下,看着那盆中活蹦乱跳的鱼。
“我瞧你这位师兄也是有几分姿色,千里之外的人,如何比得上近在眼前的人?”师赢一语惊人。
李容被她的话吓得浑身一抖,一掌拍在了丹姝后心。
丹姝正喝着茶被他拍了一掌,差点要从鼻子喷里出来,顿了顿才恢复神色:“师兄,你慢着些!”
她心知师赢不喜欢被人忤逆,便斟酌着:“您说笑了,我对晦明并无师兄妹之外的男女之情……”
“你还年轻,世上又怎么会有一辈子都看不厌的人呢,不过是服侍的人罢了,有什么大不了——”
闻言,兰玉的手一顿,只是很快便遮掩住了脸上的落寞,无声为师赢奉茶。
他在这里还没有说话的资格。
“华阳侯饶了我吧。”丹姝见状拱了拱手,作出讨饶的姿态。
“罢了,知道我今日为何来找你吗?”
“可是又犯什么梦魇?”
“这倒不是,你炼制的药丹极好,今日王上特意问我,如此神采奕奕,可是寻了什么上好的丹方?”
丹姝眉头一皱:“那您是如何说的?”
她此刻有些着急,若是自己被召进王宫,便离司徒英和师赢远了几分。
她得时时刻刻呆在她二人身边,才不至于错过开天门的时刻。
不然她与玄霄便会被困在此方世界。
“我说我得了一位还算精通医经的术士,替我医治梦魇,王上一听来了兴趣,想要传你入宫。”
师赢再如何受宠,她终归是盛王的臣子,没有说不的权利。
“不过王上说不能夺人所好,听闻你有两位师兄在此,寻一位奉丹方进宫便好。”
说完她看向丹姝身后,亦有所指:“你便在你这两位师兄里选一个吧——”
李容赶紧接话:“守白,你知道师兄我向来应付不了这些,你去问问荀师兄吧。”
丹姝不置可否:“荀师兄也好,比你稳重些,于丹道也颇通——”
师赢直接拍板定论:“那就选你这位荀师兄吧。”
荀英拎着一坛子好酒来吃鱼脍的时候,丹姝同师赢已经商量好了。
*
几日后,荀英坐在马车上,他怀里放着丹姝交给他的丹方。
对面便是闭目养神的师赢。
荀英心乱得很。
第一次见师赢她便是众星捧月,位高权重的样子,如一柄凛冽的剑扎进他的躯体。
随着猎猎风声而心头剧震。
那是一种被权力折服的仰慕。
“宫侍的教导,你都深谙于心了吗?”师赢开口,眼睛却依旧闭着:“进了宫奉上丹方即可,若是王上对你看重兴许会多留一留你,不用怕。”
“是,”车轮的声响震动着他的耳膜,荀英抬起头,目光从她的面上划过:“多谢华阳侯提点,荀英明白。”
荀英是想留在王宫中的,能做宠臣好过做术士。
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才能真的站到师赢身边。
他不是兰玉,不会婉转承宠,他要做师赢正眼相看的人。
师赢不仅是华阳侯,也兼领着太常令一职,掌管宗庙礼仪与历法,但这也不过是明面上,她更多的是替盛王行走于军中。
不过宫门守卫仅仅是看到了属于师赢的腰牌,便迅速放行了.
暮色四合,庄严肃穆的王宫,浸着冷意。
小黄门迈着步子,将师赢与荀英带到了章台殿,此处近后宫,不算太过庄重的场合。
章台宫基高三层,阶二十七,面阔九间,三重檐庑殿顶,被沉坠的红日勾出一抹血色的边缘。
殿内黑红两色,挂着垂纱。
一个着华服佩高冠的人坐在高台上,荀英低着头,只能看见那人的脚尖和玄色的袍服。
“阿吉,这便是你举荐给孤的方士?”台上的盛王,声音低沉,语气中却透着亲昵。
称呼师赢时,甚至唤的是她乳名。
“是,王上不妨让他近前一观。”师赢递给他一个眼色。
荀英紧紧握着手,走到阶前跪下:“草民荀英,特来为王上献上丹方,此方有调养气血,固本培元之效。”
“哦?”盛王提高了声音:“呈上来给孤瞧瞧,若是果真有此效用,你便留下同医署一同调养我的身子。”
小黄门捧着托盘走到跟前,荀英取出丹姝所给的丹方,然后又将一个木盒放了上去。
小黄门检查了确定无恙便呈给了盛王。
师赢站在阶下:“臣听闻王上近来生了风疾,要多多保重身体,可以此方入药,确实大有裨益。”
盛王看了一眼那丹方,打开了木盒,过了许久才笑了一声:“阿吉,孤还以为你是个不求
长生的人,不曾想你也不曾免俗啊。”
“王上?”师赢心中生疑,抬起头,看到了木盒中东西,心神一震!
随即便狠狠瞪向跪在地上的荀英。
盛王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摆了摆手:“算了,这丹方留下,人带回去吧。”说完便离开了。
“臣,恭送王上。”师赢跪在地上,距离荀英只有一步之遥。
直到离去的脚步声都已经完全听不见,才抬起头来,脸色冷硬。
“还跪着做甚,还不赶紧站起来跟我走!”
荀英这才抬起头,汗已经湿透了衣裳,他喉中一滚。
盛王竟然完全不好此道。
殿外,夕阳垂暮。
荀英跟在师赢后出了内宫,寒风一吹,湿字裹在身上,生出一阵哆嗦。
走到马车跟前,师赢忽然回身将那木盒掷在他脚下——
盒子摔坏锁头,滚出一枚不算圆的丹丸,师赢一眼就看出里面掺杂了金玉丹砂!
“你疯了不成?!”师赢面色沉凝地盯着荀英:“你竟然敢进献掺了丹砂的丹药?!王……若是出了事,你想我陪着你车裂而亡吗!”
“你好大的胆子!”
荀英被当众训斥,脸色僵住,他几乎是有些迟钝地跪在冰凉的石阶上:“这是我尽心炼制的丹药,金玉丹砂的比例都精心调配过,不会——”
“闭嘴!”
‘铮——’一声,师赢抽出侍卫所佩的长剑横在了荀英颈上。
他浑身一抖,锋利的寒气快要刺穿他的皮肉。
“你还敢狡辩!我说过多少次,你只要进献丹方即可,蠢货!愚夫!”
她不信那些方士升仙之道,更见过服丹而亡的人,数不胜数。
她不求长生但也怕死,她手中握的权势太多,想做的事更多,她不想放手——
她不想死,更不想让盛王死!
“愚不可及!”宽袖一挥,剑锋划过!
荀英头上的高冠便滚落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师赢却已经走上马车。
“你给我跪着回华阳侯府,三步一叩首!”
“是!”随侍的侍卫领命,看向狼狈不堪的荀英。
此举既是提点,也是做给盛王看。
荀英跪在地上看着马车远去,宫道上的小黄门指指点点地走过。
“荀公子,开始吧,不然宫门就要下钥了。”
荀英跪伏,‘砰——’一声。
磕在地上。
他咬紧了牙,将师赢居高临下的姿态刻在了心里。
残阳凄凄,窥见了邪心。
第74章 自焚
那一日荀英一步一叩首地赔罪。
因为师赢的命令,他身后始终有一队侍卫盯着,亲眼看着他绕王城三圈后,才允他离去,只是回去时也要一步一跪。
寒风四起,那人鬓发凌乱,颤抖着磕在地上——
‘砰’一声。
身后侍卫面目平静,好似看不到他身下的血迹。
王宫外,路上都是黄泥或是石子,荀英咬着牙,脸色白的快要隐匿于夜色中。
“嘶……呼……”
衣衫碎布落在泥中,血水蜿蜒了一路,直到皮肉磨得越来越薄,几乎露出白骨。
回到华阳侯府时,荀英的膝盖已经跪烂了,血肉并泥水糊成一片。
他口中只能呼出嘶嘶的气音,颓然倒在了门前。
第二日,天光大亮,王城百姓才看到了那一条蜿蜒的血路,经过一夜的沉淀,已经变成褐色。
蚊蝇乱飞。
荀英成了王城中人半月的谈资。
丹姝知道此事后心里骇然,荀英敢在王宫向盛王献丹,如今的结果,已经是师赢开恩了……
“你们究竟是何种关系……”她脑中思绪乱成一团麻,不知这方世界该如何发展,才能铸成日后天宫的一幕幕。
是荀英的报复吗?
因为荀英一事,华阳侯府中霎时冷寂下来,李容越发怕师赢,除了去看望荀英,几乎闭门不出.
残阳如血,丹姝坐在廊下,看着庭中枯死的那株水栀出神。
今日无雨,只是云层很低,乌云沉重风雨欲来。
师赢已经有一月不曾现身,丹姝始终没接到从燕国来的回信。
出事了。
丹姝知道出事了……
她穿上鞋,捡出那株枯死的水栀,指尖攥紧,掐断了花苞……
不能等了。
她要回燕国!
丹姝几乎是念头一起,便翻出了师赢赠予她的令牌,换上一身不太显眼的衣服,静悄悄地翻出了小院。
回头看时,她的院门前果真又调来几队替换的侍卫。
丹姝缓缓呼出一口气,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摸去李容的院子。
躲在花架后,直到看着提灯的侍女走远,却忽然被人轻悄拍在背上!
“唔唔!”
丹姝瞬时转身,几乎是下了死力气桎住身后的人,那人颈下搏动的血脉顶着她的掌心。
月光下,露出李容的眉眼。
“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丹姝赶紧松开手,压着声音斥道:“我万一将你掐死了,你去哪说理!”
“咳…咳咳…守白…”李容脸色憋得涨红,手抵在丹姝肩头,将人推开一点:“我,我这不是怕惊动别人,谁知道你上来就,就下黑手!”
“嘘——!”丹姝听到一阵甲胄之声,赶紧将人挟住躲在了屏门后。
夜色中,李容咚咚的心跳几乎透过薄薄的皮肉叩击在她掌心。
二人贴在一起,李容无端生出些心虚的念头,侧首看去,丹姝正静静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几乎快要被气笑了:“你再喊啊,被那些侍卫逮到,你我也去跪王城好了……”
李容尴尬的挪开视线,拍了拍她掐在自己颈间的手:“我,我一时没注意嘛……”
“你是要来寻我?”
“不然呢……”李容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来意:“今日我去茶肆,听闻盛国与燕国有了战事,师赢离府正是因为此事!”
“燕国王城乱了?!”丹姝心头一慌,说出了自己最担心的事。
“那倒不至于,只是燕国怕是不太平了,盛军兵马强悍,已经连下十五城,我,我想着你牵挂之人怕是有些危险,所以——”
丹姝已然慌了神,眉心紧蹙:“燕国危,燕国公子又如何能平安,我得赶紧走!”
见她身上背着铁剑,转身欲走,李容赶紧将人拦住:“守白!”
他拽住她的袖子:“你,你先别慌,盛国此举未必真的要吞燕……”
“列国纷争,从来都是远交近攻,如今战事大捷,以师赢的性子不会止步于此,燕国王城危矣。”
李容第一次感受到丹姝如此刻般的急迫,轻微的颤抖和通红的眼睛,都证明了那人在她心中的地位。
“师兄,你得帮我!”丹姝蓦地握住了李容的手。
“我,我怎么帮你?”李容动了动手指,却发现撇不开:“你说如何帮?我答应过你的,决不食言!”
听见他的答复,丹姝心中有了几分把握。
“我们先出府!”她攥着李容的手不肯松开,几乎是强硬地带着他翻出了府。
二人绕开打更人,躲在街巷的暗影中.
“师兄,烦你替我备马,我要去燕国!”丹姝神色郑重。
李容大惊失色:“现在?”
丹姝点头:“我一刻都等不得了,早就该回去了,如今已经晚了三个月。”
明明同他说好,三日之期……
“备马自然容易,”李容挠了挠头四下望了望:“…可我们,要怎么出城?”
青溪公已经在盛国安定下来,若非荀英伤了腿,他也会随着青溪公一同搬出去。
李容自然可以替她寻来马匹和一路的补给,但是如何出城呢?
“凭这个,”丹姝掏出一枚令牌,声音恳切:“晦明,帮我。”
李容借着月色看清了上面华阳二字,点了点头:“守白,你在这等我!”.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容便牵来四
匹马,顺便还带来了两件盛军所穿的甲胄:“这下师父真是要操心死了,已经有一个卧床不起的了……”
丹姝看出这几匹马脚力应该属于上乘,冲他感激一笑,手脚麻利地换上衣裳:“等回来,我亲自给他老人家赔罪,他若要打你,我替你顶着!”
李容摆摆手,背好剑:“我哪里用你顶,还能打死我了……”
“哒哒——”
守门侍卫正昏昏欲睡,忽然两道黑影逼近,斥声还没说出口,就被对面的人抢了先。
“还不快快打开城门!”
来人气势先压住了守门将士:“敢问二位是?”
“这是我们丹伍长,要出城递送消息。”李容压了压声音说道。
守门将士互相瞧了一眼,不过是个伍长,倒也不是什么大官:“如今已近丑时,有什么事等明天吧。”
“大胆!”丹姝忽然提高了声音,将在场诸人吓了一跳:“如今与燕交战,延误了消息你能担得起?!”
“你一个伍长,能有什么机密消息要递送……”守将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你也不看看是谁府上的伍长!”丹姝掏出令牌,火把摇曳的火光映出令牌上的华阳二字。
“这,是华阳侯…要不要开城门…”守将有些迟疑,不太想得罪人。
“若是真的要有要事……”
“还不打开城门!”丹姝见其松口,便扯了扯缰绳,马匹有些焦躁地踏了踏蹄子,威势如这黑沉的夜一般压迫着守将。
“罢了罢了,开城门,你我几条命能得罪华阳侯手下的人——”
厚重的城门打开,丹姝心头一喜,急迫地纵马越过,疾驰离去——!
*
燕王宫,兰台殿。
诺大的宫室中只点着一盏灯,灯盘中的灯油几乎燃尽了。
厚重垂幕层层叠叠,笼住了这一豆烛火。
一个单薄的身影趴伏在榻上,只露出一团云似的发。
身影没有起伏。
“咱们不会被治罪吧……”两个鬼鬼祟祟的小黄门摸进了兰台殿。
“嘘,夫人吩咐了,咱们只要看一眼就成……”小黄门脱下靴子,踩在已经落了灰尘的殿台上:“夫人说,兰台殿定然有鬼,咱们若是发现了不对劲,回去定然重重有赏。”
“可他毕竟是公子……”
“闭嘴,我们又不是要刺杀,只看一眼就走……”
殿门被一双手推开,二人没料想到殿内竟然比外面还要黑,没了月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只能凭借记忆摸向宫室,撩开一两层垂纱,他们终于看见一张红漆榻。
和榻上的人。
“婴公子怎么看着跟死了一样……”
“嘘……”
两个小黄门轻手轻脚的摸向床榻,却见层叠的华服下空荡荡,根本没有人!
一盏烛光在黑暗中亮起,雪白的面庞蓦地出现在小黄门身后,眸似浓墨。
“鬼啊!”
灯盏被打翻,玄霄抬手制住一个小黄门,将他反手锁在背后。
另一个小黄门吓得慌不择路,撞上床榻滚进纱帐中,腿撞上了屏风,翻下来被猛地砸中脑袋。
死了。
另一个小黄门吓得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公子!公子饶了奴吧,奴……”
“说,谁让你们来的!”玄霄额角被灯盏砸到,磕出一个碗大的伤,只是却并没有血流出来……
这具身体死了这么久,怎么还会流血呢。
小黄门咽了咽口水,目中闪烁,只觉得婴公子的手冷的像冰,没有一丝活人气:“是,是……”
“不说是吧,那就永远不要说了。”玄霄扯下纱帐,勒在小黄门齿间。
兰台殿守卫被殿内动静惊动,叩了叩殿门:“公子?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玄霄没有说话,力竭地摔坐在榻上,随着丹姝给他的那棵仙草效用淡去,他对这具躯壳支配能力越来越差。
脸色青白到已经没法见人了……
好累。
那日丹姝离去后,玄霄的异样自然引起王宫中另一位夫人的注意,数月来试探不断,快要瞒不住了。
他不可能永远拦着生母兰花夫人和燕王,直到一月前燕王闯入兰台殿,玄霄只能用匕首划开自己的脸,以证明他真的疯了。
兰花夫人被吓晕过去,燕王则大怒,将他关进了兰台殿。
从此后,兰台殿就变成了鬼宫。
可他依旧逃不出去,宫外守卫日夜巡查,他的身体开始越来越难以挪动,已经连宫墙都翻不出去了。
可兰花夫人不肯放弃,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来争王,即便是疯了也要治好!
玉腕夫人也不肯放过他,疯了怎么够,死了最好。
她买通了婴公子的乳母前来试探,若非玄霄无需夜眠,怕是已经被人发现秘密。
“丹姝,你在哪……”
玄霄眸中死气沉沉,像一缕幽魂靠在榻上,冰凉的指尖摸了摸颊侧那道长长的伤口。
这具身体失去活力,伤口也自然不会愈合。
她看到自己如今这个样子,会不会被吓到……
“三日,不是你说的三日吗!为什么骗我!”玄霄愤恨地砸向床榻,即便床榻被砸穿,即便皮肉被断裂的木头刮破,他依旧浑然未觉。
小黄门惊恐地看着玄霄,好像看见了鬼。
殿外的侍卫听到动静,想必此刻已经去回禀兰花夫人了。
这一次,他肯定瞒不过去了。
小黄门艰难地往后蹭,却见玄霄幽幽站起身,推倒了宫室内的数座九枝灯。
灯油如蜿蜒的河,流向四面八方,那道修长的身影提着玉盘灯一步步逼近。
“唔唔!”小黄门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玄霄走到他身前,蹲下身解开了束缚他的纱帐:“不想死,就赶紧滚吧……”
小黄门涕泪横流,手间一松便连滚带爬地跑出内室,临踏出殿门时,忍不住回头:“婴公子……”
‘轰——’
一点火光落下,炽热的火随之燃起,顺着灯油追向四面八方,灼热的火如群蛇纠缠,一瞬便舔到他脚下。
炽烈如割开皮肉,那人已经消失在层叠的纱帐后……
丹姝,我没办法去找你,若是你听到了燕国公子薨逝的消息,便去王陵寻我吧。
只希望这具身体不要烧的面目全非。
那样就太丑了……
第75章 劈棺
盛国,华阳侯府。
阿虎看着空空如也的院落,脸色阴沉:“说,这是怎么回事!”
门外守卫立时跪下:“姑娘,是我等没有看好人,属下领罚!”
“罚?自然要罚!”阿虎目光扫过跪倒一地的侍卫:“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昨夜人还在,但是今早来送朝食人就不在了,住在另一个院子的丹姑娘的师兄也不在了……”
阿虎闭了闭眼,主人离开前特地叮嘱过一定要将人看好了,如今主人不过离开月余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溜了……
“姑娘,可要全城搜捕?”
“最近与燕国交战,盛国还算平稳,莫要惊扰了王城中人。”阿虎摇了摇头,她记得主人离开时曾叮嘱过,若是燕国有信传回来,要立时拿给丹姑娘看。
可她手下迟迟没有收到燕国回信,是丹姑娘等不及了?
“你拿着我的手书,飞鸽传书于间人,若是遇到丹姑娘与她的师兄,便将人拦下来。”
“是,”侍卫领命,忽而又问道:“传信与哪国间人?”
“燕国。”
阿虎离去时,又叮嘱了一句:“不要伤了丹姑娘与她师兄,全须全尾的带回来,若是起了冲突——”
“便宜行事。”
*
风沙席卷,一片乌沉沉的云压在丹姝头顶。
“守白,歇一歇吧…我们已经赶了许久的路了……”李容面有菜色,连日赶路,缰绳已经快要勒断了他的手掌。
声音被风声撕扯得破碎——
前方灰色的背影慢了下来:“吁——”
丹姝扯下覆面的纱巾,唇间也满是因干渴生出的皱褶:“好,我们歇一歇。”
她将水囊解下,想要递给李容,却见他塌了腰趴在马背上:“晦明!”
“师兄真的不成了……”李容伸出手来摆了摆:“咱们已经日夜赶路快十天了,幸好马匹还能替换,不然……”
丹姝想要将他扶下来,却见他摇了摇头:“我下去就上不来了,让马歇一歇,我们再接着走……”
手指散去他发间的尘土,丹姝蹬着马蹬翻身一跃坐到了他身后!
“哎,你干什么?”李容想要坐起来,手被缰绳勒得一疼。
“别动。”
丹姝叹了口气:“师兄,谢谢你。”此前她喊师兄多是调笑之语,如今是真的心怀感激,喊出这一句。
“谁让我是你师兄呢,嘶——”李容手一疼,就见丹姝一圈圈散开他紧握的缰绳。
掌心已经勒出血痕,一滴滴冒着血珠,带着凉意的药粉倒在掌心,霎时一阵刺痛蔓延。
“忍一忍吧——”丹姝垂眸替他吹了吹。
李容咬着牙将泪意憋回去,掌心拂过一阵轻飘飘凉意,吹散了痛意。
她低着头那样认真。
“守白,我们此行去燕国,要见的是你什么人啊……”李容眼神有些闪躲,含糊问道。
“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怎么?”
“啊,没没,”李容想要摸摸脑袋,却忘了自己两只手都被丹姝捧着:“啊呀!”
细长的狐狸眼痛的弯成月牙,含着点点泪光:“疼啊……”
“你就不能别这么冒冒失失——”丹姝扯住他的手,用干净的绸布替他裹好伤处。
“我,我这不是忘了吗……”李容撇嘴,眼睛盯着二人搭在一起的腿。
丹姝解下水囊,掐住他的下颌:“我给你拿着,快,喝口水。”
“我又没有残废,”李容嘟囔着,还是顺着她的姿势润了润喉咙。
喝完丹姝直接用袖子给他一抹,便跳下了马。
一边给马喂了草饼和水,一边盯着不远处的官道:“再往前或许会跟两路大军碰上,咱们得另寻一条偏僻的路绕过去,先在前面的村子将食水补好……”
二人日夜兼程,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再过三日想必就能看见燕国的边城了。
一路而来,逃荒的流民和奴隶成群,丹姝背上的剑从没离手过。
李容歇了一会,坐起身招呼丹姝:“守白,我歇好了,咱们走吧!”
“来了!”
压在头顶的乌云中,闪过几道闷雷,终于还是落了雨下来。
如碎星砸落泥水。
丹姝带着斗笠,雨水顺着蔑片的缝隙流入她发间,衣衫已经湿透裹在身上。
“守白……”
燕国王城外挂着白幡,天将破晓,那抹白逶迤而下如残雪旧霜。
“守白……”
“等天明我们就进城。”丹姝知道到底是出事了,但她知道自己离开时,玄霄寄居的那具躯壳就已经死了……
他会没事的。
雨势越来越大,雨幕顺着斗笠流下,潮气扑面而来,丹姝扯了扯缰绳正准备进城——
路旁冒出几个穿黑衣的人,丹姝心头一紧,拔出剑:“晦明,过来。”
李容知道自己斤两,赶紧打马行到丹姝身后:“这些人来者不善啊……”
“丹姑娘?”为首的黑衣人在十步开外,停住了脚。
“你们是?”丹姝不敢放松警惕,暗暗忖度这几人的来意:“师赢的人?”
“是,我们是主人安插在燕国的间人,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还望见谅,”他们身穿黑衣,以布巾覆面。
“燕王城已经乱了,此时不宜入城,丹姑娘不要冒险了。”
“我今日一定要入城,若是你们拦我,就得问问我的剑了!”丹姝扯住缰绳,不肯退让。
雷光‘轰隆’一声,映亮了雨幕中对峙的几人,剑锋闪着寒光,劈落迎风的一线线雨水。
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逐渐形成包围之势,对面只有两人且日夜兼程,铁打的人也不可能对上他们还有胜算。
李容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守白!”
丹姝按住躁动的马:“噤声。”
为首的人还想再劝,最好不要拔刀,毕竟刀剑不长眼:“王城中此刻人人自危,二位不要执迷不悟,现在进城风险太大。”
‘铮——’
丹姝拔出剑,却不是对着他们,而是横在自己颈上!
“且慢!”
“丹姑娘,将剑放下!”
对面的人顿时慌了,信中明确说人不能出事!
丹姝不曾挪开剑锋:“城中挂白幡的是谁?!”
“这,是燕国婴公子。”
丹姝浑身一震,尽管知道事情尚且没到最糟糕的时候,仍是呼吸一滞,连绵的雨捂住了她的心肺。
她顿了顿,喉中几欲颤抖:“为何?”
“据我们的消息,是燕国婴公子疯癫多日,于半月前自焚于兰台殿。”
李容在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丹姝就是为这个婴公子来的,忍不住担忧地看向她。
他们来晚了……
只是她面上满是雨水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泪:“守白,你…”
“传给你们的命令,是不是要将我活着带回去?”
“是,所以烦请丹姑娘不要为难我等,且那位婴公子已经死了……”
“今日我一定要进城,不然你们就带尸体回去吧——”丹姝厉声打断:“你也说了,公子婴已经死了,我只是要偷一具尸体出来,他死了半月,此刻已经不在王宫之中了吧。”
“这……”
手一抬,那刀锋割在丹姝颈上!
“守白你干什么!”李容急迫地要打落她的剑,被她单手制住。
血混着雨水流下,滴入地上的泥水坑中。
“好,好!”为首者赶紧应下,以防丹姝更过激的举动:“丹姑娘先将剑放下!”
丹姝知道自己一定要先说得清楚明白:“我不进王城,我只是要偷一具尸体出来,此刻燕国边城交战,燕王自顾不暇,王陵守卫松散——”
为首的人听见她的声音平稳,知道她是在冷静地同他商量,便道:“是,婴公子薨逝不过半月,停灵之期未过,此刻墓室,墓道还未曾封闭,若是,若是要将尸体偷出来要尽快,我们出一人将姑娘带去王陵,我与剩下的人引走周边守卫,剩下的就看姑娘自己了……”
丹姝点头:“好,我与师兄,外加带路的这位壮士,三人足够了。”
李容还没从方才剑拔弩张的境况中回过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般轻易商量好,要劫走燕国公子的尸首。
就,就这样商议好了吗?
“我们会替姑娘准备好马车与出行令牌,寅时在王陵外接应,过期不候。”
“多谢诸位!”丹姝回过头来,一敲李容的斗笠:“别愣神,跟着我!”
大雨瓢泼,王陵外。
拱券下飘摇的火把随着夜风明明灭灭。
丹姝隐匿在山林中,静静听着前方的动静,李容几次欲开口说话却都又咽了回去。
“你有事要说?”丹姝听不下去他断续的叹气,开口问道。
“守白,你若是难过,总要说出来……”他嘴笨不知该如何安慰,毕竟她们是来救一个活人回去,此刻只有冷冰冰的尸体,怎会不难过呢。
可她此刻冷静得可怕。
“都怪我——”
丹姝听见一丝响动,浓郁黑夜中火光如豆,忽而灭了。
“成了!”丹姝冲出密林,矮着身子迅速接近。
李容则手忙脚乱地跟在她身后。
墓室布局仿照前堂后寝的格局,分为前、中、后三室。
此刻墓室还未曾封闭,棺椁应该存放在前室。
二人走到入口,只觉阴风阵阵,寒意如水。
丹姝吹来火折子,叮嘱道:“你一定要跟紧我!”
李容点头。
砖石缝隙中弥漫着糯米灰浆的味道,身侧墙壁、门框、立柱上刻着复杂而华美的图案,丹姝一边辨认一边确认方向。
直到推开一道厚重的门,便见眼前方正的石室内摆放着一尊棺椁。
丹姝心头一颤,快步上前去。
李容想将人拦下没拦住,他听闻公子婴是自焚而死,必然死状凄惨。
“玄霄,玄霄!”丹姝爬上高台,想要推开棺椁却发现纹丝不动。
声音回荡在诺大的石室中。
李容看向丹姝:“已经钉死了。”
丹姝将火折子扔给李容,翻身爬上棺椁——
“你要干什么?”
‘轰!’
只闻一声巨响,丹姝拔出剑,砍在了棺椁的铜钉上,剑尖一撇几乎擦出刺目的火花。
铜顶松动,丹姝拇指扣在上面,生生启了出来。
足足十八颗铜钉,
被她一一砍断,指尖也已经鲜血淋漓。
“守白,我来,我来,你的手流血了——!”
“轰——”棺盖被推开一个缝隙,一震细微的灰尘散开,露出里面那人的面容。
金饼和玉器环绕在他周身。
玄霄正安静的躺在里面。
丹姝俯身下去,将人抱出来,埋在他团云般的鬓发中:“玄霄,我来了,我来了……”
李容伸出的手有落了下去:“守白,咱们快走吧,我来背他……”
丹姝撩开他额发,静静注视了一瞬,然后便蹲下身将人背起来:“你体力不支,还是我来,我们快离开!”
她怎么能让李容来,那他必然能察觉玄霄真的是一具尸体了。
玄霄被封在棺椁中太久,躯体中的神魂沉沉睡去。
二人原路返回,王陵外的密林中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黑衣人冒雨将令牌并包裹递过去:“速速离燕!”
为首的人看见丹姝竟然真的将公子婴的尸首劫了出来,愣了一瞬。
尸体也要吗……
“丹姑娘拿着主人的令牌,一路上都会有人接应,食水都不用担心。”言外之意便是,这一路上都会有人监视,直到你回了华阳府。
丹姝抱着人上了马车:“多谢。”
李容接过缰绳:“驾!”
马车外风雨飘摇,丹姝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丹姝解开他的腰封,将因为雨水沉坠的华服扒下来。
王陵护卫发现陵墓被盗定会派人搜查,这身衣裳就是活靶子。
直到只剩雪白的里衣,丹姝顺着他经脉走势,指下三分劲力击出,一道迅速气游走周身。
玄霄薄薄的眼皮动了动,如风一般轻。
丹姝趴在他心口,捂了捂玄霄冰凉的手:“快醒来,好不好……”
“守白,咱们已经顺利出城了!”李容掀开车帘就见丹姝趴在那人身上,顿时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那个,我,”
丹姝回头:“怎么了。”
李容眼睛忽然瞪大,指着马车深处哆嗦:“啊啊啊啊啊鬼啊——!”
玄霄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幽幽地看着他。
第76章 吾心安处
李容拽起丹姝就要跳下车——
丹姝一个趔趄,把住了车门:“等等等——”
玄霄扶着车窗,幽幽看向车边那两人,雷光落下,轰隆一声,映亮了他额头的新伤和脸侧的伤痕:“他是谁?”
“你是为了他才不来找我的吗?”
玄霄眸中都是浓郁的怨气,利箭一般射向李容。
这带着恨意的目光,差点让李容摔下马车:“守,守白……他,他……”
“他,他活了…他睁眼了!!”
“玄霄!”丹姝此刻才将心放下,挣脱开李容向他爬过去:“你醒了!你方才吓坏我了知不知道”
李容见丹姝竟然还想靠过去,浑身炸毛一般:“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还敢过去啊,快快快,我们快下车!”
“晦明你低声些!”
丹姝对上玄霄的目光,被他幽深的哀怨一震。
“为什么……”
“他不是鬼,这里没有鬼。”丹姝倾身挡住了李容的目光,伸出手想要摸摸他额角的伤口,却被玄霄下意识躲过。
他捂着自己右脸,向角落里躲去,用掉落的衣裳将自己藏起来:“你,你别看我……”
“天爷呀,这个鬼还会说话!”李容此刻吓得腿都在打哆嗦,若不是忧心着丹姝,怕是此刻已经连滚带爬地跳下马车。
“哪里有鬼,你闭嘴!”丹姝一个眼刀横过去,李容便如掐住脖子的鸡,一声不敢坑。
车帘被风吹起,露出马车外飘摇的雨,阵阵寒气透进来,打湿了二人的衣裳。
玄霄将自己缩起来,他怕自己如今这副伤痕累累的样子吓到她了……
心底却有一个洞不断往外溢出怨气,离开时明明告诉他。
不是说好三日吗……
可他等了一日又一日,看了不知多少次太阳东升西落,丹姝都没有回来,他想逃出王宫,可身体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越来越不听使唤。
时间被无限拉长,如刀锋一般割在他身上。
他不是神力通天的星君了,他被困在这个已经死去的躯壳里。
玄霄尽力搬动自己的腿,想要爬上宫墙又被人发现捉回来,只能不断将自己装成疯子来躲避医官和宫人的试探。
直到燕王大发雷霆,他才割开自己的脸,阖宫的人才相信他是真的疯了。
他是不是割得太厉害了?
自那以后,他便将兰台殿的镜子都收起来了,再没看见过这张残破的脸。
尸体没有自愈的能力,想必很是骇人吧……
陷入沉睡前,他希冀着丹姝听到这个消息能赶回来,可她真的赶回来时,身边却跟着一个形容美好的青年,面容秀逸,那样鲜活。
玄霄心口钝痛,眼睛却流不出泪来。
她总是如此,心这样漂泊,她爱许春休的少年情意,也为赤鸢的俏丽侧目,此刻又与这个男子同沐风雨,为何那颗心总是若有若无的牵挂许多人……
“别看我……”玄霄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中。
一双手掀开遮盖的衣衫,一隙冷光洒进来,玄霄一怔,是丹姝抱住了他。
被那温热的体温一烫,玄霄松开紧咬的唇:“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丹姝心口一紧,顺着他冰凉的身体将人拢在自己怀里:“是我无端失约,是我来晚了,你打我好不好,你打我吧……”
他想要挣开却被她握住双手,温热的肌肤贴在他颊侧,他好像终于活过来了。
玄霄靠在她怀里,像无枝可依的水栀找到了凭依:“我讨厌你!我等了你很久,三日后我以为你会来,但是你没来,十日后我以为你会来结果你还是没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单薄的身形快要消失在这茫茫夜色中,声音里已经带上泣音,却因为这具身体早已死去多时,空茫茫的眸子里聚不起泪意。
丹姝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揪紧,只能一下下安抚。
玄霄低声一句句地控诉,冰凉的齿咬在她颈间,比雨丝还要凉。
“我再不离开你身边了……”她一迭声地哄着,直到那人完全放松下来,手掌缓缓抚过他有些冰冷的发。
指尖摸到那道长长的疤痕时,怀里的人浑身一抖,细细颤抖起来。
“好了,好了,我不碰这里……”丹姝将人压在怀里,想要引走他的注意力:“这是我师兄,不是什么人。”
丹姝看向李容,微微露出玄霄半张脸:“师兄你别怕,他没有死,只是吞下了我给的假死药而已。”
“真的?”李容保持着与玄霄的距离,两人各自占据一个一个小角落:“假死药,这世上还有这东西?”
只是想到丹姝总是能捣鼓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药丹,假死药兴许也没那么离谱?
想到刚刚自己的举动,李容有些尴尬地挪开目光,不再打量那人:“是我唐突了……”
丹姝察觉到玄霄手腿间的滞涩,猜想保尸身不腐朽的仙草逐渐失去了效用,导致玄霄行动迟缓。
她拿出
包裹里的衣裳替他穿好,手中不断揉捏着玄霄冰凉的手指。
因为有外人在场,许多话二人都不能明确地说出口。
李容见玄霄低着头,坐在丹姝身侧,身形很是单薄,长发遮掩住了他大部分的面容。
只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快要透明。
便从一旁的包裹里拿出来一块饼:“你吃了假死药应该很久没吃饭了吧,要不要吃块饼垫垫肚子?”
玄霄闻言一愣:“不,不了。”
李容见他拒绝,以为他是生疏才拒绝,便往前递了递:“这饼是才准备好的,一点都不干硬,还软着呢。”
丹姝接过那半张饼:“他才刚醒,此刻尚且不能进食,喝一些水便好。”
“这样,那,那好吧,”
丹姝挑开车帘。
刚刚马车已经出了城,外面的雨势没有停的样子,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马车的棚顶上。
丹姝顺手将玄霄换下的衣裳扔进了路边的泥坑里。
“如今离了王城,我们先就近找个小城安顿下来,寻个客舍躲过这场雨再说。”
听见终于能歇脚了,李容脸色一喜:“如此甚好!”
然后便扯了扯缰绳,向一处官道驶去,很快便看见一道低矮的城墙。
丹姝将玄霄拆开的头发扎成一个大辫子,柔柔搭在颈侧:“我们先进城,找一间客舍安顿。”
“守白,令牌与文牒可在你身上?”
“在我这里。”丹姝起身要去马车外,玄霄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臂。
“丹姝——”
她安抚地蹭了蹭他的眉心:“进城需要盘查,令牌在我身上,所以我得出去一趟,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顺手替他带好兜帽,丹姝披上斗笠跳下了马车。
李容已经赶着马车准备入城了,二人一同站在马车边,等待着盘查。
“我瞧这里守卫查得很是松散,不用担心。”
丹姝点点头:“嗯,这里距离燕国边城还有两三日路程,休整一夜,明日便走。”
丹姝头上盖着斗笠,雨水顺着缝隙流进脖颈,即便遮掩着大半张脸,也能看到她在笑。
李容目光从她始终勾着的唇角掠过。
玄霄抱膝顺着车帘的缝隙,看到她二人并肩站在一起,忍不住捏紧了身下的软垫。
却听到李容忽然问道:“还从来没见你有如此开心的时候。”
玄霄一怔,侧耳去听。
雨声淅沥,丹姝的声音隔着一道薄薄的车帘传进他耳朵里——
“若是知道会与他分开这么久,当初无论如何我也会带他一起走,如今我终日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了。”
玄霄抱紧了怀中团成一团的包裹,马车动了,他的心也跟着轻晃,又缓缓落回实处。
丹姝寻了一家可以提供热水的客舍,赶着马车进了后院:“晦明,你寻些豆饼草料来,先将马喂了。”
大雨噼里啪啦砸进泥水坑,丹姝跳下车将马栓进茅草棚子下。
“守白,我瞧他们的屋子也很大,若是只修正一夜,一间客房——”
“要两间,我同他一间,”丹姝头也没回:“正好你也可以好好休息。”
李容一愣,点了点头:“好,我同伙计说提些热水来。”他从廊下撑开一柄油纸伞,想要递给丹姝。
却见她已经撩开车帘,正将那人揽过来。
李容递出去的伞又收了回来。
“来,胳膊慢慢动,搂住我——”丹姝的手从玄霄腿下穿过,轻轻一提将人打横抱起来。
“雨淋到你了。”玄霄抬起手替她遮住细密的雨丝,头搁在她肩头。
“不妨事,”丹姝抱着人冲进雨里,不忘提醒李容一句:“晦明别忘了车里的包裹,等会我去你房里拿!”
“哎,好。”
丹姝将玄霄搁到小榻上,回身将门关紧,从衣裳的夹层里摸出一株碧色苍翠的草:“快,将这个吃下去。”
玄霄接过,囫囵吞了下去。
丹姝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如何?”
“好像,身体没有那样硬了。”玄霄握了握手指,感觉到一股热流从灵府流向四肢百骸。
丹姝坐在他身侧,摸了摸他冰凉细瘦的双腿:“这具身体已经死了太久,如今双腿的行动力已经越来越差,即便你的神魂还能掌控,接下来也很难行动自如了。”
玄霄抬眸:“你还会丢下我吗?”
“不会了,”丹姝倾身捏住他紧蹙的眉心,一点点抚平:“离开这方世界之前,我去哪你去哪。”
“造一些机括来辅助行动吧。”玄霄歪着头,落下的长发挡住了颊侧那道长长的伤口。
他伸出手挤进丹姝的掌心:“那日你跟着的人,真的是司徒真君吗?”
提及此事,丹姝眸光一暗,脱下靴子与他一同挤在小榻上,将玄霄从身后抱住:“我不但碰上了司徒真君,还碰上了阿钰。”
玄霄惊诧:“果真?”
“只是,与你我料想的并不一样,司徒这一世不是什么将军而是个术士,阿钰也并非司徒的妻子,而是天下第一八卦相师,华阳侯师赢。”
丹姝还待细说,屋外传来一阵叩门声。
是伙计送来了已经烧好的热水。
“倒在木桶里就成。”
屏风后冒出一阵热腾腾的水汽,玄霄见此有些不自在地靠向里侧:“我,我就不用……”
他不想被丹姝看见那些伤口,更不想他看见别的男子的身体,即便这身体装的是他的神魂也不行。
丹姝看出他心中所想,利落脱了外袍,挽了袖子:“暖一暖身子总是好的,如今你我皆用的别人的躯体,扯平了。”
玄霄见她靠近,翻过身子便想后退,只可惜腿用不上力,徒劳地爬了两步远就被丹姝握住脚踝拖了回来!
“你怕什么,如今柴炭贵,委屈星君与我同浴了——”丹姝解了她亲自替玄霄穿好的衣裳。
剥荔枝壳一般将人剥了干净。
腰带、外袍、内衫掉了一地……
玄霄面对面被她抱起来,无力的腿垂在丹姝腰间,苍白的脸浮不起一丝血色,有些羞恼地埋在丹姝肩头:“你——!”
“我什么?”丹姝有些坏心地抱着人颠了一下,察觉到他搂紧了自己,才一同沉进了热气腾腾的木桶中。
第77章 夜不能眠
丹姝仰靠木桶边上,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绕着玄霄的长发。
他似乎在墓室中待太久了,即便泡在热水中,肌肤依旧是凉津津的。
“转过来——”手指握上那人光裸的肩头。
玄霄充耳不闻,他不想让丹姝看见自己的伤疤,趴在那一动不动。
“不过一道疤而已,有什么要紧。”丹姝坐起身,从他身后拥住他。
温热的水流顺着相贴的肌肤,缓缓流过。
“很丑,不想你看见……”
雪白的脊背上墨发被温水打湿粘在腰际,宛若一副泼墨画,顺着线条绵延到一截柔韧的腰和柔软紧致的两团皮肉……
指尖攥住浮在面上的墨发轻轻一拽——
那人低低呜咽一声:“你做什么!”眼睛通红地看过来,好不可怜。
她顺着攥上那人脖颈,将人轻轻勾过来:“转过来嘛,让我看看。”
“看,看吧,是不是很丑!”玄霄猛的侧过身,眼睛被水汽蒸腾,纤长的睫毛凝了水珠摇摇欲坠,好像真的哭了一般。
只是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哭不出泪来。
“为什么不说话,我的疤痕吓到你了……说了不让你看——”玄霄侧过脸。
“嘘,”丹姝靠近将人拢进怀里:“我是什么容易受惊的兔子吗,这么容易被吓到?”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玄霄有些委屈地抬头,端详着她的面容,妄图找出一丝厌弃来。
可是她眼里只有温柔。
“只是心疼你,”指尖从额间一直滑到他下颌,那处伤疤不深却很长:“早知会这样,当
初说什么也不会一个人走的……”
那道伤口边缘已经发白了。
“不是吓到就好。”玄霄攥住她的手指捂在心口,乖巧地靠在过去。
“你不要一直自责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时听见的只有道歉……”
丹姝抬起他的脸,眼中是揶揄的笑:“那你想做什么,嗯?”
唇轻轻贴了过来,压着齿缝舔舐,他几乎是按住丹姝的双肩在作乱。
木桶中的水晃动起来,随着喉中细碎的呼吸荡漾。
一股力道压上他的脖颈,起伏的胸口贴在一处,咚咚作响。
丹姝想要反客为主时却被他遮住了眼睛,便从水下压住他:“怎么不继续了?”
“这样就行了,亲一亲,抱一抱就够了……”他时刻记着自己借用的是别人的躯壳,再亲密的事就不行了。
丹姝察觉到他心中所想也不点破,靠过去搂住他的腰,双腿交叠。
玄霄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说,你看见的阿钰成为八卦相师是什么意思?”
“阿钰这一世名师赢,修习八卦相术,犹如金规玉令从不落空。”
玄霄拧了拧眉:“你的意思是说她可以窥探天命?”
“嗯,差不多就是如此。”
“她有灵根可通天?”
丹姝摇头:“试探过了,她只是个普通凡人,你是星君掌管星宿运行,这其中可有什么不妥吗?”
“天命是天道的意志,宿命则是生来就有的命运,无法更改更不会有人看破,人间虽有通过星宿运行来预测的帝王之术,但从不曾造成影响,如果师赢真的能做到,她几乎已经是半步成神……”
玄霄转过身,眸中带着探究:“她真的不曾出过错吗?”
“不曾,据我所知没有过,”丹姝勾开他湿透的发,绕着发尖:“这很不对劲吧,她有这样的能力,千年后升仙的怎么会是司徒呢。”
“天帝不会放任这样一个人如此堂而皇之地窥探天命,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中察觉到了不对劲。
玄霄握住她的手:“但无论此后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要插手,任其发展,才不会更改未来,我们有朝一日才能离开这里……”
“放心,我有分寸,只是我们要离他们近一点,这样来日天门大开之时才能一起离开这里,”丹姝跨出木桶,拽下架子上的衣裳,裹了裹,转身盯着趴在桶沿的人,手指点了点他柔润的唇:“却又不能太近,以防被他们瞧出你的异样……”
玄霄张嘴咬了她一口:“嫌弃我是个累赘了?”
“你如今可是个小瘸子了,”丹姝矮了矮身,与他视线齐平,笑意盈盈:“若是惹我不高兴,小心我转头就走——”
木桶哗啦一声,竟然是玄霄攥住边缘,想要自己起身,却因为控制不住腿,又往里摔去!
丹姝眼疾手快地将人抱出来,刚擦干的又被人沾了一身水。
“抱我去床上——”玄霄第一次体验如此窘迫的境况,仰着头看她时带着一丝恳求.
丹姝将人抱到软褥中,扔了一张薄毯盖在玄霄身上。
“你在墓室中沉睡半月余,这具躯壳脱离你的掌控太久,从腰以下开始麻木了。”
丹姝抽出床纱系在架子上,留出一段垂在玄霄腿边。
“你要干什么?”玄霄撑起身子看着她动作。
却见她握住自己的足踝用床纱缠住,轻轻一拉便吊了起来。
裹身的布料顺势滑了下去——
“丹姝,你做什么!”玄霄握住身下的软枕,想要挣开却因为没有力气,只能看着另一条腿也吊了起来。
顺着她的力道轻晃。
丹姝拿出日常为师赢医治的银针,摸上小腿光滑的肌肤。
掌下的皮肉死气沉沉失去活力,柔软得没有任何弹性。
“再试试你还能不能支配这双腿,”丹姝顺着他腿间细瘦的骨骼寻到一处穴道,指尖凝力刺入!
玄霄眉头蹙起,腰肢弹了弹:“唔…没有用……”
丹姝再刺入一针,同时携着一股劲力,妄图冲开他闭锁的穴道:“如何?”
玄霄靠双臂支起身子,摇了摇头:“没有用,我感受不到腿,太久了。”
看来真的回天乏术了。
丹姝拔下银针扔回木盒中:“罢了,只能回去寻工匠做个轮椅,只是这样到底不方便。”
顺手解开吊着玄霄双腿的床纱——
‘咚’的一声,那腿便重重砸在床板上!
“呃——”玄霄短促的惊叫一声,看过去:“你……”
“我顺手便解开了,忘了你动不了腿,”丹姝替他将薄毯盖回去:“不是感受不到疼吗,叫什么?”
玄霄转了转身子,对着床铺里侧:“你吓到我了。”
丹姝忍不住笑,贴过去:“原来星君才是容易受惊的小兔子,这可怎么是好……”.
夜里,丹姝昏昏欲睡,眉眼间却传来一阵痒意,她猛地抓住那人作乱的手:“做什么?”
玄霄正撑着脑袋,趴在她身侧,手指尖在她脸上摸来摸去:“我睡不着嘛。”
一具尸体怎么用得着睡觉。
丹姝想明白这一点,打了个哈欠:“可我却是困的不行。”
“那你接着睡啊。”
“说得好听,”丹姝坐起身捏住他双手:“你在我身边磨磨蹭蹭,我怎么睡得着?”
说完便掀开床纱看了看窗外:“离天明还早呢——”
玄霄身上的力道松懈,趴进丹姝怀里:“那是因为我想你啊……”
三个月来,他都孤零零地躲在兰台殿,身旁空无一人,今日他终于能看到她,摸到她,感受到温热的气息……
控制不住地想更近一些。
一隙月光洒进来,轻薄的白色绸衣柔柔裹着身躯,又因为他磨蹭的动作翻开左襟,露出平直的锁骨和一线颈子。
有些纤瘦的身躯也因为腰间的系带,显出几分往日看不见的柔润丰腴。
趴在她怀里,像是画里跑出来勾人野合的妖精,就连额角的那道伤口都无端显出几分妖异。
真把她当柳下惠了。
一股邪火窜上来,丹姝直接翻身将人压住,沉声:“不想睡?那我们干点晚上该干的事!”
“不行,”玄霄浑身一僵,抬手拦住她:“好了好了你睡嘛,我不闹你了。”
“有贼心没贼胆。”
丹姝将玄霄锁在怀里,完全拢住他,十指紧扣压在一处:“不许吵我了。”
她埋进玄霄肩窝处嘟囔:“再有下次,我可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
一夜好眠。
雨后新晴,更显处处青翠。
李容才给马喂好食水,丹姝便抱着玄霄下楼了。
“婴公子这是——?”他以为昨日是他沉睡太久,才腰腿无力,难道竟然是一辈子的毛病。
玄霄还没张口,丹姝便替他想好了借口:“那日大火,柱子压下来砸坏了他的腿,以后只能如此了。”
“啊,这样啊,”李容骤然提起别人的伤心事尴尬万分,不知自己这两日怎么了,说的话句句不合时宜。
“还好你不用再进食,身子也生得瘦弱,不然我可没办法抱着你里里外外。”丹姝将人放在车辕上,看着玄霄垂下来的一双腿,随着马的踏步来回晃动。
从客舍里买好了接下来的食水与草料,三人便准备启程回盛国了。
一开始丹姝还同李容在马车外赶车,只是过不了多久便频频掀开车帘往里看。
李容简直觉得自己是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阴阳怪气地:“你进去陪他好了,反正我一个人驾车又不至于掉沟里——”
“那好,麻烦你了晦明!”丹姝就等他这句话了。
手脚麻利地爬进了马车里。
“哎——”李容气了个倒仰,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
回头瞧了一眼,马车里铺满了软垫生怕硌着人。
燕国公子就是娇贵。
玄霄见丹姝进来陪他,眼睛一亮,只可惜没有力道,只能趴到她膝头:“怎么不去陪你那位师兄——”
“驾车而已,用不了两个人,”丹姝拍了拍他单薄的背:“好酸呀,是谁在随时随地吃醋?”
“是我。”玄霄已经习惯无时无刻表达他的心绪,如今他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凡人,手无缚鸡之力。
丹姝摸出一块酥饼,见玄霄披散着头发,便替他拢起来。
不是公侯是不能束冠的,丹姝自己都随便扎了一个马尾凑合,不知该如何替玄霄扎方巾,只能任由这长及腰臀间的发散着。
此刻闲下来,手指穿过细软的头发,又一缕缕分开,三下五除二给他编成一个大辫子,柔顺的垂在他颈侧。
因为他艳丽却细长的眉眼,显出一两分柔顺来。
玄霄伸手去拽,被丹姝按住手:“我好不容易编的,不准扯坏它。”.
去时日夜兼程不过十几日路程,回盛国时,走走停停,一个多月。
“守白你看,那是什么?”
丹姝原本正闭目养神,听见李容的声音,用剑柄顶起斗笠向远处一看——
黑压压的铁甲军,围绕在一座长亭外,那个负手而立的背影格外熟悉。
“师赢何时回盛国了?”
“华阳侯!”李容心惊,毕竟二人可是从府里偷跑出去的:“她不会治罪吧?”
他可还记得荀英的惨状。
丹姝坐起身,接过缰绳:“治什么罪?反正躲不过去,看看她要说什么。”
跳下马车时,丹姝原本想独自一人前去,李容说什么都不答应硬要跟着。
丹姝转过身,撩开车帘,玄霄正幽幽看着她:“是前世的阿钰?”
“嗯,”丹姝点点头,伸出手:“过来,我抱你下去。”
以师赢的性子,想必是要见一见公子婴的,若是被她手下侍卫押过来,玄霄的秘密轻易便能察觉。
不能假手他人。
师赢瞧见丹姝时抱着人走过来时,忍不住抚掌大笑:“你不爱财不爱权更不爱享受,我还当你是什么圣人,原来是爱美人。”
“彼此彼此,华阳侯不也为兰公子一舞倾倒,奉上珠玉无数。”
丹姝揽了揽手臂,玄霄便完全缩在了她怀里。
二人悄悄对视一眼。
“珠玉也不过是贵价的石头罢了,兰玉一舞有价如此,”师赢轻笑一声,兀自摇头:“如何比得上守白你为了美人疾驰数日,盗猎王陵——”
“他可比兰玉贵多了。”
话落,亭外行来一队仆从,手脚麻利地置好了一张小榻,铺设软垫,佐以香茶。
“坐。”
转身时,玄霄抬头看清了师赢的容貌,心里有了思量。
“阿虎传信于我,说府里丢了人,你说我该治她什么罪呢?”师赢抬手支额,幽幽问道。
“你的信未曾替我送到,那我便自己去将人带回来,受制于人是我技艺不精,没看住人是你属下失职,有什么好辩驳的。”
“守白的意思是,不替她求情了?”
“你的家奴、舞伎、侍从,我为何要置喙?”丹姝不想跟她绕弯子,直截了当问道:“你此时不是该在盛军大营,为何回程?”
师赢脸上笑意虽不曾淡去,双眸却冷了许多:“被我养的狗咬了手,一朝不慎被人参了。”
丹姝的心一紧,师赢的境况起了变化。
她自降生便顺风顺水,反倒是荀英屡屡受挫,人生无常,必然有什么细微的变故导致千年后二人身份的错位。
或许就从此刻始。
“师赢,我若要离开,如今就不会回盛国了。”
“大胆!怎可直呼华阳侯名姓!”一旁的侍从立刻大声喝斥。
“无妨,”师赢摆了摆手:“这么说,你仍愿做我的门客?”
“是,”丹姝牵着玄霄的手放到自己膝上:“我的心愿达成,便不想终日奔波,不求权财,只求安稳。”
师赢也不拐弯抹角:“你所制药丹平心静气我很喜欢,此后你便多多钻研,那日呈给王上的丹方医署的人也都看过了,没什么损害——”
“只要你听话,你所求平稳,我就能给你。”
丹姝趁势提出要求:“他喜静,我要离侯府而居。”
师赢看向半遮半掩的公子婴,那双眼睛死气沉沉,如一汪深潭惊不起半点波澜。
“不行。”
“他离开燕国时被砸了腰腿,不良于行,此后要靠机括活动——”
“机括?”师赢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学艺不精,只会做辅助他行动的轮椅,至于所用的机括,你拿去做什么我都管不着……”
“离府而居行不行?”
师赢沉吟片刻松了口:“半月为期,我要看到实物!”
“好!”丹姝站起身,将玄霄横抱起来了:“那今日我便不陪华阳侯在此喝风了。”
第78章 不速之客
最后一场夏雨落下,风里便带上了寒意。
玄霄发现最近丹姝似乎爱上了钓鱼,每日晨起便匆匆带上一摞饼,去池塘边守着,一钓就是一天。
李容那个跟屁虫也在后面跟着。
玄霄恨得牙痒痒,可他不良于行,即便推着轮椅也总是很不方便。
只能每次倚着门看她背着小篓离开,不过半月便受不了了。
晚间丹姝回来时,玄霄竟然没在院门处等着她,心下揣揣地推开屋门,一盏烛灯都没点,黑漆漆一片。
“玄霄?”
撩开床上,就见那个单薄的身影趴在软褥上,身子一抖一抖。
“怎么了,”俯身靠过去,抚过他凌乱的头发,那人露出一双湿潮潮的眼睛哀怨地看着她。
丹姝笑了:“为何不在外面等我?”
玄霄撇开脸,抱住被褥:“你还知道回来……”
“我饿了当然要回来。”
“你!”玄霄怒视,眼睛里含着散不开的委屈:“你将我扔在家里,一出去就是一整日,我又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丹姝抬起他的脸:“那我喊你同我一起去钓鱼,怎的不跟我一起去?”
“还不是怕你辛苦,做什么都要你抱着,结果你就真的整日整日都看不见人!”玄霄恨恨地咬了她一口,委屈地嘴巴里都泛苦,只可惜眼睛流不出泪来:“我不想一个人窝在这个小院子里……”
丹姝脱了靴子爬上床,拍拍手:“过来——”
玄霄瞪她:“你明知我腿用不上力还戏弄我!”说完就趴在那一动不动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丹姝爬过去将玄霄翻过来,趁他挣扎前将人团团抱住,用被褥将两人裹在一起。
像两只还没剥开的粽子。
“星君原来是想我了,嘴硬得很……”丹姝笑嘻嘻地吻他鼻尖。
玄霄本意也不是真的要争吵,是要讨怜罢了。
“别碰我,好热——”嘴里说着别碰,毛茸茸的脑袋却抵着她的肩头动也不动。
“哪里热,今天出门淋了一场雨,可冻坏我了——”
“淋到了?”玄霄怕她真的着凉,毕竟肉体凡胎,手摸下去捂住她的指尖,却忘了自己浑身也冷冰冰的,只能问道:“手是凉的吗?怎么不拿一件蓑衣?染了风寒怎么办!”
见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丹姝揽着人一块倒下去:“雨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哪里就那么容易染了风寒。”
手兜着他身后的被褥,将人拉近一些,呼吸拂在他面上。
丹姝吻在他唇角,他便仰着脸去迎。
伸出手点了点他的眉心,问道:“你不喜欢这个院子?当初这个院子还是你挑的。”
当初丹姝说要出府别居,师赢将她与玄霄造出的机括拆了干净,都带走了。
然后第二日阿虎便带她相看王城中的小院,玄霄看上的这处,靠近西城门,一前一后两间垮院。
前院待客,后院是居所,坐北朝南,精巧幽静。
前院后院有一道连廊相通,隔墙还开了两扇露窗,能看到院里的海棠、翠竹。
前院侧边还有一间听雨轩,四面厅,前后长窗,丹姝喜欢在这里抱着
玄霄午睡。
前段日子正值酷暑,抱着他像抱了一块冰。
听雨轩外还有一泓池塘,矮墙边是一溜依墙而栽的芭蕉与紫藤。
后院甚至还特意多留出一间来,给李容借宿。
丹姝与玄霄都习惯了开窗见景,她特意让师赢替她移植来一株桂花树。
如今入了秋便清香满院。
“有你在,我才喜欢这个院子,你不在,什么景都很无趣。”玄霄窝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传出来。
扒开她的衣裳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冰得那人一个哆嗦。
“好凉,”丹姝最吃他这一套,便道:“那我就不出门了,从院中池子里钓鱼,我去找阿虎,让她往咱们池子里多放几条。”
“真的?”玄霄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一亮,笑盈盈像初开的花苞:“那你可以陪着我了。”
即便他如今借用别人的躯壳,丹姝也总是能从他的眉眼间,窥见玄霄本来的样子。
或许是印在了心里,一举一动都无形中添上了原本的神态。
“怎么样,开心了吧……”丹姝挪进了烛灯,二人的身影借着光映在床纱上,投下相叠的影子。
她掰着玄霄的手指,比划成小兔子。
真是好哄。
“丹姝,我有点喜欢在这里的生活了……”只有你我,没有别人。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日月那样分明,好像轻易就能天长地久……
丹姝想起什么,坐起身:“忘了李容还等着我们吃鱼脍,过来,我抱你——”
“他怎么又来,”玄霄从被褥中爬出来,没有骨头一般抱住丹姝的腰,有些腻歪地要将人再拉回床榻间:“不吃鱼脍,脑袋会长虫……”
手掌握在他的腿根,轻轻一颠就将人面对面地抱了起来,玄霄顺势抱住她的脖颈,未束的发泼墨一般披在背上,小声道:“不准吃鱼脍。”
“好,不吃鱼脍,我喝鱼汤。”丹姝手托在他腰臀间,抱着人向外走去,细长的两条腿夹在她腰侧,随着她走动一摇一晃。
雪白细瘦的踝骨来回蹭着,明明瘦高的个子,窝在她怀里却刚好。
似乎是被玄霄的神魂温养,抑或是服下的那株仙草起了效用,这具身体不再那样死气沉沉。
如剥壳的荔枝一般。
丹姝很喜欢抱着他,一仰头便将人亲的七荤八素。
“我还没穿鞋子!”玄霄扭过头,靴子歪七扭八的在榻边摆着。
“不穿了,”丹姝头也没回的向外走去:“反正你也不用走路——”
第二日。
李容早早提着背篓赶到小河边,却迟迟等不来丹姝。
“难不成昨日一场雨,染了风寒?”
只能又背着背篓,赶到了丹姝的小院,远远就看见了跃出墙头的海棠枝子。
“咚咚——”
一个身形略胖的妇人来开了门:“李公子?”
“你家主人可在吗?”李容指了指里面:“我在河边没看见守白。”
“在的,主人今日没有出门。”
李容提着小背篓,才进门就瞧见了池塘边的丹姝。
怪不得不去河边钓鱼呢,敢情是在自己家里钓上了。
“枉我以为你染了风寒,特地来看你,原来——”
丹姝闻声看去,趴在她怀里的玄霄也睁开眼,眉眼迤逦,身姿柔顺。
一把细腰,柔顺黑亮的发散着,露出尖尖的下巴。
“原来是有美人在怀,见色忘友。”李容脸色一黯,简直想掉头就走。
“嘘,”丹姝见是他来,也不起身去迎:“别惊了我的鱼。”
李容搬着胡几与她隔了点距离坐下:“这么小个池塘哪里来的鱼?”
“昨日阿虎特意放进去上百尾,你在我这池子里钓可比在河里钓得快多了。”
“这有什么意思,”话虽这样说,可李容的鱼竿甩得飞快。
玄霄向来是不搭理他的,两人等闲说不上一句话。
“荀师兄的腿好了许多。”
丹姝眼睛盯着水面:“前段日子我曾去看过,荀师兄似乎换了性子,如今竟然爱上酿酒了。”
“经过此前那一遭,性情大变也是难免,只是虽然脸上带着笑,还是有些愁苦。”
“荀师兄哪里愿意真的做个富贵闲人呢,他有心做盛王的方士,只可惜踢到了铁板上。”丹姝的竿动了,手一抬一撤,便将鱼摘下来扔进了篓里。
玄霄的脸上溅了几滴水珠被她轻轻抹去。
“好在没有牵连到你,”李容想起那日见荀英时,皱了眉:“师兄心头有怨。”
他的腿虽然好了,但是跛了。
“以师赢的性子,能留一命,已经是难得。”丹姝又下了一竿。
“你听说了吗,盛王伐齐,特地又提上来一个将军,听说是师赢行走于盛军大营寻来的,与之前那位两虎相争呢,华阳侯则地位稳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盛王要大兴土木,与她建一座观星宫。”
“世上将军何其多,可知天命的相师唯有师赢一个,她若是不开心,转而扶持另一个人是必然的。”
“荀师兄有怨又能如何……”云泥之别。
玄霄盯着水面出神,察觉到她的注视,便转过脸来,无声地摇头。
他心中所想大概与她差不多。
无论此后发生什么,他们只需要看着,等着.
二人往那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饿了就啃干饼,直到风中带来一两分寒意,丹姝才招呼他:“在这用晚食吧,李嬷嬷做的鱼汤极鲜。”
“啧,昨日不是喝过鱼汤了,要我说,吃鱼为了新鲜就该吃鱼脍。”
丹姝摇头:“少吃些吧,小心脑袋里长虫。”
“又是——”李容目光幽幽飘过去,对上玄霄视线时,话又憋了回去:“…唉,美色误人,鱼脍是多鲜美的东西……”
李容余光扫过整个庭院,因为玄霄不良于行,庭中各处都铺了砖石,进门台阶与廊下则有斜坡供轮椅通过。
前后院都有长廊相连,无论雨雪都有遮掩,落不到身上。
即便如此,他每次来十次有八次都是由她抱着,脚不沾地,轮椅倒成了摆设。
守白是真的很在乎这个燕国公子。
“咱们晚上喝鱼汤,”丹姝提着篓子里的鱼交给李嬷嬷,又指了指李容:“单独与他做些鱼生来吃。”
“多谢守白还记挂着我。”李容拱拱手,也收了鱼竿。
玄霄坐在小榻上,伸出手来,丹姝将人抱起来,蹭了蹭他的鼻尖:“好凉啊。”.
“师妹——”
听见这道声音,丹姝和李容一愣,循声看去。
竟然是荀英,手里还提了两个巴掌大的小坛子。
李容面上一阵尴尬:“荀师兄怎么会来?”
荀英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衣裳穿着有些空荡荡:“怎么,不欢迎师兄?”
丹姝与玄霄交换了眼神。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荀英,果真和司徒英一模一样的容貌。
她将玄霄放在了轮椅上,迎了上去:“怎会,荀师兄来得正是时候,今晚可是有鱼汤喝。”
“那我可要叨扰了。”荀英走得很慢,似乎有意遮掩自己跛脚.
人一多,干脆便在听雨轩用晚食。
李容坐在软垫上,捧着酒坛闻:“这酒可真香,师兄好手艺。”
荀英接过碗筷,背挺得僵直:“既然喜欢,过几日再送你几坛,只是别贪多。”
李嬷嬷端了胡饼和鱼汤上来:“趁热,鲜着呢!”
‘咚咚——’忽然敲门声传来。
丹姝按住李嬷嬷,自己站起身来:“嬷嬷你先摆饭,我去瞧瞧是谁。”
然后穿上鞋,提着灯过去开门。
一豆火光飘摇中,荀英看见院门外那人,脸色骤然苍白。
第79章 天地悠悠,自会相逢
丹姝略一侧身,顺着余光看向惊慌失措的荀英。
竟然撞上了。
看到师赢,荀英是恐惧、愤恨中夹杂着一丝仰慕。
这个女人总是如此风光,目下无尘,孤高自傲……
如烈日骄阳,靠近了,便会被灼烧。
“华阳侯今日怎么会来?”丹姝略侧身,将人让进来。
“你这里我不能来?”
“诺大的盛国还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不让你跪迎已是开恩了,”师赢扫了一眼这个院子,眼中生出几分满意:“倒是幽静,阿虎不曾与你配侍从不成,还要劳烦你亲自来开门?”
“院子不大,我与阿婴住尽够了,外加一个做饭食的李嬷嬷,开门而已,又不劳费什么力气。”
“前几日兰玉还说,
羡慕你与那小公子的清闲日子,”师赢眸光落在身后,脸上带着一两分调侃:“瞧见没有,身侧连个捧衣奉茶的人都没有,真过上这种日子我看你受不受得了。”
兰玉竟然也跟着来了,看见丹姝,略一躬身:“见过丹姑娘。”
“主人莫要打趣我了,”兰玉眉眼带着柔顺:“若您住在这个小院子里,无论有没有随侍,奴都甘愿陪着。”
师赢显然是不信的,却也不妨碍她听见这话露出一两分笑来:“嘴倒是甜。”
世人对权财趋之若鹜,脱去那些华丽的袍服,还剩几分真心。
“你来的正是时候,晚食李嬷嬷做了鱼汤,华阳侯可愿屈尊?”
“带路吧——”
师赢将一众仆从,侍卫扔在了门外,只带了兰玉随行。
进了听雨轩,里面几人皆是一顿,想要行礼,被她摆摆手推了。
荀英低着头脸色白得吓人,颈侧青筋鼓起,搁在案上的手快要掐断筷子。
师赢恍然未觉,听雨轩只掌了几盏烛灯,她甚至没有看到坐在最里侧的人是谁。
兰玉妥帖地为师赢解下斗篷,摆好了碗筷与软垫。
“好香的酒啊!”师赢只是提了一句,兰玉便净了手为她斟酒。
“守白,你这酒是从何处来的?我府里的与之相比竟然还少了几分醇香。”
丹姝一顿,师赢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里侧,这才瞧见低着头的荀英。
师赢轻笑一声:“原来是荀公子,这是你的手艺?”
上位者很难记住自己施予旁人的好或坏,位高权重如师赢,她能记住荀英的名姓已经是借了丹姝的光。
“雕虫小技,让华阳侯见笑了。”荀英压了压喉中苦涩:“若您喜欢,改日自当为您奉上。”
“这种事不用告诉我,去寻阿虎,当日你若呈上的是酒方也算锦上添花了。”
话未说尽,所有人却都明了了。
荀英脸色白了几分,指尖攥紧了掌心,抠出点点血迹遮在袖中:“是。”
心头恨意上涌,她那么年轻,权势滔天,谁都不放在眼里,整间屋子的人都要侍奉在她左右……
这顿饭除了丹姝与师赢皆是吃的食不知味,荀英不必说了,李容还记得当初荀师兄血肉模糊的膝盖,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跪着侍膳的兰玉。
李容端着鱼汤时,都只敢溜着边一点点抿。
听雨轩外夜色深重,树影摇曳。
“婴公子为何不用膳食?”师赢看向靠在丹姝身边的玄霄,竟然全程水米未进。
“他亏损了身子每日便只食一餐,平常用汤药调养,今晚的鱼汤与其相冲便不喝了。”丹姝先一步替他解释道。
“你倒是将人看得紧,嘴长他自己身上,用你来说?”师赢有些不悦。
丹姝端起鱼汤:“我愿意。”
李容一惊,忍不住在案几下踹她一脚。
师赢面色一凝,却笑了:“你的丹药看来很管用,将人养得极好,正巧我今日来便是要你为我施针的。”
奔波数月,她又复发了梦魇.
用罢了晚食,阿虎特地将听雨轩布置了一番,用与丹姝为师赢施针。
李容赶紧搀着坐麻了腿的荀英离开,手臂上还挂着两个叮当响的酒坛子,脚下生风。
兰玉才将廊外的轮椅推进来,却见丹姝已经将玄霄打横抱了起来。
“丹姑娘,不用轮椅吗……”
“入秋了轮椅很凉,反正抱着也不费什么功夫,”丹姝语气轻松地向外走去。
玄霄窝在她怀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兰玉。
兰玉不敢多看,站定垂眸,见人走远了才抬起头,目光复杂。
半晌,目光落在闭目养神的师赢身上,轻声走过去替她盖上披风。
桂花浮玉,夜凉如洗。
晚风酝着浓香彻骨,手里捧着的烛灯明明灭灭。
“待我为师赢施完针,便回来陪你。”
“嗯,我等你。”
丹姝低头,瞧见那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心里怜爱,略一低头吻了吻。
“灯,灯要灭了……”薄薄的眼皮一热,手中捧着的烛灯一晃。
这次烛火彻底熄了。
“不管它,”丹姝停在廊下,将其随手搁在院墙的漏窗上。
四下漆黑一片。
“你做什么——”玄霄察觉到腿间一松,左腿掉了下去:“丹姝!”
她转过身来将人抵在墙上,只掰着他的左腿挂在腰间。
玄霄被她遮掩得露不出半点,灼热的呼吸扑在他颈间,提醒道:“嘘,小点声,别被他们听到了……”
仅仅一墙之隔。
“唔嗯…不行…”玄霄招架不住,眼睛慌乱地不知该看哪,腰腿无力更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滑,恳求道:“你,你抱住我…”
夜色中,荡开一声轻笑。
她有点喜欢上这种,玄霄离了她便寸步难行的感觉。
在人彻底滑到地上前,她揽住了那人的腰,声音里带着调侃:“星君,连腿都夹不住了吗……”
“你!”玄霄抬眸,眼睛里透着气恼羞郝:“你明知我腿用不上力,便欺负我……”
指尖掐着他的脸扭过来,吻落到唇间,顺着半张的唇缝探进去,轻拢慢捻,直到水声含糊不清。
“轻点,你怎的越发爱咬人了……”玄霄被她扰得呼吸一窒,略一使力将人往外推了推
“反正你感受不到,咬疼了你又怎样。”
软薄的衣领被蹭开,丹姝顺着雪白的耳垂滑下去,舔咬着,然后一口咬在那人锁骨处,继续往下……
灼热的呼吸让玄霄恍惚,似乎能感受到肌肤上的战栗。
“唔嗯……”
雨水滴滴答答地敲在瓦当上,清脆的响,廊外落雨,廊下是颤抖压抑的喘息。
扯松的腰带挂在丹姝肘间,一同挂着的还有玄霄的左腿。
裤子半腿,露出柔腻的白,手指掐上去,挤出丰腴的皮肉。
“啊…不,不行……还在外面……”
玄霄抻着身子,外裳腰带,内衫脱了一半,挂在他腰间,和被丹姝劈开的腿上。
像一只蚌被撬开壳。
“回去……”他神情恍惚,空出一只手胡乱拢住被解开的外裳,将将遮住腰腹和臀腿。
夜风细雨扑进廊中,冷得他浑身一哆嗦:“雨,有雨渗进来了……”
这具躯体不是没有知觉吗,为何他又热又冷……
“唔!”蕴着凉意的指尖,在雪白的躯体上四处流连。
“不,不行……”细碎的呜咽被他压下去,玄霄躲开丹姝的吻,发髻散乱又气喘吁吁,顺势将脸埋在丹姝肩头,舌尖都被咬破了皮:“听雨轩里还在等你呢……”
丹姝只得退开,手中轻轻一拍,握着那人丰盈的腿根将他重新抱起来:“…好了,不闹你了。”
将他解开的衣裳拢在一处,丹姝抱着人回了卧房,扯过被子,盖住雪白柔韧的身子:“等我回来。”
玄霄被她折腾一番,自顾自地躺到床里侧,蒙起头:“我才不等你……”
丹姝回到听雨轩时,师赢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将木盒搁在一旁小几上,点了一根檀香。
“一个小瘸子也值得你那么用心,还要亲自送回去,”师赢的声音响起:“我听兰玉说,还是你抱回去的?”
丹姝给自己倒茶:“你对兰公子不也一样,今日还特地将他带出来。”
“宠爱罢了,”毕竟只有得到允许才能出府,同一个物件有什么区别:“爱意难得,不过我给不了旁人,只能给自己。”
“心非木石,岂能无感。”
银针落下。
师赢复闭上眼睛:“不过只是喜欢他秀美的容貌、窈窕身段罢了,有兰玉就有红玉……”
“兰公子未必这样想。”
师赢蓦地笑了:“那你才是真的看错了,论依附于人,男人比女人看得更清楚。”
“如今只不过愿意多哄着他一些罢了,即便宠幸别人,也不会让他瞧见,男人闹起来才是没
完没了……”
“兰公子瞧着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那样的人,有人是,”师赢长叹一声:“朝堂上参我,府里闹我,男宠与臣子又有什么区别?君臣之间何尝不算一种求爱,臣子爱而不得就变作怨夫……”
“我一手推上去的人反倒来攀咬我,忘了是谁将他提到这个位置,蠢货。”
丹姝取了帕子擦手,推开长窗,廊下落雨伶仃,凝成一线细珠。
夜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停了,丹姝也取下了师赢满头的银针。
她坐起身,赤着脚走向窗边。
‘啪嗒’一声,一滴雨水落在掌心,湿漉漉:“你说这天上的星,一千年后也是这个样子吗……”
丹姝合上木匣:“或许一千年以后,这些星星都会坠下来。”
“那我是看不到了,除非真的成仙而去。”
丹姝挪来小榻,坐在窗边:“我有一副丹药你要不要来一颗,成了就成仙……”
师赢迷起眼:“若是不成呢?”
“长眠于地下。”
“哈哈哈哈哈……”师赢闻言大笑:“你胆子可真大啊,难道不曾见过荀英的惨状吗?”
“我只是随口一说——”
师赢摇摇头:“算了,我尚有几十年可活,就不痴心妄想了,你有这个功夫不若替我研制些药丹。”
“燕国要亡了……”
师赢望着天上群星,提点道:“如今列国交战,你若是贪图安稳就好好呆在府中,我不想一朝回朝,阿虎说又丢了人。”
“那还要多谢华阳侯留我一命。”
“别谢我,谢你纯熟的炼丹术吧,”师赢盯着夜空:“这天上难道真的有神吗?”
丹姝顺着她的目光,瞧见一道并不是那么亮,却被群星拱卫的星——北斗
北斗高悬于天,星辰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往来千万年。
天上的神坠落又新生,地上的人也绵延不息。
“或许还是执掌生杀予夺的大神……”此刻的北斗较千万年之后,明亮许多。
一道细微的思绪从她的脑海一闪而过,不免神情恍惚。
北斗群星映在眼底,丹姝喃喃道:“…行走于军中,华阳侯还是要谨慎些……”
“怕我死了?”
“死有何惧,”师赢却浑不在乎:“死后化骨成泥,悠悠天地,你我自会相逢。”
*
深秋过,严冬至。
李容离开了盛国,虽然心疾难愈,但他身体较此前好了许多。
身体一好心便野了,想去周游列国。
丹姝自然不会劝,只是替他准备了许多药丹,将自己惯常用的小丹炉也装在木箱中给了他。
将人送到城外,丹姝问:“你此行没告诉师父吧。”
“你怎么知道?”李容挠挠头,本就雪白的脸被寒风一吹,一丝血色都无:“师父他老了不爱动弹,更是整日拘着我,怎么会放任我离开。”
“既然知道,何必要走?”
“还不是你。”
丹姝眉头一皱:“怎的还有我的事?”
李容悠悠一笑,脑袋伸过来,呼吸交缠:“你的药丹替我养好了身子,也养大了我的心……
“师父年轻时周游列国,老了偏安一隅,可我还年轻着呢,为何不能到处走走。”
丹姝替他盖上兜帽,细心地系好绳结,将李容曾经给她的铁剑又重新挂到他腰间:“何不多找些人,如今并不太平。”
李容低着头,看着她的指尖穿花蝴蝶一般,斗篷下的手动了动,抬起来:“其实,原本我——”
“晦明兄,咱们该走了!”
马车上的人探出头来,是景灵宫的弟子,活泼好动的,听闻李容要周游列国,说什么也要跟着。
“来了!”话被打断,李容招呼他一声。
想起他没说完的话,丹姝问:“原本什么?”
李容张了张嘴,越过丹姝肩头,看到了她身后的马车,和车辕上坐着的那人。
玄霄穿着青绿色的绸袄,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着他白玉般的下巴,也不笑,像枝头上一朵还没绽开的花苞。
乌黑的发编起来,柔顺的搁在颈侧,鬓边是丹姝摘给他的梅花。
真美啊,难怪她会喜欢。
寒风凛冽,碎雪凝霜,如细小的刀刃割着肌肤。
“没什么……”
“有机会,传信来,”丹姝将师赢留给自己的腰牌给他一块:“若是遇到什么事,死马当活马医。”
李容接过腰牌,忽然俯身抱住了丹姝,轻柔的绒毛擦过眼皮,眼中一阵热意。
拥抱比雪还轻。
然后赶在玄霄发怒前退开,三两步跳上了马车:“师妹,我走啦——!”
丹姝无奈摇头:“怎么跟小孩一样。”
马车上,李容拢紧了斗篷,直到出了城门,他才回头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了丹姝的身影。
“原本我是想邀你同游列国的……”
听见他的喃喃低语,一旁的人问道:“李师兄,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快些走吧,不然被师父发现,就将你我抓回去了。”
“驾——”
丹姝回到马车上时,玄霄正抱着软枕,靠在车壁上,垂眸不看她。
“又是谁惹我们星君生气了?”她靠过去,将人扯过来。
爱意如雪般沉积,累累填在心头。
她越来越爱哄他。
玄霄被她一扯,也不挣扎趴进她怀里:“为何让他抱你?”
玄霄如今愈加热衷于说出自己所思所想,欢喜、委屈、嫉妒都恨不得竹筒倒豆子一样倒给他。
旁人的情谊她都能装作不懂不在乎,可面对玄霄,她有千万的精力承托他的每一丝情绪。
妥帖安置。
“师兄又没同我商量,他只抱了一下而已,”丹姝抱着手炉,将他拢到自己怀里:“我抱你许多下,补回来可好?”
玄霄不应声。
“怎的气性这么大——”
唇上忽然一凉,竟然是他抬着身子凑了上来,全然不顾还在马车上——
唇齿间蕴着淡淡的梅花香气,呼吸凌乱交缠。
车轮咕噜噜转动,玄霄双臂抵着丹姝肩头,探出舌尖舔舐。
很快他便使不上力道,被丹姝一手拽住,支起的腿抵着他的背。
马车外风雪大作,马车里暖香氤氲。
车帘透过朦胧天光,玄霄披着宽大的斗篷,内里却衣襟大开,丹姝的手顺着扯松的腰带摸进去,露出那双细白无力的腿搁在绒毯上。
来回揉抚,掐了一堆印子。
二人胡闹一通,玄霄脸都被捂热了,湿潮潮地趴在丹姝身上。
“你抱着我,我的腿没有力气……”
丹姝坐起身,架着他的腿将人抱在自己身上,慢条斯理地替他重新系紧腰带。
低头时,便看见他卷翘的睫毛还沾着潮气,唇上水光一片。
简直勾引人.
丹姝同玄霄冒着雪,去城外的山上折梅。
雪下得又大了些,玄霄被丹姝抱下车时,轻飘飘的雪花落了满头。
鹅毛一般,晶莹硕大。
山上万籁俱寂,玄霄坐在马车外,看着丹姝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梅林中。
“摘一两枝便回来——”
“好!”
大雪簌簌地遮掩了路,丹姝裹紧衣裳,穿梭在梅林中。
她浑身又冷又湿,心头却畅快,用凡人的躯体感受着作神仙时感受不到的韵味。
雪落在梅花上,白皑皑掩着一点红。
侍从等了一会,问道:“公子,要我去寻一寻姑娘吗?”
玄霄摇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丹姝不会离开他太久。
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想法,玄霄心神一震。
他竟然如此笃定……
然后便因这想法而怔忡,幸福得像梦一样啊。
‘啪——’一团软绵的雪团砸在玄霄的兜帽边,将他惊回神。
雪团绽开,映着唇红齿白,恍若雪中仙。
丹姝抱着梅枝,冲他一笑:“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玄霄扑了
扑头顶的雪花,笑开了:“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丹姝将梅花放在他膝头,去摸他的脸:“你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太久的。”
闻言,玄霄一怔。
丹姝问道:“怎么了?”
却只见他柔柔一笑,用斗篷裹住她:“快回去吧,李嬷嬷一定在等我们吃锅子了。”.
二人和侍从赶回小院时,果然见听雨轩已经挂好了绒毯,只留一面长窗赏雪。
侍从将轮椅搬下来,丹姝已经跳了下来,将玄霄打横抱起:“不用轮椅了,你将马喂好,来听雨轩同我们一同吃锅子。”
“多谢姑娘!”
丹姝‘嘎吱嘎吱’地踩着雪,玄霄则抱着满怀的梅枝,撩开绒毯。
热气扑面而来。
听雨轩里,铜锅已经咕噜噜开了,李嬷嬷刚摆好碗筷,笑呵呵:“以为还要一会呢,刚好这锅也开了,用饭吧。”
“嬷嬷,去取荀师兄留下的两坛酒吧,今日大雪正好暖暖身子,”丹姝将玄霄抱到榻上,顺便解下二人的斗篷。
“好嘞。”李嬷嬷掀开软毡出门。
炉火烧着驱散了寒气,廊下挂满了冰凌,晶莹剔透。
丹姝将梅枝插进瓶中,回头问道:“如何?”
“好看,”玄霄一笑,向她伸手:“快过来吃饭。”
第80章 梦入神机(一)
时光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酷暑。
今年的雨水来得很勤快,往往云才沉了沉,天便刮起了狂风。
不过瞬息,豆大的雨水便砸在了地上。
暑气也随之散了几分,荀英在这样的天竟然还燃着炉子。
他膝盖有旧伤,虽然医好了却留下了病根,阴雨天像针扎一般疼。
好似冰冷的楔子顺着骨头缝钉进去,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里钻。
“荀师兄也太阴晴不定了些……”收拾屋子的小弟子嘟嘟囔囔地抱着脏衣服出来。
走到廊外才敢小声抱怨:“就是,不过是晚了会点炉子就好像要吃人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若不是他当初没眼色硬要献上丹药,也不至于被华阳侯治了罪——”
“想往上爬罢了,结果人家看都不看他,被盛王厌弃了还能留条命在,真是祖上烧高香了,不知道师父为何还留着他……”
“师父老了想在身边多留几个弟子,养着个跛子又费不了多少米柴,话说李容师兄这都走了多久了?”
“走了快两三年了吧,燕国都没了,日子过的可真快啊……”
……
一墙之隔,躺在榻上的荀英听了个清楚明白,胸膛起伏。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才剧烈咳出来,像是心肝脾肺都搅紧了。
“咳…咳咳——!”荀英手伸出去想要倒碗茶水,却因为腿脚不便,翻倒了小几。
茶壶茶盏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冰凉的茶水也浇在身上,荀英膝头生疼也不挣扎了就那样狼狈地躺在地上,等着挨过去。
屋外暴雨倾盆,轰隆一声,雪亮雷光闪过,映出他狼狈的面容和通红的眼睛。
他如今是个残废了。
整个人都废了。
新入门的小弟子都能在背后议论他,可他又能怪谁呢,怪盛王?
这天下就没有让君王低头的道理。
怪师赢?可旁人都说华阳侯留他一条命已经是开恩了。
直到整个身子都凉透了,荀英才发着颤从榻上爬起来,将自己扔在榻上。
他理了理仪容,脚步有些蹒跚地换了干净衣裳。
今日还没去向师父请安。
*
青溪公正守着案上一炷香闭目养神,小童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打扇。
比起才至王城时,眉眼平和了许多,离了故土还能在盛国重开景灵宫,还多亏了守白这个新弟子。
飘摇半生,临老得了一个安稳让他已是心满意足。
守白自不必说,极得华阳侯看重,晦明身子也好了许多,虽然周游列国但偶尔还能捎回一句音信来,只剩下……
荀英。
性子太倔心思也深重,一朝跌落,差点去了半条命。
即便养好了身上的伤,也总是避着人,身子也愈发瘦削,性子阴晴不定……
廊下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青溪公睁开眼:“是荀英吗?”
他冲一旁的小弟子摆了摆手:“去将你师兄请进来——”
小弟子放下蒲扇跑出去,不过一会便撩开纱帘,露出荀英泛着青白的脸。
“来,过来,”青溪公冲他招招手,又吩咐道:“去给你师兄端一盏养神的茶来——”
荀英低着头,眉眼因为瘦削阴郁许多,配着锋利的下颌线整个人像是被劈开的朽竹。
“你腿不好,怎么今日来了?”青溪公问道。
本是无意的关心,落进荀英耳中却如针扎一般,他几乎快要稳不住面色,只得攥着身下的衣裳:“如今您身边只剩我一人,弟子怎好不关切些。”
岂料,青溪公却道:“你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便好,可去你守白师妹那里求些药丹来,她熟读医经,炼丹术也纯熟,华阳侯也隔上数月就去拿些。”
求?
荀英强撑着脸色摇头:“我身子没什么大碍。”
青溪公知道荀英素来瞧不上丹姝的药饵之术,语重心长道:“自家师妹有何抹不开面子的?她性子比晦明都稳重,一颗药丹有什么求不来的?不然为师去替你走一趟——”
“师父!”荀英猛地抬头,细瘦的手掌枯枝一般死死按在青溪公手背上:“我,我自己去就好……”
青溪公被他一时的激动吓住,半晌摆了摆手:“你心里有数便好,方仙道一术支脉众多,此前我心比天高,如今看来,守白以草药入丹确实是比金玉更稳妥些,没白收这个弟子……”
“师父?!”荀英的脸色却变了:“师父钻研方仙道多年,怎的一时又变了,师妹医术是好,可终归不是正途,若是都如师妹一般,方仙道的仙字从何而来!”
“慎之?”青溪公目色一凝:“你——”
“是我一时失态了,还望师父恕罪。”
青溪公的脸色难看起来:“如今盛王不好金玉丹砂,我以为你也懂这个道理?”
“我修习此道多年,难道仅仅因为盛王不喜便弃了此道?如何对得起我这些年的钻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师何曾说过要你弃了此道,但你在哪里就要吃哪里的饭。”
“那我便离了盛国!”
“你!不得胡言!”青溪公大声呵斥:“如今各国交战,你要跑出去变成流民不成?”
荀英却反问道:“那李师弟呢?”
“他身手利落,你如何比,”青溪公话说出口,缓了缓声:“你师弟如今跑出去,我也是不允许的……”
“师父嫌弃我是个跛子了?”荀英冷笑一声,想要站起身来,却身形摇晃,几番下来才站定。
“我何时有此意?”
“我是个跛子是谁害的?还不都是师赢!各国方仙道成风,进献丹药有何不可,盛王都不曾降罪于我,她却要我跪断了腿!”
“闭嘴!”
青溪公见他越说越离谱,厉声呵斥:“你疯了不成!华阳侯也是你能在背后议论的!不怕死的东西!”
荀英往后退了几步:“一群胆小鬼罢了,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人想成仙!”
说完便掀了帘子,摇摇晃晃离开了。
珠帘摇荡,如荷叶倾翻下的碎珠
荀英一路淋着雨回了自己的院子,因为走得太快,脚下湿滑摔在石桥上。
泥水溅了一身,脸色白得像鬼。
经过的仆从见此想要将他扶起来,才迈出一步便被他喝退。
“滚,用不着你们来可怜我!”
“都给我滚——!”
小弟子们被申斥了也不再上前,走开几步便小声嘀咕:“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荀英眼前一阵阵发晕,师赢模糊的面貌渐渐变得清晰,像是巨山压在他身上。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一日忘记那日的屈辱,衣不蔽体,披头散发,膝盖都要跪烂了,硬是从东城跪到西城,爬出一条血路来。
卖货的货郎、事农的农夫、挎着长剑的世家子……那些人的目光统统都落到他身上。
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了他的样子,他不敢见人,总觉得那些人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他于师赢就如蝼蚁一般,撵死他都不用一根手指。
曾经师赢夸赞他酒酿的浓香,本以为是她有意盖过那事,隔日他便带着酒登了门。
结果他竟然被拦在府外。
他接受着严格的盘查,被人当作仆从对待,然后便看见师赢带着那个名叫兰玉的舞伎悠悠然乘着銮舆离开,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而他只能一瘸一拐地从小门将酒送进去…….
荀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湿透回了自己的院子。
哐当一声,屋门合上。
他几乎是摔倒在榻上,湿沉的衣裳裹在身上,呼吸越发滚烫,他想爬起来吃颗丹药,却发现手都抬不起来。
又冷又热,思绪沉沉坠着,他怕不是快要死了吧……
荀英不再挣扎,仰面昏死过去
面前一片白光闪过,他再一睁眼竟置身于军营大帐中。
狼烟如云,残阳如血。
马蹄声咚咚作响与猎猎风声交织成一片,看见那淬着寒光的铁甲。
荀英回过神来,此处是盛军大营!
荀英几乎是慌乱地想要躲藏起来,跑动两步才发现,自己的腿竟然好了!
狂喜之下,没发现远处一匹玄色战马驰来——
他连滚带爬的跑开,却见那马直直穿透了他的身躯,停在一座营帐前。
荀英低着头,满眼不可置信。
“去回禀华阳侯,就说上将军章重求见。”那人身似小山,手持一柄长枪,身上尚且凝着热腾腾的血气。
“是,章将军稍待。”
荀英咽了咽喉咙,他不知自己此刻还是不是人,但诺大的军营竟然没一个人能看见他?!
难道他已经死了,灵魂出窍?
很快仆从撩开军帐:“主人在里面等您,还请将长枪留在帐外。”
章重将长枪递过去:“自该如此。”
荀英脚下一动,痴愣愣地跟在那人身后进了营帐。
守卫的将士根本看不到他。
营帐中,师赢正闭目养神,侍卫同仆从随侍在坐下。
“见过华阳侯。”
“嗯,”师赢摆了摆手,一旁的侍从膝行至案前,替她轻轻揉抚额头:“云中如何了?”
章重难掩兴色:“云中拿下了!”
听见这个消息,师赢舒展了眉头。
“上将军,治军有方,”她容色平静,似乎早已料想到此事:“既然如此,便将整个通州拿下,赵国门户大开,我不信他还能撑过这个冬天。”
章重闻言有些迟疑:“这是不是太冒进了些,已是深秋,我方粮草也不过三月的吃用,况且……”
“况且什么?”师赢眸光扫过,章重浑身一凛。
他硬着头皮道:“况且,赵国公主嫁给了恒国的公子已成联盟之势,若是贸然出兵,岂非腹背受敌?”
“恒国不会出兵的。”
“万一呢,毕竟以婚约做盟约——”
师赢摇摇头:“我说过赵国不会出兵,此战必会赶在阳河上冻前了结,至多三月。”
章重的目光落到案几的龟甲上,眸中绽放出光彩:“是,属下明白了!”
“你好歹是上将军,何必自称属下。”
章重却道:“重不会忘记您的提携之恩!”
“去吧,”师赢满意地点点头:“不要耽搁,再晚好东西都是人家的了。”
看着章重离开的背影,荀英站在师赢一步之外,心头涌上剧烈波动。
如翻滚的波涌,一阵阵席卷而过。
他记得盛国大军才开拔,远远不到云中一战得出战果……
所以眼前这一幕幕是未来会发生的事?!【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