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求医问药


    灵枢宫外,厌罗遥遥看见了一道驾云而来的身影。


    是玉蘅元君。


    “厌罗神官。”


    “玉蘅元君。”厌罗略一见礼,便赶忙将人迎进灵枢宫内。


    “灵光神尊传飞符于我,只是不曾说清缘由,不知是何事这样匆忙?”玉蘅问道。


    厌罗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摇了摇头:“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玉蘅元君还是自行去看吧。”


    二人走到殿外却见殿门禁闭,玉蘅正要上前被厌罗拦了下来。


    “还望玉蘅元君捎带,容我叩门——”


    “丹姝,玉蘅元君到了。”


    “请进。”听见丹姝的声音,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急惶与情溃,厌罗略安了心。


    玉蘅元君不明就里,随着厌罗进了大殿,绕过山水屏,便看到丹姝正捧着玄霄的手坐在榻边。


    “这,这是怎么了?”.


    丹姝抬起头,眸光一闪,将玉蘅视作救星:“还望您救救他!”


    玉蘅略一打量,便知此事怕是有些棘手,神色一敛,手中一道灵诀扫过玄霄周身。


    扩开点点晕光。


    天医部妙济宫统辖天下医药、救世、解厄、布疫……


    擅回生之妙术,只是大多数天官神将有金身护佑,等闲求不到天医部来。


    玉蘅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情形。


    见玉蘅不发一言,丹姝的心越来越沉,忍不住握紧了玄霄藏在薄衾下的手。


    她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暖,却忘了这个人此刻已经冷得像块冰。


    半晌,厌罗有些急迫地问道:“元君可瞧出因由吗,为何玄霄星君一直醒不过来?”


    玉蘅收了手拢回袖中,面色沉凝。


    “他是死了吗?”丹姝张了张嘴,直接问到。


    “丹姝!”厌罗闻言忍不住打断她。


    “方才我为他灌注灵力,却徒劳无功……”丹姝只是想知道玄霄为何一直醒不过来,就算他死了,想知道他的神魂去了何处。


    死了又怎样?


    不过下一趟黄泉,她还能再将人寻回来。


    厌罗也想明白了这一遭,看向玉衡。


    “神仙脱离于六道轮回之外,不可以凡人生死而论。”玉蘅想想,看向丹姝:“玄霄星君是因何陷入沉睡?”


    丹姝脸色一白,眸光颤了颤:“他,他为我挡了雷劫,此雷至寒……”


    “雷劫?神仙有金身护佑不该因雷劫而陨落啊,”玉蘅略一思忖,直言相告:“玄霄星君不属砭热、伤折、金簇……任何一科,我难以对症下药。”


    “那他迟迟醒不过来,是伤了根基吗?”丹姝追问。


    玉衡摇了摇头:“常言形体有可愈之疾,天地有可消之灾,可神仙并非凡人,难以常数相待,我手中疗愈之术也不能用在他身上。”


    “……恕我无能为力了……”


    丹姝从自己袖中摸出来一堆灵丹妙药并灵芝仙草:“这些可有效用?若是这些不行,那我去蓬莱仙洲,去昆仑为他求药!”


    “这并非仙丹妙药可解……”玉蘅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丹姝脸色骤然一白,回声看向躺在榻上的玄霄,垂落的乌发挡住了她大半的面容:“若是我为他换一个躯壳呢,这个不能用了,那就换一个新的…前头也不是没有神仙如此做过……”


    “可这根结并不在此,”玉衡将手一挥,玄霄身上原本因为丹姝施法而被尽数遮掩的伤口又重新显现了出来:“神尊此举乃是自欺欺人,玄霄星君如金醒不过来并非是躯壳的缘故。”


    丹姝冷不丁又被那一片刺眼的血痕扎疼了心,用薄衾将他盖住,只露出苍白尖尖的下巴。


    见此玉衡生了些歉疚:“我并非有意,只是怕你生了左性,一意孤行却徒劳无功……”


    “我知玉蘅元君是好意,”丹姝伸出手盖住了脸,一抹晶莹划过:“是我异想天开了,以为给他重新寻找个身体就能醒过来……”


    “也可能是我所知甚少妄下断言,神尊既然有心,那便去蓬莱昆仑走一遭吧。”


    “真的?”丹姝蓦地抬头,眸中重新生出了光彩:“那我便去昆仑山求一求西王母!”


    玉蘅挤出个笑:“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厌罗将玉蘅元君送走后复又折返回来,见丹姝神思不属地坐在踏边,便问道:“你真的要往昆仑跑一趟吗?”


    “是,我会带玄霄一起去,”丹姝垂眸,将那人银色的发轻轻拢在耳边:“西王母掌生杀,或许真的能救他……”


    “只要有一丝能唤醒他的可能,我都会跑这一趟。”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拦你了,若是有事你便传飞符于我,”厌罗站在窗下,看到了窗外簌簌落下的玉兰花:“希望他别错过玉兰花下一次的花期了。”


    丹姝的手一顿,指尖轻轻点外玄霄鼻尖:“不会的,不会错过的。”.


    察觉到殿外来回走动的人影,丹姝将人喊进来:“既然想看,何必在外面探头探脑?”


    含明与云华并肩走进来,都低着头。


    “神尊,我家星君是怎么了?”云华略一抬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榻上没有生息的人。


    “他只是睡着了,我会让他醒过来……”丹姝柔柔看向紧闭着


    眼睛的人,爱意与怜惜如春水一般流泻到他身上。


    含明眼里盈着泪,看着丹姝:“降娄星官说……”


    “他说什么?”丹姝在转过脸的一刹那,脸色便沉了下来:“去将降娄召来。”


    “啊?”云华抬头,有些不知所措。


    丹姝眸光一冷:“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


    “是,是,我这便去,”云华不敢忤逆她,赶忙跑了出去.


    厌罗皱了皱眉头:“降娄方才出言不逊,也是因为情之所急,你莫要与他计较。”


    殿内气氛沉寂下来。


    含明抬眸看了看丹姝的脸色,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盏仙露茶放在她手边。


    丹姝:“难道我像是那种会迁怒的人吗?”


    厌罗摇头:“那倒不至于。”


    “那不就得了,我如今没有心力去想别的……”


    她的心已经被玄霄苍白虚弱的样子占满了,容不下别人.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降娄便匆匆赶了过来,脸上尚且还带着几分气愤。


    丹姝眼睛也没抬,吩咐道:“去寻其他几位星君,将玄霄的职司分交給他们。”


    “什么?!”降娄猛地抬头,眼中愤愤:“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将我家星君的职司分去?”


    “我不是在同你商量,”丹姝冷冷看向他:“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我能听懂,但是,”降娄梗着脖子不肯离去,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如今星辰格局大变,此后灵枢宫要重新绘制星图,玄霄不在也不能出现一丁点差错,我会将玄霄……上禀玉清上相,剩下的事宜要交给其他星君与星官们处理。”


    降娄尚且愣愣地还没有回过神来。


    “星官一职你还能不能做?不能做趁早卸了职,下凡做地仙去——!”丹姝脸色一沉,又变作了端坐高台的神尊。


    让人不敢直视。


    “是,降娄听明白了!”他低着头,连连应道。


    “玄霄不在的这段时间,布星、授时都不可出差错,若是误了职司被人告到了督察司,你就自求多福吧。”


    “是,绝不懈怠一分!”


    见丹姝脸色不好,厌罗一手拽着降娄,一手提着含明退了出去.


    大殿中,又只剩了他们二人。


    丹姝拧了拧眉心,到底将玄霄身上的伤重新抹去了。


    只是这具躯体仍像是失去了活水的栀子一般,慢慢枯萎。


    以前顺滑香软的头发失去光泽,宛若檐下一捧残雪。


    薄薄的眼皮晕着青色,原本丰润的脸颊也枯槁的塌陷下去,唇也苍白毫无血色……


    丹姝俯下身趴在他有些硌人的锁骨颈窝,摸了摸他细瘦的手腕,轻轻掐了掐:“玄霄……”


    之前在那方世界,每次丹姝将他抱在怀里,玄霄总是捂着自己心口,她纳闷地问为什么?


    那时他说:“这具躯壳死了,心也不会跳,感觉死水一般,不想扰了你的兴致…”


    每次丹姝睡着,他总是要挤进她怀里,听着她搏动的心跳闭着眼睡去。


    可如今回了天宫,不仅这颗心不跳了,眼睛也不看向她了……


    “我只许你睡一会……”丹姝掀开薄衾挤在榻上,将安安静静躺着的人揽进怀里,双手交叠在他身后。


    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护着一个会融化的雪团子。


    丹姝侧过头,发现榻里的木格里,一团小小的阴影。


    她伸过手去,竟然摸出来两个泥人。


    是下凡时,她买给玄霄的他们两人的泥人……


    手指抚过有些褪色的泥团,上面原本的印记有些淡了,应当是从凡间的东西留不久褪了色。


    上面又重新叠了一层颜色,虽然没有从前那样传神,却一笔一划勾勒得很仔细。


    丹姝似乎已经看到,玄霄发现了这两个泥人褪色时又慌又失落的样子。


    不知去何处重新寻来彩料,拿着细笔重新填上颜色,然后搁在了榻边的木格里。


    丹姝勾了勾唇,一滴泪落在泥人的脸上:“画得真丑……”


    丹姝送出一缕风,窗子开得大了点。


    知道丹姝喜欢四时日月,玄霄便在灵枢宫也挂了一个鲛珠做的太阳。


    细碎的日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洒在他的额角,衬得他几近透明。


    飘落的玉兰花瓣顺着缝隙飘进来,落在他鬓边。


    第92章 春.休


    殿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是云华的声音:“神尊,文昌宫司命来访,可要将人请进来吗?”


    “司命?”丹姝不解:“她来灵枢宫,是来寻玄霄的吗?”


    “不,司命仙君说是来找您的。”


    丹姝将薄衾替玄霄细致盖好,走出了屏风:“既然能来灵枢宫找我,想来是有要事,将人请进来吧。”


    “是。”.


    丹姝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玉案,抬眸便见司命走来,脸上是惯常的笑容。


    难道这神仙做了司命后都一个性子。


    怎么人人都带着面具一般的笑容?


    “司命今日登门是?”丹姝开门见山。


    “我本去了督查司,青女说神尊在灵枢宫,我便跑了一趟,”司命坐在了丹姝对面,接过了云华端来的茶水,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屏风后:“我似乎来得不巧,听闻玄霄星君他……”


    话不曾说透。


    玄霄一事丹姝不愿多言,便想糊弄过去:“司命若是有事就尽快问吧。”


    就差把如果没事儿就赶紧走这句话写在脸上。


    “灵光神尊,其实我见过你。”司命忽然道。


    “同在天宫,你自然见过我——”丹姝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人却摇了摇头:“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凡间。”


    “你什么意思?”


    她虽活了千年但不至于记不住人,回想一番还是对眼前的人半点记忆也没有。


    “我第一次来天宫时,见到神尊便觉得有些熟悉,只是却想不清在何处见过?”司命略过了丹姝话里话外的冷意,自顾自道:“后来有一日我想起来,我不是见过你,而是见过你这张脸…”


    丹姝面无表情,示意她接着说。


    “在泰山娘娘手下做执笔时,有人报给我说,人间有一道残魂,不肯入轮回,不肯下黄泉……”


    丹姝神色一凛,眼睛紧紧盯着她。


    “雷劫不过是因,至多伤些表里,如今玄霄星君沉睡不起,是因为他命里缺了一魄……”


    铛啷一声,青瓷盏盖在茶碗上——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寻回玄霄缺失的那一魄,他就能醒?”


    “是。”


    丹姝沉默良久,复又问道:“凡尘六合何其广阔,我该去什么地方寻那一道残魂?”


    对面的人从袖中拿出生死簿翻了翻,指尖点了点:“这里。”


    看着那个地名,丹姝呼吸一窒.


    等她回过神来时,司命已经离开了。


    “神尊?”云华攥着手在殿外探头探脑,方才二人的对话,他只听到了一字半句。


    星君何时缺了一魄……


    丹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生平第一次心口涌上些许茫然:“云华——”


    “在。”


    “我要下凡一趟,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看好你们家星君,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好,只是,”云华呐呐点头:“神尊准备何时下凡去?”


    丹姝站起身来:“现在。”


    *


    小雨轻风,细红如雪。


    走在山路上,肩头飘落片片苦楝花时,丹姝才知凡间此刻已是春晚。


    那场滔天大火,好像并没有给这座村子留下太多痕迹,几百年过去又如春芽般茂盛地繁衍生长。


    就连村里那棵大槐树都还在。


    “不准跑!”


    一群少年抱着草球哗啦啦从丹姝身边跑过,挟着苦楝花清润的潮气。


    他们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丹姝望着少年们青涩的眉目,恍惚中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时节。


    “等等我——”草鞋踩进水洼,迸起几点水露。


    扎着麻花辫的的女娃娃与丹姝擦身而过时停下了脚步,仰着脸看她:“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你要进山吗?”


    “你能看到我?”丹姝诧异,她下凡时施了法,大多数凡人都看不清她的容貌,通常模模糊糊便略过去了。


    “能啊,你这么大一个人我怎么可能看不到?”女娃娃向她身后望一眼:“你是进山拜神女庙吗?”


    “山上竟然还有庙吗?”她还以为山上的庙早就被那场大火烧没了。


    所以是重新修起来了吗…


    “有啊,而且可有名了,你一定是外乡人吧,这个时候庙门可能已经锁了,你明日再来吧——”


    丹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果然,这个女孩是有灵根在的。


    她背着手离开:“我从很远很远


    的地方来,所以今日一定要上山去……”


    “哎——”女娃娃见她执意上山,跟了过来:“我带你去,你是外乡人认不得路。”.


    “我们的神女庙很灵的……”


    “姐姐上山向山神娘娘求什么呀……”


    女娃娃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到那句熟悉的称呼丹姝脚步一顿——


    目光落在一阶阶山路上,长着丛生的绿苔。


    潮生生,湿润润,还凝着昨日的雨。


    像雨却又像血,就如那场天火降临时,血肉白骨,湿黏黏地砸进泥里。


    女娃娃悄悄侧过脸,打量着丹姝。


    落日余晖透过花叶的缝隙洒下清光,勾勒出一道斑驳的影子。


    女娃娃忽然扬声问道:“你是来看那个妖怪的吗?”


    “妖怪?”丹姝一愣,扭过头:“什么妖怪?”


    “我在庙外面看见一个白白的妖怪,他住在那里好久好久了,”女娃娃掰着手指算:“三,四总之就是很久了…那些大人和其他小孩都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所以他就是妖怪啊!”


    心头似有穿堂风呼啸而过,丹姝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是,我就是来看那个妖怪的……”


    女娃娃很高兴:“那个妖怪好像在等人,虽然他是妖怪,但他很可怜的……”


    丹姝走上山,这座山比从前矮了许多,爬上去已经不用一个时辰了……


    很快她便看见了小庙的屋檐。


    叮


    叮


    檐下的碎玉铃铛因丹姝的到来再一次轻响,天火没有烧毁它,这串碎玉铃铛就在檐下悬了几百年,覆上了一层又一层尘灰。


    “到啦,你快去给山神娘娘供香火吧,”女娃娃指着那间重新修缮好的庙:“我该回家啦。”.


    她忽然有些近乡情怯。


    山间送来一阵风,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怔怔地朝向她的方向。


    丹姝心尖一颤。


    影子确认着她的气息,慢慢清晰起来,露出一个她熟悉的笑容,朝她跑来——


    是春休。


    “山神娘娘,你真的做神仙啦!”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要做天上的神仙……


    今时春色,旧时人。


    丹姝的心好像忽然就被这锋利的时光刺痛了.


    许春休还记得那一日无尽的烈火挡住了天。


    他死了,身体被烧成了飞灰飘散在这座山上,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该回去了,可是要回哪去呢?


    许春休不知道,他哪里都不想去,他要留在这里,等着山神娘娘回来……


    听说人死后就会变成鬼,会被阴差拘走,许春休便不敢在白日里出来,将自己藏在山林深处。


    后来不知道躲了多久,直到山上又重新盖起了庙,他想大概阎王爷把他漏了吧。


    庙后的树又发了芽,长出新枝,然后满树飘雪。


    梨花随着岁月流转一次次盛开,许春休就坐在门槛上看着,等着…


    庙里的人来来去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


    等到他都觉得自己老了……


    许春休总是时不时想起那一日,蓝的天、绿的山,白白的莲子和她青色的衣角,他的心被青色盈满,然后今天他又看到了这一角青色。


    他浑浑噩噩的梦就这样被一线天光刺破,随着那串碎玉铃铛重新响起,山神娘娘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春休。”丹姝轻轻唤了一声。


    轻飘飘的魂魄动了动,忽然将自己缩成一团,因为执念太深,许春休的魂魄一直都是秀美的模样。


    可他被天火焚烧后,在手臂和腿上留下了许多难看的痕迹,他想遮住自己被灼烧的肌肤。


    他想一辈子维持这样的美貌,在她看过来时,永远都是年华最好的样子。


    丹姝不忍他自苦:“不用遮,你一直都很漂亮,还是从前的样子。”


    许春休听见她这样说,不再缩起来:“真的吗?”


    丹姝点头:“是我见过最美的……”


    许春休眼睛眨了眨,又变成了那个眼含情怯的少年,他带着丹姝去看庙后的梨花树:“你看,它又开花了!它每年都开!”


    两个人并肩坐在门槛上,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丹姝喜欢在树下纳凉,她会摘下梨花替他簪发,也会折下细枝把着他的手练剑……


    “春休,你为何要一直等在这里……”丹姝看着他的侧脸,轻声问。


    “你告诉我,要我守着你的龙珠啊。”许春休腼腆地低下头。


    丹姝张了张嘴,她要如何说,那只是她的一句戏言罢了。


    化作蛟龙后,她已经生出一颗新的龙珠,留下的那颗,是残损的、无用的……


    她并不知道有人会将她一句戏言,放在心里,几百年来都不肯丢下,像守护一件宝贝,时时擦拭,盼她回头。


    许春休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很早之前有阴差来,我以为她要将我抓回去,但那个女子只是看了看我,她说我只是一道残魄,无法入轮回,将来主人察觉到了就会将我召回去了……”


    “山神娘娘,你要将我召回去了吗?”


    丹姝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心口无端生出钝痛。


    许春休青涩、秀美,如耀耀春日柳,少年恋慕的眼睛胜过千言万语。


    连她都忍不住为之驻足,用怜爱与呵护弥补他生来的残缺。


    他若是回到天上去,此后这世间就真的没有许春休这个人了。


    原来她错了,玄霄说的话才是真的。


    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或许本该是,可春休违逆了上天,留在此处几百年。


    丹姝盖住脸,眼睛涌上一阵热意,我该如何做……


    玄霄在等她。


    她答应过他,会让他醒来的…….


    “太阳要落山了,”许春休轻声呢喃着:“要落山了……”


    丹姝蓦地站起身——


    她还可以去蓬莱、去昆仑寻找唤醒玄霄的法子!


    世界之大,九州六合总有办法!


    玄霄你等我,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丹姝没办法看着他就这样消失,她牵起许春休的手,想要带他离开——


    她可以重新捏一个躯体将许春休的魂魄放进去,这样他就不用困在这里,徘徊不去。


    可是手指却摸了空,从他轻飘飘的魂魄中穿过。


    昭示着她与他阴阳相隔,横亘着生死与仙凡的鸿沟。


    丹姝唇颤了颤,望着眼前的少年:“春休,你跟我走……”


    许春休露出一如从前的笑。


    他知道方才那一刻,丹姝已经做出了选择,她选了自己。


    “山神娘娘我的时间不多了,但你还记得我,真好啊。”


    他走到丹姝身侧,轻轻贴在她唇上,如从前一般献出自己虔诚的爱。


    从前他总是太羞涩,丹姝吻他时只会被动接受,这是他第一次迎合自己的心。


    信徒得到神的眷顾,他已经没有遗憾。


    丹姝直直站着,她感受不到许春休的唇,更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与柔软。


    唇齿间却蹿过一阵酥麻与涩痛,沿着血流遍四肢百骸,直到心口一烫。


    “春休,你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那棵桃树吗,我将它找回来了,它还重新开了花,我想让你看看……”


    一滴泪水从丹姝颊侧滑落。


    “记得,你说它是世上开得最美的桃花。”许春


    休的魂魄慢慢变得透明,他眼中哀伤又满足,目光舍不得移开,缠绕在丹姝指尖。


    “我已经见过那株桃树了,在你给了我光明那日,它开在油纸伞上,灼灼其华……”


    山神娘娘,我已经没有遗憾,真的。


    魂魄轰然散作星星点点的莹光,牵动了丹姝青色的衣角,停留一瞬便依依不舍地升上虚空,向着天宫而去。


    或许,他早就该回去了,是赤诚的爱将他留在了人间几百年……


    几滴泪划过脸颊坠在尘土中,庙门吱呀一响——


    庙中重新供奉了神女像,一颦一笑像极了丹姝。


    当初短短一瞥,许春休记到了心里。


    此后数年即便目盲,榻还是依照自己心中的深刻的记忆,摸索着刻画出了她的样子,被村民们摆到了庙中。


    此后这间庙便正式更名为神女庙。


    几百年来香火不断.


    灵枢宫。


    沉睡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打量着这座宫室。


    纷杂的记忆雪花般杂乱无章。


    玄霄双手捂着头,脚下一软摔下榻来!


    云华听见动静,跑进大殿:“星君——!”


    玄霄躲开他的搀扶,赤着脚站起身来,紧攥的指尖划破了掌心:“许,春休……”


    第93章 何妨心伤(修)


    好疼……


    神仙也是会疼的吗。


    玄霄怔怔地望着手心,脑海中突然多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一幕幕塞入脑海。


    他像是被剖开,完全塞入了另一个人,如火烧身。


    指骨砸在地上,喉间泄出痛苦闷哼:“…别给我看…我不想,我不想看……”


    我不想看到那个人。


    魂魄归位,那个的记忆强硬地与他融合,他再也不是旁观者。


    云华慌乱无措,低声:“星君,星君——”


    “唔——!”


    “好疼……疼…”直到魂魄完全融合的那一刻,几乎截断了玄霄的半条命,他狼狈地趴在地上,惨白的面,鲜红的唇。


    掌心攥出的血,滴成一条细细的线。


    被她抚去的伤痕裂开又愈合,反反复复,如雪地红梅绽放在肌肤上。


    此前雷劫所留下的钝痛复又重新涌上来,直到肌肤光洁如初.


    见玄霄不再剧烈挣扎,云华才爬过去想要将他搀起来:“星君,我,我扶你起来……”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玄霄却以眼神制止!


    天光被厚重的纱罗遮去大半,他有些迤逦浓艳的面庞时明时暗,隐隐透出寒气。


    云华不敢再动,手僵在半空中。


    “我自己可以。”玄霄压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苍白纤薄的皮肉覆在指骨上,青色筋脉随着他的抓握隐隐颤抖。


    惨白的脸冷汗沁透,如水洗一般。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云华却觉得星君此刻大抵是不想有旁人在场的。


    他缩着手脚,没再动弹。


    玄霄仰起头,锋利的线条柔和下来。


    若是细看,便会发现他的眸中已然失焦,轻飘飘落不到实处。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脑海中那一幕——


    丹姝想要带许春休离开,若非他的魂魄快要丝丝缕缕散溢,此刻怕是已经将人带走了。


    他想知道,丹姝牵起那人的一刻可否想过自己,有没有一瞬的迟疑?


    如果他真的能跟你走你会如何?会抛下我吗?


    是不是忘了世上还有一个叫玄霄的人。


    那一幕像细小的针刺,扎得他疼痛难忍。


    他近乎自虐般,将那一幕含在心上反覆地看。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我等你…”他声音喑哑着喃喃自语:“丹姝,你怎么能骗我?”


    结果到头来,他还是争不过一个凡人…


    身上的单薄的衣袍还透着血痕。


    垂首跌坐的样子,像一只细颈的玉瓶,若不细心爱护,轻易便会被打碎.


    云华时不时抬头,直到看见玄霄眸光闪了闪,身上压抑低沉的气息散去,他从松了口气。


    凑过去,小心翼翼搀住他:“星君,我扶你起来吧。”


    相触的肌肤依旧冰凉的没有生息,若非触感真实差点以为是他在做梦。


    “要不要去请天医部的玉蘅元君来?”


    玄霄回过神后神情晦暗,死死咬着唇,将那一点不甘和痛苦咽下去。


    试图去忘记那一幕。


    不要问,只要不问,便不会疼。


    他不想云华瞧见自己失态的样子,生涩地挤出笑来:“我吓到你了?”


    云华愣愣地摇头:“没,没有。”.


    他将玄霄扶到案前,一线天光投下,像是穿过了他过于单薄的身躯。


    “我已经睡了这般久?”殿外的玉兰花已经尽数落了:“花期已经过了…”


    “星君,花还会开的。”云华动作极轻地将丹姝留下的玉盒推过去。


    里面装着固本培元的仙丹。


    走时特地叮嘱若是星君醒来要服下。


    玄霄却看也没看,落花飘入风中翩翩无声,他听到了丹姝的脚步声。


    虽然很轻,却咚咚地叩在心上。


    她回来了,回来得这样快。


    走下廊庑,拾阶而上,然后停在殿门前——


    沉寂无声。


    玄霄急匆匆站起身,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将自己那些起伏的心绪尽数遮掩过去。


    “你终于回来了——”.


    丹姝看见玄霄的那一刻,因凡尘往事生出的恍惚散去,笑着将人接住:“你醒了。”


    她剩下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与许春休一般无二的头发上。


    “你的头发怎么?”


    玄霄原本正攀着她的手臂,听见丹姝如此问有一瞬的茫然,然后才低头看清楚。


    他慌乱地施法想将其变回来,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头发依旧是黑沉沉的颜色。


    人也愈发慌乱。


    丹姝察觉到他眼中的苦涩,按住了他的手:“玄霄,你都看到了是吗?”


    看到她要带许春休离开,看到她在两人中选择了别人……


    她曾想过一道残魂若是生出自己的意志,便不能轻易抹杀,他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若是不能由许春休去补足玄霄的魂魄,那便去求一求西王母,哪怕用她的所有东西来换,三千世界总有能让他醒来的灵宝。


    她也可以告诉玄霄,即便许春休仍旧活在这个世上,我爱的还是你。


    可老天没给她这个机会。


    留下了一地狼藉。


    “没有!”听见丹姝的话,玄霄抬起头笑了一声,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看到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才刚刚醒来…”


    丹姝眸中映着他惶然无措的脸,若说世上她最不想看到谁黯然神伤,那必然是玄霄。


    他总是让她心乱如麻。


    丹姝又不是傻子,玄霄如此小心翼翼遮掩,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魂魄归位,记忆也如影随形。


    丹姝抬手揉了揉眉心,无论如何遮掩都已成事实,这是二人之间一道抚不平的伤疤。


    她也不会为此分辩。


    “对不起,但我没想过抛下你,从来没有过——”她想将人拉近,玄霄直勾勾地看着她,手覆了上来。


    “不要说对不起,”冰凉的手指抵在她唇间,妄想粉饰太平,将她的话都抹去:“你不要道歉,我不想听这些,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


    玄霄认输了,他输了……


    多出来的记忆中有那多么幸福的画面,他只能站在喧嚣的画面外,几乎要被汹涌的妒意吞噬了。


    他争不过那个人,只能将他抹除,封在角落里,再也不去碰。


    玄霄太过沉湎于自己的失去,和那人的得到,却不知他得到的更多。


    丹姝的目光总是落在他身上,一寸寸描摹他的样子,放在心里。


    他因为赤鸢生出嫉妒,丹姝便将赤鸢送走,用浓烈的爱欲弥补他;看到他因为星辰沉坠而坠入时空裂缝,丹姝想也未想地拉住了他的手……


    在那个世界,二人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感受到衰老与死亡;


    甚至在看到天火焚烧的那一幕时,丹姝也是下意识看向玄霄,怕唤醒他残存的记忆……


    她关注着他的每一分喜怒哀乐。


    玄霄得到远胜过他以为的,只是眼睛看到别人时,就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爱他的人纯粹澄澈的爱意…….


    “我知道你看到了,你很难过,不想面对,可我并非做出选择,你也没有输。”丹姝眉心蹙起,她并不想装作没看到二人间的沉疴。


    不想做一个缩在壳子里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爱,竟然无法让玄霄迈过自苦的悲痛。


    她天生地养,从来无人教她,每次受了伤都是自己躲起来舔舐伤口,正视它然后抚平它。


    伤口如此,人不该也如此吗?


    “玄霄,我不能否认一开始的移情,可爱意千变万化,此后生出的感


    情都只是因为你而已。”丹姝握着他的肩头直直望向他,想要望进人心底去。


    话被玄霄猝然打断:“别说了!是我亦或是他都没关系,无所谓的——”


    他已濒临情溃:“无论你想要谁,都拿去吧!”


    那人的魂魄在他身体中,将他当作玄霄,可以!


    将他当作许春休,也可以!


    丹姝怔忡:“你……”


    自己真的让玄霄如此不安吗?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神仙有了情也变作了凡人,琉璃一般易碎。


    “你将我当作玄霄亦或是春休都可以!我们都不问了好不好!”玄霄目光灼灼地贴近,衣袍松散,露出一抹雪白春色。


    此前是他不懂,一味想要分个清楚明白。


    可有什么好分辨的呢,既然争不过那就不争了!


    不用剥去那遮掩与伪装,也不想知道所谓的真相。


    糊糊涂涂地,爱就不会生出尖刺将他扎得鲜血淋漓。


    他多想天地窄作一方牢笼,只将他与丹姝困在里面。


    玄霄抱住她像抱住一根浮木,泪意沾湿了她颈侧,露出的肌肤紧紧相贴:“无论你要哪个,你都拿去……”


    丹姝摇头:“玄霄,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不要说了!”玄霄勒紧了她,惊颤的心跳跃动在他的胸口,透过薄薄的一片肌肤染过去:“别说了,丹姝求你别说了!”


    “玄霄,你在怕什么?”丹姝掐住他的脸,让他无所遮掩,露出的一双银瞳水光盈盈。


    像是任人宰割的鹿。


    你在怕什么呢?


    有些人,有些事,因为遗憾才念念不忘。


    可爱意不同,爱不会骗人。


    “因为你在骗人,你在说谎!方才全部都在说谎!”玄霄贴在她颈侧,眼泪顺着下颌一颗颗砸落。


    烫得她心口一沉。


    “我说了是谁都没关系!我不在乎,所以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玄霄并不想刨根问底,哪怕低到尘埃里也没关系,就像伤痕,你不管它,它自己就会长好。


    “嘶!”丹姝一痛,将人从她身上扯下来,捂着自己颈侧。


    为了堵住她的嘴,玄霄竟然一口咬住了她的肌肤,咬出了血。


    丹姝没有施法疗愈,而是思绪纷杂地看着他。


    如果是旁人这样歇斯底里,丹姝只会觉得厌烦,但如果是玄霄,她只会觉得,‘这个人这么脆弱,一定要好好珍放…’


    面对春休的情怯,丹姝总是旁观。


    面对玄霄的哀痛,她却仿佛被刺痛了,想一点点抚去他的眼泪,说我永远不会离开。


    “别哭……”正如此刻,她伸出手想要轻轻拢好他凌乱的头发,却被玄霄躲开!


    “你还要我怎样!”玄霄声音嘶哑,躲开的动作像被烈火烧灼。


    原来是她抚摸他头发的动作,让他崩溃。


    丹姝的手顿在半空,心沉了下去,他像是雨云埋在身体,无论如何都挤不干泪水。


    玄霄捧住丹姝的手恳求:“我不是说了你将我当作谁都可以,问什么一定要说清……”


    玄霄已经完全陷入自己以为故事中,他将自己当作丹姝遗失情感的寄托,凄楚哀婉:“……你其实更想带他走吧,若是当初知道我与他不是一人,你也根本不会同我在一起!”


    丹姝眸光冷了下去,有些难过地看着那张她总是注视的脸:“你竟然是这样以为的,你把自己当什么,替代品吗?”


    她气极反笑,不知是在心疼还是真的在生气,原来她的爱这样虚浮,这样让人不安。


    可是爱怎么会骗人?


    她想看到一向端庄的玄霄因她而失措,想看他契而不舍地渴望爱欲,想与他灵魂相融直至圆满……


    她疼惜、珍视这个人,想让玄霄完全属于自己,想时时将这个人带在身侧。


    更会因他而生出恐惧,在听闻燕国动荡时,在看到他无声无息沉睡时……


    这样的桩桩件件,她可以坐下来将人箍在怀里说一整天。


    正是因为爱他,所以想给玄霄完整的,只属于他的爱。


    即便丹姝将他当作所有物,身体各处,里里外外都打上自己的痕迹,她也不愿意这个人真的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只会一再迁就的木偶。


    她不允许这个人如此贬低自己,他要自己看清来向她讨要,而不是等着她的施舍。


    听见她声音中的冷淡,玄霄脸色一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想要遮掩却不知哪句话触了她的逆鳞。


    “若是可以,我们不如留在那个世界,死在一起…可是即便这样你都不懂……”丹姝将玄霄推开,眼睛依旧注视着他,距离却拉开了:“云华,将你家星君扶回去吧,他才醒来神魂不稳……”


    丹姝看向他衣袖遮掩下的手臂、腰肢和双腿,不知道雷劫给他留下的伤痕痊愈没有…


    怎么能既心也痛,身体也痛呢?


    丹姝有些挫败,心口沉闷:“先回去休息吧。”


    如果心的疗愈也能如身体一般,一颗仙丹药到病除就好了。


    “你呢,你要丢下我了?”玄霄惶惶然抬起头:“不,我不要……”


    “云华,你没听见我的话吗,将你家星君带回去!”


    低着头的身影走过来,云华扶住玄霄的手臂:“星君你才醒来,我们回去歇歇吧,养好了神魂——”


    “丹姝!”看着她要离去的身影,玄霄猛地将云华震开——!


    “你看看我,我与他难道不像吗…”为什么还要走?


    此前种种又将我当作谁……


    “不像,一点都不像,”丹姝轻笑一声,散在风里:“玄霄,你将自己当作了替代品,却又要反过来问我……”


    “那你呢,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她等着玄霄质问,等着他索求完整的爱。


    可他又缩了回去,不敢问,不敢想。


    丹姝转身不忍去看他落泪的眼睛,想要再逼他一把:“我的答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自己已经下了定论。”


    “你别走……”玄霄声音干涩,话语含在齿间如锋利的刃,呼吸断断续续,最后挤出一句:“你今日若是走,以后就别踏入灵枢宫——”


    他本想用此逼迫,来留住丹姝的脚步。


    可丹姝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若是再哀求一番未免不能让她心软,疼惜地将人重新抱回怀里。


    如此相逼,是决计留不住她了。


    “好啊,你记住你说的话,最好能永远这么硬气。”丹姝笑了一声,压下喉中的苦涩:“云华将你家星君扶回去,盯着他将玉还丹吃下去!”


    线虽然牢牢握在手中,但她并不想这个风筝只能拿在手上看。


    脚步迟疑着,丹姝狠了狠心拂袖而去。


    “丹姝!”玄霄心口被巨大的恐慌淹没,想要追上去却被丹姝留下的禁制围困其中。


    恍若牢笼,只是这个牢笼里只有他一个人。


    第94章 两相琢磨


    丹姝有点头疼。


    她才从灵枢宫出来,便接到了青女的飞符,就差拎着她的耳朵问人去哪了?


    简直是前有狼,后有虎。


    再一低头,静园已经笑眯眯地在阶下侯着了。


    “神尊。”


    丹姝叹了口气,抬腿上了銮舆。


    又随手将云扇遮在脸上,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玉兰花的花枝,才悠悠问道:“青女让你来做什么?”


    “


    属官说,神尊莫要因情情爱爱误了差事,玉清天那里还等着呢。”


    “我何时因为那些‘情情爱爱’误过差事?”


    “可神尊对玄霄星君的事总会格外上心些,青女属官说先提醒着——”静园促狭一笑。


    丹姝笑不出来,静园都能看出来的事,玄霄却看不懂。


    难道真的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静园斟了茶,摆在丹姝手边:“神尊,玉清天有召。”


    丹姝冷笑一声:“如今倒是想起我来了。”


    那日她强行为师赢聚拢魂魄触了天帝霉头,差点给自己引来一场死劫。


    丹姝心中有怨。


    当初天宫无人可用,职司冗杂,是她提议既然一潭死水翻不起波澜不如引些活水进来。


    才为凡尘重铸天梯。


    如今天帝过河拆桥,诺大一场雷劫不够,还想给她找点不痛快.


    重塑天梯也过去有段日子了,凡人升仙的流程卡在了第一步。


    此前近万年无人升仙,天宫的引仙台早就被太上老君拉去炼丹,填炉子了。


    如今上哪再找一块新的?


    玉清上相将此事交给她,话里话外都是既然开了头,也得负责收尾。


    丹姝不想管这事,拒不去玉清天,兔子急了尚且咬人呢。


    “神尊,现在可不是怄气的时候……”


    “我这可不是怄气,我是没那个能耐揽这桩事,督查司的事尚且没有处理完呢。”丹姝摆了摆手。


    引仙台并非什么灵宝天财,只是作为接引凡人的仙台,要承载住天雷的浩荡威压。


    上一块还是娲皇时期留下来的,现在她去哪再给找新的?


    “谁将引仙台熔了就找谁去,实在不行让老君想办法造一块新的——”


    说到太上老君,静园摸出一只锦囊,手一抖便拿出一堆玉盒:“金银童子又送了许多玉还丹来,那我再送回去?”


    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等等——”丹姝看了两眼,玄霄因那场雷劫,神魂还没好利索……


    “算了,收下吧。”


    静园笑眯眯道:“神尊还说不会为情情爱爱耽搁……”


    上了贼船哪那么容易下去呢,况且这船还是她自己选的,天帝这口气出了也就罢了.


    长窗微敞,殿外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粉白白的徐徐地飘落在案前。


    隐约还能听到庭中童子仙娥的嬉笑玩闹声。


    “可是觉得有些烦?”静园侍立在丹姝身侧,问道。


    丹姝摆手,这样的氛围让反而能让她心生平和:“她们喜欢玩就随她们去吧。”


    看了两眼堆积的玉简,丹姝抬手抚了抚眉心:“司徒英的事怎么还没了结?这都过去多久了?”


    她都渡完雷劫了,他竟然还能喘气?!


    司徒英只受了三百雷刑,如今还关着呢。


    静园:“雷部无人肯与他监刑……”


    司徒英在天宫经营千年,还是青玄帝君坐下弟子。


    即便玉清发话,雷部众人也支支吾吾不肯应下此事。


    丹姝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就让青女亲自监刑,不用劳他们大驾了!”


    静园知道丹姝此刻正在气头上,硬着头皮道:“方才司命来访,神尊可要见见吗?”


    “不见!”丹姝本一口回绝,听到名字顿了顿:“等等,司命来此做什么?”


    因为玄霄的事,她算是承了她的情,此时说什么也要见一面。


    “罢了,将人请进来。”


    静园退了出去:“是。”.


    新任司命姓赵名月生。


    也不知是不是染了前任司命的脾性,见谁都是笑眯眯的。


    赵月生进了大殿,温和的目光看过来:“灵光神尊看来已经解决了曾经苦恼的事。”


    丹姝不置可否,手中玉笔一指:“司命登门,总不至于是为了跟我说这样一句话吧。”


    有关玄霄的事,她总是不想多说。


    “自然是有事所求,不过算不上什么大事。”


    “司命说来听听。”


    赵月生浅绿色的眸子垂下:“是我在凡间的旧友出了岔子,他是戎州阴差,所管辖区内三月来失踪了不少生民,人丢了地府却没有魂魄报道……”


    “这天上地下可是两套体系,即便是我也不好插手。”丹姝摊手,言外之意,是不是找错人了?


    赵月生忙道:“司命殿的令牌前几日给了金童,我没有令牌不能私自下凡,所以才想请神尊帮帮忙。”


    “你倒是热心肠,”丹姝调侃:“如今都换了任职的地方,还能替前人跑腿。”


    “神尊取笑了,如今这天府司命说到底也只是借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我送回泰山娘娘那,往来交际自然不能轻易断了。”


    “既然如此,你取了督查司的令牌下凡去好了——”丹姝抬手,随侍的仙娥便取来令牌递给赵月生。


    “戎州……”丹姝总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


    几万年前,那块引仙台就是从戎州挖出来……


    丹姝执笔的手一顿,还是才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


    “星君,将这丸丹药吃了吧,灵光神尊特地嘱咐了。”云华撩开轻纱,小心翼翼道。


    自从玄霄与丹姝争执后,星君就坐在窗前,看着玉兰花一动不动。


    他差点以为是摆了个玉人在这。


    “放下吧,你出去。”玄霄无动于衷,周身凝着冷意。


    他此前从不曾忤逆过丹姝,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声嘶力竭地让人不要再踏进灵枢宫。


    话才说出口,便后悔了。


    他柔顺久了差点忘了自己是天上的星君,可冷静下来,心里只有无尽的茫然。


    他想躲起来,躲到丹姝怀里。


    “星君,灵光神尊特地叮嘱了我要看着你服下,”云华硬着头皮站在那,将玉盒打开放到玄霄跟前。


    “究竟她是你的主人,还是我是你的主人!”玄霄转过脸,冷冷地看着云华。


    心里却自嘲,你自己不也如此,如何又对一个小小仙侍冷言冷语。


    还不都是你自己丢了在她面前的自尊,一心只想讨要那人的怜爱。


    玄霄气得心口疼,眸光还是落到玉盒里。


    玉还丹散发着淡淡晕光,灵气四溢。


    丹姝初入天宫时侥幸得了辛启的玉还丹,服用后简直惊为天人。


    托人在老君处熔炼了许多,小心珍藏着。


    即便成了仙,龙也喜欢装饰自己的巢穴,囤积许多奇珍异宝,丹姝的袖里乾坤就是如此。


    玉还丹,是她觉得极珍贵的东西。


    玄霄将东西拿过来捧在手里,心口轻轻一荡:“我吃就是,你莫盯着我了。”


    云华松了口气,就知道灵光神尊的话,星君不会不听。


    人总是嘴上硬,心里软。


    “你去将降娄寻来,如今要重绘星图,我有许多事要提点他,还有我沉睡这些日子还未去向玉清上相奏禀,你去将我的袍服取来——”


    “这些事,灵光神尊已经替你处理了。”


    玄霄动作一顿:“处理了?”


    “灵光神尊说绘制星图是大事,人间指路授时都有定律不能耽搁,便将此事分派给了析木星君和实沈星君,降娄从旁协助,玉清上相那里也递过了奏禀,让您多修养一段时日,不然您醒来后怕是要因为懈怠职司被降罪了……”


    “竟然都处理好了吗……”


    “是,桩桩件件,井井有条。”云华打量着玄霄的脸色说道。


    玄霄沉默不言,丹姝做事总是雷厉风行,她在人间摸爬滚打与天相争千年,已经摸索出自己的一番生存之道。


    与生来就有不同,靠自己争来的神位,总是更稳固。


    在她坐上督查司主神的位置后,丹姝偶尔也会提点他不可渎职,遇见一些上门求情的老神仙,她话极少。


    不是‘将人打出去,’就是‘送客’,很不好说话,触了她的逆鳞,更是只冷着脸一字不多言。


    可是自己好像总能磨软了她,让她喋喋不休,耐心哄劝。


    他的一意孤行,自以为是何尝不是仗着她的怜爱,换做旁人,怕是在说第一句时,就被赶出去了……


    “下去吧,我自己待会儿。”玄霄捂住脸,水盈盈的眸中银光若春水。


    松懈了力道趴进有些宽大的衣裳里。


    “是。”云华退了出去,临走时悄悄合上了殿门.


    枝头玉兰花只剩零星几盏,孤零零、轻飘飘地挂在那。


    玄霄趴在臂弯处,闭目养神。


    指尖一点一点,细小的风汇聚起来,打落了仅剩的玉兰花。


    叮——


    砸在他头上。


    玄霄将落在头顶的花取下来,透过手指的缝隙,被天幕


    上的‘太阳’刺得眼睛一疼。


    这一幕让他想到在那方世界的时候。


    荀英退隐深山,丹姝二人便也搬到了他住的山脚下。


    四时轮转,丹姝在明显地变老。


    甚至都不爱抱他了,每次走远些都要用上轮椅,只是钓鱼的爱好一点没变。


    每当丹姝在小溪边钓鱼时,他就陪在旁边,头上盖着她递过来的斗笠。


    那时二人神力断绝,玄霄完全不知该靠什么离开这方世界,即便借荀英开天门,她二人一死一老靠什么穿过凡与天之间的三十三万里迢遥?


    玄霄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


    晴好天里,丹姝叼着一根甜蔗草,笑了一声:“如果回不去,那就不回去了,你我在此终老。”


    她说得轻快,玄霄便以为她是说笑,便又趴回她怀里顺势道:“好,到时候我们要埋在一个棺材里……”


    丹姝没有接话,只是腾出一只手来,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替他遮光。


    彼时丹姝也没有万全的办法,又不想说出来让玄霄挂心,若是真的不能回去,玄霄便会陷入死胡同,他必然会怪罪自己将丹姝带入这个境地。


    玄霄在噎鸣的秘境中见过丹姝对成神的渴望,定无法接受因为自己让她千年的修行成空。


    丹姝不忍他多想。


    便将此事埋在心里,兀自等待着。


    随着身体的衰老,丹姝也多了一分平和,她甚至会想,即便就此和玄霄终老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甚至庆幸,有他在身边。


    她想知道做人的滋味,然后便做了几十年的人,两个人的时间变得具象,何尝不算共白头?


    她修行千年的脚步因为眼前这个人慢了下来,好像也没有那么不甘心了。


    鱼儿上钩,丹姝抱紧怀里的人:“情爱可真是磨人心智……”


    彼时迷迷糊糊的玄霄并不懂她的意思:“什么?”


    “没什么,今日吃鱼。”


    玄霄盖住眼睛,一滴泪划过颊侧。


    他爱得太一意孤行,便以为旁人爱得不够真。


    这何尝不是他的一种恃宠而骄。


    第95章 防风氏


    凡间。


    一朵疾行的云迎面撞入一片雾海。


    丹姝被直接水雾撒了一脸——


    探头一看,竟然出现了一片舆图上没有的海。


    “奇了怪了。”丹姝盘腿坐起来:“从哪冒出来一片海?”


    脚底下的海水澄澈宁静,没有风浪,被层层叠叠的雾云遮掩着。


    越过雾云大片的绿意映入眼帘。


    一座仙岛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岛上树木极高大,甚至快要赶上她督查司门口的扶桑了。


    “乖乖,我不是走错路了吧,我这一觉睡得这么久?”丹姝翻出舆图看了一眼,地方没错正是戎州,只是这片海并没有画在上面。


    这是哪辈子多出来的海与仙岛?


    还有那树,看不到顶了。


    督查司门前的扶桑曾经是金乌栖息之地才长得耸入虚空,凡间的树长这么高是要干什么?


    那些纷纷扬扬的花瓣快跟她一般大了。


    丹姝停住云,掌心感受到一股平稳而缓慢波动的神力。


    这是一道屏障。


    心里总觉得又要碰上麻烦事了:“啧,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形,就不下凡了。”


    为了防止自己的神力波动,引起屏障的动荡,丹姝只能下了云一步步走过去,


    “这是上哪儿来了?”丹姝散开神识探查。


    海与岛是凡尘原本的样子,而非神力造就。


    她有些迟疑:一边想着要不要退回去,这活不干了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一边想着来都来了……


    只能重新坐回云中慢悠悠往前,却被一座高耸的山挡住去路。


    这山光秃秃,丹姝飞得近些,忽然一阵地动山摇,脚下澄澈的海翻涌起波浪。


    就知道没有那么太平!


    抬手唤出悬翦站上去,脚下那座山却动了——


    轰隆隆的拔地而起,不过转瞬便换了另一个面貌。


    那根本不是山,而是一个人。


    直直对上足有一个小湖泊般大的蓝眼睛。


    天奶呀,这是掉到什么地方来了?


    难不成凡尘已经被魔神渗透了吗?


    那巨人眨眨眼向丹姝走来,抬起的脚重新落下,海浪翻涌冲来,周身的气流与狂风撼动云天。


    丹姝被那股冲击的气流裹挟其中,旋身往下坠落。


    只是她并没有掉入大海,而是被巨人接在了手掌中,抬到眼前。


    “怎么又有小人掉下来了?”


    丹姝:?


    巨人好像已经见怪不怪,握紧了手掌,将丹姝带离此地。


    小山一样的手慢慢合拢,却没有完全闭合,给她留出了几道不算宽的缝隙。


    丹姝将挥出的银枪又重新召回来,不知这到底是不是魔神?难道魔神都这么好说话?


    掌中灵犀探出万千金丝缠绕在巨人周身,没有异样的气息。


    “奇了怪了,不是魔神怎么会有这样的巨大的身形?”


    耳边轰隆隆作响,是巨人上了岸,海水如大片瀑布倾泻而下。


    丹姝心里升起好奇,只等着看巨人要将她带去何处.


    屁股底下的手掌动了动。


    “诶?你竟然没有晕过去,”巨人见丹姝好端端站着,便将她捧到眼前好奇地端详:“你胆子可比他们大多了,之前的那些小人有的直接吓晕过去了。”


    “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跟你一样的小人啊,最近好多小人掉进海里……”


    巨人张口说话时,一阵猛烈的风向丹姝袭来。


    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只能抬手挡了挡,没有暴露自己并非凡人的事实。


    “你要将我同那些小人关在一起吗?”或许赵月生口中戎州失踪的生民,便是掉到这里后被屏障屏蔽。


    寻不到踪迹。


    “哎——!”


    脚下的手掌动了动,巨人轻微的行动便带动一股强大的力量。


    丹姝稳住身形,想着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只是还没等到她站稳,巨人手掌便骤然展开,略微一斜,丹姝便不受控制的掉了下去!


    巨人遮天蔽日的身形挡住了大半天光,站在一边俯视着她。


    丹姝喉咙咽了咽,按住了掌心不断颤动的悬翦。


    ‘砰——’


    后背触碰到一片柔软,带着草木芬芳的巨大叶片,随着惯性略微晃了晃,弧形的叶片倒向一边。


    丹姝借着叶片上细小的毛绒,顺畅地滑了下去。


    连点皮都没磕破。


    “哎,你等等——”


    见丹姝安然落地,巨人用叶片盖住了顶部。


    头顶陡然暗了许多,只剩下细碎的天光,从叶片和藤蔓的缝隙中洒下。


    竟然将她关在了这了。


    轰隆的脚步声远去后,此处顿时安静了下来。


    神识很快便察觉到,除她之外的气息。


    缓慢而平稳。


    悬翦嗡嗡作响,丹姝只能将其拦在身后,细细叮嘱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能随便冲出去。”


    悬翦听明白后便护持在她身后。


    银色的枪身凝着冷光,山洞深处传来些许呼嚎的风声。


    丹姝指尖冒出一丝火苗,略微一弹,浮在角落上空,照出山洞深处七扭八歪睡了一地的人。


    气息平稳,有的甚至还打着鼾。


    她数数竟然总有一百多个,刚好跟赵月生嘴里的人数对上,还有几个在地上乱爬的婴儿。


    看见又有人进来,一个小娃娃直往她脚底下爬,拽着丹姝的裙角便往嘴里塞。


    “哎哎,这个不能吃——”她抬起手扯走衣裳,又拿糕点塞进小娃娃嘴里:“你爹呢?你娘呢?心也太大了……”


    丹姝又去查看那些昏睡的人。


    自她来到这里声音这么大,这些人竟然一个都没醒,睡得也太死了。


    “喂醒醒!”丹姝挑了一个打着鼾的大娘,无论怎么叫就是醒不过来。


    “这怎么醒不过来?”


    丹姝只能从袖中拿出一枝味道冷咧的枯草,气味


    清幽让人精神凛然,果然躺在地上的忍不过闻了一会便皱了皱眉头,有些迷茫地从地上爬起来。


    只是瞧见一身白衣的丹姝以为见了鬼:“你——!”


    “嘘!”丹姝指尖一划便封了那人的嘴:“别大喊大叫,我是来救你们的,不要引起巨人的注意。”


    那些人模模糊糊看不清丹姝的容貌,觉得碰见了仙人,疯狂点头。


    丹姝撤了禁,将那个满地乱爬的娃娃提了起来:“这是谁家的?赶紧领回去!”


    “我家的,我家的……”一个身形瘦小的妇人忙跑过来,将孩子抱了回去:“多谢仙人,多谢仙长!”


    那个打鼾很响的大娘,见丹姝这么好说话,嘴里恳求:“仙人救命呀,我们已经被困在这儿好几个月了,吃了那些……给的东西就昏睡,可是不吃就饿死了。”


    丹姝低头:“你们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总不能一个个都闲得没事跳海吧。


    周围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丹姝一点刚刚的那个大娘:“你来说。”


    “我们都是附近村子的靠打渔为生,之前没见过海里有……半年前忽然有人看见仙岛,说岛上有金山银山,才出海去寻结果人都没回来,剩下的家人便想着去寻,结果葫芦串一样都掉到了这里……”


    “既然这样,那就先离开此处,”丹姝听了点,也懒得听了,展了展自己的袖子:“到时我便将你们都装进去,一同带走。”


    “多谢仙人!”.


    丹姝正要装人时,周遭的藤蔓忽然抖动起来,众人东倒西歪惊呼出声!


    仰头看去,头顶那片巨大的树叶又被巨人掀开,往下丢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跟丹姝一样顺滑地落到地上,已经吓晕过去了。


    “这几日怎么掉了这么多小人?”巨人的声音随着风传来,醒来的凡人惧怕地躲在了山洞深处。


    巨人放下人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将一片树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上面堆着许多奇形怪状,但看着还算能入口的果子。


    见丹姝站着不动,巨人的手指挪了挪,将叶片又往前推了推:“吃的。”


    丹姝看向身后的人。


    刚才的大娘为丹姝解惑:“这,这是这段时间来,让我们吃的东西……”


    “仙人别吃,这东西吃下去昏迷不醒,能睡两三个月!”


    果子最小的也有她的头那么大,丝丝缕缕透出一股香甜。


    丹姝拿起一颗,举到跟前端详,这果子不仅没有毒,还是凡间难得一见的灵宝。


    只是凡人体内五谷沉疴冗杂,吃进去难以化为己用,一个比一个睡得昏沉。


    丹姝走了出去,整个人站在天光之下。


    巨人的目光掠过那堆果子,问道:“你怎么不吃,你不会吃?”


    “扒开皮啃就行了……”


    “我不吃这些。”丹姝将果子扔下缓缓道。


    “仙人,仙人快回来,那是会吃人的妖!”刚才的大娘,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


    巨人没有发怒,反而蹲了下来,挠挠头:“那你们这些小人都吃什么?我们这里只有这些果子,我们也吃这些。”


    “这个果子凡人不能吃,灵力太过充沛,你们吃了无事,他们吃了身体难以承受,会沉睡很久。”


    那个巨人恍然大悟,眼睛像一片沉静的湖泊:“原来如此,我说他们怎么比我们还能睡,每次来看都睡不醒…”


    “他们是误入此地并非有意闯入,可以将他们送回去吗?”丹姝觉得大概是乌龙一场。


    “我不是要关着他们的……”巨人挠了挠头,离得更近了一些,有些局促:“他们刚掉下来时本来是打算送他们回去的,只是吃了果子他们一睡好几个月都没醒过来,我们如今正是收割季节,腾不出手来将他们送到外面。”


    “你们是一个族群,这里还有其他的巨人吗,有多少?”丹姝不敢想,一个巨人行走坐卧就能引起巨大波澜,如果是一个族群那还不翻了天了?!


    可他们竟然还能安稳地生活在凡土之上,这是怎么做到的?


    丹姝踏云而上落到巨人眼前,那巨人吓了一跳,往后一摔:“你竟然会飞?!”


    “你自己长这么大个,见到一个人会飞有什么好新奇的?”丹姝坐在悬翦上幽幽问道。


    “既然你们是一个族群,必然会有首领吧,能不能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


    巨人笨拙地点了点头。


    竟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底下凡人见她要离开,生出一阵恐慌:“仙人!仙人我们还在呢,带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无需惊慌,离开时我会将你们一起带走,”丹姝知道他们处在这方世界,实在太过渺小与蚂蚁无异,便将悬翦留了下来:“这是我的法器,在我回来之前,它会护着你们——”


    “还有那些果子不要再吃了,虽然没有坏处,但对凡人来说实在无法承受。”她从袖中取出了几样食物送下去:“先用这些果腹。”


    处理好一切,丹姝踏着云坐到了巨人的掌中:“走吧,带我去见见你们的首领。”


    直到走远了,丹姝才发现那并不是一个山洞,而是一个藤蔓做出来的窝。


    岛上的一切都恍若生在另一个世界,玉树如山,草木拔地而起,郁郁葱葱的如箭竹。


    丹姝睁大了眼睛,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是有巨人族。


    他们似乎头顶着天,脚踏着山,手可摘日月星辰,若是躺下来足可以横贯九亩地。


    这是即便神仙法天相地也做不到的震撼。


    他们生来如此。


    一棵高耸宽广的树立在大地上,其枝干盘曲如龙蛇,覆盖了广袤土地,通体闪烁着微光。


    许多巨人正在摘取树冠上的果子,一个便有一座宅邸大小。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巨人国。


    “你也看到了,我们不是故意将他们困在这里的,只是如今我们正值收割的季节,神树上的果子都成熟了,错过了,我们就没有吃的东西了……”


    “你们还需要吃东西?”丹姝合上大张的嘴。


    他们这样庞大的体型竟然是需要吃东西,而不是汲取凡土的灵气……


    一个巨人就足以喝干整条河,一群巨人要吃什么才能供养得上他们整个族群?


    “你看,那就是我们的首领——”巨人抬手,猛烈的风猝不及防地袭来。


    丹姝被吹得掉下去,便干脆自行驾云。


    正在神树底下劳作的巨人听见声音,向着他的方向望来,忽然神色大变。


    丹姝现出法相,变作同他们一般的巨人,向首领走去。


    “你是什么人?”首领眼中凝着一片浓郁的绿色,警惕地看着骤然出现的丹姝。


    四周摘取果子的巨人,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过来。


    “我叫丹姝,从天宫来——”


    第96章 送上门来


    混沌开天后,娲皇曾比照着自己的神像造化生灵,巨人便是她造的第一个人。


    彼时的九州大陆被仙洲仙岛拱卫,广阔无比。


    所以娲皇所造之人皆是顶天立地,身躯庞大,巨人一族作为万物灵长也生来便有五百年道行。


    此后万年上古尊神身化万物,仙洲仙岛如蓬莱昆仑皆升入虚空,人神不再共居。


    天地之间,天梯也在此刻被斩断。


    巨灵族不断消亡,而防风氏则作为最后一代留在了凡间。


    在繁衍多年后,巨人身体中的神力也逐渐稀释,绵延后代变得艰难无比,到如今已经不足万数。


    九洲大陆地域不断缩减,他们的体型仍旧过于庞大,便借着娲皇留下的神树铸起屏障。


    这个九州大陆曾经的主人,如今偏安一隅远居海外


    首领显然对于丹姝的出现很是紧张,法天相地身形昭示着她天外来仙的身份。


    “我叫丹姝从三十三重天来,有人上禀戎州失踪了上百生民,我特来此地查看。”她并不想引起巨人一族的恐慌,便率先自报家门。


    听到丹姝讲


    明来意,首领松了一口气,却也多了几分恭谨:“我乃防风氏,防风令昙。”


    “防风谡,你也可以叫我谡。”带丹姝来此的巨人也跟着介绍起自己。


    防风令昙看了他一眼,面色有些不悦,毕竟她并不想让任何人打扰此刻他们安宁的生活。


    丹姝察觉到防风令昙的抵触情绪,只笑笑不说话。


    防风谡后知后觉自己的举动引起了首领的不满,犯了错一般不敢抬头。


    想将自己缩起来,只是他的身形太过庞大,无论怎么躲,都十分显眼。


    “丹姝仙使随我来吧,我们去里面说话。”防风令昙叹了口气,将丹姝带去神树之下的树屋里。


    神树庞大,根系绵延几万里,垂落的藤蔓盘结交杂,筑成一座座树屋供巨人居住。


    防风谡也跟了过来,只是他并不敢进去,只在外面探头探脑。


    “丹姝仙使,并非是我们防风氏有意扣押凡人……”防风令昙有些急迫地解释。


    防风谡此前曾禀告过此事,她以为是岛外的屏障变得薄弱,便让人前去修补,不曾想掉下的人却越来越多,又不能看着他们淹死在海里,只能先将人带回来。


    “如今我们处在收割的季节腾不出手将他们送回去……”防风令昙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这些事,防风谡已经告诉过我。”丹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目光落到了她身后的藤蔓上,藤蔓粗壮有力,相互交杂,这其中蕴含着通彻的灵力,因为神树的存在,将防风氏庇佑于凡土之上。


    “首领不必惊慌,我并没有要问罪的意思,毕竟那些凡人并没有出什么意外,你若是腾不开手,便由我将他们带回去好了。”丹姝也想尽快将此事了结,然后回天宫去。


    捎带手的事。


    “真的?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仙使了!”防风令昙大喜过望,站起身来为丹姝带路,一边走一边说:“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那些凡人的,我们吃什么便给他们吃什么,只是他们胆子很小,我们也不敢凑近打扰,只留阿谡偶尔去送饭……”


    “首领不必忙了,我知道那些凡人在何处,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丹姝眼含笑意看向外侧,目光对上探头探脑的防风谡。


    防风令昙脚步一顿,对外面那个只知道傻呵呵乐的人,瞪了一眼。


    防风谡看不懂二人的眼神,只知道傻笑:“族长,你看我干什么?”


    “看你整天吃饱了没事干!”


    丹姝笑出声来:“首领不必怪罪,季节的收割是关乎生存的大事。”


    那些凡人也没未出什么差错,防风令昙甚至为了防止他们被巨人族收割的动静波及,而特地用藤蔓搭了一个窝。


    听见丹姝的体谅,防风令昙不住点头,心中的巨石此刻才真正落下。


    二人走到树屋外,还在收割的其他巨人瞧见丹姝与防风令昙相谈甚欢,知道她没有恶意,也便移开了目光去忙自己的事。


    丹姝站在树下,入目所及云雾缭绕,神树足可遮天,叶面上有微微玉光流转。


    风过不动,不似尘俗。


    天光柔和如许,这样看来,此处果真是一个平静祥和之处。


    “那是什么?”丹姝的目光被一道柔和的晕光吸引。


    经过万年的沉淀,一方石台在天光下犹如一段缓缓铺开的水绸。


    简直是用来做引仙台最好的料子!


    瞧见丹姝目光灼灼,防风令昙试探地问:“那是我们这里一块儿很普通的石料罢了。”


    “一块普通石料?”丹姝如此问道,心里却盘算起来。


    “是啊,岛上还有许多出这样的石料,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年份很久了,自娲皇时期便已经存在于此处。”防风令昙不知她为何忽然对这样一块石料如此感兴趣,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道:“你很喜欢那块石头吗?”


    “不瞒防风族长,我此行除了调查那些生民失踪的事,剩下的便是为了这块石料而来,”丹姝没有贸然开口,想着用自己哪一件奇珍异宝来交换:“首领若是肯割爱……”


    “你若是喜欢,就切下一块来带走吧。”防风令昙很是坦荡。


    “这?”这下轮到丹姝结巴了,以为是防风令昙不知道这块石料的珍贵之处,便特意解释道:“天宫如今缺一块做引仙台的石料,遍寻九州六合,怕是只有你这里有这样东西。”


    防风令昙摸了摸脑袋:“原来这样珍贵吗——”


    “仙使替我安顿那些凡人,我便给仙使这块石料做答谢。”


    “只是如此便好?”


    “对呀。”


    “防风首领,那样东西不亚于天材…”丹姝再三声明。


    “它对你来说很珍贵,对我们防风氏来说只是一块儿天天都能看见的石头而已,仙使能代我们安顿好那些凡人,便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这是两厢情愿的交换。”防风令昙说得真诚,笑意憨厚。


    “既然如此,那便多谢了,”丹姝嘴角笑意压也压不住,她苦恼了许久的事竟然就这样解决了:“我将那些凡人带回去后,会抹除他们有关在此处的记忆。”


    防风令昙听懂了丹姝的弦外之意,既然会抹出凡人的记忆,必然也不会向天帝禀告巨人族一事。


    不被任何人打扰,就是防风令昙此刻最大的期许。


    防风令昙笑开,跟防风谡傻乐的样子八分相像:“仙使别生分,直接唤我令昙便可。”


    她将那块石料和凡人妥善收在袖中,离去时还是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收割结束后令昙还是留心巩固一番这道屏障,最好不要再令其他凡人闯入。”


    *


    丹姝解决了心头一件大事,哼着歌回了天宫。


    几乎是一刻钟也没等,便向玉清上相回禀了此事。


    她心中堵着一口气,寻找引仙台一事是天帝故意为难,想要看她低头。


    如今此事如此轻易便办成了,丹姝简直通体舒畅。


    玉清天外已有仙侍在恭候。


    “灵光神尊快随我来吧,上相已经在等着了。”


    行在玉阶上,丹姝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腰间环配。


    仙侍却开了口:“神尊才从凡间归来,何不多歇一歇再来回禀呢。”


    何必要如此急迫地跟天帝对上。


    仙侍的意思便是玉清上相的意思,是有意在他们二人之中缓和。


    “心头压着事如何能歇得心安理得,还是早些了结。”丹姝装作听不懂。


    仙侍便也不再多言了。


    她心中的气,有几分是看见玄霄替她挡下雷劫后,所生出的心疼和愤慨。


    这远比她自己受伤,更让人憋闷。


    若非如此,他们二人之间也不会有后来的那场争执。


    丹姝脸上的笑意散去,心思也忍不住飘远。


    “哎呦,到底是灵光神尊神通广大,这才几日的功夫,就将引仙台寻回个新的——”老君跳下云彩,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他消息灵通,手底下的金银童子更是八卦,这天宫上的大事小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丹姝略一勾唇:“您这是也要去玉清天?”


    “这不刚接到上相的飞符,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老君走在丹姝身侧,花白的胡子,随着他的动作一翘一翘。


    颇为自然地撞了撞丹姝的手臂:“这回真是多亏了你了,怎么着我也要请丹姝仙友一顿酒喝。”


    丹姝正要接话,余光中瞟到一个银白色身影,眸光颤了颤。


    老君人精似的,瞧见玄霄星君缓步而来,脸上促狭一笑:“哎呦呦这可不巧了,今日这酒喝不成了,不如约在改日吧……”


    脚步匆匆带起的风,轻柔地掠过他银白的发,覆住了他的眼。


    玄霄见丹姝望过来,漂亮的脸庞先是浮起了一丝欣悦的神情。


    只是丹姝很快便移开目光,没有一丝留恋。


    玄霄又低沉下去,借着同降娄说话的姿势,掩饰般地将头偏过去。


    丹姝轻轻勾了勾唇角:“老君这是哪里话,你既然请了,我又怎会推拒,择日不如撞日吧。”


    老君眼睛一转,察觉到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快步追上丹姝:“你们二人这是吵架了?”


    “是又如何?”丹姝知


    道这小老头又压制不住八卦的心了,慢悠悠问道:“明日不会整个天庭都知道我与玄霄星君冷面相对了吧?”


    “那哪能呢?老头我做神仙都多少年了,嘴上岂会没有个把门的。”他回身望了一眼,那人低着头有些落寞。


    像是故意要与丹姝错开,便站在原地不动了。


    “你们俩可真是跟小孩吵架似的,有多大的矛盾说不开,还要摆在明面上。”老君也有些哭笑不得。


    丹姝憋着一肚子气:“活得越久气性越大,我听闻当初您与宝相星君起了争执,愣是两千年都不曾来往……”


    见火烧到自己身上,老君讪讪一笑:“闲的,这都是活得太久闲的…”


    金殿之中。


    玉清上相接过丹姝递过来的石料,转手便给了等候在一旁的太上老君,特意叮嘱:“既然东西送到手里,老君便快快熔炼。”


    “自然如此,上相放心。”


    天宫众仙逍遥惯了最喜欢磨洋工,一件事恨不得吃完了酒赴完了宴才慢悠悠开始做。


    “那些替旁人炼仙丹的事先交给底下的童子们去做,引仙台一事不是小事。”


    太上老君笑呵呵点头,也不介意被点破他公私不分:“是,是。”


    丹姝在一边八风不动,心思早就飘远了。


    “这次的事,你办的很好。”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虚天传来。


    是天帝。


    丹姝脸上挂着笑,头也不抬:“天帝有命,不敢拖延。”


    “若是你办得每一件事都能如这件事一般,得体有度就好了。”


    天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也在暗指她不听话。


    “丹姝下次注意,定不会让天帝再劳心劳神。”特地给她穿小鞋。


    金殿之上落针可闻,太上老君闻言恨不得钻进地里,刚好跟扭过后来的丹姝对上视线。


    一老一少,挤眉弄眼。


    “罢了,退下吧。”玉清见此直接开口让她回去歇着。


    丹姝正想着若是问起引仙台来历,如何将防风氏巨人一事瞒过去,这下问也不问倒是方便。


    一个磕吧也没打,火烧屁股一般走了,后头还跟着太上老君。


    “丹姝办事利落,只是有些不听话,”天帝盯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略一思忖:“只不过引仙台一事办得也太利落,去查查吧。”


    *


    金殿之外,丹姝与玄霄擦身而过,半点没有停留。


    玄霄面上没有失了分寸,衣袖下的手几乎快要掐断指甲。


    降娄看出二人的微妙的气氛,憋了许久还是问道:“星君同灵光神尊吵架了吗?”


    “不该问的不要问。”话里带着几分幽怨。


    “前些日子星君沉睡不醒,神尊很是担忧,那些愁苦心痛不似做伪,星君明明一整颗心都挂在她身上,如今为何…”降娄是个直性子,心里有话根本憋不住,竹筒倒豆子一样巴巴:“星君如今既然醒了,该开怀才是,怎的又生了嫌隙,神仙虽恒寿,但若有了争执不解开成了疙瘩,几千年互不搭理也是有的……”


    那人一字一句,芒尖一般刺进玄霄心里。


    他满心的委屈和后悔几乎快要将他淹没了。


    降娄都懂的事,他却看不清。


    他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呢,傻子,呆子……


    若是能回到他醒来那刻,他定然把嘴闭上,将人留住,莬丝花一般缠在丹姝身上。


    讨要怜惜和爱,一刻也不分开.


    在玉清天浑浑噩噩地回禀完事宜,玄霄不顾降娄的询问,自顾走了。


    没有回灵枢宫,而是去了督查司。


    督查司这几日不算忙碌但也绝不清闲,仙台上坐骑扎堆。


    玄霄不想太惹眼,便顺着天河去了与内殿相连的琅苑。


    丹姝的桃花就种在那里。


    庭中流水飘着落花,烟色垂帘从金钩中散下随风摇曳。


    玄霄没有再进一步,想她却又怕她厌烦,若是她不想看见自己,哪怕眼中有一丝排斥,他都接受不了。


    便来回踱步,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身后一道清淡的香气靠近,玄霄还没回头,就被人抵在了树上!


    那人钳制着他双臂压在身后——


    “不是不许我靠近灵枢宫一步,这才多久,星君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丹姝压着声音,贴在他耳边缓缓道。


    第97章 和好


    丹姝贴近了那人,几乎脸挨着脸,然后便被一阵馥郁的玉兰花香包裹。


    玄霄头抵着粗硬的树干,听见她的声音后便不挣扎了,就那样直挺挺站着。


    露出一截雪白的颈。


    怎么这么乖。


    丹姝心头一动,手掌下压制的力道散了一些。


    那日争执后,她揪着心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脚,便又折返回去。


    岂料待她走到灵枢宫门口,便被玄霄下的禁制拦在外面!


    “好,真是好啊——”赤金瞳燃着火,她气昏了头拂袖而去。


    情绪总是将人裹挟,纷纷杂杂悬在一根心弦上,潮水翻涌时只记得怨和恨…


    待那潮水退去,才发现心头的爱沉甸甸。


    二人皆赌着一口气不肯低头,丹姝更是掐着日子在等。


    领职时想他还要扛多久,下凡时怕错过他上门,便让青女看顾着。


    回玉清天卸职时二人终于遇上……


    今天终于把人等来了。


    虽然还是强撑着、冷凝着一张脸,但她知道他低头了.


    玄霄垂眸不看她,露出雪白的尖尖的下颌。


    丹姝的目光落在上面,不知神仙也会因心伤而憔悴瘦削。


    他不肯说话,丹姝也闭了嘴。


    指尖摩挲着那人手腕,盯着一线嫣红的薄唇,她略微凑近几乎就要吻上去,玄霄却又一次偏过了头。


    动作很轻,却是抗拒的意味。


    丹姝冷笑一声,吻便落在他颊侧,蜻蜓点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带着肆意轻佻:“星君不愿意,何必还要自己送上门来?”


    玄霄肩头颤了颤,像是完全未料到她这句话。


    轻薄的衣衫随着蝴蝶骨收拢又展开。


    “我,路过都不行吗……”声音抖着,悬着。


    玄霄盯着桃树粗粝的树干,几乎快要看穿那纹路,来掩盖自己的狼狈。


    “路过?”丹姝略微使力,那人便往前一蹭,脸颊猛地贴上树干,压出几道红痕:“你将我这督查司当成赏景的地了,你可真会挑!”


    “看来我也得下个禁制,省得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能在外窥视——”


    玄霄脸色一白,衣袖攥出层叠的褶。


    丹姝如今的语气,他陌生至极。


    从前她面对他时是无尽的温和,含着丝丝情意,而不是此刻般如刀似箭。


    那点因委屈而掀起的涟漪转瞬化作汹涌波澜,狠狠刺进心里。


    一滴泪自他的下颌滑落——


    啪嗒,滴在襟口。


    丹姝听到那人喉间压抑的泣音,眉心蹙起。


    好像被沁软了心。


    无来由的一阵烦躁,这是拿住了她会心疼?


    “玄霄,你还要我怎么样呢,你长了嘴却不说,即便说了也心口不一,不如掏出来让我看个分明!”


    手指顺势掐住他的下颌,想要将人扭过来。


    掌中只摸到一片水痕。


    哭得有些狠了。


    指尖一


    顿,她有些生硬地揩去玄霄脸上的泪。


    他哭得无声无息止不住,珍珠般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委屈得将气息压在唇齿间,不肯露出分毫。


    紧绷的腰背却慢慢软化,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胸口。


    他不愿说话,丹姝就等着,慢慢擦着他脸上的眼泪,如同抚去桃花瓣上的露水。


    动作轻柔话却平静得冷漠:“玄霄,眼泪在我这里没用。”


    他像是听不见,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几乎湿透了她的衣袖。


    丹姝无奈只得拿手托住他的脸,指尖微微用力挤出雪白的皮肉。


    恨恨地一口咬在他颊侧!


    留下一个完整的印,湿漉漉的红。


    “说话——!”她强硬地扭过他的脸,二人的目光对上,呼吸交缠,丹姝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说我就都给你,可我只听你的真心话!”


    玄霄银瞳中水光盈盈,雪白的齿将唇咬得嫣红。


    “不说?那就烂在嘴里!”丹姝憋闷地松开手——


    转身时衣角被玄霄勾住,他便翻过身来抬手搂住她的脖颈,用全部的力气将她留住,声音里再也压不住,带着哽咽:“你别走,我想你爱我,只爱我一个!”


    丹姝怔了怔:“玄霄。”


    “之前都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不要你推开我,不要你说那些话,我要你以后只爱我,只看着我,每一刻都属于我!”


    冰凉的泪水流到她颈间,心像是被攥住,酸涩得溢出春水般的柔情和怜惜。


    丹姝一笑,将人抱紧。


    他终于说出来了,终于光明正大地向她讨要完整的爱意。


    “好,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我等了多久……”偏嘴硬不肯说。


    “让我爱你,难道我会拒绝吗,傻子。”身在山中,什么都看不清。


    “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我每时每刻都不舒坦…玉清天外你也不等我……”


    听见他抱怨,丹姝哭笑不得:“好,再也不吵架了。”


    玄霄悬坠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他收紧手臂,她身上的温热透过皮肉,轻易烫化了他的筋骨和心。


    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终于被拔掉


    风过,桃花纷落如红雨。


    玄霄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乱退开一步。


    银发垂在肩头,宛如晶莹清透的雪。


    原本端静秀丽的星君,此刻两鬓散乱,更是哭红了眼睛,透出春水洗过的潮意。


    像江南里的一场濛濛烟雨。


    丹姝笑着打趣,轻轻抚过他湿透的睫毛:“此刻想起来正衣冠了,方才眼泪差点将我淹了。”


    玄霄却只看着她不说话。


    “星君哑巴了?”丹姝贴了贴他的脸颊,轻声问:“眼睛哭的痛不痛?”


    “丹姝,我好久没看见你了。”玄霄沉默须臾,忽然道。


    此前二人在那方世界几乎日夜相对,因为不良于行,丹姝时时刻刻都将他带在身边。


    他们没有分开这样久过,就连心通都无声无息。


    争执过后,身处三十三天,他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了。


    煎熬无比。


    “在怪我不来见你?”丹姝抚着他柔软的发,问道。


    玄霄摇头,眼睛里像是蒙了层水雾:“怪我自己看不清,总是不肯承认,还要你捧来给我,我是不是很坏?”


    他直直望进丹姝眼中,因为心伤惶然,雪白的面庞透出一股羸弱秀美。


    丹姝捧住他的脸,吻着轻颤的睫毛和薄薄的眼皮:“你一点都不坏,只是——”


    “只是什么?”玄霄不想此刻还要被她吊着。


    “只是太不听话,也不知是谁在灵枢宫外下了禁制拦我。”丹姝咬了他一口,又变作柔缓的安抚。


    鲛珠落下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秀逸迤逦的面容。


    好似偷偷跑出来的桃花妖。


    “你明知那禁制拦不住你,唔——”唇间一软,便溢出一声哽咽。


    玄霄轻易被她夺了呼吸。


    二人呼吸交缠,丹姝沿着唇缝细细吻过去,她将人拖进自己怀里提醒:“闭眼。”


    唇齿相依时,四肢百骸蹿上一股强烈的酥麻。


    这是他等了许久的。


    双臂顺从地搭上丹姝肩头。


    轻易陷入属于她的的漩涡中——


    二人脚下乱着,玄霄一个错步就被她推到桃花树下。


    借着粗壮的树干和纷纷扬扬的桃花遮掩身形。


    丹姝托着他的脖颈,鼻尖闻到一阵若有若无腻人的兰花香。


    藏在深处勾着她。


    “好香啊。”手握下去与他十指交缠。


    “唔…嗯……”玄霄呼吸乱了,只来得及紧紧攥住自己散开的衣襟,不知哪里吃了疼将人推开一点,委屈地捂着自己嘴:“别咬我——”


    丹姝盯着他,忽而笑了:“老毛病了改不了,忍着——”


    掐住他雪白的脸颊,重新吻上去。


    灼热的呼吸沿着细长的颈而下,纤秀的锁骨、平直的肩……


    迎面的风柔和温暖,轻纱一般将二人裹在其中。


    ……….


    “你,你轻点……”玄霄咬住自己的手指忍着,眸中濛濛含泪,眼角眉梢浸着春情。


    春水如潮,细浪翻涌。


    他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想要往后躲,喉间惊喘一声,又闷闷地憋住:“丹姝,等等——!”


    使坏的人抬起头,眼中带着恶劣的笑,指尖抵着他湿红的唇:“别把自己咬坏了,不用怕,四周都被我下了禁制。”


    她摸上来的手指是热的,擦过唇间的湿润时,玄霄整个人都绷紧了:“你,你怎么总是喜欢在外面。”


    “你不喜欢?”丹姝笑盈盈地问。


    玄霄皱了皱眉,有点儿羞恼,再躲都快嵌进树里。


    他不能说不喜欢,也不能说不喜欢……


    “你,坏透了……”浑身的劲儿都似打在了棉花里,说不出一二三来。


    抵着肩的力道卸去变作勾缠.


    看他委屈,丹姝凑近鼻尖抵着鼻尖,可就是不肯再进一步。


    玄霄着急地吻过去,竟然又被她躲开,气得眼睛都红了:“你躲什么?!”


    丹姝笑意更深,安抚地轻吻他耳垂,眼看着薄薄的一片白沁出红:“星君生气了?”


    “没有…”玄霄呼吸愈发滚烫,柔软的唇贴着她的脸颊,意乱情迷地轻吻:“丹姝,我喜欢你,我爱你……”


    吻中掺杂着潮热的呼吸,沿着脸颊吻过鼻尖,最后落在她唇上:“丹姝,丹姝……”


    迭声的呼唤让人心软。


    丹姝将人掩住,轻轻握住他细窄的腰,又重新替他系好了腰带。


    从迷蒙中回过神来的玄霄一怔:“怎么了?”


    见她竟然理好了衣裳要退开,心里一慌。


    咬了咬唇,搂住她的脖颈不让人退开,一条腿也缠上她腰间:“丹姝……”


    “嘘,”丹姝见他主动,直接将人抱起来,遮住他松垮的衣裳和露出来的两条细白的腿:“有人呢。”


    玄霄这才察觉到一道气息的靠近,整个人红透了,脸埋在她颈窝不肯抬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丹姝却笑了:“我哪里知道星君这么热情,我退开一步都不成。”


    她将人面对面抱着,这个姿势二人在凡间时已经相当熟悉。


    “没事,看不到你的。”丹姝抱着人往内殿走。


    顺便传心音于青女:‘莫要往后殿来。’


    对面轻嗤一声,那道气息便走远了


    合上殿门,靴子、外袍、腰带、头冠扔了一地,玄霄只穿着单薄的里衣窝进榻里,拥着雪白的绒毯,盖住光裸的腿。


    靠过去时人便自行贴进她怀里,腰身细窄,衬得那处格外柔润丰腴,身子软绵绵的好像没有骨头,带着淡淡的玉兰花香。


    丹姝低头着迷地嗅了嗅,唇贴在他颈间。


    那人浑身一抖。


    便将手搭过来想要将人往榻上带,丹姝却站起身,笑盈盈地离远了:“太上老君邀我喝酒,我要是不去岂不是太张狂。”


    压不住的潮热被一瓢冷水泼熄。


    他尚


    未回过神来时,丹姝已经重新穿戴好衣裳发冠,留下一句:“等我——”


    便悠悠然离开了。


    伏在榻上的人等她走远了,才慢慢回过味来,这是记恨他当初下了禁制。


    故意的!


    第98章 情悦


    丹姝没有惊动旁人,亲自驾了云赶往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宫。


    往常在门口叽叽喳喳的童子仙娥皆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个圆脸的小童抱着膝昏昏欲睡。


    丹姝走过去拿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老君在里面开宴,怎么偏你在外头喝风吃土?”


    小童迷迷糊糊醒来,见丹姝笑意盈盈看他,顿时清醒过来:“见过灵光神尊!”说着便要躬身一拜。


    “怎么?”丹姝握着他的手:“给你家老君烧坏炉子了,将你打发来此处守门?”


    “师父说让我在这儿等着,给灵光神尊引路!”


    “你们这儿我可是轻车熟路,哪处坏了砖瓦我都清楚,哪用得着别人引路。”


    升仙以来丹姝来得最勤的便是兜率宫,没有千回也有百回了.


    琅玕玉树耸入云中,通身雪白的仙鹤聚在云河中,远远望去好似白云一片。


    “老君怎么不等我就独自开宴了?”


    白胡子老头原本正与金银童子饮酒逗乐,见丹姝来了,忙笑呵呵招手:“我还当你不来了。”


    说是宴席倒更像是三五老友小聚,来的也都是丹姝熟悉的宝相星君与太阴星君…


    几个老头老太太席地而坐,霞云雾霭围绕身侧,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太阴星君是姻缘所的主神,宝相星君则负责监生司,职司悠闲得很资历又老,往常聚在一处便是饮酒、品茶、云游仙洲。


    如今在这个新旧交替,各部仙官神将争得风起云涌的时候,这几位反倒可以置身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


    “太上老君既然请了,我又怎能不来?”丹姝自来熟地入座,盘膝坐在一棵桂树下。


    仙台上清风徐来,不过须臾便落了满怀的桂花,丹姝懒得去拂。


    一旁翻花斗草的小童子,分来一个轻手轻脚与她倒酒。


    是老君亲自酿的千日醉,酒香绵长。


    “在玉清天外时,玄霄小友一双眼睛都挂在你身上,听说从金殿出来灵枢宫都没回……你不去哄人,反倒来与我们这几个老头老太太饮酒喝茶,真没情趣。”


    “行了,去跟他们玩吧,”丹姝接过小童手里的酒壶,自斟自饮:“老君焉知我不是哄完人才过来的?”


    对面几人一愣,哈哈大笑:“倒是老身几个没眼力了。”


    丹姝活了几千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是年轻人。


    “这回可与玄霄小友说开了?”太上老君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道:“神仙恒寿,哪里有解不开的矛盾,唯有珍惜眼前人。”


    “老君的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些,这天宫里有你不知道的事吗?难不成每日让你这些小童都趴在人家床底下听吗?”


    “都能反过来打趣我了,看来是说开了。”


    “如今还轮到你劝慰旁人了,”太阴星君一副笑模样:“吵架这事分什么老幼,你与宝相星君此前因为争夺一方灵宝,两千年没给过好脸。”


    “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又翻出来讲,”宝相星君酒也不喝了,补充了一句:“再说那法器是我先看上的,凡事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这话老君却听不得:“你整日管着些姻缘送子的,哪里用得着法器,送到我这儿来才算物尽其用。”


    “你这老东西——”


    眼见又要吵起来,丹姝赶忙从中劝和:“都说了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老君摆了摆手:“这与你无关你莫要插手,人得讲道理……”


    “行了行了,我不与你吵,多大年纪的人了,在小辈年前失了庄重。”


    “若不是你先提,我又怎会跟你吵?”


    宝相星君将手一指:“哪里是我提?”


    二人看向太阴星君,却见她一脸无辜冲着丹姝眨了眨眼睛:“我的错我的错,莫把酒宴折腾成追讨大会了。”


    “几位精神头好着呢,看来还能各自折腾几千年。”丹姝靠着桂树悠悠道。


    “我们本来就不曾担什么要职,不然此刻焉能在此悠然喝酒,丹姝小友也不会来赴宴了。”


    要么整日炼丹,要么管着姻缘保生,等闲凑不到天帝跟前。


    丹姝插了一句:“天庭职司冗杂,是必然要走这一遭的。”


    那些因为走后门进来的仙官,此时已经大半被贬至下界,做了山神河神抑或是地官地仙。


    有些还在督查司走了一遭,领罚的不在少数,丹姝如何能不知道。


    太阴星君笑咪咪道:“天帝这是扫清屋子准备迎接新客了。”


    “如今天梯重铸,将来的天宫怕是要热闹了,天帝想组自己的班子,那些与上古神族沾边的一个不要。”


    丹姝喝着酒沉默不语。


    此前她因师赢一事惹了天帝忌讳,不过瞬息便降下雷劫以示惩戒。


    如今玉清天里不知还有多少她的位置。


    “我们这些老家伙每日饮酒品茶,坐山观海那是自得其乐,丹姝小友可不要自灭锋芒。”太上老君有心卖好,特意提点一番。


    “引仙台此前也是由我熔炼,如今怕是整个九州六合都寻不到这样的天材,除非——”


    丹姝握盏的手一顿:“除非什么?”


    “除非是从哪个上古神族处得来的,可天帝最近很不喜这些个旧人,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自古都是如此。”


    丹姝不曾想老君已经摸清引仙台的来历:“您心思明镜似的,什么都瞒不过。”


    太上老君语重心长道:“引仙台一事才交给你多久,你办事也太麻利了些,左手倒右手都没如此快,难免引得天帝侧目。”


    丹姝忽然觉得喉中的酒有些苦涩,有些后悔自己赌气的举动:“此事是我欠考虑了。”


    好在防风氏远在凡尘,不在天帝跟前碍眼。


    *


    丹姝酒意上头,只能赶紧告辞。


    躺在云中时脑子也昏沉沉,直到被迎面的风带走几分醉意。


    她没有回督查司而是去了灵枢宫。


    感受到那人熟悉的气息,丹姝忍不住笑了,果然没猜错,就知道玄霄不会乖乖等她,自己跑回来了。


    那道禁制也还没撤去。


    眼中笑意更深,这是还生着气呢。


    不过那道禁制本来也拦不住她,丹姝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总是喜欢将他惹恼,生出在旁人面前没有的鲜活.


    没有惊动旁人,丹姝直接去了玄霄的寝殿,玉兰树下的窗子半开着。


    她敛去自己的气息悄悄靠近,隔着不算大的缝隙,看见了里面的人。


    玄霄只穿着寝衣披着发跪坐玉案旁。


    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一段温润如羊脂玉的腕子,低着头很是专注。


    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丹姝买给他的泥人,凡俗之物总是难以长久。


    时间久了,泥土就会开裂、掉色。


    玄霄每次


    都会自己提着笔重新上色。


    正如此刻一笔一画,格外用心。


    丹姝咚咚地敲了敲窗子:“何不施仙法,永远留住当初的颜色?”


    听见声音玄霄抬起头来,露出清俊秀美的一张脸上,含着水的银瞳直直撞入她眼中,仿若盛满了星河中的晖光。


    “我想自己描,倒是你,”轻启唇,嫣红柔润:“不走门反倒要走窗,在做贼吗?”


    丹姝手还按在窗子上,心口咚的一声,原本散去的酒意复又昏昏然,面色也热了几分。


    “我就是要做贼,今日更是为窃宝而来。”


    推开那扇窗,丹姝利落地抬腿翻了进去,落地的刹那,被清冽而潮润的玉兰花香包裹。


    见她直白,玄霄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怕她一时胡闹就将自己的泥人弄撒了,赶紧寻了盒子放进去。


    瞧见他的举动,丹姝噗嗤一笑:“这么着急收起来做什么,我是什么强盗不成?”


    “是不是强盗,你心里清楚…”他眼中春水盈盈,含着情。


    丹姝拈着那人下巴扭过来,一字一句道:“我是采花大盗,你可就危险了——”


    玄霄眸中春意水波般漾开,穿透了凡尘俗世几百年,直直望进丹姝心里:“不怕。”


    离得近了,丹姝才摸到几分潮意,玄霄似乎是才沐浴过。


    往常施个仙诀便可洁净一新,但不知是不是在凡尘几十年留下的习惯,她二人都更喜欢沐浴。


    发间没干透,晶莹的水珠顺着银白的发梢滴在颈上。


    玄霄略曲起腿,单薄的寝衣错开,露出一双白皙的长腿。


    她的眼睛盯着那抹白,光洁的肌肤、伶仃的脚腕、处处活色生香。


    身形猛地凑近,丹姝竟是直接将人抱过来!


    “丹姝,等等——”玄霄分开两膝跪在她身侧。


    手顺势搭在她肩头,四目相对时,丹姝瞧见他薄薄的耳垂上落下一支颜色艳丽的耳珰,是她喜欢的艳红。


    手便摸了上去:“怎么想起来戴这个了。”


    她上次送过赤鸢鸟羽做的耳珰,把人惹恼了,后面又送了一堆想让他忘了此事。


    但他从没戴过,今日不知怎了。


    玄霄垂眸看她,轻声问:“不好看吗?”耳珰随着他开口,轻轻摇晃。


    “好看,”丹姝眼热,握着他的腰将人拉进,贴在他耳侧:“你戴什么、穿什么都好看,当然,还是不穿最好看…”


    玄霄喉间一噎,被她握着腰腹微微发烫,忍不住吸了口气。


    眸中水光潋滟地瞪了她一眼,压着声音:“坏透了……”


    因为玄霄跪坐在她怀里,丹姝正正对着他的脖颈,轻薄的寝衣底下掩着白晃晃的皮肉,襟口开着,能瞧见一段锁骨。


    风情又勾人。


    “头发怎么不擦干?”丹姝伸出手,指尖勾着一绺泛着潮气的头发。


    没等他回答,便仰头吻上了他柔滑的脸颊,一下下蹭过挺翘的鼻尖、薄唇,最后贴着玄霄颈侧厮磨。


    玄霄脸色‘腾’地爬上薄红,迎合着她的动作,难耐地扭了扭,声音断断续续:“不,不擦…就喜欢湿着……”


    丹姝喉间一涩,似有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烧向四肢百骸,张嘴一口咬上那片莹白的肌肤:“勾我是吧!”


    潮热燎原般卷向二人,身形也贴得越来越紧,皆烫得吓人。


    丹姝的手搁在软垫上撩开他松垮的寝衣,摩挲着摸了进去。


    玄霄跪坐着磨蹭着腿,忽然扬起颈子颤了一下:“等等,等等……”


    丹姝抬头——


    见他眼睛湿漉漉,眼角晕着红,催她:“去,去里面……”


    “美人有令,安敢不从…”丹姝搂紧他的腰将人托着抱起来,顺势将碍事衣衫留在原地。


    烟纱从金钩上落下,掩住了床榻上的风光。


    唯有明珠柔和的光晕勾勒着两个交叠的身影,单薄修长人的跪坐着,身后的影子缓缓贴近……


    随着动作,那人便仰着脸叫出声来。


    烟纱凌乱,随着清风摇曳,偶尔顺着缝隙流出几声哭似的惊喘,春情无限。


    第99章 糖莲子


    灵枢宫里烟纱垂落,偶尔传来几声平稳的呼吸。


    丹姝伸了伸腰,左臂一僵。


    玄霄正安稳地枕着她的手臂,睡得香甜。


    二人的衣裳都被扔在脚下,身上只盖着薄软的绒毯。


    玄霄面向她,银发顺滑的披在身上,露出一段白得惊人的颈子,随着呼吸在朦胧的珠光下起伏。


    他睡得静悄悄,眼角眉梢还浸染着情欲的红潮。


    耳垂上的耳珰也记不清是谁摘的,此刻扔在软枕上,还沾着点水光。


    丹姝垂眸看得认真,手随着目光所到之处摸上去,薄而嫩的耳垂因为她的掐捏凝着一点红。


    艳似滴血。


    “唔…别弄了……”玄霄不堪其扰地动了动,却没有转过身去,反倒往始作俑者怀里躲。


    听着嗓子都有些哑了……


    丹姝想起此前他情到浓时的哭喘,细细的、低哑的压在喉间,像是被软绸磨过。


    带着勾人的风情…


    玄霄应该是累极,她这样扰人都没醒来,阖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因为泪水结成一绺一绺,倒是与那个在欲海中沉浮的样子判若两人。


    二人方才都有点失控,乱七八糟地开始,又在一片混乱中结束,枕畔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玉兰花香和情事过后的颓靡气息.


    这让丹姝想起两个人还在凡尘的时候,似乎也总是这样交颈而眠。


    只不过那个时候睡得醒不过来的是她,彼时魂魄寄居在凡人的躯壳里,不过亥时就困得睁不开眼,搂着人倒头就睡。


    每次醒来玄霄便这样支着身子看她。


    如今二人的位置互换,丹姝觉得很奇妙。


    原来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睡得静悄悄的,竟然是这样安稳的感觉。


    心生柔软便又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脸颊,一下不够,又去吻他的鼻尖和唇,贴着想把人磨醒。


    果不其然,玄霄略微动了动迷迷糊糊醒过来,正对上丹姝笑盈盈的目光。


    “做什么?”因为脑子还不清醒,银瞳空茫茫地落不到实处,又下意识地窝到丹姝怀里,抱怨地咕哝一声:“你压到我头发了…”


    “真的有这么累吗,醒都醒不过来?”丹姝趴下去与他脸贴着脸问道。


    毕竟神仙又不用真的睡觉。


    玄霄伸出手来挡住丹姝眼睛,埋冤地控诉:“好累,你折腾得我腿都麻了……”


    闻言,丹姝脸色一红。


    略一回想,她好像确实动作激烈了一点,无论玄霄怎么躲,她都将人拽回来重新压在身下。


    “我给你赔罪好不好?”丹姝的手伸下去,温热的掌心贴着,哄他:“腿分开,我给你揉一揉…”


    玄霄抬头睨她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天地良心我可是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丹姝忙伸出手表清白,眼睛看不出一点呷昵。


    玄霄湿着眼睛遮住脸,软毯里略微抬了抬腿,小声道:“轻,轻点…”


    ……


    灵枢宫里的鲛珠,可作日月轮转。


    顺着半掩的窗,洒下清亮的晖光。


    玄霄不再困顿,爬起来窝在丹姝身上,露出一片莹白的背。


    “你压到我头发了——”这次轮到她抱怨了。


    伸出手将人抱紧,勾住滑下去的绒毯虚虚包裹着两人。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庭中的那株桃花谢了…”玄霄说话时声音的细微震动透过血肉打在心上。


    丹姝笑了一声没往心里去,手指握着他的头发把玩:“那株桃花向来如此,只随自己的心意开花,与花期无关。”


    “原来是这样,那这桃花已然生了灵智,若是再修行几年便可化形了。”


    “当初在凡间时,它被人拦腰斩断伤了根基,总要修养几年,若是不想化形我也不能逼它。”


    “我醒来时已经错过了玉兰花的花期,灵枢宫外的玉兰花都谢了,为此难过了许久。”玄霄小声道。


    “你个傻子你是神仙哎,想那玉兰花什么时候开花不行,难过什么?”丹姝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


    手指被玄霄一把握住,他仰头直直地望着她。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丹姝心一软将人拥住:“花开花谢从来如此,无论那玉兰花开不开,我都会去见你。”


    当初她的一句戏言被玄霄当真了,到如今还耿耿于怀。


    “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话虽然这样说,唇却勾了起来,眨着眼笑的样子像极了小狐狸。


    “口是心非。”丹姝捏着他的脸揉了揉,吻了下去。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即便是神仙,亦不能免俗。


    “我就是口是心非,老毛病了,改不了。”玄霄将丹姝的话奉还,爬起来翻身将人压住,悬在她头顶,宣誓主权一般:“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丹姝纵容地点了点头。


    见她冲自己笑,玄霄身心都充盈着,气焰消了大半,小声道:“我也是你的…”


    平静的海面上,悠悠行着一朵云。


    丹姝心里还记挂着太上老君的提醒,便悄悄再次下凡,想去看一眼防风巨人生活的那个仙岛是否还安稳。


    她本想着远远看一眼。


    却在山崖下的海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防风谡并没有走出屏障,而是坐在海里,大片海鸟踩在他肩头歇息,有的甚至还在他头顶拉屎。


    丹姝哭笑不得,飞过


    时引起了他的注意,仰着头憨厚的笑意中,透出一两分惊喜:“丹姝仙使!你怎么会来,是来寻我们族长的吗?”


    “我是偶尔路过此处,别打扰你们族长了。”她并不想再与防风氏有再多的交集,安安静静生活在此处就够了。


    “你们已经收割完果子了?这次又是偷偷溜出来吧?”


    “防风令昙知不知道?”


    大概是被丹姝说中了,防风谡有些心虚地沉了沉,只留了一颗头在海面上,结结巴巴解释:“已经收割完了,我呆着无聊才想出来看看外面…”


    他只是略微一动,海面便翻起波浪,头顶的海鸟,呼啦啦飞走一大片。


    “丹姝仙使,你能不能别告诉我们族长,我偷偷跑出来被发现,肯定是要骂我的……”


    “我只是路过,怎么去令昙那告密?”丹姝从云上跳下来,盘膝坐在他肩头:“你为何要跑出来?”


    “我喜欢外面。”防风谡见丹姝说只是路过便放了心。


    见她坐在自己肩上,又从海下冒了出来,以免沾湿她的衣裳。


    “其实我们以前也是生活在外面的,那个时候九州大陆很大,巨人族有许多族群,我们可以到处跑,只可惜后来就不行了……”


    后来的凡人没有了巨人族的血脉,也没有了长久的寿命和庞大的身形。


    一代代繁衍成为这个世界新的主人。


    “族长和祭司说,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在那个罩子里,不能离开这片海……轻轻一动便会地动山摇,那些小小的凡人很容易受伤,我们若是肆意妄为,他们就会没有家、连庄稼都会被淹掉没得饭吃……”


    “饿肚子的感受很不好……”防风谡有些羡慕地看向远方,那是更为广阔的世界。


    暮色四合,远方的太阳沉落,烈烈余晖撒入波光粼粼的海面。


    似燃尽的火。


    无形的屏障将巨人与另一边的凡尘隔绝,只能偶尔远眺,看一眼曾经的家园。


    那些因为晃动而离开的海鸟又重新盘旋回来,叽叽喳喳地落在丹姝旁边。


    一个巨人一个神仙,并一群海鸟遥望着不远处的落日。


    直至完全沉没。


    防风谡依依不舍:“不过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还能偏安一隅生活在岛中,祭司说有很多上古时期的巨兽已经被赶入了大荒之中……”


    丹姝:“你们祭司没骗你。”


    若是仍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很容易因一时不察酿下大祸。


    天帝不会坐视不管,到那时他们兴许连基本的自由都没有了。


    “天色晚了,我该回去了。”防风谡略微动了动,等那些海鸟从他肩头飞走,才动作缓慢地站起身。


    即便防风谡的动作已经十分轻微,广阔的海面仍然因他的走动而泛起波澜,


    巨浪翻起,一层层涌来撞在石壁上。


    放风谡一步三回头,有些笨拙地冲丹姝招了招手。


    丹姝略微点头,叮嘱道:“别对令昙说我来过,还有以后能不出来还是不要出来了。”


    听见丹姝的话,防风谡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丹姝站着云上,目送着巨人的背影远去,海平面渐渐平息下来。


    *


    群星殿。


    玄霄布星归来,正在教授手下的星官如何绘制新的星图。


    他认真时神色冷凝,站在殿中,芝兰玉树,神姿端静。


    看着有些难以靠近。


    跟在他身后的几位星官听得极为认真,手中玉笔画出残影,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


    丹姝自凡尘归来就撞见这一幕,背着手站在殿外没有打扰。


    只是目光太灼人,视线如薄刃刮在那人身上,玄霄若有所觉地看了过来,恰恰撞入赤金色的瞳仁中。


    底下星官久久没有听到言语,纷纷抬起头,见玄霄望着一处,手也僵在半空。


    向外一看,竟是灵光神尊来了。


    降娄颇有眼色:“星君已经说的极为清楚明白,我等必会回去好好领悟!”说完便拖拽着剩下几位,推推挤挤地出了大殿。


    玄霄不知丹姝看了多久,有些无措地摸了摸衣袖:“既然来了怎么不说话?”


    “星君那么认真,我怎么好打扰?”丹姝背着手笑得很神秘:“我有东西要给你,不妨猜猜是什么?”


    “老君炼的仙丹?还是你从何处得来的耳珰,还是什么仙草?”


    玄霄挥袖合上殿门,忽然探向她背后!


    却扑了个空。


    见丹姝一一摇头,便不肯猜了,手指勾着她衣角:“你拿出来让我看看嘛。”


    丹姝就吃他这套,拿出一个油纸包,剥开露出里面的一颗颗雪白。


    是糖莲子。


    “你下凡了?”玄霄眼中露出惊喜,从丹姝手里接过来,捻了一颗放进嘴里。


    丹姝记得玄霄喜欢吃这个,特地去了一趟扬州,只不过沧海桑田,那个做糖莲子味道很好的阿婆早就已经不在了。


    “好吃吗?还是以前的味道吗?”丹姝盯着他问道。


    “应该是吧,我也不记得了……”


    甜津津的味道在嘴里化开,然后便是一丝清苦,其实他也不记得喜欢的糖莲子是什么味道了,又是否和以前一样。


    因为丹姝,普通的糖莲子也能吃出不同的甜蜜滋味。


    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个人,不是糖莲子。


    丹姝的眼神落在玄霄身上,瞧见了他脖子上的痕迹。


    皮肉雪白又薄,她不怎么用力就能留下斑驳痕迹。


    “怎么不将这些痕迹消掉?小心被你手底下的星官看到不庄重。”丹姝伸手指了指。


    “为何要消?我要留着,”玄霄伸手略遮了遮领口,拈起一颗莲子送到她嘴边:“吃不吃?”


    丹姝一口咬了下去,舔走他指尖的糖渣:“好甜。


    第100章 巨人跪伏


    督查司外的桃花已经尽数落尽,只于满地残红。


    清扫的小童见殿外竟然冷冷清清:“今日竟然没有仙君上门来吗?往常这个时候门口可热闹着呢。”


    “玉清天急召,你没见神尊与青女属官皆不在吗?”


    “玉清天发生什么大事了吗?”小童茫然。


    仙侍修剪着手里的花枝:“无非是仙人魔的事情罢了,再大的事也是上头的仙人们该想的,咱们只管侍奉好花草就成了。”.


    玉清天外的长阶上头一次如此热闹,天官神将密密麻麻。


    三两个凑作一堆,打听着天帝急召所为何事。


    丹姝与青女并肩而行,越过众仙家,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身华服的人身上。


    他果然还是穿青衣好看。


    若有所觉般,玄霄抬头望过来,二人的视线对上如有实质一般。


    “不如将你的督察司挪到灵枢宫边上去吧,省得整天抻着脖子看。”青女看到丹姝的举动,幽幽道。


    丹姝笑嘻嘻问:“男欢女爱不是人之常情,青女大人何必打趣我。”


    “你还笑得出来,如今天帝急召指不定有什么大事在等你。”


    丹姝摇头,余光瞥见玄霄向她走来:“那场雷劫才过去多久,总不能就逮着我一个人薅吧,众仙都赶往玉清天,哪里轮得到我出头。”


    “这倒也是。”


    丹姝目光盯在玄霄身上,眉心微蹙,竟然伸出手去——


    玄霄直觉她不会大庭广众做什么,却还是愣怔地忘了走路。


    她却只是将他的衣领略微遮了遮,掩去领口处一个鲜红的印子:“小心些。”


    手指略微摩挲一下,便拿开了。


    玄霄长睫颤了颤,轻咳一声强装镇定:“嗯…”.


    进了大殿,便瞧见天帝端坐高位,闭目养神。


    丹姝不想惹眼,便站在了众仙官身后。


    可巧前面就是太上老君,见丹姝看过来笑嘻嘻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丹姝面上八风不动,传了心音于他:“我瞧着玉清上相的脸色也不太好,可是老君做事拖延惹了上相忌讳?”


    “丹姝仙友可不要打趣我


    ,那引线台一事我早早便收了尾,且我不过是手脚慢了点,何至于这么大的阵仗给我开批斗会?”


    “那可不一定,”丹姝将眉一挑:“如今天庭懒怠成风,说不得要借老君您敲打敲打旁人也未可知呢。”


    毕竟天帝最爱做的就是‘抛砖引玉’。


    闻言太上老君也不嬉皮笑脸了,低下头去当鹌鹑:“真是老了,说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


    丹姝无声地笑了一场,左前方走出一个熟悉的背影,是新任司命谢珩。


    “天帝,司命有事奏禀。”


    见已经进入正题,丹姝与太上老君对视一眼不再搞小动作。


    “讲。”


    “此前我下界往泰山地府核对司命簿,却见冥界中一夕之间多了许多鬼魂,地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众仙家不明就里:“冥界异状哪里用得着上禀天帝?”


    “一夕之间多了许多鬼魂,要么是战乱四起,要么是凡间有大妖出世,要么是魔神作祟……”


    玉清上相问道:“冥界自有后土帝君管辖,天庭不该插手,还是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正是如此,”谢珩略微停顿,似乎是在想如何阐明:“酆都阎王与泰山娘娘不好妄下论断,皆是因为铸成此等祸事的并非妖魔,而是神族。”


    此言一出,大殿中沉寂了一刹那.


    “上古遗族防风氏因无法控制神力,导致海水倒灌,冲垮大量民居良田,已至生民死伤无数。”


    丹姝浑身一震!


    防风氏,怎么会?


    她们不是好好住在那个小岛上吗?


    此前去看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且岛外有屏障护佑怎会冲垮凡土?


    难道是谁走出了屏障……


    丹姝的脑子乱成一团,心中疑问无数,却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垂落的指尖僵着。


    其他仙官神将的反应与丹姝一般无二,更有甚者不知凡间竟然还有巨灵族的存在。


    “巨灵族不是在上万年前就已经没有了吗?”


    “兴许还有旁支留下吧……”


    “既然上古遗族,为何还会留在凡土,不该同蓬莱昆仑一般升入虚空……他们那样庞大的身形,如何能与如今的凡人共居?”


    众仙议论纷纷。


    玉清上相看向上首,略一揣摩天帝的心思后才问道:“司命,你能确定是巨灵一族造成此等祸患?他们可是有意为之?”


    谢珩坦陈道:“此事乃是泰山娘娘告知于我,想必也是从那些亡魂口中拼凑得来,因为是上古遗族,几位阎王皆不知该如何处理,才由我上禀……至于是否是巨灵族有意为之,我也并不清楚。”


    “不管是不是有意为之,巨灵族体型庞大,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给如今的凡土造成多大的祸患?”


    “兴许是有难言之隐,毕竟巨灵族与凡人同属娲皇血脉,何至于自相残杀。”


    “这些上古神族不就是仗着自己曾得娲皇眷顾,才屡教不改,跋扈行事……如此荒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移池长老脸色一变,这是在明着骂他,整个大殿中除了他还有谁是上古神族。


    “移池长老何必上赶着,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你!”


    眼见底下就快要吵起来,玉清脸色不渝地阻止:“此事还尚未调查清楚,不要胡乱论断。”


    天帝垂眸淡淡扫过一眼,争论的声音立时便低了下去:“除此外还有没有其他事?”


    辛闰忽然站了出来:“天帝,如今魔神动荡不安,大部分看守界门的天兵天将陨落,不得不将其重新封存,长此以往恐怕魔神会另寻出路。”


    在司徒英被斩魂灭刑后,领兵征战虚空一事便交到了雷部其他真君手上,辛闰便是其中一个。


    此时不知是谁提了一声:“既然如此,何不命巨灵族前去看守界门,他们身负通彻神力,不比天兵天将来得稳妥些?”


    此言一出众人并不敢附和。


    天兵天将征战虚空,还有回转天宫疗养的机会。


    可巨灵族若是以罪人名义前去看守界门,那必然是死生不论。


    有些太过残忍。


    丹姝想好措辞准备进言,却被青女按住了手。


    她缓缓摇头,示意丹姝不要在此刻引火烧身。


    前方谢珩扬声道:“泰山娘娘托我上禀天帝,也是希望天庭派驻天官前往调查。”


    毕竟是上古遗族,本就该交由天庭处理。


    玉清不置可否,看向上首。


    天帝点了点头:“此事确实不该妄下论断,须得调查清楚再行惩处。”


    青女按着丹姝往人群中躲了躲,站到了太上老君身后。


    丹姝却觉得浑身汗毛倒竖,暗道不好,心里生出一个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就听到天帝点了她的名字。


    “……与灵光神尊,一同前去。”


    有些事是躲不过的。


    丹姝木着一张脸站了出来。


    玉清也满意地点头:“九天采访司本就负责巡罚三界,再加上灵光神尊的身份,即便是上古神族想必也能压得住,天帝思虑周全。”


    除了丹姝外,还点了九天采访司裴颂生一同前往.


    众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见此事已经有了人选,皆松了一口气。


    出了玉清天后与丹姝寒暄了两句,便脚下麻利的溜了。


    “这群老狐狸……”丹姝与站在不远处的裴颂生两相对望,皆是一脸苦笑。


    众仙已经默认巨灵族会被罚去看守界门,若是巨灵足不肯认罚奋起反抗,想必棘手得很。


    “看来灵光神尊要与我共事一段日子了,”裴颂生走到丹姝身侧,躬身一拜。


    丹姝略扶了扶他的手臂:“此事想必要靠你我在防风氏与天帝之间转圜了。”


    裴颂生点头:“方才在大殿中的提议,天帝没有认同,想必心中另有打算?”


    丹姝却只是微微一笑,她总觉得天帝心里就是打得这个算盘,只是不好在事情清楚前就做下如此残酷的判罚。


    清淡的玉兰花香飘了过来,玄霄走到了丹姝身侧相隔半步,衣袖相叠。


    心照不宣的亲密。


    玄霄微偏了头,看过来:“此事天帝心中怕是已有决断,有任何不妥最好都要告知玉清上相。”


    丹姝曾将与防风氏换得引仙台石料一事告诉他,此事或许是故意交给她……


    丹姝手指勾着他的衣袖,无意识地绕着:“星君所言有理。”


    裴颂生注意到二人的举动,略微移开眼。


    “天帝已经下令,灵光神尊准备何时赶往凡间?”


    “择日不如撞日,以免夜长梦多。”.


    一架神鸟所驭的銮舆从南天门出,洒下灿灿金光,向凡尘而去——


    坐在车架的二人相顾无言。


    一根细长的手指撩了撩车帘又重新放下,裴颂生似乎有些不习惯这尴尬的气氛,主动开口:“玉清上相还点了两千天兵天将随行,想必也是担忧你我与巨灵族起了冲突吧。”


    “毕竟是天帝的指令,”丹姝的手指轻轻敲在扶手上,眉间凝着一抹郁色:“不过,我不觉得防风氏会忤逆天帝。”


    眼前闪过防风令昙那张小心翼翼的脸,她怎么敢呢。


    有些毁天灭地的神力和庞大身躯,却选择偏安一隅的安稳生


    活,又怎么会违抗天庭?


    “灵光神尊似乎有其他见解?”裴颂生试探着问道。


    丹姝摇头:“猜测罢了。”


    一道绚丽的灵光从天际划过,直往戎州而去。


    与上次来时风和日丽不同,此刻的戎州雷雨阵阵,乌云密布。


    裴颂生站在云头,脸上生出一丝震撼,往脚下望去——


    雷声轰鸣犹如巨兽觉醒。


    电光霎那间划破黑沉沉的天幕,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刃,照亮了天地。


    一个身形庞大的巨人,跪伏在翻涌起滔天巨浪的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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