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缘起缘灭


    山间晨风四起,撩落白花簌簌。


    散着长发的许春休正守着一个小火炉,轻扇炉火,飘出一阵淡淡米香。


    他时不时便会停住动作,侧耳去听。


    檐下那串碎玉铃铛始终轻荡,轻飘的铃音落在心头,他便知道,她还在。


    黄鼠狼精前几日兴冲冲跑上山来,同小精怪们忙活了一个晌午,给丹姝造出一个可以摇动的太师椅。


    像一弯弦月。


    自那以后,她终于可以不用日日盘在冰凉的石像上了。


    山间苦夏,却也多细雨,雨后云雾濛濛。


    每当这个时候丹姝总是躺在太师椅上纳凉,长发似水绸逶迤在腰间,垂落几丝随着风一晃一晃。


    庙后有一棵百年梨花树,华盖亭亭,一夜清风便覆满碎雪似的白花。


    如今早已过了梨花开的时节,丹姝便注入一丝灵力,留下了白雪漫天。


    隙光自簇簇花间倾泻,丹姝睁开眼,便看到许春休细俏的背影,时不时侧首还能看到那人鼻尖上的小水珠。


    丹姝微微支起身子,趴在交叠的双臂间,眸光从他身上流连。


    其实,她早该去深山中修行了,此处距凡尘太近灵气稀薄,于修行无益,实在不该过于贪图红尘情爱。


    可每每看到许春休寻找她的样子,哀哀切切好不可怜,温柔乡的滋味实在让人身心沉沦。


    “再待几日,陪一陪他好了…”丹姝仰头,弹指削断一根花枝。


    花枝似一朵飘摇的纸鹤飞向那人——


    轻微的细痒落在颈间,许春休抿唇一笑,猜到是丹姝:“做甚,好痒啊。”


    丹姝问道:“猜猜这是什么花?猜对了与你簪发。”


    亭亭动人的青年披着发,莞尔一笑。


    轻易就撩动了丹姝的心弦。


    许春休躲开花枝的袭扰:“是梨花?”


    丹姝坐起身:“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曾见过?”她如今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出许春休目盲的事实,不必担心他因这一份缺憾神伤。


    或许是因为得到丹姝的爱和怜,生来沉甸甸的困苦于他而言已经如细雪般飘散而去了。


    “那日你说要为我作画,便是用梨花,我还记着…”许春休被那悬在空中的梨花枝戏弄得扰人,竟张嘴一口咬住——


    雪白的花瓣被洇湿,衔在艳红的唇间。


    丹姝眸色一深:“春休,过来。”


    他听话地走过去,竹竿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细响。


    行至一步开外,许春休膝间一软:“啊!”


    接住他的是冰凉的衣袖和柔软的怀抱,女子馨香霎时充盈在他鼻尖,惹得他头脑发晕。


    坏心绊他却又接住他。


    丹姝坏心思得逞,手搂上许春休的后腰:“你身上好凉,好舒服。”


    冰凉的指尖探进他的衣襟,勾开系带,抚上腰背光滑的肌肤:“坐过来些——”


    丹姝支起身子,攥住他的发,轻轻一拽迫使他仰起雪白的颈子,湿热的吻落在上面,留下濡湿的痕迹,延伸向平直的肩颈。


    “别,不要在这里啊,去屋子里面吧,”许春休跪坐在她腰间,太师椅随着二人的动作轻轻摇动:“去里面好不好…


    “不好,”丹姝轻易就拒绝了,转而细细啄吻那人耳垂,盯着那片雪白细腻的肌肤透出鲜润的潮红:“好香啊,怎么这么香,你是山间梨花变作的妖吗?”


    她简直爱不释手。


    “我不是…我只是,唔!”许春休委屈地低头:“别咬我……”


    丹姝低低的笑出声,头靠在他颈间:“不许我做的我偏要做,这世上就没有我不能做的事……”


    说完又狠狠咬了几口,留下几个深红的牙印。


    “如果我真是花妖就好了。”许春休心中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是,白日生


    在枝头点缀她看到的山景,夜间便偷偷跑下树与她温存。


    而他也可以长长久久陪伴在她左右。


    可惜他不是妖,他只是个短命的凡人,除了情爱他好像没有什么能给她。


    丹姝不想他自苦,便安抚般舔吻那浅红深红的印记。


    许春休因她的动作,眼中溢上濛濛水意。


    他心头意动,抬手解开自己松垮的衣带,丹姝眼前一花便被他用单薄的夏衫掩住了。


    “你虽然不是花妖,却胜似花妖。”


    晨光透过,丹姝满目都是盈盈如玉的肌肤。


    ……


    一番温存后,二人面对面躺在太师椅上,肌肤相贴,单薄的衣衫下露出交叠的双腿和残留的水痕。


    许春休光裸的手臂搂在丹姝的颈间,肌肤上尽是红痕斑斑。


    二人胡闹一通,簌簌白花落了满身都无暇去管。


    丹姝垂眸看他,许春休闭着眼,眉间带着春潮后的俏丽:“瞌睡鬼。”


    勾乱的发丝垂在脸侧颈间,她隔空削断一缕花枝,勾起他的发,松松挽作一个髻。


    山风穿过,满庭飘雪。


    “梨花虽美,却不如我见过的那株桃花。”丹姝仰着头,眼中微茫烁烁,像是在怀念什么。


    许春休虽然看不到,却能察觉到丹姝的失落,勾了勾她的指尖:“桃花也像荷花一样?”


    “醒了?桃花与荷花不同,它生在土里,”丹姝与他十指相扣,轻轻吻在指尖:“我天生地养,有了意识后第一眼所见,便是头顶的一株桃花,它生的高大磅礴,快要遮天蔽日,逢百年方才开花,风一吹乱红如雨……”


    也是这株桃树引她走上仙途。


    那株桃花后来被斩落,只剩几粒桃核,而她连这几粒桃核,都未能留下。


    许春休有些向往:“那应该很美吧。”


    丹姝笑:“自然,那株桃花是我见过世上最美的花。”


    你却无缘得见。


    许春休却道:“我已经见过这世上最美的。”其他的都不再放在心上。


    丹姝低下头,咬着他唇角:“只可惜这次下山未能寻回来……”


    许春休唇间一热,像是陡然落下一片梨花瓣,追问道:“那,可了了当初的心结吗?”


    丹姝望着他澄澈的眸,生出一瞬的不舍:“嗯。”


    当初清净宗在她渡劫当日起阵围杀,丹姝恨得咬牙切齿。引她入道时桃树曾说过,不可犯下杀孽要广结善果。


    她时刻谨记,只可惜善因并未结下善果,而她为讨公道已开了杀戒……


    “我的心结已了,”丹姝将人搂向自己怀里,听他咚咚的心跳:“春休,我要离开这里去修炼了,此处离凡尘太近,与我修行无益…”


    闻言,靠在她怀里的许春休浑身一震,心神都被这句话掏空了,声音发抖却强作镇定:“好,好,我等你,我会等你的…”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却不知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丹姝想要安慰,踌躇许久,最后只轻声:“好。”


    *


    山神娘娘说她喜欢春天,哪怕错过几年,下一次苦修醒来也一定是在春光明媚的时候。


    许春休将这句话压在心头所以他日日都在等,苦夏、深秋、寒冬皆等在那个孤零零的小庙。


    他生在春日的末尾,却无比盼望着春天。


    “或许下个春天,她就会回来了。”他这样期盼着。


    山间一季一季过得极快。


    寒冬时许春休便会搬下山去,春燕来时再上山来。


    有时他会想,山神娘娘是不是在骗他,她不会回来了。


    他留不住神的脚步,她只是看见他,喜爱他世间罕有的绝色容貌,恰春光正好,她像日月俯瞰世间万物那样俯视着他。


    停留一瞬已是侥幸得来的,再相见会不会已经过去上百个春日?


    于仙人而言之,许春休这一生太短


    短到他可以凭借这一次的眷顾,回味剩下的日子。


    他大言不惭,说要活得长长久久供奉他的神明,可凡人寿不过百年。


    许春休扶着门槛,细细去听碎玉铃铛的声音:“百年后,你又在哪里呢…”


    *


    丹姝在十年后醒来,神盈气清,眸中金光流转,修行大有进益。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人间正值春日,她没有食言。


    因为没能让许春休一窥灼灼桃花的盛景,丹姝便特意去镇上买了一支桃花簪,通体雪白唯簪头一点淡红。


    她脚下匆匆地赶往葫芦村,黄鼠狼精在她醒来时说,许春休感了风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养病,一边说一边眼里闪着光,嘴角却压不住。


    丹姝知道它大抵是在瞒着什么,不过瞧它藏不住笑的样子,想必是件与许春休有关的好事。


    “为何会感染风寒呢,还不到夏日就贪凉不成?”丹姝不在意黄鼠狼精隐瞒的事,只在意它说的许春休又感染了风寒。


    身子弱得让她挂心。


    丹姝走在路上,忽然就有些明白许春休每次上山时,唇角压不住的笑意。


    去见想见的人,原来是如此欢欣的一件事。


    蓦地,天际炸响一道闷雷,云卷风啸,好似打翻了浓墨。


    丹姝脚下一顿,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小院后的竹丛簌簌作响,叶片好似刀尖相挫,隐有金甲声。


    丹姝站在篱笆外,扬声喊道:“春休,许春休,我回来啦!”


    ‘轰隆——!’雷声连成一片。


    丹姝凝眉心头也蒙上阴云,天际浓云压顶,金雷席卷狂风而来。


    这雷……


    屋门打开许春休出现在她面前:“山神娘娘回来了?是你吗!”


    “许春休,过来!”她急促地喊道,大袖翻飞——


    倏忽,凡尘被数道金光刺破,脚下地动山摇!


    幻境内外的丹姝皆是在这一刻心绪大动,生生从幻境中挣扎出来,主人醒来前尘便化为泡影。


    最后一幕落在许春休扬着笑向她跑来的瞬间,然后被浓浓烟尘覆盖.


    紧闭的双目睁开,金光流转,丹姝醒了。


    身后的一切也随之轰然倒塌。


    只剩丹姝玄霄二人,在他们之间,那座山间小庙、山林翠竹的时光被一场大火烧穿燃尽了。


    古神的桎梏随之消失。


    丹姝重新感受到身体中的汩汩神力,随即望向三步之外的玄霄。


    只是玄霄冷着一张脸,更胜冰雪。


    见丹姝望过来,声若碎玉坠地:“真是好一段尘世情缘——”


    他脸上的泪痕一闪而过,露出讥诮的笑意:“刻骨铭心啊!”


    第32章 转世(修)


    玄霄抬手扯下自己覆目的白绸,低声呢喃:“他与我可真像啊。”


    或者说,我与他可真像。


    在目光相触的一瞬,他再次被那缕体内深埋的龙魂灼烧,逼出泪来.


    绿洲之上,日光暖熏。


    温暖的曦光下,玄霄似冰雪砌成的人,怔怔看着消散的尘烟:“你是因他而移情与我吗,你将那根桃花簪与我挽发时在想什么呢……”


    “玄霄,你被这场幻境影响了。”丹姝向他伸出手:“我们该离开了——”


    玄霄望着向她伸来的手,冰雪般的面容露出哀色:“你总是如此,避而不答。”


    为何不能说呢,其实你也在我身上,寻找属于他的影子不是吗?


    当初他被目中龙魂困扰,每逢见她便痛苦难忍,本以为是俗套的痴男怨女留下的沉疴仇怨,如今看来是他大错特错了……


    是情爱至深啊,可凡人寿不过百年,留下的遗憾,便要从他身上补足吗……


    可笑他只是一个旁观的过客。


    既然要我重拾那些失去的记忆,为何又要我做个旁观者?


    他已经是个完整的人,这些多出来的东西,一句前世今生就能变作他的了吗?


    玄霄的声音随着一滴泪轻飘飘落地:“许春休一定爱你至深——”


    以至于我只是拥有一丝他的魂魄,好像也逃不过爱你的宿命。


    他误以为目中那缕龙魂是尖刺、是鬼祟,其实它只是一道桥梁。


    铺向丹姝的桥梁罢了。


    好卑劣的凡人啊,即便他死了,也搅得我不得安宁。


    玄霄咬着唇,渗出一丝刺目的殷红。


    丹姝不忍他自苦,走上前想要拉住他垂落的手,却被玄霄不动声色地躲过。


    丹姝:“你不该看见这些的。”


    “可惜,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我不是许春休,我不是……”


    看着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时,他也想欺骗自己,我就是他,可他骗不了自己。


    我不是他……


    玄霄拂袖,一道灵光如雪刃,隔开二人。


    “我顶着他的脸,你一定很苦恼吧?”


    前缘已断,面前却又冒出个一模一样的人,口口声声说要划清界限,却又藕断丝连地缠在你身后……


    丹姝窥见他心中所想,一字一句道:“是,你若要与我划清界限就该视我如无物;你若割舍不下就不要再咄咄逼人。”


    “你与他我分得清楚,如今分不清的是你。”丹姝似乎再清醒不过了,但偶然的恍惚仍是出卖了她。


    玄霄一怔。


    银瞳冷光流转,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压不住重重暗涌:“是,是我分不清!”


    他忽然就明白了,说不出口的是不甘心,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委屈——


    你予许春休爱怜、赠他一日光明、看遍世间万色……


    那我呢?!


    我要日日被龙魂灼烧神志、熬煎心肺,却还是无法阻止情意丝丝缕缕涌向你,凭什么?


    你可有关心过我痛不痛?!


    玄霄看向残余烟烬的丹姝,缓缓咽下那些本就不该说出口的话,轻声:“凭什么…”


    堂堂星君却要沦为一个凡人的替身,我不甘心啊。


    丹姝站在那,玄霄在她眼中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框在金眸中无法逃脱。


    “玄霄,人间早已过去上百年,无论你是前尘尽忘,还是如此刻这般重拾记忆,你都不该因尘世情爱沉沦,许春休……也只是你的一部分而已。”


    “只要出了这场幻境,此前种种便不会再影响你,你依旧是玄霄,不是什么许春休。”


    一时风作,雪白大袖翻飞。


    她站在那里像一柄利剑轻易割开了过往。


    玄霄低低笑了,银发震落肩头:“是啊,毕竟他已经死了。”


    丹姝眸光骤然冷下来:“玄霄,你若是执意要化言语为刀剑,那你我之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话罢,竟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玄霄心口一痛,下意识地地握住丹姝衣袖无声挽留,直将指骨攥得青白。


    他又输了。


    丹姝冷冷道:“松开!”


    玄霄沉默,单薄得似雪中梅枝。


    ‘啪嗒——啪嗒——”


    泪滴坠地,晕开小小的痕迹。


    丹姝转身,愕然:竟是哭了吗?


    怒气随风散,丹姝到底不忍心,捡起地上的白绸,重新替他束好。


    “前尘往事已领过去了,既然你分不清那就忘了。”


    我也忘了……


    至少此刻对你的情爱是真,怜爱是真,做不得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觉得玄霄银发愈加雪白,整个人也如细雪残霜般快要融化了。


    丹姝伸出手,指尖抚上他眉间,点在他眼下那颗许春休没有的泪痣上:“你们是不同的,我知道。”


    丹姝的目光落在他雪白的耳垂,轻轻揉抚:“你不喜欢桃花玉簪,下一次我会送你耳珰。”


    属于你的耳珰。


    玄霄抬头,长睫似颤抖的蝶翼:“真的吗…”


    丹姝点头。


    那段记忆已经随着大火消逝了,只剩眼前人。


    而她,并不想做困囿于过去的人。


    剧烈的情绪褪去,玄霄抬头时已经收敛了情绪,又变作了冷若冰霜的天宫星君:“抱歉,我被这场幻境影响了。”


    丹姝:“玄霄,天条也不会规定一生只爱一人。”


    闻言,那人浑身一震。


    她清楚明白地告诉他,爱意可以另寻。


    而许春休已经死了,死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不会同他争了——


    丹姝一字一句道:“凡尘往事,你我都不再提。”


    ——


    她不再留恋地踏出这一方绿洲,幻象之外便是二人的来时路。


    转身离开时,玄霄回眸再次看了一眼那消散的尘世烟尘。


    世界上再没有许春休了.


    二人从幻境中出来时距离上次的人间,已经过去了近百年。


    司命至今下落不明。


    丹姝拿出袖中的生死簿,一页一页翻过去,果见一行小字闪着灵光。


    轻笑:“东岳帝君果然没有食言。”


    他撤销了判罚,厉天舒并未被打入饿鬼道,而是重新投胎成人。


    厉天舒本该是十世将星的命格,几度轮回后未尝不能升作天官,却在司命蛊惑下纵情杀人,命格拦腰斩断。


    东岳帝君为示惩处,重新为其批了一个鳏寡孤独的命,这一世后将会承接上一世将星之命


    这一世的厉天舒转世成了苏州小城一个卖扇子的姑娘,冯璎。


    冯璎生来母父皆亡,腿有残疾,小小年纪便挣扎在温饱之间,因为无人收养,她八岁将自己卖做了学徒,日日都在扇坊制扇作画。


    而今已经二十有二。


    在城东乌巷开了一家卖扇的铺面,就在河堤岸边的大柳树下。


    丹姝收起生死簿:“不如去看看这个冯璎,说不定我们能等到司命。”


    玄霄颔首:“好,听你的。”.


    扬州城里,飞檐弄瓦,一墙粉黛。


    如今入夏,街角巷尾之间总是沁着一阵清淡的莲花香气。


    “临风居,这名字起的文雅。”丹姝站在这间小小的铺面外,细细端详着那龙飞凤舞的牌匾。


    冯璎的铺面就在堤岸边上,迎风照柳。


    丹姝要进门时,却发现玄霄怔怔地站在青石板上。


    “你不进来吗?”丹姝撩开珠帘,回首问道。


    玄霄被这一声唤回了思绪,望向丹姝的眼睛,灼痛得似被蛰了一下。


    他有些无措地低下头,任由柔滑的发垂落在颊侧,细柳一般。


    “没事,走吧。”


    临风居铺面不大,却布置地十分雅致。


    四四方方两间分外屋和内堂,外间两侧是一溜条案,摆放着各异的扇子,多是绫绢扇和折扇,绘制着山水、花鸟或是题了字。


    最里面便是一处柜台和做扇的桌案,柜台上悬着数十把扇子串成的挂饰,最下面还坠了一个金铃铛。


    一个身姿娇小的女子正站在柜台后,一边打算盘一边盘账册,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眼眸明亮:“二位是来买扇子的?可有喜好?不妨先看看,若是要定制也可。”


    眼前之人便是厉天舒的转世冯璎。


    与厉天舒的身形高挑,英姿飒爽不同,冯璎身姿娇小,柔润的鹅蛋脸,水亮的杏核眼,是一个温柔秀美的江南女子。


    她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厉天舒的影子。


    丹姝与玄霄对视一眼,便知司命还不曾寻过她。


    冯璎也在柜台后悄悄打量着二人,她实在是被这两位客人惊艳,站在一起宛若神仙之姿,初初进来,好似一阵华光照亮。


    她思量着该如何让二人挑个扇子带出去,简直就是活招牌。


    眼睛从二人身上来回流连,最终停在了丹姝身上,那男子冷若冰霜难以接近,且始终跟随在那女子身侧寸步不离。


    冯璎走出来:“可需要我为二位介绍介绍,我们店里还有古法泥金扇,很配姑娘风姿窈窕。”


    丹姝婉言谢绝:“多谢老板,我们随便看看。”


    她顺势拿起一侧的桃花扇来细细端详,传心音于身侧的人:‘玄霄,你怎么看?’


    ‘那日司命被你一枪伤了根基匆匆逃离,想必要花大把时间来修养,不然冯璎不会还留在此处,根本轮不到你我二人前来。’


    丹姝却道:‘你为何笃定他会来?毕竟冯璎与厉天舒完全


    不似一人,司命或许已经放下。’


    玄霄一顿,雪色的衣袖划过,烟雨翠荷花收拢在紫竹扇骨之间。


    ‘他会来的,司命不甘心,即便他知道转世与厉天舒不是一人,他也一定会来看一眼。’


    “两位客人可看好了,若是喜好特别的样式,小店也可以帮您亲自画出来。”


    丹姝将手中桃花扇一折,收拢在掌心轻敲:“不用了,我瞧这把就很好。”


    付完钱,二人便出了临风居。


    丹姝顺便还给玄霄买了一顶幕篱,白纱盈盈似雪。


    玄霄容色太盛,这般的容貌每次跟他同行总是会一阵不小的喧闹,不如干脆遮起来。


    玄霄身形一僵,蹙眉:“为何要我戴这个。”白纱底还绣了一支梨花。


    指尖扣紧了幕篱,他不喜欢梨花…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你。”丹姝摸透了玄霄的性格,深知这些话,他招架不住。


    话音落下,果然见他怔住。


    趁他愣神,丹姝拿起幕篱撩开白纱,戴在了玄霄头上。


    她凑得极近,手指一松,白纱撩落遮住了那张动人的脸,也将丹姝掩在幕篱中。


    二人的呼吸轻轻扫过细纱,曦光缭乱。


    丹姝伸指点了点他的眉心:“这样的容色,能不能我一人独享?”


    玄霄即使见惯了她在幻境中甜言蜜语的手段,此刻仍是抵挡不住,眸中银光熠熠似一尾小勾,落在丹姝身上。


    尘世中许春休满目情意的样子,似乎开始与他重合…….


    丹姝笑意盈盈,手指轻巧地绕过他雪白的下颌,松松系好幕篱的带子,便退步离开。


    玄霄则始终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目中的灼热化作酸涩的情意涌上心头.


    二人隔着白纱并肩而行。


    幕篱罩住了玄霄大半身形,只行走间被风撩起一隙,能窥见如玉的肌肤和一抹艳色的唇,丹姝以扇掩面,眸光若有似无的划过。


    “我们去哪儿?最好不要离冯璎的临风居太远。”


    “既然你说司命会来,我们就在此处等他。”


    丹姝遥遥指向的一处,正是一家酒楼,二楼开间大窗,刚好能看到堤岸与烟柳和冯璎的临风居。


    无论在何处,丹姝总是不肯委屈自己的五脏庙的。


    二人被小二迎进门,玄霄却脚步一顿,望向不远处的街角。


    那是一处糖果摊子,丝丝甜香勾人,摊子上正摆着雪白圆润的糖莲子。


    第33章 前世今生非一人


    丹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时,玄霄已经迈步走过去了。


    摊子上弥漫开饴糖的甜香和莲子的清苦。


    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玄霄不自觉掐紧了手指,掌心刻下深红的月牙,缓缓松开才后知后觉那细密的酸疼。


    大娘看着眼前的公子,只是站着也不说话,踌躇着问道:“公子,要买糖莲子吗?”


    玄霄沉默不语,有些不知该如何答复,何必呢……


    只是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大娘,给我盛一包。”


    丹姝的声音响起,玄霄侧首,愕然地看她。


    “瞧我做什么,若不是想吃为何要走过来?”丹姝接过纸包,捻起一颗递到他唇边:“张嘴——”


    糖莲子被他含进去,霎时弥漫开清甜,压过了心头那一丝酸涩。


    丹姝窥见他的舒展开的眉眼,果然还是在意的吧,这样看来倒显得有些可爱了。


    她牵起玄霄一侧衣角,穿过纷杂的人群,像那处酒楼走去。


    *


    丹姝定了好几日的雅间,又将菜单上好酒好菜通通点了一个遍,转头看向窗边的人:“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此处的吃食与我们那里到底是不一样的。”


    小二一听笑着接话:“二位可是北方来的,咱们这里的樱桃肉很是受欢迎,公子要不要尝尝?”


    玄霄倚在窗边,手里还攥着那包糖莲子,不曾言语。


    “那就来一份樱桃肉吧。”丹姝替他回答。


    屋门轻轻合上,丹姝走到玄霄身后,手搭在窗棂上,无形中将玄霄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糖莲子好吃,但不是世间唯一好吃的东西。”


    玄霄捻起糖莲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丹姝,正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手指一松,糖莲子咕噜噜掉到地上,滚出一道带着碎糖的痕迹。


    玄霄张了张嘴:“我只是——”


    丹姝的手指抵在他唇间:“我们说过不再提,好香甜的味道啊,是樱桃肉吗?”


    她起身,果然见小二推门进来,利落地摆了满满一桌子。


    玄霄看着丹姝坐在桌边,兴致勃勃地品尝,她方才望过来的目光好似春水无痕在他身上划过便远去了。


    她喜欢的东西那样多,情海滔天如许春休也被她遗忘在身后了……


    玄霄低头,她不再执着于那个凡人,你不是该开心吗,为何此刻如此落寞?


    玄霄眼前闪过许春休日复一日上山的身影,像是在追逐天边的月亮。


    我也会如他一般,终有一日被你抛在身后吗……


    丹姝用完饭便趴在窗边,看着街尾的冯璎进进出出地搬动条案。


    她将那些纸扇摆在门边,走路时有轻微的蹒跚,被她小心地遮掩住了。


    “你猜,司命何时会来?”


    “或许今日,或许明日,或许一月后。”玄霄如此道。


    丹姝摇头:“你我被困这段日子,天宫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将人押回去,玉清上相怕是要牵连司命殿上下。”


    “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替你求情。”


    “哦?”丹姝笑问:“跪求玉清上相不要对我再施雷刑?”


    玄霄摇头:“是我将星盘借予他,抹除了他在人间的踪迹,过错在我,若要施刑我与司命该同上斩仙台。”


    丹姝侧身,午后的光亮透过窗格淌过他艳丽的眉眼,为冰雪般的人渡上一层暖光。


    她抬手解开玄霄额间的星魂坠,乌黑的发丝转瞬变得银白,轻声道:“别担心,你我都不会上斩仙台的,玉清上相的话是我诓你的。”


    “为何?”


    丹姝道:“不喜欢一言不发的哑巴。”


    玄霄忍不住舒展眉眼露出笑来,穿堂风起,黑发并银发缠绕一处,好似并枝的春柳。


    *


    二人等了十几日不见司命,丹姝坐在桌前翻着手中的生死簿,忽然手指顿住。


    “冯璎与柳家药铺的小儿子柳珩相识多年互生情谊,早前便已经交换了庚帖,”丹姝合起生死簿,目光炯炯:“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三。”


    玄霄点头:“那司命必然要来了。”


    上辈子的厉天舒的婚事生变,这辈子,司命想必也过不去这个坎。


    丹姝倚着手臂懒洋洋道:“若是司命看破这桩情缘,你我怕是白忙活一场。”


    玄霄摇头:“不会的,上一世他与厉天舒结局惨烈草草收场,即便这辈子的冯璎是与厉天舒截然不同的人,他总要看过一眼才会死心。”


    “若是他心有执念,改换她与厉天舒的记忆也不是没有可能……”玄霄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很快便到了迎亲的日子,这段日子丹姝并未见到司命的身影,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那一枪是否真的将他伤得不轻。


    娶亲当日,冯璎早早便起来梳洗打扮了,柳家也布置得火红喜庆。


    过了晌午柳珩便带着接亲的队伍与喜娘等在临风居外,各方邻里挤在门边凑热闹,街巷里热闹无比。


    丹姝抱臂站在不远处,看着坐在马上的柳珩满脸喜色,问道:“你觉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今日司命会来吗?”


    没人接话她疑惑转头,却见玄霄仔细地看着不远处热闹场面,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丹姝摸不着头脑:成亲而已,值得这么入迷?.


    二人瞧着新郎官柳珩骑在高头大马上将冯璎迎上了花轿,一路往柳家而去。


    “成亲的大好日子,我们不如一起去观礼?”丹姝不容玄霄拒绝,拉上他跟在了队伍后面。


    丹姝只是拉住他的衣袖,玄霄却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手指便滑进她的掌心。


    见她没什么反应,忍不住扣紧。


    而始终望着前方的丹姝只是微微勾起唇角,默许了玄霄的动作。


    二人跟着那敲敲打打的送行队伍一起去了柳家。


    柳珩生得人高马大,他满脸喜色地将冯璎从花轿上接下来。


    两人站在一起倒很是相配,双双牵着红绸迈步进了院子,跨了火盆。


    丹姝站在人群里,散出神识搜寻司命的踪迹。


    而玄霄则是悄悄拢紧了了手指,将目光落在了那一对燃烧的红烛上。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院子里礼官高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来者皆是客,丹姝送上了贺礼混进宾客中,被柳家的人迎去了前厅,安置在客席之中。


    丹姝入座瞧见柳家准备的菜色倒是极为新鲜,眼前一亮,只不过玄霄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心事重重,仍旧牵着她的手。


    丹姝无法只能用左手举筷。


    旁边的大娘瞧见丹姝生得俏丽灵巧,心声欢喜,忍不住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年芳几何,是柳家亲戚,可许了人家——”


    话音未落,玄霄便抬手掀了自己的幕篱。


    如此容色,桌上的人连进食的动作都轻了。


    丹姝浑然未觉,夹起了一块糖藕放到了玄霄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才回道:“我是冯家姐姐那边的旧相识了。”


    丹姝玄霄二人眉眼生得华丽,只是一个笑面虎一般,一个冷若冰霜。


    似无形中竖起一道结界,没人再搭话。


    喜宴用完,新郎新娘拜别宾客便要送入洞房了。


    丹姝环顾了一周,也没见到司命的影子,她不觉得司命会错过今日冯璎成亲的大日子,忍不住问道:“奇也怪哉,一整日了都不曾见到他,伤重在身还能躲过你我二人的眼睛不成?”


    丹姝不想在等,一道响指声清脆落下,此处的时空便如凝滞一般。


    喧闹的客席霎时止住了声响,杯盘碗碟高声喧闹,顷刻间戛然而止。


    玄霄见此顺势布下结界,将柳家与外界隔离开来。


    柳家是个两进宅院,丹姝玄霄二人穿过一侧小门行在碎石小路上,安静极了,就连灯笼也比其他地方暗淡了许多。


    袖间一道清风送出,卧房门霎时大开。


    绣着并蒂莲花的门帘被风撩起,床榻上冯璎掀去了盖头,正安详地躺在那里。


    柳珩俯身在她身前,察觉到门边的动静,蓦然回首。


    “你们是谁?为何闯进我家——!”


    丹姝手中的金丝如剑,瞬时缠裹住柳珩双臂,眨眼间他已经整个人被网在灵犀圈的金网之中。


    “怪不得今日一整日都不见你踪影,原来是装作了他的样子。”


    柳珩刚刚还无比惊慌的神色一顿,面容平静下来:“丹姝,到底是被你发现了。”


    障眼法散去,露出一双熟悉的桃花眼和司命的脸。


    “如今你也看到了,冯璎与她全然不是同一人了,如何,能跟我回天宫了吗?”


    司命摇头:“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个。”


    丹姝看着司命风淡云轻的脸,知道这幅表象之下,他已然疯了。


    “柳珩呢?你将柳珩藏去了何处?”


    司命露出一抹笑:“柳珩,我将他杀了。”


    丹姝眸光一冷:“你毁她上一世不够,难不成还要毁她这一世?你毁了厉天舒不够,还要毁了冯璎?!”


    听见厉天舒的名字,方才还面容平静的司命,忽然发了狂。


    “你闭嘴!”司命长发披散迎着血红的灯笼,如讨命的厉鬼:“上一世是我救了她,为了她我私自下凡扛过了那三十三万里的罡风,才将她从地府里拉回来!”


    “一己私情却讲得如此冠冕堂皇,”丹姝拿出生死簿:“厉天舒本是十世将星命格,上一世她因为你背了二十多人命的血债,若非东岳帝君插手,她就会被打入饿鬼道,即便如今她已转世,依旧是一个鳏寡孤独之命,你怎么敢说是你救了她?”


    “如果没有你,厉天舒这辈子依旧是纵横沙场的少年英才!”


    “你,你,你!”司命双目血红胸口剧烈起伏:“胡言乱语是你在胡言乱语,我爱她,是我救了她,对,是我救了她!”


    司命已然口不择言,神魂震荡。


    丹姝嘲讽道:“你说你爱厉天舒?可她死了就是死了,如今躺在你面前是冯璎,你若轻易地将两人混为一谈,你的爱如此浅薄不成?!”


    “你闭嘴——!”司命厉声打断她,露出手中拿着一枚赤红色珠子:“她会记起来的,只要她记起来,她就还是阿满……”


    玄霄霎时面色一白,暗色中,目中浮动着幽幽冷光。


    丹姝察觉到他的失态,无声地拢了拢他冰凉的手指。


    “是魂珠。”玄霄站到丹姝身侧,缓缓道:“这东西能够储存记忆。”


    “原来如此,”丹姝看向司命,沉声问道:“你要她记起来什么,是爱你?还是杀你?”


    司命的手攥得青白,咯吱作响,脸上一片灰败。


    丹姝:“我最后说一遍,将山河镜交给我。”


    红灯笼晃啊晃,残烛泪尽,倏忽灭了,门边的身影消失,司命已经抱起冯璎便要遁逃!


    一柄长枪横空掷来,寒芒如雪。


    “逃?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雪亮的枪尖抵在了司命颈间。


    丹姝声音低沉,冰霜缠骨。


    第34章 怜取眼前人


    银光冲天而起,如倒瀑飞流!


    一方星盘自玄霄脚下扩开,将整个柳家围拢得密不透风,也截住了司命去路。


    司命看着自己被那根被银光割断的手指,冷笑:“我不知,你们何时竟这般熟稔了,玄霄星君,在天宫时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丹姝沉声:“既然你不肯交出山河镜,那也无须多言!”


    夜色中,凛凛寒光一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司命被逼得无处可躲。


    他眼底暗色一闪而过,倏忽水波顿起,凝作硕大一面圆镜!


    悬翦雪亮枪尖与山河镜相错而过,隐有金甲之声,生出灿灿火花在黑暗中如耀眼晨光。


    玄霄双手合十,宽袖翻飞,星盘如绞链隔开丹姝与司命二人,山河宝镜的水波已经侵吞了大半院落:“小心不要再被他框入山河境之中。”


    司命如今神魂虚弱,一击不成再也无法催动山河镜。


    而山河镜失去主人催动,‘铛——’一声掉在地上!


    丹姝见此机会,探手一抓。


    司命竟然直接迎上,被悬翦齐肩削断一臂滚落在地!


    错身而过时司命抬脚一踢,将那山河镜向着反方向踢了出去,想要趁丹姝分心将冯璎带走——


    丹姝却是看也不看山河镜,直直向他追来!


    手中灵犀圈金光大涨如天罗地网,将被司命挟持的冯璎裹了进去:“执迷不悟!”


    司命见冯璎被带走现出怒色,死死握住冯璎左臂不肯撒手,却不妨丹姝弹指一道劲力,悬翦化作一道灵光直直穿过了他左手中的魂珠。


    ‘砰——!’


    魂珠轰然碎裂。


    “不要!”


    司命再也不管冯璎,扑倒在破碎的魂珠旁,任他如何修补,魂珠破碎已成定局,下一瞬魂珠中残存的记忆如织网般四溢开来。


    司命徒劳地伸手去抓:“不要,不要离开我!”


    那记忆就如细沙流走,荧光中他视若珍宝的画面,如碎裂的镜子一般在他面前一幕幕闪过:


    厉天舒爬上树,替他摘下满怀的朱桃;


    她低着头在他臂上系上了长命缕,说要长长久久;


    堤岸上,她摘下落在他肩头的花;


    雨夜的耳鬓厮磨情意绵绵;


    最后一幕,便是厉天舒自决于他身前;


    ……


    司命张开手瘫坐在地,泪水并血水渗入泥土,他低低笑起来


    直到放声大笑——


    不知是否在笑自己的徒劳。


    点点荧光升上虚空,漫天细碎的光在他眼前弥散,再无痕迹……


    “没有了,”眼中的泪顺着司命的脸庞一滴一滴滑下去,喉中满是细碎的哭音:“没有阿满了,什么都没有了……”


    积聚的痛意化作利剑从心口将他割开来,唇间血迹滴落随着吐出最后一口气息,他残破的神魂也在此刻不再挣扎。


    丹姝捡起地上的山河镜时,司命已然全无反应,他外罩的法衣被悬翦割破露出了里面一抹红。


    今日冯璎成亲,他在里面也穿了红衣……


    丹姝:“司命一切都结束了,魂珠已碎这个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厉天舒了。”


    她伸手探了探冯璎的脉,好在只是陷入沉睡,身体并无异样。


    瞧见丹姝的举动,司命道:“我没有伤害过她,只是要她作为阿满寄居的躯壳,更不会动她一丝一毫。”


    霎时一道寒光逼至他喉间,丹姝枪出如龙,目光如炬紧盯着司命:“身为掌管天地三界命数的司命神,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若非你私自下凡,又怎么发生这许多事!”


    “你未曾有过我的经历,怎敢妄下断言!”司命冷笑,看向站在丹姝身后的玄霄:“若有朝一日玄霄落到那一番境地,你会无动于衷高坐云端看恶魂占了他的躯壳,任他消散于天地间吗?!”


    丹姝却道:“我不会私自下凡。”


    “是吗?”司命讥笑着看向玄霄:“玄霄星君,你可听到了,她说会坐视不管。”


    丹姝手中枪尖嗡鸣,好似长枪都变作她手臂的一部分,在那人脖颈间割出一线红。


    “怎么,我说错了?!”司命浑然不惧,像是恶鬼般要把所有人拉下水:“丹姝啊丹姝,你可比我狠多了。”


    晚风四起,即便是夏夜也掩不住丹姝的周身寒气,枪尖像是下一秒就要毫不留情地贯穿司命心脏。


    “丹姝!”玄霄见此怕她一时冲动拉住了她的袖口。


    丹姝却道:“邪祟劫魂乃为天地不容,人间尚有地仙城隍与土地,你大可诏令他们除祟扬善,况且各方正神有上报收审之责,你有无数办法解救厉天舒的危难,却自作主张私自下凡,截断她十世将星命格,无法再入轮回,说到狠——”


    她冷笑:“我逊色你太多。”


    “你!”司命目眦欲裂!


    丹姝浑然在意司命的情溃,继续道:“你已铸下大错,却死不悔改妄想将转世的冯璎注入厉天舒的记忆,可入了轮回便非故人——


    “凡人百年作土,你根本看不清你爱的人是谁,给你千年万年你都看不清!”


    玄霄浑身一震,侧首看向丹姝,却见她也眼眸明亮地看向自己。


    他被那目光烫到慌乱低头,任纤长眼睫遮去了眼底情绪,下一瞬却被她伸过来的手握住,拢在温热的掌心中。


    “丹姝……”玄霄讶然。


    半晌,他才试探着回握住她的手。


    “缘定三生只是虚妄,不如怜取眼前之人,司命”丹姝拿出袖中的薄薄一卷书册:“如今生死簿在我手中,你无须再冠冕堂皇地为自己辩解,即便别人不知道,但我心知肚明你下凡的真正根由。”


    “是吗,”此时的司命已经不再声嘶力竭,自嘲一笑:“丹姝,无论你信不信,想法是会改变的,我对她的心意不假……”


    司命又道:“我没有杀柳珩,他如今就躺在柳家药堂的库房里。”


    玄霄神识一扫,对丹姝点了点头。


    如今生死簿与山河镜在手,丹姝终于可以回天宫复命了。


    唤出一方金斗,丹姝将被捆缚的司命罩了进去,又重新化作金光一点,存入掌心


    出了柳家,丹姝一道响指,宾客席间复又喧闹起来,好似他们二人从不曾来过。


    后院狼藉也一扫而空,冯璎与柳珩正躺在卧房中,神色安然的陷入沉睡,第二日醒来他们不会有任何记忆,一切如常.


    丹姝与玄霄走上石桥,月华如水罩在二人身上,水中倒影与拱桥合成一个完满的圆。


    灯火阑干,细薄的灯笼中透出明黄色烛光,从柳家出来,丹姝始终不曾松开与玄霄相牵的手,玄霄也佯装不知。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衣袖相叠,像是共同握住一段云霞。


    玄霄脚步顿住:“回了天宫,我们还会如现在一般吗?”


    他始终记得,当初琅玕玉树下,他说的那句不留情面的话。


    丹姝转头,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现在?现在如何?”


    玄霄牵住她的手指收紧:“你,你会…”


    视我如生人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月色。


    三十三重天无边无际,星海茫茫,每一粒微尘都是三千界。


    而非人间一般,即使身处东西两极,他也能轻易感知到她的存在,他已经习惯了目之所及都是她的身影。


    她松开手,玄霄骤然失去牵引,惶然抬头:“丹姝?”


    他心中不安,但那些话只会压在舌尖绝不吐露半句。


    丹姝看着濛濛月色中他伸出的手指,纤长雪白如葱管一般,一如他冰冷清冽的外表下是生涩柔润的内里。


    她生出一丝轻挑的心思,这般冰雪似的人,无端端想要让他染上几分因自己而生的鲜妍,尖利的齿剥开冷硬的冰雪躯壳,会不会露出桃花似的柔润细蕊?


    难道蛟龙一族都生着这般恶劣的根?


    见他垂眸,丹姝便肆无忌惮地打量,嘴角弧度上扬几分:“灵枢宫太冷,玄霄星君若是不爱梨花,或许可以栽植玉兰,我才好有个看花的由头。”


    “玉兰?”玄霄抬头时,丹姝已经走下了石桥。


    他追在她身后,银发钻出幕篱如晚风扯碎的薄纱,丝丝缕缕缠在身后。


    看到丹姝停驻的那个小摊,玄霄张了张嘴。


    是糖莲子。


    丹姝从大娘手里接过那满满一包糖莲子,向他扬了扬:“那日我看你吃完了一整包,应该很喜欢吧?”


    玄霄心口一涩,他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只是他看见……


    所以也想买来尝尝,喜欢吗,其实没有那么喜欢。


    只是他不会说,点了点头:“喜欢。”


    他有时也会再想,当年月愈久,或许他的存在会慢慢覆盖那个人存在的痕迹,以后说起糖莲子,她便只会想起他,再也记不得那个剥莲蓬的少年……


    大娘还记得丹姝二人,笑眯眯地附和:“娘子与郎君感情真好,正好今日最后一包,我也该收拾收拾回家啦,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丹姝笑眯眯:“大娘的糖莲子做的香甜,我跟他都很喜欢。”


    丹姝走到玄霄身前,歪着头看他:“玄霄,你喜欢吃糖莲子就该只是因为喜欢,没有其他的。”


    玄霄抬眸,脑中纷乱的思绪因她一句话而清明。


    半晌,他将那包糖莲子接过来,手指攥紧了油纸包:“丹姝,我很喜欢…”


    从今往后就是纯粹的喜欢。


    “那就好,真是有缘,在我们回天宫前还能再碰见这个大娘——”下次再想吃她的糖莲子,人间怕是早已过去百年。


    丹姝侧首,眸中清晰倒映出他的影子:“玄霄,我对司命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


    玄霄蓦地抬头,她的话那样轻却震得耳中阵阵发疼,脑中嗡嗡作响,心口酸涩发疼。


    他听到自己颤声问:“是,哪一句?”


    “怜取眼前人。”


    第35章 回天复命


    三十三重天。


    金甲兵手持金刀,护卫天门,见两道灵光破空而来,凛然肃立。


    云雾散去,见来人乃是玄霄星君并司命殿仙使,便不再阻拦.


    丹姝赶往司命殿,只是才迈出一步便转过身来:“你我便在此处分开吧。”


    玄霄有些不放心:“可是,玉清上相那里——”


    “如今生死簿与山河镜皆已寻回,司命被缚金斗中,玉清上相即便要怪罪无非是小惩罢了,对我来说不痛不痒。”丹姝脸上没有丝毫急迫,想必心中有数。


    而她确定之事,旁人是劝不动分毫的。


    玄霄只得道:“若有其他意外,你要传飞符于我。”


    丹姝点了点头,笑言:“你有这胡思乱想的功夫,不如去花神处寻些玉兰来


    ,你的灵枢宫太冷清,我不喜欢。”


    玄霄面色一红,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丹姝心有挂碍匆匆离去,转身时扬声道:“希望我下次到访,你的灵枢宫已是满庭银花玉雪——”


    文昌宫,司命府。


    大殿前一改往日门庭冷落的样子,人头攒动,仙娥仙童围成一团,最前方的是奉命前来缉拿的天兵天将。


    玉童金灵此刻已是慌作一团,抵着门毛发竖直。


    “我们奉玉清上相之令前来,速速与我等前往玉清天!”


    玉童金灵皆是被仙人点化的小神兽,连司命府都没怎么出去过,更何况是玉清天了。


    金童瘫坐在地,泪如雨下沾湿了鬓边绒毛:“完了,完了,玉清上相定是要将我们扔下斩仙台!”


    玉童也是六神无主,使力将它拉起来:“不会的,玉清上相只是找我们去问话的……”


    “可是山河镜也丢了,那可是娲皇所赐灵宝啊——”


    门外天兵天将沉声:“快快开门,莫要让玉清上相久等了,若是拒不相从——”


    “且慢!”


    童子仙娥纷纷如水划作两边,让出路来。


    天兵收起长戟,循声看向来人——


    丹姝此刻早已换了一身行头,宽袍大袖,足踏云履,腰系丝绦。


    “我乃司命殿主簿丹姝,司命一事我随诸位去往玉清天。”


    天兵便道:“多谢丹姝仙使体谅。”


    她走到司命殿前,轻轻叩了叩:“金童玉灵是我,丹姝,快将门打开。”


    下一瞬,司命殿殿门洞开,露出金童玉灵两个泪水涟涟的小脑袋:“丹姝你可算回来了!”


    “别怕,万事有我呢。”丹姝张开手,两只小兽便滋溜一声攀到了她的肩头,紧紧蹲住,难以撼动分毫。


    丹姝笑着抖干它俩泪湿的绒毛:“我可是要去玉清天复命的,你俩不害怕吗,爬上来做什么?”


    玉灵倚在她鬓边:“只要有丹姝在,莫说玉清天,灵霄宝殿也去得!”


    金童跟着点点小脑袋。


    丹姝无奈:“灵霄宝殿那是等闲能去的吗。”


    为首的天兵天将听到丹姝口中复命二字,心中有了思量,不再催促,只是问道:“仙使可需小童子来驾云?”


    “我自行驾云即可。”丹姝摆手,毕竟这玉清天也不是第一次去了。


    天兵一听,心中笃定,作请:“那便走吧。”


    丹姝颔首,走出人群时,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嘀嘀咕咕。


    “司命府还真是个晦气的,幸好我早早跑了…”


    丹姝一看,不是李有德还能是谁!


    她脚步顿住,直直看向他,眼含笑意:“原来是李仙师,听说你搞砸了赵财神下凡驱邪避灾一事,他坐下大弟子放言要将你逐出去——”


    李有德冷不丁被丹姝点出来,冷汗连连:“你,你胡说什么!”


    “不思改过,还在这里看别人热闹,下次见你莫不是要被扔去给老君烧火了,好自为之吧。”话罢,施施然离开了。


    留李有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


    玉清天。


    “…司命不见这些时日,司命府都不曾上禀,可见已是上下蒙骗!”


    “司命之职虽算不得重,但也是靠他维系人间安稳,如今他私自下凡,生死簿与山河镜下落不明,合该派遣天兵天将将人缉拿。”


    “此事不了结之前,司命殿诸人该徇令羁押。”


    ……


    端坐高台上的玉清上相却是不发一言。


    “司命府主簿,丹姝前来复命!”


    众人一寂,大殿之上落针可闻,玉清上相缓缓睁开眼睛。


    丹姝破开人群,站到了大殿之上。


    身后诸人纷纷扰扰。”这是谁?司命府主簿?”


    “司命府主簿不是李有德?”


    “我此前曾在太一院见过她,为何又变作了司命府主簿,难道是借调?”


    ……


    玉清上相并未言语,如一座泰山般俯视殿上众人。


    丹姝奉出一物,言语尽消,她手中奉上的正是山河镜。


    玉清上相也终于看向丹姝,探手一取,山河镜化作一道灵光落到她掌心之中:“你倒是掐算得正好。”


    丹姝躬身:“多谢上相宽限。”


    他身后一白发长髯老人却道:“丹姝仙使寻回灵宝自当嘉奖,只是司命尚且不知去向,天条有令,天官不可久居凡尘,况且如今司命之位空悬——”


    说话之人正是宝相星君,他与姻缘星君掌天下人婚犊,需时时与司命府对接人间诸事。


    宝相星君说完特地与丹姝微微拱手,丹姝点头示意,随即宽袖一扬——!


    掌心释出一方米粒大小的芥子,金光凛凛腾至虚空,登时化作一方妙法金斗落在大殿之上。


    金斗化去,露出其中一个狼狈人影,正是断去一臂司命。


    见此宝相星君不再多言,殿上诸人两两相望,只等玉清上相裁决。


    玉清看了丹姝一眼,才看向下首的司命。


    “司命你私自携宝下凡,扰乱凡人命数,铸成桩桩杀孽,可有辩驳。”


    司命闭上眼,气息微弱:“司命无有辨驳。”


    玉清:“诸正神妄受民间咒诅,以致病于人者,处斩,损一人者……盗杀生民,拘留部下驱使者,灭形!”


    条条叠加之下,司命已无来日.


    丹姝看着他跪倒在地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初来天宫之时,司命将属于她的仙箓递到自己手中,一脸柔和笑意。


    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恭喜自己脱离肉体凡胎,超越六道轮回……


    丹姝眸色微冷,不知那时司命有没有想过今日这一刻,再无入轮回的机缘。


    神仙神魂俱灭,融入天地万物之中。


    沉默良久的司命忽然出声恳求:“上相,司命只剩一事相求。”


    玉清上相凝眸:“何事?若是求情,我可以告诉你,绝无一丝躲避惩戒的可能。”


    司命摇了摇头:“能否容请丹姝仙使掌刑?除此外,再无他求。”


    丹姝猛地抬头。


    玉清上相沉吟片刻,点头应允:“丹姝出自太一院深谙五雷法,作掌刑者不算僭越。”


    话罢看向她。


    丹姝上前一步:“是,丹姝领命。”


    殿下诸人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过,这个名为丹姝的仙使怕是不简单。


    就在众人以为空悬的司命之位,怕是也要落在丹姝头上时,玉清上相却又闭口不言了。


    不过,却也并未自她手中收回生死簿


    司命被天兵押至斩仙台。


    站在云头,丹姝忍不住问道:“为何要我掌刑?”


    司命望着脚下茫茫星海:“丹姝仙使还记得我在柳府时,说了什么吗?”


    丹姝侧首,眸光深邃。


    司命却忽然笑了,颊边久违地露出一个小梨涡:“我说过,我对她的心意不假——”


    他笑着笑着落下泪来,一步步走上斩仙台。


    “这世间唯有你我可观生死簿,也只有你知道我最初下凡是为了什么,这件事无论你答不答应,我不会再强求了。”


    昨日种种,是我错了……


    玉阶上落下滴滴鲜血,罡风猎猎,将他的青衣割得斑驳。


    丹姝坐在掌刑台上,案前一方令签,可敕掌十二雷霆。


    层层密云急涌,两声雷鼓,电光骤风围绕在


    那方圆台之上,血水缓缓蜿蜒。


    司命被捆仙绳吊起,直直望向她。


    “可以施刑了。”前来请令的曾是与丹姝在太一院有过一面之缘的九天采访使,裴颂生。


    丹姝紧紧攥着那道令签,对上司命的视线,缓缓点了点头。


    ‘决明,那件事我答应你了…’


    心声传至,司命笑着闭上了眼睛。


    令签落下,处斩灭形!


    数道雷光轰隆隆闪过,浓云如泼墨,一道雷针穿身而过——!


    如野火灼身,丝丝缕缕攀缠住仙骨将其剥离出司命的身体,点点残光倏忽灭了。


    司命如一只被风雨捶打的纸鸢吊在捆仙绳上,他还有数百雷刑一一受过。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一百……


    鞭笞之下,那道身影随风化作齑粉簌簌坠落斩仙台.


    丹姝走下斩仙台,看到了站在琅玕玉树下的玄霄。


    “你看到了?”


    玄霄点头:“我来送他最后一程。”


    丹姝笑了,似冰雪的化身,却有一颗柔软的七窍玲珑心。


    她拿出怀中那册生死簿:“你可知,当初司命为何要下凡?”


    玄霄疑惑:“难道不是他在山河镜中窥见厉天舒后心生爱慕,见她有难才私自下凡?”


    丹姝摇了摇头。


    “司命曾是人神共居九州大陆时升作天仙的,他是天山下一株决明子所化,他修行中受伤得一女子所救,就此结下因果。”


    “那女子难道是?”


    丹姝点了点头:“那女子便是厉天舒的前世,司命得她所救,来日渡劫升仙女子却早已死去,司命便留下自己一缕元魂随她转世,伴她生生世世,直到再世为人。那女子转世千百年终成十世将星命格,此乃紫微星之命,她或许会成为在我之后第二个渡劫飞升之人。”


    玄霄闻言便有些沉默了。


    丹姝:“世人多凉薄,爱意也是如此,司命万年修行怎么会因于镜中窥见一人,便生出狂热爱意丢下得来不易的神官之位私自下凡。”


    丹姝翻看过生死簿,阅尽二人生平。


    司命曾得娲皇看中赐下灵宝山河镜,只是如今的天帝即位后收走了司令的大部分权柄,他无法再执掌九州寿夭。


    天庭曾有十三位司命,除他之外,其余的司命皆已自请下放或调职,司命一职止步于此,此后万年若此方宇宙再起大浩劫,司命想必会随之湮灭。


    玄霄蹙眉,望向丹姝:“世间并无永生之人,创世造物如娲皇也做不到。”


    丹姝:“或许是不甘心吧,他将自己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凡间的那一缕元魂身上,厉天舒十世将星之命足以飞升,而他就此下凡与元婴融为一体便能重登神官之位,若非那道恶魂横插一脚,他便能描补得更完美一点。”


    玄霄想起那日厉天舒死后,司命癫狂悲苦的样子:“可还是生了变数。”


    “世事无常,连他自己都看不清,何况你我呢。”


    她还记着司命魂归天地前最后一丝恳求,人太复杂,筹谋半生,但能影响一生的决定往往就在一霎之间。


    丹姝喃喃道:“世间真情假意就是这般,纷纷乱迷人眼,即使有一杆秤也难称出真心几何。”


    玄霄侧首望向丹姝,银瞳中唯她一人:“或许是那情太浓烈,爱之于人本就在转瞬之间,只有好友师生间的情谊才需累积而深厚。”


    第36章 是移情吗


    花神的容华司前几日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玄霄星君。


    花神莲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身为星官之首,玄霄是个不爱交际的性子,往日天宫的各种仙宴是一概不参加。


    每每见他布星,总是玄衣银发,清冽如冰的样子。


    好似千千万万年都端坐云巅,不染凡尘。


    这般冷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爱上养花了?.


    莲方还想着为他挑些稀奇的花草玉树,不曾想他竟看上了角落里的玉兰。


    “只要玉兰吗?”毕竟是凡尘中也能寻到的俗物,实在不必特地跑一趟。


    “只有玉兰就好”玄霄点头,又有些踌躇:“那些我可以都带走吗?”


    “自然可以。”


    玄霄抚了抚雪白的玉兰花瓣,将这一整片都收入袖中,离开时留下一颗凤首木,以作答谢。


    莲方心生欢喜,这买卖可真好,几株玉兰换来一件常春的木料


    时光流转,灵枢宫的玉兰已是华盖亭亭。


    仙殿中有一人正端坐在案前,专心致志地绘制星图。


    一身翠袖宽袍,银发光华流转,垂首间露出的半张脸风华无双。


    星官的职责不仅在这纷繁杂乱的星辰中,更与人间紧密相连,指路授时、主万物生发与国运兴衰。


    由数百位星官守候群星日夜轮转,周而复始,画作一条条星斗阑干的纹路,再交由星君编作星图万年历。


    降娄星官正捧着这几日布星的星图缓步而来,瞧见庭中玉兰开得如此茂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别说,这凡间草木生在天宫是有几分意趣的。


    “降娄。”


    降娄星官听见这道声音赶忙回神:“星君,我来送这几日的星图。”


    玄霄颔首:“进来吧。”


    降娄走上玉阶,忍不住问道:“星君下凡一趟爱上了这凡间的玉兰花吗,开得如此茂密想必花费了不少心思。”


    “只是突然有些喜欢了而已,况且”玄霄望着廊下的花盏出神:“天宫灵气浓郁,这满庭的玉兰也无需我操心。”


    降娄笑眯眯:“还说不是钟爱非常,养得这般茂密高大,我在灵枢宫外老远就能看见了。”


    玄霄转身,忍不住问道:“你在灵枢宫外也能瞧见?”


    “自然,”降娄放下星图:“远远一看,如云海一般。”


    “灵枢宫外也能瞧见,”玄霄垂眸看着地上细雪一般的落花,神思恍惚:“那她也看见了吗,既然看见了,为何不来,不是说要赏花吗……”


    “谁?谁要赏花?星君要办赏花宴?”降娄忙不迭地问,他是个爱热闹的,什么仙衣会,蟠桃会都要去插一脚。


    玄霄摇了摇头,神色冷了下来:“没有谁,也不办赏花宴,想看自然会来,不想看强求也不来…”


    降娄摸不着头脑,看向一侧收拢书卷的小童含明:“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含明更是脑袋空空。


    玄霄拂袖关上了窗,遮去满庭兰花如雪的盛景。


    降娄察觉到空气中隐隐流动的怨气,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含明见状也悄悄退了出去.


    出了殿门,见云华在廊下掸尘,含明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你发现没,星君自凡间回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每日都关注这庭中的玉兰开不开花,如今开得这样茂密又不开心了,这是为何?”


    云华悠悠扫开满地花瓣:“还能为何,应该来赏花的人迟迟不来,凡尘的花若是错过花期就败了。”


    含明不懂:“凡尘的花又如何,注入灵力就能万年花开不败。”


    “强求来的又有什么意思,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含明还要问,就见云华向外走去:“做什么去?”


    云华摆了摆手:“去看看赏花的人,今日来不来。”


    *


    漫漫星河中,一团云悠悠前行。


    姿容清雅的女子盘腿坐在云中,两只毛绒绒小兽趴在她肩头。


    丹姝合起手中书册,捏了捏眉心:“你们已经睡了一路,口涎都快要滴到我的法衣上了。”


    她支起身子,毛茸茸两团便滚落到她怀里。


    “哎呦。”摔得四脚朝天。


    这几日司命殿事物繁琐,丹姝忙得脚不沾地,金童玉灵也已经许久没睡过整觉了。


    金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待回了司命殿,我定要睡个昏天黑地。”


    玉童仰头,瞧出她的心不在焉:“丹姝,你累了吗?”


    “她定是累了,整个司命殿的事物都压在她身上,要我说,玉清上相不如将司命一职交给丹姝!”


    玉灵歪了歪脑袋,探出云头,再往前便是灵枢宫了。


    “丹姝可是想去瞧瞧玄霄星君?”


    猛地被点出心中所想,丹姝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在:“为何这样说?”


    玉灵掰着手指:“这几日只要闲暇之余,你便会时不时看向灵枢宫的方向,


    好几次见你释出飞符却又追回,为什么?”


    丹姝闻言,沉默不语。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那人的陪伴?一日不见便会挂念。


    宇宙深空静寂无声,唯有道道灵光飞驰而过,金童趴在丹姝膝头才想说话,瞧见玉灵摇头,又将话全憋了回去。


    丹姝分出一团云将金童玉灵送回去,自己扭头向灵枢宫而去。


    她忽然就想知道玄霄此刻在做什么


    云巅之上的灵枢宫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四寂无声。


    丹姝才踏上一道云桥,脚下便铺展开一道闪着细碎光亮的银河。


    璇霄丹台,薄雾弥漫,远远便望见灵枢宫的飞檐一角和探出枝头的玉兰。


    玉兰?


    丹姝脚步一顿,凌空折下一支拈着细瞧:“竟然真的是玉兰,是因为我吗?”


    玉兰花簌簌飘落在发间,忽而如春风过,在心湖漾起一层层涟漪.


    穿过灵枢宫的云门。


    眼前是一座诺大水池,有一方晕着光华的星盘缓缓流转,其下是一道流泻的飞瀑。


    星池前便是辰光殿,窗开风细,帘卷烟茫。


    能看到殿中有人影晃动,是穿梭布星的数百位星官。


    “不会刚巧在布星吧?”丹姝站在殿外有些踌躇,或许该遣个飞符于他。


    丹姝正茫然时,殿侧一道回廊走来一个手捧拂尘的小童,见到她眼前一亮:“丹姝仙使是来寻我家星君的吗?”


    丹姝张了张嘴:“对,你家玄霄星君可在里面吗?”


    云华:“我家星君正在绘制星图——”


    丹姝闻言,生出退意:“若不方便,我就改日再来。”


    “哎!不不不,”云华一慌,竟是直接拦了上来:“就今日吧,今日刚好呢。”


    可不能再等了,花都要谢了。


    丹姝只得跟着他前往玄霄所居仙殿,路上问道:“你家星君可知我要来吗?”


    云华点头:“知道的。”你不来,他便每日都等着。


    云华又补充一句:“已经问过许多遍。”.


    走到庭院中,整片玉兰花林映入眼帘,入目皆是轻柔的白,如一片浮动的云岚。


    亭亭如盖,几乎遮天蔽日。


    丹姝穿梭在玉兰花中,生出几分讶异:“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云华停住:“我家星君就在前面,仙使自行过去即可,沿着玉兰花便能看到了。”


    恹恹的含明从另一侧廊下过来,见到丹姝大惊失色,她怎么会来?!


    上次在金马驿,逼得他家星君退无可退,简直可恶!


    只是他才迈出一步,就被云华捂住嘴拉走了:“嘘,你若把她拦在殿外,咱家星君可不会放过你,快跟我走——”


    “唔唔——!”


    丹姝踏上那方仙台时,裙摆扫过满地的玉兰花顿住了脚步。


    “玄霄?”


    眼前一幕实在让她移不开眼。


    玉兰树下那人正趴在玉案上,雪白的发垂在细俏的腰际,姿容秀逸,隽艳如春水。


    他将丹姝在凡间买给他的幕篱带回了天宫。


    白纱宛若云雾遮在他的衣襟上。


    玄霄今日换下了往日的玉冠华服,穿了轻薄的春衫,是极柔的青色,像一支饱满的海棠


    丹姝深深注视着那人,忽而有些怯步。


    她对自己曾信誓旦旦的话产生了质疑。


    三十三重天上有那么多人,为何却偏偏钟情于拥有同样容貌的他……


    目光总是落在他身上,脚步也总是因他而停留,恍惚时是看见了谁呢?


    你真的不是因为春休而移情于他吗…….


    丹姝回答不出来。


    她放轻脚步缓缓步上玉阶。


    玄霄将幕篱一角遮在脸上,只露出一点雪白的下巴,和蜿蜒成一片泛着柔光的银发,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那人即便沉睡也蹙着眉,展开的宽袖遮住了底下的画纸,丹姝看见一角熟悉的面容,想要将其扯出来。


    却惊动了沉睡的那人。


    玄霄冷冰冰望向来人,却在看见丹姝的瞬间满是讶异:“丹姝,你怎么会来?”


    同时也压下心头隐秘的欢愉。


    很快,他想起什么,将被压紧的画纸塞进了袖中!


    丹姝瞥见了熟悉的眼睛……


    “我为何不能来?”丹姝坐到他身侧,笑问:“我说过灵枢宫满庭银花落雪时我会来赏花的,你忘记了?”


    不知为何,只是看见玄霄冷冰冰的样子,她便忍不住想靠近。


    或许,是想看看他更放肆的样子。


    玄霄因她骤然靠近往后一躲,神色冷然:“我没有忘记,是你忘了。”


    丹姝拿走挡在二人身前的幕篱,悠悠问道:“我听你的小童说你日日坐在这庭中,是在等我?”


    “没有!”玄霄失口否认:“我只是看这花开得好罢了——”


    丹姝跪坐起身,踢到了一个硬物,拿起来看竟是一个玉瓶,满是四溢的酒香,而旁边还散着包开了口的糖莲子。


    玄霄见她笑得轻佻,赶紧夺了过来:“这是我拿来佐酒的,你不准动!”


    丹姝佯装要走:“喝酒赏花可是一大雅事,是我来得不巧了,既然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


    “等等!”玄霄下意识去捉她的袖子,丹姝顺着他挽留的力道压了下来——


    整个人跪在他上方,鼻尖都是淡淡酒香:“玄霄,你何时能改了这个口是心非的坏毛病?”


    星光透过飘落的玉兰花,悠悠落在二人身上,眼前的人好似霎时换了一张脸,如梦似幻.


    她伸手落在他脸侧,柔润微凉的触感,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玄霄方才饮了酒,艳色的唇间晕着一层润泽的水光,微微启唇便是浓郁的酒香和一闪而过的湿红。


    目中银瞳透出粼粼光泽,对上丹姝调笑的眼睛时忽然就落下泪来。


    一缕金芒闪过,如烈火。


    丹姝方才想起自己那缕龙魂尚在他体内,曾经许春休的一日光明,变作了玄霄体内的沉疴。


    丹姝心头一沉。


    旖旎的心思霎时散了个一干二净,她扶着他坐起身。


    “还痛吗?”


    玄霄还在因为她转移话题松了口气,便摇了摇头。


    指尖刮去他落下的泪,丹姝脸色一冷:“怎么会不痛,龙魂可灼烧万物。”


    纠缠许久,唯有这件事不该再拖了。


    玄霄拿出一方白绸:“遮上就好。”


    “玄霄,这并非长久之计,”丹姝打断他:“你若是自己无法下手,便由我来。”


    听闻这话,玄霄浑身一震,坐起身来想要往后退。


    “你想做什么——”


    丹姝的举动揭示了她的想法:“根由不除,便会日日受其困扰。”


    猛地将玄霄推拒的手臂桎住!


    玄霄尚且无知觉时,便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刺入,浑身一颤!


    “啊——!”


    好似一根尖利的鳞甲,生生破开了他的皮肉。


    丹姝左手紧扣在他腰间,右手则探入他神魂之中,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那缕滚烫的龙魂,龙魂对主人生出亲近,丝丝缕缕想要缠住她的手指。


    只是紧压的滞涩让她不得章法。


    她看了一眼玄霄因剧烈疼痛失神的脸,久违地心生歉意:“别怕。”


    下一瞬指尖注入灵力,刺破神魂!


    玄霄骤然白了脸,抬手一道灵光击出!


    丹姝狼狈躲过,那人剧烈挣扎下完全压制不住,青衫如一朵莲花层层绽开。


    两个人都忘了自己是神仙,像普通凡人一般争斗,玉案翻到,糖莲子撒了一地。


    “好了,好了,我不再动了……”丹姝见他如此抵抗无法近身,只得停住了动作,安抚般吻了吻他湿湿的鬓角:“我不碰你了——”


    玄霄眼神发狠地盯着她,浑身竖起尖刺。


    丹姝指尖不再刺入:“瞧,我不会让你疼了。”她轻轻靠近,贴在他身前。


    在她看不到的瞬间,他眼中恨意化作委屈:“我好疼……”


    轻轻揉抚之下,玄霄因她一瞬的温柔松懈了抵抗的力道。


    殊不知一道金光闪闪的灵犀圈悄声爬上了他的双臂。


    玄


    霄咬了咬唇:“其实已经……唔!”


    蓦地,灵犀圈将他双臂反锁,丹姝复又攥上那缕龙魂——!


    他呼吸一滞,腰身上拱弯出一道圆润的弧,如一张反张的弓。


    一腔恨和痛尽数压在喉间,只是不断泻出的气音:“你…骗我!”


    像是有一把铁钩穿过他的心,细微的倒刺勾住血肉狠狠往外抽离。


    “…别动…别抽走它…”玄霄神力迅速流泻,虚弱地恳求。


    龙魂抽出大半,只剩最后一丝与他的神魂紧紧相融。


    灼灼热意熬煎着他的肺腑,道道尖刺勾住他的血肉,进退维谷。


    银发如水绸在空中散开,将两人遮了个严实。


    丹姝右手后撤,瞬时将龙魂剥离——!


    “唔嗯——!”玄霄颈子后仰,被迫袒露柔白细腻的肌肤,银白的发丝垂落,滑到秀美的踝骨上。


    春衫因他的挣动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光裸的双腿。


    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唯有被自己咬住的唇透着湿漉漉的红。


    一线血色滴落下来


    玄霄痛得浑身发抖,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听见声响的含明忍不住穿过玉兰树丛,远远看到这一幕吓得连迈哪只脚都不知道了。


    他家星君上半身伏在那人怀里,肩背凝白如玉,一片汗光莹莹。


    含明脑袋一懵,忙不迭地跑了。


    他以为自己撞破星君好事,殊不知仙台上已是一片狼藉.


    丹姝拥住他颤抖的腰背,心里生出细密的疼和歉意,安抚般吻在他鬓边:“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痛了。”


    玄霄委顿在她怀里,流泻的神力让他虚弱无比。


    身体中那股灼痛真的消失了,他再也不会因此而落泪……


    不知为何自己心头空荡荡……他恨这缕龙魂,恨它带给自己的痛,更恨它的来由。


    但这缕龙魂何尝不是一道桥梁,同时勾住他与丹姝,抽走了它,自己与她就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了……


    玄霄压下这些无法言说的苦涩,无声落下泪来。


    这一次是属于他的泪。


    丹姝只迭声安慰:“不会痛了,再也不会痛了。”


    玄霄紊乱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齿间含着微弱的气息:


    “他求你,你便满足了他,可我求你,你为何不停手呢……”


    丹姝一怔,手虚悬在半空:“玄霄…”


    第37章 通天坦途


    仙台上,玉兰花落了满地。


    如水的银发快要将玄霄整个人遮掩,他躺在丹姝身侧缩成一团沉沉睡着。


    手指落在他腰间,便见玄霄整个人一抖。


    丹姝收回手,心尖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紧,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到全然地排斥。


    她不喜欢这个滋味。


    丹姝几乎是有些强硬地将人翻过来,却见玄霄因方才的挣扎已经将唇间咬得鲜血淋漓。


    丹姝匆忙拿出一粒仙丹,想要启开他的唇送进去。


    玄霄却牙关紧闭,清苦的丹药抵在一片血色中。


    丹姝敛眸,手指掐住他脸颊,丹药混着一股温热的神力滑入灵府,慢慢滋养他被龙魂翻搅烧灼的血肉。


    那人阖上的眼睛滑落一滴泪,流进银白的发间。


    即便昏睡也如此不安稳吗。


    丹姝凝视着那抹刺眼的红,让她想起自己当初被困时,咬破玄霄的血肉汩汩饮下的那些血。


    她缓缓俯下身,吻去玄霄嘴角的血迹。


    那人眼睫轻颤,却并未醒来。


    “好苦。”她没有起身,而是借着这个姿势将他拢在怀里。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看着他,丹姝发现他眼下那颗泪痣,小小一点却是朱红色,望向她时即使目若冰霜,也因这点红消去冷冽。


    似残雪逢春,缠绵许多。


    指尖轻轻摩挲那处,丹姝回忆着许春休眼下有没有这样的泪痣,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没有那样清晰……


    有还是没有,她记不清了。


    少年仰望她的面庞、情怯的眼睛、似乎被永远留在了那场短暂的春光中。


    神仙也是会慢慢忘记的。


    丹姝指尖攥着那缕从玄霄身体中剥离出来的龙魂,沉沉叹气:“这样小的一缕魂魄,却困扰你那么久…”


    到底是我不忍心还是——


    指尖一捻龙魂便化作金光散去,她低下头却见玄霄早已醒来,就那样睁着眼睛怔怔看她。


    丹姝神色一柔:“你醒了。”


    “你走。”玄霄静静地看着她。


    丹姝脸上的笑意一凝:“身上还有何处在痛吗——”


    玄霄脸色未变,恍若未闻:“你走,我不想看见你。”说完便将头扭了过去,只给她留下个背影。


    丹姝的话噎在喉中,半晌才回神。


    她本想将人揽过来,忽然一道飞符亮起,不过匆匆扫了一眼便脸色大变,站起身来——


    在她起身的瞬间,玄霄身子僵了僵。


    两相拉扯,她看看飞符再看看背对她的玄霄,生出几分戾气。


    只冷冷留下一句‘我改日再来寻你’便大步离开了。


    裙角带起的风,扫落片片玉兰。


    背身的玄霄听到她离去的声音紧紧咬着唇,忍着不让泪落下来:她走了。


    她竟然真的走了!


    直到属于丹姝的气息完全淡去,玄霄才坐起身来望着那片玉兰花的尽头,心口空荡荡好似被挖走了血肉。


    手指攥得青白。


    哪怕他长着与许春休如此相像的脸,你都生不出一丝怜惜吗?.


    含明正与云华坐在池旁观星,忽见头顶疾速掠过一道灵光,不是丹姝是谁!


    “她怎么走了?要去哪?明明方才还——”


    云华赶紧拦住含明:“丹姝仙使的去向是你能过问的?!”不过此时离开灵枢宫确实是时机不对,难道与星君起了龃龉?


    含明嘴一瘪:“你没看见刚刚她与星君…怎么能这般快就走了呢…”


    “兴许是有急事。”


    含明还待再说,云华已然腾云向仙台而去。


    二人穿过玉兰花林,扒着茂密花枝探头探脑。


    “可看见星君了吗,星君晓不晓得那人走了?”


    云华简直恨不得掐诀缝上含明的嘴。


    仙台上,玄霄还保持着丹姝走时的姿势,低着头银发披散,他捂紧了心口单薄的青衫,却捂不住心口渗出的丝丝凉气。


    面庞似霜雪全无血色。


    含明见此哪里还不懂:“她,她实在太过分!”


    云华想要捂住他的嘴已是来不及,玄霄眸光似箭射向二人:“出来。”


    云华并含明垂着头走出来,不敢抬头:“星君。”


    不过瞬息之间,玄霄便将仙台上的狼藉一扫而空。


    衣冠齐楚,华茂春松。


    方才的脆弱神伤好似只是他二人的错觉。


    “她走了吗?”玄霄望着地上的幕篱,白纱云烟一般缠在他脚边。


    云华悄悄抬眸时,含明已经脱口而出:“走了,此时想必都到启明殿了!”


    “呵。”玄霄声音冷下去。


    云华连忙劝和:“丹姝仙使兴许有急事在身,我听闻最近司命殿事务繁忙——”


    玄霄却已经走下了仙台,薄唇微微绽开,吐出几个冰冷的字:“此后,不许她踏足我灵枢宫一步。”


    含明愣了:“啊?”


    云华还待要劝,玄霄已拂袖离去:“你们若拦不住她,便也离去!”


    含明此时才知自己说错了话,同云华面面相觑:“是。”


    幕篱随着风滚落玉阶,露出洒落一地的糖莲子。


    *


    丹姝此刻正行在云头,往玉清天赶去。


    她方才接到了玉清上相传召,片刻不敢耽误。


    匆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司命殿事务,没瞧出有不对劲之处。


    自然也不认为玉清上相是要她接任司命一职,不然当初押解司命回天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丹姝带着满心不解赶到玉清天时,金甲兵瞧见是她竟是直接放行了。


    “丹


    姝仙使,请。”


    金殿前除她之外并没有其他天官,所以这是单独召见?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丹姝细细整理了一番袍服,才迈步进了大殿。


    “司命殿丹姝拜见上相。”


    玉清仍是端坐高台,声音远远从虚空传来:“司命之事你做得很好。”


    “我听说如今司命殿事物也尽数压在你身上?”


    “是,还有金童玉灵替我往来凡间。”


    玉清上相点了点头:“决明自娲皇时期得以飞升,却因一时行差踏错毁了万年修行,即便是神,也做不到永世长存啊。”


    丹姝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干脆闭上了嘴。


    玉清瞧她一副泥人表情,语气温和了几分,问道:“如今司命殿一宫主神之位空悬,我瞧你将司命殿的琐碎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与地官往来也张弛有度——”


    “丹姝,你觉得你可担得司命之位吗?”


    丹姝浑身一震,抬头看向那方身影:“上相?”


    纷杂的思绪在她脑海中闪过,即使司命神职一将再降,但仍是掌管天地人三界命格的主神,要任司命,需封神位…….


    婉拒道:“丹姝不敢担此重任。”


    “不敢?”玉清上相的声音沉沉坠地:“你金身未成,却登天梯,得仙箓,这就是你的不敢?!”


    丹姝心神一震,像是从头顶到脚尖穿过一柄利剑,恐惧传遍全身,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果然!果然!


    “金身未成,如何敢成仙——!”


    虚天降下一掌威压,犹如泰山压顶,丹姝不堪重负跪倒在地,膝下玉阶寸寸崩裂。


    “你以为这三十三重天上,谁都瞧不出来吗?”


    丹姝垂首,掌中悬翦嗡颤不断隐蕴龙吟之声,玉阶冰凉刺骨像是要刺透她的身体,喉间如饮冰雪。


    那道威压要将她砸落尘埃。


    咬紧牙关,抬头望向虚天:“丹姝三渡雷劫,奈何天门不开,三十三重天距凡间足有三十三万里,其间烈烈罡风都未曾削尽我的血肉,我是靠自己走到南天门下——”


    你如何敢说我不能为仙!


    丹姝眸光如刃,紧紧盯着端坐虚空之人,脊骨挺直不肯低头。


    她不甘心,不甘心!


    压抑至极的寂静弥散开来,金殿之上落针可闻。


    倏忽,威压散去。


    “你的胆子倒是始终如一,初为护法就敢上禀辛启渎职,天生地养的龙敢与龙族为敌。”


    丹姝浑身一松,咽下喉间血气:“丹姝上禀乃是依据天规律令,身为太一院护法监察三界,仅此而已。”


    玉清上相:“你金身未成却坦然在天宫进进出出,我这玉清天你都踏足了三回,如此胆大包天,方才我问你可担司命一职,何不一口应下来?”


    “丹姝有自知之明,不敢肆意妄为。”


    “你为何不敢?三十三重天上仙官神将恒河沙数,渡劫升天者没有万一,你金身未成又如何,不也一样上到天宫,让他们情难以堪。”玉清上相如此道。


    “司命之位你有资格坐上去,但天宫司命已经另有人选。”


    兴许是心中早有思量,丹姝并未感到失落。


    如今金身未成之事被捅破,她亦无须再提心吊胆,死也死得明白。


    且今日玉清上相只宣召她一人,那就是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丹姝自怀中捧出一卷平平无奇的书册,正是生死簿。


    玉清上相却并未接过去,而是问道:“此次下凡,你是不是还有一事尚未禀报?”


    丹姝先是一怔,随即开始回想:难道自己下凡追讨司命途中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若说有,那便只能是——


    她与玄霄因司命阻拦通过山河境进入一片神弃之地,玄霄曾推断说,那是流放上古之神噎鸣的地方。


    难道是此事?


    丹姝抬起头,却见玉清上相的面貌似乎清晰了些,此刻正垂眸看向她。


    玉清上相和蔼一笑,万年的岁月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从你的表情看,想必你也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了,世间万物万法皆须传承,凡人如此,神亦如此,宇宙中的力量是有限的,若是古神不肯交出权柄,那么新神就得不到传承。”


    丹姝直言问道:“上相的意思是?”


    “你虽金身未成,但三十三万里的罡风都未能阻你飞升至虚天,可见心性之坚韧远非那些仙族弟子可比,你说不敢担司命之位,要我说你的路远远高于此,只是是在此之前,你需将噎鸣的神力收归。”


    丹姝愣住了,差点笑出声来,噎鸣不曾视她为敌便差点夺去她的生命。


    如今你让我一个金身未成的小仙去收回上古之神的力量,天方夜谭!


    但推拒的话她却迟迟说不出口。


    玉清上相看出她的迟疑,接着道:“古神经过千千万万年时光,她们已经没有了自我的意识,而我之所以将此事交给你,是因为你是万年来唯一一个自凡尘升仙之人,丹姝,你可明白吗?“


    闻言她灵光一闪,心下了然:她既非古神一族,也非后来的仙族,两不相靠可以说是赤条条孤身一人,玉清上相便是看中这一点,才将此事交给她。


    “这件事确实是有几分为难你,但噎鸣是神,不是上古凶兽,你不会有任何危险,我要你去只是因为神也需要引导,她此刻无知无觉,你便要做那颗引路星,引导她将神力放归于天地,若此事能成——”玉清上相话音一顿,平地惊雷:“我或能亲自引天雷,为你重塑金身,来日再封神官未尝没有你一席之位。”


    丹姝捧着生死簿的手微微发颤——


    她修行千年三渡雷劫,所图便是长生之妙道,大罗金仙之位…


    哪怕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但通天坦途近在咫尺,她岂有不进反退的道理?!


    “丹姝斗胆,接下此事!”


    第38章 口是心非(修)


    玉清似乎料定丹姝会应下,赐下一枚玉简:“此乃天箓,你不仅可以凭此下凡,神力也可运用自如,你金身未成,若是此行有任何意外身陷囹圄,也可凭它重回天宫。”


    丹姝抬头,便见那道玉简向她而来,化作一道灵光融于她指尖,隐隐有气韵流转。


    还真是个好东西啊。


    玉清上相见她将天箓凝在指尖,戏弄玩耍,忍不住催促:“天箓在手,可通行六合九洲,快快下凡去吧。”


    丹姝解决了金身之事,不用瞻前顾后,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忍不住将眉一挑,问道:“上相一刻钟都不肯留我,可是还有来客?”


    玉清并未反驳,笑言:“你倒是一扫方才的沉郁苦闷,都敢编排本相了。”


    “可是来接任司命者?”她眼中都是狡黠笑意,似是不问个清楚明白不罢休:“上相早有安排,却苦了我生出一身冷汗。”


    上方传来畅快笑意,玉清不置可否,只长袖一挥直接把人推出了金殿。


    声音随风而来:“丹姝,你是个聪明孩子,莫让我失望。”.


    殿门合上,大殿重归寂静。


    玉清才了结此事,便见玉阶上陡然升起一面水镜。


    镜中传出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她倒是如你所言,是个胆子大的。”


    玉清小心问道:“丹姝若能办成此事,果真要将——”


    “交给她不成?她资历尚浅,是否会引起其他仙族不满?”


    “不满?”水镜中人却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仙族子弟飞升已无需再渡天劫,走个过场便可入太一、洞渊、蓬莱都水司等各部,执掌律令考召、司风司雨、魁星点斗……倒是坐得安稳,丹姝凭己身闯过三十三万里罡风,修行功德远在他们之上,如何坐不得此位?!”


    玉清闻言,便知他心意已决。


    “况且,这个位置她能不能坐上去,还要看那人答不答应。”


    ……


    丹姝出了金殿,笑容一敛,缓缓


    呼出口气。


    她与噎鸣实在是力量悬殊,若是她做不成此事,玉清应该也不好意思怪罪她吧,


    若是做成了,也算白捡的便宜,差是差不到哪里去了。


    丹姝如此一想,舒坦许多,背着手离去。


    正想腾云却见殿外数百玉阶上一道身形由远及近,那人头戴远游冠身穿锦霞衣,眉如尽月,眼似流星。


    腰别三尺玉笔,缓步而来。


    这是?


    方才她还问过玉清上相是否还有来客,看来就是此人了。


    眸光匆匆扫过那柄玉笔,丹姝了然。


    摸向了怀中的生死簿,估摸着自己也该将这东西交出去了,或许等她从凡间回来时,司命殿就会有另一位主人了。


    只是不知以金童玉灵的性子是否能与这位新任司命相处和谐,不过大概是不能睡懒觉了….


    胡思乱想时,那人与她侧肩而过。


    丹姝微微颔首,却见她盯着自己停下了脚步。


    这一举动突兀,不禁心下纳罕:她停下来做什么?


    孟英细细打量着丹姝,忽然道:“你很熟悉,我好像见过你。”


    “我叫丹姝,是司命殿主簿,不知仙友是?”


    “我叫孟英,曾是地府司命,泰山娘娘的执笔,今日被玉清上相传召任天宫司命一职。”


    丹姝点了点头,果真如此。


    孟英再次提起刚刚的话题:“我好像真的见过你,只是忘记在何处了。”


    “我此前曾在凡间修行千年,九州大陆皆有踏足,或许你我真的有过一面之缘。”


    孟英的目光仍旧绕过她周身,似乎在努力回忆。


    丹姝拱拱手,不想继续这尴尬的寒暄:“我有事在身耽误不得,孟仙友容我先行一步了,改日你我司命殿再叙如何?”


    孟英点了点头,看着丹姝忙不迭地腾云离去,看着那人背影,她脑海中熟悉的一幕划过!


    她想起来了,她真的见过丹姝,或者说她见过丹姝这张脸。


    *


    丹姝本想直接下凡,只是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挂念,云团一转,悠悠落到灵枢宫的云门前。


    凡间一年,天上一天,即便自己去凡间走一趟也不耽误多少功夫,只是——


    答应他的,总不能食言。


    想起离开时,那人怄气的话,眸色一深:玄霄啊玄霄,你可真有本事,竟然赶我走。


    只是他不知道,玄霄更有本事的还在后面呢,因为含明将她拦在了灵枢宫外.


    看着眼前少年少年愤愤不平的样子,丹姝都要气笑了:“是他亲口所说不许我踏入灵枢宫半步?!”


    含明睁大眼,圆溜溜地盯着她:“是!我家星君亲口说的,我就是拼着被打下凡去,也不会让你进去的!”


    云华忙跑出来,很是为难:“丹姝仙使,实在不是我们不留情面,而是星君说,说我们若是让你踏进灵枢宫一步,便……”


    剩下的话,也无需再说了。


    丹姝抱臂斜倚在云门处,神色冷了下来:“好,我不进去,你们随便一人喊玄霄出来见我。”


    含明气不过:“凭什么,明明是你先丢下我家星君的!”


    “我不想让你们为难,但凭你们两个还拦不住我——”丹姝弹指间,灵枢宫外禁制便随之散去:“若是不想我闯进去,那就让他来见我。”


    既然将她拦在外面,便不要想让她硬闯进去了,她可以哄劝,但绝不与人低声下气陪小心。


    “我在此处等着,去吧。”.


    含明目瞪口呆,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云华见到那禁制像个摆设,便知道他家星君怕是一时气话,怕是那人哄一句便会回头。


    但丹姝仙使瞧着不喜被人拿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毕竟她明明可以传飞符与他,却要他二人去传话,这是硬逼着他家星君先低头……


    云华赶紧应下,口中不住叮嘱含明:“万万不要让丹姝仙使走了!”


    “哎——!”.


    云华一走,含明气焰顿时落了下去,将自己缩在角落,时不时地瞟一眼她。


    “怎么,我长了三头六臂不成?”丹姝眸光扫过,如利剑横颈。


    “不不不,我只是,只是……”含明吓得磕磕巴巴说不出话,声音弱下去。


    直到丹姝将目光移走,他才敢抬头。


    偶尔飘过去一眼,见她站在云门之下,正仰头看着那条璀璨银河。


    星辰的碎光落在她身上,晕出深浅不一的阴影,越发显得她眉目深刻。


    笑与不笑,判若两人。


    “你家星君,在生我的气吗?”丹姝仍是抬着头,轻飘飘问道:“气到竟然要将我拦在灵枢宫外……”


    “难道不该生气?”含明小声嗫嚅:“我都瞧见了…你匆匆离开,星君定然是很伤心的……”


    丹姝闻言脸上露出促狭笑意:“哦,你瞧见什么?”


    含明耳尖一红,快要把脚下盯出个洞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丹姝不再逗他,语气较方才柔和了几分:“我与你家星君不曾有过什么,匆匆离去也只是因为玉清上相有召,才不得不离开。”


    听见丹姝特地解释,含明眨了眨眼睛,咬着唇看向她:“那,那确实不怪你…可我家星君神伤是真的,自从凡间回来,便有些不对劲了……”


    “不对劲?”丹姝收回拨动云雾的手指,眉心蹙起:“哪里不对劲?他在凡间不曾受伤啊…”


    难道是当初将他按住饮血时,咬出了毛病,早知如此那时该细细看一眼。


    不该为了避嫌便将他衣裳匆匆拢起来。


    “不,不是伤在身上——”


    含明挪了挪步子,蹲到了丹姝跟前,像一只山间雨后的小笋,他低着头控诉:“那日,我瞧见星君对镜挽发,霜白的颜色尽数变得乌沉沉,星君看了好久才问我……”


    玄霄失神地望着镜子


    ‘我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含明捧着玉瓶,瞧不出来不同,只悄声说除了头发,并没有什么不同。


    “星君那几日,行走坐卧明明没有什么不同,我却能看出来,他在模仿别人的影子……”


    丹姝闻言沉默不语。


    含明说完这些话,微微侧首,圆圆的眼睛里含着泪:“我虽然笨,却也知道,没人想作为另一个人存在。”


    丹姝脸上的笑意散去:“谁说,他要作为另一个人存在。”


    含明不搭茬,自顾自地嘟囔:“我家星君从来不爱对镜抚妆,可那日他在镜中看了许久,总是说着,不像,不像……”


    “自从遇到仙使那日,星君便双目灼痛难以安寝,即使去蓬莱问药也无济于事,后来仙使自斩仙台受刑后,我家星君去寻老君求了丹药给你疗伤,回来时却眼角带着血泪!”


    “这次与你下凡后,回来更似换了一个人,除了布星便时刻守在玉兰树下,不开花时他心急,开了花又怕错过花期,日日等你——”


    “好在仙使来了,不曾错过这片香雪海,可你为何又走了呢……”


    含明委屈地看向丹姝。


    她眉目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含明用袖子擦去泪:“天规不曾规定神仙不可有情,仰慕我家星君者众,可我家星君千百年来都是冰雪般的人物生在云巅上,从未与人交往过密,更不曾为谁日日神伤苦等,可你攀折了花,为何不珍惜——!”


    丹姝心口似是被一道细线划过,细细密密有些酸疼。


    她对玄霄的情爱怜惜里总是含着别人的影子,这难道怪她吗?


    这


    如何能怪她。


    怪只怪他来得太晚。


    可时间又不会偿还,它只会滚滚向前,若是糊涂着,早晚有一日她眼里只会剩下他。


    何必此时苦苦相逼。


    她忽然有些不想见他了,或者说,此时她有些不想见他了.


    丹姝看含明双目泛红,忍不住叹气,将手抚过他的眼睛:“你哭什么。”


    含明一哆嗦,她的手指像冷月一般沁凉,将脸扭向一边:“哭我家星君所托非人!”


    四周便静寂无声,月下清泉漫开寒意料峭。


    丹姝登云要走,见她离开,含明急了:“你又要走!”


    灵枢宫的人都是水做的不成?


    丹姝此刻不想面对玄霄,心也乱得很:“我尚有要职不能耽搁,况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远处玉兰花探出素白一片,远远能瞧见蕊间一点绛色。


    她隔空折下一株玉兰花放进袖间,对含明道:“你告诉你家星君,我会赶在玉兰花谢前回来。”


    “到那时,他可就不能再将我拦在灵枢宫外了。”


    含明拦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丹姝登云离去,很快便没了踪影,唯有一丝云雾摇动诉说着她曾来过


    “她走了?!”


    含明转身,看到云门下匆匆赶来的身影。


    往日风华无双的容貌满是憔悴,万千冰雪化作春水,却错过了春光。


    盈盈动人的眉眼间生出怒意。


    齿间尽是压不下去的怨,为何不等等他?!


    “星君?”含明踌躇,没有上前。


    玄霄咬紧牙关,雪白的腮上因情绪的剧烈波动,生出浓烈的艳。


    他攥紧了胸口衣襟,似被一块陈冰兜头压下,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唇间不断颤着,汲取自己的呼吸。


    含明不敢抬头:“丹姝仙使说,她会赶在玉兰花谢前回来的……”


    云华想要扶住玄霄摇摇欲坠的身形,却被他避过去:“我没事,让我在此处站一会吧。”


    含明眼中含泪:“是我没拦住丹姝仙使让她走了。”


    玄霄自嘲一笑,强压下眼睁睁看她抛下自己生出的浓烈怨气:“你能如何能拦住她,就连我,也拦不住她……”


    含明还待要说,被云华拉了拉衣袖,退了下去。


    直到星河下空无一人,玄霄倚靠着云门委顿在地,攥紧衣襟的手指,白得刺目。


    怨怪的戾气散去,只剩委屈,银瞳染上濛濛水意,如同远山的点点萤火,忽明忽灭。


    他的目光追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宇宙中,其实他可以追上去,不过追上去做什么呢?


    是他将人拦在灵枢宫外的,如今又要反悔去追,真是好没面子呀。


    “我没想着拦你,只是想你哄我一哄的……”长睫遮掩住了眸中盈盈水光,像是两片柔软的蝶翼被雨水打湿。


    玉兰花瓣簌簌落在脚下,犹如思念化作流风摇动了枝头。


    明明说句软话便好了,为何不说呢,为何要将她拒之门外?


    玄霄掐紧了掌心,开始恨自己总是口不对心。


    他将落在地上的玉兰花瓣,拢在袖间像是抱住了一团云,沉沉水汽沁入心肺,闷得人无法喘息。


    “你说玉兰花谢前回来,不要食言啊…”


    第39章 古神踪迹


    丹姝施了隐身法潜藏于云中,日行千里,直往东极之地而去。


    当初她与玄霄闯入噎鸣的禁地乃是借了山河境为媒介,如今她独身一人,只能凭借曾经一缕气息去寻找噎鸣的所在。


    玉清上相考虑的周全就是忘了将山河镜借她一用,不过她倒也可以理解,这好不容易收回的灵宝自然不想再轻易拿出来。


    脚下掠过大片云海,从热闹喧哗的都城到黄沙莽莽的戈壁,数道运河如龙脉一般潜行于大地之上,最终被拦截在望不到尽头的山川前。


    人烟渐渐稀少,几乎已经看不到属于凡人的踪迹,披帛一般展开的四方平原慢慢十万大山取代。


    矗立在大地的最东方。


    丹姝掌中灵犀一点,落地的瞬间虚云幻化,恍若神女。


    她一身天官打扮站在山巅之上,宛若丹霞,金芒耀耀。


    试探着抛出一道玉旨,凌空徐徐展开。


    方圆千里,霎时静寂一片。


    “古神噎鸣,吾乃天官丹姝,特奉玉清之命召回你周身神力,奉归天地宇宙。”


    话音落下,一道迅疾的风向四周展开,荡过十万大山,茫茫云海。


    只是一息过去,两息过去,并没有任何回应。


    丹姝叹了口气将玉旨收回掌心:“果然没用。”


    往常也不是没有天官奉玉帝旨意传召古神噎鸣,不过统统被无视了。


    当初她一心想出去,如今是一心想进去,早知有今日一劫,当初便留个尾巴在那方世界之中,不至于此刻无无头苍蝇般乱转。


    都说上古神明自虚空一划便可铸造三千世,无人能寻找到踪迹。


    看着自己灵犀金圈再一次无功而返,丹姝干脆召来了此方土地。


    死马当活马医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年关将近,到了上天述职的时候,土地来得极快,快不过两息工夫人就到了跟前。


    “哎呀,不知天官特召小仙前来有何指令?”


    丹姝坐在一块巨石上,便见赶来的土地是个白发白眉的老婆婆。


    “你便是东极之地的土地?”


    土地婆婆躬身:“正是小仙正是小仙,已在此做了五六百年的土地,不知天官寻我是?”


    丹姝直接开门见山:“那你可听说此处曾有一位上古之神噎鸣,我今日下凡便是特地来寻她,只是我感知不到她的气息,天庭诏令也不曾应答。”


    土地婆婆伸出手,掌心现出一本厚厚书册。


    这便是‘土地簿’,记载着此地所有生灵的行踪来去、生老病死…


    土地婆婆将土地簿从头翻到了尾,一边翻一边摇头:“位古神是否已经太久远了,寻不到她的踪迹啊…”


    “这位古神可是已经寂灭千年?”


    丹姝摇头:“这位古神尚且在世,且就在凡间,我今日便是特地为此下凡而来。”


    土地婆抹了抹头上的汗,旋即又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册更为古旧的土地簿:“这一册乃是上任地官所留,他在任时间远比我要久远,兴许能找到一丝踪迹。”


    丹姝道谢:“劳烦。”


    来回翻找几遍,土地婆婆终于在犄角旮旯中翻出了属于古神噎鸣的记录。


    “此处记载,噎鸣自宇宙风灾后便卸任了时间之神的职责,司长日月之职也由天宫收回,后被流放于神州大地,最后一次现身便是东极之地的十万大山——”


    从那日往后,噎鸣的神龛无以为继,世间也不再有人为她供奉香火。


    丹姝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向远方那片苍翠的海。


    土地婆婆干脆将土地簿递到丹姝跟前:“这里便是所有的记载了,仙使可以自行查看,以防小仙遗漏。”


    丹姝复又细细翻找了几遍,上面关于噎鸣的记载除了那只言半语便寥寥无几。


    土地婆婆见丹姝沉吟不语,便道:“仙使若要寻找这位古神的踪迹,不妨往西海之外,大荒之中去,昆仑与蓬莱脱离九州后,唯有大荒可以承受上古之神的神力,不然脚下土地定会分崩离析。且玉旨传召不曾应答,也有可能她所处之地已经不在天官地官的管辖范畴。”


    九州裂毁后,一道硕大的裂缝横贯东极之地,那方裂谷后便是大荒,曾有四凶流放于此处,以御螭魁。


    天宫若有仙官神将触犯天规也多流放于此处。


    十万大山,便是为凡人筑起的一道屏障。


    听到大荒二字,丹姝眉间一凛,还真是有缘啊。


    不过看如今的情形,这一趟她是非走不可了。


    丹姝将土地簿递还:“多谢了。”


    土地婆婆赶忙摆手:“不敢不敢,小仙举手之劳罢了,担不得仙使一个谢字。”


    丹姝笑言:“婆婆客气了,来日若上天述职,万里奔波可来司命殿讨一杯酒水喝。”


    土地婆闻言大喜,赶忙躬身一拜:“多劳仙使挂怀!”


    等她再一抬头,云巅已经没了丹姝身影。


    *


    玄霄手执玉笔坐在案前,时不时透过半开的窗看一眼窗外的玉兰。


    庭中玉兰华盖亭亭,挡住了大半星辰,只有几道隙光落下。


    玄霄提笔,思绪却已然不在这上头,他控制不住地去想。


    丹姝此刻在何处?是不是又被凡间的吃食吸引住走不动道了?还是又被哪个绝色佳人佳人夺走了目光……


    握着笔的手甚至微微颤抖,笔下星图点点微茫,像他忽明忽暗的心窍。


    思绪就是如此飘渺,愈是想要忽略便愈是难以遮掩,明晃晃的刻在他的心尖上。


    玉案上一张轻飘的飞符,灰沉沉地摆在小泥人旁边,上面金色篆文始终不曾亮起过。


    玄霄看了两眼,便烦闷地用袖子盖住:“应该被事情绊住了脚吧。”


    那日丹姝离开后,玄霄拈着飞符想了许久,拿起又放下,如此数回,最后只干巴巴说了句:下次你来灵枢宫时,不会再有人拦你。


    他怕丹姝真的不来了。


    她总是很散漫,懒洋洋的,像山间的云,像天上的月,万事都不挂在心里也万事都可有可无。


    玄霄垂眸望着那张薄薄的飞符,指尖都快将其搓皱:“我在你心里也是可有可无吗……”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便熟练许多,不过几日功夫,他便送出去许多张飞符,甚至还夹上了一片玉兰花瓣。


    不过无一例外的那人不曾接起,不过天宫与凡尘相距三十三万里,她或许只是没接到罢了。


    这般想着玄霄又将自己哄好了。


    案上的白纱柔柔吹到玄霄腕间,他赶忙抬起腕子生怕染上墨色。


    那日之后,玄霄又将扔在仙台上的幕篱带了回来,就摆在他的玉案上,还将洒落的糖莲子也一颗颗捡了回来。


    人不在身边,便只能寄情于物。


    在一旁打瞌睡的含明醒过来,见他家星君又在愣神:“星君,你的星图——”


    玄霄赶忙敛神,将剩下的绘制完整后封存到金箧中。


    “她这次下凡走得匆忙,又是玉清上相传召,会不会出什么意外。”玄霄摸了摸飞符又放下。


    含明打了个哈欠:“她可是神仙,谁能伤到她?”


    玄霄闻言蹙了蹙眉,有些事他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当初他与丹姝被困,她的濒死挣扎玄霄都看在眼里,即便二人回来后皆是绝口不提此事,他也能推断出,丹姝兴许是渡劫飞升时出了差错,金身未成。


    他将此事压在心底,却从此后开始时刻忧心。


    “她虽然是神仙,但天下之大总归不是万无一失的,若是——”发生了上次那样的事,她要如何脱身呢?


    这般想着,玄霄忧虑更甚:“我该为她炼一件法衣……”


    含明挠了挠头:“这真的有必要吗,我听说丹姝仙使可是万年来飞升第一人,法衣于她半点用处都没有吧……”


    他家星君冷清冷性了千年,如今一朝开了情窍,通通反噬了过来。


    “星君要为谁炼一件法衣?”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来人正是星官降娄。


    降娄又道:“若想抵御仙法神力,不如寻鲛绡熔炼,薄如月华却重逾山峦,危时可唤三千弱水相护。”


    玄霄抬眸:“要去何处寻?”


    闻言降娄神秘一笑:“何必煞费心思,星君想要可去问一问东海龙女,辛闰。”


    玄霄思量着:“既然如此,我便去寻些奇珍来与她交换。”


    “星君只要寻她,辛闰必会赠予你。”


    含明‘唔’了一声:“星君,你不记得荆江龙王辛闰了吗,百年前你们二人曾在蟠桃宴上有过攀谈……”


    闻此玄霄才记起。


    百年前,玄霄与好友厌罗同赴蓬莱,恰巧赶上东海龙王与荆江龙王同在其列。


    辛闰生来天资之高远超同辈,年纪轻轻便得授荆江龙王之位,她自来肆意洒脱,极好美人绝色。


    厌罗出现时她便眼前一亮,直到看见了厌罗身侧的玄霄。


    长身玉立,银发皓眸,光华动人,眉目如昼。


    似霜雪冷凝,光风霁月,将周围的仙人衬得黯然失色


    辛闰不过一瞬便心头意动,席间竟然以东海明珠相赠,玄霄冷冷看了两眼,婉言谢绝后半点不曾停留地离开了。


    如今骤然被降娄提起此事,玄霄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


    含明已经嚷嚷开来:“这怎么行,若要去问那龙王要鲛绡,指不定要对我家星君提什么要求呢,不行不行!”


    降娄一拍他脑袋:“小含明,你家星君都没说什么,你嚷嚷什么,再说了天宫日子寂寥,神仙们若有情意自然可以……天条又没说神仙不可有情,难不成你想让你家星君一直这么孤零零的。”


    含明将嘴一撇:“就是不成,丹姝还没回来呢……”


    降娄问:“丹什么?难道你家星君还有旁的人,金屋藏娇?”


    “好了,”玄霄出言打断二人:“鲛绡一事,我会寻厌罗替我从中说合,她要什么天材地宝,我都可以用以交换。”


    玄霄眸光悠悠扫过:“你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降娄‘哎呦’一声:“瞧我,都忘了正事了!”


    “星君,前几日我布星时见北斗暗淡,恐生异像,特来回禀。”


    第40章 赤鸢化人


    丹姝蹲在树上,眼前就是十万大山。


    树木可以说是拔地而起,直入云霄而去,华盖相叠,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翠色的海。


    别说是凡人,上古的大妖扔进去也出不来。


    丹姝跃下树冠,掌心滑出悬翦握于掌心,进入十万大山之中。


    她才刚刚踏进此地,高高耸入云端的山林便传来一阵阵地鸣,波浪一般涌到她脚下。


    一会功夫又归于平静。


    丹姝脸色一凝。


    流放于大荒的凶兽往往生于远古,力量来源于天地间真源化转。


    还是得小心点,天箓在身也不能保证她全须全尾。


    抬手给自己施了个隐身法,顺便隐去周遭的灵力流转,不然走着走着被那眼馋的一口吃掉个脑袋上哪说理去。


    丹姝微微浮空,凝云而行。


    潜伏于密林中的凶兽察觉到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碧绿的瞳散出冷光。


    有生人!好香的滋味!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从地下,焦石探出脑袋,贪婪地盯着一步步接近的人。


    却在嗅到丹姝气息时,止住了身形,又隐了回去。


    如此强大的力量,不是它们能招惹的.


    丹姝没有再用缩地成寸的术法,噎鸣的气息太过微弱,很有可能她步子跨太大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也行了千里,这山林好似没有尽头。


    身处其中更无法辨别方向,头顶的树冠愈发紧密,晨光已经透不进来,暗色浓郁。


    丹姝被一点微弱的光亮吸引,她凝出云梯从高处俯视。


    竟见一团密密匝匝枝干中长着一枚金色的灵芝。


    丹姝认出那是萤火芝,传闻只要吃一枚心中一孔就会发光,吃七枚,则七窍通透。


    萤火芝是天地灵物,更是妖兽精怪抢夺的对象。


    因为妖只有六窍,人有七窍,妖若想修行大成必须要开第七窍,妖族是四肢巡经,所以百会不通。


    所谓的化人形,是开百会的意思。


    若是只靠自己修行要历四十九道雷劫,吃下萤火芝就相当于走捷径。


    当初丹姝也想取巧,听说萤火芝生长于良长山,便走遍了九州大陆,等寻到那处山时只有无尽的海,才知道良长山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沉入合虚之中。


    自然也寻不到萤火芝了。


    此后四十九道雷劫的苦楚自是不必说了。


    如今再看到这萤火芝,竟有种沧海桑田之感。


    “看来她果然在大荒之中。”噎鸣即使被流放,所流淌出来的神力仍在不遗余力的滋养着这片大地。


    以至于这片荒林长出天地灵物。


    小小一朵生在暗夜中.


    丹姝无声靠近一步,便感受到一阵隐秘的气息。


    “还有别人……”


    她悄悄放出神识,看到几百里外有成群的妖兽聚集,不过皆是陷在沉睡之中,应当是没察觉到萤火芝生长在此处。


    再仔细一扫,就看见一抹艳丽的颜色,细腻柔软的羽毛被掩盖在硕大的叶片之下。


    这只赤鸢小心翼翼在此处不知守了多久,是准备等萤火芝成熟便吃了吗?


    传闻赤鸢的鸟羽在阳光下如同金丝细绣,羽翼间流转着熔金般的珠光。


    丹姝瞧着那一丝流光,忍不住凑过去:“我若是救你一命,能不能给我两根你的鸟羽?”


    静谧的深林中忽然传出一道飘忽的声音,将躲避的赤鸢吓得浑身一个哆嗦:“谁,谁在说话?”


    丹姝见它竟然会说话,看来也是修行百年的了:“你还没回答我,行不行?”


    “我,我用你来救不成?!”赤鸢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转,却察觉不到说话之人的气息:“你若是凡尘修士我劝你速速离开,十万大山可不是你们人族该来的地方!”


    它在此处等了上百年才等来萤火芝成熟,可不能被人摘了桃子。


    这人定是准备吸引它的注意后偷袭,好狡猾的人族!


    赤鸢冒出头。


    即便身处暗夜,那华丽的羽毛仍泛着琉璃般的光彩。


    赤鸢寻摸了一圈,没察觉到那人的气息,便知那人修为在自己之上。


    心中悲戚,难道这萤火芝它要守不住了?


    尖利的爪子泛着冷光,即便赢不过她,也要狠狠剜下块肉来。


    丹姝不知赤鸢心中所想,一心跟他打商量:“想好没,我若救了你,一根鸟羽也不能予我嘛?”


    赤鸢气得大叫:“我用得着你救,狡猾的人族!”这里最大的威胁就是你。


    丹姝闻言,悠悠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太可惜了,毕竟盯着这颗萤火芝的可不只有你一个。”.


    话音落下,一股凶悍之气在急速逼近,地动山摇之声迅疾涌来!


    一片片树木倒了下去,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拦腰斩断——!


    烟尘四起,很快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


    赤鸢护着萤火芝,站都站不稳。


    丹姝则踏云离开,站在高处俯视下方的混乱。


    属于动物的直觉,让赤鸢浑身鸟羽炸起,


    几乎才刚刚叼起萤火芝逃离,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轰飞出去,撞到石壁上!


    簌簌落了满地的石块,将它完全掩埋——


    浑浊腥臭之气充盈了整片密林。


    “咳咳…”赤鸢爬出碎石堆,就见那棵他曾经寄居过的巨树四分五裂,轰隆隆倒下将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黑漆漆的林中,缓缓透出两道碧绿色的幽光。


    它踱着步子慢慢走了出来,身如巨犬,遍身赤红,牙齿尖利足有三尺长,一口下去怕是能撕下赤鸢整片翅膀。


    那浩瀚的力量,足以证明这只妖兽修行怕是已经上千年,嘶吼一声,山石震颤。


    且这妖兽张开嘴时,伴随着腥臭血气的竟然是点点火光!


    一路行来,树木已经被妖兽口中的火灼烧成一片焦炭。


    赤鸢见此方知那个狡猾的东西没骗它,怎么不早说!.


    妖兽原地踱步,看见了赤鸢羽翼之下的萤火芝,目中幽光乍现,喷出遮天蔽日的野火!


    赤鸢赶紧煽动翅膀,飞上半空,不过沾上一点火星便被烧得嗷嗷直叫:“快救我,快救我啊!”


    丹姝此时正坐在银枪悬翦之上,露出身形,悠悠问道:“我救了你,可要将你的鸟羽拔几根给我啊。”


    “给给给!你把我拔光了都行啊——!”


    赤鸢虽然能飞,但被野火的灰烟灼了眼睛方寸大乱,翅羽也被烧焦了边缘,颤颤飞了几下。


    眼见要坠入底下的大火中——.


    一道灵光破空而来,将赤鸢接入怀中!


    丹姝袖中清风而至,瞬息便扑灭了底下的大火,妖兽见到一阵强悍的灵力波动,迟疑了几步,警惕地来回踱步。


    只是看到那朵透着淡淡金光的萤火芝时,仍旧不肯离去。


    丹姝摸了摸怀中的赤鸢:“还好,没把毛烧干净。”


    她才刚一落地,那妖兽便口中吐火迎了上来,大口腥臭想要将丹姝一口吞下去!


    “铮——”


    悬翦破空而来,凛冽寒气将野火逼入妖兽喉中,腾腾火焰被冰雪覆盖。


    那妖兽被霜刃裹挟,厚甲似的皮肉如窗纸一般千疮百孔,血水和力量不断流泻。


    如此下去,它就会被闻声赶来的其他兽群撕咬吞吃殆尽。


    悬翦落回丹姝身侧,她看了一眼满地血水,一记眼刀:“还不赶紧走,等着我将你吃了不成!”


    听闻此言,妖兽不敢再露獠牙,围着她走了两步再慢慢退回了密林之中,落荒而逃.


    躺在她怀里的赤鸢睁开乌溜溜的眼睛:“你是人吗,还是什么?”


    丹姝捡起地上的萤火芝:“你管我是什么,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别忘了你许诺给我的东西。”


    丹姝驾云离去,赤鸢趴在柔软的云中,眼睛却滴溜溜转起来:瞧着是个人修,可味道不太对呀……


    赤鸢舔着自己焦了羽毛,悄悄看了一眼盘腿坐在云里的人:“你,你是人还是妖?我怎么闻不出来?”


    丹姝没有说话,抬手指了指天。


    赤鸢纳罕,抬起头看了看:“难不成你也是鸟?”


    丹姝气息一顿,这鸟怎么这么蠢。


    “我是天上的仙。”


    “什么,你是神仙?!”赤鸢小黄豆眼瞪成葡萄大:“你怎么不早说!”


    只是它气息微弱,刚跳起来又倒了下去。


    丹姝回身看了一眼,掏出刚刚顺手捡回来的萤火芝,轻轻一捻化作一股灵息送入赤鸢嘴中。


    一股力量很快盈满灵府,赤鸢动了动翅膀,方才焦黑的地方也重新长出了新的鸟羽,依旧是华丽无比。


    “多,多谢你啊——”


    丹姝扭过头,就见一个艳丽无双的少年半躺在云里。


    云雾飘过他莹润雪白的肌肤和浓艳却青涩的脸庞,浑身未着寸缕地躺在丹姝脚边。


    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里流出蜜来。


    丹姝扫了一眼,冷冷道:“你的毛呢?”


    赤鸢一愣,将细秀的眉一挑,咋咋唬唬:“我这么美,你却只关心我的毛?!”说着他爬到丹姝膝上。


    “我说了我救了你,你就要拔几根最漂亮的鸟羽给我,你听不懂吗?”丹姝拨开赤鸢的脸,自袖中抽出一件外衫扔到他身上。


    赤鸢不着急穿,眼睛一转又靠过来:“你说你是神仙,那你能不能带我上天啊……”说着说着就将手摸过去。


    丹姝猛地攥住:“我看你有精于此事的功夫,不如好好修炼。”


    “我,我这也是跟别人学的,谁说我没有好好修行,”赤鸢听出她弦外之音,气呼呼扭过头去:“若不是为了通七窍何尝跑到这十万大山中来,要不是听说此地有古神遗迹生出许多上古灵物,我才不来呢……”


    丹姝回头,目光灼灼:“古神遗迹?”


    见她终于感兴趣了,赤鸢赶紧爬起来,白晃晃一片坐到丹姝跟前,春光无限:“对啊对啊!”


    “给了你衣裳,你就不能好好穿?”丹姝满脸无奈。


    赤鸢拉扯着衣带,雪白纤长的手指如葱管:“我不会啊,这是我第一次化形。”


    丹姝:“那你就变回鸟。”


    “变回鸟我就只会嘎嘎嘎了,”赤鸢不解:“你不喜欢我变成人的样子吗,我看他们人族都喜欢这样美丽的样貌。”


    “你还不够美,我已见过最美的,”丹姝一个弹指,直接替他裹好了衣裳:“我说过了,我喜欢你的鸟羽。”


    赤鸢不解:“你拔我的毛干嘛?”


    丹姝扫了一眼,见他终于乖巧坐好了,才道:“你的羽毛很美,我想用它作一只耳珰送人。”


    自丹姝见到玄霄第一面起,他总是冷冰冰的霜雪一般,衣冠也是如此。


    但他眉眼极衬这华丽的颜色,若是用赤鸢的羽毛做成耳珰垂在雪白的颈边,该是何等的绝色……


    “哦~”赤鸢了然:“怪不得不看我呢,原来是有了心上人。”


    “这有何难,等会待我的羽毛都长全了,你随便挑,拔光了都成!”.


    丹姝迎着风,微微一笑:“你刚刚说你想上天宫?”


    “是啊,可我又没什么给你的,”赤鸢垂着脑袋,失落地拨弄云雾:“给了你又不要……”


    他忽然眼睛一亮,就要趴到丹姝膝上:“难道你又改变注意了?我就说嘛,我又不跟他抢——”


    “打住!”丹姝伸出一指,抵在他额间:“你说你听闻此处有古神遗迹,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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