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姓许,名春休


    丹姝的身影几乎已经快要看不见,玄霄心里一慌,便也一脚踏了进去。


    相触的瞬间,脚下便骤然悬空,冰凉的血水涌入他的口鼻。


    情急之下,玄霄发现神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只是他却没办法撩动这方世界的一丝波澜。


    玄霄睁开眼,任自己随波逐流,沉在这片血腥气浓郁的漩涡中。


    不,这不是漩涡。


    这是一条龙。


    银白色的龙一圈圈地盘了起来,本该流光溢彩的龙鳞,斑驳掉落往外渗着浓重的血水。


    龙身褪去了一层血肉,浑身上下鲜血淋漓,顺着江河之水一路而下。


    “丹姝…”玄霄喃喃低语:“原来此处,是你的记忆。”


    这里是她未曾升仙前的,凡尘记忆。


    玄霄眸光微暗,小心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鲜血淋漓的伤口,手指却恍若无物地穿过了皮肉。


    他又忘了,这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很疼吧……”


    沉在江河中的银龙睁开眼,赤金色的竖瞳中蕴着浑浊的血丝。


    丹姝痛苦地嘶鸣,江中便炸开一道道水流。


    一幕幕破碎的片段在她面前划过——


    她不记得自己逃了多久。


    哪怕师出同门,那些人依旧半点不留情面,她曾教授给他们的刀枪剑戟、杀阵杀符,反过头来都用到了自己身上!


    丹姝身处仙门剑阵中,白衣沁血,枪尖嗡鸣!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蠢人——!”


    丹姝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只可惜老天没给她这功夫,第二场雷劫来得轰轰烈烈,很快将她笼罩其中。


    丹姝分身乏术渡劫失败,脱去了一层血肉,才给自己剥出一条活路来。


    真身沉在江水之中顺流而下。


    曾经可以遮天蔽月的身躯只剩几尺,盘缩起来像枚龙蛋,顺着江水远去。


    *


    江水分流后一路向南,水流便越发和缓,流入两山崖壁之中,尽头是一处不高的山壁。


    越过此处,眼前便豁然开朗。


    山林留住了春日最后一抹苍翠,一处临水而居的小村落,坐落在山壁环抱之中——葫芦村。


    顺着江水而来的丹姝,就这样被带到葫芦村小石潭中。


    水流一遍遍冲刷,血水逐渐清透,裸露出青白色的龙骨。


    丹姝无力为自己疗愈,只能眼睁睁看着灵气溢散,沉入潭底。


    丹姝痛苦地嘶鸣几声,盘卧起来,妄想遮盖伤处,却因为每一次细小的摩擦而痛彻心扉。


    “好疼……”


    她望了望潭水中晃动的波光,眼皮沉重,慢慢昏睡过去。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风乍起。


    静谧潭水间忽然荡起几圈涟漪,水中心传来一阵极为响亮的哭闹声。


    那声音尖刺得很,不知是谁家刚出生的孩子扔到这了。


    这哭声惊动了昏死过去的丹姝,她向上抬了抬眼。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着一个不断晃动的木盆,哭声就从那里面传来。


    丹姝气息微弱,实在没有气力搭理:看来你与我合该命绝于此。


    正好她也已经数十年不曾好睡,如今正好长眠此处,鸟语花香的埋骨地也不算太亏。


    只可惜春日已尽,这江水不够暖。


    只是丹姝才刚合上眼。


    ‘扑通——’一声,木盆翻了!


    水面如乱石飞溅,几个月大小的娃娃就这么直直掉进潭水中。


    尖利的哭闹声也戛然而止。


    察觉到动静的丹姝睁开眼:死也落不得清净。


    小娃娃沉入水潭后,脸色很快青紫起来,无措地扑棱了几下。


    几息之后,丹姝动了,长长的龙须如水草将小娃娃卷了过来,吹出个水泡将其裹进去。


    丹姝用爪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小孩,你还活着吗?”


    裹在泡泡中的婴儿,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挤出水液,半晌才睁开眼睛眨了眨。


    倒是生得唇红齿白,醒来后只顾着摆动手和腿,应该没憋出什么毛病来。


    裸露出白骨的龙头与硕大的泡泡相对,场面无比诡异。


    丹姝:“罢了罢了,遇到我算你祖宗十八代保佑。”


    随手轻轻一推,泡泡便被送上了水面,顺着荡漾的波纹又放回了木盆里。


    丹姝屏息凝神,等了许久才听到潭水边有一二人声,应该是哪家的人来浣洗衣裳。


    便摆了摆尾巴,潭水炸起一圈一圈涟漪,木盆被推向岸边,被柔软的芦苇丛接住。


    她便顺势推了一把,水潭边浣衣的人终于注意到了那个木盆。


    妇人将芦苇拨开:“呀,这是谁家的孩子?”


    “荷花怎么啦?”其余的人纷纷围过来,七手八脚地将木盆捞起来。


    “是谁家将孩子扔在这儿了?”


    洗衣裳的众人围着木盆凑成一个圈。


    “这孩子长得可真好,怎么给扔了?”


    “是不是谁家不想养了,扔木盆里直接顺着水流,漂来咱们葫芦村了。”


    荷花掀开那薄薄的襁褓,也没瞧出来这孩子缺胳膊少腿,好像也没什么弱症,怎么就不要了呢?


    “这孩子,长得挺壮实的呀。”


    “先抱回家吧,去村里问问看看是谁家丢了孩子,如果没人来领兴许就是扔了。”


    丹姝听着那声音渐远:救你一命,至于以后能不能活,就看你的造化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一搅,丹姝强压的恨意和不甘再次疯长。


    趴卧着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修行千年,谨记不可杀生广结善缘的律令,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雷劫两渡,天门紧闭。


    竖瞳中微芒闪烁:“大桃树你骗我,我根本成不了仙……”


    丹姝将残破的龙身蜷缩成一团,藏进水草中,泄出一丝痛苦的嘶鸣,水波冲刷过裸露的龙骨,像是荡过一层一层的浪。


    细碎的沙石卡进她柔软的血肉,嘶鸣变得悲痛,丹姝仰起脸:她不甘心,


    她还不想死!


    天光下,龙骨与血肉就如开败的玉色昙花。


    丹姝动了动,寻出那些沾了血的丹丸,也不分辩一股脑地吞了个干净。


    等待着那些丹药慢慢起效,身上尚且还流滴着粘稠的血液。


    *


    丹姝再次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几年,只知河水开始变暖,必然已是春天了。


    村外的水潭中,一阵白光掠过,丹姝化为人形,站在岸边。


    元气大伤后虽然修养几年,但她臂上颈间,仍旧覆盖着银白色龙鳞,紧紧贴在肌肤之上,似龙女。


    衣衫湿透,面庞雪白。


    “阿嚏——”


    一根细链子从丹姝头上滑了下去,勾在脖颈处,将东西取下来一看,竟然是一只长命锁。


    因为在水潭底待了许久,长命锁上覆了一层深绿色的苔藓。


    用手指轻轻抹去,丹姝想大概是当初那个孩子掉下来时,遗落在水潭里的。


    “我救了这么多人,还是头一回收到别人送的谢礼呢。”自嘲一笑,将长命锁收到怀里。


    顺着水流来时不曾细瞧过,如今细细看来这村落倒如桃花源一般。


    连绵的山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江水从山涧之中涌入,形成一条和缓的溪流。


    高低错落的田间散布着一座座小房子,穿过聚居的村落,是一片形似葫芦的山头。


    丹姝赤着脚一深一浅地走在田垄间,曳地的长发被一根细枝丫挽起,一边走一边在袖中摸索。


    好在习得袖里乾坤一法,自己那些东西还好好留在里面,掏出一根草药就扔进嘴里。


    “呸,好苦!”丹姝脸色难看地一边嚼一边囫囵咽下去,往后还是炼成丹丸吃吧。


    四下打量,忽然觉得在此处安居也不错。


    此处山水皆宜人且隐蔽,好过在外面喊打喊杀,朝不保夕。


    丹姝怕被人瞅见只能避着人走,不然一身大红衣裳头发半披的样子,不知道是哪来的狐仙下山偷鸡吃了。


    挑了一家被篱笆围起的小院,里面正晾晒着好几件衣裳。


    丹姝左右瞧了瞧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偷偷拽走几件外裳,顺便摸出银钱放在桌上:“老天,我这可不是偷。”


    将衣服套好,丹姝回头皱了皱眉。


    是一道颇熟悉的气息,便推开屋门向里面望去——


    “小孩,这么巧。”


    当初掉在水潭里的那个孩子,竟然真的好好长大了。


    瞧着三四岁模样,所以自己已经在潭底睡了三四年了?


    小娃娃长得玉雪可爱,披着细软的头发,被人放在了竹筐里。


    原来他被那日将他捡走的妇人收养,这家孩子多,大孩子都带着下田了,留下个小的照顾这个更小的。


    只是小的也是个闲不住的,把这个小孩往竹筐一放,就自顾自地出去玩了。


    丹姝蹲在他身前,戳了戳他细嫩的脸颊,如今换了衣裳也吃饱了奶水,面色红润润像个小苹果。


    想起自己刚刚收起来的那枚长命锁,本想给他挂在脖子上,手又顿了顿:“这长命锁我替你保管着,来日你长大了,便还给你。”


    察觉到旁人的触碰,筐里的小娃娃既不惊慌也不大哭,不断晃悠着头向着声音的方向转去。


    丹姝此时才发现这个孩子异样。


    他看不见。


    “是因为这个才将你扔掉吗。”


    “哥哥,剥!”小孩以为是家里的大哥回来了,手里攥着一个圆滚滚的橘子,递到了丹姝眼前。


    “我给你剥橘子?你可真会使唤人。”


    丹姝起了玩心,并不接那橘子,时不时摸摸他的耳朵,见他转过来又绕到一侧摸他细软的头发。


    被拒绝的小孩也不晓得生气,开始自己剥起了橘子:“吃,吃…”


    因为没有力气只能上牙啃,啃出一个小小的豁口,才摸索着慢悠悠撕开橘子皮。


    一阵酸涩的油脂香气弥漫开来。


    丹姝想站起身,却被他听见声音,冷不丁把橘肉喂进丹姝嘴里,眨着一双扑簌扑簌的漂亮眼睛,软柔柔地咧开嘴笑。


    “呸呸…”丹姝囫囵咽下去,口齿生津:“酸死了。”


    抬手擦了擦他雪白的脸颊:“,你这小孩,会好生长大吧,到时候来取你的长命锁。”


    小娃娃被留在葫芦村,吃上了百家饭,因为葫芦村的人大多都是许氏族人,便也给了他许姓。


    捡到他时正逢春末夏初的时节,便叫,许春休。


    *


    丹姝出了村落向后山而去,想着住在山野之间反倒还能更自在一点。


    山路上有一阶一阶残破的石台,行到半山腰的山林之间,发觉此处竟还藏着一间小小的破庙。


    庙门缺了半扇,翠色枝条下露出一角铜铃。


    山风掠过,窗扇下抖落细尘,朱墙褪了颜色,剥出片片涩苦的铜绿。


    吱呀——


    推门进去,庙中央摆着一座残缺的石像,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丹姝躬身跪拜下去。


    “不知是何路神仙在此立庙,丹姝无心打扰,只求一个庇护之所,见谅见谅。”


    丹姝就此在葫芦村住了下来,因为这座庙鲜少有人踏足,她每日除了打坐修持便是打坐修持,用以修养灵府。


    时日久了,干脆盘在石像上沉沉睡去,如此数年。


    期间也曾醒过几次,睁开眼便见归来的燕子在枝桠上筑巢,抑或是循着半掩的窗,望见庙门外大雪茫茫银装素裹。


    丹姝不爱深秋与寒冬,风中带寒,她想下一次醒来时,就在春日便好。


    再睁开眼,丹姝是被饿醒的。


    她修行千年本不需要食人间五谷,每日喝风饮露,比神仙还要神仙。


    但当初雷劫之下尚有剑阵劫杀,元气大伤,如今修养不过十几年。


    一夕打回原形,都能感受到饥饿了,简直越活越回去。


    丹姝化出人形,腹中咕噜一声,在这间破败空旷的小庙中尤为明显。


    咬牙从石像上跳下,思量着该去哪儿找些吃食,余光瞥见案台上摆着一盘红果。


    “这破庙竟然还有人供奉?”


    丹姝伸出手摸了摸,果皮盈润散发着淡淡的果香味。


    犹疑的目光在果子上来回扫过,越是不去看,那淡淡的果香味儿越是勾人,简直让人口齿生津。


    “我就吃一个!”到底还是挨不住饿,丹姝将那一盘果子撤下来。


    盘腿坐在蒲团上,丹姝食欲大发,一口一个吃了个一干二净。


    “嗝——”果核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指尖摸着盘子边缘,丹姝只能收回刚刚那句话:“吃了你的供果,下回你若再来,有什么心愿我尽量满足你。”


    吃饱喝足倚着桌案,丹姝四处一瞧,这庙里虽然还是破破烂烂,却比几年前干净了许多,墙角的蛛网都扫走了。


    窗明几净,清风徐来。


    看来在她睡着的那些日子里,这里还是有人来的,不仅带来了供品还虔诚地打扫了整间小破庙。


    ——


    丹姝袖间送出一道风,庙门大开。


    门外春光如水,洋洋洒洒盖住她的眉眼,暖融融的春风穿过那破败的半扇庙门,送到跟前。


    两日后还真的又有人上山来了,送的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一两个干饼四五个水果,还有一缕香火。


    丹姝坐在石像上抬手一勾,握着那缕香火细瞧,有些不忍松手。


    除了修行外,人间香火也是修持的妙通。


    她几番打量——


    ‘此处石像残缺,怕是已经在土地处消了名,这香火消散了也是浪费,不如给她蹭一蹭!’便狠狠吸了一口,香火滋养灵府后容光焕发。


    丹姝享受了一瞬,理了理衣襟:她自来守信,收了钱没有不办事儿的道理。


    待那人再来,丹姝一手支额躺在房梁上,静静听着那妇人心中的祈愿,只是越听越发皱紧眉头。


    想给她的女


    儿找一个好人家、隔壁老头整日借这借那还不肯还、前几日新买的鸡不知被哪里来的野狐狸给叼走了……


    丹姝明白了,妇人来这不是真正的有所求,只是生活中零零碎碎的事压得她心烦,这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抒发郁闷来了。


    但她吃了香火,不能白吃,这儿女姻缘没办法插手,邻居借东西不还她总不能将人吃了。


    就剩鸡了,难不成她还要替人去找鸡?


    丹姝走在山野中,扫了一眼这大片山林,还真让她发现一窝黄鼠狼。


    丹姝溜溜达达走过去,用一根还算稀奇的药草将鸡换回来,戳了戳它眉上一抹白:“好好修行,不要再去偷别人家的鸡。”


    不然显得她一点都不灵。


    黄鼠狼不知道山里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山神,管得还挺零零碎碎,偷吃鸡都要插手。


    跟了丹姝几日,发现确实有几份道行,纳头便拜,口称大王。


    丹姝看了一个头两个大,将庙门一关,睡觉!


    自那以后,庙里的案台上每日都能瞅见,黄鼠狼从山林里摘来的野果,丹姝大手一挥统统收下,不吃白不吃!


    不知道是不是送回去的鸡起了效果,妇人在村口唠闲嗑时,总说山上这庙有点灵,大多数人是不信的,也有人记到了心里。


    几日后,又有一个青年上了山来,跪在蒲团上恳求丹姝,治一治他老父亲的腿


    这家老人上山打柴,山路湿滑就从山上跌了跤,养了三月都不见好,眼见精神不济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拎了大包小包上山求神。


    趴在石像上小憩的丹姝,闻到一阵浓郁的香火味,睁开眼伸了个懒腰。


    吃饱喝足,下山溜达。


    丹姝隐了身形去看那个摔了跤的老头,满屋子的药味散都散不去,确实摔得不轻


    老头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直喘,丹姝趁着别人不注意,看了看墙根底下的药渣。


    指间一捻,忍不住直拍大腿:庸医呀,这药下得这么猛,是生怕老头走得不够快。


    丹姝寻了些山坳里对症的草药,趁夜悄悄夹在了药包里,一连吃了三四日那老头精神肉眼可见好了起来。


    如此这般一个月后,竟然都能做坐起身了。


    神仙显灵了!


    老头一家将那庙里的石像奉作活神仙,逢人便说葫芦村有一个很神的庙。


    这家里人都是个大嘴巴的,不过一两日便炫耀得整个村子人尽皆知,邻村都听了一耳朵。


    丹姝心里直咂舌,虚假宣传要不得,你家哪用得着神仙,找个好大夫比什么都强。


    丹姝生怕土地因邪神名头将她拿了,不敢再露头,只偶尔帮帮那些捎带手的小忙。


    余下的时间便静心修持,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日醒来时,屋外已是傍晚,庙门随着穿堂风一晃一晃。


    薄入西山的残阳,仅余最后一缕光挂在枝头,群山勾出残影,晕出一片青黛色。


    庙里又被人细细地打扫了一遍,丹姝探头往山道上看去,一个瘦弱细俏的背影,拎着一只竹筐缓慢地往山下走去。


    丹姝趴在交叠的双臂上:“一有闲暇便来打扫这间小破庙,怎么没听你许什么愿望呢?”


    不过几日,山下有一个农妇过来,说自己家的鸡被偷了。


    丹姝扭脸便把黄鼠狼精拎了过来:“你怎么又偷人家鸡,你不好好在山里收心修炼,天天为了你那五脏庙来回倒腾。”


    黄鼠狼精直呼冤枉:“大王!我这几日可勤勉了,已经有半年不吃鸡了。”


    丹姝见它说得真诚:“这山上难不成又来了一只黄鼠狼?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爱偷鸡吃?”


    黄鼠狼精忙道:“大王休恼,我这就去把它捉了!”


    丹姝拦住它:“我自个去,还有不要天天大王大王的。”拿这个考验我?


    今日天色极好,春风和煦,粉粉白白的花弥山亘野。


    相较于初来葫芦村,山脚下的村子似乎又建起了几座茅屋。


    村子中心的大槐树下也铺满了青石板,闲暇时许多大人带着孩子坐在大槐树下唠嗑。


    丹姝背着手穿梭在村落间,小路尽头便是那处溪流,一旁山壁上的苦楝树开了满枝头的花。


    细红如雪,勾勾缠缠地挤出层叠的绿叶间。


    溪流与山外的江水相连,偶尔还能看见一尾尾鱼跃出水面,丹姝远远便听到孩童的嬉笑声。


    “凡人短短百年,怎么却有数不尽的欢乐与忧愁?”


    她还是不懂,这个独得娲皇偏爱的种族。


    丹姝想起那个目盲的孩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已经长大了吧,那枚平安锁也该送回去了。


    溪水边,茂密的草宛如铺开的毡毯,穿着春衫的一群少年人,你追我赶地在踢草球。


    坐在一边的小孩,手里拢着个竹筐,里边可不就是那妇人丢的几只鸡。


    感情不是被黄鼠狼叼走了,是被这几个小孩偷偷抱走玩。


    偷什么不好,偷鸡。


    风声划过草叶,送来一阵阵淡淡的花香。


    穿着布褂子的少年,一脚将草球踢过了小河窄弯处,打着水漂飘到了小溪另一边,滚进了草丛里。


    “你会不会踢呀!”豁了牙的少年扬声埋冤。


    见到草球被自己踢远了,少年赶紧摆了摆手:“不着急,我奶奶给我扎了两个呢,咱们玩剩下的那个。”


    “那另一个怎么办?”


    “哎,那不是春休哥哥吗?”少年眯着眼指着不远处的人影。


    “他今日又要上山去吗?”


    上山?丹姝看着远远走来的身影,停住了脚步。


    那孩子不是目盲,如何能上山?


    “春休哥哥说山上有神,他一有空闲往山上跑,每次去来回都要两个多时辰,比我阿娘还认真。”


    少年抱起另一个草球,向着河的另一边招呼:“春休哥哥——!”


    坐在树上晃悠着双腿的丹姝也向着那方望去。


    风声停息,柔和日光之下,少年握着一杆竹棍向着这条小溪走来。


    他面目恬静,柔颈纤长,像是一朵玉质清透的白梅花,惊鸿一瞥间,如春水盈盈。


    丹姝被那容色晃了眼,生来有缺,尽数补在了此处。


    如今正巧春事晚,距上一次与这小孩见面,刚好过去十七年。


    许春休长成后仍面有不足之症,面庞雪白,唯有一点唇珠生艳。


    丹姝托腮:真可惜,这般漂亮的一双眼,却看不见。


    春景斗转,始终在一侧旁观丹姝记忆的玄霄,如遭闷雷劈下,恍惚间被刺中心口。


    思绪大乱。


    他静静地站在丹姝身后,看着她将目光尽数落在许春休身上。


    他再也无法否认,那人就是前世的他。


    眼前的这个少年生得与他一般无二,他的眉眼同自己一样,他唇边的弧度同自己一样,就连鼻尖那颗痣都长在了相同的位置,没有偏移分毫。


    “丹姝,他与我好像…”


    抑或是,我与他好像。


    玄霄咬紧牙关,苦笑着转过头去,一行泪沿着清瘦苍白的面颊滑落,滴落在春草之间。


    *


    许春休听到有人喊他,茫然地抬头,向着声音处露出浅笑。


    “春休哥哥你又要去上山吗?”


    “是。”许春休生来目盲,他习惯了黑暗和空茫茫,也在日复日年复年的摸索中变得与常人无异,行动自如。


    那少年捧着草球:“今日太阳毒,做什么上山去,不如跟我们一起玩。”


    旁边的小姑娘拽拽他的袖子:“他眼睛看不见,怎么一起玩?”


    许春休浅笑着摇了摇头:“不了你们玩吧。”


    旁边有人笑嘻嘻道:“春休哥哥怎么也跟那些爷爷奶奶一样,相信山上住着神啊。”像他们这般大的孩子,正是什么都不信,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


    莫说山神土地神,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只能当第二。


    许春休没有跟他们争论,只是轻柔柔地笑,像一朵水莲花:“山


    上有神仙的,她在我很小的时候救过我。”


    不远处的丹姝怔了怔,差点要从树上跌下来:那么小的时候,竟然还记得吗…


    见他不肯留下来,那少年便央他将河那边的草球捡回来:“春休哥哥,我们不小心将球踢过去了,你能不能替我保管着,下山回来后,我去你家里拿?”


    “好”许春休不会拒绝人,便道:“你们去玩吧,那球我会送回去的。”


    那些小孩见他答应了,嘻嘻笑笑地抱着球跑远了。


    许春休听见此处安静下来,只余溪流和风声,便知道那些小孩儿都跑没影了。


    丹姝坐在树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许春休握着竹竿在草丛里四处敲打,很快打到了草球的边缘,弯下腰去摸索着将其放到了背篓里。


    除了动作缓慢,他与常人无异。


    丹姝见他拄着竹竿,却没有走向一边的土路,而是径直向着小溪。


    竟然想穿过溪流,抄近路上山?


    简直是个胆子大的,此处无人若不小心摔进溪流里,都无人来救。


    许春休却像是习惯了,甚至蹲下身去脱了鞋袜,提起裤腿,小心翼翼蹚水走进小溪。


    溪水很浅,只不过漫到小腿下方。


    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还是有些分寸的。


    虽说已是晚春,溪流还是很冷,他赤足踩着黛青色的鹅卵石,被凉津津的河水刺得一哆嗦,如玉的肌肤透着薄红。


    河底的鹅卵石生了水苔,他脚心一滑,失了平衡往溪流中摔去——!


    丹姝叹了口气,指尖一弹,微风划过水面——


    一道和缓的力量轻轻将人提了起来,顺着春风将人送到了溪流的对面。


    许春休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站在草地上,手里还不忘紧紧抓着他的竹竿。


    刚刚那样的时候,竟然都不曾张嘴喊一句。


    许春休站在原地打了个转,原本平静僵直的眼睛变得灵动鲜活起来,明明知道看不见还是忍不住四处转。


    那道风好柔和,好温暖,风里好像还有淡淡的苦楝花香。


    他摸了摸身下的草叶,竖着耳朵想要听清四周的声音。


    溪水潺潺,风声和缓,似乎这里除了他之外没有旁人了。


    丹姝歪着头看着,有些好奇他能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应该是不能吧…


    不然这么多年,她白修行了。


    许春休安静等了一会,得不到回应便握着竹竿准备离开,转身时轻声道:“谢谢你,山神娘娘。”


    山神娘娘?原来把我当作山神。


    丹姝挑了挑眉,忍不住笑,无声地回应:小孩,不用谢。


    *


    丹姝见他好好长大有些欣慰,只是转头却忘了将那平安锁送回去,不过那一筐丢了的鸡倒是被她拎回了失主家。


    保住了自己十里八乡最灵验的神仙称号。


    那妇人回家,见丢了好几日的鸡自个回来了,连根毛都没少直呼是大仙显灵了,自那之后,山上的破庙去得更勤了。


    前来求仙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可苦了丹姝,求她干什么的都有,想和村里的春花结亲家的、想生对龙凤胎的、还有想年轻个十岁的。


    丹姝跑腿坐在石像上,咔嚓咔嚓吃着果子:“还真将我当予取予求的神仙了,神仙也得有取舍。”


    丹姝休养了一段日子,口腹之欲不再那般强烈,但化作人形时身上仍有大半鳞片无法褪去,夹杂着血色。


    打坐修持时灵脉滞涩,每逢月汐心头便会涌上一股戾气,无处发泄。


    灵力溢散短期内无法补足,只能一日日地挨着,真的熬不过去了便挣起来往石像上一磕,晕了便万事大吉


    入了夏,日子燥了许多。


    山间一夜黄梅细雨,松风打落栀子花,扑簌簌似一地碎雪。


    丹姝卧在石像上,顺着半掩的窗,听到了一段规律的脚步声踏在石阶上,并着竹竿轻点,一轻一重,一短一长。


    她懒懒抬眉,裙角带起一地碎花,人已经出现在山道边。


    抱臂望向山道:“小孩,你怎么又来了。”


    许春休从晨起便开始爬山,摸索着还算清晰的台阶,走得缓慢,发间落着零散的叶片和细尘。


    丹姝站在山道的尽头,见他这样爬上山,忍不住走下去与他并行。


    “知道你心诚,不用这样勤勉吧。”


    丹姝走在他身侧,见他时不时用竹竿摸索,再慢慢踏出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忍不住好奇:你要求什么愿,要这样一步步爬上山呢?


    丹姝悠悠然跟在他身后,说不上是好奇还是莫名的怜意,探出头去细细端详。


    雪白的面容尚青涩却能想见日后的惊世容貌,一双含水的桃花眼非是多情而是讨怜,翠眉微挑,垂首间,被一根发绳草草系起的柔顺长发,像一把水绸扫过腰间。


    丹姝的眼睛盯在那一把细腰上,柔韧窈窕。


    炎炎夏日,许春休爬了近一个时辰,汗水打湿了背后的衣裳,雪色的肌肤被布料摩擦着晕出一片片红。


    丹姝见许春休将自己摘来的瓜果洗干净后,盛放到了案头上。


    然后便用带来的帕子开始打扫起来,他眼睛看不见,只能慢慢摸索着。


    擦了案台、庙门和窗棂,一处都没放过,甚至将那个老旧的绣着莲花瓣的蒲团,也抱到屋外廊下晒了起来。


    丹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缓慢地进进出出。


    “原来之前打扫这间破庙的人是你,来了这么多次我竟一次都没遇上过……”


    见他像个小陀螺一样,庙内庙外得来回转,丹姝简直想劝劝他:停下来歇歇吧,反正又不差这一会儿。


    不知道许春休是不是听到这句话,他将窗子都推开,有微微山风穿堂而过才擦净手虔诚地跪在那个,有些破旧的蒲团上。


    双手合十,苍白秀丽的脸上满是细汗。


    “山神娘娘,望您原谅前几日我未能上山,春雨未歇实在是不得成行。”


    丹姝坐在案台上:小孩,我是什么严苛的神仙不成,你一两个月不来我也不会怪罪啊。


    许春休仰了仰头,空茫茫的眼睛眨了眨,轻声:“我好想看一看春雨,豆豆说溪水里游来几尾很漂亮的鱼,鱼长什么样子呢…”


    丹姝笑:到底还是有心有所求吧,既然如此,就帮帮你。


    山风乍起,一道穿堂风掠过门窗,坐在蒲团上的许春休赶紧压住衣衫下摆:“春休一句妄言而已,望山神娘娘不要动怒……”


    他越是这般说,丹姝便很难不往心里去。


    袖间还剩下两三粒丹药是她弃之不用的,凡人吃下去应该也能治吧?


    袖间清风自来,丹姝一指点在许春休眉心,霎时被一股力量弹开!


    丹姝凝神看去,大惊失色——


    难道他不是人?!


    跃下石像,丹姝眉目一凛,绕着他作出防备姿态,半晌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这才站到他身后,一手掐诀,缓缓闭上眼。


    尘世隔绝在外,白茫茫中只余她二人。


    丹姝睁开眼,便见许春休跪坐在地的魂魄被数到锁链束缚。


    七杀命格,生来丧父丧母,天生残缺目盲,是孤老终身的命。


    那几道锁链泛着金光,是丹姝无法破解的天道,这是命格里带来的,非寻常修士所能更改。


    丹姝摆了摆手,二人重回山间破庙:“恕我无能为力,不如求我些别的呢?”


    但显然许春休并没有听到她心中所想,只当自己痴心妄想,他好像只是随口一提便将此事忘到了脑后。


    窗外轰隆一声,许春休回首,感受到了漫溢的水汽。


    盛夏多雨,不过才歇了几个时辰就又要落雨了。


    他抓起身侧的竹竿站起身来,快步将两扇小窗关好:“糟了,忘记带伞了……”


    丹姝看了一眼他背来的竹筐,什么都带了就是没有带伞。


    简直想点一点他的脑袋:夏季多雨忘了什么也不该忘记带伞啊!


    好在他看不见,丹姝从袖中掏出一柄油纸伞,正大光明地放到了他的竹筐里。


    山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满山翠色。


    丹姝活了近千年,也仍是不免为这山海造化所震撼,有些遗憾这


    小孩看不到。


    许春休脚步有些匆忙地走到了门边,站在门槛处静静感受庙门外飘忽的雨丝。


    丹姝站在他身后,眼睛盯在他细俏的腰上。


    “是不是吃太少了,十七八岁的少年这般单薄。”


    一双玉色的手伸出去,雨丝滑过白皙柔润的肌肤,坠在地上打出一个小小的水洼。


    “怎么不打招呼就下雨,”许春休有些惆怅地将手收了回来:“若是被淋湿,还要吃苦药。”


    丹姝一笑:“小呆子,怎么不知道去竹筐里摸一摸。”


    许春休蹲下身去,外衫如一朵青荷开在丹姝脚边,晃了晃竹筐,胳膊搭在筐沿上,摸到了那柄油纸伞。


    “我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清艳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油纸伞被撑开,淡色的伞面仅画了一支孤零零的桃花,清浅的桐油气漫出来。


    这只油纸伞是丹姝亲自画的,当初还在清净宗时,她将大桃树留下的桃核种在宗门演武台旁。


    那晚急风骤雨,第二日满树桃花开。


    她在树下坐了许久,将灼灼桃花画在了伞面上。


    第26章 酬神庙会


    盛夏临近,村里忙乱了起来。


    丹姝听黄鼠狼精说是要办庙会了。


    庙会年年都办,酬神、唱大戏,往常葫芦村都只是凑个热闹,今年因为丹姝的存在,几个大喇叭将这间小破庙说得比玉皇大帝都灵。


    周边的村子便也将葫芦村拉了进来。


    天刚露白,丹姝就被吵嚷的声音惊醒了,原是村民特地捐了些钱,要来修缮修缮这间小庙。


    将那些柱子、瓦片都挑上了山,还有几大木桶的红漆摆在门前的空地上。


    虽说不上焕然一新,但能漆一漆那些旧柱子,换一换那些破旧的瓦片也是好的。


    丹姝化了虚形站在那些木匠身后,连连点头。


    ‘窗扇是该换换了,一起风就吱呀吱呀——’


    庙里叮叮咚咚地响,丹姝捡了两个时鲜的果子塞进袖子,悠悠然下山去了.


    夏日骄阳,烁玉流金。


    丹姝老远就听到了喧哗的人声。


    刚出田垄好几架牛车从面前驶过,上面坐着几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应该是村民特地请来唱戏的。


    村子里的妇人都聚集在大槐树下,正打理着戏台上的红绸布。


    因为戏班子只管着唱戏,所以酬神的人每年都从各个村子里挑。


    选出容貌姣好的少年,扮成一众神仙,坐上高台,驾着车赶着从每个村子里都走一遍.


    “你家那小子体格精壮得很,要我说呀,正适合扮关公。”说话得正是那个偶尔来送祭品的妇人。


    “我倒是想呢,就怕到时候游街一刻钟都待不住。”


    妇人问道:“八仙可都已经选好了?”


    “选好了,都是从隔壁刘家村里选出来的,你说酬神庙会办了这么多年,怎么回回都从他们村子选八仙。”说话的这个妇人家里有个姑娘,没选上何仙姑,心里正憋得慌。


    妇人不接她的话茬:“哎,那观音是选了谁——”


    “就是咱们村的秋月!”


    “那姑娘长得脸圆圆,眼睛跟那黑葡萄似的那叫一个讨喜呀。”


    “哎,我也见过,模样真俏,要不然要她扮观音呢——”


    “我听说,咱们村的春休也选上了呀。”


    妇人一时语塞:“春休是哪个?”


    “就是前几年荷花婶捡回来的那个。”


    蹲在树上咔哧咔哧啃梨子的丹姝停住了手,拨开叶子仔细听。


    “是那个呀,选上做啥?”那妇人很快问出了她心中所想:“他不是看不见,这怎么成?”


    “酬神就坐在车上就成,又不用他干啥,而且是去当观音身边的小童子,十里八乡再找不出这种好模样的了。”


    “可不是长得跟朵花似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标志的人呢。”


    “莫说是小童子,这俊俏模样扮观音也不是不成。”妇人理了理手里的红绸。


    “你这话说的,人家有那如花似玉的姑娘,要个半大小子做什么…”


    ——


    村子里热火朝天地准备明日流水席要用的牛羊猪鸭。


    丹姝在杂乱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许春休背着一个竹筐,手里惯常拄着一根细竹竿,慢慢走在道边上。


    很快便被匆匆而过的牛车挤到了田埂上,一步一步走得更小心翼翼了。


    雪白的足踝和小腿,也被溅上了零星的泥点子,就像白绸布上落了灰。


    即便年岁尚轻,却已经能显出日后的艳色来。


    长眉秀目,丹唇红润,即便天生目盲,望过来时,也如一泓潋滟秋水,顾盼生辉。


    丹姝见得最多的便是他跪在案台下,合掌仰面的样子,隐约可以窥见衣襟下的一片玉色。


    虽来时不逢春,却留住了春日一丝残晕。


    丹姝跟在他身后,见他拐进一处院门。


    “春休来啦——”


    院里架子上挂着明日游神要穿的衣裳,和一众道具。


    “春休快来试试,这是李娘子新拿来的胭脂。”一个圆脸姑娘扬声喊到。


    许春休摆摆手:“我,我是来试衣裳的。”


    一个瞧着颇利索的大娘过来拉了拉:“就点个眉心,我便不让她们闹你了,小童子都得点呢。”


    许春休听到只是点个眉心,便不再躲。


    秋月凑上来沾了胭脂,轻轻往他眉心一扣,朱砂一般点在白皙的肌肤。


    “呀,真好看!”


    “我也要,给我也点一个!”姑娘们果然不再闹他,伴着去看剩下的胭脂。


    许春休有些无措,握着竹竿面向另一侧,低垂着头。


    丹姝好奇,伸手撩起他刻意散下的发丝,冷不丁与他抬眸相撞。


    “是起风了吗?”


    望着那分外澄澈的眼眸,丹姝此刻是真的有些遗憾这双眼睛看不见了,若是眼睛有神,应该如点点浮光一般吧。


    许春休侧过脸,好似真的被丹姝灼灼目光烫到了,发丝滑落,替他遮掩了些许。


    丹姝笑:“若是扮观音,定也是很美的。”


    *


    翌日,便是酬神的日子。


    晨光微明,村子里就已经忙乱了起来。


    丹姝正在吃供台上新摘的李子,还没将外面的果皮擦干净,黄鼠狼兴冲冲跑上山来。


    “大王,山下葫芦村要办庙会了,咱们也去瞧一瞧?”


    “别叫我大□□姝将核一吐,侧身坐在案上。


    黄鼠狼精赶紧将今日新摘的瓜果捧了上来:“那我也随着他们叫,叫您山神娘娘。”


    丹姝眉头一挑:哪有那么多人管他叫山神娘娘,不过只有那个人而已。


    “你倒是个爱热闹的,我可算看出你不好好修行是去做什么了。”


    黄鼠狼精挠了挠头,脸上依旧喜气洋洋:“我也是在凡尘里长大的,好人气,别看他们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但是花样可多得很,什么花朝节、乞巧节、中秋节、酬神庙会都可热闹啦,吃得也精细许多——”


    丹姝从桌案上跳下来:“成!那咱们也去看看,既然是酬神的庙会,怎么能缺了山里的神仙呢。”


    黄鼠狼精一听大喜,心里美滋滋:山神娘娘都管自己叫神仙,说不得就要另起洞府,做山里的大王了!


    往后这重山之间的妖精莫不听他们家大王号令,那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妖怪了!


    黄鼠狼精幻想日后,统领各路小妖怪的时候,丹姝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地下山去了.


    锣鼓声声,大槐树后的空地上已经搭好了戏台,只等游神后便要开演了。


    村子中央彩幡飞扬,不到膝头高的小孩都各自抱着一面坠着铃铛的小手鼓,跑过便是一阵脆响。


    流水席的案头有牛有羊,被各色菜肴簇拥着,三线大香透着点点红光燃在香炉里,随风直上九天。


    随着大鼓开场,一轮金乌完整地挂上天际。


    霞光撒入青翠如画的重山,和山下的小村子中。


    丹姝隐了身形,身后跟着一溜小精怪,很是威风。


    黄鼠狼精竟还特地在近处的小山头上给她搭了个


    棚子,正前视野开阔,棚下桌椅齐全,就连瓜果茶水也都备齐了。


    丹姝此时倒真的想做一个山中大王了,收几个小妖,辟一处洞府,与做神仙相比也不遑多让。


    迎着山风,点点白花落在她脚下,满目都是盈盈生机。


    凡尘中虽然早已灵气淡薄,但仍是诞生了许多花草精怪藏身于山野间。


    丹姝看着脚边那些叽叽喳喳的小精怪,碾碎几丸丹药化进茶壶,让黄鼠狼精分下去。


    它自然瞧见了丹姝的举动,心花怒放:自己果然没跟错大王!


    见它们学作人的样子,捧着一盏花茶喝得快活,丹姝捡了几个青果,悄悄出了布棚。


    她在人间虽久,但此前一心只有修行,算起来,她还没见过戏班子呢。


    正好今日赶上了,得见见世面。


    丹姝背着手悠闲得很,七拐八拐还真让她摸到了戏班子的布棚里。


    迎面便被一阵熏人的香风击中了脑门。


    棚子里人来人往,戏服如一道道纱帘搁在架子上,丹姝穿过兜帘,眼前那叫一个桃李争艳。


    毛笔一抹便将雪白的脸画得鲜艳漂亮,身上的戏服也是一步一晃。


    丹姝瞧得不清楚,便走上前,瞪大眼看少年往脸上画油彩粘篦子.


    “观音呢,观音去哪了——!”


    棚子外面忽然热闹起来,声音一阵儿大过一阵儿。


    丹姝也不看俊秀小郎君了,跟着人群走出去。


    葫芦村的里正站在棚子下一脑门汗:“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马上就要开始游神了,怎么能吃坏了肚子呢?”


    “女娃娃天热贪凉,”一个大娘急得嘴里冒火:“可怜这姑娘,这会都跑了三趟了,总不能叫人强架上去吧。”


    里正急得脚打后脑勺:“可现在一时半会去哪儿再给找一个观音出来,那衣裳还有那头冠都是之前定好的。”


    旁边的大娘见这场面,便提议:“咱们村的春休,不是之前在观音旁边扮童子吗,如今不如让他顶上?”


    这话一出,四周静了静。


    “他年龄也不大,现在身量还没长成,衣裳也勉强合适,而且之前排练时跟着那观音娘子也走了一遭,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这话倒是说的在理。


    里正仍在犹豫:“可这孩子他眼睛看不见呀,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好,如何跟荷花婶交代。”


    大娘闻言,也不耽误了:“这马上就要开场了,就这么着吧,我去将他带来。”


    见人急匆匆走了,里正也寻不出别的办法,只得道:“成吧,等人来了就赶紧装扮上,让另一个扮小童子的在他身边看着点,爬上爬下的可不能出了差错。”


    丹姝一听:这么草率就定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妇人就拽着许春休匆匆跑了过来。


    他手中还紧紧攥着竹竿,脚下有些踉跄,却还是尽力跟着。


    一身童子装扮,过腰的长发扎成了两个小髻。


    系发的红绸,随风飘过美人面。


    许春休性子柔和,路上听妇人前前后后跟他讲了一遍,既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面色带着犹豫:


    “里正,我能行吗?”


    倒是身旁的妇人拍了拍他的肩:“这有什么不成的,你在上面装个木头人就行,我家那小子就在下面驾车,照应着你呢。”


    里正瞧见许春休的容貌,觉得扮观音可太妥了,跟着附和:“你看旁边这个小童子也是咱们村的,由她扶着你,出不了差错!”


    许春休才刚点头,便被人囫囵着拽进棚子换衣裳去了。


    他的竹竿被丢在地上,脚下步伐摇晃。


    脸上一瞬闪过的慌乱,让丹姝心弦一动,也跟着他走进去。


    迎面便被一片雪白的肩背晃了眼睛。


    如玉生光。


    丹姝张了张嘴,欲盖弥彰般地背过身去。


    待他重新换好衣裳走出来,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


    她第一次看他穿那般庄重而精致的衣裳。


    水绸般的发在头顶盘起圆髻,束起莲花金冠,雪白柔润的耳垂上一点朱红金珠。


    发顶落下一层细纱垂在耳侧,明明是柔婉端庄的样子,却无端端生出一丝媚。


    发如墨、肤如雪、眉似月、眼似星,朱唇一点红。


    明明春日已经过去,丹姝却总觉得看见他便如春光过眼,眼角眉梢皆是灼灼惑人的春色,隽艳无双


    第27章 生怜


    众人都被许春休的扮相惊了一瞬。


    那个笑声爽朗的妇人,连忙将人送到车前:“我活了三十多年,再没有见过比你更标志的人了。”


    “快瞧瞧,比观音还观音呢。”


    里正更是满意,催促道:“上了车你就只管笑,旁人说什么都不用乱动,省得你看不见再掉下来了。”


    许春休点头,耳垂上的红珠随之轻晃。


    只是他浑身绷成一根满张的弦,迟迟笑不出来,倒显得端庄许多。


    妇人扶着许春休上车,车架不高,只叠起了两个台子。


    但许春休因为目盲,随着一步一步踏上阶梯,心生怯意。


    和爬山不同,山石踏上去是坚实的,牛车架子却一步一晃落不到实处。


    指节攥得泛了白,即便如此也紧紧咬着唇,强装平淡。


    白瓷瓶中斜插的杨柳枝也跟着晃晃悠悠。


    底下的人声越发喧闹,他已经听不到身边的人在同他叮嘱什么,脚步越来越虚,腿都开始轻颤。


    周身只剩呼啸的风声。


    忽然,一道稳固却轻柔的力量轻轻托在他腰上——


    许春休下意识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好像真的只是飘过了一阵风。


    在他走上高台时,那股力量又慢慢地贴了过来,揽紧了他的腰。


    那颗空悬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


    车架驶向田间的路,队伍长长排成一串。


    村子的人几乎都出来看游神了,大的抱着小的追追赶赶,就为了看看今年又扮了哪些神仙。


    许春休的车架前聚集了许多人,结伴的小儿女虽羞涩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观音高坐,绝世容光竟真有几分神仙样子,却并非水中月那般可望不可及。


    游神要从葫芦村开始,经过剩下的两个村子再回转,回来时一个白天都过去了


    高台上,许春休侧耳去听杂乱的声音,他自晨起便只喝了些水,如今腹内空空。


    但他不敢轻易晃动,就怕自己摔下车驾,还要将别人砸出个好歹。


    等到暮色四合,游神的队伍才挂上了灯笼,点点摇动。


    远远望去像是串起了星河。


    听到车架要回转,许春休终于松了口气,他真的要坐不住了.


    葫芦村里,各家聚在一处做出了一桌百家宴,从头排到尾,足够容纳一两百人坐在一起。


    戏台上也已经开场,要足足唱够三天。


    如此热闹的时候,丹姝却看不到许春休的身影。


    眸光扫过人群,无意识地寻找,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对这个凡人心有挂碍,兴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田埂的布篷边上,丹姝瞧见他一个人坐在箱笼上。


    还没换下衣裳,静悄悄坐在那,一下一下敲打酸痛的双腿,柔美的侧脸拢在灯笼的光晕中。


    与远处热闹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攒动的人头渐成虚影,丹姝站在那看了许久。


    *


    丹姝凑了次热闹也就不好奇了,看完了游神唱大戏,便拎着一盏花灯溜溜达达地回了山上。


    庄户人家干活麻利,两日功夫已经收拾得很齐整。


    庙门换了新的,推进门来不会再嘎吱嘎吱响,屋顶的碎瓦也全部换成了完整的,不会在半夜里漏雨。


    窗子覆上了雪白的新纸,就连破庙内八根圆柱也都重新上了红漆,显得庄严了些。


    细瞧,竟连


    案台下的蒲团也都浆洗干净了,台上重新摆放了时鲜瓜果。


    丹姝坐在那被擦得干净整洁的石像上,深深吸了一口香火气,顿觉神清气盈。


    一番打坐修行后,再睁开眼,仍是觉得灵府滞涩。


    “此处距离人间还是有些太近了。”


    或许应该再往深山里走些,灵气浓厚于修行有益。


    葫芦村附近交给黄鼠狼小精怪们,正好多修一修人间的香火善缘,来日还能讨个人封。


    三日过去后,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是夜,丹姝正在修持打坐,忽然察觉到一一抹熟悉的气息。


    她蓦然睁开眼:“怎么深夜上山来了?”


    站起身给庙中的灯烛,剪了剪烛芯。


    丹姝走出门外,本想将灯笼挂起来,指尖才冒出一丝焰光,便想起他目盲,挂不挂灯笼又有什么区别呢。


    翠色的山上,夜色浓重。


    许春休出现在山道尽头,胸口不断起伏。


    湿重的山间雾气落在他身上,潮了衣裳。


    丹姝见他脚步虚浮地进了庙,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


    许春休将竹竿放下,乖巧地跪到了蒲团上,深深一拜:“山神娘娘,我好久没来拜见您了……”


    说完从怀中捧出一抹绿来,竟是两三束莲蓬。


    他生涩地扒出莲子,才摸索着摆到贡台上,忽然倒了下去!


    丹姝将人翻过身来,怀里的人脸色是不正常的红,口中吐出潮热的呼吸。


    探手一摸,也是烫得厉害。


    丹姝让他倚在自己怀里,蹭了蹭他鼻尖:“感了风寒不去找医馆,倒花一个时辰爬山,我是大夫吗?”


    将人打横抱起,走到到旁边的小房间,那里是大开间隔出来的。


    没有床,只有一个低矮的光秃秃的木板。


    丹姝从袖中寻了一床锦被和软垫铺上去。


    然后将许春休塞了进去。


    她倚着门,略施小法术,便脱了他的外衣鞋袜,将那雪白的肌肤掩进了被褥里。


    尝了尝他剥好的莲子,竟然是脆甜的,随手将剩下三两枝莲蓬放进了门边的水缸里,醒来还能接着剥。


    “也不知道哪来的莲蓬,”丹姝轻笑:“总不能是自己下河摸来的吧?”


    瞧他脸色,烧得有些迷糊了,便起身去屋外取了一瓢山泉水,熬些药吃了,毕竟这个样子不能干嚼草药吧。


    她还留着之前炼丹的小钵,掌心分出一团火,如鬼火般浮在半空。


    让它自己熬着.


    人一生病便脆弱许多,许春休也显出些往常不见的娇气。


    整个人裹着薄被里,毛茸茸的脑袋窝在里面,长发散在被面上,时不时侧首吐出潮热的气息。


    被发丝遮掩的脖颈从耳侧,到锁骨生出连片的红。


    细薄的肌肤底下像是能看到血液流动,青筋鼓起。


    床边的烛火,被小窗漫进来的晚风吹得摇曳。


    丹姝坐到一边闭目养神。


    她身后的许春休察觉到一丝冰凉气息后,无声扭过身子来。


    头抵在她后腰,似是想遮住朦胧的烛光。


    丹姝垂眸,乌沉沉的发中露出唇间一抹艳红。


    因为贪图清凉的气息,许春休不断向丹姝靠近,直到将脸贴在她的衣衫上。


    丹姝没有阻止。


    直到药罐子的小盖被水汽顶开,才移开目光,将盛了满满一碗的汤药抵在他嘴边,许春休紧紧闭着嘴,像颗蚌一样怎么也撬不开。


    药汤撒出一点,脸便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了。


    “抬头。”


    丹姝掐着他的脸,拇指强行启开他的唇:“快喝,喝了就好了。”


    “唔…嗯…”


    冰凉的手指蹭在柔滑的脸颊上,许春休怕苦想躲开,又忍不住抵着她磨蹭。


    “你是狸奴吗?”丹姝只得将人半抱起来。


    许春休窝在她怀里,毛茸茸的发扎在她颈间,有些痒发狠道:“明日便将你的头发都绞了!”


    丹姝一手扶在他腰间,一手给他将药灌了进去。


    苦涩的药汁液流进喉口,许春休挣扎起来,却还是乖乖的不敢吐出来,只将眉蹙紧。


    等到她再想喂第二碗,竟是直接缩进了被子里。


    丹姝哑然一笑,第一次见他闹脾气,竟然是因为不肯喝药。


    “不喝就不喝吧,我这药草干嚼都好用。”


    丹姝袖子一挥,将东西收拢起来,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掀开被子,看到许春休一双腿蜷缩着。


    右腿足踝处裹着一条巾帕。


    指尖一挑,巾帕落在被褥上,白冷冷的肌肤上划过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丹姝站在床边,指尖一动,那裤腿便贴着白皙柔腻的肌肤拉高,露出的伤痕一直延伸到小腿。


    “你去打兔子了不成,怎么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丹姝的指尖冷不丁按了按那伤处,许春休猛地弹动,腰肢一拧侧过身趴伏到被褥上,细细哆嗦,却并不躲开。


    碾开的草药落到伤口上,那人小腿一抽,浮空的细绸布自行一圈圈绑好,最后猛一抽紧!


    许春休攥紧了薄被,阖着的睫毛一颤:“疼……”


    丹姝放轻力道:“倒还知道疼呢——”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那细绸布打好了结。


    许春休蜷缩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丹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喜欢被他仰面注视的样子,享受着被他当作神的那一瞬间。


    神需要信徒。


    她俯下身,撩开他凌乱的鬓发,手指拂过他的眉眼轻轻刮了刮。


    “好了,睡吧。”


    *


    东方破晓。


    庙侧的小屋里,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薄被里拱了出来。


    丹姝听到动静,仍旧闭目打坐,只分出一丝灵识去瞧了瞧。


    嗯,脸色红润许多,比昨日通红着眼,苍白着唇好多了。


    此刻茫然无措地坐在堆起的薄被里,像是开在枝头的栀子花。


    娇颤颤,却很精神。


    果然还是自己的药草起作用了吧。


    许春休掀开被子,忽然觉得腿间一凉,白皙柔韧的一双腿又缩了回去。


    “我,我的衣裳——”


    谁脱了我的衣裳……


    瞧他惊恐的脸,闭目的丹姝勾了勾唇,满足了一些隐秘的小心思。


    许春休愣了一会,便在枕边摸到了衣裳,仔细回想了片刻,自己昨夜似乎起了热,一路爬上了山。


    他最后的记忆,便是自己剥莲子时昏倒的样子……


    莲子!他的莲子!


    许春休顾不得穿好鞋袜,赤着脚站到了地上,摸索着慢慢挪出里屋。


    竹竿丢到哪里了?


    丹姝托腮看他进进出出:“风寒都没好,连鞋袜都不穿。”


    手指一弹,那根细竹竿便被她立到了他必经之路的墙边。


    许春休跪在地上摸了许久,也没摸到自己剥好的莲子。


    “我的莲子呢…”空茫茫的眼中都是疑惑。


    遍寻不到,许春休便以为是自己高热烧出了幻觉,莲蓬兴许是上山时掉在了山道上。


    他落寞地揪了揪衣角,他编了好几个竹筐才换来的莲蓬……


    山神娘娘会怪罪吗……


    丹姝瞧着,笑了笑:好傻的小孩


    进了夏,山间晨起时总是会冒出一些雾气,晶莹剔透的挂在枝叶上。


    今日太阳没有冒出来,密云遮顶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即便是苦夏,山间的风还是有些寒凉的,许春休摸索着给自己穿好了外衣和鞋袜。


    他将被子叠放整齐,床铺打扫干净,坐在了床尾。


    “庙里什么时候有了被褥?”


    丹姝叹息:“小傻子,现在才想起来吗?”


    不过许春休没纠结多久,以为是前几日来修整的村民落下的。


    想必自己昨夜烧得迷糊,擦黑


    摸到了床边,脱了衣裳便躺进被子里人事不知了。


    ‘轰隆——’


    窗外忽然落下一声雷来,轰隆隆连成一片,眨眼的功夫便下了雨。


    许春休复将这间小庙打扫干净,推开窗。


    “下雨了。”


    一双白皙的手伸了出去,雨丝顺着那柔滑的肌肤落了下去。


    清风细雨,斜斜飘入窗扉,打湿发丝黏在他雪白的面颊上。


    乌沉细软的发丝散乱翘在额角,衬得人秀美娇憨,秋水芙蕖一般。


    檐上雨珠飞溅,叮叮当当串成一片雨帘。


    许春休喜欢听雨,他喜欢一切能想象出山川草木的声音。


    因为看不见,便只能细细去听风声、雨声、溪流和落花落雪的声音,想象那是什么样的.


    许春休摸到自己的竹筐,从里面拿出了一柄伞。


    丹姝瞧出那正是自己的伞。


    伞面和伞杆都被擦洗干净了,一个泥点都没有,他竟然还特地在外面特地套了一个伞套。


    许春休将油纸伞放在了小庙的角落里,他总觉得这柄伞是属于这里的.


    雨没停,许春休便搬来小板凳,坐在了庙门前,细细听雨声。


    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便将手伸出去接一捧雨水,然后抖一抖,再将手收回怀里。


    丹姝本来卧在石像上小憩,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便从石像上跃下坐到了他身侧。


    她站在他身后,微微俯身:“雨有什么好听的?”


    许春休自然听不到她说话,丹姝也跟着坐下来。


    两人一块仰着头,坐在破庙的门槛上。一个看雨一个听雨。


    不过一会儿丹姝就有些不耐烦了,便侧过脸打量他。


    许春休静静地坐在那,耳边似乎能听到世间万物的声音,每一种声音他都是那样珍惜。


    他生来便被父母抛弃,若不是她一时心软,怕是就要那样淹死在水潭里。


    生来目盲,又生得单薄,兴许也不是个能长久的命格。


    只是看着他一个人坐在庙门槛上孤零零的,就会让人心生怜惜。


    丹姝学着他伸出手去接了一捧雨丝,在手心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试探着嗅了嗅,似乎真的能闻到泥土和青草的香气。


    也许这便是他独特地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


    东方日出西边雨,山间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声渐小。


    “雨是什么样子的,跟水一样吗?”


    轻缓的声音如春日的溪流,缓缓淌过丹姝心间。


    她伸出手刮去他腮边的雨珠,问:“想知道雨是什么样子的吗?”


    丹姝双手掐诀,从自己双目中引出一道灵光:“你的命格我无法更改,便用我自己的眼睛借你一日光明吧。”


    那道灵光倏忽落到许春休目中!


    眸光盈盈亮起,目之所及,山巅云海,天地颜色尽在眼底。


    在能看见的瞬间,他慌乱得不知所措将自己缩成一团,眼中划出泪意。


    丹姝站在他身后,手指掐住他的颊侧将他扭过脸去:“趁雨未停,快看一看吧。”


    女子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许春休不由得心神一震!


    细雨无声,心头却惊雷乍起——


    “山神娘娘……”


    记忆之外,玄霄扯下覆目的白绸:“原来如此……”


    龙女因为怜惜,借给凡人一日光明,许他去看一看这世间。


    那缕龙魂也随之镌刻在灵魂深处,藕断丝连般化作双目中的隐痛。


    ————


    重见光明的许春休久久回不过神来,慌乱得将衣裳攥成一团。


    他一直都相信山神娘娘有灵,像所有的神仙那样护佑苍生,如今自己也成了被护佑的那一个了。


    丹姝虽然隐去了身形,却没有抹去自己的声音。


    “小孩,你看那座山前面,像一道环一样的,是雨后才有的景致。”


    两人在庙门前并肩而立,许春休望着远在天边的,那一环环彩色的幻光,痴了。


    此生都不会再忘记。


    庙外的雨还有一丝丝,许春休踏出一步,站在庙前的空地上。


    原来这就是雨,天边的云,那个是太阳……


    许春休忽然顿住,他蹲下身去白皙的指尖一触,水纹荡开复又平静,凝出一张影影绰绰,姿容秀美的脸。


    “原来我长这个样子…”


    又立时回首,想要迫切地看到那个人的样子。


    只是他的身后一片空茫茫。


    小的时候他曾听村子里的人说过,神是不会在凡人面前现身的。


    所以山神娘娘不会现身的……


    丹姝以为他是没有见过其他人的样子,所以分辨不出美丑。


    “小孩,你是我在世间见过的最美的。”


    许春休的脸色蓦地红透,像是雨后的一朵垂丝海棠,雨水洗过,晕开朱砂般的艳色。


    这一次,许春休没有惶惶然低下头:“真的吗?”


    其实美与丑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但他希望这份美能取悦她。


    丹姝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刚刚的话也说得货真价实。


    许春休确实是她见过生得最美的一个人。


    介于少年与青年时的青涩,长眉秀目,唇如渥丹,神凝秋水,就连丹姝也忍不住侧目。


    可他空有美貌,命格孤杀,生来天残,兴许这就是凡人常说的人不能两全。


    人族生来便有五百年道行,到底要有些遗憾.


    许春休看够了雨起身跑进庙里,将整间小庙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


    丹姝听见他口中喃喃细语。


    “…原来这个角落这么容易落灰,下次要勤打扫此处。”


    “…我竟然将瓜果,每次都摆的这么歪…”


    “看来窗要开得小一点,若是下雨,水会淹进来打湿蒲团…”


    许春休珍贵的光明,用来在这破庙里进进出出,像个忙碌的小蜜蜂。


    他还抽空将那蒲团往中心踢了踢,正正对着那石像。


    丹姝不知道他接下来该干什么时。


    许春休跪了下去,仰头看着。


    石像已经残破,脸上的五官也模糊不清了。


    他总觉得山神娘娘应该有一座庄严的石像在这里,接受众人跪拜和香火。


    丹姝倚着案台,本想挑一个李子吃,又怕他看见凭空吃出来一粒核吓到他。


    便摸了摸放下了。


    转而问道:“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心愿吗?若是不过分,不如讲讲,说不定我能替你圆一圆。”


    再次听到丹姝的声音,许春休眼睫颤了颤。


    他摇了摇头:“没有,能有这一日的光明就足够了,再不敢奢望其他…”


    “真的没有了?”丹姝不死心,总觉得这小孩还是太怯了些:“你尽可说出来,我自会斟酌,不一定真的全部满足你。”


    即便丹姝如此,许春休还是摇头,目光澄澈。


    “邪门。”


    丹姝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往常她遇到的人总是有许多事要求,大大小小能装一箩筐。


    且得寸进尺,没有底线。


    许春休循着声音望去:“山神娘娘会有愿望吗,如果有,要向谁许愿呢?”


    “我?”丹姝一时愣住了,半晌才缓缓道:“我想做个神仙,我想长生。”


    许春休笑了:“你已经是神仙了呀。”


    丹姝失笑,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个修行之人。”


    哦不,修行的蛟龙。


    许春休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只顾懵懂地点头:你是神仙,是我的神仙。


    见丹姝久久不说话,许春休有些慌地四处看,急忙道:“山神娘娘,其实你是葫芦村的守护神,村头王大爷的脚伤拖了许久,人都快要不行了;许家婆婆的鸡也再没丢过,她女儿之前才刚生了孩子,每日就靠着鸡蛋补身子,然后拿到城镇上去换些补药,山神娘娘,你做了许多,你就是这里的神……”


    听见这番话,丹姝眨了眨眼愣住了。


    “这样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下巴,心中忽然就如春草一般发了芽:“看来我很有做


    神仙的能力啊,只不过我不许愿望,也不求别人——”


    “我要自己争。”


    丹姝看了看庙外,天色还早。


    只有一日便更要珍惜。


    她转向还在擦拭案台的许春休:“我们下山去吧。”


    “什么?”许春休拿着帕子的手一顿,眼睛亮了起来:“我们?”


    又有些迟疑,不安:“下山去哪里?”


    “去哪儿都好,只要不浪费这一日的光阴,这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你要多多的看——”


    丹姝缓缓道:“才不枉费我借你的这一双眼睛。”


    许春休脸上绽出一抹笑,若灼灼春华。


    “好!”


    许春休下山的脚步并没有较往常快很多,因为他的目光总是流连在山道上。


    看山看花看叶。


    丹姝啃着一颗李子,悠闲懒散地跟在他身后。


    目光却始终没从那人身上移开过。


    丹姝看着许春休,一步之外旁观这份记忆的玄霄。


    却紧紧盯着丹姝。


    眸光落在她的脸上,他虽然不曾见过在人间修行千年的丹姝是什么样子。


    但她此刻的笑意是他没见过的轻松与畅然。


    心口像是有一道细薄的风划过,隐隐约约有些痛。


    第28章 湖水戏情


    山下的葫芦村才刚刚醒来。


    丹姝发现许春休没有往荷花婶家去,而是走到一处略偏些的房子。


    这里近后山,丛丛翠竹蔓到了屋后,房屋三两间,还有一个被篱笆圈出来的小院。


    “为何要搬出来?”丹姝四处打量着。


    许春休将身上的竹筐撂下,走到里屋从箱笼中取出一个小荷包塞进怀里,这才出了门。


    “元秋哥要娶亲了,荷花婶婶家的房子不够,我便想着搬出来了。”


    闻言,丹姝看向站在门边的人,他似乎总是体贴的,怯生生的。


    丹姝开解道:“未生而养,荷花婶婶是个很好的人。”


    能将一个不相识的孩子抚养到如今这般大,已经算得上十里八村的大善人。


    好在许春休也是这般想的,他笑得轻柔:“荷花婶婶待我很好。”


    说完又摸出两条发带:“山神娘娘,哪一条好看?”他惯常用的发带,昨夜掉在了山道上。


    这般说时,连头都不敢抬。


    他今晨一路都是披散着头发下山来,越发显得貌若好女。


    “右手那条青色吧,很衬你。”


    “那就这个!”许春休依言选了那条,心里悄悄记下,山神娘娘喜欢他穿青色。


    ‘喜欢’二字在心里荡开,像泡进糖水里。


    心里想着,脸上也带了出来,糖瓜一样甜丝丝的。


    丹姝忍不住细瞧:这小孩心里想什么呢,这么美?


    临出门前,许春休将这个小屋子里里外外地都逛了一遍。


    记在心里,想着往后哪里该修,哪里应该描补。


    丹姝则扶着篱笆不断催促:“小孩,快些!”


    “来啦!”


    她如向导一般,带着许春休从山道上一路往村外而去,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怕是将人卖了都说不出个不字。


    路过那条溪流时,:“我就是顺着这条小河来到你们葫芦村。”


    许春休抬头,竟然还拜了拜。


    丹姝失笑.


    二人走走停停,瞧见路边生着一株透明的花,他停住脚蹲下身。


    许春休伸出手点了点:“是透明的哎。”


    “这叫山荷花,细雨绵绵的时候就会变得像现在这样亮晶晶,也能化瘀、活血。”


    “山神娘娘什么都知道啊。”许春休察觉到一丝微风靠近,身子一僵,眼睛眨个不停慌乱地往后退,又怕砸到花猛地站起来:“我,我看好了!”


    看他脚步凌乱地跑远,丹姝唇角勾起:“眼睛才刚好,腿脚又出问题了吗。”.


    二人路上走了半个多时辰,许春休看到什么都下意识寻找丹姝的存在。


    总是想要指给她看。


    即便不曾次次都得到回应,也乐此不疲。


    城门临近,是不同于葫芦村的繁华热闹。


    粉墙黛瓦间,临街商铺林立。


    最近正是栀子花的时节,有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挑着一个小担子,将栀子花扎成一个个小圈摆在木板上。


    迎面一道风,便是花香满怀。


    许春休走在在热闹的人群中,一步一停一步一看。


    就连画糖画的摊子,他都要站在那儿看许久。


    只是很快被另一边捏泥人的摊子引走了目光,雪白的一团掺入色粉,揉圆搓扁一个小人就做好了,神态很生动。


    “喜欢这个?”丹姝站在他身侧传了一道声音于他。


    许春休听见,左右都看了看,见只有自己听见便知道是仙家秘法:“嗯,这个漂亮。”


    其实是因为他想捏一个,山神娘娘。


    丹姝无可无不可,她更喜欢旁边那个:“那个糖画能吃,你不喜欢吗?”


    许春休摇头,不能吃,要摆在自己的床头,日日夜夜地供奉。


    丹姝溜溜哒哒去看糖画师傅画龙,留许春休在原地。


    察觉丹姝离开,许春休凭借着自己的想象,让老奶奶捏个泥人出来:“很美,要鲜亮的衣裳,有飘带……”


    丹姝吃完糖画回来,泥人已经捏好了。


    瞧他仔细地将泥人塞进装满木屑的小方盒里,丹姝提了一句:“我是丹凤眼,不是杏核眼。”


    许春休手指一顿,脸上浮起薄红,咬着唇点头:“我,我知道了。”


    两人顺着狭窄而曲折的小巷,走向河堤。


    岸边的细柳落了几片叶子顺着河流潺潺向前。


    眼前这条街巷上,三两步便有一家卖朝食的小摊。


    ‘咕噜’一声。


    许春休赶紧捂住腰腹,这下连雪白的耳垂都红透了:“我,我没吃东西…”


    丹姝总是容易被他羞怯的神色吸引。


    明明已经入夏,这人眉梢眼角却总是带着一丝缠绵的春意.


    二人停在了一个冬瓜糖摊子面前,这小摊儿精致又干净。


    面前不只摆了各式各样的糖莲子、糖冬瓜、还有雪白绵软的白糖糕,垫肚子刚好。


    盒子里有油纸用来盛放,因为卖的精致,吸引来许多小姑娘。


    瞧见许春休凑过来,不约而同地红了脸颊,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买一袋糖莲子吧。”


    “山神娘娘也喜欢吃糖吗?”许春休听出她语气中那份催促。


    “怎么?神仙就不能吃糖了吗?”


    许春休弯了弯嘴角,对摊主说:“我要买两包,各要一点。”


    “好勒,这就给你装。”


    “买这么些你又吃不完,小心会长虫牙。”


    许春休不答,他不只自己吃,而是要留给旁人。


    递过了几个铜板,拿过了两纸包的糖和糕点。


    丹姝见他捏起一个糖瓜,舌尖一勾,就那样轻轻含了进去。


    温度让糖瓜轻易化成的糖液,丝缕溢出唇缝。


    丹姝也有些馋:“有那么好吃吗?”隔空取了一颗青绿色的。


    甜,还有一丝淡淡的清苦味儿.


    丹姝发现他似乎偏好颜色鲜艳的东西,扎在一起的小风车、碎布头缝成的荷包、还有颜色鲜艳的发带…


    兴许是目盲太久了,他的世界里缺少那么一丝鲜亮的颜色。


    不过亮色倒也衬他。


    两人走到拱桥时,发现身后的一大片湖水中聚集了许多小舟。


    一问才知道,是许多人在湖里折莲蓬。


    只要给二十文钱,就能雇个小舟过去,挖上来的都算你的。


    下面都是一些年纪尚轻的少年,此刻撸着袖子,美得见牙不见眼。


    一个猛子扎下去,便折了好几只莲蓬回来。


    犹带露水的荷叶上,包裹着几只水灵灵的莲蓬。


    灵活的指尖一挑一拨,就剥出来一小兜。


    就连许春休也被那一抹翠色,引走了目光,他还记得自己丢的那几支莲蓬。


    没能给山神娘娘供奉,让他耿耿于怀。


    殊不知那莲蓬早就进了丹姝肚子。


    瞧他喜欢,丹姝凑在他耳侧轻声问:“眼馋吗?我们也找个老伯下去摇船摘一点回来——”


    这样我还能再吃点莲子。


    “我不曾摘过莲蓬。”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提议,


    许春休有些犹豫。


    丹姝:“这一日的光阴得来不易,错过今日可再没有以后了。”


    因为这句话,许春休眼眸一暗,转头就喊了船夫过来。


    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他新奇地左摸摸右碰碰,余光却寻找着丹姝的身影。


    船夫笑呵呵地指着茶水让他喝:“没坐过船吧,放心,老朽摇的船最安稳了。”


    “我将你送去人少的那一片儿,不跟他们争,多剥几个莲子回来。”


    许春休捧着茶盏道谢.


    浮香绕曲,红翠相扶。


    船夫停住小船,便坐去了船尾。此处水不是特别深,就算跳进去,堪堪没过腰侧。


    许春休挽了挽衣袖,露出的肌肤如冷玉。


    他微微伸直手臂,轻轻一掐就折下一支莲蓬,再用荷叶包好。


    丹姝便坐在篷顶,看他随着乌篷船一摇一晃。


    她总是很喜欢这样俯视他,姿态与神情尽收眼底。


    纤细俏丽的身影被翠色遮掩,扬起的湖水落在面庞上,透出水莹莹的嫩红来。


    丹姝端起茶盏,细细欣赏那朦胧而迷幻的美景。


    乌发沿着颈侧淌落,露出少年人雪白而秀美的颈线。


    他的手指穿梭在翠绿的荷叶之间,摘完一大捧,便靠着船壁开始剥莲子。


    嫩莲蓬掰开,露出饱满碧绿的莲子,去皮后的莲子白如玉,莲心也很嫩。


    许春休自己咬了一口,清甜鲜润:“一点也不苦。”


    他本想将莲子捧给丹姝,却察觉不到属于她的气息,茫然四顾:“山神娘娘——”


    没有了她的存在,他慌得心口一滞,似被沉入湖水之中。


    丹姝没有出声。


    许春休得不到回应,捧着荷叶摇摇晃晃站起身,却因动作过快,乌蓬船左右摇摆起来!


    “娃娃快坐下!”老船夫见他身形一晃,就要掉进湖水中。


    湖底的淤泥可不是闹着玩的。


    踩到湿滑的船板,许春休后背一空,下一瞬便被湖水淹没了口鼻。


    “唔……”


    青色的衣衫隐入荷叶丛,只是还不等他陷入淤泥中,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腰背,轻轻将他带上了湖面。


    出水芙蓉一般。


    同以往微风般的相触不同,这一次他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她怀里。


    乌发散开如水缎一般浮在了湖面上。


    “下次,我就不会接住你了。”


    “没,没有下次了…”许春休张了张嘴,手指却还紧紧的握着了两三只莲蓬,面上水光莹莹。


    纤薄的肩胛处贴了一枚淡红色的莲花瓣。


    丹姝将来莲花瓣取下贴在他脸上:“莲蓬也摘完了快上岸去,虽然已经入夏了,被湖水一泡,也是要着凉的。”


    着凉感染了风寒,又会变作使小性子的狸奴。


    “好。”许春休轻声细语的回应,怕惊扰了她,却在回身时又为不可察地往她怀里缩了缩。


    老船夫惊魂未定,听许春休要回去,摇橹快摇出了残影。


    丹姝看了乐不可支,许春休听见那笑,脸色更红。


    回岸边的路上,丹姝没再坐在篷顶,而是跟他一起坐在舱里。


    许春休脱下了沾水的鞋袜,沾染的湖水顺着白皙的肌肤滑下去,细小的水珠,仿佛雨后的潮气,一点一点沁在肌肤上。


    这双腿生得实在是美,柔韧修长,玉色盈盈,很难不让人心生绮念。


    丹姝抬手支额,好整以暇地看着。


    看着看着,眸色渐深,真的不是在引诱她吗……


    *


    船上生涩的举动,已经是许春休的极限了,那段短短的回程,像是将他置身于油锅熬煎。


    听不到她说话,感受不到她的气息,让他心始终空悬。


    是我的做的不好吗…


    他有着最纯稚的渴盼,和献身于神的欲望,只是胆子太小,情更怯。


    只做了一次,便不敢再进一步。


    好在丹姝不曾说什么,许春休捧着荷叶,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一家客栈。


    二人坐在窗边,侧首便能看见湖水中碧绿并淡红的美景。


    “尝尝吧。”丹姝将一盏白瓷碗推过去,那道声音唯有他能听见,轻飘飘。


    许春休惴惴不安的心,因这句话落到了实处。


    少年的情与爱欲,随着甜糯的莲子羹和清冽的莲香,尘埃落定。


    第29章 山神的‘新娘’


    二人吃罢饭便出了酒楼,许春休显得有些迷迷糊糊的。


    丹姝见他半睁着眼睛,昏昏欲睡,便将人引到了河堤岸边。


    “若是困了,不如就倚在这儿小憩一会儿。”


    许春休就如丹姝手中的木偶一般,乖巧地坐在了堤岸的石板上。


    暖风拂面,发丝如春柳。


    他仰头:“山神娘娘要坐下来吗,这里的阳光好暖。”


    丹姝手里还抱着那包刚刚买回来的糖莲子,闻言也坐了下去。


    两人的脚尖晃啊晃,抵在一起.


    丹姝将吃完糖莲子剩下的油纸攥成一团,身旁的人许久没说话。


    扭过头一看,竟然真的睡着了,呼吸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她。


    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了她的衣角。


    眉目秀美,神色安宁。


    暖阳的光亮被细柳裁成星星点点,缀在他雪白的颊侧。


    微风轻轻一荡,三千青丝落在她膝头,见他嘴角带笑,丹姝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发尖。


    许春休眉心一蹙,微微侧首,发丝从指尖抽走,略过指腹,扫在心尖上。


    轻轻的,痒痒的。


    细风暖阳和莲香中的人,丰盈了她空荡太久的心。


    *


    暮色四合。


    许春休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这一日的时光于他来说好像转瞬间就逝去了,却又被无限拉长。


    余生要通过反复回味这一日来度过。


    二人出了城,走在乡间小路上。


    晚风还算和煦,迎面送来淡淡的花香。


    丹姝背着手,时不时看一眼他的神色,见他没有沉郁,便知道许春休当真是个软绵绵的性子。


    迎面走来一支队伍,火红的颜色,吹吹打打的颇为喜庆。


    丹姝搭着许春休的肩头避到一边。


    “这是?”许春休因为天生目盲,生来被父母抛弃,村民总归是觉得有些不吉利,娶亲从不曾喊上他。


    所以从没见过、听过这般热闹的娶亲队伍。


    丹姝指给他:“那个轿子里坐着的就是新娘子,前面的是新郎官,今日就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许春休瞧着,侧过脸问道:“成亲,那他们要去哪?”


    丹姝想了想:“成了亲,新郎官和新娘子就要回自己的小家去了。


    “家…”成亲后,就有了自己的家。


    许春休眼中露出了一丝羡慕,火红的颜色如绯霞映在他眼底。


    “成了亲他们便会永远在一起了吧,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他这样说着,眼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可言喻的向往。


    他伸出手去触摸风,像是迎面握住了山神娘娘的一角衣袖。


    “我听说荷花婶婶说很多很多年前,有些村子会给河神送新娘,那样也算成亲吗?”


    丹姝打断他:“此乃邪神,是要被打杀的,什么新娘,是他们坑害了那些年轻女子。”


    丹姝眉头紧皱:“是哪个村子,如今可还有这样的事吗?土地应该不会放任不管才对,花朵一般的姑娘,怎么能葬身河底,好龌龊的人……”


    许春休摆了摆手:“荷花婶婶说那村子早就被县令惩治了,过去已有百年了。”


    “那就好。”省得她再跑一趟。


    许春休却忽然道:“他是邪神,山神娘娘你不是,你一定能做一个真正的神仙。”


    “那是自然,”丹姝望了望天,神色向往:“我一定能重登天梯……”


    “那我可以给山神娘娘做新娘吗?”


    丹姝浑身一震,看向许春休,却见他神色认真,全然不是戏言。


    许春休继续问道:“也像这样敲敲打打的嫁给你……”


    信徒会终生侍奉他的神明,一生一世都不离开。


    这一次轮到


    丹姝愣住了:“你——”她咽下了到嘴的话。


    许春休只有十七岁,没有父母无人教导,他的渴望和期许都是赤裸裸的摊开在她面前。


    丹姝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不要新娘也不要你嫁给我,我要做仙人。”


    所以,不可。


    闻言,许春休也不失望,而是看着送亲队伍吹吹打打地远去,唇边挂着笑意:“山神娘娘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神仙,得世人供奉,香火万千。”


    而我,也是千万人中的一个。


    见他不再提那个荒谬的念头,丹姝松了口气:“走吧,该回去了。”


    丹姝的气息远离,许春休转瞬脸色黯然,看向身边的风和山。


    他听村中的老人说过,修仙之人切记不可贪恋红尘。


    他不该因心中渴盼,便脱口而出那些妄言。


    自己若是因为一己私情,坏了山神娘娘的成仙大道,那就是天大的罪过。


    风中似乎还残存她的温度,站在坚实的土地上,许春休忽然又开怀起来。


    凡人百年作土,他死后如果能成为这座山上的一捧土一块泥,待山神娘娘来日登仙,从天上望下来定能看见这座山吧。


    这样便足够了。


    许春休眉眼带笑,自己将自己哄好了


    二人一前一后蹦蹦跳跳地回了山上。


    丹姝察觉到他在悄悄拖慢上山的脚步,不曾出言催促。


    伸手压了压挂满红果的枝头,许春秋将山路边的一只红果摘下来,枝头弹回。


    他将那抹红拿给丹姝看:“这个果子闻着好清甜,以后我上山时便摘些,这个位置我已经记住了。”


    丹姝看了一眼那陡峭的山路,怕他真的日后特地来摘果子:“若你要供奉,就带些糕饼来吧。”


    “山路陡峭,你看不见也该少来为好,我不是日日都在,总会有我看顾不到的地方……”


    “我虽然看不见,但我心中有路,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千百遍了…”许春休执拗地不肯应下。


    良久,他问道:“山神娘娘要离开了吗?”


    丹姝知道他察觉到了自己话里话外的叮嘱:“我若要成仙就该潜心修行,可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未了,此事不了,恐有心结。”


    许春休长睫低垂,遮掩了自己失落的神色:“还会回来吗?”


    丹姝想要伸手抹去他的泪痕,又收回手:“此事了结便会回来此处,潜心修行。”


    “那我便日日为你,供奉香火……”


    丹姝笑:“这样也好。”


    许春休自己抹去那抹湿痕,仰起脸来挤出笑:“我只是一个凡人…山神娘娘下次回来时,我是不是就已经死了……”


    丹姝一愣,因为他这句话,心口爬上一丝酸涩,可她说不出劝慰的话,凡人寿不过百年是不争的事实。


    只能干巴巴道:“我会回来的。”


    许春休追问:“什么时候回来呢?今年明年还是许多许多年后……”


    话音落,脸上便满是惊惶:“我,我不是……山神娘娘,我害怕……”


    怕我等不来你。


    丹姝从不曾见他如此咄咄逼人追问一件事,他总是柔柔地笑,乖巧地等。


    她伸出手,抹去他腮边不知何时再次落下的泪。


    许春休因丹姝的举动一怔,纤长的眼睫轻颤,像拢住了一只蝴蝶。


    他低声:“我,我害怕……”怕自己命太短,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


    只是想知道一个期限,哪怕只是骗他也好。


    “下一个春天吧,我喜欢春天。”


    “好!”许春休急忙应下,生怕她反悔。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山道上。


    “离开时,我会将我的龙珠留在那座庙的石像后,不如你替我守着吧。”


    她这样对许春休说,是想让他有个盼头不至于整日凄苦地盼望着。


    她此行离开,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回来也可借龙珠疗愈。


    许春休闻言定定点头,神色凝重:“我会守好山神娘娘的龙珠,不让任何人夺走它。”.


    二人回到山上小庙时,已是满目繁星。


    丹姝指尖挑在他下颌,要他抬头往上看:“看天上。”


    一日虽短却也见过了骄阳与山水,最后便以群星作尾。


    星河倒映在他明亮的眼眸:“山神娘娘,你看那个星星好亮啊。”


    话音落下,许春休察觉到眼睛慢慢变得模糊。


    “那是北斗。”


    许春休忍不过回首望去。


    他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周身晕着华光,静静地坐在石像上。


    “真的是丹凤眼……”


    最后一丝金光散去——


    他的一日光明到头了。


    *


    山上小庙的屋檐下挂了一串碎玉铃铛,起了风也不摇曳半分。


    这是丹姝离开时挂上的,是定风珠余料所炼,融入了她的一丝灵气。


    离开那日丹姝拨了拨:“若是有一日它响了那就是我回来了。”


    许春休眸中失了光亮,只仰着头努力去听。


    袖中送出一缕清风,那风卷起许春休垂落腰际的发丝,他慌乱地向后一退,被身后的丹姝揽住:“你听,即便山间起风,她也不会响,只有我出现时,它才会无风自动,记住了吗。”


    许春休点头:“我等你回来。”


    丹姝离开地毫无声息,许春休拿着白糖糕来时,庙内已经没有了她的气息。


    许春休霎时如被一场大雾淹没,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第一年春天,她没回来。


    第二年春天,她没回来。


    第三年春天,她依旧没回来…….


    小院的篱笆上爬满了木香花,风一起,簌簌飘落一片。


    许春休那年被这股甜香吸引,挖走一棵种在了篱笆下面,如今三年多过去,香气愈发浓郁。


    他年纪长了些,荷花婶婶也操心起他的终身大事。


    但因为目盲,不好说亲,不过也有人偏爱他的容貌……


    一次两次推拒后,荷花婶婶便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跟婶婶说。”


    许春休摇摇头,摸索着倒出一碗甜水,捧给荷花婶婶:“我习惯了一个人…”


    荷花婶见他行动自如,除了偶尔去往陌生地方会磕碰,随身带着竹竿外,几乎与常人无异。


    褪去几分青涩后,年岁越长,越发显出容貌的迤逦来,形若美玉。


    荷花婶婶知道劝不动他,便歇了心思:“罢了,你心里有自己打算,我也不勉强,有事就来找婶婶,别一个人闷着。”


    许春休点了点头,将油纸包好的白糖糕递过去:“甜的,小妹爱吃。”


    将荷花婶婶送走,许春休收拾起自己的衣物。


    进了六月,夏日多雨,上山的路难走许多,他得搬到山上去,不然会错过的…….


    村里的人都说许春休魔怔了,好好的家不住,搬到一间小庙里。


    但荷花婶婶去山上上香时,还会给他带些时鲜蔬果,没有一丝劝的意思,村民偶尔上山,还能讨一杯凉茶喝,渐渐地也不好意思背后嚼舌头。


    黄鼠狼精被丹姝叮嘱,要它看顾山下一个目盲的少年,它偶尔还要下山去,这下可好,直接搬到山上来,都不用多跑两步了。


    夏夜,月照青山,点点萤火飞入繁茂的草木间。


    黄鼠狼精惯常溜达到小庙里,烛火影影绰绰,隔着半开的窗。


    许春休坐在案台前的竹凳上,烛火晕着朦胧的光,落在他身上。


    “怪不得大王叮嘱我,如此绝色可不得看紧点。”黄鼠狼精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


    许春休听到门窗细微的响动,手上的动作一顿,欢喜地去听。


    不是那串铃铛,自丹姝走后,它再也不曾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不记得它响起来的声音。


    莹润漂亮的眼睛满是落寞:“还会回来吗,再不回来,我就会变老,变难看了…”


    山神娘娘就如高悬在天边的月,每一次触碰都如水中倒影,因为绝色的容貌留住她一时的侧目,可这份停留又能多久呢。


    等到他容颜老去,就没有了任何挽留她,吸引她的资格…


    夜色沉沉。


    许春休合衣躺在床铺上,这床锦被他后来才知是山神娘娘留下的,他将自己埋进去,属于她的山川与清风的味道


    晚风轻动。


    ‘叮呤——’


    是屋檐下的碎玉铃铛轻轻作响。


    趴在柔软被褥间的许春休迅速坐起身,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气息。


    ‘叮呤——’


    是她回来了!


    许春休赤着脚下床,急匆匆地走出去甚至来不及去摸床头的竹竿,生怕晚了一步她就又离开了:“山神娘娘,是你回来了吗——”


    他磕磕绊绊地跑出庙门,被门槛一磕,扑向前方——


    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息和风,而是柔软的,真实的,沾染着浓郁血腥气的怀抱!


    第30章 雨夜情起


    丹姝将人接在自己怀里,并靠此来支撑自己的身体。


    许春休一时怔忡,不敢回抱:“山神娘娘……”鼻尖嗅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是受伤了吗,哪里受伤了?”他慌乱地摸索,急得快要落下泪来:“我,我有好好守着山神娘娘的龙珠。”


    丹姝将人压在自己的怀里,许春休的声音断断续续闷在她颈间。


    “别说话,”丹姝气息急促,揽住他的手也灼热湿粘,像是在压抑着冲涌而出的力量与戾气:“别说话,陪陪我…”


    冰凉的,带着血腥气的发丝落入他颈窝,许春休伸出手抱住她,竟在那瞬间落下泪来:“你回来了…”


    “嗯,”丹姝勒紧了他的腰,暗叹怎么又瘦了许多:“只可惜不在春天。”


    许春休贴紧她,摇了摇头:“山神娘娘在何时回来,何时就是春。”


    腰间那双手愈发勒紧了他的腰,许春休呼吸滞住,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攀上了他的腿。


    月华之下,丹姝一身衣衫布满斑斑点点的血迹,脸色苍白,头生一对龙角。


    她竟然化龙了!


    揽住许春休的臂上是一道道窄却深的血痕,沟壑一般沿着她的手臂蔓延。


    面带痛色,眉目如霜刀。


    丹姝紧闭的双目睁开,闪过赤金色微芒,迎着月光缓缓渗出血气。


    许春休浑身一颤,阴凉的鳞片贴在他的肌肤上,冻得人一个哆嗦。


    一寸寸顺着腿爬上来,贴在光裸的肌肤上,愈发深入——


    “别,不要!”他害怕地惊呼,却不推开她,而是往丹姝怀里躲。


    好像这世间,只有她身边是安全的。


    许春休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志,察觉到他的慌乱,丹姝猛地抬头,松开了手。


    因为斗法而压抑不住的戾气让她神思昏愦。


    她吓到他了——


    丹姝骤然将人推离自己的怀抱,转身离去!


    许春休怀里一空,心也随之一空,紧紧拉住那人的衣袖:“别,别走!”


    笼罩在她的阴影下,许春休不自觉地喉咙紧绷。


    “你在发抖,”丹姝回身,指腹擦过他的脸颊,粘上一道血痕:“我不勉强你。”


    掐在他脸上的手指攥紧,擦过冰凉的唇:“乖乖回去睡吧…”


    “别,别走,山神娘娘,山神娘娘——!”许春休站起来追了几步,却因为目盲跌跌撞撞,脚下被硌得钝疼。


    任凭自己怎么呼喊,那人也不回头。


    急惶的情绪倏的在脑子里炸开,头晕目眩:“我愿意!为了山神娘娘我什么都愿意!别走,求你别走!”


    听见哭喊,丹姝回头。


    美貌动人的青年,站在灯笼朦胧的光晕下,只着雪白的里衣,赤着脚微微颤抖。


    他追出来太急,没有拿那根竹竿,只能紧紧攥着庙门,一头黑发如木香花瀑布倾泻下来。


    她忍不住被那一瞬的艳色,缠住了脚步。


    丹姝拢了拢他的衣衫:“不害怕吗?”


    “不,我不害怕…你别走,求你了…”


    他再次被那人揽在怀里,带着血腥气的冰凉怀抱,是他等了许多年的,轻易能将他淹没。


    “我,我只是被冰到了,它好凉,”许春休伸出手,慢慢摸到了那冰凉的,覆满鳞片的龙尾,似一柄锋利的剑:“除非你再一次离开,再没有更害怕的了…”


    他的话如一阵细烟飘散在晚风里,奇异般地安抚了丹姝的气息,她微微直起身子,贴了贴他的眉心。


    “让你等了许久。”


    没等他回答丹姝就将人拥紧,揽住他细俏的腰,这个怀抱严丝合缝,充盈了她空荡许久的心。


    晚风四起,灯笼随风轻荡。


    二人站在庙前的空地上,一个衣衫不整一个满身血痕,一个赛一个狼狈。


    “又不穿鞋……”


    庙门合上,隔绝了山间晚风。


    许春休脚下踉跄地跪坐在了蒲团上,乌黑的发如沉静的水散在地上,他无措地抓紧衣衫。


    丹姝的气息太浓,他辨认不出人在何方。


    “山神娘娘,你唔——!”


    蓦地,唇欺上一片冰凉,缓缓渡过浅浅的血腥气,腰间也随之一紧。


    丹姝俯下身低头吻住,将他剩下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咸咸的泪水和铁锈的味道,勾在二人唇间。


    良久,她退开半步,一缕银丝勾缠悬在艳红的舌尖。


    “为什么哭,嗯?”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许春休泪意盈盈的眼。


    因为她骤然退开,许春休昏沉沉往后一倒——


    “哎!”她赶忙将人揽住拉回自己怀里,好笑地吻了吻他唇角:“竟然不会呼吸吗,小傻子。”手指抚在那人脸上,替他抹去湿淋淋的泪。


    “还没说,为何哭呢?”


    许春休摇着头:“不知道……”他挺直了腰贴近,小动物般轻轻舔丹姝的嘴角,小心翼翼地问:“还,还要吗?”


    他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腰背颤个不停。


    丹姝将人完全拢在自己怀里,动也不动,诱他倾身:“乖乖,你再靠近一点。”


    许春休脸色一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搭上丹姝肩头,柔软的唇贴上她的,却一触即分。


    “这算什么,小狗咬人?”一声轻笑,随即便被按住了后颈,炽热柔滑的舌头探了进来,欺得他手足无措,含不住的口涎滴落。


    “晤……”好热,好痒。


    “嗯——”许春休腰身一紧!


    竟是丹姝尖利的齿咬痛了他,许春休吃痛,捂着嘴:“唔……好疼啊…”


    丹姝觑了他一眼,被人咬疼也不退开,乖巧极了。便不再作弄人,缓缓吮吻安抚。


    手顺着肩背滑下,落在腰肢收束处,轻抚那处圆润,使力将人抱过来.


    晚风徐徐,吹灭了庙门前两盏灯笼,唯余案台上的烛灯。


    暗色中传来呜咽与急促的呼吸,水液声响起,耳鬓厮磨下丹姝微微侧首。


    那人潮热的呼吸染得她颈窝湿湿热热的,原来是呼吸太急,逼出了许春休的眼泪,沾湿长睫蹭到她脖颈间。


    她伸出手缓缓摩挲他腰侧,安抚他的气息:“张嘴,呼吸。”


    烛光下,怀里的人面色红透了,眼尾潮润。


    丹姝忍不住笑着点了点他的眉心:“你是水做的不成,泪快把我淹了。”


    许春休喘过气来,顺着她的动作吻上她的指尖,轻轻柔柔的点出一片酥麻:“不是水做的,是血和肉…”


    手指揉按下,那人唇色艳红一片。


    丹姝的手指剥开他凌乱的衣襟,像是剥开沾水的红荔枝:“你说我是不是邪神,需要自己的信徒来献身……”声音低沉下去。


    “是我自己要献身供奉神明,你不是邪神,你不是。”衣衫滑下,剥出青年丰盈柔润的身子,他轻柔地依到丹姝怀里。


    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


    丹姝托起他的下巴,要他仰着颈:“你知道什么是献身吗。”


    许春休摇头,微微□□:“你


    教我,好不好…”


    那人沉默,腰后却被她双手托起,一抹玉色若隐若现。


    ……


    赤金色的鳞片一寸寸闭合,光滑如绸缎,圈禁了许春休的腰。


    柔润的肌肤泛出薄红。


    “哈….”冰凉的尾一寸寸收紧,许春休仰颈,逼出一道泣音:“好凉….”


    狭小的庙宇,残破的石像垂眸看着,蒲团上相贴的两人,蛟龙的尾在冰凉的石板上擦过,磨出窸窣的声响。


    丹姝手下一顿,俯身看着这双本就无神的眸子,勾起他滑落的衣裳,将人揽到自己怀里。


    到底没做到最后一步。


    “山神娘娘?”许春休从汹涌春潮中抽离,水润润的眼眸满是不解。


    他虽然不懂,但知道不该如此。


    许春休咬唇,试探着伸出手去,指尖擦过冰凉锋利的龙鳞:“为什么?”


    丹姝握住他的双手,不再让他乱动,龙尾缠绞住他光裸的双腿,渐渐的只剩二人的呼吸声。


    “抱着说说话不好吗?”


    “好,”许春休坐起身,头抵着她的肩头:“可是……”


    “我受伤了,”丹姝握着他的手腕,搭在自己手臂上,那里才刚刚止住血。


    许春休呵出一口气,不敢再动,生怕弄疼了她的伤口。


    丹姝见吓住了他,忍不住贴了贴他的脸颊:“忘了我是神仙吗,伤口第二日就会好。”


    “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他不知何时又落泪。


    眼睫被泪水润湿,眉心紧蹙,丹姝的手指刮上去如小扇子一般。


    “不准哭。”


    怀里人霎时僵住,将一道泣音憋回去,只腮边无声垂泪,另一只手悄悄勾住了丹姝的衣角。


    丹姝原本沉郁的心绪,被他的一举一动挥散:“怕你哭坏眼睛罢了,好了,要把自己憋死了。”


    她知道许春休不是爱哭的人,今日却像是戳破了一池春水,是自己太戏弄人?


    龙尾微微一松,摩挲着他细瘦的踝骨。


    丹姝将手闲适地搭在他腰间,琼脂一般细腻:“身量虽轻,肉倒是都长在该长的地方了……”


    许春休脸颊一烫,捂住了她的嘴:“别,别说了”


    丹姝支起身子:“为何不能说?”


    许春休一噎侧过身,乌黑长发划过,漫出一股木香花的甜香:“你是故意要欺负我…”


    丹姝忍不住笑出声往前拥住他,顺势将夹在二人之间的头发揽向一侧,贴在一处:“冷不冷?”


    吻便落到他眉眼间:“该休息了。”


    龙尾不知何时收了回去,二人胡闹一通,散落了一地的衣裳.


    丹姝拉着人躺到柔软的床铺上,手中拿着的正是许春休守着的那颗龙珠。


    暗室中生出灵光。


    许春休累极,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头发散开遮住了光裸的肩头和腰背,丹姝细瞧才发现自己刚刚太过用力,留下了几道淡红。


    手指摸上去,那人没有醒来,只愈发贴近她。


    许春休腰肢细窄,在一片玉色中生了一颗红痣,点在腰窝上,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


    乌发雪肤,令人目眩。


    丹姝叹息着移开眼,龙族果真重欲,自己哪怕天生地养也不能免俗


    庙外‘轰隆’一声。


    夜雨来得急匆匆,敲打着屋檐。


    丹姝躺下去将人揽到自己怀里,手指穿过他细软的头发。


    或许应该给他带回来一支玉簪挽发,毕竟二十的年岁,该及冠了,人间似乎有这样的讲究。


    丹姝一下下抚过,看着他安然沉睡的眉眼。


    这一次好像真的要停留得久一点了。


    睡梦中的许春休,察觉到丹姝的动作,锦被中的胳膊伸出来,搂住了丹姝的脖颈,潮热的呼吸扑在颈侧。


    丹姝吻住他艳色的唇:“得寸进尺。”


    那人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启唇舔了舔丹姝的嘴角又沉沉睡去。


    碎玉铃铛的脆响落入雨幕,山间云雾深锁


    丹姝蹭着他翘起的额发,伴着细雨入眠,龙珠被夏衫盖住,盈盈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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