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陆至几乎立刻就炸毛了,恨不得冲进相框里把新郎叼出来咬烂。“打人了还不蹲进去?”
“没有。”沈邈摇头,面沉如水。“执法机关说他们无法处理此事。”
“怎么会这样!”陆至惊呆了,“离婚了还敢用暴力,那不是故意伤人吗?”
“因为那个时候,创生人的管理完全是一片空白。”作为在正常人类社会生活最久的人,纪征解释道。
“按照定义,新郎属于创生集团生产的‘商品’,而非人类。”
“可他们所过的生活,所享有的权益,都和正常人无异。”柏舸语气微嘲。
“知道结婚生子啃老出去嫖,还会向不合心意的人挥舞拳头,这不是样样都行吗?怎么承担责任的时候就不行了?”
“因为‘人造人’这个事太新了,本来也就是实验,没想到能够成功,也没想到能这么成功。”
走投无路的新娘将这件事告到创生的时候,沈邈是受到触动最大的。他本来就是个很淡的性子,创生高层也深知这一点,伦理相关的推进他几乎完全没有了解和参与过。
直到出事了,被捅出来了,他才知道原来这帮人完全没有做任何正式的相关预案。
没有人意识到,创生人需要被制定一套完全按照普通人类管理的法律法规。或者说,没有人把创生人真的按照“人”来对待。
那封声泪俱下的质控信是和伤情鉴定报告一起寄到创生总部的。沈邈的第一反应就是叫停“赋灵”。既然能够成功一次,那么再次复刻成果只是时间和样本量的问题。
迫在眉睫的是,先要把所有的法律和管理制度全部都对接完善,给新娘一个交代。
“人的社会结构是需要交付每个人的部分自由,才能形成社会秩序。创生人如果要进入人类社会,必须也要有相应的制度。”
“没有笼子的自由,会把人变成兽类。”
但创生的高层驳回了这个提议。
“赋灵”计划的前期成本几乎投进去了大半个创生,眼下刚看见一点儿能回本的希望,再加上没有桎梏,可捞的油水才高,所以创生根本不想这么快解决问题。
他们只想解决产生这个成本的人。
“所以最终,他们给出的方案,是成立了监管者协会。再后来,在监管者之上,收敛了掌握赋灵的权限,又加设了赋灵师的职位,并且研发了考核系统。”
根据现状不难推断出这些,柏舸几乎都想笑了。而这些甚至是沈邈权限范围内能做到的最大的补救。
“那个新郎呢?最后怎么处理了吗?”
陆至被陆青保护得太好,没想到各中利害关键,只是对家暴男的行径耿耿于怀。
“处理了。”沈邈闭了下眼,“创生人所用的人胚,在耳后都有刺青,里面设有监听和定位系统。最初本来是为了实验方便做的,但后来逐渐演变成了监管者掌握创生人动向的‘眼’。”
“他们利用刺青,将逃亡在外的新郎带回了创生内部,进行了‘褫灵’。”
“只要最初的受托人举报,创生人就会被处理掉?”陆至虽痛恨家暴男的行径,但好歹是知法懂法的好孩子,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毕竟受托人才是创生的金主。顾客就是上帝。满足上帝的需求,同时也为了维持‘商品’的名声和社会的稳定,将不合格的产品召回并销毁,是最一举多得,且简便易行的操作。”纪征半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有这么好用的方法,利益当头,正规法律的推行就更加困难重重了。”
“这不就是……私刑吗?”陆至茫然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打转,对他们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难道连创生自己,都没把他们当‘人’看?”
“人想当神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直说。”
柏舸抚摸着小胖鸟脑袋顶上柔顺的羽毛,语气耐心又温柔,说的话却听得陆至汗毛倒竖。
“创生人只有是个物件,监管者的管理和处置权才是正当的。”
“生杀予夺,都能由某个团体说了算。监管者就是半神,赋灵师就是真神。”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虽然柏舸没再继续下去,但众人也对其中的未尽之意心知肚明——
赋灵师的首席,沈邈,所在的位置,也和众神之王没有什么区别了。
几人沉默间,忽而听见一声悠悠琴音,自远方铮然作响。纪征神色一变,催促道,“是苏衔蝉的琴,考试开始入场了,我们得抓紧。”
“琴响一声,他会从接驳处出发;琴响二声,他会进入C区,与我们汇合;琴响三声,八个音拍时间已到,我们必须回到登录点,否则就会被系统发现。”
他话音未落,就见沈邈从袖中摸出苏衔蝉给的那截漆黑的小棍塞进嘴里,囫囵咬碎了,死死盯着面前斑驳的日记本。
苏衔蝉是个生来就与“突围”相配的天才。这项能力在他手里,不仅能够进行空间定向,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改变自身位于时间轴上的锚点。
而那段檀香似的木棍,正是苏衔蝉已经无数次实验后,将“突围”提炼出的实物版,可以在短时间小幅度地回溯某个物件所在的时间线。
随着香气在口中弥散开,纸张上的字迹如同被打开的水镜缓缓晕开,逐渐拼接成间断的字句。
“1月17日,极寒副本,坐标xx,Y基因新宿主生存迹象。”
“1月20日,极寒副本,坐标xx,宿主激活成功。交言之训练。”
“1月21日,纪征没有来。”
“1月22日,言之上报,01小队入极寒副本,目前顺利。”
“另,新弟弟不好玩,想退货,已拒绝。”
“1月27日,言之上报,01小队内出现分歧,已切断系统跟随模式。末次上报坐标xx。”
“1月28日,言之上报,宿主灵性考核通过,已赋予能力xx。”
香气在唇齿间散得极快,眼前的字迹迅速失去了正常形态。沈邈脑区中尚未被仿生材料替换的部分已经达到了疼痛阈值的极限,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识别更多内容。
琴声在此时响起了第二下。很快,苏衔蝉银铃般的笑声便在屋内响了起来。他黏黏糊糊地往柏舸那边贴去,被对方避之不及地抽走了手臂也不闹,只是掩唇而笑。
“诸位可教人家好找。”
“该上路了。”
沈邈猛地合上日记本,扣紧了柏舸的手腕,瞳仁因为“突围”的作用还有些涣散,但语气却坚定不移。
“初代系统,极寒副本,和上场考试在荒星相遇的地方一样。”
“我见过你。”
琴音回荡中,柏舸回握住他的手,眯着眼笑起来。
“是啊。”
沈邈还想说什么,但时间已然来不及了。苏衔蝉飞快地将他们几人聚在自己的能力覆盖范围内,嗔道,“叙旧也得分场合,现在可不是互诉衷肠的好时候。”
第三声琴音无缝响起。纪征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倒扣的相框,最终没有来得及将之翻过来再回味一遍。
众人被迫挤在一处。他一回头,却见沈邈居然没有与柏舸对视,而是直直望着他,将他对着相框想要伸出又收回的动作尽收眼底。
那双泛红的眼被往事染得湿漉漉的。苏衔蝉几乎是踩着点将他们带回了登录点,还没站稳便被四面八方涌上的白雾包裹了。
视线被吞没前,他看见沈邈无声的口型,是“对不起”。
他仓皇扭过了头,假装被雾气遮蔽了视线,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直到系统关于考场内容的宣读声响起,他才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太迟了,沈老师。”他喃喃道。
你想起来得太迟了,发现得也太迟了,迟到谁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考试腕带转化的串珠掩进袖中,闭着眼,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场他听过无数次的考试宣读上。
“首先,各位都是通过层层筛选之后的优胜者,恭喜来到属于你们的最后一场考试。”
“如果顺利通过最终考核,考生将离开考场,回到现实世界。”
“这同时也意味着,你们将成为监管者中的一员,并享有获得一项能力的权利。”
“本场考试内容,将围绕监管者守则核心内容展开,即——”
“请对存在异动风险可能的人胚进行识别,并立即采取强制措施,保证社会稳定。”
“为契合考试目的,考试主题为:重大突发公共卫生安全事件。”
“现对考试背景介绍如下——”
“你所在的世界正在经历漫长的寒冬。平安度过寒冬的方法需要维持在北边的天坑始终有八百个信徒的头颅。”
“如果头颅的数目不达标,或中间混杂了非信徒的头颅,寒冬将永远不会结束。”
“在这个季度的寒冬即将结束之际,极端气候中滋生了一批‘夜枭’。牠们是被献祭的亡灵,与常人外观无异,但会在夜里将信徒头颅盗走,偷食其中脑髓。”
“请在12时辰内,保证信徒头颅数目为八百,并找到尽可能多的‘夜枭’,对他们施加惩罚。”
第82章
“需注意,‘夜枭’在真实世界的身份一定为创生人,且已被判定为需处理状态。但创生人不一定都是‘夜枭’。”
“下面将根据各考生上场考试的表现,予以奖惩,请查收私人通讯,并领取您在本次考试内的身份卡。”
视线还未完全恢复,但鼻腔中却已经能嗅到寒风特有的铁锈味,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剐得鼻粘膜生疼。
“由于本次考试为大型通用考场,最终只纳入个人成绩及排名。请根据自身需求选择您的盟友。”
“祝各位都能在最终考试中斩获佳绩,脱颖而出。”
耳畔系统的声音逐渐退去,腕间的手串隐隐发热,提示他有未读的消息。沈邈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脑中便自动出现了提示板。
居然不是外放形式,看来这次的背景不是现代或者未来啊。沈邈眉尖轻挑,定睛看去。
“你本次的身份:守护天坑八大家族之一沈家的家主。根据上场考试结算的奖励,你的能力‘溯源’可以在本场考试中使用,用以辨别周围人的真实身份。”
“同时,由于对上个考场造成的不可逆破坏,你在本次考试中获得负面效果:离魂。即,不定时触发失忆。”
“失忆效果及范围为当前时间点的前一刻钟。”
“请合理规划行动轨迹。祝考试顺利。”
一共24小时的考试还得时不时忘掉15分钟的事,简直堪称歹毒了。沈邈还没来得及暗自腹诽系统的小心眼,就觉察到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
有人凑得极近,轻声细语的吐息尽数洒落耳畔。
“家主,他们走了,您可以睁眼了。”
“你们都退下吧。”
周围传来仆从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沉重的帘子被放下了,细碎的杂音连带着风雪都被隔绝帐外。沈邈终于在渐暖的柴火燃烧声中慢慢找回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
他微微偏过头,懒散着撩起眼皮,目光落在半跪在他床榻侧的人,哑着嗓子,“既然都走了,你起来说话。”
系统对人物的提示给的很快:沈镜,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属于副本内固定NPC,身份为普通人类。知晓你拥有“溯源”的能力,协助你管理家族中的大小事宜,是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
沈镜显然也与他十分相熟。帐内清空了,便坦荡地在他身旁空位坐下,责怪道。
“哥也真是,装病而已,那几个老东西又不敢真的怎么样,还不是大放厥词几句,你怎么还真的正儿八经跑外面吹风。”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火盆朝沈邈这头挪了挪,又给他掖好被子,抬头摁在他不自主蹙着的眉心,万般无奈。
“今晚的巡夜人来报,天坑的头颅又被夜枭叼走了7个。眼看着就剩最后12个时辰了,信徒的储备即将告罄。外面风雪大,夜枭中了苏家人的毒,现在大夫都被八大家族的人扣着,就等看谁请呢,你却偏偏这个时候病了。”
冰凉的指尖点在眉心。沈邈本不喜欢陌生人这样的接触,但这具发着高烧的身体让他行动迟缓,一时躲闪不及,就被轻巧地摁住了,但他却意外发现似乎并不抗拒对方的触碰。
考虑到二人的身份设定,他便也由着对方一点一点从眉心摁到额角,最后在他太阳穴处缓缓揉捏起来。
“风寒而已,哪就到了非要请大夫的程度。”炭火太近,熏得他眼干,索性就直接闭目养神。“寻几副汤药,随便应付一下就是了。”
“已经派可靠的人去信请了苏二公子,专人去接的,一会儿就到。”沈镜似乎早已习惯他的敷衍,就他还未说出口的推拒堵得死死的。
“那些老东西刁难,无非是想让咱家填上那少的7个窟窿。即能杀杀你在家中的威信,又能借着机会进入地窖,探探你我的底牌。”
沈镜面容年轻,但看得却透彻,目光中闪过一丝嘲弄。“这种敏感关头,成天胳膊肘子往外拐,想引狼入室将你取而代之,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的本事,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沈邈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知之甚少,闻言正好顺着他的话套取些有用的信息,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就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沈镜见他拿哄小孩儿似的语气打趣自己,顿时就急了,“肯定是柏家那个新上任的莽夫!仗着有一身力气,猎到了几只夜枭。宰杀的场面稍微狠辣了些,就把这些懦夫吓破了胆。”
“柏”这个姓太特别了,沈邈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沈镜说的是谁,连语调都不自觉带了笑,“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血腥又野蛮,瞧着和那些食人脑髓的夜枭也没什么区别。”沈镜骄矜地一抬下巴,转念又狐疑地上下打量起沈邈来。
“哥,你该不会……真的看上柏家哪个毛头小子了吧?”
“咳——”
这一下可给沈邈惊了一跳。他本以为这次众人进入考场的先后顺序大差不离。但听沈镜这么一说,前面肯定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好在沈镜似乎对此事反应极为激烈,还不等沈邈想法子套话便义愤填膺地控诉起来。
“不过就是那日猎枭时偶遇一次,竟能说出什么一见如故的话来。”
“相遇就是缘分,人家这么说也没什么冒昧的……”
“哪止这些!”沈镜本是斯斯文文的长相,提起姓柏的连耳根子都涨红了。
“他把‘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这话都写出来了!连着三天往主账里塞!那些守卫也是废物,这么大一个人在我沈家营地内来去自如,他们连个人影都抓不到!”
“照你这说法,他既然是看上我了,又怎么会同长老们同流合污?”沈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不管旁人了,把我的药端来,同我好好讲讲现在的形式,嗯?”
沈镜撇撇嘴,用帕巾垫着滚烫的药炉,把汤汁在碗里冲凉了,才端到沈邈床前,扶他半坐起来。
“也没什么好讲的。即便是靠大夫这条线索抓住几只夜枭,也去不了根。他们就跟在黑夜里突然变异了似的,源源不绝。杀了一茬又一茬,下次偷袭的时候还是乌泱泱的一群。”
“如果真的杀不完,按理说他们早该凭借数量优势突破我们的防线,把天坑洗劫一空了。”沈邈小口饮着药,摇了摇头,“不是说夜枭是亡灵返乡吗?不然只靠偷走的那么几个头颅里的脑髓,能养活几个夜枭?”
“如果真是亡灵,这地方早该被荡平了,哪还能维持八百个头颅的数目?”沈镜微嘲,“毕竟除了你,根本没人能判断这些人是不是真正的信徒。”
“为了能保证寒冬结束,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过一人。”
沈邈心头一动。他本以为“溯源”的作用,是能够在考场内识别创生人,好缩小他判断夜枭的范围,但却没想到居然也能用于识别信徒。
“就算没有我,大家之前不也都平安度过了?”沈邈将药碗放在一侧,努力压下舌尖的苦涩,平和道。
“那效率多低啊。”沈镜颇为不服,“头颅被制作风干悬挂后,要等待一刻钟,如果有幽蓝鬼火燃起,才能证明是被极地之神认可的信徒。”
“时间宽裕的时候等一等也就罢了。真赶上最后一刻钟,如果被夜枭偷了头颅,哪有功夫去等待验证?”
“万一没通过,所有人都得完蛋!”
又是一刻钟。沈邈立刻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潜伏的危机——
如果在最后一刻钟,他们没能阻止夜枭偷走头颅,而他恰巧在此时触发了考场负面状态,忘记了鉴定结果,那他的“溯源”就失去了作用。
除非,有个知根知底的人能够一直在他身边,完全知晓他的能力,无条件相信他的判读。同时需要具备一定的权威性,可以把他判断的结果记录并且推行下去。
眼下看来,沈镜从各个方面都是最佳人选。
但不知为何,沈邈对于开口向沈镜透露自己会不定时失忆这件事迟疑了一下。而就在他犹豫的短短几秒内,账内的油灯蓦地晃了一下,一道高大的黑影自账外闪过。
沈镜立时警觉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谁在那儿!”
来人不言不语,身手矫健。外面的守卫被惊动了,纷纷围追堵截,但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喧闹过后,沈镜面色铁青地看着呈在沈邈案头的字条,恨声道,“欺人太甚!真当我沈家为无人之境吗?”
那张字条上这次没再出现什么风花雪月之类的词句,而是用浓墨画了个“黑桃”的模样。在摇曳的烛火中远远看去,竟有几分神似夜枭张开的翅膀。
这几乎是某种明示,只是沈邈还需要确认其中的关联。
他眯起眼,指尖轻点,侧首问道。
“苏二公子到了吗?请他进来一叙。”
第83章
苏衔蝉人未见,笑先闻。青草膏的香气卷着帐外的风雪一起涌进来,去了本身的甜腻,闻起来倒有几分薄荷的清爽。
能在考场内不顾门第关系之见,一请就来的“苏”姓公子,除了苏衔蝉几乎不作二想。
时间紧迫,沈邈免了客套,也没避着沈镜,直接开门见山道。
“关于夜枭这个群体,目前你有什么了解?”
苏衔蝉在考场里混迹的时间到底比沈邈久,对NPC的警觉自然也更加明显。他有些讶异地瞧了完全没有回避意思的沈镜,不由失笑。
“你们兄弟俩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哪儿像是待客,提审还差不多。”
不过这场考试内的世家关系本就盘根错节。沈家与苏家向来交好,他倒也没避重就轻太多,点着香的烟管戳弄着字条,“极夜里长出来的野种,因为还没找到有效的识别方法,所以只能拿怪力鬼神的说辞来动摇人心。”
“如果真的只是偷食脑髓的散兵游勇倒不足为惧。毕竟哪个家族手底下没养着几笼信徒的肉羹。个把个缺斤少两的,多杀几个填进去就是了。哪至于惊动八大家都守在天坑周围吃冰碴子?”
“哦?那现在是有什么不得不聚在一块儿的理由了?”
“散户有主了呗。”苏衔蝉到哪儿都是个讲究人,问仆从要了个小盅,慢条斯理地磕着燃尽的烟灰。
“夜枭白日里与常人无异。夜里以‘枭’的形态出现时,按理说只有猎食的本性,而不具备灵智。”
“但种种迹象表明,现在的‘枭’,出现了自己的领袖。”
“以前猎枭,抓一个就能捣一窝,因为它们闻着味儿就会跟瘾君子似的聚集一处。但现在有了领袖,学聪明了,有秩序了。捕猎的、放风的、声东击西的,分了好几批。”
“上次抓回来的活口甚至透露,它们已经有了完善的分赃制度。”苏衔蝉含着口中的香,缓缓吐了个烟圈,目光悠悠,“难办啊。”
“难办就是还能办。”沈邈转着手中的冷茶,“快说,不然我的杯子可能会一不小心把你的大烟管子浇个透心凉。”
“擒贼先擒王嘛。”
苏衔蝉毫不在意地吃吃笑起来。他凑近了沈邈,从沈镜的角度看过去,那吞云吐雾的烟圈几乎要喷到沈邈脸上。
“有字条在,枭王看上沈家主的消息已经在八大家中传遍了。眼下商量的主意,是要牺牲一家保住天坑。”
“论私交,苏家和陆家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其他人那里可就不好说了,尤其是纪家。”
“你退了纪三小姐的亲。纪家接人回去的路上,大公子出了事。第二天两人的头颅就被挂在了天坑最显眼的地方。”
“这事儿要说和你没关系,纪家第一个不认。”
苏衔蝉几句话中的信息量过大。沈邈第一次为系统在狗血方面的延展性而震撼,并且有种作为创始人的隐约心虚和汗颜。
但输了什么,沈邈也绝不可能在曾经的学员面前输了面子。他轻咳一声,“他们想怎么个牺牲法?”
“八大家的家主都是最忠实和虔诚的信徒。如果向枭王献上家主的脑髓,那么也许就可以达成某种默契。”
“比如,约束他的手下,不要在天坑关闭的时候过来临门一脚,影响头颅的数目。”
“什么牺牲,还不就是给自己的卑鄙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沈镜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闻言不由怒目而视,要不是顾及着沈邈的面子,只怕能将一壶药渣尽数泼在苏衔蝉脸上。
但沈邈与他凑得太近了。在苏衔蝉拖着调子的过程敏锐地觉察到他更换了气口。声音是腹语,唇形却一字一顿,说着另外的内容。
“我们推测,柏舸就是枭王。他受到的负面状态影响,应当是忘记了自己在考场外与其他人的关联,只剩下了考试基本信息。”
“他现在,只想赢。”
沈邈搭在寝被上的手指攥紧了,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对于苏衔蝉腹语和实际想说的话,冷冰冰蹦出三个字。
“想、得、美。”
苏衔蝉留下了几副安神退热的方子就走了。甚至为了避免受到家里那些没眼力见的长老刁难,连其中相对难寻的药材都提前准备了。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苏二公子的医术声名在外,沈镜只得一边尽职尽责给沈邈熬着药,一边自觉气闷,要不是沈邈唤他回神,险些要把自己憋死。
“我想去一趟天坑。”
“不行。”沈镜瞧着他烧得白里透红的脸,差点儿气得被憋过去,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眉头拧得死紧。
“你有什么疑点就告诉我,我替你去。”
按理说,真实的沈邈与沈镜不过初识。但最后一个副本的仿真性实在太强,他的□□和意志都对沈镜适应良好,仿佛已经同对方相处过漫长的时间,多得是有恃无恐的底气。
因此,他在这样的对峙中没有丝毫焦躁,就这么顶着一张病恹恹的脸重复着自己的诉求。
“我要去。”
“……我看你是要我命。”沈镜的唇形比沈邈还要薄。要是刻意想端着架子,生气起来本该是锋利冷漠的面相。
但奈何他对沈邈是掏心掏肺的好,对强词夺理的话只能干瞪眼,一时看起来竟有些被欺负了的可怜。
奈何沈邈心意已决,不为所动。
“你活得长久点儿好,方便给我收尸。”
话脱口而出了,沈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得太顺滑了,顺滑得好像类似的对话在很久之前他也同某个很亲近的人说起过。
但记忆中一时寻不到人影,沈镜就已经翻着白眼将新熬的药盅塞进了他手里。
“快点喝,一边喝一边做个规划,都要去踩哪些点、确认哪些细节。我最多能支开那些老东西半个时辰。”
“一时间一到,我给你打晕了也会把你扛回来。”
见沈邈还想说什么,他立刻伸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
“成交就带你去。不答应我立刻找人给你物色竹竿,到时候直接把你的头挂在天坑的风水宝地。”
“方便枭王一眼看到,见之忘俗。”
“成交。”为了避免沈镜任何反悔的可能,沈邈迅速将汤药一饮而尽,抓紧时间闭目养神,同时飞快地盘算起已知的信息。
这个副本从表面看并不复杂,保证八百个头颅在天坑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难度。
如果按照苏衔蝉的说法,八大家族都有各自的储备粮。为了稳妥起见,完全可以把所有的储备粮全炫了,踩着时间点一股脑都丢进坑里。
除非,夜枭的数目,与天坑中的头颅数目存在某种关联。当头颅数目溢出的时候,会导致夜枭数量激增,短期内依然无法保证最后留在坑内总数的绝对充盈。
那么,这个关联是什么呢?
以及,打从进入副本,对头颅的鉴定要求就是“信徒”,八大家的家主默认是其中最虔诚的人。
这个信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它与夜枭的产生会有关系吗?
当然,沈邈并没有指望这些问题系统会好心给出相应的提示。而系统不出所料地装聋作哑也恰恰印证了他的思路大概率是对的。
一旁的沈镜见他十分配合,只得麻利地俯身收拾着残羹冷炙,临行前还不忘警告。
“你老实待着,等我消息。能走的时候我来接你。”
“别作妖。”
“……”
看来自己这个人设,前科累累啊——
营地周围荒芜,愈靠近天坑,愈是风雪深重。风中隐约传来不知名的呜咽,混着骨头碰撞叮铃咚隆的脆响,像是诡异荒诞的童谣。
沈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仅偷梁换柱地把沈邈带了出来,甚至还寻了名可靠的哑奴套了车。车上垂着厚重的幕帘,车内放置烧暖的手炉,总算给沈邈脸上添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想先去哪里?”
“就从夜枭最近一次偷袭的地方看起吧。”
苏衔蝉下的药虽然难喝,但却是劲大。沈邈喉咙还哑着,但精神头瞧着却比方才强不少。
“那地方都被八大家的巡查兵翻遍了,只有被夜枭挑剩下的碎骨头渣子。”沈镜不赞同道,“不应该先去看看剩下头颅密度最高的地方吗?”
“那种地方,想想也知道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海战术,我去做什么?”沈邈不以为意,“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我得先知道,贼惦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们靠信徒脑髓为食,还能是惦记别的?”
“□□烧里,只有抢,为的是口腹之欲,其他三样都带着情绪。”赶车人是来挂头颅的熟练工,不一会儿就把他们送到了天坑边儿上。
沈邈撩起帘子,被扑面而来的冰碴灌了一脖子,忍不住瑟缩了下,连声音里都带着强忍的颤音。
“如果他们只是低端的猎食者,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义,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把掠夺过失去价值的头颅碾碎,把现场弄得一片狼藉。”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到此一游过似的。”
第84章
沈镜一个箭步跳下去,确定周围地面尚且平坦,才将沈邈扶下来。“毕竟之前的夜枭都没有灵智,也许只会这种没脑子的手段。”
“但他们现在有脑子了。”
即使已经格外小心,但夜色太深,沈邈落脚时还是明显察觉到足底的异物感。他毫不顾忌形象地蹲下身,活像个偷鸡摸狗的盗墓贼,在脚下的土地扣扣挖挖,甚至还不忘点评道。
“还以为土都冻硬了,没想到还没死透,湿润又软乎。”
沈镜眉心都要打结了。他焦急地想把沈邈拉起来,却发现病秧子犟起来比牛脾气还大,怎么都拽不动,只能四下张望,而后掩耳盗铃般地张开披风,把沈邈半围在身后。
耳畔的风声忽然弱了,沈邈这才抬头注意到沈镜的举动,不由失笑,“你这是做什么?此地无银?”
“如果有人来了,我就只能说,我家大哥来巡查,但是尿急。眼看是火烧眉毛,只能就地解决的时刻。”
“希望大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沈邈的指尖已经触到了下方的硬物。东西埋得深,不太好往外拔。他只能一点一点松动着周围的土,从下往上斜睨着沈镜。
“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几经摸索,他总算从那玩意上找到个能够发力的凸起,抽出的速度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实在不行,就说我便秘吧,时间久点儿也合理。”
话音刚落,他终于从黏糊糊的土里揪出了想要的东西,在脱离尘封时发出了应景的闷响。
沈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手里黝黑腥臭的物事,呵呵冷笑。
“可不,还真能拉坨大的。”
那是一块已经被夜枭咬烂了的头颅,脑髓尚在,被沈邈捏在手里的部分还在黏黏糊糊往下滴落腐败的汤汁。
那股酸味儿迎风飘来的时候,沈镜看了眼他因为嫌弃而微翘的手指,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拎远点儿,给你指头烧个洞就老实了。”
沈邈一愣,旋即笑开了。他完全没有一点儿要听劝的意思,甚至还往沈镜眼前递了递。
“瞧瞧,新发现这不就来了?”
“什么?”
“这颗夜枭过境后被剩下的倒霉头颅,并不是滥竽充数的次品。”他面露可惜,语气遗憾。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信徒脑髓,原汁原味,出身纯正。”
“夜枭的判断绝不会有错。”沈镜当即否认。“也许是因为这次猎到的食物太多,吃饱了,吃腻了,没兴趣了?”
“那丢了就是,何必还费尽心思埋进土里。”沈邈将那颗头里的脑髓倒干净,拿帕巾裹了拎在手中,竟是要随身携带的意思。
“那你觉得……?”
“夜枭猎食的一定是信徒的脑髓,但也许还有更多的限定词,不是什么样的脑髓都能入牠们的眼。”
由于不便向沈镜解释创生人的事,沈邈隐去了从头颅碎片里获得的额外信息。
这个碎片,不是创生人,而是普通人类的。
“派可信的人来,把这一片都挖了。我要逐一排查。”
沈镜向跟在不远处的哑奴打了个手势。很快,夜色中涌出几十个蒙面人影,肩上扛着铁锹,向沈镜简单行礼后便利落开工,不一会儿就如沈邈所料,接连挖出了几个被碾碎、但脑髓完整的头颅,在月光下逐渐堆成高低不平的小山。
二人退到了离坑沿稍远些的地方,一边监工,一边低声附耳交谈。
“对了,关于怀疑柏家家主就是枭王的事,你跟多少人提起过?”沈邈往手心哈了口热气,冷不丁问道。
“除了你,谁都没提。”
沈镜一脸晦气,“如果不是我恰巧去更衣,听到他对你说那些孟浪的话,也想不到这人瞧着人模狗样,实际上说话这么没轻没重。”
“哦,所以你是因为偷听了墙角,才认定这几天往帐内塞纸条的人是他。”沈邈点点头,恍然大悟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那为什么苏衔蝉会说,是枭王看上了我,用纸条和我暗通款曲?”
“在看到今天这张字条之前,连我都不能确定,柏家家主和夜枭之间存在联系,其他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气氛瞬间微妙起来。沈镜平静地与他玩味的眼神对视,终于在一声声的铁锹敲击声中无奈地笑起来。
“你怎么总这样?”
“哪样?”沈邈也跟着笑。“说得太直接了吗?”
“不是。”沈镜看向他的眼神近乎温柔了,仿佛像是在呵护不懂事的孩子,“是每过一阵子,就会突然发现自己漏了点儿什么。然后从已知的信息里找补拼拼凑凑弄出个四不像的答案,还要质问我对不对。”
“?”沈邈渐渐回过味来,眼尾上扬的弧度落了下来。“我之前也这样过?”
“是啊,只是你不记得了。”
沈镜瞧着他脸上没了笑意,语气放得更轻了。“你这次发烧前,八大家组织了针对夜枭偷袭的围猎。你和新任的柏家家主就是那时碰面的。”
“猎场上他便三番五次撩拨于你,还借着送箭送弓送茶点塞纸条。”
“本来也就是柏、沈两家的私交,你又是个低调的人,倒也没有那么盛的风言风语。但柏家那人……”
沈镜回忆了下当时的场景,“啧”了一声,点评道。
“实在是,喧宾夺主,令人发指。”
“猎场边缘的一只夜枭明明已经都要逃脱了,居然被他生生喝停了脚步。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就被他挽弓引箭,射中了小腿,正好给苏二公子试了一波药的毒性。”
“怎么说呢,一切都是刚刚好的安排吧。”
沈邈不置可否。“于是新的谣言就变成了,柏舸是枭王,枭王在追我。”
“是。”
挖掘工作快要进行到尾声,发现新碎骨的速度越来越慢,像是迟暮的老人敲着渐缓的钟,连带着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沈镜的声音变得轻缓。“那会儿你说,如果他们爱怎么传就怎么传。只要你不急,总有想达成目的的人比你急。”
“那些老家伙拿你们的关系做文章,你就装病,让他们无功而返。所以回来之后就说要去沐浴。”
“等我再去寻你的时候,你已经在帐外冻昏了,烧得像个烙铁。”
……得,沈邈这下总算明白过来,合着他的离魂效果,在刚进入考场的时候就生效过一次了。只是恰好与他载入副本的时间重合,所以没有被发现。
见沈邈拧紧的眉心渐渐松开,沈镜才叹了口气,有点儿哀怨地瞧着他。“所以,现在我能解除怀疑了吗?”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纵容和安排好的,沈邈一时无言。半晌,才伸出手扯了扯沈镜耷拉下来的嘴角,难得低头服软。
“好啦,是我错怪你了,嗯?”
沈镜这才重新展露笑颜。但还没等他再趁机卖乖,就听身后传来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哟,沈郎?”
这声音简直比长老们的碎碎念还让沈镜头疼。他率先转过身,对来人怒目而视,气冲冲道。
“柏家主,请你自重!”
“我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不劳沈二公子费心。”
高大的身影蹲在不远处的土丘上。他一身素黑,不动不出声时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闻言直接拿沈镜当了空气,金黄的竖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邈,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
“沈郎是来赴约的吗?怎么还带了这么多闲杂人等?”
失去了相识前因后果的记忆,沈邈第一次如此明白地看出柏舸眼里清晰流动的情绪。
与上场考试在甬道中不同。这一次的兴趣和欲望没有丝毫遮掩,这幅乖巧讨喜的笑面已经是全部且敷衍的伪装。
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沈邈觉得如果旁边没有沈镜在场,大型的兽犬一定会直接扑上前,用锋利的前爪摁住自己的肩膀,而后尽情地舔嗅。
对方从土丘上一跃而下,向他们信步走来。无声的压迫感随地上的影子沉沉逼近。
沈邈上前半步,下意识将沈镜挡在身后,语气中已有拒绝。
“柏家主。”
“沈郎这么生分,我可是会伤心的。”
沈邈合理怀疑,某些人虽然失忆了,但被醋腌了的脑子还是把耿耿于怀的酸气带进了考场。
“……柏舸。”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沈郎?”
对方人高腿长,谈笑间已然走至沈邈面前,连月光都遮去大半。
“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
“你约我,是做什么的?”沈邈不动声色地反问。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晚的月色这么美,自然是来一场浪漫的邂逅才好啊。”
离魂产生的记忆偏差让沈邈有种无名火四起的不适,再加上信息不全,导致他无法判断柏舸的立场和目的,甚至不知对方完成考试的题目是否和自己的目标冲突,一时间竟被气笑了。
“这么美妙的情景,当然应当邀请一些特别嘉宾,来见证才好。”
第85章
“既然如此,就这么稀稀拉拉几个人,多没诚意。”
“多来点儿不同种类的,给我们沈郎助助兴?”
轻佻的尾音像洒在夜风里的钩子。他向天坑中埋头苦干的沈家人挥挥手,露出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
“兄弟们,麻烦帮个忙?”
声音遥遥传过去,在天坑的低谷中发出回响。
弯着腰的人抬起头,手上沾着泥土,面上带着迷茫。但还没等搞清楚状况,铁锹就被抓住了。
森然白骨弯曲成爪,似从泥土中苏醒的枯树向上借力攀附,逐渐形成完整的人形,摇摇晃晃舒展着骨骼,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扑簌掉落的泥土在月光的滋养下化作新鲜的血肉,让纯骨性的结构栩栩如生起来,专属夜枭的犄角自眉心长出,泛着幽幽蓝光。
新生的眼珠像是废物利用而成的,骨碌转动间还能见到已经斑驳腐烂的部分。家丁们目露骇然,步步后退。
终于,在某个眼珠子弹簧似的突然向前脱出,几乎要贴在离得最近的家丁脸上时,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压垮了。
那人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如同在人群中摁下了开关。他们扔下铁锹,四散奔逃。
但天坑周边本就坑洼不平,再加上刚刚经过小规模地挖掘,一时根本无法找到适宜下脚的路。有的人没跑出去几步就崴了脚,甚至因为过于惊恐,下盘虚浮,连再爬起来的劲都没有,只得再次踉跄倒下,拼命将自己往刚挖出来的坑里缩,牙关打战、瑟瑟发抖。
而夜枭却全然不受影响。牠们行动迅捷,如履平地,眨眼就到了逃兵面前。甚至有枭好整以暇地拾起了被遗弃的铁锹,亦步亦趋地将如筛糠般战栗的家丁面前,颠勺似的往对方脑壳上一敲,骂道。
“我记得你!你就是你当时说姑奶奶长得蠢,一看就是会被传教士忽悠的种子选手!”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夜枭的面容因为背光看不真切,沈邈却在对方出声的瞬间一愣。
是牟彤。
本能的反应让他忽略了身边的沈镜和柏舸,下意识就想过去助小姑娘一臂之力。但还没等他转身,就在沈镜的惊呼中顿住了脚步。
“牟家家主?!她怎么也……?”
“等等,被她追着打的那个家丁,怎么像葛家老三葛肖庞?他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沈邈:?
在他的惯性思维里,牟彤和葛肖庞虽然在几场考试之后有了明显的成长,但和长期混迹考场的老油条,甚至是有些已经成为监管者被拉进来复试的考生比起来,他们多少还是显得经验不足,且没有特殊能力的加持,坐在“家主”或是重要人物的角色位置上,怎么都显得有些难以服众。
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暇细究。葛肖庞在这场你追我赶的游戏中很快落入下风。化成枭形的牟彤人高马大,揪着他后领就将人拎了起来,手中的铁锹敲钟似的拍着对方圆滚滚的屁股,得意洋洋戏谑着。
“哼哼,好个灵活的小胖,看你这下往哪儿跑!”
“我的好姑奶奶,我的亲祖宗,看在我也没说错,你还是成了夜枭一份子的份儿上,你就饶了吧!”
葛肖庞被冻得涕泗横流,悬空的双脚挣扎着乱蹬,想要脱离桎梏的魔爪。“沈家大哥还看着呢,多少给我留点儿面子啊!”
牟彤闻言,动作一僵,立刻将葛肖庞丢在了地上,一个箭步挡在他狼狈的身躯面前,远远冲着沈邈嘿嘿一笑,又羞又窘地垂下头,连新生的犄角都娇滴滴地打了弯,唤道。
“沈大哥~”
“……这都什么剧情?”
沈邈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直觉自己要被天坑边上的冷风吹得冻吐了。其余的枭本就在一旁不嫌事儿大地看笑话,牟彤这一嗓子,连带着东逃西窜的家丁们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呆滞地朝沈邈望过来。
沈邈:……非常希望此时能够发动一下那个该死的负面状态,忘掉这令人眼瞎头痛的一幕。
“前有纪三小姐,后有牟家家主。我们沈郎可真是万人迷啊。”
耳畔忽然贴过来热乎乎的呵气,直勾勾往他耳根子里钻,给貂毛的领子上洇出一小片水渍。
在这一堆混沌的四不像关系里,柏舸的形象都被衬托得格外正常顺眼起来。乱七八糟的线索像炸毛了的线团塞在脑子里,沈邈几乎是有点儿自暴自弃地推搡了下凑得过近的大脑袋,没好气道。
“是是是,这不还有个你么?”
“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柏舸嗤笑一声,“他们喜欢你,是有求于你。我喜欢你,是让你有求于我。”
“只有我能满足你。”
“满足”两个字被他在含在唇齿间,因为离得太近,让沈邈有种连带着耳垂都要跟着被碾碎的错觉。
“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离我哥远点儿!”
一旁的沈镜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把沈邈向后拉了半步,努力挺直身板对柏舸怒目相向。
“我哥什么都不缺,用不着你瞎显殷勤!”
“哦?是吗?”
柏舸全然无视了沈镜的威胁,注视着牟彤期期艾艾走过来的忸怩姿态,“啧”了一声。
“我以为沈郎拖着病弱之躯也要外出,是有紧急要事想办,不能被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野花野草耽误时间?”
“是。请问柏家主对此有什么高见?”
牟彤依然在点着妖妖调调的碎步接近,沈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容真挚。
“条件都好商量。”
“太生分了。”柏舸闻言笑弯了眼,“我应该感谢牟家主给我一个展示能力的机会,怎么好意思提酬劳?”
“更何况,有沈家二位顶梁柱在这儿,区区一个刚化形的夜枭,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说着,像是毫不在意向沈邈展示他对于夜枭独树一帜的掌控力,从背后扯开布罩,露出一把通体幽蓝的大弓,向着牟彤的方向遥遥引箭。
这套动作过于行云流水。沈邈被沈镜所站的位置阻碍,一时没来得及拦下,就见弓身微颤,箭羽离弦。
箭身在射出去的瞬间窜起流动的火光,像是自冻结的火山深部引出滚烫的岩浆。
它速度太快,且目标过于明确,牟彤几乎没有躲闪的余地,只得在仓皇中猛地向后仰去,试图拿铁锹遮挡,避开要害。
那箭矢却好像长了眼睛,在触及铁锹时生生转了方向,擦着铁锹边缘带起了一串火花,洞穿了牟彤额前一侧的犄角,将她整个人都掀翻过去,钉在了荒原冻土之上。
沈邈目眦尽裂,霎时间就想冲出去,却被柏舸早有预判地扣死了双肩,轻声安抚道。
“别急,别急,先瞧瞧我这一箭的成效再说?”
“你个人模狗样的死叛徒,别以为夺了柏大的舍就能在这里横着走!”
沈邈陡然眯起了眼。
被箭矢贯穿犄角的瞬间,牟彤喉间陡然发出凄厉的尖叫。箭身的火光大盛,将犄角烧得通红。幽蓝的光芒几经流窜挣扎,最终还是被赤红的光芒缠绕,寸寸吞没。
察觉到掌心下的肩膀逐渐放松,柏舸也跟着卸了力道,十指虚虚笼着沈邈,尽职尽责替对方档着风。
红蓝的光芒相继熄灭后,箭矢烧得只剩雪白的尾羽。小风一吹,刺挠着让牟彤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茫然地四下环顾了一圈,而后一个激灵坐起身,撒欢着向沈邈的方向雀跃着跑来。
“沈老师!柏哥!”
行了,看来这才是正版。
沈镜安排的马车原本宽敞舒适,多塞了三个大活人之后一下子显得逼仄起来。再加上柏舸人高马大,牟彤叽叽喳喳,葛肖庞嘀嘀咕咕,沈镜只觉得从听觉、视觉,各种感觉上都让人觉得憋气。
“我猜,沈郎应该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柏舸跟沈邈手肘挨着手肘,大腿贴着大腿,亲亲热热地粘过来。
马车遵照沈邈的指示,在尽力避开其他家耳目的情况下,向着第一次发现夜枭的地方飞奔。
看在沈邈的面子上,沈镜懒得和柏舸再发生冲突,直接一掀帘子与哑奴坐在一处,只觉得宁可当个半个赶车人,也比坐在里面更容易维持着端庄得体的沈二公子形象。
“倒也没有很多。”有求于人之下,沈邈显得格外好脾气。“就三个。”
“夜枭的产生途径?你和夜枭的关系?”
“以及,我们这些家主,作为最忠实的信徒,到底在信仰什么?”
他话音落下,车厢内忽而陷入诡异的沉默。沈邈不知怎么从这种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种隐约的熟悉,而这种熟悉让他再次生出些难耐的焦灼。
半晌,他闭了闭眼,暗骂一声,缓缓道。
“这些问题,我是不是问过?”
“是。”柏舸看出他的不安,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先前已经试过很多轮了,只要触及这些底线的问题,你的记忆就会自动读档。”
“无一例外。”
第86章
“一轮是沈镜给你的说法吧?”柏舸面露不屑,“那是他在你这里感受到的频次,或者说,是你对他产生质问,且提问的具体内容与考场规则相关的次数。”
“所以这场考试的隐性规则,是不能探究与设定相关的内容?”
“按照先前考试的经验,原先的规矩只是不能脱离基本角色设定,还没有龟毛到这个程度。”
手炉烧尽了。柏舸索性将它丢在一旁,将沈邈两只手都攥进掌心,尽职尽责地充当人工暖气。
“估计是给你设计的特供小鞋。生怕你再从逻辑上找到什么漏洞,给它连根拔起了。”
“那我获取信息,但依然在他设定的框架下面玩儿,总不能再给我清除一刻钟记忆吧?”
“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让我把已知信息剔除掉全部主观评价后给你复述一遍。”
葛肖庞将车帘小心扒开一条缝,确认沈镜没有丝毫要进来的意思,这才凑近了,从袖管中小心掏出个纸卷,放在沈邈面前的小案上展平。
“先说考场内的基础设定。信徒和夜枭的根本区别,在于目标不同。”
“信徒的目标是不择手段也要结束寒冬。只有寒冬结束,考试才算结束。为了这个目标所作出的任何牺牲都是合理的、必要的。”
“夜枭则是背弃了这一信仰的人。这些人如果先前被杀死制作成头颅,可以在天坑中受到召唤复生,成为夜枭。”
“这和我接收到的初始信息不一样。”沈邈摁住了纸卷翘起的一角,“在我这里,夜枭均为需要处理的创生人。清除夜枭的过程也是对监管者守则执行力的考量。”
“有没有可能,这其实并不冲突。”柏舸在“处理”两个字上画了个圈。
“整个考场里,只有你能从来源上判断普通人类和创生人。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只能根据目标是否一致来判断。”
“按照最初的设定,想要结束考试的不一定是普通人类,但想让考试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的,把所有人都困在这个无尽寒冬里的,一定是创生人。”
沈邈闻言,缓缓摇头,没有被他的逻辑说服。
“那牟彤是怎么成为夜枭的?你的箭刚刚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场考试是无限开放的副本,只要人数能够维持大致平衡,就会一直有源源不断的新考生加入。但身份卡是固定的,所以躯壳和身份就变成了抢手货。”
柏舸指了指牟彤额前犄角消失后留下的浅淡白痕。“前任刚刚下岗,继任就已经进驻了。”
“所以,从牟彤身体里被清退出来的,是前任牟家家主?”
“对。”
沈邈蹙着的眉心依然没有松开。腕间的触须搭在了牟彤尚未愈合的皮肤表面,很快将收集的信息反馈回来。
“牟女士现在的基因源依然属于普通人类,并不是创生人。”他语气微冷,将方才从天坑捡到的颅骨碎片摆在面上。
“这么看来,夜枭必然是创生人这个设定,已经随着群体目标的改变而不适用了。”
“根据‘目标’筛选和定义人群性质的优先级才是最高的。”
“目标为结束寒冬的,会被给予‘信徒’标签。目标为延续寒冬的,会被给予‘夜枭’标签。”
“是这个意思。”
“那我上一轮是做了什么,违背了这个规则,导致触发了负面状态?”
见沈邈看过来,葛肖庞讪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做一些重新划分群体的尝试。”
“比如说?”
“比如我的箭,现在就是你改良过后的产品。”柏舸拍了拍重新套上布罩的长弓,“柏家家主都具备在黑夜中唤醒夜枭的能力。这是一种单向强制的发动,影响范围内的所有夜枭都会展露出‘枭’的形态。”
“同时,柏家的弓具有追踪夜枭的作用,本来是用以协助家主猎杀夜枭用的。你和小胖一起,类推了黑水晶‘褫灵’的特性,将之灌注在箭身上,可以将躯壳内未脱离干净的上任宿主清除。”
“这样一来,即使没有你的‘溯源’在场,我们也能依靠弓箭完成对夜枭的识别,甚至是逆转。”
“听起来不错,但是覆盖范围有限。”沈邈对于已经丢失的记忆总算接受了些,中肯客观地点评道。
“就这些应该还不足以让系统有危机感?”
“嗯……还有我。”牟彤在旁边弱弱举起手,“因为被遗弃的信徒脑髓都是枭王筛选过的,可能以夜枭形态复生的人。所以你之前让我和小胖借着八大家组织围猎的机会,收集了大量被剩下的信徒脑髓,大火慢炖,从中提炼了几个能够被标记的明确靶点。”
“找到易感靶点后,我们制作了可经饮食传播的结合种子。借由苏家在药材上的路子,给可疑的人都分发下去。”
“一来,在纳入储备粮的时候可以直接把他们排除在外;二来,在之后追踪夜枭的时候,他们将会成为重点关注人群,方便苏家根据疾病分布图谱,绘制夜枭据点可能分布的地方。”
“所以目前,传播途径、易感人群都在控制之下了。”葛肖庞信心满满地与沈邈对视,“我们胜算很大。系统应当是急了,所以才给你强行清除了这部分记忆,想让你重头再做打算,耽误时间。”
“有可能,但不全。”沈邈指指那个有些皱巴的纸卷,“这两条路都是你们可以去做的。研发过程完成后,并不需要我本人在场也依然可以推进。”
“系统真正想要打我失忆这一点时间差的,应该在于某个非我不可的地方。”
“传染源。”
他将纸卷对着火光,映透出上面浅淡的墨痕。
是一个弧形的符号,像是要为某处作的脚注,只写了半边括号。
沈镜撩起帘子望进来的时候,纸条已被火舌舔了大半截儿,冒着糊味儿的焦烟,只能隐隐辨认出上面一道极细的线条。
“这是有什么见不得我的东西?”
沈镜狐疑的目光从沈邈指尖直直转向柏舸,针对性毫不掩饰。“你又给我哥写什么鬼东西了?”
“我可和那些肚子里藏八百个心眼子也憋不出一个响屁的人不一样。他人就在我跟前,成千上万的甜言蜜语我都恨不得贴着他耳朵灌进去。”
“……”沈镜脸色几经变换,让人简直要怀疑他会不会直接摔帘离去。但他最终只是胸口用力起伏了一下,固执地扭过脸来望着沈邈,一开口,嘴角就忍不住耷拉下来。
“哥……”
“别听他瞎说。”
纸条最后一点儿也烧尽了。沈邈掸掉了指尖那点儿黑灰,耐着性子哄他。
“我们玩儿五子棋呢。”
“?”
“我输了,不能留下证据。所以我把罪证烧了。”
第一次出现夜枭的地方在天坑最北边的角落,是赵家统辖的范围。沈邈看着大摇大摆指挥家丁们再次进行挖掘的沈镜,不由奇道。
“怎么这次一点儿也不避讳了?”
“赵家习梦魇术,注重养生和天人合一这一套,全族都秉承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原则。”沈镜边指挥边解释。
牟彤从车上跳下来,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领地,迟疑道。
“话虽这么说……可是这地方真的有‘日出’的时候吗?”
“据我所知,没有。”
挖坟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沈镜利落地将人分组,争分夺秒埋头苦干起来。
“对他们来说,只要将梦魇术发挥到极致,就可以强化、甚至坚定人的信念。所以赵家提供的人盅,往往是通过率最高的。”
“因此在极寒冬日的大部分时间,赵家人都在冬眠。”
“他们醒着的时候,其他人就该沉眠了。”
葛肖庞发出羡慕的声音,“当我们还在副本里勤勤恳恳搞研究的时候,菁姐已经凭借出身早早过上了遇事不决睡大觉的生活,这怎么不算赢在起跑线上呢?”
挖掘出的头颅碎骨很快被运至沈邈面前。也许是赵氏出品,必属精品,这里的每一块碎骨都被吮吸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儿脑髓的残渣都没有留下。
柏舸试图在此处发动强制唤醒,也如白白忙音,石沉大海。空旷的荒原边上一时只能听到铁锹掘地的咚咚声,混着口鼻间飘散的白雾,散在茫茫黑夜里。
“你看吧,赵家管辖范围内根本就不需要治安。大家都是自觉听话的好宝宝,从不会整出来夜枭动乱的幺蛾子。”
牟彤感慨道,“其他家族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无人区的典范。”
“但这里也是第一只夜枭出现的地方。”柏舸却没有被轻易卸下防备,手指一直缓缓摩挲着长弓,保持着随时可以发起进攻的姿态。
“也许只是一时疏忽。再说了,第一只夜枭出现的时候,大家只会觉得这个人疯了,和大家格格不入。”
“谁也没想到,目标不一致会导致‘枭’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最终酿成祸患。”
第87章
沈镜指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坞堡,“喏,长明灯不熄,意味着永远都有清醒的守夜人。他们依靠族人的轮值,确保此地时时刻刻都处于梦魇术的覆盖之下。”
“如今因为夜枭的出现,八大家其实也并不像最初那么齐心协力,铁板一块。有的家族中更是出现了连家主都成为夜枭的情况,所以其实内部的阵营也多有变化。”
“这里面唯一不参与这些纷争的,也只有赵家。每一次到了天坑需要补齐头颅数目的时候,赵家总是保质保量,第一个上供的。”
“甚至其他家族的人盅在制成头颅时,场面多少有些……不体面。只有赵家的人盅进入天坑时,温驯乖巧,面带微笑。”
“像真正的信徒。”
“前面说得挺好,后面的点评下次就不用带了。我们柏家的信徒也都是根正苗红的,体面得很。”
也许是看不惯沈邈莫名其妙对考场内一个NPC另眼相待,走哪儿跟哪儿,柏舸对沈镜的敌意格外不加掩饰,巴不得对方被气哭吓跑,识相滚蛋。
哪只沈镜不为所动,反唇相讥。“那可不。众所周知,柏家主对这次献祭排名的头筹志在必得。区区常规围猎都不忘光天化日杀鸡儆猴,早把人吓破了胆。”
“两其相害取其轻。可能大家左思右想,与其被柏家主以猎枭的名头斩杀,不如成为献祭的头颅,最起码名声好听些。”
被他这么一怼,柏舸这才想起来,重逢后还没顾上向沈邈解释自己大出风头不是忘本了失忆了一心只想刷夜枭的积分,只是为了适应新继承的能力,并且应征长弓的作用。
但这种事经过方才的复盘,沈邈应当自然而然能够猜到,无需他多言。但推测归推测,被相看生厌的人单独拿出来强调,更让人讨厌。
趁着柏舸如鲠在喉的空档,沈镜仿佛打了翻身仗一般,志得意满地扯了扯沈邈的袖子。
“既然来了,不如顺路去拜访赵家家主。如果能够争取到他的同意,咱们得后路就会宽敞很多。”
“虽说赵家一向不喜来客,但眼看着风雪大了,讨杯热茶的功夫,总不至于将我们拒之门外。”
众人依着长明灯的指引,朝着坞堡方向,一路畅通无阻。牟彤边走边踢着天坑边缘凹凸不平的石子解闷。松动的石块滑进坑内,许久才能听见遥遥回响。
“你们不觉得,这一路有点儿……太安静了吗?”
即将跨过赵氏领地门匾,牟彤回头看了一眼来路。沈家家丁的身影已经化作几不可辨的黑点,像是深浅不一的暗色里渺小的墨渍。
让人有种轻轻一擦,就可以将之完全抹去的错觉。
见她发怵,沈镜以为她只是仁善之心,出声解释道。
“他们的活儿干完后,会有专门的劳务车接回去的,牟家主不必忧心。”
他话音刚落,便见地平线尽头微光闪动,隐隐可闻及马蹄声震动。家丁们如灯蝇般涌去,拥挤而有序地填入光亮处,又很快消失不见。
“瞧,说什么来什么。”牟彤收回视线,就见沈镜正面带微笑注视着她,客客气气的,“牟家主对这个安排还满意吗?”
“满意的,满意的”。
不知怎么,明明是非常得体的处事行为,却让牟彤莫名产生了一种被审视了的错觉,让她下意识想躲。
“沈家的事,我们也没什么可点评的。”葛肖庞也觉出气氛不对,插空道,“我哥都没说什么……”
他说得着急且随意,用的称呼还是之前的习惯。沈镜却陡然转过了视线,眯起了眼睛。
“你哥?”
“……被你带的叫顺口了,我是说沈家主。”
“这可不兴乱叫啊。”沈镜就这么静静瞧了他一会儿,才重新引着众人向前走去。
直到他完全转过身,葛肖庞终于从那种被蛇盯上的咽喉紧缩感中缓过劲来。风一吹,才惊觉背后已然被冷汗浸透了。
融融暖光自坞堡内一直铺洒到廊外。众人拾阶而上,还未踏入门内,便有淡雅清香弥散过来,沁人心脾,与外面的荒原冻土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果现在告诉我,走过这个台阶,我就能永登极乐,我也是相信的。”牟彤加快了脚步,目露向往。
沈邈跟在后面,看了一眼下意识将领子竖起,把半边脸挡了个严严实实的柏舸,低声问道。
“这味道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可能就是我对这味道过敏。”露在外面的狗狗眼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笑,“先看看。”
香雾缭绕中,长明灯火烛不熄,且愈往深处愈发明亮。赵家几乎没人宾客造访,因此只留了个看门小童,正窝在椅子上躲懒。乍一看这么多人,几乎要整个人连椅子都惊得翻过去。
沈邈眼疾手快上去将小童扶稳了,温声道,“恰巧路过,外面风雪大,未递拜帖便登门,有失礼数。能不能麻烦问下,赵菁今日是否当值,方不方便叙话?如有不便,我们歇个脚就走,绝不过多打扰。”
小童没见过什么世面,差点儿被他前面那套文绉绉的说辞唬住。但在听到“赵菁”两个字的时候眼神亮了下,又很快黯淡下去,回了一揖,模样垂头丧气的。
“你们来的不是时候,菁姐今天正好下值。最近夜宵异动带来的损失太大,各家都指望我们能守住最后的防线。除了赵家本身的辖地,甚至还有其他家族把养的人盅送来,一并接收净化和熏陶。”
“但我们也不是什么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能够驾驭大范围梦魇术的只有菁姐她们几个,最近都是轮班倒。菁姐已经不眠不休三天了,今天是家主大人亲自换的她才能歇一天,这会儿应当是去补眠了。”
沈邈点点头,未再多言。小童将众人引到偏殿的待客厅,奉了茶水,给他们指了风雪止歇后离开的路线,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赵家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待门完全阖上后,沈邈转向沈镜,“你觉得有可商量的余地吗?”
“怎么说呢,是个好家主,但算不上好父亲?”沈镜斟酌着措辞,“谈合作想要打动他的话,用你们跟赵菁的私教肯定是不行,不如切实的利益更有用。”
“那如果你去,能和他说上话吗?”
沈邈定定望过去。“论和这些老古董打交道,我也只信得过你了。”
“之前你们去围猎的时候,我和他都留在后方没有进入猎场,确实在攀谈中提过合作的事。”
有沈邈的期望在,沈镜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但赵家身份地位特殊,没有什么重磅的甜头很难被拖下水,沈镜多少还是有些踌躇。
“现在人心惶惶,很多家族在无差别怀疑人盅的忠诚度。这种怀疑一旦被人盅感知到,本来就会对信仰的坚定程度产生负面影响。如此恶性循环,各家又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把大批人盅都送到赵家来做巩固训练。”
“梦魇术是赵家的金字招牌,也是他们的底气。面对这些请求,他们不能拒绝,所以只能把这些压力都内部消化。但目前来看,应该也快到极限了。”
“我原本的想法,是让他们把人盅送到沈家,你先筛一遍。如果转化为夜宵的倾向已经非常高,与其浪费人力去扭转,不如发展新的信徒来得省心。”
“但现在你的状态……”
“没问题的。”沈邈打断了他的忧心忡忡,“反正有你在,你肯定有办法能对人盅进行大概的初筛,真正需要我过手的也不会太多。”
“而且最多也就是今日之内,咬咬牙就过去了。”
“不要将我的能力透露得太实在,只说能做筛选,不能判断就行。”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沈镜本不愿把沈邈一个人留在这虎狼环伺的小屋里,但眼下确实是促成与赵家合作的最好时机,而他是谈判的不二人选,只得应了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呼,粘人精终于走了。”等到听不见沈镜的脚步声,牟彤才把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长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赵菁被拉入考场的时间比我们都要更早一些,但考场结算的时间已经不足一天。对她而言的个人积分应该也不会变动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柏舸碰了碰沈邈冰凉的指尖,凑过去轻声道。“还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在回味。”
沈邈端起茶盏,仔细嗅着浅淡的茶香。“我方才看过,这个小童明明是赵家人,泡茶的手法却和苏衔蝉如出一辙。”
“不同茶叶的特性不同。而他们所用茶叶虽然迥然相异,但却连煮沸的时间,添杯的多少都一模一样。”
“好像他只学了这一种手法,而师父是苏家人。”
第88章
“那么问题来了。一向避免与其他家族产生联系的赵家人里,是怎么混进去了一个苏姓小师父的呢?”
“这话刚刚怎么不说?不给你的好弟弟提个醒,让他小心行事吗?”柏舸目光灼灼看着他,茶香都掩不住扑鼻而来的醋味。
“到时候万一惹得赵家主不高兴了,直接给他下个噩梦的降头,又要找你哭唧唧装可怜了。”
“……跟NPC较什么劲。”沈邈有点儿无奈,“我只是做符合身份设定的事,以免系统又盯着我挑错,给我回档一刻钟,麻烦。”
“行。”柏舸起身伸了个懒腰,而后猛地俯下身,在沈邈唇上咬了一口。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让沈邈一瞬间觉得险些要被他叼下一块肉来。
被咬过的地方立刻肿了,在他苍白的脸上红彤彤的,颇有种娇艳欲滴的美感。
“你发什么癫?!”
“给你省点儿麻烦啊。”柏舸眉峰一挑,咂么着嘴,理直气壮的。
“我不像有的绿茶精,还得让人上赶着哄。我想要的,直接动手,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
众目睽睽之下,沈邈面色依旧镇定,但唇瓣上的红晕已经绕到了脸颊,连耳垂尖尖都透着若有若无的粉。
“那现在,哄好了?能干活了?”
“能啊,精神百倍,指哪儿打哪儿。”
“那你带着小胖和牟女士,先以故友的名义去看看赵菁。她进入考场这么久,却完全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过,所有的消息都仅限于赵家人的一面之词,只怕不仅是精神力消耗过大。”
“肯定还存在其他的束缚,导致她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先礼后兵。实在不行,先把人带出来再说。”
这就是要让柏舸跟着去,成为那个备用的“兵”的意思了。提前索取了酬劳的大狗狗心情正好,毫不犹豫应了下来,唤了方才的小童带路。
待一行人走远了,沈邈才离开房间,依照周围的指引和房间结构,向主殿方向走去。
为了将梦魇术颂吟的范围尽可能扩大,赵家坞堡内部多回廊和穹顶的设计。愈往深处,梦魇术的影响愈明显。由于沈邈除了核心脑区保留了普通人类的构造,其他部分都属于人胚的材料,也难免受到干扰。
像是深潜时的下沉,虽然能够呼吸,但依然能觉出潮水般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涌进来,稍不留意就会溺毙其中。
确如先前沈镜和小童的介绍,赵家现在人手极为紧张,加之梦魇术的特殊性,沈邈一路走来,竟在未见到第二个处于完全清醒状态的人。
偶尔零星路过几个身着赵家族服的弟子,也都是两眼无神,脚步虚浮,像是根本看不见沈邈一般,游魂似的往自己的房间飘去。让人觉得哪怕是恶作剧伸腿绊人一脚,这些弟子也会直接倒地不起,沉沉睡去。
施法处在穹顶最高处的正下方,也是异香的源头。香气弥散,无孔不入。待遥遥望见施法台时,原本的清香变成了馥郁的浓甜,沈邈觉得自己的每个毛孔发丝都被腌入味儿了,拎出去泡水里都能直接给人当皂角用。
美中不足的是,即使有香气盖了一层又一层,还是被沈邈从中隐约辨别出了浅淡的血腥气。
甚至因为过于新鲜,嗅起来不是冷硬的铁锈味儿,而带着微微的燥热,时间久了,竟也有种难以控制的燥热。
终于,在沈邈迈上第一阶台阶时,倒飞的人影从施法台上被掷出,重重摔在他脚边,身上赵家金丝勾的长明灯花纹被洇出的血瞬间浸透,如同血泪凝成了灯蜡。
“沈二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大哥病着,现在正是掌家揽权的大好时机。你来劝我,我倒要劝劝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你已经给沈家做牛做马这么多年,还要为这么一点儿稀薄的手足之情耗到几时?”
话语间,又一具人肉沙包被掼了下来,仰面朝天,临死前那双因为一击毙命甚至来不及闭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沈邈,尽是骇然惊恐。
“如果不是我哥想要赵家这个同盟,你当我有这个闲心来与你商谈。”
沈镜的声音里全然不复在沈邈跟前的温驯纯真,虽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嗓音,语气却冷漠又散漫,说的话也刻薄之至。
“这么久以来,明明掌握着梦魇术这种能够左右结局的能力,却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总想做捉螳螂的黄雀,实际上哪头都赶不上热乎的。”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重情重义的,突然冒出来个大哥,倒变成心肝宝贝疙瘩了?”
中年男人的声音不屑嗤笑,“但他心里可未必把你看得这么重,不然怎么敢放你一个人来妄图游说于我?”
“你的好哥哥,现在应该跟着那群乌合之众一起,被引到我女儿的房间那头去了,根本顾不上你。”
沈邈原本还打算再听一会儿墙角,被这么一说,如果他再不露面,倒真显得他冷漠无情,苛待幼弟了。
虽然从这些赵家子弟的死状看来,幼弟的年纪虽小,手段却老,能力上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铺天盖地的香气之下,沈邈终于踏上了施法台,这才看清上面的形式。
外围的主座上,中年男人正双手结印,密密麻麻的字符自他指尖发出,源源不断汇入穹顶洒下的光辉中。内场周围皆是品阶不低的赵家弟子,正虎视眈眈地围着沈镜。
由于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以及赵家主对沈镜尚有拉拢之下,因此这些弟子并没有一拥而上发起攻击,而是猫戏耗子似的,每次分出三至五人的小队,用人海战术消耗着沈镜的精力。
沈邈出手狠辣,包围圈已经被他强行撕开一道豁口。但那些弟子似乎也深受梦魇术的影响,面上不见丝毫恐惧之色,依旧前赴后继地扑上去。
听得旁边的动静,沈镜在喘息的空隙心有所感地猛然抬头,正正与沈邈对上视线。眼角眉梢锋利的弧度立时随着额头滚落的血珠落了下来,黑亮的眼睛蒙上了雾,看起来竟有些无辜和委屈。
“哥,你看,他们欺负我。”
沈邈:……很难讲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但人心只要长着,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亲情也好,利益也罢,总归都是歪的。
于是沈邈抬手,沉睡多时的触须懒洋洋地舒展身体,摇头晃脑地就给围上来的一组赵家兵抽晕打包丢到了场外。
“还以为赵氏多么纯洁的极乐净土。”
沈邈就这么闲庭信步地往沈镜身边走去,因为风寒未愈,走几步就得咳几声在悠长的吟唱中显得格格不入。
触须海藻般招摇地飘荡着,不见血刃地清退障碍。待他掏出帕子给沈镜拭血时,剩余围攻的赵家弟子只余寥寥数人。
“这些弟子里,信徒倒是没几个,夜枭的好苗子倒是不少。赵家主真是好本事,把这么一群人放在一起,居然没生出弟子之间互啃脑髓的祸端。”
“想来,是梦魇术还是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功效?”
中年男子的惊讶只有一瞬,便转为了爽朗大笑。
“传言确实不可信。还以为沈家大公子只是个拖后腿的病秧子,没想到也是个大宝贝。怪不得贵人想见你。”
“梦魇术的能力本就独一无二,能够将之发挥出如此强大的功效,将信徒和夜枭同养一笼,且为己所用,更是得天独厚的本事。还有什么人能称得上您的贵人?”
“这话要说起来,我倒要先考考沈大公子了。”
眼见武力克制无望,赵家主也不再做无谓的牺牲,环伺的弟子无声退下,与此同时,却在主座后方由远及近,传来两道清晰的脚步声。
“能让我这梦魇术发挥出如此高阶的威力,难道没有让沈大公子想起故人吗?”
沈邈一怔,心头微动,但面不改色。
“却有故人风范。但我的那位故人,据我所知,头颅已经在天坑当祭品了。”
“这话听着可就太让人伤心了。”
随脚步声更近,主座后方渐渐浮现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宛如双生镜像,连步态姿势都同频同调。
“不过,十年过去了,您连纪征都没回来看过,忘了我们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旁的沈镜皱紧了眉头,喃喃道,“苏衔蝉?不对,怎么会有两个……”
“哟,看来这位也是大哥的老相好之一?”
离得近了,才能看出二人细微的区别。左侧的人眉眼更加粗狂,笑得轻蔑。“你俩都长得这么清心寡欲的,也能处到一起?”
“连我们都不认得,应该也没有那么相好吧。”右侧的人生得更加妩媚,眉眼弯弯,睫毛卷翘,开口的嗓音也近乎于女相。
“不是苏衔蝉。”沈邈轻笑一声,目光却沉了下来。“苏大虎和苏小喵,确实是老熟人了。”
“他们的能力,是‘增益’和‘激发’。”
第89章
“有了你们的加持,新的梦魇术才在原先的强化信仰的基础上,增加了抑制效果。”
“创造‘抑制’这么新的能力,我们可做不到。”
苏小喵笑得娇俏。“毕竟不是‘进化’,还达不到推陈出新,改变本质的程度。”
“我们只是在不改变他们固有属性的情况下,让他们未分化成信徒或者夜枭之前的状态维持得再久一些。”
“你们与赵家结盟的事,苏衔蝉知道吗?”
沈邈对他的媚眼不为所动,语气微凉。
“虽说他是我们最初的主体,但都相互独立这么久了,也不必事事报备。远香近臭嘛,成年人还是各玩儿各的,互不打扰比较好。”
也许是与超强的感知延展性有关,苏衔蝉曾经是人格分裂患者。
衔蝉本就有阿猫之意。猫就九命,苏衔蝉有三魂。他的主人格和两个副人格的发育都十分完善健全,且有不同的感知侧重点,彼此来回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打得不相上下。
一个马车只能有一个车头,把天才的属性堆叠在一个人身上,只会让这个人变成寸步难行的疯子。
所幸,苏衔蝉是个被遗弃的孤儿,几乎没有什么世俗的牵绊和眼光会影响他的决定。而这三个人格唯一一次达成共识,是他不想疯,想活。
于是,苏衔蝉成为了赋灵辅助下的早期人格分裂剥离术获益者之一,被分离出的人格分别成了苏大虎和苏小喵。
“既然如此,那便好办多了。”沈邈将他俩来回上下打量了一圈,见二人神情不似作伪,这才偏头摸向沈镜因为委屈而泛红的眼角。
“受欺负了?”
“嗯。”沈镜眼巴巴望着他,“哥要替我报仇吗?”
“报仇肯定是要报的,但你哥现在是个病秧子,心有余而力不足。”
“眼睛闭上,梦要醒了。”
随他话音落下,施法台底部地动山摇般剧烈晃动起来。即使有沈邈出声提醒在先,沈镜还是险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闪了一下。
他顺势低头,这才发现原本被长明灯照得辉煌明亮的施法台不知何时边缘俱是漆黑的裂缝,如同地底钻出的蜈蚣,密密麻麻地向中心区域蹿来。
那黑纹犹如活物,连带着赵家主掌中的结印都为之侵蚀。他大惊失色想要将结印分开,十指却被无形的力量牢牢固定住,指甲盖都透出隐隐的黑青色。
“这是什么?!”
“这两个小猫崽子没跟你提过,有种能力叫‘解梦’吗?”
冷淡的女声自穹顶上方响起,伴随着颇有不耐和嫌弃的点评。
“‘梦魇’这种只在坊间流传,论评级根本算不到能力体系的东西,真当加点儿改良配方,就能和真正的能力抗衡了?”
灯火通明的坞堡顷刻间如破碎的镜面般轰然倒塌,露出幻象下方原本的模样。
施法台的周围俱是凝固的暗沉血迹,由于结痂过厚将地面覆盖得凹凸不平,层叠着向上翻涌着腐败的恶臭。
交联的回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小不一的深坑,里面随意丢弃着形状各异的断指残骸,唯一共通的地方在于,他们身上都穿着人盅特有的服饰,隐约可以辨认出赵家族徽的纹路。
“所以他们的人盅品质……”
沈镜以袖掩鼻,缩在沈邈身后蹙眉。
“是他们筛选过后,将可能发展成夜枭的人盅提前处理了。”沈邈早有所料。“所以外界所见,皆是上品。”
“数目差得这么多,他们还真不怕其他家族查过来?”
“有什么好怕的。没有‘解梦’破局,梦魇术几乎没有破绽。再加上有苏氏作保,可信度自然大大提升。”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其他家族也只看结果。区区几个人盅数目的多少,哪里能够伤得了大家族的和气。”沈邈打从进入副本,说话也跟着若有若无带了点儿不着调的古味儿,入乡随俗的效果一般,嘲讽的意味却更明显了。
“总归是把数目凑过了,再熬一个冬天就完事。”
他俩在这头蛐蛐,那边的苏大虎和苏小喵打从听到“解梦”二字,便试图悄无声息溜之大吉。
但还没等他俩的身形跑出二里地,就被破空而来的箭矢一人一个钉住了长长的衣服下摆,只得咒骂着如同壁虎断尾般互相将碍事的布料撕了,又跌跌撞撞向远处逃窜。
愈来愈多涌进来的墨色中,陆青扛着昏迷不醒的赵菁率先迈了出来。她横眉冷竖,手指当空一划,便有大片的长明灯尽数熄灭,连带着赵家主手中无法停下的结印都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柏舸紧跟其后,窜着火星的箭簇直指二人背影。苏小喵不用回头都能察觉到被瞄准的森冷杀意。
“增益”和“激发”的作用已经被用到了极限,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奔跑速度。堪堪躲过柏舸的第二轮进攻后,他终于在极度恐惧中捏碎了一直紧握着但舍不得捏碎的信香,凄厉叫道。
“大哥!救我!”
“哎呀,真是没用。这下又要让沈老师看笑话了。”
浓郁而熟悉的异香自断裂的香灰中迸发,琴音响起,周遭的一起仿佛都被掷入水中,放缓了动作。
虚空中缓缓裂开一道缝隙,渐渐稳固成一扇可容一人通过的小门,门后有白衣人抱琴而立,见了对面的情形,笑盈盈拜了下去。
“恭候多时了。不介意的话,还请诸位都移步此处。”
苏大虎和苏小喵原本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向他那里冲,结果听了后半句猛地刹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蠢货,还不快点儿过来,还等着我八抬大轿请你们吗?”见他们磨蹭,苏衔蝉含笑的眉眼瞬间冷了下去。
“可他们……”
“他们是我拜托阿猫邀请的,与你们无关。”
苏衔蝉身后缓缓走出个更加熟悉的人影,苍白的面容被月色一衬,几乎不见丝毫血色,活像天坑里的白骨刚套了层人皮,还没来得及附加血肉。
是纪征。
他垂眸看向仍有踟躇的苏大虎和苏小喵,语气依旧温柔,但目光却没有丝毫温度。
“怎么,不听大哥的话,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苏小喵身子一抖,一把拉过还想后退的苏大虎,一个箭步冲进了门内,赔笑道。
“队长哪里的话?我们肯定是信你的。”
纪征不置可否,微微侧身放他们过去,再次看向门外其余的老熟人们,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
虽是邀请一群人,但眼神就没从挡在沈镜身前的沈邈身上移开过。
“许久不见,不如小聚片刻。互通信息,共渡难关?”
跨过门后众人才发现,纪征和苏衔蝉所在的地方几乎是在天坑洼地的最低点。四面阴风呼啸,鬼气森森,连柏舸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按照最初的设定,天坑越深处,信徒的纯度越高。纪征作为纪家的家主,几乎被钉在天坑的正中心。
他手脚已被断了筋骨,软绵绵地垂着。粗壮的木杆顶端被削成楔形,自他胸前穿过,将他整个人都挑在半空中。风一吹甚至能听到身体里内脏被腐蚀殆尽后骨头碰撞的响声。
饶是对纪征心存诸多不满,在见到对方所处的境地和状态时,陆青还是忍不住愣了下,打量了一圈又颇为不忍地移开眼,沉声道。
“你……现在……”
“没什么,就是在接被退亲的妹妹回来的路上,被夜枭袭击了。等再醒来,就已经被当作祭品挂在了这儿。”
纪征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些变故,甚至在跟上来牟彤忍不住想给他外面再披件衣服,好看起来体面一些的时候,露出了个安抚的笑容。
“可祭品不都是……”
陆青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终究觉得当着本人的面讨论这些实在太过残忍,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
“都是头颅的样子,我也是。”
纪征活动了下颈骨,努力低下头,向众人展示了还未完全形成皮肉处裸露的白骨。
“我最开始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纯白骨的自己。”
“很神奇。虽然外在形态已经消亡了,但依然能够‘看见’一切,并且能够自如思考。”
“也得益于此,让我发现了重生的希望。”
他目光落在周围几根已经空了的木杆上,僵硬的面颊上扯出个笑。
“在这里的‘头颅’,都拥有决定自己未来的权利。”
“只要放弃原先的信仰,转为认同夜枭的理念,就不再会成为捕猎者的食物,也不会在结算的时候成为祭品。”
“并且,如果正好有人在发动对夜枭的唤醒,哪怕相隔距离甚远,不能一次性完成复生,也可以间断地恢复一部分原本的样貌和形态。”
“所以,你还是选择成为了夜枭?”沈镜和纪征没有额外的交情,故而说得直白。
“是。”纪征苦笑一声,定定望向沈邈,温声道。
“我又让你失望了,是吗,沈老师?”
第90章
因为这个“又”字。
但这次纪征没有再打哑谜,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失望过一次之后,应该根本不会再对我寄予期望才对。”
“不像我这种俗人,哪怕是对你失望了一次,也只会在经年累月里冥思苦想,自己到底哪里做得还不够好,怎么才能不你再失望了。”
这话里自苦和谴责的意味过于明显,且夹带了太多的过往恩怨,众人都以为沈邈不会作答。却不想他只是沉默片刻,便抬起头与纪征对视,认真道。
“那你反思的结果呢?”
“什么?”纪征显然也没想到他真的会继续往下追问。
“你所谓的,经年累月里思考的结论,是什么?”
他的反应太过理所应当,好像只是想听一听犯错的学生终于幡然悔悟后的检讨。
纪征在他的反击中笑出了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凄凉,终于连最后的温和也难以维持。
“结论吗?当然是有的。”他目光哀恸。“想活,没有错。”
“不论是普通人,还是创生人,想活,都没有错。”
他语调逐渐激昂起来,像是忍到了最后一步,可以将累积的全部怨气、不满和困惑都一股脑倒出来。
“从人胚产生灵性的那一刻起,不论这份灵性是来自于外界赐予的,还是自发产生的,所有对活下去的渴望都是合理的。”
“可普通人类的眼界,根本配不上他们所享有的技术水平。”
“‘赋灵’在他们眼中,无非只是满足欲望的工具。符合预期的工具就是好的,不符合的就该被扔掉、被销毁。甚至以此来给创生人定义善恶,敲定生死。”
凄厉的控诉回荡在天坑内,喘息的空隙里,众人一时默默无言。
葛肖庞站在后方听着,只觉得纪征的话字字有理,甚至可以说他所暗示的,创生人和普通人类的平权,正是沈邈一贯坚持的想法,不仅没有冲突的地方,反而可以算得上是不谋而合。
乍一听,他都觉得沈邈对这番言论不仅不会反驳,反而会拍手称赞。
他这么想着,一抬头,真看见沈邈心平气和地点点头,附议道,“很对。”
“但是这个考场只给了人一种活路。”纪征扫视了一眼自己被钉死的四肢,语气微嘲。
“但凡怀有异心,就会被识别出来,变成怪物。人人得而诛之,并且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
“通过给‘人’一个怪物的污名,就可以把喊打喊杀也合理化。这就是你在最终考核里,希望筛选出来的监管者吗?”
他们一行人动静太大,难以避免地吸引了八大家其他人纷纷聚集此处。错落站立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其中只有少部分是一知半解的原考场NPC,大部分都是陆续前后脚进入副本内的同批次考生,甚至包括赵家主这样的熟面孔隐藏其中,看向沈邈的眼神更加怨毒。
从十年前那次事故后,纪征从未离开过。故而很多考生都认得他,并且在有幸与他同组过的人评价中口碑颇高。
青年飘摇的残躯和配上此时的场景,具有极大的煽动性。暗处的人群将他们的对话口口相传,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中间那个人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啊?”
“你来晚了吧,我刚刚听纪征管他叫‘沈老师’来着呢。”
“‘老师’?征哥他们当时不是01队吗?那可是系统的测试组啊?”
“所以你可小点儿声吧。这‘老师’只能是赋灵师里的那位。蛐蛐命题人,不想混了?”
陆青望向越来越多朝此处聚拢的人,又瞟了一眼他身后去而复返的苏大虎和苏小喵,不由蹙眉。
“你故意的?”
“没剩多少时间了,大部分人只是来确认信徒头颅数目的。可能无意间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苏衔蝉横坐在一道断墙上,懒散地拨弄着琴弦,晃着脚,悠悠道。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如果连这都要算在队长头上,未免太不念旧情了些。”
“旧情?”陆青嗤笑一声,“我以为打从他怂恿我们进入赌场,01小队之间的旧情,就和你们苏家三兄弟之间的兄弟情一起分崩离析了。”
“青姐这话未免太狭隘了。”苏衔蝉打了个哈欠,“我嘛,从来都是个不讨喜的贱命。好处在哪儿,我的情就在哪儿。”
他说着,如玉的手遥遥向柏舸一指,吃吃笑起来。“就像这位郎君,在戏班子给我打投一次金榜,我自然也会帮他相好一回。”
“除了赵家就在天坑边上,其他家族即使想要来勘探情况,没有数个小时的脚程也无法到达吧。”
陆青毕竟也在系统内徘徊许久,算是极寒副本的老生了,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无辜。
“我们的队长这次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心甘情愿这么大范围发动‘突围’,给他拉来这么多听戏的观众?”
“要严谨一点儿啊。”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音中也不乏少数是关于他的,苏衔蝉面上却不见分毫窘迫。
“我这可是为当初小队里的所有人谋福利。”
弄弦的手轻扬,翘着小指,故作娇媚地捏起了纪征无力垂落的手腕,将之高高拿起,细细打量,又像丢垃圾一样手指微松,任其砸在木杆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要的,就是他当众撕开这层皮,唱这一出好戏呀。”
“这些个弯弯绕绕的东西,什么人呀创生人呀,死呀活呀的事情,还得是我们的小队首脑才能思考的问题。”
“我们其他人,说是队员,还不如说是他的触手来得贴切。既然如此,干脆让编剧当主演,不比我们这些衍生品更加赏心悦目,称心如意?”
陆青哑然,一时分不清苏衔蝉的行为是敌是友。沈邈沉默片刻,没有回答纪征的问题,反而深深看了苏衔蝉一眼,开口道。
“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心怀怨恨,那不应该算在纪征头上。”
“是我的问题。”
他目光转向纪征,对方脸上因为此时此地听见他为自己说话而露出了久违的讶异和迷茫,像是明明都是熟悉的人,却因为身份和境地的转化而一下子无法适应眼下的情况。
这样的神情与记忆中那张第一次成功从人胚身上完全觉醒灵性的脸逐渐重合,在天坑终年不变的寒风中,尘封的记忆终于被唤醒,散落的串珠重新找到新的线头,正在归位。
沈邈强忍着颅内深部翻涌的绞痛,缓声道,“你是当年那个新郎的弟弟,对吗?”
“那张合影,是你拍的。”
纪征一怔,原本在心中盘亘数载的质问被一击即溃。半晌,他扯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低头“哈”了一声。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刚刚。猜的。”所幸先前在C区,大半的记忆已经恢复,剩余的这部分片段占比并不高,脑区的隐痛尚在他容忍范围之内。
“我能明白,你对我心存怨恨,是因为十年前那个副本里,我没有选择让你以创生人的姿态复生。我欠你一个解释。”
“但我奇怪的是,这么久以来,哪怕是我们再次重逢之后,你似乎并不在意那个解释。”
“你委屈,你不甘,但你唯独不问我,为什么。”
“就好像你早就知道,我不会为你赋灵。”
“我一直在想,在什么情况下,你如此笃定我的选择?除非是你见到过我对于类似事情的处理,并且耿耿于怀。”
“那就只有一个。”
“第一位创生人,那个新郎。”
周围人群骤然发出嗡嗡私语声。牟彤和葛肖庞这些新生对于十年前的旧事都很陌生,闻言也不由得凑近陆青,小声嘀咕。
“青姐,你们十年前的副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当时的副本也是极寒考场。但由于我们是最先测试这个考场的人,那时副本里还没有八大家族一说。我们完成考试的条件并非是集齐八百个信徒头颅,而是斩杀八百只夜枭。”
“可是夜枭不都是信徒转化而来的?”葛肖庞不解,“连信徒都没有,哪来的夜枭?”
“谁说一定要有信徒,才会有夜枭?”
一直沉默观望的柏舸突然出声。他生得显眼,加之作为柏家家主,更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
这话中的内容比陈年旧事更与在场的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故而除了沈镜的目光一如既往追着沈邈,其他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踮着脚尖竖起耳朵。
“你们成天说着围猎,连夜枭的本质都记不住。”柏舸摩挲着手中的长弓,漫不经心道,“最初的系统里没有考生,所以不会有想要拼尽全力结束副本的信徒。但是想要副本长久存在下去的‘人’,可太多了。”
“好花生医院里的医护、背负着安莉莉希望的白雪王子,还有无数被当作垃圾丢进C区无人问津,但多少滋生出一些自我意识的人胚们。”
“他们没有达标,够不上成为创生人的门槛,好不容易在时间的发酵里摸到了一点儿灵力的门槛,怎么会希望副本如此轻易就结束。”
“这些人胚的理念,才是最初夜枭的来源。”【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