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甚至杀得更快更多,更能够在考场内获得高分。”
聚集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人认得柏舸,但对他真实的身份并不知晓。更何况大部分进入系统的考生也不是什么纯然良善之辈,皆有所图,因此只有少部分人微微皱眉,其他人并无太多触动。
只有牟彤和葛肖庞与柏舸一路同行至此,闻言面露不忍。夜色中柏舸的神色晦暗不清,牟彤几经犹豫,才嗫嚅着问道。
“那柏哥你也……经历过很多次这种……围剿吗?”
她声音虽小,但里面的关心却是真切的。柏舸一怔,旋即摇头,温声安抚。
“我运气好,很小的时候就被心软的人捡到了,没受过这种苦。”
“打从我有自主的记忆开始,就一直在不同的副本世界里穿梭。那时大部分的考场里没有人,只有我。”
“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现在经历的这些考试,设置的难度上限,就是当初我的水平。”
“可你当时不是说,你是沈老师的追随者吗?”牟彤睁大了眼睛,“难不成又是骗我的?”
“没骗你,是真的。”柏舸笑起来,“如果没有他,我在系统眼里也就是个‘少有灵性’的人胚,根本不会成为重点关照的对象。”
“更何况,哪有不崇敬考官的考生呢?”
纪征猛地抬头,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
“所以十年前,极寒副本里的枭王……”
“就是我啊。”
琥珀色的瞳仁卸下全部的伪装,露出全然的兽性和胜负欲。
“当时那个,带领着一群从C区爬出来的残次品,在这场考试里用来给你们送人头刷的,就是我。”
他眯起眼睛,舔了舔尖尖的虎牙,“在座的各位记忆都多少有残缺不全的地方,不过没关系,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的纪队长可是战果赫赫,如果不是你刻意挑起内讧,迫使喵老师介入,导致考试进程意外终止。以01小队的战绩,顺利通过考核,拿到最终奖励,应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毕竟有些人最后考得兴起,明明是非战斗性的,却能凭借调动组内的尖刀,杀到手软。早就不记得最初杀死第一个族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态了吧?”
“让我想想,成为纪队长第一个刀下亡魂的是谁来着?”他故作烦恼地点了点额头,而后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是你在这个副本里的妹妹,纪三小姐,对吧?”
“那真是个可怜又愚蠢的NPC。刚刚觉醒了一部分自己的灵智,因为过于倾慕自己的‘哥哥’,哪怕还没有见识过副本之外的世界,甚至还对生死没有什么直接的概念,就已经产生了简单的心愿——”
“让哥哥留下。”
“结果哪能想到,正是这个念头,符合了夜枭的形成标准。年少无知的小姑娘还不懂得怎么隐藏自己的心思,怎么能抵过纪队长的火眼金睛。”
葛肖庞难以置信地喃喃,“所以……”
“所以,我们的纪队长还是保留了一点最后的良知。”
柏舸活动了下站麻了的腿,斜睨了一眼面上血色尽褪的纪征。
“喏,看到了吗?那根木杆子后面,是他亲自给纪三立的坟呢。”
“这位小哥一看就是新人。”苏衔蝉出了自己的恶气,乐得在一旁看各家的笑话。
“现在的故事,还不都是过往的事实改编美化后的。什么沈家拒亲,还不是给没出场就一命呜呼了的NPC一个体面的谢幕。”
“想当初,我们纪队长可是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了好久,出于对我们全组负责的考虑,才艰难做出了这个决定呢。”
“是啊。”纪征嘴角扯动了下。他想再看一眼身后那座他亲手挖的小小坟茔,但头颅已然不听使唤,只能以怪异的角度无力垂落,轻声呢喃。
“她那么真。谈到心上人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说想和沈郎永远在一起,想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和嫂嫂那么像。”
那是从沈家提亲回来的路上,月辉流淌。小姑娘挽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踢着沿途的小石子,满心满眼都是憧憬。
“哥,你说沈郎会喜欢我吗?”
他摸着少女的发顶,温言哄道,“我们囡囡这么好,他必须得喜欢。”
“那万一他不喜欢怎么办呀?”
“不喜欢哥替你收拾他。”他拍着小姑娘的胳膊,一心只想她放宽心。
“定然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可是冬天一过,任务结束,哥哥就要走了。”纪三明亮的眸子暗了暗,“这次回来不是有捕猎的任务吗?这几天一直让哥哥为我的事情操心,找猎物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暂时还没有。”进入考场前,系统只说会向考场内投放夜枭,以NPC的形式出现,其中枭王是柏家家主。
因此,他下意识先入为主地认为,夜枭都是与柏家相关的人,心思也都放在那头,与纪三闲谈时,言辞上没有那么多顾忌。
“等你的婚事办完,我再往那边探探。”
连赌场副本带来的团队后遗症目前也基本解决了。如果所谓的最难副本只是对于武力值的考核,他自认以01小队现存的实力,即使艰辛,也不会出大的纰漏。
如果一切顺利,等这次考核结束,他就会以此为由,向沈邈提出他希望的奖励。
他要沈邈站出来,带着创生人站到人前。
他要他带着赋灵的王冠,永远地坐在那个神的位置上。
担着所有的荣辱,审判,永远孤独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才是对一个提出“技术无罪,人有罪”的人,最好的惩罚。
而以沈邈对他的感情和他避而不谈的愧疚,他只需要坦白自己的身份,就已经获得了半数的胜算。
并且如果沈邈没有办法说服董事会按照他的想法,将创生人相关的法律提上日程,那么这把掌握创生人生死的杀戮剑,就会一直是沈邈的一言堂。
风平浪静时无人提起,大厦将倾则会被群起而诛之。
沈邈没得选。
他这么想着,仿佛已经可以看见未来按照自己的理想实现。身边的小姑娘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叽叽喳喳的分享着对婚礼的种种期待。他一边应和着,一边盘算,如果都顺利,也许他可以在外面的世界里,给纪三一个身份,让她真正度过快乐无忧的一生。
直到他听见少女天真的提问,“哥,如果你任务完不成,是不是就一直不会走了?”
“如果只有寒冬才能让我们团聚,我希望寒冬永远都不会结束。”
“这样我们大家都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后面的话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周身僵硬,如遭雷击。
因为在纪三这番话说出口的同时,他清楚地看见,少女摇晃的辫子边儿上出现了系统的弹窗。
“已检测到考场中第一只夜枭出现,请尽快击杀。”
无声的文字散发着无尽的恶意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个副本真正的难点在于什么。
同时,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不久前见过的沈家家主那张刻薄得似曾相识的脸,以及那句——
“希望吉时到时,纪家主仍愿意将令妹嫁来沈家。”
“我必在此处,扫榻相迎。”
纪三到底没能嫁进沈家的大门。
苏大虎和苏小喵在天坑深处刨坑的时候,纪征坐在端墙上发呆,手里还拿着婚嫁前,他本应插在纪三头顶的鸳鸯发簪。
因为是他,所以少女没有防备,也没有挣扎,只是怔忪间眼泪滚了一脸,带着最后的希冀问,“哥哥是必须要走的,是吗?”
他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将簪子向她心口处推得更深一步,无言点头。
纪三已经拥有了一部分自己的灵性,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也多少感觉到了自己所在世界的异常。
但受系统的限制,太过直接的问题她无法说出口,而且心口的位置太疼了。她从小是被放在手心里捧着长大的小公主,委屈地撇了撇嘴。
“那我之后还会有新的哥哥,是吗?”
“会的。”纪征用力闭眼,将眼泪逼回去,努力想要扯出一个与平常一样的笑来。“会有比我好很多的哥哥。”
“那我还能嫁给沈郎吗?”
“能的。”
“这次不是骗我的吧?”
心口处渐渐感觉不到痛感,只有冰冷顺着空洞的地方蔓延至全身。她想要睁大眼睛,却发现已然流不出泪,也看不清人了。
慌乱间,她下意识向往常一样伸出手,而纪征也一如既往地握紧了她,忍着颤音哄道,“我在,囡囡不怕。”
“我不怕。”纪三笑起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我不想要沈郎了。”
“我只想要你。”
“我不想要别的哥哥。”
“你不要走好不好?”
第92章
身后的坑挖得差不多了,但苏大虎和苏小喵眼见气氛不对,谁都不敢来叫他。只有苏衔蝉去看了眼,又慢悠悠转回他身边,拨着叮咚作响的弦。
“你亲自选的地方,已经挖差不多了。不去看看的话,我叫他俩把坑填上了?”
“不看了。填吧。”
“那你手里这根簪子呢?要插在坟头当个信物吗?”苏衔蝉瞟了一眼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虽说再回这个考场的可能性不大了。但按照沈老师的计划,这个副本迟早是要对外开放的。”
“万一你还有成为考官的那一日,可以回来看看。到时候坟头一座连着一座,想要祭奠故人可就大海捞针了。”
“不必了。”
纪征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那根发簪贴身收起,头也不回地向天坑外围走去。“认不错的。”
“你上哪儿去?”
“剩的时间不多了,我去踩踩考点。”
“你转向了吧?去柏家不是那头。”
“不去柏家。”纪征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脚步不停,平静无波的声音让苏衔蝉愣怔了下。
“我去找沈家家主,沈镜。”
十年过去,纪征至今仍能记起他踏入沈家,对面主座上的人笑吟吟看过来的眼神。
那么势在必得,像怜悯不请自来的瓮中之鳖。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熟悉。”空荡的大厅内意外地没有任何打扰的仆从,纪征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并没有饮下,而是将之倾倒手中,细细抹去指尖残存的血迹。
“这种熟悉让我忍不住想要信任你,但又止不住地厌恶你。”他垂眸,避开了那人似笑非笑的打量。
“虽然想不起来你是谁,但在我的记忆中,给我这种体验的,只有一个人。”
“沈邈。”
指尖已经完全干净如初,甚至表面都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泛红了。纪征终于停下动作,定定与沈镜对视。
“我是瞒着他进来的。”
“如果说有谁,最爱学他,最擅长学他,还能篡改我的认知,除了系统,我实在想不出来第二个人。”
“对吗,沈言之?”
“看来你的爱慕也没有传言中的那么纯粹。”即使被当面拆穿,沈镜面上也不见分毫慌乱,像是土皇帝压根没打算好好穿着自己的新衣。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纪征因为他坦然承认而更加难看的脸色,向前倾身,无不恶意道。
“怎么?这才刚刚确定夜枭的身份,纪队长就不想考了?”
“那倒不是。”纪征古怪地笑了一下,“只是之前在考场外,有些问题不方便问。眼下时机正好。”
“哦?我只是指令的执行者。有什么问题,是他都无法解答,需要来问我的?”
“因为这个问题,与你的选择倾向有关。”纪征特意加重了“你”字的发音。
“我想知道,为什么对他表现出喜爱的人,你都有如此大的恶意?”
沈镜一愣,而后轻蔑地笑出声。
“怎么,考了这么多场,不过死了个NPC,纪队长就觉得是我针对你了?”
“因为这次考试不同。”
纪征咬牙,“如果这次我通过了,不管之后如何,目前我都将是成功挑战最难副本的第一人。”
“从赌场的接驳站开始,这一切都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陷阱。”
“以小搏大,让我在队员中失去原本的威信,抑制了‘进化’能够发挥的效果。”
“即使迫于考试压力和01小队光环下的自尊心再次重组,等离开考场后,我在外界的口碑也定然大不如前。”
“极寒副本,如果‘进化’能力尚存,我定然会带队深入天坑,找到那些你为这场考试原本准备好的人胚,并将之清理。根本不会一直拖延,直到和……。”
他言及此处,像是再次下定决心,才继续道,“直到和NPC建立亲情。”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木簪在掌心印出深深的沟壑,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你明知我进入创生,接近沈邈,是为了给我哥报仇,所以故意让我的身份卡里有个妹妹,并且逼得我亲手杀了她,开启真正的考试。”
沈镜不置可否,无辜地摊了摊手。“可这本来就是最难的考试。找到考生最大的弱点,并促使其加以克服,才能选拔和培养出真正合格的监管者,不是吗?”
“那他托付你好好培养的那个人胚呢?”纪征见他不认,话锋一转。“之前考察星际场景副本的时候,被他留意到了荒星,也就是你的C区。”
“被淘汰的人胚构成的垃圾堆里,居然找到了能够承受Y基因的载体,并且有产生自发灵智的倾向。”
“这么明显的灵性波动,即使在C区,以你的严谨程度,也不该当作普通垃圾清盘。但偏偏你什么都没有上报,又好巧不巧,在即将进行C区格式化前被他发现了那个小孩,还救了下来。”
“他自己是当初那批成为试验者的小孩里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如果说‘赋灵’实现是他的梦想,那与Y基因解绑就是他现在的夙愿。”
“如果人胚能够承载Y基因,那么以后赋灵师这个位置,能者居之。到最后必然是创生人内部的自我管理,虽然会动荡一阵子,但总会磨合出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到那时,你猜,他还会不会继续守着你这个系统,去做所谓‘建立秩序的人’?”
“哦不对,我忘了,你不会猜。”纪征看着他,终于慢慢地、露出森冷的笑容,笃定道。
“你算过,概率太低。而你根本就不会赌。”
“你只会把可能产生问题的人扼杀在摇篮里。比如我,比如那个叫柏舸的孩子。”
“明明早就有自己的灵性了,却为了维持在他心里绝对的客观和中立,只敢把灵性的部分剥离出来,放在这个考场里过一把瘾。”
“真可悲。”
“其实,与没有主动权的人比起来,我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难受。”沈镜目光暗了一瞬,又很快恢复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你如今来与我摊牌,是想求我什么呢?”
“我会如你所愿,去完成这场考试。”
纪征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但如果,我最后没有通过。我要见他。”
“进入考场的考生如果面临严重覆灭可能,系统应当启动一级预警并直接上报。”
“我的要求很简单,而且也完全符合对你的运行设定。”
“我要这个警报,务必传达到他本人。不会因为任何不可抗力因素错传、漏传,一分一秒都不许延误。”
沈镜菲薄的唇线弯起细小的弧度,颔首道。“成交。”
秉持着系统不能容错的优越性,在01小队被杀戮冲昏了头脑,在精疲力竭中陷入疯癫时,一级警报的消息穿透了某些连监管者都不想成立的董事们设置的屏障,精准无误地递到了沈邈面前。
只是在这条警报被拉响的前几天,系统向沈邈传递了一条消息——
承载Y基因的人胚已被确认产生灵性,并且没有观测到任何不良排异反应目前已经投入副本,成为沈邈一直想要探究的、创生人与普通人类共同参与相同情境时,所可能产生的不同结局走向的第一位演绎者。
等沈邈强行进入考场时,01小队的众人已四散分离。八百个人胚的断肢残臂堆成了尸山血海,等沈邈走到天坑最深处时,半干涸的血已经没过了脚踝。
正中央是被刻意避开的、孤零零的坟茔,边上是扭打在一处的纪征和沈镜,以及躲在角落里,半捂着脸,看不清表情的小柏舸。
纪征的状态太差了。沈邈将他们分开时,他已然神志不清,只是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边捯气,一边大口往外呕着血沫,混合着破碎的内脏残渣,又哭又笑,口中反反复复只有几句。
“我能做到的,我可以的。”
“哥,我现在很强,马上就能替你报仇了。”
“就差一个,就差最后一个。”
沈邈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摁住了他挣扎着想要扑上去掐死沈镜的手,低声吼道,“纪征!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意识短暂清明的瞬间,纪征的眼神在他脸上聚焦了一瞬,而后怔怔流下泪来。
“你来啦。”
由于强制进入系统,人脸识别的干预对沈邈并不生效。他环顾了一圈四下的惨状,和身份迥然相异,但都大有干戈的三个人,一时只觉得血气冲天,头痛欲裂。
董事会中立场相左的人太多,此时的情形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外界看到。他一把捂住了纪征的眼睛。骨节鞭形随意动,先击碎了实时监控的摄像头,而后跟长了眼似的径直将身后剧烈咳嗽的沈镜抽了个踉跄,语气中寒意毕露。
“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93章
他是第一次直面沈邈如此的失态。怒火不加掩饰,卷在骨节鞭带起的风里,铺天盖地向他当头罩来。但即便如此,作为真正意义上离沈邈最近,也观察他最久的“人”,沈镜给出了当下他能够做到的最佳反应。
在第二鞭紧跟着破空而来时,他不闪不避,甚至努力支起半边身子,迎上那阵劲风,薄唇紧抿,在长鞭已经注定无法收势时,才用刚刚好能被沈邈听到的声音说了句。
“疼。”
细若蚊呐的声音却比大喊大叫更加锋利。沈邈被刺痛了,捏着骨节鞭的手指一抖,带着“褫灵”、生着倒刺的尖端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堪堪避开了他耳后的刺青,在苍白脆弱的脖颈上留下皮开肉绽的血痕。
“先把考试终止了,出去再说。”
沈邈别开眼,不去看他眼底慢慢泛起的委屈和不甘。掌心下纪征的呼吸正飞速变得无序和浅弱,湿漉漉的睫毛细细颤抖着,把他的心底也打湿了一片。
“结束不了。”
翻起的皮肉让他说话间都带着颤音。沈镜哑着嗓子,望着沈邈笑起来。
“我也在规则之下。不考完这一场,谁都出不去。”
“八百只夜枭,还差最后一个。”
“不然,你来?”
沉闷的腥气中,沈邈攥紧了手中的长鞭。“这里已经没有夜枭了。”
“有的。枭王不是还在这里么?”
沈镜指了指蹲在角落的小柏舸,“杀了他,正好够。”
“沈言之!”
“没办法的事。”沈镜目露同情,“失去拥趸的‘进化’,就像被砍去手足的人盅。他只能通过不断猎杀来获得更高的积分。”
“但遗憾的是,他的队友们也是这么想的。”
“原本只需要八百个夜枭就可以满足这个考场的需求。但实际上,他们把所能看见的所有可能成为夜枭的人都屠尽了,以免总数够了,最后还是在积分上输给曾经的队友。”
“那杀不杀柏舸,有什么意义?”沈邈刻意忽视了他语气中的讥讽,反问道。
“有意义啊。”沈镜的目光落在茫然四顾的小柏舸身上,语气温柔。
“这可是我们发现的第一个有自主觉醒意识的人胚,是考场中的枭王,自然拥有不一样的衡量标准。”
“斩杀枭王,将直接获得八百积分,同时考试结束。”
“这是隐性规则?你什么时候加进去的?”
“不,这是明牌。所有考生进入考场的时候都知道。”
沈镜为他的言语中隐藏的挣扎感到可怜。
“如果是01小队对上他,胜率其实很大。但奈何他们心不齐,谁都不愿成为被消耗的探路石和炮灰,就只能是眼下这个局面了。”
许是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危险,原本沉默蹲在一旁观战的小柏舸攥紧了手中的弓,金黄的竖瞳闪烁着兽类纯然的冷漠,箭镞般直指沈邈。
哪怕是全盛时期的沈邈,面对如此赤裸的注视也不由得头皮发紧。
“他不认得我了?”
“暂时切断了他可能与外界其他人产生关联的记忆,从而保证行动逻辑更符合人物本身的身份立场。”
“这样才能更好地表现出你想要的演绎效果,不是吗?”
往事徐徐铺陈,各中牵扯过于久远,且都是元老级别的人物,甚至还有系统亲自下场,围观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碍了哪个大佬的眼,成了被刷积分的炮灰。
倒是这个有点儿沾亲带故的局外人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所有,蹙着眉摇头。
“没用的,理论上来说,即使是当年的我哥,也打不过柏哥。”
“这怎么会?”
同样沉浸式听完了全程的牟彤瞪大了眼睛,“骨节鞭不是可以进行灵性剥夺吗?”
“‘褫灵’的前提是‘赋灵’,依托的都是Y基因的有无。”葛肖庞解释道,“但按照他们所说,哥应该是找了一批人胚进行Y基因的嫁接,而柏哥是成功实现了与Y基因融合的人。”
“因此,他的Y基因已经属于他固有的一部分,且灵性也是自发的,而不是基因其他记忆种植的。”
葛肖庞比划了一下,“也就是说,除了不是通过正常繁衍发育出来的胚子,柏哥根本不属于创生人,而是跟你我一样,是全新的他自己。”
“更糟糕的是,如果是有记忆的柏哥,虽然那时候小,但好歹是哥亲手救下来的,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没良心。说不定会为了报恩,谦让一二。”
“偏偏进入考场的时候被某个绿茶精摆了一道,是个没有记忆的……”
葛肖庞嘀咕着,在沈镜精准地看过来时努力挺了挺胸脯,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可如果是沈老师的话……即使打不过,应该也会打下去吧……”
牟彤缩了缩脖子,眼珠子在纪征、沈邈、柏舸三人形成的犄角之势间来回打转。
“不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啊?”
“正常人都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成王败寇,多么简单的事情。”柏舸舔了舔虎牙,“我俩确实打了一架,只是他不记得了。”
“那……谁赢了?”
“谁都没赢。”
虽然在考场内依然受到规则的干扰,柏舸依然无法完全回忆起他与沈邈过往相处的细节,但打从他听到纪征与沈邈这段往事开始,胸口的烦闷便愈发明显,连说话都带着阴阳怪气的醋味。
“我那会儿还小,好不容易从浑浑噩噩活明白,突然就冒出个任务要我去做,通不过就要小命玩儿完。”
“这幸亏是我那会儿不记得沈郎先前救过我。不然这刚救完就要我卖命,再让我遇见,即使立场相同,我高低都得咬他几口。”
“更何况,他那会儿为了心上人,是真动了要杀我的念头的。”
柏舸食指勾弦,直到弓身都微微弯曲了,才猛地松手,弹出一声脆响。他落在沈邈身上的眼神狠辣又暧昧,像是又看见了那时意气风发、长鞭裂空的赋灵师。
“凶得很呢。”
可对沈邈来说,忘却了十年的记忆被当众重新翻出,无异于重温一本结局注定悲剧的书。
除了让他生出些时过境迁的无奈,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他自然听得出柏舸的醋劲,但他现在只有满心的疲惫,甚至在荒谬中觉出一丝好笑。
为所有那些,他自以为是,觉得只旁观、不参与,就可以与结局好坏摆脱一切关系,不对周围的人和事产生任何影响的天真,而感到好笑。
他不想参与技术以外的伦理问题,却偏偏成立了监管者协会,剥夺了纪征哥哥的灵性;
他不想让创生人成为流通的物品,而是希望他们真正拥有和人一样的权利,却偏偏研发了系统,开启了无止尽的考试和筛选;
他不想与身边的人产生太多太近的联系,以免自己智力、情感等等各个方面的不足对他人的人生轨迹产生不必要的影响,却让身边的人都因他的选择和决定而走上了不一样的人生轨迹。
如果没有他。
如果没有他,纪征也许早就从哥哥车祸的阴霾里走出来了,根本也不会有01小队的存在。
陆青也许会因为陆至的早逝而消沉一阵子,但迟早也会接管陆家的产业,成为叱咤一方的商业巨鳄。
赵菁可以安稳地待在家乡,梦魇术也许有一天会如魔术一般,成为街头巷尾的杂耍乐子,会有天真无忧的孩子围着她欢呼雀跃,而她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自己即使早夭也依旧觉得满足的朋友。
葛肖庞也许会一直待在实验室。他足够认真,也颇有悟性,之后会成为一个好的导师,带着他圆滚滚的肚子和秃秃的脑壳儿,而他的学生会悄悄给他备注“小胖导师”。
牟彤也许会拿着她的颠勺,致力于征服每一个走过路过的人的味蕾。也许还会养一只猫,肯定不能叫猫大这么土的名字了,会每天给它变着花样做香香的猫饭,把它养成一个大大的毛球。
而不是被裹挟着,困在这里,去做被精心设计好的场景下,不得不做的选择。
因他人产生的遗憾总会被时间抹平,但在自己身上失去的东西,丢了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沈邈回望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柏舸原本玩笑着上扬的嘴角不自觉放了下来。
他直觉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从沈邈眼底一闪而过。但还没等他抓住,辨认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沈邈就错开了视线。
那抹光亮游鱼似的溜走了,寒潭般的目光重新落回纪征身上。
石雕般的侧脸上是崩得很紧的下颌线,似乎只要一直这么挺着,坚持下去,就可以一直做最清醒的决定,谁都不能动摇。
“我杀不了柏舸,考试无法以这种方式结束。”
“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欠你的,最后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第94章
纪征定定看着他,喉间溢出一丝短促的笑声。
“沈老师,其实你真的从来都没变过。”
“你选择的人,就会一直选择下去;你不再信任的人,也一点儿机会都不会再垂怜。”
“你应该早就怀疑我的身份和动机了。你告诉我沈言之想要取代人类社会的意图,其实根本就是个双向考题。考祂,也考我。”
“打从我送你捕梦瓶做成的记忆后,对记忆提取的管理,连带着整个进入考场的戒严都全面升级了。但恰好,在我准备带队偷进副本的时候,你去视察了Y基因在人胚中融合的效果,禁止任何人打扰。”
“你不在,没人会质疑我的申请。哪怕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怀疑,等你回来,也是木已成舟。”
“我那时以为这是天赐良机,后来尝到苦头了,才反应过来,哪里有什么天赐?这些都是你赐给我的机缘啊。”
寒风中站久了,沈邈整个人都像是被吹得透了,原本就苍白的脸几乎褪尽了血色。在这场针对过往,针对他本人一步步的诘问中,他只觉得所有的感知都从锐利的痛感逐渐变得迟钝,最后麻木。
“考场一经开启,非必要紧急情况,即使是我也不能进入。”衣袖遮掩的下方,骨节鞭无声滑落。沈邈深吸一口气,涩声道。
“这是规则。”
“是。所以我还得感谢你们,一个遵守承诺,一个如期而至。没让我在这个鬼地方,和天降神兵的枭王去争最后活下去的机会。”
沈邈张口,打算解释什么,却被沈言之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已经认定了的事情,多说无益。”
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尽数落入纪征眼底。他眼底刚刚亮起的光又暗了下去,浮动着灰败的死气,自嘲道。
“‘如果这场考试注定无法结束,那么大家都一起留在这里,活在系统的真实里,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这是我的原话吧?”
“而我们的枭王,拿着掌握裁决的武器,却当作弹弓一样把玩,脚下的尸首都堆成了山,只因为说了一句,‘还是外面的世界好’,就获得了绝对的优势。”
“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在反思,当时的情境下,我究竟要如何作答,才能交出你心中满意的答卷呢?”
纪征垂下眼,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猜你没有答案,沈老师。”
“你打不过他,又稀罕他那份纯然的灵性,舍不得用褫灵。但枭王不死,考试就陷入了死局,那能怎么办呢?”
“只能选择,换个能拿捏的,可以为你去死的人,成为枭王啊。”
“你用那个问题,让我替代柏舸,成为了新的枭王。然后把我永远地留在了天坑。”
“我没有死,只是永远成为了副本里的NPC,所以我也不能在真实世界被用‘赋灵’重生。”
“这就是你给我的结局。”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大了。那些被一传十、十传百慕名而言,想跟着沈邈这个天降大腿一起逃出生天的人多少有些犹豫,甚至有人嘀咕道。
“实在不行,大家都按这个结局走,也不是……哎哟你打我干啥?”
“呸呸呸,小点儿声吧你!”旁边有同组的队友大力给了那人一巴掌,紧张得四处乱瞟。
“说什么胡话呢!前两天不是还说要早点儿出去,不然姑娘结婚没参与上,孙子都要满月了还不认识外公呢?”
“如果被判定成夜枭了,不得跟这个倒霉蛋一样,只能在副本里逞一时威风了?”
“那好歹也是威风过了……”那人依然不甘心地嘟囔着。
队友瞪他,“当外公威风还是当NPC威风?”
“好了好了,还是赶紧结束当外公吧。”脑袋上被敲过的地方飞快地肿了个大包,他一边嘶嘶地揉着,一边垫着脚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离这一轮结算没剩多长时间了吧?这些个大人物还没叙完旧?还考不考了啊?干脆叫家主们的游戏得了。”
“家主不发话你敢动啊?”队员显然还很焦虑,“像那些有能力傍身的倒是还好,像咱俩这种纯属撞大运混到这儿的,稍微殃及一点儿池鱼,跑都跑不了。”
“早知道还不如在C区赌场里玩儿几把,也许还能捞……”
“捞什么捞!”在刚刚被敲过的地方又挨了一个大巴掌,“看见前面站得那俩家主了吗?我之前在C区赌场捞过他俩一命呢。”
“啊?你还能有这种因缘际会呢?”
“这算啥,连个脸熟都谈不上。”男人悻悻的,“我是想跟你说,别看他们现在和和气气一副都挺好说话站这儿闲聊的样子。随便一个谁拿出来战斗力都能把赌场天灵盖掀了。”
“也不至于那么夸张吧?陆青之前不是在咱们区,我看排名也就是在前五浮动,没到断层的程度啊?”
“那是单独的个人排名。你别忘了她还有个能异形的妹妹。”男人神秘兮兮地眨巴眼睛。“当年传闻中的01小队都在这儿了,但偏偏陆至不在,我敢打包票,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现在的头颅数可还不够800呢。这要是一会儿真打起来,咱们上站那边啊?”
男人与家主们打过交道的经历显然为他增添了些许光辉,队友说话的语气都多了明显的征求。
“不急,先看看。但无论如何,在最终结局没确定之前,要先保证心态正确。”
“人家纪队长哪怕成了NPC,在系统里也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咱们这种还是小心点儿吧。”
男人至今无法忘怀,当时在C区赌场塌方后,里面露出来密密麻麻的沈邈仿品,争先恐后的拖住了他们离开的脚步。
一般人和这么多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胚对上,怎么不得两股战战、头皮发麻。
只有沈邈,对着自己的脸,切手指的速度比切菜都麻利。
那股迎风飘来的浓重血腥气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吃接驳处的招牌鸭血,总觉得在碗里捞几下,就能挑出一个新鲜剁下来的手指头。
他朝天坑中央努努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大不了这次没出去,再考一轮都行。但如果真的成了夜枭,被柏家主的大箭射中,连NPC都当不了。”
“那才是真的死透了。”
外围人的念叨太过细碎,传到中间这群人耳朵里,都变成了茫茫杂音。
“早在那次考试之前,你来找我的时候就说过,比起外面的真实,你更希望留在这里,并且让‘赋灵’在这里成为真正的神迹。怎么现在说起来,倒显得像被逼无奈一样?”
沈言之嗤笑一声,“你们会失忆,我可不会。不服气的话,我还能给你展示点儿珍贵影像资料?”
陈旧的往事被拼凑完整,沈邈无心再听他们之间只为宣泄情绪的拉扯。距离考场时间结算还有一个时辰,黑沉的天空尽头渐渐露出银色的边,停留在将破未破的曦光。
“你在等什么?”
身后忽然有人凑近了,熟悉的松木冷香从后面环绕上来。沈邈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一点儿透亮的光芒,轻声道。
“在最初设计的时候,这个副本是所有考场里,离C区最近的一个。”
“嗯,确实。”柏舸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个,“那会儿考场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如果不是离得近,那天正好走到了交界处,可能我也就随着其他垃圾一起被格式化清除了,根本没有见到你的机会。”
他落在沈邈发顶上的目光不自觉温柔下来,“但我猜,设计的时候肯定不是为了制造偶遇。该不会是……”
他话音一顿,语气里带了笑意,“这个副本里是最容易产生垃圾的,同时也是对废弃人胚需求量最大的,是为了节省运输的时间和成本吧?”
“不然光找齐八大家族豢养的人盅,就得投入不少。”
“是啊。”沈邈也跟着弯了眉眼,“那会儿真是穷。这个设计一开始没通过的,董事会里有几个曾经搞技术的骨干,说废区离主盘太近,会干扰主盘的运转速度。”
“结果我一说省钱,老魏立刻就拍板同意了,连夜就把方案定了下来。”
“但系统关了一次又重开,这个设计也依然没改?”
天边的光芒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晃动了一下,如果不是一直盯着看,几乎难以辨别。
“嗯,没改。”
但柏舸却明显感觉到沈邈在那一瞬间松弛了下来,甚至连语调都变得轻快了些许。
“如果我说因为我是个懒惰且恋旧的人,所以系统内的绝大部分场景,依然保留了原来的制式和样貌,你会信吗?”
“你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见他心情好,柏舸也乐得顺着他的话哄人。
“但我更愿意相信,你是因为惦记我。”
“所以想要刻舟求剑,以期我们还有重逢的时日。”
第95章
往事都被拆开了扯透了,纪征对柏舸的敌意再也没有丝毫掩饰的必要。他无情地嘲笑,“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见,不敢见?”
“我说啊,其实看在喵老师的面子上,我忍你很久了。”
“人有的时候呢,不要对别人之间的对话参与感这么强,跟个老坛酸菜似的,惹人嫌。”
柏舸第一次没有维持他一贯的乖顺。他从贴近沈邈的位置站直了身子,沉沉的目光径直落在纪征被盯住的手脚上,目光里的嫌弃明白又赤裸,像是在看什么不入眼的玩意儿。
“尤其是时过境迁,你也人老珠黄,连以前的成本都丢没了,还非要在已经输过一次的对手面前搔首弄姿。”
“他要真像你说的那么无情,就这些丑态毕露的姿态,都够给你同情分扣成负分了。”
作为一个训练良好的AI,柏舸极少露出如此鲜明的、恶意的情绪。这下不仅是纪征愣住了,满肚子阴阳怪气的酸话都忘了说,连沈邈都忍不住将目光从地平线处收回来一瞬,略带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有沈镜见怪不怪,摁着额角叹了口气。
“死孩子,人际关系关联度一下调,就开始暴露本性了。”
“当初就不该让你去接近他。”纪征恨恨咬牙,“你是会讨他欢心,但那都是学习算法衍生出来的表现。”
“天然的灵性又怎样?你引以为傲的、你们现在的亲近……”
“是我蓄谋已久,那又如何?”
柏舸打断了他,眉峰一扬,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人类本来就是习得性动物。我学得比你们更多、更广,所以我学成了,效果更好,这有什么问题?”
“最起码,和你比起来,我现在是真喜欢他。这话你敢说吗?”
周围的人群倒吸一口冷气。方才嘀咕的男人看向他的队友,“他俩一直……”
“跟我说的是朋友。”
“没一直,别问我,不知道。”
老熟人掩面回避,拒绝核心小队的八卦,“少打听,人家说啥是啥。”
“可是……”
天光乍泄的地平线交界处忽而传来地动山摇一声巨响,像有什么大型飞行设备强行着陆后发出的撞击轰鸣声。众人刚起的八卦之心立刻被冲散了,纷纷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这不是个类似古代设定的副本吗?怎么会有这种鬼动静啊?!”
“来了。”
纪征一怔,而后原本灰暗的眸子瞬间亮起,透着不正常的兴奋。
整齐划一的脚步落在冷硬的土地上,带着未知引发的恐惧,令人心口发闷。他迎着柏舸志得意满的目光,唇角上扬,目露挑衅。
“我当然敢说啊。”
“不仅敢说,而且还敢拿出来溜两圈呢。”
脚步声接近的速度极快,远远超出普通人类的行军速度。不一会儿,天坑外围便出现了新的、密密麻麻的人头。
他们穿着极其简单的衬衫长裤,面无表情,目光锐利。贴近之后才会发现,其实他们落地的脚步声都很轻,像悄无声息进行围猎的大型猫科动物,只是因为太过统一而引发了共振。
人群骤然失语,陷入死寂。
那是一排排,与沈邈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与陆至如出一辙的森绿色眸子。
为首的青年也顶着一张同款的脸,但显然步调跳脱,眼神灵动。他大摇大摆地走在浩浩荡荡的人群前方,在天坑边上站定,双手叉腰,下巴一扬。
“天空一声巨响,教官闪亮登场!”
赵菁刚刚勉强醒过神,正半倚着陆青休息,就被对方猛地起身,骂骂咧咧地往牟彤怀里一塞。
“呵,这才是真正的死孩子。”
她抬眼,只见陆青铁青着脸盯着沈言之,质问道,“C区和考场之间的通道权限只有我本人才能开启,是你做了手脚?”
“这可真是冤枉。”
沈言之抱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热闹。“都说了,我在副本内也只保留了普通考生的权限。”
“如果不是你们,我都不知道已经陆家手眼通天到这个程度,能在封闭考场和C区之间建立这种规模的运输队了。”
前半句还尚有一星半点儿的可信度,后面这句就纯属睁眼说瞎话了。陆青没搭理他的满嘴炮灰车,转而审视着一旁同样无辜的苏衔蝉,锥子似的目光恨不得把对方戳成筛子。
“那就是你。”
“是我。”苏衔蝉耸耸肩,“但也不至于把怨气都算在我头上嘛。”
“人家就是个技术工种,开权限这种事,肯定得上头有人呀。”
“这东西,冤有头,债有主,盯着我这个可怜小工多没意思。”
“那你告诉我是谁,我找他算账!”陆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她说完立刻意识到不对,但再想改口已然来不及。苏衔蝉见她上钩,满意极了,如丝的媚眼挑着劲,慢条斯理道。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现在已经没有那么“诚”了还来得及后悔吗?
有那么一瞬间,陆青估摸了一下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对方灭口了的可能性,然后悲哀地发现,本质上来说,她和苏衔蝉一样都是辅助款的能力,对方的实战能力甚至是在她之上的。
“不过如果你还是存了什么要算账的心思,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她本就不是什么擅长隐藏自己心思的人,遇上陆至这个显眼包就更加情绪外露。苏衔蝉瞧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又瞥了眼远远躲在边缘的苏大虎和苏小喵,眼底无声滑过一抹暗色,又很快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模样。
“因为这些人,你谁也打不过。”
陆青敏锐捕捉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
“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只做能给自己留很多退路的事情。”他笑眯眯地拍着纪征白骨森森的肩膀,发出清脆的骨骼撞击声。
“像什么潜伏赵家这种不入流的事,我是不屑于参与的。但这个活儿,我接得很利索。”
“因为我收到的交易申请,来自于三个人。”
“纪征。”
“柏舸。”
“还有我们的沈教官。”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陆青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听到沈邈的名字也在其中时,她的神情已经从震撼变成了面瘫。
几经权衡,陆青最终只是狠狠剜了一眼沈邈,而后扯着嗓子冲陆至大喊。
“还不下来!显着你了!”
“可是眼下的局面,牠们只听我的命令呀。”陆至眨巴眨巴眼睛,第一次没有做陆青面前灰头土脸的乖小孩。
“这些人胚本来是在考场中使用的,送去C区原本应该进入回收销毁流程。是我用‘异化’赋予了牠们存在的能力。”
“所以,我现在可是重头戏的直接发起人呢。”
“还是听你姐姐的话,做什么都不懂的小胖鸟吧。”
纪征显然对柏舸和沈邈也在其中横插一脚有些意外。但他精心布置多年,早就留了后手。
“赵家培养人盅多年,那些失去梦魇术抑制就会转变为夜枭的潜力股都在这里。不过,当初让你接手这个安排,倒也不完全是因为需要保存这批人胚的活性。”
纪征太了解这种血缘之间的牵绊,望着陆至的目光难得温柔,带了歉意。
“你能够影响牠们,牠们的精神力也会反向影响到你。让你和牠们建立联系,其实也是为了牵制陆青。毕竟老赵的梦魇术虽然实施多年,但到底比不上正经被赋予的‘解梦’强悍。”
“纪征!”陆青立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得怒斥。
“真对不起,但这场考试注定不会就此结束。还是希望你们能够保持一贯的中立,不要插手这件事。”
见陆青和陆至如他所愿退至一旁,纪征这才重新看向正在调整长弓的柏舸,“本来以为,将牠们从C区带出来,最难过的应该是你这一关,没想到居然连你也有同样的想法。”
“现在是不是称你为‘城主’,更为合适?”
“城主只是你们的说辞。”柏舸将箭筒背在后背,系紧束带。“对于我们C区人来说,我只是那个运气最好,第一个走出去的‘人’罢了。”
“按你们的说法,应该叫什么?全村的希望?”
他面向那批眼神空洞的人胚,背对着沈邈,迎风而立。
“设立赌场最开始也只是有样学样,目的是为了让只在外部世界流通的能力也有被原住民获取的可能。这样如果有机会能找到进入考场的机会,胜算也能大一些。”
“反正在你们眼里,我们和其他创生人一样,无非都是人胚出生,也不会细查我们来自何处,反倒对我们有利。”
“我们像为了滚出火油的蚁群一样抱团,从一次次的初始化红光里活下来,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有更多的、成批量的原住民可以有机会进入考场,离开系统提供了可能性。”
“在被你们重新找到,参与到针对喵老师的计划之前,我是被无数你们所谓的‘残次品’护在最中央,苟且活下来的。”
第96章
“很奇怪,这几乎是每个种族之间都与生俱来的默契。哪怕是对于我们这种并不依赖血亲繁殖的族群来说也一样如此。”
“所以,你让他们来,他们就回来。”沈邈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胚,了然道。
“是。因为我传给C区的话是,我需要八百个人,送我出考场。”
“这里面的人也好,人盅也罢。我一个都不信。”
“喵老师呢?为什么想到去C区借兵?”柏舸微微偏过一点儿头来。他大半侧脸隐在阴影中,只有上挑的尾音能听出些许微末的笑意。
“总不能单纯是因为受不了世上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上次没杀爽?”
“这么多克隆脸却是挺让人难受的。”沈邈平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么看来,虽然我们起因不同,但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我们一直是一样的。”柏舸语调轻快,丝毫不见即将杀生的阴霾,甚至还有闲心撩拨一下已然目瞪口呆的纪征。
“纪队长,不如我们打个赌。”
“你觉得这些人胚会分化成夜枭,而我却说,牠们会心甘情愿成为被我斩杀的信徒。”
“如果我输了,我就来替你。你还做你的队长,我还做我的夜枭。”
“如果你输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停顿了下,蓦地摇头失笑。
“算了。以前有阵子,还挺羡慕你的。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想从你身上讨要的东西。”
他登上残垣最高处,挽弓搭箭。月光涔涔下,弓如满月,映得那双黄金瞳亮得骇人。
“即刻距考试结束还有一刻钟。愿为我所驱使,挂罥长杆者,列队前方!”
“不会真有人胚愿意为了我们这些考生的成果自戕吧?”围观的人扯了扯老熟人的袖子,却见对方喃喃自语,“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赋灵’是要用亡者的记忆和相关的基因片段,所有的人胚都是为‘赋灵’做准备的。”
“而人胚转化为创生人,依赖于对Y基因的成功耐受。”
“那位现在还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那这些所谓的‘残次品’究竟出自谁手,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那人缓缓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莫非这些全都是他自己……”
“只有这个可能。”
“这些人胚的产生,全都是他自己授意的。”
说话间,人胚筑起的城墙无声地动了。他们如墨入水融进了考生中,而后逐步向天坑正中央靠拢。
不知不觉间,原本的围攻之势逆转了形态,考生被隔在了层层人墙之外,连带着陆青他们也被挤了出来,急得陆至又变成了小胖鸟的形态落,蹦跶着向内圈张望。
奈何八百个人胚组成的墙垛实在太厚,陆至依次从陆青、葛肖庞、苏衔蝉的脑袋顶上跳过去,最后甚至一咬牙踩在了沈言之头顶,依然只能瞧见里面模模糊糊的影子,不由得跺脚。
“阿猫!你能不能把突围开了,咱们好歹进去帮帮沈教官他们啊!”
“现在的内场,已经不是你我的能力可以进去的了。”
苏衔蝉掩口打了个哈欠,顺手捋了几下陆至的呆毛,才发现对方正在沈言之的头顶吹胡子瞪眼,他刚刚的动作远远看过去和给沈言之顺毛没什么区别,这才讪笑着收回手,解释道。
“你仔细瞧瞧,牠们的手腕。”
“能力之间存在绝对的级别压制。”沈言之哄傻孩子似的,半无奈半嘲,“你们一个个眼里只有‘赋灵’,就没有人想过去问问沈邈,‘溯源’的真正等级吗?”
“那可是能够明确来路,推演归途的本领啊。”
“连‘突围’都不能跨越的屏障,纪征居然妄图通过梦魇术的诱导靶点就想改变这些人胚的立场。”
沈言之摇了摇头,轻笑着“哈”了一声。
“自不量力。”
陆至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在确认已经将其余考生清场后,人胚们的腕间都发出了无数透明的触手。
它们彼此蜿蜒交联,如藤蔓般互相攀附向上,于半空中汇合成密实的穹顶,阻碍了任何人进出的可能。
在最后一缕空隙也被填补完整后,触手内陡然亮起刺目的光,将周围和内部的模样都照得亮如白昼。
离天坑中心最近的第一个人胚动了。牠的灵性并未完全觉醒,只能依照最底层的设定,中规中矩地走到柏舸面前,低头站定,露出纤弱细长的脖颈。
箭矢脱手而出,当胸穿过。
生机迅速从牠眼中流逝,但腕间的管路却并没有因此而中断,依然尽职尽责地充当着无声的培养皿。而后第二人鱼贯而上,自牠身后跪坐下来,拖着外露的尖端,毫不犹豫将自己也钉在了箭身上。
而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前赴后继,似飞蛾扑火,毫无止歇。
八百人构成的围墙在沉默的秩序里飞快缩小。倒下的人胚如同菌子的根部,逐渐被天坑的土壤掩埋,只余疯长的菌丝在风中摇曳,如同神的衣摆。
越靠近外侧的人胚分化程度越高。等到最后一个人胚行至行刑处时,那份神态从容竟已与真正的沈邈难辨真伪。
柏舸的箭筒用空了,只有最后一根箭矢还勉强留有一人厚度的余地。前方死去的祭品堆叠着,牠想要赴死,只能环抱上去,才能保证一击即中。
牠慢慢蹲下身,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住了。
众人的呼吸也随之一屏。离考试结算只剩最后一分钟,围观的普通考生紧张得汗都要下来了。
“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反悔了吧?”
“就不能直接推牠一把,让牠直接在箭镞上撞死吗?”
“瞎说什么呢!信徒需要的是真正的自愿!你这叫谋杀!”
“牠们不就是人胚……”
那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似乎也意识到为了自己言行上的不妥。在周围人的眼刀中不寒而栗,嗫嚅着不吭声了。
穹顶洒下的莹莹白光中,一张张褪尽血色的面容还保存着最后的神情。致命伤让牠们眉头微蹙,但又因为原主的性格特征而克制着,连痛楚都是冷淡的。
触手铸成的屏障也不能完全拦住四溢的铁锈味儿,那滚烫四溢的腥气无时无刻不在拨动着外面每个人的神经。
为了他们能够出去,这些人胚用同样留着鲜血的肉身,铺了一条必过的路。
只有纪征像是终于在死寂般的绝望中重新看到了曙光,用带着近乎的恶意的期许问道。
“怎么,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我有句话,一直很想当面,亲自问一问你。”牠没有理会纪征,而是径直看向沈邈。
“‘赋灵’这项能力,真的成功过吗?”
沈邈回望那张熟悉的面容,那双玻璃似的眼珠干净透亮,像是他在经历了漫长的封闭试验管理后,走出那间永远洁白的房间时,在镜子中看见的自己。
那时他已经是半大少年,不愿像小孩子一样牵着大人的手,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来接他的魏成江身后,压着嗓子,故作老成的口气问道。
“‘赋灵’计划这就算完成了?”
人在小的时候总是对自己有许多期许和许多不满的,尤其是被寄予厚望时,就难免变得更加苛刻和挑剔,而镜子中所呈现的模样,与他从出生就开始的、无尽的封闭式管理相比,像个格外单薄且没有说服力的成果。
“Y基因真的与我融合了吗?为什么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真是孩子话,等你掌握了‘赋灵’的使用,自然就能感觉到了。”
“‘赋灵’实施的必要条件不就是实现Y基因与人胚的融合吗?”沈邈不解,“我赋予牠们过往的记忆,并且激活Y基因让牠们生发出灵性,这样才算是完整的创生人?”
“从科学家的角度来说,确实是这样的。”
魏成江看着那双执拗的、玻璃珠似的眼睛,突然觉得,要和这么聪明的人打交道,与其到后面被他自己查出来,还不如在他第一次问起的时候就和盘托出。
趁他还小,趁他还心善,趁他还有一腔孤勇。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在任何监控都无法拍到的死角里,沉声开口。“但从商人、从来到创生的客人的角度来说,Y基因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少年惊讶极了。但早慧的敏锐让他意识到魏成江所言非虚,并且是不可为外人知晓的辛秘。
甚至如果不是今日的机缘巧合,连他这个未来的研发主导人,都也只是个外人。
于是他维持着面上懵懂的神色,用眼神暗示魏成江继续。
“先入为主的底色,会极大影响人的辨别力。人们所以为的真实,大部分都只是他们想看到的真实。”
“而人永远无法知道,在他们感知以外的世界,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今天起,创生将对外宣布,Y基因融合的难关已经完全突破。”
“至此,创生人的时代即将开启。”
第97章
“被‘赋灵’的人胚将拥有基于提供者记忆产生的、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牠们就是延续、是新生。”
“这才是人们想要看到的时代。”
“也是你的时代。”
那一刻,窗外真实世界的阳光随着魏成江的话一起洒落在他肩头。但明明是向往了那么久的明媚,却让他觉不出丝毫暖意。
一生只一次的年少轻狂,让他那时觉得,如果注定要有一个人走上那个位置,那么这个人是他,也无不可。
在创生人的自由被关入律法之前,他先一步走入了牢笼。
很多人都在好奇,为什么赋灵的技术已经成熟,但创生的实验室仍旧灯火通明,日夜不熄。
更有甚者,会在私下散播谣言,明嘲暗讽,直指沈邈如此废寝忘食,但Y基因依然无法在更多人身上完成相融,全是因为沈邈根本不想放权,只想将“赋灵”的能力独揽,以维持自己一言堂的地位。
魏成江做了最大的努力,避免沈邈接触到任何与这件事相关的负面信息,但百密一疏。
某一天魏成江进入实验室的时候,没有在试验台边上看到熟悉的身影,却看见了被搁置一旁的大字报。
在创生的保护下,外界没有关于沈邈本人的任何信息,但这也给了他们发挥想象的杜撰空间。
摆在最上面的那份报道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赋灵师被描绘成最穷凶极恶的样貌,生着最贪婪且充满私语的眸子,掌握着所有创生人的命脉。任何觊觎“赋灵”的人,都会被他利用手中的权利残忍抹除掉。
他只匆匆瞥了一眼,心就凉了半截,不用想也知道,后面必然跟着长篇大论的污言秽语。
沈邈在他眼里就是个被养在象牙塔里的好学生,不然也不会轻而易举就答应了他成为“共犯”的要求,根本没见过外面这些流言蜚语的险恶。
等他满头大汗,急得险些要让保卫处的人也加入搜寻时,层层叠叠的管路一动,露出里面打着哈欠的人,眼角还留着惺忪的湿意,泛着浅淡的潮红。
“不是跟你说了,实验室内保持安静。你这叮叮咣咣的,要给我翻修啊?”
魏成江一时语塞,分不清他是气蒙了还是纯粹没睡醒,但他深知沈邈遇事不决先憋死自己的脾气,生怕被他三言两语就这么糊弄过去,开门见山道。
“那些人瞎说的,你不用理会。我会让他们想办法处理的。”
“好啊。”沈邈兴致缺缺,别开眼摆摆手就想给他打发走,“你看着伴就行,我再睡会儿。”
单薄的身躯又往里缩了缩,触手如有所觉,如柔软的寝被缱绻地搭在他腰间。魏成江下意识松了口气,但在扭身要走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回身将人从触手堆里扒拉出来拍醒,蹲在对方面前,郑重道。
“这次是宣传口的疏忽,我替他们向你道歉。”
沈邈被他一反常态的郑重其事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你担心后天的宣发会?放心吧,我会去的。”
“谁跟你说宣发会了!”魏成江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情商在线一会,被他避重就轻的样子气得够呛。
“那你这么兴师动众的是要做什么?”那时的沈邈比现在活人气明显很多,喜怒也藏得没那么深。见他反反复复,也不由得挂了脸。
“我虽然常驻实验室,但不代表我对外界一无所知吧?”
见魏成江怔住,沈邈深吸一口气,态度软和下来。
“你不想让我看的东西,多得是人想让我知道。有些人巴不得我一直活在这样的恐惧里,让我觉得只要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会对我天打雷劈,没有丝毫容身之处。”
“这样我才会一直守口如瓶,永远不会忘记创生对我的恩情。”
魏成江哑口无言,额前被汗水沾湿的碎发像个蔫头耷脑的鸡冠子。沈邈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揶揄道。
“怎么,觉得对不起我?”
“是有点儿。”魏成江梗着脖子,“总感觉拉着你上了贼船。”
“那你是挺后知后觉的。”沈邈别过脸去翻了个白眼,收拾好表情之后又转过来,“既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要不你补偿补偿我吧。”
“怎么补偿?”魏成江立刻警惕起来,“要不你先斟酌斟酌。”
“反正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谁稀罕你命了。”沈邈嘴角一撇,满脸嫌弃,“你那基因,还不够我的入库标准呢。”
“我是想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研究出来能嫁接灵性的途径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魏成江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在未雨绸缪这件事,下意识追问,“什么?”
“我要一个提前准备好的笼子。”
“先有义务,才有权利。人的自由必须要关进笼子里,才能够真的进入社会。不然即使技术成功了,牠们进入社会,也只能沦为货品。”
“人啊,本质上还是牛马,而且也只认牛马。你不把笼头鞍鞯配好,谁都不敢放到大街上走两步。”
魏成江深知他所言非虚。但此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拿的主意,而且想也知道,人哪有货好卖,这里面光是掺杂的利益链,都不是他和沈邈两个人能撼动的。
但即便如此,他面上的神色几经变幻,终于还是咬牙点了点头,说,“行。”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全力以赴。”
不是“竭尽全力”,是“全力以赴”。
沈邈那时并没把魏成江的承诺看得多么真,只是有些敷衍地摆摆手,说,“算了,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
“我还是要点儿实际的。比如,升级一下办公室?”
“?”
“如果我们以后发达了,我的办公室要在创生大楼的最顶端,脚踏你们每个人。”
“还要一个比停尸车更大的办公桌,纯黑的,防水要好。看哪个董事不顺眼了,我直接把人拉上去,就地解决。”
“……行。”
“我还想……”
这场对话最终以魏成江捂着耳朵落荒而逃告终。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缓缓合上的大门之后,沈邈翘起的嘴角也渐渐垂落,定格在一个似哭非笑的神情上。
创生人的发布会如期举起了。但只有沈邈和为数不多的高层知道,所谓的创生人,只是被植入记忆、精准操控的优质人胚。牠们囿于过去,却无法衍生出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未来。
而前来挑选的客户,在提供记忆的过程中,就被同时植入了感知干扰装置,以增强与人胚交互时的体验效果,非交互状态下则会弱化对人胚行为模式的判读。
上市了的人胚监督工作交由其他部门负责,而沈邈则继续负责“赋灵”这条线路的开发。而后便是某一天,董事会突然开了紧急会议,讨论第一个新郎人胚的失控问题。
最开始出现的,是新娘的多疑。多疑来自于完美新郎衬托下的不自信。而这种焦虑最终影响了感知干扰装置,投射出了新郎的出轨行为。
而在某个疏忽的夜晚,人胚在没有得到明确指令、但需要即刻做出反应的情况下,根据数据库的样本筛选,最后做出了家暴的行为。
沈邈没有想到,自己的隐忧以如此激烈的形式被直接抬到了台面上,而唯利是图的商人没有丝毫想要积极应对的措施。
他以最快的速度推出了系统和监管者的体系,并且几乎全身心扑在了真正的“赋灵”计划的推进上。
最先被养出灵性的,其实是系统,也就是沈言之。但祂诞生于数据与逻辑之下,“赋灵”一日不成功,祂便一日无法真正脱离虚拟环境,走向真实。
然而,在日复一日的尝试与失败后,沈邈最先等来的,不是灵性融合的成功,而是人胚自我灵性的觉醒。
是柏舸。
最先发现柏舸的,是沈言之。沈邈在发现祂没有上报这件事时就立刻意识到了对方几乎要发疯了嫉妒心。
一个诞生于虚拟世界、但是拥有真实躯体,且有自主灵性的人胚,怎么能不让祂发疯。
但他还是把柏舸藏在了系统里,就像把一滴水融进海里,并且让沈言之带着这个孩子。
这是他的璞玉,未来会成为他的利剑。只有沈言之能源源不断地为对方生成训练的环境,也只有他能够通过一次次考试正当地赋予对方取之不尽的能力而不引人注意。
他要他脱离系统的那一天,是横空出世的效果,且拥有绝对优势的、不容抹杀的能力。
如果成功,必将构建创生人相关的新律法和社会结构。同时,如果一旦撼动旧秩序失败,沈言之可以通过吞并真实世界再将他带回来,留有最后一丝喘息的余地。
但沈言之太恨了。恨到即使披着瞬息万变的假面,也藏不住野心和怒火,亦或祂笃定了沈邈舍不得抹掉祂的灵性,并且因为柏舸有求于自己,所以祂诱导了一场意外。
纪征,就是这个意外。【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