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高亢的鸟鸣声中,沈邈蹭掉了翻滚时面庞上沾的雪,抬眼看向雄赳赳气昂昂的金乌,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傻鸟……
屏幕前的牟彤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目光呆滞。
“这是要……亲自尝尝咸淡吗?”
“是的。”
陆青向后一靠,抬手遮住了眼,一脸的不忍直视。
“想不到吧,这就是金乌形态的好奇心。”
纯正的鸟怀揣着纯然的好奇心,一口咬在了猎人小屋的房顶上。
天崩地裂的轰鸣带动了周围的雪崩。另一头的暴君刚想爬起来就被震落的雪混着松针兜了满头满脸。
他偏头吐掉扎嘴的冰碴子,待看清陆至的目标后几乎要目眦尽裂。
一贯骁勇的人脸上难得出现了仓惶。他本想起身,但被脚下的积雪滑了一跤失去了平衡。
再次起身已然来不及。他单手撑地,下颌线咬得死紧,肩背蓬勃的肌肉紧绷,麦色的皮肤表面青筋暴凸。
那柄通体漆黑的长枪本是常人难以撼动的份量,竟被他高高举起,凌空一掷,直直向着金乌上颚插去。
他灌了十成力道,锐利的暗芒刺破薄雾。从指缝里观战的陆青见状立刻坐直了身子,一拍大腿道。
“坏了。”
咬合受阻,金乌并没有如暴君所愿放弃目标,反倒被激发了狂性。巨大的肉翼卷起狂风,黑羽尖刀似的根根倒竖,舒展时如亮甲般闪动着森然冷光。
啸鸣声中,黑羽骤雨般落下,小屋房顶被菲薄的锋刃砸得叮叮当当,活像是有人掀了兵器铺子,不要钱似的往外迸铁星子。
四溅的黑羽轨迹毫无规律可寻,连沈邈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小屋的屏障终于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寸寸龟裂。透明的薄膜水样地融化了,木质的结构失去庇护后被连根拔起,混着碎冰层层脱屑。
表面建筑被铲除后,这一片残余的地基菲薄得可怕,并且在木屑的冲击下快速流失着残余结构,拼图版碎裂开来。
暴君却好似全然不在意脚下的威胁。他踏着剩余的地壳,几个跳跃从地上拔回了自己的枪,并在金乌尾翼垂落的瞬间徒手攀了上去,逆着疾风翻到了山脊般的后背上,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鸟喙的方向爬去。
呼啸的碎片把他英俊的脸切割得皮肉翻飞,甚至有些闪避不及的堪堪擦着他眼角掠过。那双纯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仔细辨认时隐隐可见周围淡金色的光晕。
“柏哥!”
暴君到底顶着一张与柏舸一模一样的脸,飞行器屏幕前的牟彤和葛肖庞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起身惊呼。
“那个木屋里到底有什么啊!”
与柏舸比起来,陆青更担心陆至。几乎是在柏舸提枪而上的瞬间她便想操控飞行器追上去,却被赵菁眼疾手快地摁住了。
陆青对她没什么防备,乍一下竟被她细长的皮鞭捆住了双手,当即怒目圆睁。
“你干什么!”
“看着点儿你,免得关心则乱。”赵菁一刻不敢松懈地抽紧活扣,确认她挣脱不开才放下心来。
说罢扫了一眼蠢蠢欲动的牟彤和葛肖庞,语气满含警告。
“你俩也是。”
“有教官在,不会让柏哥出事的。”
“他在的时候,出的事还少吗?!”在金乌的嘶鸣中,陆青突然冷笑一声。
“陆青!”
“你尊崇他,我没意见。但我只在乎陆至。”陆青挑眉示意她从屏幕前让开,怒意丝毫不减。
“我配合,是因为他保证陆至无事。”
“他最好是能言出必行。”
几人说话间,小屋的主体已经全然崩解,只剩最后一块难啃的地板,硬骨头似的被当成了磨牙棒翻来覆去,咬得嘎嘎作响。
待金乌又一次准备合牙咀嚼时,长枪突现,正正卡在上下颚之间。暴君落入金乌无法合拢的口中,一手撑枪,一手死死拽住地板一角,想把它从鸟嘴里抢救出来。
但比他手更快的,是借机席卷而来的长鞭。
千辛万苦到手之物被人截胡,他这下是真恼了,眼里陡然迸发出真切的杀意。却在抬眸时对上了首领似笑非笑弯起的眼尾,镜链上的黑水晶在冰天雪地里闪着夺目的光华。
金乌本就更亲近首领。他一愣神的功夫,地板便落在了首领手中。
“沈邈!”
暴君眼里的杀气瞬间消散大半。他闪身从金乌口中脱出,半跪在金乌顶上,手里的枪指着首领,面上却竟是挣扎,开口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你把东西还我,好不好?”
“帝君不是曾说,只要我理理你,待你一如往昔,你什么都能给我,什么都听我的吗?”
阵阵寒风中,首领上下抛接着手中那块完整无缺的地板,言笑晏晏,丝毫不顾及周围密密麻麻的飞行器后面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
人类总指挥张大了嘴巴,拍着身边负责人的肩膀,愣愣地看着显示屏,问道。
“所以他们家首领和暴君……真是一对儿啊?”
负责人差点儿被总指挥无意识的手劲儿打了个跟头,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您不是早知道?”
“我早知道?”总指挥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我啥时候知道的?”
“您要是不知道,为啥人家关系一决裂,您就送人去联姻啊?”
负责人被他说懵了,下意识反问。“‘暴君心灰意冷,正是体现我们嘘寒问暖的诚意的绝佳时机’,这不是您说的吗?”
还真是。
指挥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半晌,负责人听到重新把目光看向显示屏的总指挥喃喃自语。
“当时怎么就被我一眼发现他俩是奸情,而不是兄弟情呢?”
“我一定是个天才!”
“……”
副本内的其他人NPC无法完整保留过往考场的记忆,暴君也无暇在意他们的看法,只是盯死了最后的地板,在首领的提问中沉默了下去。
“怎么,难道真是骗我的?”
失去了玩具的金乌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一鸟就这么在半空中安静地对峙着。暴君不答,首领也就不再逼迫。长鞭被他在手中盘了松,松了又重新绕回来,竟是完全不着急的样子。
终于,暴君在对方漫不经心的强势中败下阵来。他搓了一把脸上已经凝固了的血痂,垂着头闷闷笑起来。
“就是你猜的那样。”
“这块地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交给任何人。”
“因为这里,是我们的世界全部的根基。”
再次对视时,他瞳仁边上的金色锋芒更甚,眼珠转动间威压尽显,逼视着首领。
“编年史里的东西太多片面和零散,我不信那些留在外面给人看的话。”
“我要自己找答案。”
首领淡淡与他对视,没有丝毫被冒犯或者后退的意思,甚至还很给面子地提问。
“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在这里。”
他向首领伸出手,坚定的目光因为过于执拗而显出几分孩子气。
“编年史里没有提起的,被遗忘的过去,都在这里。”
“你可以认为,这是我们来路的备份。”
“只要它还在,我总会找到破解的方法,肯定能想起来全部的……”
“柏舸。”
他还没说完,就被首领打断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首领对他的称呼就和所有人一样改成了“帝君”,因而在被唤名字时,暴君甚至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那些过去,即使想起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衬着黑水晶的眸子是一贯的温润明亮,好像荒星上终年不散的薄雾亘古不变。
但暴君知道,其实每次都是变的。
在无休止的循环里,他和首领萌生出了自我意识。这样的自我意识使他们在循环中得以保留部分记忆,像是树的年轮,在深部篆刻着时间的痕迹。
那双温柔眼里曾有过意气风发,而经年累月的失望磨平了锐气,如今只剩他都摸不透的寒潭万丈。
他们曾无数次尝试过终结这一切,甚至在遇到外来的沈邈和柏舸之后以为将要成功了,但没想到还是被重头再来。
并且,作为惩罚,他还失去了与首领之间的某种关联。
一种对他们而言一定十分重要,首领知情,而他被剥夺了知情权的关联。
“所以,这东西类似于系统的……”葛肖庞抓耳挠腮,试图找到恰当的形容词。
“C区。”
沈邈的声音在舱内响起。众人闻声回头,才发现在暴君与首领争夺地板碎片时,沈邈悄无声息地脱离核心战场,潜入了他们的飞行器。
“可C区不是垃圾站吗?”陆青的手还被捆着,只能努力扭过头好仔仔细细看清沈邈的表情。
“C区最初存在的目的可不是回收站。”
沈邈大步流星走过来,将骨节鞭与飞行器上的能量输出口相连,解释道。
“它是系统存档和备份的地方。所有回溯的支线分支节点都被保留在这里。”
“如果这个地方受损……?”
“读档就会被干扰。”
随着幽蓝的能量流入,所有被陆青和赵菁渗透过能量晶石的人在地图源源不断地亮起光点,火种似的在沈邈沉沉的眼底摇曳。
“那如果是彻底损毁呢?”
第72章
“所有在这个副本中衍生出来的事件,走向,全部都不复存在。”
“连他们也……?”
牟彤看向屏幕中遥遥相对的暴君和首领,面露不忍。
“他们也一样。”
“过往的经历也好,衍生出的灵性也好。”
“都会变成落于火盆的史书。”
“风一吹,灰一扬,也就散了。”
沈邈拍了拍赵菁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直的背,平静道。
“给她解了吧。该干活了。”
细长的皮鞭被赵菁依言解下。因为打了折,重新系回腰间的时候有点儿费劲。
陆青摩挲着勒红了的手腕,瞥了一眼赵菁吃力的动作,正犹豫要不要搭把手,就见牟彤已经很有眼力见地直接上手,三下五除二就给赵菁收拾利索了。
她淡淡垂眼,越过二人站在沈邈身边,掰着手腕的筋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毁了荒星的核心备份,就是您和首领交易的内容吗?”
“是。”
显示屏上的光点终于停止了闪烁,密密麻麻铺在全星域的地图上,随着骨节鞭里母石能量的注入被唤醒,宛如颗颗跳动的心脏,随呼吸起伏。
“沈教官需要我怎么做?”
“先前让你们在全民范围内普及能量晶石的目的就在于此。你负责军部,赵菁负责平民。”
沈邈将赋灵的触须分出两端,与陆青和赵菁掌心相贴,以便于她们将精神力汇入其中。
“我需要你们在奇偶时辰交换的时候,借助能量晶石,对所有人进行精神力覆盖,剔除他们身上过往的存档。”
“但即使盯着表,也会因为视觉误差而产生一定的延误。”
陆青蹙眉,“精神力的传导和覆盖需要时间,得从属性开始变化就启动,只靠肉眼的卡点肯定会滞后的。”
“有牟彤在,她就是你们的表。”沈邈扶着牟彤的肩膀,将她摁在陆青和赵菁中间坐下,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柠檬塞在小姑娘手中。
“时间相关的奇偶性是以暴君为中心的。而牟彤作为他身边的膳食女官,她的体验的世界线会随暴君的变化而改变。”
“柠檬变味儿的时候,就是奇偶性开始转化的时候。”
牟彤捏着那颗被委以重任的柠檬,还是有点儿慌。她下意识抓住了沈邈的衣摆,脸上还有尚未完全褪去的茫然。
“那你呢?”
“我去蹲点。”沈邈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在转化节点出现的时候,我会和首领一起,完成对暴君的绞杀,终止这场考试。”
“那你还需要一个人。”一旁沉默不语的葛肖庞忽然开口,直直看向沈邈。
“暴君和柏哥现在共生一体。暴君死亡的时候,□□也会受到损毁。”
“如果不能在暴君死亡的瞬间切断他与□□的联系,柏哥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沈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用。我也可以……”
“哥。”葛肖庞笑起来。他从兜里摸出幸存者搜救船上带下来的通讯器,三下五除二将之简单改造了一下,塞进沈邈手中。
“你顾不过来的。”
“彻底解决暴君需要你和首领完全同步。就算一切顺利,解决之后你也很难有精力去完成灵性剥离。”
“我当然能……”沈邈不死心地挣扎。
“你能,但是不必这么强求。”葛肖庞握住了他想要推拒的手,目光里是青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我的专业就是研究灵性的迭代和遗传,剥离灵性是最简单也最基础的操作,都是肌肉记忆,早就练成卖油翁了。”
沈邈当然清楚葛肖庞是最清楚的人选。但刚入考场时七窍出血的葛肖庞是他不愿触及的阴影,因此有意无意的,他都在避免让葛肖庞再直接接触战场。
他的犹豫太过明显且不合常理,葛肖庞虽然不具备先前的记忆,但也能猜到一二。
“是不是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
沈邈张了张口,但还未解释,就被葛肖庞摆摆手打断了。
“不管是什么,那都是现在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编年史里曾有一段写到,在某次人类与创生人的大战中,人类拿到过黑水晶,并且利用时间奇变改变了过往,甚至让暴君成为过人类的将军。”
“那次得到黑水晶的过程,得益于搜救舰上众人的薪火传递,最终保证其中一人从声波炮中幸存下来。”
“我很喜欢这段……往事。”
那些被实验室,被毕业,被考试磨平的灵气和锐气似乎又回来了。青年几乎是有点儿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扳着他的肩膀转了半圈,向舱门方向轻轻推了一把。
“快去吧。”
“让我们每个人都在最适合的地方做自己最擅长的事,这才符合你一贯的看人水平嘛。”——
“陪我一起,留在循环里,不好吗?”
暴君捏着长枪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在首领一成不变的微笑里慢慢觉出酸涩。
“没有了荒星,我们就回不去了。”
“那就不回去。”
首领望进那双因迷茫和挣扎而湿漉漉的狗狗眼,温声道。
“完整地走完单程的一生,我与你一起,好吗?”
染了阴翳的眸子微微亮起些许,但在“非必要关联”的干扰下,原本逐渐坚定的目光再次松动。
“你会一直与我一起吗?”
“会的。”
“即使战争依然存在,即使我依然要完成这项进化?”
“会的。”
长鞭骨节连接处发出弹响,尖端向前抵在暴君下巴上,有些轻佻地将之抬起。倒刺收了刃,近乎温柔地摩挲着对方英挺的侧脸。
“只是可能未必会由着你一直这么打下去。”
暴君在他主动示好的亲昵中放松下来。他顺从地把脑袋半倚在鞭尾处,眯着眼拖长了调子。
“哦?你还要背叛我,去支持普通人类不成?”
“不除外这个可能。”
骨节鞭慢慢攀上了暴君的后背,在脖颈上松松地缠了一圈后疏懒垂落。毫无张力的模样太过柔软,以至于远远望去不像利器,而像条长期与人共生的,柔顺无害的小黑蛇。
“如果轻而易举就让你赢了,岂不是很无趣?”
“那我们……就这样,分分合合,一辈子?”
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轻且含混,像怕惊扰了误触捕梦网的蝴蝶。
“一辈子。”
首领一字一顿,缱绻舒展的眉眼仿佛含了无尽的诱哄和蛊惑。
“那些史书里无法详尽描述的帝君往事,我们都可以……”
“逐行逐句,细细演绎。”
“就是现在!”
为了避免错过时机,牟彤从沈邈离开后便叼了片柠檬含在口中。她摘了耳机,戴上眼罩,最大可能地只保留了味觉的感知,在柠檬的酸甜悄然变味时突然高声提醒。
一直将全部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的陆青和赵菁几乎在她嘴唇微动的瞬间就坐直了身子。她话音未落,连接军方和平民两端能量晶石的按钮被同步摁下。
与此同时,盘旋在金乌后方的飞行器猛地向前跃迁,正正落在暴君头顶上方。搭载着葛肖庞的小型飞行舱弹射而出,用于灵性剥离的管路在半空中张开水母般的触须。
盘在暴君颈间蛇似的长鞭苏醒了,骨节寸寸缩短,要勒断身下猎物的咽喉。
但暴君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他脖颈高仰,锋利的枪尖刺入皮肤与长鞭之间的空隙,借着鞭身在枪头上打滑的瞬间脱困而出。
骨节鞭立时回撤,在首领面前盘结成盾,挡住了长枪蛟龙出海般汹涌而来的攻势。
“看来我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长鞭向侧方一滑,卸去了枪尖最后的余力。首领甩了下被震麻的手腕,面露遗憾。
属于暴君的时间正在逼近尾声,琥珀色的光芒正隐隐反扑。
“是你太小瞧你魅力了。”
暴君苦笑一声。柏舸的意识夺取掌控权的撕扯令他头痛欲裂,但他依然坚持着攥紧了枪,固执地指向首领。
“我们的世界,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这场战争。”
“我不能赌。”
“我宁可这个世界无休无止地重复下去。”他生生将眸底的金光压下几分,再次提枪攻去。
“也不想面对一个有始有终的,但不一定与你产生交集的真实世界。”
属于暴君的时间飞速流逝。他这一招已然是不管不顾,要豁出命去也必须拿回历史存档的架势。
随他话音落下,隐藏在规则之下的束缚屏障无声碎裂,所谓的“非必要关系”被暴君亲自否定。首领盯着那一点飞快逼近的黑芒,终于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不会的。”
他说着,没有再退,反而迎着枪尖撞去,同时手腕低垂,那块小小的地板便被他轻轻巧巧丢了下去。
枪上凝聚了暴君全力,想要收势已然来不及。
卸了所有防御的躯体被轻易洞穿,连着枪身都穿过大半后才堪堪止住。
温热的血随地板的碎片飘然落下。金乌发出长长的悲鸣,自半空俯冲而去。
黑水晶抛出的细小弧度里,断线的纸鸢坠落了。
第73章
轻得让人很难想象,他就用这么一副轻飘飘的躯壳,站在金乌顶端,陪他走过了那么多个轮回。
甚至在某些轮回中,他甚至取代了自己,亲自坐在“暴君”这个位置上。
南征北战,所向披靡。
最开始好像不是这样的。
暴君环着他,思绪漂浮。这个人最初也有实在而鲜活的血肉,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单薄了起来。好像每重开一次新的纪年都有一些精气从他身体流走了,不论用多么跌宕的情节都无法弥补。
他一动也不敢动,连手指都是僵硬的,生怕力气稍微大一点儿,呼吸稍微重一点儿,就要把眼前的人碰碎了。
白衬衫被长枪贯穿的部分带着皮肉微微凹陷。血色从缝隙中渗出来,沿着走线纹理缓缓向上蔓延,不知不觉间浸透了暴君的手指,顺着他的腕骨滴滴答答落在金乌的黑羽里,隐没了踪迹。
黑水晶垂落在首领苍白如纸的面庞边,像某种不祥的征兆。
首领想把它取下来,但残余的力气只够他虚虚抬手便难掩颓势。
暴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小心将黑水晶取下,放进对方冰凉的掌心。
他不是第一次面对首领的死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手造成了对方的死亡。混乱的思绪终于在对方轻轻反握住他的手时回笼。
“等一下……那块地板呢?没事的,有那个我们就可以再重开一次。我马上去找……”
乌沉眸子边缘的金光已经隐隐吞噬了小半瞳仁,但他已经顾不得压制身体里的另一个柏舸。锁定了地板坠落的轨迹后,他将首领稳稳抱在怀里,焦声命令金乌。
“追上去!别跟丢了!”
“不用追了。”
薄雾中陡然闪过幽蓝的鞭影。距离相差太大,碎片毫无意外地落在了守株待兔的沈邈手中。
骨节鞭的倒刺密密麻麻卡入了碎片的每个缝隙,在确保毫无遗漏后,沈邈与半空中的暴君遥遥对视。
随着通讯器中再次响起牟彤的声音“奇点到了!”,沈邈半边覆面上溢出的结晶退潮般涌入骨节鞭中。
长鞭吸饱了能量,如同获得了生机的血管,餍足而有节律地搏动着。
倒刺不断向碎片内刺入。仔细看去,是细小的能量晶簇向碎片的缝隙中侵入生长,尖端被磨平消融的瞬间便有源源不绝的能量从后方灌入,将原本细不可察的裂缝撑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
在他身后,庞大的精神力顺着晶石蔓延。薄雾中接连亮起零散的蓝光,随着覆盖的面积扩大,如积水成渊,最终汇成汪洋大海。
暴君终于明白过来了他们近乎疯狂的清除计划,而身体的控制权正在快速流逝。
他怔怔红了眼眶,仍然不肯放弃,挣扎着想要向沈邈的方向扑过去,喃喃哀求。
“还给我啊……”
“别哭。”
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他下意识低头。只见怀中的人努力聚集起了最后的力气,抚去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水。
“暴君的存在,才是这个世界得以运转的核心。”
“如果你一直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
长枪洞穿了他的胸骨,枪身未拔,不至于让他失血更多,但呼吸间的牵拉却更加吃力。每个字都好像缀着千斤分量,要连声音都扯散了。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笑着的。那笑容太过放松,以至于单看他的神情,暴君恍惚间以为回到了第一次作战后获得胜利后,他们并肩坐在荒星废墟上的场景。
那时虽然灰雾蒙蒙,但架不住二人心情舒朗。年轻的首领碎碎念念地跟他复盘战役中的得失,夜风扬起那人额前的碎发,吹得他心头也泛起痒。
“所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首领一扭头发现他在走神,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看什么呢?”
“看你说的人和。”暴君笑眯眯地回望过去,目光坦荡又热烈。
“你就是我的人和。”
无数次微微泛痒的地方现在只有闷闷的钝痛。而在近乎麻木的钝痛里,暴君终于猜到了这次系统施加的额外禁令是什么,并且因为过于荒谬而有些好笑。
将“关系”纳入规则,本质上还是没有开化灵性的低级手段。
但现在都不重要了。视线在逐渐模糊,琥珀色几乎要将瞳仁完全覆盖。
手已经不听使唤了,而首领的状态绝无可能撑到他下一次重获身体的掌控权。
他俯下身,想好好再看看爱人的模样,却在凑近后觉出耳后的冰凉。
感知的减退使得黑水晶刺入时的痛感都模糊了起来,但从不远处沈邈的方向传来的碎裂声却犹如落在耳膜上的一记重击,清晰可闻。
核心备份,碎了。
惰性代码的毒素飞快地侵蚀了全身的神经网络。与此同时,陆青和赵菁也完成了全领域的精神力覆盖,核心备份被摧毁的进度被能量晶石同步至星域的每个角落。
守株待兔的葛肖庞伺机而动,水母般的触须当头罩下,电光火石间与暴君对接。
终于,当幽蓝的光芒退去,核心备份的碎片化作湮粉。葛肖庞手中的触须收回,下方的人睁开眼,露出全然纯净的琥珀色瞳仁。
凭借意念吊着最后一口气的人彻底放下心来,在温暖干燥的掌心覆盖下安然合眼,轻声道了句“多谢”。
牟彤紧闭着双眼,大力攥着陆青和赵菁的左右手,战战兢兢问道。
“结束了吗?我们成功了吗?”
世界线和时间线陡然静止,无声的定格中,系统的声音自每个人腰间的通讯器适时响起——
“检测到当前副本中,暴君已被抹除,末日进程结束,考试完成。”
“稍后会对组内成员参与度及贡献值进行评分,并以私人通讯形式进行发放。”
“同时,检测到当前副本核心数据存储区域受损。该副本后续只能作为一次性副本使用,严重影响了考场的可持续发展和再利用性能,故将对相应考生作出惩罚。”
“惩罚形式和力度将在进入下场考试时生效,并以私人通讯的形式告知考生。请注意查收。”
既然眼下不揭晓具体方案,沈邈也就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致。
他活动了下手指,感受到重新可以重新被使用的能力,用鞭尾轻轻拍了下金乌的脑袋。
“变回来吧,不然你姐该找我闹了。”
金乌眨了眨眼,庞大的体积骤然缩小,蹦蹦跶跶跃上了沈邈肩头,歪着脑袋蹭他的面颊。
“……怎么不直接变回人形?”
沈邈被她羽翅剐得刺挠,蹙着眉头问道。
“噶——”
陆至清了清嗓子,才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当鸟太久了,一时半会儿有点儿忘了人话怎么好好说,所以先这样吧。”
“会说人话的鸟显得聪明,说鸟话的人就有点儿太蠢了。”
“小破孩子。”
通讯器那头的陆青闻言,不由得笑骂,“想不起来就好好想。别人熬鹰姐姐我熬鸟,少来这些摆烂的借口。”
气氛在二人说笑打闹间松弛下来。他们舒服了,系统却明显得不痛快起来,在薄雾中的声音活像个被排挤后愤愤不平的小可怜。
“传送通道已经开启,请各位考生迅速离开当前副本前往休息区。”
“本考场将进行大规模重建和维护,请务必迅速有序撤离。”
生怕这帮人在副本内会生出更多的幺蛾子似的,系统这次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足能容纳二人并排通过的空间虫洞缓缓打开。
牟彤欢呼一声,拉着女孩子们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葛肖庞紧随其后,在即将踏入虫洞时忍不住回头,向首领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哥,他们……会怎样呢?”
“没有核心备份了,我也只能做到灵性分离,但无法像‘褫灵’一样实现提取和再次转移。”
“帝君和首领……他们真是不能再有一次机会了吗?”
“还会再有一次,但也只会在有一次了。”
半蹲在首领面前的青年转过身。熟悉的琥珀色眸子依然明亮,但深处的底色却添了不明显的暗色,反而在谈吐间多了更令人信服的沉稳。
“没有了核心备份,会导致副本世界不能无限回溯,世界线里的人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一辈子只有一次体验卡。”
“等到副本修复后重开之日,就是他们拥有可以到达终点的一生的那一天。”
“那会不会无法修复,这次就是终点了?”
葛肖庞忍不放心。他在剥离实验体灵性的时候从未有过如此挣扎和迷茫,因为实验体都还停留在人胚阶段,没有自主形成的灵智。
但暴君和首领是不同的,葛肖庞的手不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如果不问清楚,他会觉得,这和亲手抹杀了暴君没有区别。
那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普普通通的NPC。
第74章
沈邈的回答太过干脆和肯定,以至于葛肖庞本能地点点头,抬脚就往虫洞方向迈了一步。
而后被虫洞的嗡嗡声唤醒了,他后知后觉地一个急刹,猛地转过身问道。
“为啥啊?”
他脱口而出后挠了挠头,为自己的一惊一乍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沈邈的眉眼却依旧温和,并未觉得这是多此一嘴而有所不耐。
“因为暴君的寿命终结在前,核心备份的摧毁在后。”
“所以这一次的故事线也被一起清除了。如果系统不给他们重开一轮,那这个考场就作废了。”
“废掉一个成熟的考场,这损失可就大了。”
他说得不慌不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葛肖庞却明显感觉到虫洞的旋转滞了一瞬。
“请各位考生马上离开考场!”
得了,这下不是如鲠在喉,而是骂人的唾沫星子马上就要蹦到脸上了。
葛肖庞做了个鬼脸,麻溜地钻进了虫洞,暗自腹诽。
这要是自己,被人一次次骑在脑瓜顶上,高低也得找个人形皮套,出来狠狠制裁一下这两个在红线上为非作歹的人。
只能说,不愧是所有AI首领的系统,这气度,这胸襟,真是寻常人机远不能及的。
静止的考场内一时只剩下沈邈和柏舸。沈邈的眼镜在打斗中变形得厉害,他索性直接摘了,将骨节鞭化成的银链子胸针似的别在胸口。
系统的催促好像毫无实际作用的耳旁风,柏舸瞧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合理怀疑他连左耳都没听进去。
一根链子戴得不像在善后,仔细地像要出席什么隆重的场合,容不得一丝差池。
“不走吗?”
一反常态的,柏舸没有在考试结束的第一时间就黏黏糊糊地往沈邈身边贴,而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开口。
如果从上方俯视,会发现沈邈、柏舸和黝黑的虫洞恰好形成了等边三角形,像是藏了暗潮汹涌的无声对峙。
“怎么,会打扰你和系统串供?”
沈邈眼皮一掀,调子懒洋洋的。
柏舸面上的神情有瞬间的不自然,又被他用惯常的笑容飞快掩饰了。
但还不等他解释,虫洞的旋转蓦地停住了,而后慢慢反向旋转起来。
漆黑的甬道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节律规整,落地清晰。
最终,在明暗交接的边缘,出现了一双比直的军靴。
出于规则的束缚,牠身子完全隐没在虫洞的阴影里,只能借助考场内的光描摹出人形的轮廓。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来人目光如有实质,先浅浅扫过柏舸,而后便沉甸甸落在沈邈身上。
“你找我?”
“他找你。”
沈邈冲着柏舸那头下巴一抬,“我旁听一下,不介意吧?”
他说的是疑问句,却一点儿没给人商量的余地。
来人也没有再多言语,略一颔首便转向了柏舸。
“说吧,怎么了?”
这语气多少有些微妙。酷似不懂事的孩子在外面闯了祸,被揪着小辫子拉到了极要面子的家长跟前。
公开处刑,细数罪状。
柏舸被他俩一唱一和气笑了。他用掌心搓了一把脸,真的笑出了声。
“没什么。就是跟你说一声,以后打‘赋灵’的主意,别找我了。”
他说着,起身大步流星向沈邈走来,横插在沈邈与那人之间,背对着虫洞,隔绝了窥伺的视线,向沈邈俯身低头。
带茧的指腹钳住了沈邈的下巴。不知是为了争回面子,还是只单纯因为被惹恼了,柏舸的动作难得有些粗鲁,扣着下颌骨的地方生疼。
沈邈没有什么自虐的癖好。因此几乎在痛感传来的瞬间他配合仰头,顺从地不像话。
脖颈被拉出纤长流畅的弧度,小巧的喉结像是隐没其下的岛,随呼吸缓缓起伏。
在那双玻璃似的眸子里,柏舸看见里面满满的,清清楚楚的,自己的面容。
他忽而就冷静下来,侵略性在凑近的过程里散了。呼吸交错间,他最终只是与对方额头相抵,亲昵又讨好地蹭了蹭沈邈的鼻尖。
“这就是你的理由?”
阴影中的人没有动,话音里甚至也没有丝毫愠怒。
“下次这种事,留了个信就行了。”
“等等。”人影即将撤回虫洞时,沈邈挣开柏舸的桎梏,叫住了牠。
“按照之前的设计,最后一场应该是与监管者守则相关的大型考场了吧?”
“对。”
这并不是什么机密,而且很快他们也会在接驳点获得下场考试相关的信息,所以对方回答得很爽快。
“如果通过了大型考场的考核,就可以获得选择一项能力的权利。”
“如果需要的能力尚未产生,需要经由监管者工会审核制定。”
“但如果该项能力已经在考场内流通,则可以直接获得。”
“所有的考生都一视同仁。”
沈邈望向那道背影,意有所指。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用如此操之过急。毕竟,‘赋灵’也属于市场上的流通货了。”
柏舸也反应过来这件事,不由蹙眉。
“当初制定这条规则的时候,应该排除了‘赋灵’进入考场的可能。但现在情况有变,如果继续执行下去,‘赋灵’一旦失去管控,会乱套的。”
“就不能改改吗?”
“能啊。”
沈邈认真道,“让监管者工会提个申请。审批通过了,自然就改了。”
“是因为没法联系到外面的人,所以没人知道‘赋灵’已经流入奖励池了?”
“不用联系。如果运转正常,考试中的情况会被系统整理后同步传递给工会。会有专人负责考场内容的监管和信息同步。”
“那难道他们意识不到问题的重要性?”柏舸面露狐疑。
“从你们考完第三场的时候,消息就已经同步到云端了。”虫洞中的人像是没听懂沈邈措辞间的暗示,一板一眼地答道。
“但意识到了也没有用。”
“为什么?”
柏舸下意识脱口而出,而后若有所觉一般看向沈邈,神色恍然。
“莫非……?”
“因为审批需要赋灵师首席的签字。”
沈邈偏着头,无辜地眨了眨眼。
“非常不巧,赋灵师首席,正是本人。”
阴影中的人总算听出他要兴师问罪的意思,但这桩桩件件实在没有什么争辩的空间。
于是,在长长的沉默后,牠再次开口。
“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案。”
“只要在下一场考试里,保证最多只有你一人通过即可。”
“大型开放考场,公开奖惩机制。”
沈邈胸口的链条一晃一晃的,像是随时准备解下来抽对方一个大比斗。
“你要不先推演一下,这个计划实施成功的概率?”
“如果小于0.1,还是别告诉我了。”
“……我会在规则范围之内尽可能做出一些调整,作为对于重大偏离预期结局可能的校准。”
沈邈这才满意地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退下安排了。
待虫洞恢复通往接驳处的通道后,沈邈这才拍拍浮灰,起身招呼。
“好了,走吧。”
柏舸跟上他的脚步,小心翼翼勾住对方垂落身侧的小指。见沈邈神色如常,又得寸进尺地挤进指缝,牢牢相扣。
跨入虫洞的一刻,柏舸捂住了沈邈的耳朵。
虫洞旋转的轰鸣被隔绝在宽大温暖的掌心之外。洞内微弱的荧光里,柏舸嘴唇翕动。
只需稍加分辨,便可轻易得知,他说了“对不起”。
沈邈定定回望,发现自己说不出原谅,更说不出责备。
最终,他将自己的手搭在了柏舸手背外侧,彻底隔绝了杂音。在空旷的安静中闭上了眼。
最后一场考试的接驳处外观是一处巨大的客栈。外面是烟雨蒙蒙,笙歌画舫,里面是红烛帐暖,酒香四溢。
能走到这一场的小组大多是有几把刷子的精英,还得额外有点儿好运加持。故而客栈虽建得一派纸醉金迷,里面的考生却并不似繁华王朝般游人如织。
更有上场考得吃力的,进了客栈第一件事就是开个天子一号房猛猛补眠,养养精气神,根本没有体验风土人情和消费的欲望。
“赋灵”流通的阴影还笼罩在柏舸心头,再加上人多眼杂,能混到这里的都是个顶个的人精,他没有如前几次一样露富,只兑了几贯散钱,让充满好奇心和活力的年轻人们去挑些感兴趣的项目参与。
而他自己则买了两张戏台雅座的票,拉着沈邈坐在高台上隐秘的包厢内,沏茶听曲,俨然一派老干部做派。
戏文不是佳作名角,青涩的嗓音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黄梅小调。但胜在场子清净,凭栏一坐,倒真有几分风流名士的雅趣。
失去习得力之后,沈邈寡言得明显。再加上奇偶考场内的巨大消耗,在氤氲的水汽中,沈邈难得露出倦色,掩口打了个哈欠。
柏舸留意到他的困乏,停了分茶的动作,凑过去轻声道,“要去睡一会儿吗?”
沈邈摇摇头。因为困意而泛着水光的眸子里尽是疏懒。
“好不容易出来了,舍不得睡。”
“不如,我们去玩点儿刺激的?”
第75章
但那双眼睛却清醒又透亮,叫人生不出丝毫狎昵的心思。柏舸只觉得心像是块海绵,在水面上轻轻剐蹭了一下。还不等吸饱水的滋味,就又被高高拎起,抖落干净。
“好。”
他既没问目的,也没问目的地,利落地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便要走。
“上好的‘恩施玉露’被你喝成了牛嚼牡丹。”沈邈瞧了一眼渣都不剩的茶盏,摇了摇头。
临行前,沈邈瞥了一眼台上的剧目。演的是张古董借妻,正唱到三人合谋,要将女子借予结拜兄弟骗取钱财的桥段。
“荒唐计策荒唐人,借妻骗财种祸根……”
三人妆面艳丽,神情娇俏,端得是真丈夫贪婪,假新郎怯懦,独留那美娇娘,面色期期艾艾,掩帕拭泪时却波光流转,暗藏锋芒。
宣传的表演名册上写着主演们的介绍,饰演美娇娘的后面缀着簪花小楷的字体。
“苏衔蝉”。
柏舸见他垂目翻看名册,顿住了脚步。“怎么?有认识的人?”
“有感兴趣的人。”
沈邈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柏舸虽不明所意,但还是顺从地在他面前站定,并且十分配合地微微低头。
却没想到,沈邈径直拈住了他喉前的盘扣就开始解。
为了配合接驳处的风土人情,众人都换上了朝代参差不齐的改良古装。柏舸穿了套深色长衫马褂,苍白如玉的手指搭在天青色的缎面上,叫人一时觉得美娇娘不在台上,而在眼前。
沈邈以前没研究过这种衣服,盘扣小巧光滑,第一颗解得多少有些费劲。
冰凉的指尖难免擦过咽喉处的皮肤,领口被摆弄得松松紧紧,如江南落雨,带了丝丝落落潮闷。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动作属实有些出格。但柏舸盯着他乌黑的发顶,脑子里仿佛陷入这种混沌的潮闷。
他想做什么?
不管他想做什么,这个动作都——
太慢了。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柏舸怔住了。身上隐隐热起来,掌心似乎又被唤醒了当时在能量晶石的洞窟里,摩挲过沈邈皮肤的触感。
欲望来得太突然了,他几乎立刻就将垂落身侧的手攥紧成拳,脖颈僵硬地压低声音。
“要不我自己来?”
“别动。”
台上的角们已经达成了共识,美娇娘拗不过兄弟俩,只能呜呜咽咽地啜泣。
“罢了,只此一回,速去速回。”
捧场的不多,演绎的人只能更尽心。梨花带雨地眸子雨露均沾地盈盈望向台下的每个看客,倒真有几分叫人心生不忍之意。
但这些人里必然是没有柏舸的。
欲望如湍急的浪潮裹挟着他,让他不忍也得忍。
解决了第一个扣子之后,沈邈的速度突飞猛进。终于,在那顾盼生姿的目光款款瞧到楼上雅座时,沈邈终于将柏舸颈间的盘扣完全解开,并且用力向下一扯。
柏舸:???
长衫下面叠得严实,下扯的力道受阻,避免了柏舸直接坦胸露背。但这么半遮半掩的,流畅的肌肉线条在颇有些凌乱的领口隐隐绰绰的,活像个久在花丛中流连忘返富家浪荡公子。
美娇娘一愣,目光立刻就变了,发现猎物似的,黏黏糊糊地缠着柏舸打转,眼睛里的钩子像是要从他身上刮下一片心头肉来。
柏舸那点儿欲念和旖旎被盯地鸡飞蛋打,简直要毛骨悚然了。偏偏始作俑者一个箭步轻飘飘躲在了他身后,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不说,还暗戳戳拿手指头捅他后腰。
于是他只能顶着一张风流倜傥的脸凭栏而立,压着嗓子问,“干嘛?”
猫猫祟祟的指尖从后腰挪到了背上,酥酥麻麻地划拉着。柏舸脊背僵硬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沈邈在写字。
“打赏。”
顿了片刻,又加重了力气补了两个字。
“榜一。”
这地方的打赏做得很人性化,只需要拿考生编码在点单器上刷一下,输入打赏的金额,就会自动转化成需要的积分,直接从余额中扣除。
但沈邈既然刻意强调了,肯定是要做出些排面来。柏舸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腕间的菩提手串捋下,丢给一旁侯着的小二,下巴一抬。
“去,给爷换点儿现钱来。”
小二颇有眼力见,点头哈腰地双手接过了,谄媚地堆着笑。
“您想换多少?”
“你们这儿最高记录的打赏是多少?”
“您要问所有的,那要数杂耍班子。”眼见遇上了真金主,小二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能到咱这儿来的,都是有本事的哥儿姐儿。这种咿咿呀呀的戏班子算是大冷门了,大家都嫌不带劲儿,很少有人给赏钱的。”
“杂耍班子就不同了。那都是个顶个的奇人异事,演的都是惊险刺激的节目,像什么大刀劈活人再缝起来、大鸟吃活人再吐出来……”
小二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激情澎湃地往跑题的方向狂奔而去。柏舸听他越扯越远,故作不耐挥手打断了他。
“你就说所有的,打赏最高的给了多少?”
小二嘿嘿一笑,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百两?”
这东西是实打实拿积分换的。绝大部分只来消遣的考生,在神智清楚的情况下是不会干这种只爽一次的买卖,所以打赏机制在柏舸看起来名存实亡,一百两都是出于尊重的虚报了。
“不对。”小二得意洋洋地晃着食指,连连摇头。
“是一万两。”
柏舸:?
这东西真不是系统自己打投的,来哄抬虚高的物价吗?
如果是他一个人在这儿,他将毫无顾忌地扭头就走,并且转头就给这个小二一个匿名差评。
但现在不行。
沈邈就在他身后半部的阴影里站着,好整以暇地啜着自己杯中剩的半口冷茶,拿看好戏的表情溜着边瞧他。
太坏了,不愧是能造出缺德系统的人。
他沉默的时间稍有些久。就在小二心想该不会是多年跑堂的经验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人也许是个虚张声势的假大款,准备将手串递回去时,就见柏舸慢慢扯起了嘴角,嘲弄道。
“我当多少钱呢。”
“区区一万两,也能在首位坐那么久。”
“去换一百万两,银元。给我一盘一盘地码好了,端到这位小娘房里去。”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朝着痴痴望来的苏衔蝉一指,似乎真是上头了一掷千金。
楼下稀稀拉拉的散客一片死寂,而后哗然。各个都伸长了脖子,想瞧瞧哪里空降了如此人傻钱多的金主。
柏舸早有准备,话音一落便将雅座的珠帘一放,隔绝了四面八方好奇打量的视线。
手串绑定的是专人身份信息,不必担心会被盗取窃用。他匆匆叮嘱小二刷完后将手串给他送回房间,便抓着沈邈的手自楼梯快步挤下,从不起眼的角门夺路而逃。
直到跑出去将近四五个街区,在烟雨小巷中七拐八拐,确定无人跟踪后,柏舸才松开沈邈的手,靠着墙根大口喘气起来。
沈邈额头也沁了汗。但他要体面,只是胸膛起伏稍微明显了些,缓了一会儿才笑起来。
“你这慌的,不像是去当榜一大哥左拥右抱,倒像是吃了顿霸王餐还被捉了个现行的。”
坏主意都是沈邈出的,倒霉蛋都是他演的,怎么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
柏舸不欲与他争辩,反正沈邈做什么都总有原因。如果这些行动里,存在只有他才能配合的部分,他求之不得。
所以柏舸没有接他这茬,只拿亮晶晶的狗狗眼斜睨他。
“不是说去玩儿点刺激的吗?现在可以去了?”
“刚刚的还不够刺激?”沈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难得带了揶揄。
“手串也给人压下了,你还有什么搞刺激的资本?”
柏舸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拿这个倒打一耙,索性抱臂环胸,意有所指。
“我看喵老师不仅安排我的钱,还安排我出卖色相。”
“实在没有收入来源的话,那就只能卖艺养你了。”
“或者……卖身?”
“也不是不行。”
沈邈居然真的直直扫了一圈他滚着汗珠的胸肌,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走吧,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等他跟着沈邈的步子在巷子内一扇隐秘的小门前停住时,原本好奇心满满的模样终于垮了下来。
他目光地在门前的牌匾和沈邈那张八方不动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所以你说的,玩儿点刺激的,是带我来逛清风苑?”
“是啊。”
“清、风、苑。”柏舸一字一顿地又念了一遍,“一般起这种名字的,不都是龙阳之好的风月地吗?”
“是啊。”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
“没什么,觉得你压力有点儿大,需要来放松一下。”
沈邈瞧着他,回答得干脆直白。
“在接驳处泄泄火,免得进了考场没处灭。”
第76章
缺德得让柏舸一时觉得,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说出来的话。但是转一想,如果这个“人”是沈邈,那一切又显得合理起来。
但他好歹还是个正经人,脑子干净。欲望再怎么也得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氛围,总不能是个开关,说来就来。于是他听完之后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认真反问道。
“这家馆子有什么问题吗?”
“嗯?”沈邈不解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有什么问题?”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和考试相关的线索?需要我们以嫖客的身份进去逛逛?还是?”
他一一盘点着种种合情推理,却见沈邈逐渐弯了眉眼,神色温柔,说出来的话刻薄又无情。
“没有,都不是。”
“就是觉得,认识这么久了,一直说要拿你当平常人对待,但似乎忽略了你的……需求。”
“显得我很不称职。”
沈邈语气真诚,向他示意了下自己的手环,大度道。
“进去吧。”
“这次我请。”
清风苑内并不喧哗。前堂歌舞的台子搭得精致小巧,毫无媚俗之意。转过屏风,还有人驻足书卷前赏诗作画,散座上是未尽的棋局,等着有缘人开解。
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站,对有新人进入也只是不经意地一瞥,便很快回身沉浸于自己的乐子。
一时间只有听不真切的轻声细语,和来往行人间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倒真有几分古时士子们爱逛的风雅之所。
偏台边上挂着指示木牌,上面端正写着“预约服务,此处登记”,下面桌面擦得明亮,边上竖着另一块小木牌,刻着“账目核销时间,暂停服务”。
沈邈好似全然没看见提示语,伸手在前台的柜面上轻敲,俨然熟客一般将手串推过去。
“取四楼最北边拐角那间房的钥匙,叫阿猫来。”
柜面后坐着个素色长衫的书生,正专注地打着算盘。闻言,他手上动作一顿,猛地抬头,满脸震惊。
“沈郎?”
柏舸:?
这本是张平平无奇的脸,即使刻意去寻找亮点都很费劲,扔在人群中转个身就全忘干净了。但偏偏在看着沈邈的时候眼尾泛红,眸中波光粼粼,语气含情脉脉,竟像装了无尽的欲语还休,等着负心汉来问。
但负心汉最爱干的事就是装聋作哑,沈邈也不例外。
他不为所动,只是将手串又往前推了推,催促道。
“钥匙?”
“钥匙还在,但是阿猫早没啦。”
书生见他不上道,只能勉强笑笑,凄凄惨惨的。他没有拭泪,找钥匙的时候一低头,晶莹透亮的泪珠便滚落下来,在账本上晕开豆大的墨渍。
“您多少年没来了。阿猫等不到您,又不接别人,哪里还混得下去。”
“您要是特意来寻他,不如在各个戏班子里找找,总比在我这儿希望大。”
柏舸:???
眼前的人哭哭啼啼,身边的人气压越来越低,沈邈却仿佛毫无所觉,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直接摊开手。
“钥匙给我。”
“告诉阿猫,我在这儿等他。”
“一刻钟,我见不到人,就走了。”
那书生指尖搭在串珠上,还想留他再多说几句,被沈邈毫不留情地将手串抽回来,拿了钥匙转身便走,示意柏舸跟上。
柏舸压着一肚子的疑问和火气随他拾阶而上。越向上层,人流越稀疏。房门紧闭,偶尔可见一闪而过的交叠身影,又很快交叠着翻涌向别处。
……想也知道,应当是一般人消费不起的高端会所。
四层几乎算得上人迹罕至了。空旷的走廊里偶尔有端着茶点穿行而过的小厮,个个敛眉低目,见了来人也不会唐突招呼,只是垂头站在一侧避让,待人走过之后再快步向目标的房间走去。
回廊很长,越向北边的里侧光线越暗,似乎有无声的屏障正在吞噬外界的光声来源,人的步子和呼吸都微不可闻。
简直不像是来谈风月,而是要搞刺杀。
随着他们不断深入,柏舸心头逐渐泛起异样。但周围一切如常,沈邈前行的步伐也没有一丝迟疑,他一时辨别不清来源,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着走下去,同时警惕地重新细细打量四周。
终于,在行至走廊尽头时,不适感达到了顶峰。而他看着眼前的景象,终于反应过来这种体会从何而来。
这栋挂着“清风苑”招牌的小楼,在外面看,是个纯三层的、坐北朝南的建筑。
楼梯在南边,所有的客房都在东西两侧。
“四层”、“最北边”的说法,根本就是不成立的。
而眼下,沈邈面前只有走廊尽头的一堵灰墙。左边是一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客房,门前挂着“已约”的木牌,右边则是隐没在阴影中的雕花木栏,栏外无遮无挡,下方正对着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戏台。
沈邈顿了下脚步,偏头看向柏舸,眉尖微挑,活像聊斋话本里引着书生误入歧途的狐狸精。
“怕么?”
他如果问点儿类似“要一起吗”之类的话,柏舸多少还会犹豫一下。但他偏偏挑了个“怕”字,让柏舸无论如何也无法点头承认了。
沈邈也没等他回答,似乎答案早就在他心里似的,抬脚便往栏杆那头走去。
下一秒,便见他一脚跨过栏杆,而后身影凭空消失了。
柏舸不假思索,有样学样地沿着他行动的轨迹往里跟过去。
因为行动路线控制得过于精准,且柏舸步子迈得比他大得多。沈邈还没来得及打开房门,就被跟来的人一个箭步撞个正着,差点儿把钥匙在锁孔里撅断。
好在柏舸存了戒心,力道并不莽撞,他只是微晃了一下便定住了身形,顺势打开门,作了个“请”的手势,语气揶揄。
“年轻人,还挺心急。”
这处隐藏空间虽小,但五脏俱全。门口挂着两盏油灯,屋内摆着小桌软榻,内里隔间还有专供休息的浴房和床铺。
几案上已经有人点了香,似雨后新竹。桌上摆着架通体漆黑的古琴,显然时常被精心保养,琴弦拨弄间如玉珠滚落,铮然作响。
沈邈泰然自若地沏水烹茶,任柏舸在屋内东张张西望望,不紧不慢问道。
“这地方怎么样?”
“看着挺好,挑不出毛病。”
柏舸打量完了,在他对面坐下,就着他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新茶,被烫得嘶嘶哈气,但依然固执地捧场。
“好喝,比茶楼里的好喝多了。”
沈邈睨了他一眼,慢慢对着浮沫吹气,眉眼在水气中看不真切。
“怎么这会儿不问这是哪儿了?”
“不是带我泄火的地方么?”
既然已经知道沈邈另有所图,柏舸反而不着急了。他笑眯眯地顺着沈邈的话头,任人摆布的模样。
谁成想,沈邈真的点点头,答了句“也是”。
还不等柏舸放下的心又悬起来,门扉就被扣响了。
“沈郎,我来啦。”
细细的嗓音从门缝钻进来,又甜又酥,像要把人骨头都化在里头。
太腻了。
柏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又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他下意识看向沈邈,却见对方老神在在,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甚至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朝门口努努嘴。
“……”
使唤大佛亲自开门揭秘是没指望了,柏舸只得起身,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而后恍然大悟。
浓妆已卸,门外立着的人面容清丽,一袭白衣,未戴任何配饰,整个人干净得都有些寡淡了。唯有一双顾盼生姿的眸子在挑着向上望来时盛满了浓情蜜意,叫人不会错认。
是苏衔蝉。
这可真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
苏衔蝉眼底飞快划过一抹讶然,立时便向后退了一步,微微欠身行礼。
“走岔了,惊扰客官,抱歉。”
“哦?是吗?”
眼前的青年单手撑门,微微探出半个身子,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柏舸高出他太多了,即使后退了也依旧被笼罩在眼前人逆光投下的阴影中。兽类般的黄金瞳盯着他,好像是在打量误入猛兽陷阱的猎物。
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夺路而逃时,就见青年慢慢收了审视的视线,懒散地往门框上一倚。
“我还以为小娘是特意跟着我到了此处,来谢赏的呢。”
苏衔蝉听了“小娘”和“谢赏”,哪里还不明白他是谁,一时愣住了,很快便想通了什么似的,颤声问道。
“你……你和沈郎是什么关系?”
柏舸:?
苏衔蝉身子一晃,潸然泪下,自顾自控诉道。
“你既已得了沈郎欢心,苏某也不是什么痴缠不休的人,自当祝二位百年好合。”
“虽现在落魄了,但也尚有自食其力的能力。”
“何必用打赏来羞辱我?”
“行了,戏演多了有瘾?”
屋内传来茶盏轻扣的脆响,沈邈忍无可忍。
“要不我给你拍一段,做成素材放考场里?”
二人这才作罢。苏衔蝉变脸似的收了那套恨海情天的做派,衣袖一拂,口中唤着“沈郎”便擦着柏舸身侧进屋去了。
香风飘过,柏舸只觉得连刚喝进去的茶水都泛起了酸水,第一次对沈邈的审美产生了质疑。
正当他鼓足勇气,准备进屋直面飘香茶精时,半掩的门框被另一只手扒住了。
“等等别关!我来了我来了!”
第77章
一下子涌进来两个陌生人,导致这个地方产生的神秘感和新鲜劲在柏舸这里大打折扣。
有了苏衔蝉的前车之鉴,柏舸借着油灯的光,先瞥了一眼扒在门框上的手指。
很好,皮肤粗糙,褶皱明显,是正常中年人久经风霜的手。
再回想一下声音,没有妖妖调调,也不清越透亮,是正常中年男性的嗓音。
并且气喘吁吁,应该也不会是什么身材绝佳.体格健壮的优势人群。
飞快地盘点一圈,没再发现什么可能隐藏的雷点之后,柏舸这才慢慢松开了手上的劲,露出门后人的完整真容来。
“刚刚不是还催得紧,怎么开个门还磨磨唧唧的……”
来人擦着额头上的汗,念念叨叨地往里挤。挤一半发现似乎哪里不对,这才停下嘀咕,一抬眼与抱臂环胸的柏舸对视了个正着。
中年男人眯着眼打量他,似乎在确认什么,而后慢慢皱起了眉头。
“你……嗯……原来你就是……长得也就那样……那也不能……”
眉间的沟壑被挤得更深了。男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上上下下来回审视着柏舸。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审视,甚至带着一种老父亲一般的审视。
柏舸原本只是随意站着,却在不知不觉间把腿站直了,胸也挺起来了,就差踢个正步在屋里走几圈给他全方位展示一下个人魅力了。
终于,男人审视完了,鼻子一哼,快步走进屋内,毫不客气在离沈邈最近的椅子上一坐,开口就是一句。
“小沈,如果是和他,这事儿我不同意。”
柏舸眉心一跳。出于“小沈”这个称呼带来的威慑力没有立刻暴起,而是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也坐下了,龇着大白牙,露出纯真无害的笑容。
“这位……大哥,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哪成想,他这话一说,那人眉头皱得更紧了,简直要把他的讨好夹死在眉头的褶里。
“看着就不聪明,也不会来事儿,反正我觉得不行。”
“怎么才叫会来事?”
沈邈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性格和相处模式,闻言淡淡反问。
“我不是在这儿呢,还要去哪里找会来事的人呀?”
苏衔蝉煮了新的茶,并且手脚利落地烫了净手的帕子给众人发了,又抱了琴横放膝头,才在中年人边上的次位坐下,笑吟吟地拿葱白的指尖戳他手臂。
“魏叔心情不好,我给大家弹一曲如何?”
“少来招惹我,我可是有老婆有孩子的。”
中年人如临大敌地避开了,搓着被手臂上被碰过的皮肤,转向主位看戏的沈邈,忍不住抱怨。
“没别人来了吗?纪征呢?”
“我没叫他。”沈邈接了帕子,垂眸仔仔细细擦着手指,“信不过他。”
“其他人呢?陆青?还有你那个死忠粉赵菁?”
“喂,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很没用的鸟吗?为啥只提姐姐不提我?”
陆至的声音在边上响起的时候,柏舸在发现梳妆台上原本放着妆奁的地方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扇窗。外面竟是一片杨柳青青,江水绵延的景象。
阳光顷刻间铺了整屋,风一吹还有初春泥土的潮气。
而陆至这次给自己换了个五彩斑斓的尾巴,正昂头挺胸地对着阳光打理自己的羽毛。
中年人却完全理解不了这种审美,大煞风景地催促。
“既然来了,还不快进来?成天花里胡哨的,跟个鸡毛掸子一样,谁能觉得你靠谱啊?”
陆至撇撇嘴,但到底有几分怕他,扑棱着翅膀蹲在了沈邈小臂上,歪着脑袋在他帕子上蹭着玩泥巴时弄脏了的喙。
随着陆至进屋,凭空出现的窗户连带着外面的风景一概消失不见,只有妆奁边上落下一面铜镜,灰扑扑的镜面泛着微弱的光。
沈邈有一搭没一搭顺着陆至脊背上的毛,在陆至转头叼他手指的时候顿住了。他避开锋利的鸟嘴,触上了陆至眼睑上的倒睫,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才叹道。
“已经开始出现异色瞳的征兆了,倒睫也比之前长了很多。”
“陆青已经离开接驳处了吧?”
陆至梗着脖子,但还是被摸了个正着,满不在乎道。
“没事,她成天瞎操心。”
“我自己没啥感觉。可能是上一场变鸟时间太长,一时半会儿有点儿变不回来了。”
“等我和你多待一阵子,也许就能变成一米八的大帅哥呢。”
她边说,边用翅尖轻佻地挑起沈邈的下巴,抛了个媚眼。
“小宝贝儿来笑一个?”
沈邈便当真顺了她的心意,眼角眉梢拉开细长的弧度,轻声细语地回望过去。
“笑过了,爷娶我吗?”
纯情小鸟哪见过这等美男计,尖叫着扑棱翅膀窜到了柏舸肩头,拿翅膀将脸挡了个严严实实。待柏舸想要一睹风姿时,沈邈已然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人到齐了,说正事吧。”
帕巾凉得很快。沈邈将它折得方方正正,放在桌子一角,开口道。
“这里是当初设计系统时,我提前预留的死角。保密级别比接驳处更高。”
“接驳处只具备不被系统窥伺的规则。但如果出现影响考试进程的行为,依然会被环境识别,并且上报反馈给系统。”
“系统有权进行基于保证考场稳定性的干预。”
“但这里,是系统不知道,也无法识别的地方。”
“为了减少系统通过每个人的行动轨迹,推演出死角存在的可能,才在外面建了清风苑。”
柏舸仍然对沈邈信誓旦旦说请他来嫖耿耿于怀,忍不住道。
“它就非得是满足好男风需求的场所,不能是米铺面铺包子铺之类的吗?”
“当初设计的时候,本来想着要用的次数也不多。最好选个小众一点的,免得其他考生误打误撞之下误入歧途。”
“后来发现,在副本世界,开一个只与0和1有关系的店,也算是交相呼应。NPC也很快就配置好了,于是就这么留到了现在。”
“……”这都是什么烂梗啊!
柏舸绝望地摆了摆手,放弃争辩,示意沈邈继续。
“约大家来此,主要是想请诸位帮我一个忙。”
“先介绍一下。魏成江,魏董,创生集团重要控股人之一,赋灵计划前督导组组长,现在算是我在董事会的超强后台。”
沈邈指了指中年人,补充道。
“当然,那会儿主要是因为穷。他不懂技术,负责进行一些资金方面的督导。项目的主体还是我管。”
“阿猫,本名苏衔蝉,前01小队成员之一。”
“是‘突围’的原主。”
柏舸闻言,下意识向苏衔蝉看去,有点儿难以想象“突围”这么硬核的能力与他弱不禁风的外貌之间奇异的适配程度。
“哎呀,别这么看我嘛。”
在柏舸的注视下,苏衔蝉的面庞泛起红晕,在他瓷白的脸上像个病态的艳鬼。
“虽然现在看着不像,但人家曾经也是个孔武有力的人呢。”
“再说啦,‘突围’在市面上流通这么久,早就迭代出不知道多少版了。虽说级别高不至于烂大街,也不是当年全考场内无代餐的程度。”
苏衔蝉语气哀怨,但眼里却不见丝毫惋惜,只有冷冰冰的嘲弄。
他随意拨弄着琴弦,发出不成调的音节,搅散了沈邈话里一丁点儿不易察觉的遗憾,甜丝丝地拿眼睛勾着柏舸。
“沈郎身边的新郎君,不介绍一下吗?”
“柏舸,想必你已经从牠传回的影像资料里见过了,应该有所了解。”
沈邈接了他的茬,话却是看着魏成江说的。
“他出生地是C区。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在副本内容不限,通过不断学习,自主进化并完全实现独立人格觉醒的人胚。”
“你信不过纪征,就能信得过他?”魏成江满脸的不赞同。
“纪征好歹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看着成长起来的,怎么都算得上是知根知底。”
“这小子那可是实打实在系统里泡大的,谁知道这么些年有没有建立什么不在我们掌控之内的、与系统之间的联系?”
这话要是前几个考场结束,柏舸还能信心满满觉得沈邈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但他与沈邈自星际考场后还不曾好好开诚布公地谈过。现在提起与系统“暗通款曲”这一点,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好踩在他的痛脚上。
“我曾经的记忆里,应该有他。”
沈邈没有反驳魏成江的顾虑,只是定定看着对方。
“我在上一场副本中,感觉看到了过往记忆中的片段。”
“你当初伤成那个样子,怎么能确定看到的就是曾经发生过的情景复刻,而不是破碎化记忆的随机重组?”
把几乎碎成渣了的沈邈从考场里捡出来已经成了魏成江毕生难忘的阴影。如今旧事重提,他比沈邈应激得还厉害。
“我确定不了。所以我需要他与我一起,验证这段回忆。”
“你们上一场的录像我也看了,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你非要确认不可?”
魏成江固执地摇头,拒绝配合。
“如果考试内容没有变,那最后一场考试,将是一场惨痛的死局。”
沈邈眸色深深,沉声道。
“但那段记忆里,有我设计这个副本的初衷。”
第78章
能一门心思把创生集团从毛坯房建成参天巨木的,哪个没点儿豪情壮志的“初衷”。往大里说,那是引领人类未来发展的走向;往小里讲,也够得上个人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成就。
但站得越高的梦想,砸在地上的时候摔得就越狠。沈邈重伤、系统关闭的这些年,魏成江很多时候都在反思,“赋灵”和“人胚”这条路也许不知道有多少能人志士早八百年就想到了。
只是人家聪明,懂得规避未知的风险,也善于拒绝功勋伟业的诱惑,所以最终没碰这块领域。
只有他们这些拎不清轻重的愣头青,一个猛子扎进去,把自己摔了个七零八落,还觉得沾沾自喜,有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牛逼。
盘古开天辟地,最后连个坟头都没落下,也就是神话故事里短短几行,菲薄数页,有什么意思呢?
魏成江不想沈邈变成这样。
好好的活人,被架得这么高、这么久,人味儿都淡了。
“有又如何?找到‘初衷’也未必能破局。”魏成江不愿和他直接争论这些大道理,只就着眼下的问题说。
“系统早就变了。据董事会那边收到的数据反馈,除了你们这个小组,其他考场内至今仍然没有非创生人通过考试的记录。”
“而考核失败的考生所携带的生物电信号也没有随考试结束向外传出来。所以连他们到底是死是活,是什么状态都不知道。”
“董事会那边现在形式也不乐观。高层里大部分的人已经捞足了油水,正悄悄举家往没有被系统无差别纳入的区域搬迁。还有些疯子,甚至组建了私人的创生人雇佣兵,想主动进入系统。”
“人都是有惰性的。”魏成江看着沈邈,苦笑一声。“这种惰性会让绝大部分人放弃探究真相,只要能活着就行。”
“以前拜神佛、跪皇帝,现在让系统掌舵,创生人做领袖,对普通人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您当初说的,希望我进入系统,找到系统变异的症结和真相,以免后来想要成为监管者的普通孩子误入歧途……”
“活到老,学到老。”魏成江打断了他。昏黄的灯光将他的鱼尾纹照得阴影很重,像暗沉僵死的虫扒在脸上。
“我也学到了。”
“我现在只想你平安顺利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他像个年迈的老父亲,因为给孩子灌输了错误的人生方向而懊恼;并且希望对方能够一如既往的听劝,尽早迷途知返。
这和以前那个,拿“赋灵”的成果和每个成为监管者候选人的考生都当作自己的孩子,并且兜不住一点儿事,操心起来就会着急上火的魏董比起来,太让沈邈陌生了。
恍惚间,沈邈忽而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在他们拼命向前奔跑的时候,时间也在分毫不待地追赶。
人总是跑不赢时间的,魏成江也不例外。
但许是这几场的考试让沈邈的心态也产生了变化。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这些话感到任何愤怒、失望,或者遗憾,甚至在心底深处,他似乎隐约听见有个声音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都会变成这样的。
但心境归心境,该做的事依然要做。沈邈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但我依然要去。”
见魏成江还想劝,沈邈摆了摆手,“不为其他人,就为我自己,我也得进去一趟。”
“忘了来路的人,看前路总会觉得不真切。”
“老魏,我丢的东西太多了。”
“哎呀,瞧你们俩。”苏衔蝉素手往琴弦上一拍,嗔道,“还没干出个二五六呢,自个儿先窝里横上了?”
“他想去,还当着你的面儿说他想去,你还不着急忙慌地给他铺路让他顺顺当当去?”
屋里的熏香燃尽了,苏衔蝉从袖中摸出一小截儿黑黢黢的小棍插进香炉,云烟雾饶里渐渐染上了一股青草膏的味儿,驱散了原本的甜腻,倒有几分提神醒脑的意思。
他凑近了,深深吸了一口,活像只吸了猫薄荷的猫,露出餍足的神情,懒洋洋瞧着魏成江眉头紧蹙的侧脸。
“他又不是拦得住的主。与其让他背着你偷偷作妖,不如你成为他兴风作浪的一环。”
“好歹也能混个帮凶,运气好还能占个从龙之功。”
“非让自己人中龙凤,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炙手可热的孩子重新当个无名之辈,您这可不是保护他,是想让他死得更快。”
别人说话是绵里藏针,苏衔蝉纯属软话夹大棒,给魏成江噎了个够呛。但又架不住话里的意思句句属实,他一时间竟无从反驳,只能怒目圆睁地在屋里环视了一圈,试图找到同盟。
但很遗憾,这屋里只剩下缺心眼的陆至和恋爱脑的柏舸,根本找不出一个能跟他同仇敌忾的正常人。魏成江只得被迫同流合污上了贼船,言语间多少有些不甘心。
“那你是准备趁着在接驳处的时候回一趟C区?”
“是。”
“C区可不比此处。虽然按照正常逻辑,由于有定期清理机制在,系统对回收区的关注度是整个考场内最低的,但也不除外牠哪天想不开,进去溜达几圈,把你逮个正着呢?”
沈邈指尖在扶手上轻点,言辞恳切,“所以,需要大家帮我一点小忙。”
“我要去的地方,是C区中对应这个空间的投影点。”
“这个空间?”陆至疑惑地歪着脑袋,“这里不是你专门留下的系统盲区吗?怎么会在C区也有?”
“任何在系统内构建的操作,不管是否被系统智能区覆盖,都会留下底层痕迹。”
“留痕的地方,就会在一次次运转过程中产生冗余数据,被与所有废弃数据一起,打包丢到C区去。”
“时间久了,不同来源类型的数据还是会依据当初的形态聚集,慢慢拼凑出原先的轮廓,只是大部分因为缺少核心部分,而显得徒有其表。”
“所以C区的城主可以利用垃圾碎片形成的空心结构,在里面进行改装,再为自己所用。”
沈邈瞥了一眼柏舸,见对方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无辜面容,又收回了视线,语气中藏了淡淡的不屑。
“不然还能真凭他一己之力,就能在垃圾堆里让万丈高楼平地起了?”
“好吧,那姑且认为C区有这么一个地方,去C区的路子嘛,我有姐姐的权限,也有办法解决。”陆至蹭着沈邈的指尖,“问题在于,去了,然后呢?怎么能找到那个地方?”
“我们在接驳处停留的时间有限,进入考场前肯定得回来,不然就穿帮了。如果按照之前的经验,最后一场没有统一进入考场的时间,每个人进去之后的身份也是系统随机给的,连提前通个气的可能都没有。”
“也不是完全没有。”苏衔蝉笑盈盈地将鬓边的碎发顺到脑后,“我在这里,‘突围’自然可以有一些别的妙用。”
陆至想起了什么似的,炸着毛瞪他。
“干嘛,你又要踩点穿越啊?”
“不然你猜,沈郎为什么要找我?”
琴弦被苏衔蝉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波动后,空气中漂浮的烟雾肉眼可见地滞了一瞬,而后才慢慢从凝固的状态恢复过来,游荡着四散开来。
“从开始载入副本的时候,我发动‘突围’。八个音拍的时间里,我所在的环境里可以保持时间流动的绝对静止。”
“因此,只要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接驳处出发,穿到C区接上你们,再回到接驳处的副本登录点,就来得及。”
“至于怎么在C区找到想去的地方,那就得靠这位来自C区的‘新欢先生’带路了,不是么?”
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柏舸从始至终都只是专注地听着,并未发表任何看法。听得苏衔蝉点他,也难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心平气和道。
“能发挥点儿作用,是我的荣幸。”
“成了,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苏衔蝉掸掸衣袖上的浮灰,瞧着魏成江笑。“至于董事会那边什么该看见,什么不该看见,就有劳魏董了。”
魏成江几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还有点儿发懵,半晌才回过神来,再次大声反对。
“不行!”
“当初医生不是说了,你受得刺激太深,神经系统无法耐受记忆回溯。”他焦急道,“C区那地方连个靠谱的应急设备都没有,你就这么光溜溜地过去,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沈邈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解铃还须系铃人。当时的事,主要的根源在于纪征。”
“不出意外的话,他比我自己,还希望我能记点什么。”
“以我们纪队长这些年在系统内经营的人脉和能力,当然,也基于他对我的了解。”沈邈顿了一下,续道。
“这个时候,也许他已经在C区守株待兔,等着我去了。”
第79章
苏衔蝉又犯了戏瘾,拉着柏舸的衣袖泣涕涟涟,一口一个“郎君早回,静候金主得胜归来”。直把柏舸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险些夺路而逃。
沈邈缀在队尾,临行前被苏衔蝉顺着衣袖塞进来一截短小的木棍,捻着有松木的质感。
他挑眉看过去,没有问出口。苏衔蝉也只是垂眸给他整理衣袖,轻声细语。
“C区环境差,不比接驳处。沈郎若是困了累了,就用用。”
“就好像,我一直在你身边那样。”
进入C区需要从接驳处边界最薄处突破。哪怕有专用飞行器作为载体,在突破的瞬间仍难免有种窒息感,像要憋着一口气,把整张脸、整个头都从厚厚的塑料薄膜里钻出来。
这种感觉极不好受。沈邈闭着眼,面上不显,实际上脑浆都要晃进胃里打散了。
偏偏这时,身边凑过来个热乎乎的人。刚开始还能沉得住气,没一会儿就开始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
沈邈知道是柏舸,但他这会儿完全没心思搭理对方,生怕一张嘴会极不体面地呕人一脸,只能佯作不知。只有适应良好的陆至上蹿下跳,盯着柏舸看了一会儿,没忍住问道。
“柏哥,你嗓子眼里卡骨头了?”
“……”
薄膜终于被捅破了,沈邈缓过来一点儿,半掀眼皮,“说?”
“没什么。”柏舸模样有些委屈,瓮声瓮气的。“就想问问,你们以前……是怎么样的?”
“就这?那你问我不就得了?”陆至没想到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立刻兴致更高了。
“01小队跟沈教官嘛,你可以理解成白雪王子和他的五个小粉头?”在瞥见沈邈嘴角抽动了一下之后立刻改口补充道。
“当然,大部分人都是口嫌体直的黑粉,从表面上是很难看出来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大部分都和喵老师关系不好呢?”
窗外的风景已经变成了C区熟悉的红光,柏舸接过了飞行器的驾驶权,径直朝某个方向全速推进。
“好不好这种事,得看和谁比嘛。”
陆至跳上柏舸肩头,一边指点他如何调整飞行器的相关参数,一边跟他八卦过往。
“我们队可是当初第一批从集训营里被选拔出来成为监管者的,和沈教官的关系自然远超于普通学员。”
“但你要说我们和谁关系最好……可能除了纪征以外,其他人还是喜欢言之多一些吧。”
“哦对,沈言之是系统给自己取的名字。后来混熟了,大家也都管牠直接叫言之了。”
“好像牠还挺喜欢。”
沈邈见他俩接上了话,索性把眼罩一拉,继续闭目养神,偶尔听一耳朵二人交谈的内容,不置可否。
“不过按理说,你跟牠在一起时间应该比我们其他都更长一些,难道不应该和言之感情更深一些?”
在越过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山头之后,柏舸已经与飞行器十分契合,熟练操纵着机身准备着陆。陆至打量着他唇线微抿的侧脸,不由得好奇。
“可能他的感情只用于对你们展示吧。”柏舸本想转身叫沈邈过来确认下着陆的位置,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不由得一怔,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对我,他只是个格外渊博的数据库,谈不上感情。”
C区很难找到完全平坦适宜着陆的位置。沈邈在飞行器下降的颠簸中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上盖着软和的薄毯,耳朵上也被扣上了降噪耳机。
他透过昏黄的灯光看过去,只见陆至在柏舸肩头打了个哈欠,柏舸伸手拍了拍那个五颜六色的脑袋,毛茸茸的圆球顺势往他衣领一钻,躲懒睡觉去了。
目的地就在不远处,预计航行时间还有不到一小时,显示屏已经将勘探的实景反馈回来。那是一栋废墟之中的二层小屋,独楼独栋,外观平平无奇,门前有一小片荒芜已久的空地,光秃裸露的地皮上似乎从未被哪个绿色植株青睐过。
他起身的动静惊动了柏舸。他们在无声的沉默中交换眼神,确定了要着陆的地方正是此处。
等他们终于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着陆时,门前已经如沈邈所料地等着他们的老熟人。
纪征。
没有了沈邈他们从中作梗,以纪征的能力,完成考试并不是什么难事。没有了西装革履的派头,青年穿着干净利落的白衬衫,自台阶上回眸而笑时,倒真显出几分少年意气,让人眼前一亮。
“沈老师。”
他自然而然地打了招呼,好像从未被抛弃在考场内。连对柏舸的态度都虽然算不上热络,但好歹也没有什么阴阳怪气、恶语相向。
“等很久了?”
沈邈自他身旁经过,推门而入时,突然停下来问道。
“没有,不久。”
C区的红光将青年真挚的面庞映得微微发红。似乎在只有在这个不需要任何能力和成果,可以像一片无人在意的小垃圾一样漂浮的地方,他才重新恢复了久违的鲜活。
似是被这样的单纯与热忱烫到了,沈邈搭在门把手上的指尖顿了下,微微颔首后才推开了房门。
由于只是运行过程中被剥离的碎片,屋内陈设并不似接驳处一应俱全,连基本结构都是缺斤少两的。
几人只能仔细辨认着残余的结构,陆至扑棱着翅膀落在一侧书架顶上,对着跳格子似的几人发出咯咯的嘲笑,好不欠抽。
柏舸率先抵达了书架前,眼疾手快地将陆至一把从柜子顶上薅下来,威胁道。
“再吵吵就拿小鞭子把你拴住吊起来打。”
“那还是把我当个风筝放了吧。”
陆至瘪瘪嘴,示意他们留意书架上摆放的图书类型,总结道。
“看得出来,我们沈教官是非常认真严谨的人。每排书都是按类别放的,就是学的内容太无趣了。”
“什么人胚解剖学,人胚精神卫生心理学,人胚的行为意识与逻辑……别说一整排,我俩黄金前三本都看不进去。”
柏舸定睛一看,才发现果然如陆至所言,沈邈简直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人胚书的典范。
一时间竟有种自己被扒了个精光,已经让沈邈里里外外都吃透了的窘迫。
但沈邈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对自己的形象侧写有什么问题,甚至心平气和地纠正陆至。
“有一点不对。”
“这些不是我学的内容。”
“是我撰写之后,发给集训营里的学员自学的内容。”
他在陆至有些呆滞的目光里点点头,肯定道。
“没错,你们的教材撰写人,就是导师我。”
“也包括这本《攻克人与人胚之间物种隔离的一百零八种尝试》吗?”
纪征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显然被经常翻看的厚实著作,看向沈邈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
“当然包括。”沈邈面色如常,但手指却暗暗发力,坚定不移地缓缓将那一大本配图精美的著作抽出来,拍拍表面并不存在的灰,义正辞严。
“你学过的。”
“这门课叫做,人胚的性、生殖与健康。”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之中是有个不聋不瞎的人胚的。”
柏舸瘫着脸指着自己,“要不你们直接拿我演绎一下,也好过照本宣科,闭门造车?”
沈邈原本松散的笑意蓦地滞住了。他手中还拿着那本“生殖隔离108式”,盯着柏舸重复道。
“演绎?”
柏舸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一愣,“真要演,也不能在这儿吧?”
“还真是没轻没重地顺杆爬。”纪征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闻言微嘲,扭身去探索屋里其他区域了。
陆至也一副被小情侣随时随地打情骂俏恶心到了的表情,呼扇着翅膀忙不迭躲远了,书架前的方寸空间内一时只剩下沈邈与柏舸面对面而立。
打趣的话沈邈分毫没有听进去。“演绎”两个字似乎牵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根线索,而此刻正有大鱼咬钩。
如果考试存在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明面上的考试主题,而是通过场景设计,来收集和印证不同冲突事件中,人和创生人会做出的不同选择和行为动线,那就能说得通了。
以第一场考试为例,考场中遇到的不同NPC,从周围环境中的背景板,到考题边缘角色的护工病人,再到重要场景触发的太平间看门人,最后是考场内的小BOSS护士长,根据灵智开化程度的不同,被融入在整个考场里,并决定了最终呈现时不同角色的参与度不同。
最终考生们要面对的,其实不止是题目本身,而是题目中的“人”。
从举止相似,到经历趋同,随着一场场考试的进行,考生渐渐分为两类人。
除却确实有贵人相助的小组,其他考生难免随着考试深入,要么对创生人和人胚没什么抵触,要么致力于排除异己,对与自己属性不同的考生痛下杀手。
反正,当大家都进入副本,并且以通过考试为导向时,没人会在动手前先问,
“你好,你跟我是一伙的吗?我可以打你吗?”
我可以偷你资源线索吗?”
“我可以杀掉你吗?”
第80章
如果是“演绎”,那么一个副本的是否能够得以保留,作为通用的考试场景,就应当有两个维度的评价标准——
来自考生的,和来自考官的。
有什么在沈邈记忆消失的空白区域隐约浮现出回响。仔细辨认,似乎是他在与人争吵,由于出离愤怒,极力克制下的胸口处都隐隐发闷。
“一个合格的考场理论上可以将考生根据能力高低进行区分和排布,而不是一味提高难度、设置死线,让所有人都无法成功。”
脑海中最后的体面让他听见自己在努力保持理智沟通,但对方的似乎全然不认同,根本意识不到问题的重要性,语气轻佻又散漫。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题目太难,就是人的水平太差呢?”
“你啊,为什么总是不愿意承认,普通人就是普通人,不论怎么精挑细选,最后也抵不过创生人的先天优势。”
无形的声音近了,像是要钻进耳朵,刻入脑海。
“你是人类,你的存在是与生俱来的,不像我们,是被创造、被赋予的。”
“你更应该明白,‘赋灵’最大的诱惑,不在于创生,而在于——”
“不死啊。”
“当生命在时间维度上失去桎梏,人的世界才能走向三维之外的更高维度。”
脑海中渐渐出现了那人的轮廓。他看见自己箭步上前,揪住了那人的领子。头顶刺目的红光令他眼球发胀,仿佛血管即将爆裂,会变成食人的野兽。
“我对于人类未来的走向没有兴趣,物种自然会选择自己要前往的路。与你我无关。”
“我只想问你,01小队的人呢?”
“你是想问他们……还是想问他?”
那人浅笑晏晏,用温柔的声线藏着不怀好意的引诱,像是蛇信倒悬的钩子。
“你要问他们,大可不必担心。虽然愚蠢,但好歹也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只是身体状况太差了,暂时无法脱离系统环境。等养得差不多好了,你出去自然会见到的。”
“至于纪征嘛,”那人的面容在逐渐适应红光之后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是镜中人在耳畔低语。
“如果我说他死了,你要复活他吗?”
“让他做那个为你复生的人。”
“成为第一个创生人的监管者。”
“也成为永远被你监管,随时可以被你抹杀,还会对你感恩戴德、永不变心的,”
“爱人。”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会为他留下一份数据拷贝在系统内,让他以虚拟形态暂时存在于这里。”
“你哪天后悔了,可以随时取用。”
被揪着的领口猛地收紧,那人却好似毫无所觉,连眉眼弯曲的弧度都未变。
“只是如果间隔了一段时间再重逢,你可得为自己现在的犹豫,好好找个理由。”
大脑深部被切割的钝痛已然到了沈邈所能耐受的极限,画面戛然而止。他扶着身侧的书架,指节捏得泛白。
还没等完全缓过劲来,就听身边的柏舸在唤他。
“喵老师,你来看看这个。”
沈邈抬眼看去,只见柏舸正指着书架最上面一排靠近里侧的一本书。灰色的书脊上没有名字,夹在一排相同底色的著作中很不起眼。
由于复刻时的形变,那侧书架所在的空间正好位于房屋犄角处,是柏舸的身高都不能轻易拿到的位置。他转身示意沈邈再仔细看看,问道。
“还能记得这本书是什么吗?”
“没印象。”沈邈眉头微蹙,“这本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只是觉得布局上有点儿奇怪。”柏舸环视书架,让沈邈站在他所在地砖上。“如果垃圾清理和还原的过程中不会改变物件原本的细节,那么我们现在所站的,应该就是你以前习惯性停留的位置。”
“按照正常人的使用行为。几乎不会再用的书会放在最下面。经常看的书会放在与胸口平齐的位置,一抬手就能拿到。”
柏舸将他手里的书放回原位,“比如这本108式。”
“……”
“而偶尔一看的书就会被放在靠上的地方。既不占用眼前的空间,也不会因为太久不见而慢慢被遗忘。”
“一般来说,对于上层的书而言,使用频率从中间向四周应该呈逐渐减低的趋势。但这一本,和它周围的其他书比起来,未免有点儿太新了。”
柏舸眯着眼打量着光洁的书脊,“有这个待遇的,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这本书过于不对胃口,以至于只看了一次就被随手一放、束之高阁,并且因为疏于整理而遗留在这一层。”
“但按照沈教官的龟毛程度,这个概率很低。”
陆至一个人待得无聊,又落回了书架顶端,闻言接话。“如果真是这么没用的书,在他的书架上根本不可能有生存空间。”
“第二种可能性呢?”
“第二种的话,只能说,喵老师对这本书,又爱又恨。”
“想看,时不时就要拿起来;但又有些抗拒,不想放在眼前。”
现有的记忆里,沈邈想不出那个部分能够符合这段描述。但他被柏舸这么目光灼灼地盯着,倒真有几分又心虚又渴盼的念头在蠢蠢欲动。
而这样的感觉居然是熟悉的,似乎他在很久之前,确实经历过这样波折的心路历程。
“陆至,能把那本书弄下来看看吗?”
小胖鸟自然乐意之至,叼着书脊把它整本抽出向下一蹬。沈邈接住了,翻开后却陷入了沉默。
“咦,怎么断断续续的,跟乱码似的。这能能看出来什么呀?”
书页上是大片的空白,只有零星几个凑不成整句的字词散落其中。陆至从沈邈和柏舸中间的缝隙探头挤进来,不由得大失所望。
“还是能看出来点儿东西的。”
沈邈摁住了柏舸想要合上书的手,扭头朝屋子另一头喊了一声,“纪征。”
原本背对着几人的青年依言向他们走来。沈邈心头一动,下意识朝纪征落脚的地方望去,在看到地上的影子后无声地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傻了,又不是真的鬼魂。
哪怕是留在系统中的投影,以牠的严谨,给纪征设置个影子并不是什么难事,根本说明不了任何事。
“这不是……沈老师以前的日记吗?”纪征只瞥了一眼,立刻便认了出来。“你……不记得了?”
“日记?”陆至霎时间又来了精神,恨不得用喙在本子上捅个窟窿,“沈教官这样的人居然还会写日记?!”
“跑代码还有运行日程呢,我写个日记需要这么大惊小怪吗?”沈邈把她那颗色彩斑斓的脑袋挪开一些,试图通过支离破碎的词句拼凑当时写的内容。
纪征看出他的吃力,迟疑了一下,从后面轻轻扯下了沈邈的袖子。
“沈老师,要不要看看这个?”
硬质的角触到了沈邈手侧。他垂眸一看,发现是个老旧的相框,里面是张大合影,前排坐着一对新婚夫妻,身后站着一排印着创生logo白大褂的研究员,沈邈和魏成江也在其中。
照片的左下角有个比划的大拇指,应该是摄影师的。相纸虽已泛黄,但每个人都笑得很开。让人每每看过去,都能从眉眼中感觉到鲜活明亮的快乐和憧憬。
“这不是赋灵成功的第一对夫妇吗?新郎在去婚礼的路上车祸了,后来被‘赋灵’救过来的那对儿?”
陆至啧啧称奇,“我记得‘赋灵计划’最早的宣发还邀请了他们呢。”
“是。我还见过创生跟拍他们婚礼现场的数据资料。”柏舸点头肯定道,“后来宣发的成片里没用这段,我当时还觉得挺可惜的来着。”
“其实原来用过,但很快就撤下来了。”沈邈指尖摩挲过相框,微微出神。
“为什么呀?克隆羊多莉宣传了得有一百年吧,宣传部的人居然没有好好利用一下?”陆至颇为不解。
“因为,宣传片刚做好,创生就收到了新娘的求助。”沈邈缓声道,“婚后一月不到,新娘发现自己有孕了。”
“同时,她发现新郎早在婚前一年,筹备求婚的时候,就已经出轨了。”
照片中被定格的幸福瞬间显得可笑起来,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刺眼。陆至面露不忍,“可是‘赋灵’已经完成,她不去律师提离婚,再来找创生又有什么用呢?”
“她报警了,取证了,也成功离婚了,并且得到了经济上的补助。”沈邈将相框轻轻放下,倒扣在桌面上。
“但她觉得,这不够。”
“新郎在成为创生人之后,也许是因为愧疚和感激,幡然悔悟,和出轨对象已经断了。但他没有选择坦白,而是想瞒天过海,将秘密带进坟墓。”
“可他的出轨对象并不甘心,一直闹到了新娘和他们的父母那里。”
“虽然后来解决了,但新娘无法原谅新郎犯过的错和造成的后果。新郎是入赘的。除了真心,他全家都得靠新娘那边支撑。”
“但他哭了、求了、跪了,发现都改变不了新娘的决心后,破防了。”
“他打了新娘。”【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