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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一来是刚才的回溯直接覆盖了屋内的每个人,接连不断的大脑颠簸感折腾得人身心俱疲。


    二来,葛肖庞变幻莫测的神情落在众人眼中,仿佛发出了某种提示的信号。


    也许这才是心理考核真正的目的所在。


    所幸重开一轮后,考试之神再次眷顾了它虔诚的信徒。接下来的两轮里,葛肖庞分别拿到了3点和2点。


    只敢翻开一角的扑克尖尖露出“2”的时候,葛肖庞有一瞬间想要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一场的欲望。


    但他刚想习惯性地向队友分享这些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才突然发现大家的悲喜已经全然不能相通了。


    这次考试中的输赢太过绝对,他的成功反而会给其他人带来失败的惩罚。


    而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选择坐庄,同时获得一项沈邈的能力。


    并且让沈邈坐在他的位置上。


    这副画面只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瞬便被立刻打散了。等他意识到自己揣测了怎样的可能性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忙不迭小心翼翼举手示意。


    “我选择离开牌桌!”


    空无一物的虚空里,消失的地板重新合拢,不详的黑风□□干净净阻隔在外。


    葛肖庞用脚尖试探了下,确定下方是充满实感的地面,才一个箭步从椅子上跳下来。


    他靠着边儿上的墙滑坐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后抱紧了胖胖的自己,小声啜泣起来。


    牌桌边上属于客人的椅子被黑暗无声吞噬了一把,其余客人座椅下方的地板碎裂面积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扩大。


    而沈邈则站在了俄罗斯轮盘前。


    当众人还在因为残缺增加的地面兵荒马乱地调整坐姿时,沈邈已经随意拨动了弹巢,并在弹膛停住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朝太阳穴扣动扳机。


    他动作太过干脆,以至于柏舸和纪征不约而同转过身的时候,沈邈已经把左轮放回原位了。


    打从进入这个考场,沈邈面上那层修养良好的伪装便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全然褪去,考场内的氛围起伏似乎感染不了他分毫。


    他不会怕,不会痛,所以也不会共情。


    那张石雕般的脸在水晶灯下过于冷静,甚至透露着一丝令人胆寒的漠然。


    以至于他带着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蹲下时把葛肖庞吓了一跳,甚至因为一瞬间以为他已经看穿了自己刚才有些恶意的猜想而不敢与之对视。


    但沈邈只是安安静静垂下眼,在兜里摸索起来。


    他先翻出了张纸巾,示意葛肖庞把鼻涕眼泪收拾收拾,又在各个犄角旮旯的内外侧口袋里都捏了个遍。


    最后终于扒拉出了一颗包装得花里胡哨的硬糖,放在了对方茫然摊开的掌心,拍了拍那颗汗津津的脑袋,认真道。


    “已经做得很好了。”


    葛肖庞刚刚止住的眼泪险些又要涌出来了。


    他总觉得以沈邈的情商,本该在回溯刚刚结束的时候就给他一些暗示。这样他就不会觉得这么无助和崩溃,也不会滋生那些连自己都害怕的阴暗面。


    但眼前的沈邈又让他忍不住回忆起初见时的模样,反而显得这份迟到又笨拙的安慰更加珍贵。


    其实他这段时间在和沈邈的相处中,渐渐有些明白了对方当初点评创生人那句“没有期许”背后可能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把所有具有灵性的东西,人胚也好,动物也罢,都当做真正的生命去对待。


    所以只要不威胁到其他物种的利益,他的姿态都是旁观的。


    这其实是一种更大的包容,和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他也曾想过,如果换一种表达方式,或许沈邈在人群中的口碑早就逆风翻盘了。


    可此刻他又发现,就这样也不错。


    他在混乱中握紧了那颗糖,目送着沈邈重新回到荷官位置上的站定,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可以坚定不移跟着沈邈的信心。


    风声明显弱了很多的房间里,系统新的提示音传来——


    “本次俄罗斯轮盘已结束。”


    “请各位考生判断,是否对其他考生进行检举,可于后台作答。作答结果为非公开,将在考试结算时统一纳入。”


    “考试继续。”


    没有了葛肖庞那把悬崖边上的座椅,考场内气氛较前缓和不少。第三轮以赵菁获胜结束。


    “教官,我……恐高。”赵菁站起身,作势要隐退后方。


    “后面的游戏就不能参加了。”


    这个理由怎么听都像是临时起意被拉来凑数的。但她说得直白又坦荡,而沈邈居然也就点点头应下了。


    纪征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也许是他目光中的鄙夷没有多加收敛,赵菁在他的注视下有些难堪,不服气地回瞪过去,嘴里的话却是对着沈邈解释的。


    “时间短还可以忍受。时间太长的话,我可能会忍不住自己跳下去。”


    “沈老师当初没让你继续监管者选拔,真是慧眼识珠。”


    反正在上一场考试中,二人也算间接撕破脸了。纪征的语气没有那么多顾忌,微讽道。


    “这轮要考整整24小时,有自知之明也算好事,免得沈老师还得浪费次数捞你。”


    “那纪队长可要多坚持一会儿。毕竟离考试结束可还长着呢。”


    “……”


    牟彤看着一点儿也没准备违逆沈邈的纪征,又看看一开始有些怒其不争但显然已经完全放弃治疗了的柏舸,最终还是有些不忍心让沈邈一直独自承担输赢的风险。


    加之沈邈两次轮盘赌之后看起来都神色自若,让她原本对未知的恐惧也削弱不少。


    于是新的一轮开始时,牟女士决定放水自爆。


    她不管不顾要牌的意图太过明显,很快就被场上剩余三人识破了。


    纪征对她的捣乱倒是没什么所谓,但柏舸和沈邈都皱起了眉。


    终于,在牟彤已经有了20点依然跃跃欲试要跟牌之前,沈邈出声打断了进程。


    “本轮通吃。”


    “?”


    牟彤对21点的规则了解很少,闻言不由得愣了一下,求助地望向柏舸。却见柏舸神情一凛。


    边上的纪征虽极力掩饰,但眸光却依旧明显亮了几分。


    沈邈面前的只有一张黑桃K是明牌,下一张本该发给牟彤。中途叫停后,只见他袖内摸出一张暗牌,摊开放在了桌上。


    是一张黑桃A。


    庄家通吃,推牌重开。


    系统显然也没有预料道沈邈会此时使用暗牌,解释的语调里都掺了惊讶。


    “庄家可以从当前牌库里获得一项指定能力,并重新发牌。”


    与此同时,表世界的内场博物馆内,属于“赋灵”的标识在无数流光溢彩的能力环绕下,骤然迸发出灼目的光。


    那束光本是金色,但因为太过耀眼而流淌着沙质的白,穿透力极强。一时间整个表世界的接驳处都陷入了死寂,而后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所有醒着的考生,不论是普通人还是创生人,不论是初试者还是监管者,都如同受到了感召的信徒般涌向了博物馆的展出长廊内,抬头望向那只仿佛沐浴在圣光中的手,屏住了呼吸。


    这个信号的意义至此不会再被任何人错认为普通的创生图标。


    它以众星捧月的姿态屹立顶端,清清楚楚地向所有人宣告——


    拥有赋灵的人就在考场内,就在此处。


    这可能将是每一个尚在考试状态的考生,此生最可能得到赋灵的时候。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将系统里标注着“考试中”的团队都一一记下,以期之后能够按图索骥。


    哪怕同时进行考试的小组有成百上千,也不能磨灭熊熊燃烧的侥幸心理。


    他们甚至很快建立了新的组群,将表里世界的小组间设立了相互对应的排查关系,像是大海捞针前划分的海域。


    而“一二三”小组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名字,暂时还没有引起什么浪花。


    考场内的人尚对此一无所知。


    牟彤看着那张被展示出来的黑桃A有点儿委屈。她没有想到表里世界可能存在相通之处,只是单纯觉得沈邈这么早就亮出暗牌有点儿可惜。


    毕竟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这么好的绝杀,理应留到最后的决胜时刻,压点收官。


    但沈邈显然是不会允许她继续冒险的。从葛肖庞的状态就能看出来,这种随机性强且风险极高的考试根本就不适合牟彤这些心智正常的考生。


    在他的计划里,本来就是要首先保证牟彤他们三人安全。而荷官这个看似光鲜且赢面很大的位置,其实有着致命的漏洞。


    在系统的规则里,只有客人获得胜利时可以选择离开牌桌,而荷官的身份只能被继承,但不可以直接离场。


    即使最终获得能力最多的人可以获得胜利,但获得胜利的奖励之后呢?游戏就结束了吗?


    对于这种模糊地带的问题,就像葛肖庞触发的惰性惩罚一样,系统并不会提前直接给出答案。


    而这其中则隐藏着一个暂时似乎无解的可能——


    这场游戏中,至少会留下一个人。而这个“至少”,就是没有下桌资格的荷官。


    他倒是不在乎是否成为被留下的人,毕竟规则生成的时候,就注定有漏洞随之产生。


    只是需要验证一下,有的人值不值得他送出生天。


    他看向重新低下头,掩去了眸中神色的纪征,向牌桌的方向伸出手,笃定道。


    “我要的能力,是‘突围’。”


    第42章


    他垂下眼眸,在象征“突围”的纸牌自桌上的牌堆落入沈邈手中后,才重新抬起眼与他对视,自嘲道,“牌不是从我身上取走的,沈老师失望吗?”


    “不会。”沈邈小幅度地活动着手指适应新能力的接洽,闻言平静地回望过去。他语气认真,没有丝毫偏颇:


    “但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把我放在了怀疑你的位置上。”


    “是这个问题本身,让我感到失望。”


    纪征在他短短数语中心情大起大落。他颓然向后一靠,苦笑道,“原本是想在开考前把话说开的。但突然觉得,眼下这个场景也没有那么不合时宜。”


    沈邈原本准备无缝衔接继续开牌的动作停住了,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01小队最后一次进入副本的时候,目标是很明确的。”纪征的目光落在座椅下方的茫茫虚空里,声音放得很轻。


    “我承认选择进入赌场是我内心的不自信在作祟。”他将先前沈邈给他系好的袖口解开,从中抽出了那张属于他自己的暗牌,摊开摆在桌面上。


    正是一张黑桃A,是纪征身上唯一被评为这个等级的,进化。


    “01队内的默契已经很难再有精进。‘进化’如果想要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只能去吸纳更多不同的能力。”


    “在你们之前,并没有其他流出在外的能力。”沈邈眯起了眼。


    “你和系统做了交易。”


    “是。”


    “准确地说,是它向我开放了素材库。”纪征很干脆地认了,同时似笑非笑地看向柏舸。


    “这位朋友应该很熟悉。”


    “毕竟他就来自于C区,不是么?”


    柏舸从他提及素材库便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不由得庆幸自己已经跟沈邈交过底,眼下才不会方寸大乱。


    虽然交的也不是百分百的底就是了。


    “你可以理解C区为系统的垃圾场,类似于自我分解后的碎片存留区。”柏舸伸手在面前的筹码堆里抓了一把,看它们自指缝间金沙般流走,神情散漫。


    “那里有无数你们提出后又被否认了的设计,不论是人胚架构还是能力组成。在分解后都遗落成了无序的碎片,被遗忘在暗无天日的角落。”


    “源源不断的淘汰之下,那里逐渐形成了类似于以前老式电脑的C盘部分。混沌的垃圾量变引起了质变。从那里走出来的人带走了成形的能力,并对外宣称自己来自于C区。”


    “当然,我也是那些带着一身小垃圾出来的C区人之一。”


    牟彤几人在一旁震惊地张大了嘴巴。虽然他们对柏舸在系统中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心存疑虑,但也只以为是类似于卖油翁的经验使然。


    即使沈邈之前坦白过他俩都和系统之间有些“旧情”,也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柏舸本就是来自系统内部的“人”。


    “你为什么觉得,现在是提前这个的合适时机?”沈邈的目光只在柏舸解释的时候转过去了蜻蜓点水的一瞬,又很快落回纪征身上,追问道。


    “因为在那场系统担任第一轮荷官的对赌中,我们输了。”


    系统以身入局,这其中并不存在牠通过黑箱暗改概率的可能性。而这场考试的规则下,多人团队的获胜几率看似比单打独斗的庄家大很多。


    01小队的队员们在纪征没有怎么遮掩的言谈举止中,轻而易举地揣测出了他想要获取更多能力的意图。


    除纪征外的其余五人均应下系统发出的赌局,开启了这个考场的第一次游戏。


    但随着游戏的推进和惩罚的实施,纪征逐渐意识到了不对。


    01小队最引以为傲的凝聚力因每个队员手握能力数目的多少变化而开始溃散。


    毕竟考试只是一时的,能力获得之后就是实打实的助力。


    能力在考场中代表着话语权和决策权。而在赌桌上,只要运气足够好,甚至可以吃掉全部的队友,并且把他们全部扔进虚空中。


    出来还是干净清白的幸存者,神不知鬼不觉。


    经年累月铸成的信任如同被蚁穴所侵蚀。一旦一个人的怀疑和蠢蠢欲动被看穿,裂缝便会无声迅速地扩大。


    等到纪征出手阻止时,拥有“异化”和“解梦”的双胞胎姐妹中途选择了离开牌桌,而牌桌上的人正准备将持有“突围”的男子换到下方已无地板支撑的座位上。


    正是几小时前葛肖庞和沈邈所经历的场景。


    纪征在瞬间连接了“异化”和“突围”,将“进化”的能力释放到最大。一只手臂化作了巨蛛的触手,将即将被虚空裂缝吞噬的男子扔在结成的网上;另一只手并指为钳,直直刺向系统的假面。


    表里世界的分隔被强行打破,01小队的人眼前一黑,接连跌落回原先的表世界。


    纪征眼前最后的场景,是系统怜悯的微笑,和不带感情的判读。


    “由于外力因素,考试中止。”


    “因非本考场内考生干扰考场秩序,予本次考试全程禁用能力。”


    “请各位稍作休息,即将进入正式考试。”


    牟彤在一旁听着,想起方才葛肖庞的神色变换,终于明白过来沈邈强制他们下桌的目的。


    没有了“进化”的束缚,原本就撕破脸了的01小队更难维持表面的和谐。但大家都是心高气傲的年纪,不仅没人提出终止考试,反而都更加暗暗发狠。


    似乎只要这场考试通关了,就能证明自己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此时再去追问后面具体的考试内容都失去了意义,记忆中的一级警报和现在孤身一人坐在此处的纪征已经代表了故事的走向。


    但沈邈拧着的眉心却始终没有放松。


    因为纪征依然没有说,为什么要此时将这段往事讲得如此详细。而因为赌局中断的时间过长,系统的提示再次响起。


    “警告,当前中断时长达考试总时长3%。请各位考生尽快恢复考试状态。如中断时长超过5%,则会予以惰性惩罚。”


    他在回溯后的眩晕里努力让自己的脑子回归正轨,试图将纪征话里隐晦的线索串联起来。


    始终没有离开考场的纪征……输掉的考试……C区……被打破的表里世界……


    系统的限制让纪征无法直接言明某些东西。他已经竭尽全力,贴近真相的边缘,试图给予沈邈更多的信息。


    终于,在沈邈眼中的雾霭渐渐散去,抬起头向他做了个扶正眼镜的动作时,他状若无意地调整了手环的位置,正好能让沈邈看清里面的内容——


    那是01小队的组内界面,每个人的头像都亮着,状态显示为——


    存活。


    沈邈在反应过来的瞬间默默取下了镜链。而离开牌桌后一直等待指令的赵菁见状,像是耐受不了四周愈发扩大的裂隙带来恐惧感似的,不动声色地沿着墙面蹲下了。


    从讲完C区来历便再也没有参与过对话的柏舸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最后将目光落在沈邈缠着链子的小指上,眸色深深。


    赌局在剩余的三人之间显得格外漫长。


    不同的能力流水席似的转圈,但因为输赢过于胶着,导致在周而复始的轮换里,三人新增的能力总数居然是持平的。


    如果不是他们座椅下方的地板从完整无缺逐渐变得四分五裂,最终也只剩零星几块。


    牟彤在光线一成不变的房间内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简直要有种鬼打墙了一般的不真实感。


    这种诡异的默契对人的消耗巨大,再加上系统所给的休息时间所剩无几,坐在客人位置上的人还得同时注意保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已精疲力尽。


    等再一轮纪征从客人的位置上起身换柏舸时,都需要使劲咬紧后槽牙才能让人保持住清醒。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裂缝边缘与柏舸错身而过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如果不是柏舸眼疾手快扯住了他袖口的边缘,游戏就此结束了也未可知。


    “纪队长小心呐,别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


    柏舸毫不掩饰嫌弃地拍了拍手,在沈邈身侧的位置上坐下,从桌面下方伸手过去,勾住沈邈小指上垂落的镜链,轻轻晃了晃。


    沈邈一边开牌,一边向他挑眉。他眉心已有倦意,视线里是无声的询问。


    但柏舸似乎只是好奇心起,摆弄了几下便又重新收回手,冲他笑着摇摇头。


    这一轮开牌,纪征20点,沈邈11点,柏舸16点。


    按照三人之前心照不宣的规则,当出现这种一人极易爆牌的情况,另外两人就会走稳妥路线,以保证地板最小程度的碎裂。


    但这一次,柏舸座椅下方的地板只剩下最后的一块了。


    队内还有最后一次回溯的机会,沈邈倒是没太担心。骨节鞭的尾端虚虚绕在柏舸手腕处,准备在他坠落的瞬间就把人拉回来并且发动回溯。


    柏舸的指尖摁在第二轮发在眼前的扑克上,在翻开前停住了动作。


    “其实我也有一些,可能不合时宜的话想说。”他将绕在手腕上的骨节鞭缓缓解开,学着沈邈的样子想要缠在小指上。


    但鞭子的直径显然比镜链宽得多,纵然是柏舸手掌宽大也只勉强绕了小半圈,像一条蜿蜒在手指上的小蛇。


    沈邈看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隐隐不安,下意识蹙紧了眉。


    但他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对方抓紧,就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望了过来,满心满眼都盛着他的倒影。


    他目光澄澈,语气却有点儿可怜,问道。


    “如果我也在你面前死一次,是不是以后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第43章


    “你……”


    在他尚未来得及明了柏舸话中的深意时,就见对方自顾自地笑着摇了摇头,像个闹了脾气的偏执小孩,不肯多听旁人一句解释。


    “但喵老师太会骗人了,我不信你。”


    “我要自己试试。”


    他手指对搓,新跟的牌面被信手丢在桌面上。


    一张平平无奇的黑桃K。


    沈邈心中的不安在他开牌时达到了顶峰。几乎是牌面刚刚显露,他便立刻向柏舸的方向探过身子,同时试图启动最后一次回溯。


    但向来殷勤的系统没有任何回复。柏舸座椅下方仅存的地砖轰然碎裂,周围环伺已久的罡风顷刻间蜂拥而至。


    饶是沈邈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也只堪堪用长鞭绕住了柏舸手腕。


    下坠的巨大冲力差点儿将他也拖入深渊,身下的座椅在地板上被拖行出了长长的白痕,最终在地板裂缝的边缘堪堪止住。


    “很抱歉,你们的回溯机会已经全部使用了。”


    在小臂肌肉和骨骼竭力拉长的延展度里,系统的解释姗姗来迟。沈邈的大半个身子都悬在虚空中,随着骨节鞭的晃动摇摇欲坠,闻言不由得一愣。


    他下意识看向长鞭另一头的人。那双明亮的眼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融融笑意,像是新熬化的糖浆,勾兑着甜蜜的假象。


    肆虐的黑色裂缝仿佛有点儿惧怕他,但又舍不得放弃这块美味在他的四周来回游走。


    如同饥饿的秃鹫在反复撕咬,每次掠过都会从他身上带走大片皮肉。


    浓郁的血腥气顺着席卷的罡风扑面而来。柏舸身体的愈合速度原本极快,但裂缝吞噬的速度太过迅猛,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在新嫩的黏膜上留下更大的缺口。


    沈邈甚至能够感觉到,手中长鞭的份量在随着柏舸逐渐苍白的脸色变轻。


    赌场内残余的地板已经支离破碎。纪征是其余几人中最先行动的,等赶至裂隙边缘时向下望去,柏舸已然是半扇血肉,半副白骨。


    在他四下寻找着力点并向沈邈伸出手,准备合力将柏舸拉上来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虚空中的柏舸对着沈邈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在又一轮罡风即将波及到沈邈时,他义无反顾松开了手。


    长鞭的另一头被他竭力向屋内抛来,在空中划过新鲜的血迹。


    纪征刚想去接,就见沈邈将长鞭当空一收。


    铁锈味儿的镜链还带着残余的温热。沈邈揉着发麻的腿,缓缓站起身,向身后的纪征做了个原地待命的手势。


    匆忙的脚步声在身后猛地刹住。更遥远的后方,他听见牟彤在焦急地呼唤他,让他赶紧回到安全的地方来。


    真好,他盯着虚空中柏舸迅速变小的身影,暗自叹了口气。


    世上还是有正常的好人的,他想。


    而不全是一些让人操心的又没良心的小王八犊子。


    在余下众人的惊呼声和纪征复杂的目光中,沈邈沿着柏舸坠落的位置,向虚空中迈出一步。


    也许是他总在向上,总在仰望,下坠的过程反而有些离奇的新鲜感。


    从静止状态的躯壳中脱离而出的瞬间有一过性的心跳加速,快速变化的场景让视线在斑驳中飘摇,无法精准地聚焦在某个落点。


    无序的罡风自耳边呼啸而过,而他却在茫茫杂音中感受到了白噪一般的静谧,与葛肖庞买的香薰套装里有异曲同工之妙。


    鬼使神差的,在某一道漆黑的裂隙无声地在身侧出现时,他居然想要去摸一摸是怎样的触感。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暗芒擦过指腹,留下一道鲜妍的红痕,但因为速度太快而失去了疼痛的实感。


    还不等他再次尝试,四面八方窥伺的目光便追了上来。


    黏腻湿冷的触感自脚踝跗骨而上。无形无状的罡风中似乎裹挟了无数细密的刀片,只轻轻沾上一点儿,皮肉中就被翻搅出了血珠。


    在意识彻底丧失之前,他不知怎么的想起了第一场考试里被柏舸串成签子的变异物种。


    如果牟女士在这儿,可能会觉得现在的他像个新手烹饪的开花麦穗淀粉肠——


    花刀乱切,深浅不一,随心所欲。


    所有的感知里,最先醒来的是听觉。


    十年前的事故后,沈邈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视觉尚未完全恢复,四肢行动力更是几乎为零,只有听觉能够接受外界的信号。


    他最熟悉的声音之一,就是人胚在待机状态下的呼吸声。


    如果凝神辨别,便能听出与普通人类的不同——


    节奏舒缓、频率固定,是维持基本生命体征最节省能量的方式。


    而此时,那道声音就在耳侧。


    他小指微动,掌心中的镜链发出细碎的动静,耳畔的呼吸声立刻顿住了。


    下一刻,原本罩在头顶的衣服被小心掀开,换成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指缝中漏进来的光带着无机质的冷感,隐约映出那只手上厚厚的血痂。


    沈邈安安分分躺着没动,只是眨巴着眼睛,拿纤长的睫毛搔刮着对方的掌心,不疾不徐道。


    “不欢迎我来到你的快乐老家吗?”


    “柏哥?”


    估摸着他的眼睛能够完全适应了,柏舸才缓缓挪开手,让他完全看清眼前的景象。


    漫无边际的空间内充斥着警告的红光。废弃区的标识横跨穹顶,遮天蔽日的垃圾碎片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光线,源源不绝地自顶端掉落,在半空中交错汇聚。


    最终,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些碎片沉积成了无数漂浮的巨快,在没有任何眼光会注视到的角落中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山”。


    而他们现在正处于其中一座山的山头。


    沈邈只微微仰起脖子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就放任自己舒舒服服重新在斜坡上躺下,甚至惬意地侧过脸,看着同样席地而坐,身上破破烂烂的柏舸,语气揶揄。


    “怎么,白月光没学成,沦落成蚊子血了?”


    柏舸看着他弯弯的眉眼不禁讶异。方才考场中冷色基调的沈教官仿佛又在他的身体里陷入沉睡了,那个嘴上没一句正形喵老师又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


    过于鲜明的对比让柏舸心中疑窦陡生,但还不等他问出口,就见沈邈未卜先知似的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就别装什么坦诚相见了。”


    “既然你说不信我,那么想知道的答案,就自己去看吧。”


    柏舸被他堵了个正着,一时间竟没想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愣愣地看着他疲倦了似的摆了摆手,重新闭上了眼,居然就在荒芜的垃圾山上又睡了过去。


    C区不是没有人来过,淘汰的人胚,误打误撞进来的考生……随着系统开放得越来越久,C区的人口密度也在不断增长。


    对于像柏舸这样的原住民而言,现在的C区和最初的荒芜比起来,甚至算得上拥挤了。


    但像沈邈这样,以垃圾碎片为席,红光为被,甚至还被映照出了一种容颜昳丽,别有风姿之感的外来户,柏舸还是第一次见。


    等沈邈再次睁眼时,他们所在的小山正在与边上另一座漂浮的悬岛接驳。


    板块位移带来的震动总是惊人的,更何况是垃圾山的对接。两两相撞的瞬间地动山摇,嵌入的过程中扑簌簌地往下掉边角料的小垃圾。


    对面的浮岛上有人抛了长长的锚定在这头牢靠的部分,后面跟着两个动作轻盈的人,娴熟地跃了过来。


    柏舸刚拉着沈邈在借着垃圾碎片滚落的阻碍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头后面掩住身形,对面的人便在他们附近停住了脚步。


    来人是一男一女。矮胖的男人在周围转了几圈,奇道,“我刚明明看见这边有两个人的,有一个还在睡觉。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我就说肯定是你看花眼了,在这种鬼地方谁能睡得着啊。”高个子的女人不屑地一甩马尾,满脸晦气。


    “找不到可以成为筹码的猎物,这一次的入场费又凑不够,什么时候才能把能力赎回来?”


    “这附近估计都被搜刮得差不多了。”男人也一脸无奈,“表世界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确认‘赋灵’入场了。现在外面的图标还亮着,都想着进去拼一把,万一就把‘赋灵’搞到手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女人一巴掌扇在了后脑上,骂道,“真不长记性,还‘万一’呢,连自己的能力都没保住,还指望能赌到‘赋灵’?”


    “这里可不是考场里的表里世界。垃圾堆里没有规则,死在这儿没人给你收尸。”


    “我知道我知道,念叨几句还不行么。”男人不服气地嘟囔着,“但‘那位’一直大肆搜罗和传说中的‘赋灵师’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不也是在赌么?”


    “现在‘赋灵’在表世界出现,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给每个带着容貌相似的人胚入场的人都提供入场资格。”


    “我看不像是要醒了,反而像是要疯了。”


    第44章


    “要疯了。”


    垃圾堆本来就是不是什么严丝合缝适宜藏身的好地方,勉强遮住两人已是前胸贴后背的逼仄。柏舸攥住了作怪的手指用力向下一别,俯在他耳畔小声吓唬。


    “再闹,把你扔出去当门票。”


    “哦,好啊。”


    沈邈揉了揉隐隐发烫的耳廓,趁着柏舸一愣神的功夫,轻轻巧巧扒开了面前的垃圾堆。


    在对面一男一女回头看过来前,他猛地举起柏舸血迹斑斑的左臂,高声呼救。


    “有人在吗!能不能帮帮我和我朋友!”


    柏舸:???


    几分钟后,四人挤在一男一女自带的一小块碎片上,摇摇晃晃向C区的城中心漂去。


    “这是你们的能力吗?好厉害!”


    沈邈兢兢业业扮演着受到惊吓之后的傻白甜,将泫然欲泣与满脸崇拜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给矮胖的男子哄得一愣一愣的,胸脯挺得都快比鼻梁高了。


    “我的能力是移动类的,平时考试里显得比较鸡肋,没想到在这个鬼地方还有点儿奇效。”


    虽然心里受用,但男人好歹也是老生,没有在浮夸的夸奖中完全迷失自我。


    他将自己的能力含混潦草地揭过去,转而向沈邈身边面色苍白的柏舸示意,压低声音。


    “你们这是从哪场来的?怎么弄得这么惨?”


    “难道大家不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沈邈适时发出惊叹,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侧身想要闪身避开了空中随机掉落的新垃圾。


    但由于他演得太真了,而男人的技术也确实有限。


    他虽躲过了大块的碎片,但还是有边角料以刁钻的角度袭来,在脸上划出细小的血痕。


    男人见他挂了彩,有点儿没面子,赶忙顺着他的话题继续道,“一看你就是考场新人。”


    “这地方相当于所有bug区的连接终点,从任何一个考场的裂缝里都可以到达。”


    “很多熟练的复读生都是在外面简单的考场刷刷积分,然后再回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捡漏到厉害的能力。”


    沈邈闻言不由得讶异,“积分在这里也能用?”


    “能啊,只不过通货膨胀得厉害,不怎么值钱就是了。”男人凑近沈邈,向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女人努努嘴,神神秘秘地小声嘀咕。


    “陆青,我们考区常年积分前五的霸榜王之一,积分后面的零是我好几倍。在这里面赔得厉害,出去估计都得成吊车尾了。”


    沈邈完全无视了身后柏舸怨念的目光,十分配合地凑过去配合他咬耳朵。


    “那这是图啥呀?”


    “图换个能力呗。”


    男人撇嘴,一副嫌他少见多怪的样子,感叹道。“我们这些早期进来考试的人,大部分还不是为了奔个好前程。一开始系统不发癫的时候,普通人类和创生人的通过率差不多。”


    “甚至因为人的灵活性更高,考试的时候总有些……偏方?所以普通人成功转正当上监管者的还是挺多的。”


    “听前辈们说,从系统出了事故再重开似乎就不太行了。”


    “‘偏方’被系统逐一识别,并且当作漏洞去修补,规则变得古怪又死板。”C区是系统废盘,男人的话十分直白,显然也是深受其害。


    他说的都是C区人尽皆知的事情,平日里大家都听得耳生老茧了。现在终于遇见个一无所知的新人,颇有种不吐不快的愤懑。


    “很多以前存档的成绩也都不作数了,大量复读生需要面临在新考场新规则下补考。导致整体考试的周期也被越拉越长,通过率也越来越低。”


    “就这几年吧,通过考试的只有寥寥数人,还都是创生人。”


    “创生人怎么了?创生人也有考不过的。系统的公平性无可争议。”


    “有空揣测别人走后门,不如先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足够努力。”


    一旁的陆青实在听不下去他继续荼毒新人,眉头紧蹙,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蛐蛐。


    “前辈也许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单纯提醒我一下。”


    沈邈尽职尽责地为男人开脱,却见对方讪讪摇头,指了指已经再次扭过头去的陆青。


    “别得罪她。虽说输多赢少,但她还是从赌场里得到了一项能力的。”


    “是读心。”


    沈邈了然,识趣地不再开口。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几人在猩红的顶光中又漂行了不知多久,终于到达了垃圾堆的中心赌场。


    无数大大小小的垃圾碎片从四面八方向着那片区域汇合而来,远远望去甚至有种彗星袭月的奔赴感。


    沈邈在随着人流量越来越大而前行愈发困难的碎片上久违地体验到了晕车的感觉。


    他强压着心头的恶心和想要跳车跑路的欲望,耐着性子问道,“赌场背后的东家到底是何方神圣?不怕各路大神纷至沓来给他一锅端了?”


    “具体是什么人不知道,但人家的底牌可是亮在明面上的。”碎片好不容易在夹缝处接驳,陆青一马当先走在前方,冷声道。


    “看见门口的那些迎宾的侍卫了么?”


    与表世界如出一辙的黑西装实在没什么新鲜感和辨识度,沈邈反复打量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陆青看出他的困惑,毫不意外道,“没看出来,对吧?”


    “确实没有。”


    “这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啊。”她引着几人向安检处走去,低声道。“一会儿仔细看。”


    “他们每个人的耳后,都有刺青。”


    “这就是东家的底牌。”


    沈邈在她的暗示里恍然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深意。陆青看着他神色变幻,肯定了他的猜想。


    “东家对外宣称,他们拥有‘赋灵’。”


    “也就是说,只要你运气足够好,拿足够多的积分去砸,也有一定的几率,可以将赋灵收入囊中。”


    在走向赌场大门的时候,沈邈觉察到越来越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从暗中窥探到明目张胆。


    他初时不解,待到在检票口站定才明白过来那些打量中的深意——


    检票口处排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队,而所有充当票根的人,都长着与他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


    当他在队尾站定时,那些“票根”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齐齐向他的位置看来,露出整齐划一的微笑。


    人对于和自己过于相似的事物总是会心生恐惧的。沈邈在一瞬间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镜面世界,而每个倒影下面都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沈邈瞬间绷直了脊背,才让自己没有因为恶心而倒退一步。


    中心考区的入门赌注:请找到自己的门票,并带着牠开启游戏。


    就在沈邈犹豫要不要另辟蹊径进入其中时,一直沉默不语装虚弱的柏舸轻轻扶住了他僵硬的肩膀。


    沈邈猛地回头,在对方明亮沉静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紧绷的下颌线。热度自掌心向他肩头的布料内部渗透过来,通透的琥珀色温柔地包裹着他。


    “放心,我会找到你的。”柏舸坚定道。


    “不论有多少混淆的目标,我都不会错认你。”


    为了保证赌博的公平性,“票根”们所经历的安检远比游客们的严谨得多。沈邈跟着队伍迈入漆黑的甬道和重重安检门,在通过其中一扇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


    “检测到已被提取出的活动性能力。”


    安检员示意他单独出列,拿着探测器在他身上来回扫了几圈,终于从他的口袋内侧翻出一张已经被血迹沾湿了的扑克。


    是他在里世界做荷官时的暗牌,那张黑桃A。


    “我们将暂时替您保管这份能力。等您离开赌场时,会有专业人员将你寄存的能力完好归还于您。”


    “请放心,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您寄存在本赌场内的能力将不会被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进行探测和解析。”


    “寄存的能力不能用于在本赌场内抵押,望您悉知。”


    对方态度良好且不容置喙,沈邈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就被引至了下一个安检点,最终所有的“票根”都在漆黑的幕布前站定。


    幕帘厚重,沈邈在跟随人员穿梭间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金属锈味儿,像是人胚皮肤最后定型的固定液成分。


    帘子并没有预想中锣鼓喧天的热闹,在一片寂静中,沈邈甚至能隐约辨别蹙有人自远及近的脚步声。


    “各位亲爱的来宾,感谢大家对于C区的信任。”


    “还是老规矩,能够找到自己‘票根’的人,才有机会进入真正的内场,获得东家为大家准备的大奖。”


    “房间内已按照系统预测下最容易识别‘票根’的情景进行布置,限时2小时。时间结束后,请提交您的判断结果。”


    “未被正确识别的‘票根’将被作废。”


    “祝您开局顺利。”


    帷幕拉开,刺目的白炽灯让沈邈下意识眯了眼,而后在看清眼前的场景时愣住了。


    这是第一场考试中好花生医院的太平间内。


    他原本是在靠着角落的冰柜假寐,却仿佛是在错误的时间重新载入了过去的回忆,在此刻睁开了眼,与蹲在面前的柏舸面面相觑。


    而对方偷腥的手指刚好从他眼尾滑下,堪堪停在唇角处。


    在冷气逼人的房间里,沈邈居然觉得,那生了硬茧的指腹,有点儿太烫了。


    第45章


    此刻的沈邈完全失去了当初的风流与从容。他面上的困惑尚未完全褪去,身体就在清楚地觉察到唇边滚烫的触感时作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挣扎着向后避开了柏舸的触碰。脊骨瞬间绷紧,甚至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在仰头的过程中后脑磕在了冷柜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好家伙,要玩儿脱了。


    想起那张被收走的黑桃A,沈邈心里暗骂。昔日场景重现,他的表现却大相径庭。


    这是本人认证过的真夺舍,别说柏舸识别不出来,就是亲妈来了也得弃赛的程度。


    沈邈在身体与意志背道而驰的无力中放弃了抵抗,已经开始思考应该怎么逃脱所谓的“票根”作废了。


    在沉闷的撞击声中,柏舸终于回过神来。他立时收回了手,向后撤了一步。


    曾经暧昧过的氛围随着距离的拉开消散殆尽,无声流动的防备和打量中,柏舸忽而垂下眼,轻声道。


    “我要怎么做,你能够放松一些?”


    “?”


    沈邈原本飞速盘算的思路被打断了。他错愕地抬头,撞进对方关切又克制的目光里。


    像是初尝蜜糖的孩子手中的筷子头,小心戳在浓稠馥郁的糖浆上,轻轻陷落了一块凹痕。


    身体下意识的防备被突如其来的惊讶冲散了,冷柜刺骨的寒气透过菲薄的白大褂将后背冻得梆硬,让他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很像被摔在砧板上的鱼。


    柏舸见他不答,以为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于是在离他尚有两三步远的位置蹲下来,耐着性子解释。


    “我知道是你。”


    “在你进来之前,已经有很多个‘票根’来过这个场景了,演得还都挺像的。”


    柏舸与他视线相平,歪着头打量他。目光里甚至没有太多的困惑,只有好奇。


    和沈邈简直要以为自己眼花了的……醋意?


    “但是没有一个人,让我像现在这么……心动。”


    “哪怕是完全不同的神态和反应。”


    “所以,其实我最开始了解到的你是对的。”柏舸灼灼的目光望着他冷淡疏离的眉眼,肯定道。


    “这个‘教官皮’状态下的你,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那张黑桃A里的能力,不是‘赋灵’吧?”


    短暂的沉默后,沈邈唇角拉起了细微的弧度,平静道,“不是。”


    “是‘习得力’。”


    “以前觉得很难向别人去形容这种能力的定义,现在突然发现,你应该很容易理解。”


    “我啊,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一个平板无趣的人。”他垂眼看向自己青白的指尖,语气微嘲。


    “不过好在我的‘习得力’远胜他人。只要我想,我就可以通过观察和模仿,让自己看起来完全像个令人喜爱的正常物种。”


    “情绪反馈也好,社交反馈也好,对我来说,都属于学习成果的一部分而已。”


    他在柏舸惊讶的目光中轻笑出声,“熟悉吗?”


    “所有AI天生就具备的能力,放在人类中却奇货可居,是能够被评定为黑桃A的级别。”


    沈邈从未想过会有向人坦白此事的一天。毕竟比起他现在的样子,以前近乎于人胚的状态反而会让绝大部分人感到不适。


    他只是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但并不代表他毫不知情。


    “夸人像AI一样高效,夸AI像人一样灵动。互相成为彼此的最高标杆,人类就是这么既要又要的物种。”


    他很早就发现了其中的荒谬,并在经年累月里早已习以为常,因而即使揭穿了表演,也没有太多慌乱。


    “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见柏舸没有丝毫想要继续原先那种旖旎的意图,沈邈终于完全放松下来。他率先站起身,向半蹲着的柏舸伸出手,话音里甚至有不加掩饰的欣赏。


    “毕竟在大部分人眼中,如果我身上有黑桃A,那一定是‘赋灵’。而且表世界的图标也亮了,没人会怀疑我提交的能力是什么。”


    “因为你自从进入里世界的赌场,就看起来不太对。”柏舸借着他的手起身,示意他把被寒气浸透了的白大褂脱下来,而后给他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外套上是熟悉的松木气息,沈邈在逐渐回暖的舒适里眯起了眼睛,奇道,“哪里不对?”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躲着我。”


    “?”


    “明明之前还有过……更近的距离,但你那时回避了。”


    沈邈仿佛看见小狗的耳朵都耷拉了,似乎有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身后烦躁地乱拍,满是委屈。


    “还当着纪征的面呢。”


    “就不能是我和纪征旧情复燃了,要和你避嫌吗?”


    “……你只是蜕了层皮,又不是换了芯子。”


    “我倒希望你不是这么慢热的人,还没那么难追。”


    柏舸在铁门前预留的答题板上点击了“确认票根”,模拟环境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舞台帷幕。


    他试着触摸了下帷幕的质感,发现都无法辨别出具体的长宽,索性作罢,等着所有人完成票根选择后的下一步指示。


    幕后没有丝毫光亮。他只能凭借呼吸声大概辨别沈邈的位置。


    密不透风的黑暗中,他摸索着触到了沈邈的衣角,而后按图索骥地寻到了对方垂落身侧的手,试探着缠住了微凉的小指。


    “‘赋灵’真正的强度分级,是用表世界唯一的SP来证明的。”


    沈邈察觉了他的小动作,本能地就想抽回手,却被用更大的力道阻止了,只能有些僵硬地由着他去,试图用其他的事分散注意力。


    “但对于考场内来说,黑桃A除了强度判定,特殊之处在于不确定性。”


    “它可以是1点,也可以是10点。”


    “‘习得力’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至宝,对AI来说却是鸡肋;就像‘进化’在01小队内是核心,但如果被一群素不相识甚至互相提防的人拿去,就完全发挥不出应有的强度。”


    “拥有者的不同会直接影响赋分,这才符合系统逻辑。”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终于,在指缝的每一个空隙都被对方满满塞入了自己的手指,而后紧紧交握之后,沈邈忍无可忍地低声道。


    “你说的这些,我猜到了。”


    掌心挣扎的力道渐松,柏舸话音里都带了笑意。他在十指相扣之处微微用力,得意洋洋问道,“纪征没有这么干过吧?”


    “?”


    “我是说,他没有这么牵过你的手。”柏舸笃定道,“早就对他那一套分寸感的理论不爽了。”


    “他自己心虚,所以藏着掖着。这样怎么可能追到你,活该。”


    沈邈被他说得脸热,闻言猛地甩开他的手,“你就不心虚了?”


    “最起码在喜欢你这一点上,我理直气壮。”


    “……”


    现在没有“习得力”可以让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游刃有余的情感老手,沈邈被这样直白的表达弄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生硬地转了话题。


    “那就是有其他心虚的地方。”


    “有的。”柏舸回答得毫不犹豫。相扣的手指虽然溜走了,但余温尚在,他心情颇好地解释道。


    “其实打从看见这次的惩罚措施开始,我就不在乎考试的结果了。”


    “你知道的,考场里绝大部分强制关机的手段对我没什么用。”


    “在小胖之前,你们睡着之后,我先去看过了外面的环境。”


    沈邈闻言心中一动,“是你用掉了第一次回溯的机会?”


    “对。”柏舸黏黏糊糊凑过来和他并排站着,相贴的臂膀处传来对方轻笑时的震动感。“我去做了个测试。”


    “测试一下,以我的身体愈合能力,能在裂隙中维持多长时间,才会死。”


    “如果这个时间够我回到C区,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会跟着我往下跳。”


    沈邈跟下来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准备,虚空中难以借力。即使他已经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努力向对方靠拢,但还是耽误了一些功夫。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里摸了摸沈邈肩背上被划破的地方。伤口已经被小心处理过了,只剩血痂完全脱落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给你包扎的时候,我有了一些额外的发现。”


    沈邈因忽然凑近的鼻息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他猛地回头,在黑暗中精准地与对方琥珀色的眸子对视。


    “什么?”


    “你皮肤的触感,跟这个幕帘感觉很像。”


    “十年前的事故,你不是知道么?”沈邈迎着他探究的目光,不动声色道。


    “我说的很像,不是指材质。”柏舸没有放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回避。“是指这种,无法辨认边界和连接处的感觉。”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你明明耐受力更强,但却比小胖他们有更明显的回溯后遗症吗?”


    “因为第一次回溯的时候,你也在场。”


    “只是我与系统额外做了个小小的交易。在回溯的过程中,抹去了你这部分的记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这副身体里,到底还有多少是原本你自己的部分?”


    第46章


    他在沉默中第一次因为副本内的节奏太慢而心生烦躁。


    为什么眼前的帷幕还没有拉开?为什么还没有进入下一个环节?


    但赌场的东家显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厚重的幕帘纹丝不动,大有一副等他把话说清楚才能触发接下来的场景似的架势。


    他分不清这种被管束和被抓包的心虚从何而来,在焦躁中下意识拿出了一贯拒绝和冷硬的姿态。


    “具体多少不记得了,可能没剩什么原先的。”


    “这个问题很重要?”


    “嗯,很重要呀。”


    如果是纪征,从他开始冷脸就会非常识趣地终止和变化话题,然后自己用其他手段去查想要的答案。


    但这招对柏舸完全没用。


    小狗只会叼住试图溜走的猫咪后颈,把对方稳稳衔回窝里,摁住猛舔,舔到听到自己想要的为止。


    被甩开的手又黏黏糊糊贴了过来,拨弄着他有些僵硬的指尖。


    “如果不想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不想猜,也不想背着你做你不乐意的事情。”


    “我问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如果在考场内,系统对你的干预程度有多少。”


    “如果我对你的保护是画蛇添足,那我就不做。”


    “但如果你确实需要我,我也会很想很想听你说出来。”


    “只要你开口,我就会信的。”


    微凉的指腹最终还是重新被捕获了。柏舸的视线重新落回茫茫的幕布,小声嘟囔。


    “其实如果这个帘子一直不拉开也挺好的。”


    “我们就在这儿说说话,谁也不会来打扰。”


    沈邈却觉得这帘子后面有些太憋闷了。


    幸亏柏舸说完没有立刻要他答复,不然他能立刻掀了这帷幕夺路而逃。


    “你觉得,你真的喜欢吃柠檬吗?”在给出答案前,沈邈问道。


    “考第一场的时候,赵菁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出于意料的,柏舸答得极快。


    像是这个问题他早已问过自己无数次,并且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我那时无法回答。因为我所学的东西只有现成的概念,没有体验的过程。”


    “是你引导了我。”


    “你是我体验的第一个人。”


    这话其实很粗糙。但因为他说得太过真诚,非但不显得狎昵,反而透露出一股难得的纯情。


    像是跋涉了很久的旅人躺在滚烫的沙粒上被熏热了脸,沈邈在后知后觉中发现自己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嘴角居然是上扬的。


    “那如果,我问你的问题,我自己也没有答案呢?”


    “我以前没有想过去学这些……喜欢之类的东西,因为用不上。”


    “更何况,我的黑桃A还能不能拿回来都不确定。以现在的水平,也许会学得很慢很慢。”


    “那就一起学。”


    “我只想和你学。”


    “你呢?”


    沈邈在他凑过来亲吻的时候闭上了眼,心想,可能遇上学霸了。


    “好了,别闹了。该来人了。”


    在柏舸再一次想要更加深入时,沈邈微微后撤,拒绝了他的动作。


    “嗯?来什么人?”


    柏舸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像是小狗意犹未尽地被人拿走了刚拿到手的骨头。


    他话音刚落,脚下的地板猛地震动了一下,像是某种启动的信号。原本坚实的地板寸寸开裂,只堪堪维持了一瞬便分崩离析,向下方的红光坠落。


    仿佛这整块碎片内部有苏醒巨兽发现自己被束缚了活动,要将赌场所在的区域都凿穿。


    面前的帷幕裂帛般层层裂开。柏舸在剧烈的晃动中勉力稳住身形,将幕布彻底扯开,在看清外面的情形时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赌场的外围已经轰然倒塌。金碧辉煌的穹顶被砸穿了个大洞,半边房梁斜插在场内,压倒了下面无数座椅和来不及逃走的宾客。


    杂耍取乐的火焰点燃了皮革和木料,散发着滚滚浓烟。四散奔逃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拥堵在门口,却鲜少有人能立刻离开此处。


    有移动能力的刚发动碎片,便会被后面跟着的人扯下来。有点儿本事不被拉下水的就会被无数双手抱紧大腿,举步维艰地向背道而驰的空间漂去。


    远远望去像是被蜂拥的蚁群啃食的树,在刺目的红光中摇摇欲坠。


    下方的路显然走不通了。沈邈与柏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勾住了自穹顶垂落的幕布,借力跃上了屋脊顶端,终于将罪魁祸首尽收眼底。


    已经很难将那东西定义为人了。


    他体量足有数层楼高,身上的肌肉异常膨大,粗壮的青筋在岩地般的皮肤表面蜿蜒隆起。黑色的蝠翼自肩胛骨处延伸,在红光里遮天蔽日地展开。


    羽翼尖端处还在滴落新鲜的血,每次振翅都会卷起新的碎片,并将之扔向赌场的核心区。


    大有一副要直接把这个地方砸个稀巴烂的阵仗。


    那人猩红的眼睛里已然辨别不出任何人类的情绪,头顶处生着一对牛头似的犄角,泛着黑青的暗光。


    犄角的两端隐约可见各有一人逆光而立,因为相隔太远而辨不清容貌,似是在指挥这场袭击。


    “喂!你们两个!还不跑发什么愣呢!”


    二人刚在一处相对平坦的碎片上停下,就听下方有熟悉的声音大声提醒。


    正是与他们一起前来的矮胖男人,而陆青却不见踪影。


    男人是个机灵的,没从人群堆积的正门跑路,而是从侧面角落里随意寻了块被砸脱落的碎片操控着,这才免于被大量人寄生其上。


    毕竟有过一面之缘,他也算是凭借沈邈的脸才得以入场。此时看着房顶上摇摇欲坠的二人,一咬牙喊道。


    “快下来!我带你们一程。”


    沈邈和柏舸立时掉头。在四周梁柱纷纷倾颓的缝隙中飞速逃窜,终于在落脚之处化作湮粉前滚落在男人驾驶的碎片上。


    他们身形刚落下,男人便立刻发动了能力。但碎片猛地向前一冲便刹住了,连带着上面的人都差点儿栽出去。


    “怎么回事?!”


    “艹!!!”


    男人骂骂咧咧伸头去看,结果被吓得直接跌坐回碎片上。


    沈邈寻声望去,一时也震撼无言。


    他们先前所在的位置,是所有“票根”的候场区。而眼下等候区被掀开了顶盖,“票根”们也没有幸免。


    此处离正门太远,即使想要搭顺风车都赶不上热乎的。他们原本已经绝望,结果正好遇见男人大发善心因为等沈邈二人短暂停留,被他们看见了逃生的机会。


    “票根”们借着倾斜的房梁手脚相接,竟组成了一道长长的人梯。


    末端那人则踩着这道登天梯,在最后一刻死死攥住了碎片一角。


    在他身后,是连成长串的无数“票根”。一眼望不到头,令人头皮发麻。


    尾端的“票根”已经因为源源不断的破坏而坠入赌场内的砖瓦火海,而碎片下那张与沈邈几乎如出一辙的脸正仰望着碎片上的人,满眼哀求。


    “求求你们,救救我!”


    “我可带不走这么多人!”男人脸色惨白,对自己一时好心悔不当初。


    他看出柏舸与沈邈关系不一般,生怕对方因为这张脸而心生恻隐,焦急劝道。


    “你仔细看!你要是救了这一个,后面那一串‘票根’都得跟上来!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而且他们这么默契,怎么看都像是批量生产的人胚!所谓的‘票根’很可能就是个噱头和骗局,专门钓鱼的!”


    “我知道。”柏舸沉声点头。他向一旁沉默的沈邈伸出手,坚定不移道,“你的骨节鞭,借我一用。”


    “不必,我自己来。”


    那一张张人脸的浓烟的熏染下显得分外可怜,但沈邈就这么静静地与下面那张照镜子似的脸对望,不见丝毫同情。


    在这一串一模一样的五官轮廓里,沈邈是男人最熟悉的。但他眼下看着对方近乎漠然的侧脸,忽而觉出一阵恐惧和胆寒。


    明明他看起来最像是赌场东家要请君入瓮的人,但却比下面的仿品看起来更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虽然我暂时不知道,你们东家对我有什么企图,但他显然不太了解我。所以才把你们造成了这个样子。”


    他迎风而立,镜链被他取下,在金色点点中当空一握,化作冷光凛凛的长鞭,卷着厉风向下方抽去。


    “真要博取同情,就不该用这张脸。”


    “我对自己,可比对别人——”


    “狠多了。”


    滚滚黑烟里,骨节鞭带起精芒,分毫不差地抽在了攀附在碎片底部的手指上。


    人梯失去了支撑,在半空中轰然断裂,坠入层层废墟之中。


    而此处的动静太大,终于吸引了远处的破坏者。


    呕哑嘲哳的嘶鸣声中,怪物振翅向他们追来,沿途带起浓重的腥风,新鲜滚烫的血肉混着哀嚎自半空洒落。


    男人已将能力发挥至极限,仍然不敌鲲鹏展翅。


    碎片在黑色的肉翼前一个急刹就想换个赛道掉头就跑,却被怪物头顶上指挥者的喊话声生生止住了脚步。


    “沈老师!”


    熟悉的面孔从犄角上面探出脑袋,是满脸焦急的纪征。


    而怪物头顶的另一个犄角上,正站着陆青。


    第47章


    原本应当是热血喜悦的重逢在漫天红光和惨叫声中透露着些许微妙。


    骨节鞭上残血未尽,怪物羽翼缝隙中还隐约可见肉质的碎屑。他们在与往日颠倒的上下位置关系中对视。


    真是好一副你也杀人,我也杀人的盛况。


    怪物安静地悬停半空,肉翼掀起的腥风呼扇得临时找来的碎片更加飘摇不定,如一叶孤舟,显出几分凄惨。


    风口处的男人被熏得隐隐作呕。但这个阵仗下,他再怎么愚钝也不会再当沈邈是个单纯无害的傻白甜。


    他有一肚子的困惑想问,可氛围过于古怪,只得求助地看向犄角上端坐的陆青,却见对方冲他不着痕迹地摇头。


    于是他只好让困惑先烂在肚子里,凝神屏息,缩在角落里试图当个无人在意的鹌鹑。


    但鹌鹑的生存空间很快就被挤占了。


    边上的沈邈在看到纪征的时候就意识到了陆青和怪物的身份。


    他伸出手,却不是响应纪征的邀请,而是接住了一片怪物身上缓缓飘落的黑羽,试探着开口。


    “陆至?”


    仿佛封印解除一般,怪物赤目中的兽性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和灵动。


    下一刻,怪物戾声嘶鸣,羽翼高悬。纪征和陆青见此情形默契十足,双双从犄角处跳下,就地翻滚后,忙不迭和矮胖男人挤在一处。


    “不是二位……这碎片也没小到那个程度吧?非要贴这么紧密吗?”


    男人被两个高个子挤在中间,活像个倒霉的饼干夹心,连呼吸的空间都被压缩了,不由得抱怨道。


    “你不懂。”


    陆青背对着沈邈,闭上了眼睛捂住耳朵。另一侧的纪征几乎是镜像般复刻了她的动作,笑而不语。


    本着听人劝吃饱饭的原则,男人直接蹲下来抱住了胖胖的自己,堵着耳朵嘀咕道。


    “这是炮仗要炸了还是咋了?”


    男人从两人的夹缝中向外看去,只见犄角上的人下去后,怪物猛地升空,绕着众人乘坐的碎片盘旋一圈。


    它于高空处收敛羽翼,如同粗壮的黑色箭矢,流星似的径直向沈邈俯冲而来。


    “——我艹艹艹!”


    红光笼罩下的腥风血雨中,沈邈就这么安静地站着。而柏舸虽然明显没明白这其中的暗号,居然也不闪不避,就这么站在沈邈身侧。


    男人顾不上感慨年轻人总有一些他理解不了的情趣,就见怪物在半空中逐渐改变了形态。


    原本高大的骨骼轮廓迅速缩小变短,犄角退化,肌肉逸散。锐利的片羽在下落中迅速脱落,等离得近了才发现,里面居然是短小的黑色绒毛。


    因为俯冲的速度太快,活像是被从谁家窗户丢出来的、一颗巨大的黑色煤球。


    “我最最亲爱的沈教官——!”


    煤球居然从原先壮汉的身躯里发出了清脆的小姑娘嗓音。


    在男人天崩地裂的幻灭中,她一个猛子扎进沈邈的掌心,毛茸茸的小翅膀紧紧抱着他的手腕吱哇乱叫地蹭起来。


    “想死我啦!”


    “我香香软软的沈教官是不是有别的臭男人了!姐姐说你都不认识她了!”


    男人:?


    陆青:……


    “嗯,是忘了。但你被嗷嗷一嗓子魂就回来了。”


    他嫌弃地将胳膊平举,但好歹没有立刻把人甩下去,由得她在上面翻来覆去地腻歪。


    语气还是冷淡的,但眉眼却很柔和。


    柏舸眯起眼,本能地感觉这个小碎片上和他竞争沈邈的人又多了一个,紧张兮兮地凑过去小声问道。


    “这是?”


    “陆至,和她的‘异化’。”


    “原来如此。”柏舸有点儿新奇,“是可以变成任何形态都可以吗?”


    “基本上是吧。”


    沈邈拎着陆至后脖颈子上那块儿软肉将她撸下来,端端正正摆在碎片上的平坦处,免得她乱动把自己滚下去,解释道。


    “不过只能变成见过的、实体的。”


    “异化的本质是化形,无形无状的东西变不了。可以变云变雨,不能变光变气。”


    “那她刚才的样子是……?”


    “……梦里见过的也算见过。”


    “?”


    “她跟着陆青长大。可能是小时候看奇怪的影像学作品看多了,所以梦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沈邈没好气道。


    “我这叫天马行空!只有我这种天纵奇才才有这样精妙绝伦的想象力!”陆至不服气地嚷嚷。


    沈邈刚一撒手,她就又蹦跶着扯住袖子重新爬上来绕在他腕骨处,像个人畜无害的手持玩偶,森绿色的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柏舸。


    “这是谁呀?是我们沈教官的男朋友嘛?”


    纪征原本跟陆青一样背着身子,准备等陆至输出完了再说正事。结果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立时转过了身。


    陆至一看他动作就连连挥舞着翅膀,嫌弃地抢先开口,“打住打住,我可没说是唯一的男朋友。”


    “?”


    “我们沈教官为创生鞠躬尽瘁,就算享用八个男朋友都是充分合理的。”


    “……”


    沈邈忍无可忍地摁住了她肉嘟嘟的翅膀,没好气道,“这又是从哪儿学的?”


    “我姐教的啊。”陆至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振振有词。


    “今天努力干活,明天八个男模。”


    “姐姐说了,只要我努力考试,乐于奉献,创生就会为我分配一个男朋友。”


    “能者多劳,多劳多得!”


    “我们教官配享一座太庙那么多的男模!”


    “……”


    “在那边!快追!”


    就在男人觉得自己由于过于尴尬马上要在垃圾碎片上扣出三室一厅的时候,被打懵了的东家终于开始有所行动。


    轰然倒塌的大门下方钻出无数仿佛复制粘贴一般的人形,操控着垃圾碎片整齐划一地向几人的位置追来。


    远远望去密密麻麻,似蝗虫过境。


    “妈妈呀!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了!快跑快跑!”


    陆至扑棱着翅膀,向缩在缝隙中的男人连声催促道。


    “这要是被抓住了,肯定得被炖成乌鸡汤。”


    “我的小祖宗,您就不能直接变回来带着我们飞吗?”


    男人忙不迭调转碎片,在无序的垃圾缝隙中快速穿行,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叫苦连天。


    “那当然是因为我现在不行啊!”


    小胖鸟哼哼唧唧地捂住了脸,委屈道,“‘异化’消耗的还是我本体的能量,就能膨胀一阵子。”


    “如果一直作威作福,谁愿意寄人篱下啊。”


    好在他们胜在体积小,人不多,在无数碎片中易于隐藏。终于在大半天的逃逸后,他们在远离城中心的地方甩掉了追兵。


    等他们平稳落地的时候,陆至已经环着沈邈的手腕美美睡着了,圆滚滚的肚皮外翻着,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男人将他们送下之后立刻脚底抹油开溜了,生怕再和这群牛鬼蛇神扯上关系,只留四人挤在隆起的垃圾碎块后面面相觑。


    在诡异的沉默里,沈邈率先开口。他眼神向已然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陆至示意,轻声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她现在没办法完全恢复成人类形态了?”


    “嗯。”


    陆青解释前看了一眼纪征,得到首肯后才开口。“当年我们在赌场闹掰后,队内起了一些……争执。”


    争执其实已经算是顾及到沈邈和01小队最后的尊严下一种相对体面的说法。


    事实是另外三人在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之后在组内大打出手,甚至想要强行逼迫已经退出游戏的陆青和陆至重新加入牌局。


    陆青的“解梦”在这种环境里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很快就在混乱中落入下风。她们被步步紧逼,最终无可避免地坠入虚空。


    “因为没有‘突围’,我们没办法直接打破空间之间的壁垒。”陆青攥成拳的骨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多亏了队长,他跟着我们一起跳了下来。在‘进化’的增益下,我们才能够在裂缝中盘旋生存下来,并且找到了重新回到表世界的路。”


    “并且发现了这里。”沈邈直视着她的眼睛,肯定道。


    “是的。”


    陆青目光坦然。“我们发现,这里很适合成为避难所。”


    “嗯,也很适合成为中转站。”


    沈邈目光落在不断吐出垃圾的空间裂缝处,意有所指。


    “C区是所有考场的下沉世界。你们作为考生里的元老,拥有占据绝对优势的信息量,还有考场内出现的初始能力,足可以在这里当个独占鳌头的星际商人了。”


    “我记得你的父亲是纵横几大星区的商业巨鳄。创生初期人胚制造材料的供应商里,陆家在背后控股的占至少九成。”


    陆青闻言一怔,神情微妙。


    “我以为沈教官只醉心研发,没想到对资金往来也这么清楚。”


    “因为当初你入营,是你父亲亲自来找我谈的。”


    “听老魏说,陆先生平日里是个儒雅知理的人,从未用大股东的身份向董事会提过任何干预研发本身的要求。”


    “唯独在你的事情上例外了。”


    “他说你经商天赋异禀,但总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家,涉世未深。经商如同海上行舟,如果没有强劲的傍身实力,真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怕你遭人欺辱。”


    “要不是加入了训练营,也许现在见面,我都得称呼你一句——”


    “陆总。”


    第48章


    她本就是偏英气和冷淡的样貌,这一笑更有些落拓和洒脱的意味在里面。


    “所以沈教官也有为人所迫,不得不点头的时候么?”


    “谈不上不得不。”


    沈邈把陆至流在他手腕上的口水擦了,蹭在身边柏舸的衣角上,在对方瞪圆了眼睛注视下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面不改色心不跳。


    “就是觉得,能够让陆先生开口来求,未必是在强人所难。反而恰恰可能是出于某些不便于直接言明的个人意愿。”


    “那会儿在创生太穷了,没见过什么钱。总觉得世上绝大部分的事,都能用钱解决。


    “所以有点儿好奇这个‘意愿’到底是什么,需要让陆家的接班人用这么迂回的手段,放弃安稳的日子,来当一个结果未知的试验小白鼠?”


    “那您现在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语气里是客套的抱歉,落在陆至身上的目光却温柔得做不得假。“即使没有那次队内变故,陆至也迟早会退化的。”


    “我想要给她一个新的躯壳,只能选择‘赋灵’。”


    “你别怪她。”纪征上前一步,挡在了陆青身前。


    “手足至亲,情有可原。她进入训练营之后的表现也一直都很出色,是堂堂正正想为陆至争取得到‘赋灵’的机会的。”


    这番漂亮话听得柏舸眉头一掀,嘲弄道,“纪队长可真是初代的话事人啊。”


    “先替人解释,再替人原谅。一个人都能演三个人的电影了。”


    “……”


    纪征被他堵得脸色难看,正想再解释什么,就被陆青打断了。


    “但沈教官刚才说,您的黑桃A在赌场内遗失了?”


    “在赌场安检处上交了。”沈邈静静望着她,“怎么,你不信吗?”


    “是。”


    陆青越过纪征的阻拦,毫无避讳地直视着沈邈。


    “如您所想,我确实有一些在空间裂缝中穿行的资本,也可以在送您回到原本的考场去。”


    “赌场东家所说的‘赋灵’我是不信的,我只信您。”


    “但我与您十年未见,也在十年中见了数不胜数的仿品,所以我必须要确定您的身份。”


    “陆青!”


    这话多少有些过于直白,甚至在久别重逢之后显得格外冒昧。纪征一时情急,忍不住低声呵斥道。


    “我只说,我可以带你找他,但没答应一定会陪你救他。”


    陆青不为所动。她逼视着沈邈的双眼,碍于陆至还在毫无所觉地充当挂件,没有轻举妄动。


    沈邈倒是没怎么抗拒地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你想怎么确定?”


    “很简单。”她上前一步,与沈邈面对面站着,平视着对方玻璃似的双眼。“在‘进化’的辅助下,我的‘解梦’可以完成从造梦到解梦的闭环。”


    “您只需要将安检处的情形放入梦境,我自然能够判断真假。”


    压抑的红光中,沈邈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转向柏舸问道,“复读生,能不能给我讲讲,如果像我们这样脱离了考场,再回去还需要继续考试吗?”


    “按照惯例,要的。”柏舸一愣,没明白为何他会在此时想起这个问题。


    “除非所有考生均已出局,才会提前终止考试。”


    “那就好。”他示意纪征和陆青,淡然道,“不是说想验证么?开始吧。”


    这是陆青见过的、最单调的梦境。单调得只有甬道漆黑的底色,和短促的片段。


    画面中那张黑桃A的卡牌在通过安检门的时候引发了报警,而后几乎没有任何留恋和抗拒的,就从沈邈的指尖落入了安检员的手中。


    梦境结束得太快,柏舸看着不约而同睁眼的三人,错愕道,“就这?”


    “不然呢?”


    陆至在沈邈腕上小小地翻了个身,要醒不醒的样子。沈邈揉了揉她头顶绒毛,轻声道。


    “手腕要麻了。”


    陆青和纪征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梦境除了本身的内容,情绪底色是更重要的组成部分。“解梦”的强悍之处在于,它可以通过梦境中流动的情绪来协助判断内容的真假。


    情绪给出的结论,往往比画面本身更有说服力。


    但沈邈的梦里什么都没有。


    他的情绪只在将扑克交出的时候有轻微抗拒的波动,而后便随着黑桃A被收走,变成了死水一般的平静。


    “怎么,很失望么?”


    不远处的空间裂隙红光忽闪了一下,沈邈眼神微动。“我记得我离开考场前,下一轮的自动发牌已经开始了。”


    “荷官的牌面,是黑桃K吧?”


    纪征一愣,下意识点头,“是。”


    “那就好办了。”


    他尾音轻缓,落入身后不断扩大的裂隙中,空无回响。


    漂浮无依的垃圾碎片悄然静止,穹顶处的空隙中隐约漏出虚空茫茫无边的暗色。


    熟悉的罡风中传来赵菁的声音,像是黑夜中的引线。


    “教官,时间快到了。”


    陆青和纪征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但为时已晚。


    C区的红光被独眼般的裂隙吞噬。在如裂帛般的拉扯声中,沈邈将陆至稳稳抱在怀里,冷声开口。


    “‘突围’,定向。”


    赤红退散,黑暗如海水倾覆,顷刻将所有人吞没。


    待视线再次恢复时,里世界的赌桌安安静静呈在眼前。赵菁双手撑在桌面上,眼里烧着火,面上滚着汗珠。


    她紧绷的下颌线在见到几人平稳回来后终于松懈下来,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陆青在屋内环视一圈后,目光落在赵菁身上,难以置信道。


    “所以刚刚是……梦魇?”


    “多亏了‘解梦’的信号,我才能准确定位到你们。”赵菁面上浮起一个虚浮的笑意。她看向屋内的挂钟,喃喃道。


    “终于要结束了。”


    纪征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扭头看向牌桌,却与站在荷官牌堆前的沈邈撞了个正着。


    荷官的明牌的黑桃K边上缓缓浮现出新的卡牌。


    正是一张黑桃A。


    “咔嗒。”


    指针于十二点处重合,钟声响起。


    沈邈将那两张扑克推向纪征,平静道,“恭喜。”


    “综合心理测评考试结束。”


    “下面进行考分结算。”


    系统的声音如期而至。纪征僵在原地,一时竟不敢再与沈邈对视。


    “本轮考试中,有三人离开牌桌,所获能力不计入最后评分。”


    “最后一轮发牌中,庄家获得点数21点,客人没有上桌,视为庄家通吃。”


    “判定结果为,庄家胜利。”


    “由于没有最后一次发牌中,未检测到参与考试的人,故判定结局:推牌重开。”


    “即荷官拥有本次牌局中所获得的能力,并保留身份,等待下一场考试开始,成为初始荷官。”


    “除本次牌局中的能力变动,其余轮次中的能力清退为初始状态。”


    “即刻执行。”


    随着结果的宣判,荷官的制服在纪征原本的衬衫上无声地勾勒轮廓,麻木感自指尖迅速向全身蔓延。


    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牵引到荷官的位置上站定,给温和的嘴角向上拉扯出小丑般的诡异弧度。


    纪征终于慌了神。他拼命控制住发麻的舌根,挣扎着喊道。


    “等一下!”


    “我离开牌桌的时候,只有系统的第一轮明牌!我确定没有开过第二轮跟牌!”


    他努力抬起手,存着最后的希冀看向沈邈,哀声道,“我只是单纯想要去救你,没有要赢你的意思。”


    “我的暗牌还在袖口里,你摸摸就知道!这张黑桃A不是我的!”


    “我信你。”


    在纪征眼里的光芒重燃时,沈邈续道。


    “因为那张黑桃A,是我的。”


    “在C区的时候,你从我那里收走的。”


    纪征瞬间僵住了。极端的愤怒和恐惧之下,他将原本被系统强制固定住的脖子拧得喀拉作响,冲站在角落的陆青嘶吼。


    “是你!你背叛了我!”


    “‘背叛’这项指控未免太过严重。”


    陆青扶着赵菁站起身,语气波澜不惊。


    “从你用陆至作为要挟之后,我以为我们之间就只有利益交换了。”


    “在C区建立赌场中心城,用‘赋灵’吸引源源不断误入歧途的考生,搜刮并且攫取他们与‘赋灵’可能同宗同源的能力,再拿C区的原住民当小白鼠。”


    她语气微嘲,“在你暗示我们成为里世界赌场的第一批客人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整个小队的信任。”


    “如果没有我,你们早在被空间裂缝卷走了!”


    “是,我记得你最后的恩情,所以明知道你才是01小队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明知道你建立C区赌场是对‘赋灵’别有所图,我还是帮你了。”


    “如果没有我去别的考区刷分至排行榜前几,再无意间透露出可以在C区换取能力和情报的消息,你以为就凭几句风言风语,就能让其他后来的考生都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来C区观光旅行?”


    荷官的假面已覆盖了纪征大半张脸,仅存能够自如活动的左眼里闪着怨恨的光。


    他恨声道,“你不也是为了‘赋灵’,少拿报恩谈合作。”


    “是,我承认。”


    陆青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我只是想要‘赋灵’。”


    “而你,还在觊觎沈教官。”


    第49章


    毕竟“觊觎”里隐含的阴湿和卑劣过于明显,和先前从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二人关系大相径庭。


    众人无法揣测沈邈对此是否知情,又是否认可。只能一边赞同陆青的超勇,一边恨不得自己眼瞎了失忆了。


    倒是沈邈似乎早已习惯各种纷杂揣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甚至还平静自如地点点头,“你看得倒是挺透彻。”


    一时间竟让人无法分辨,这话究竟是对着纪征还是陆青说的。


    但不论是哪种,都无法再撼动纪征在本场考试中被判读的结局分毫。


    “你以前没有这么心急的。”


    沈邈将腕间的陆至交由陆青抱着,在纪征格外不甘心的眼神中,为对方整理着荷官制服的袖口。


    低垂的眉眼不辨喜怒,只有被重新挂回的镜链上沾了血。显得他不似观音,倒像杀神。


    “荷官是考试里最可能无法下桌的人。我在第一轮里就把你换下来,是想给你机会的。”


    “如果你一直演着深情无铸、相思难忘的戏码,也许我真的会带你离开这个考场。”


    “你引着我注意到C区的存在,又暗示我01小队还有幸存者,不就是想让我发现中心赌场,并且注意到陆青吗?”


    假面下的唇角细微地挣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要辩解什么,但被沈邈打断了。


    “利用陆青的身份背景,让我顺利成章怀疑东家就是陆青;再在赌场大打出手,好让我相信你和赌场毫无关联。”


    纪征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响声,显然没想到沈邈早在细枝末节处就在提防他。


    “最后,关于你‘觊觎’我这件事。”


    沈邈给他拍了拍袖子上的浮灰,终于抬起头,与那双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眼睛对视。


    “十年了,关于你我的关系,我都是在其他人的口口相传里反复印证,再从你的蛛丝马迹里不断推测,但从未听你开口提过一句。”


    “你的欲望盛满了眼睛,但言行举止又要演无所求的圣人。”


    “我曾经反思无数次,到底是我确实这方面察言观色的水平太差,还是只单纯因为你也是个性格腼腆的人,认为我们之间应该有足够的默契心意相通。”


    “鉴于他评和自评……是我的问题概率很大,所以我为你做出过调整的。”


    他并不习惯谈论这些事情,更遑论在这么多人面前开诚布公,因而说得语速很慢。


    但在这一场考试告一段落的松弛里,在柏舸的视线一如既往地追随下,他突然觉得,也许就在现在,就在此处,把话说明白也可以。


    给过去的十年,和在意这十年的人一个交代。


    哪怕他觉得自己的表述并没有很完美。


    “比如试图直接将我的想法告诉你,并且希望你也报以同样的无知不言。”


    “哪怕在进入考场前,我的原话也是,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赋灵’,为什么不直接向我开口?”


    “但你回答不了。”


    “你宁可在考场里穷于算计和谋划,也不肯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需要‘赋灵’,需要我的理由。”


    荷官的怪异微笑假面下还隐约可见曾经英俊的轮廓,但哪怕唇角上扬,面具下原主人的悲伤也清清楚楚。


    他焦急地想要解释什么,但已经连基本的发声能力也失去了。最终只能拼尽全力抬起手指,轻轻扯了下沈邈的衣角,又无力垂落。


    沈邈抚平了那处褶皱,摇了摇头,“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


    “以你的聪明,这个里世界只能困住你一时。”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将最后凭空出现的那张黑桃A拈起,给纪征在胸前的口袋妥帖放好,轻声道。


    “你不是奇怪,没有了黑桃A,我拿什么筹码让陆青站在我这边吗?”


    “等我们离开后,你可以在属于你的专场里,揭晓谜底。”


    “荷官选定完毕,表里世界传送即将开启。请各位考生待在原处。”


    黑匣子的四壁无声折叠。最后的光亮里,沈邈拭去了荷官眼角滑落的泪水,无声开口。


    “再会。”


    折叠的空间再次打开时,入目的是熟悉的套房环境,甚至连香薰套装都还在原处,被妥帖地换上了新的。


    陆青震惊地四下环视,小声和赵菁耳朵道,“什么情况?你发达了?还是沈教官开私库了?”


    “你觉得教官私库能有这些好东西?”赵菁用眼神向柏舸的方向示意,“这是富二代的私产。”


    牟彤和刚刚睡醒的陆至闹在一处,小姑娘和小胖鸟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只有好学生葛肖庞还在脑子里勤勤恳恳复盘考试,亦步亦趋跟着沈邈,欲言又止。


    “哥……你真把‘赋灵’留下了吗?”


    “你也觉得黑桃A是‘赋灵’?”再次传送的后遗症让沈邈条件反射转进了厨房,熟门熟路地往放柠檬的地方一摸。


    结果摸了个空。


    葛肖庞看他眉尖一挑,不知怎么的觉得他突然心情没有刚才那么好了,以为是自己的迟钝令他不满意了,立刻答道。


    “我觉得不是。”


    “黑桃A应该代表灵活性,‘赋灵’属于绝对值高的,没有什么歧义。”


    “嗯,很对。”


    没有酸味儿压着,沈邈的脑子和胃翻江倒海地搅成了一锅粥。但葛肖庞仍在站在原处,眼巴巴望着他。


    “怎么?是还有什么没想明白的地方?”


    “总觉得这次结束得很仓促。”葛肖庞挠了挠头,有点儿困惑。“初始的考试规则提到了对理智度的要求,也给了相互检举的渠道。”


    “但在我们的考试中,似乎完全没有涉及到?”


    “但我们依旧完成了考试。”沈邈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答得很懒散。


    “是的。”葛肖庞又把这三场考试在心里盘了一遍,得出结论,“所以其实只要通过考试,并不需要严格按照系统的要求来。”


    “系统的作用是考核,判断力也是考核的一项。”沈邈微微笑起来,肯定道,“筛选系统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改变一个人,而是为了筛选出更适合成为监管者的一类人。”


    “每场考试中,系统都会给出红线规则,也会给出引导规则。但很多人不会主动区分和判断,而会下意识选择执行符合自身偏好的。”


    “这种人即使通过了考试,也只会得到中规中矩的分数。并且失去很多更为珍贵的东西。”


    葛肖庞的眼睛渐渐亮起来,试探着问道,“那你愿意带着我们考试,是因为……”


    他本来想说,是不是因为在沈邈眼里,他们已经属于“通过初筛”的那批人,但又觉得这么自卖自夸有点儿难为情,所以没有说完,就“嘿嘿”先笑了起来。


    “嗯。”


    沈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看着对方因为兴奋而通红的脸,突然问道。


    “你觉得我现在……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啊?”


    葛肖庞虽然猜到了黑桃A不是“赋灵”,但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项能力,闻言不由得困惑,下意识重复道。


    “有啥不一样啊?”


    “就是……”


    沈邈试图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但没有习得力之后,他的社会面表达水平下降得厉害,最终只得徒劳地冲葛肖庞摆了摆手,无奈道,“算了,没事。”


    葛肖庞却福至心灵,从他含混不清的表达里意会了他的问题。他思索片刻,重新转过身来,认真道。


    “哥,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是在很早之前,创生研发的参观会上。”


    “在那次见面会里,我见识过‘赋灵’,也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子。”


    沈邈终于从记忆里捡起了那块碎片,“哦”了一声,“所以?”


    “所以,虽然这次见面,你跟以前挺不一样的,显得……花枝招展的?”


    沈邈眉心一跳,正要说什么,就见葛肖庞连连摆手,补充道。


    “但相处久了,孔雀皮也没那么有迷惑性了。”


    “人嘛,还是得处了才知道。”


    “我觉得你没变,还是那样。”


    门厅处传来有人进来的声音,二人抬头看去,只见柏舸端着托盘,正在弯腰换鞋。


    托盘中盛着新鲜的冰柠檬水,冰块与杯壁磕碰间发出风铃般悦耳的脆响。


    他给屋里每个人边儿上都留下了饮料,还非常配合地陪着陆至玩儿了一轮“抛高高”,逗得女孩子们爆发了一阵欢快的喝彩。


    葛肖庞看着那头融融灯光的剪影,补充道。


    “男朋友也是。”


    沈邈:“?”


    “嗯,男朋友也是,处了才知道。”


    “小胖鸟说得对,哥你的条件,处八个也能行的。”


    “支持你哦!”


    他冲沈邈眨眨眼,而后麻溜地朝柏舸挥手,大声道,“柏哥!我哥说他也想要柠檬水!”


    “我的给我留在客厅就行!”


    说完,生怕沈邈抄鞭子抽他似的,脚底抹油地跑远了。


    小崽子。


    沈邈看着高大的身影被成功呼唤向他走来,不由得心中暗骂。


    他挺累的,现在真的只想要柠檬水。


    而不是端着柠檬水的男人。


    第50章


    他不仅没有如沈邈所愿,反而在接近的过程中明显变得脚步轻快,嘴角上扬。


    那架势不像是要送水,活像是来接亲。


    水杯没有途径沈邈的手,而是恶作剧似的直接贴在了他的唇瓣上,一触即离。


    “先给你闻闻味儿,压压恶心。”柏舸见他挑眉,笑眯眯地把杯子递过去,瞟了一眼没关严的冰箱门,胸有成竹道。


    “我知道你肯定会难受,所以提前去准备了。”


    ……怎么看都觉得后面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显摆似的乱晃。


    “谢谢。”


    柏舸身上的血痂已经被他妥帖地收拾干净了,只有凑近看的时候还能隐约辨别出淡银色的瘢痕,因为叠加了太多层而深浅不一,像错落而隐秘的纹身。


    “怎么,没有纪队长的明显,看起来不够功勋卓著么?”柏舸留意到他的目光,想起那个膈应了他很久的半跪礼,心生警惕。


    “……”


    沈邈瞪了他一眼,想绕过他回去休息。但小狗不会那么多迂回的手段,横生的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明亮的目光不依不饶地盯着他,争宠邀功的意味呼之欲出。


    这样的柏舸其实很好哄。如果放在往日,沈邈大可以从他学到的素材库随意挑选一种调情的方式打发了他。


    即使是习得力被剥夺了,用过的东西还有一部分保留在肌肉记忆里,也不是不能拿出来应急一用。


    可他现在其实心情并不好。


    所以出乎柏舸意料的,沈邈周身的气息突然冷了下来。他在对方遒劲有力的臂膀前停下,没有强闯,也没有后退,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半晌,见柏舸仍倔强地不肯放行,才半垂着眼,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柏舸:……


    这下再迟钝的人也能觉出里面的不悦。只是这样的回避落在柏舸的耳朵里,就成了另一种含义。


    金黄的眸色不觉压深了。柏舸收回手臂,抱胸而立。他唇边带笑,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但语气却不复玩笑。


    “没有意义吗?”


    “我以为你选了我,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昏沉的脑子更闷了。沈邈捏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反问道。


    “如果我说不是呢?”


    “?”


    “如果我就是一时兴起,你要怎样?”


    沈邈说完,没等他回答,便径直穿过了客厅,回到自己的床铺前,哗啦放下了帘子,侧身向里躺下了。


    他声音不大,却让客厅里表面上互相逗乐实则竖着耳朵听八卦的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探究的目光落在柏舸身上。


    阴影中的男人原本半倚在门框边上,在沉默中站直了身体,冲他们露出个安抚的笑,拎起外套转身就走。


    “我出去一下。晚饭不用等我。”


    “玩儿的话也别太晚。这次考试的考区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最终结算。留点儿精神头,不然万一被传送了缓不过来。”


    他没有说自己的去向,叮嘱完便利落地出了门。


    没人敢多问什么。牟彤悄悄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其余人心有灵犀地继续各自原先的嬉笑打闹,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沈邈在再次热络起来的氛围里闭上了眼。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没有窥伺带来的精神负担,也没有传送制造的物理不适,但他依旧睡得不怎么踏实。


    梦境里是柏舸临行前的眼神。而后落日被黑暗吞没,在黯淡的光线中,慢变成了荷官的假面。


    那双英俊温柔的眼里曾有过的星辉斑斓都融成了碎裂的光。他语气悲伤,问道。


    “是我哪里不够好,被他比下去了吗?”


    沈邈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屋内空无一人。


    床头的顶灯被人贴心地调成了暗色。他在昏黄中挣扎着坐起来,摸到了桌边牟彤留的纸条。


    “我们出去玩啦!有青姐和菁姐带着,你好好休息哦~”


    纸条下面还画了个笑脸,印着陆至的爪印。


    沈邈无声地弯了眉眼。


    冰凉的柠檬水从喉间滑过,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迟来的清明让沈邈在后知后觉里反应过来。


    如果作为一杯从下午放到现在的柠檬水,未免有点儿太新鲜了。


    “这人。”


    唇角的弧度没有放下,但多了些许无奈的意味。


    他把目光放空在帷幕上的某一点,沉下心来回想白天的一幕幕,忽而有点儿委屈。


    其实他还真没撒谎。


    初见时,他配合出演一见钟情,是想借着柏舸引出后面的纪征。


    后来,他给予适当提点,是发现柏舸有了自己的觉醒意识,不想对方沦为达成目的的工具和手段,尤其是为了不相干的人产生的纠葛和利益。


    再后来,他也无法分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柏舸拥有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位置。


    是他在火光中发现的被连皮带肉挖去的刺青,是十字架下空洞的眼眶,是在C区时的那句“我知道是你”?


    可能都是,但也可能只是这杯柠檬水,就足够让他心动。


    而心动往往是猝不及防,但是摧枯拉朽的。


    他要的东西其实很少,少到说给别人听都可能会被当做傲慢的搪塞。但他只是在漫长的前行中,偶尔的也想要一个人,走在他前面一点。


    一点点就可以。


    不去问他是不是需要,因为开口询问往往会让他给出拒绝的答案。而是因为相知而产生的默契,所以正好踩在猫咪最痒的心尖尖上。


    他可以做常青的树,但他的叶子想要拥有归根的机会。


    这样他就能在往复的滋养里,去提供更广阔的阴翳。


    与柏舸相比,纪征其实是这些年来,离他最近,也最接他理想生活的伴侣。


    如果不是后续的变故,他也许会默许这种关系持续存在,并且长久地维系下去。


    十年,对他的影响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他对着窗外澄澈的银辉无数次彻夜难眠。在一次又一次意识到不会再有赌气的青年摔门而出,再三更半夜地偷跑回来粘着他认错的时候,感受到了所谓“白月光”的威力。


    这是他去用“习得力”,参考了无数资料,才学了那张人见人爱、风流倜傥的皮囊的初衷。


    也是他没有机会说出口的,为纪征做出的最大的改变——


    去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更好的爱人。


    可他现在连这个本事也没有了。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赤着脚走进浴室,在温和的流水声里中感觉到了积压的困倦正在卷土重来,思维和行动都变得迟缓。


    模糊的雾气中,他本想关掉水龙头,但摸到旋钮的时候顿住了。


    这不是浴室内原本的旋钮结构。


    手下的触感是老式的控温装置,热水和冷水管在中间交汇。沈邈的手指正好搭在烫的一端,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


    光秃秃的水管上只有这一个旋钮。他试图向左或者向右旋转,但水声都没有如愿停下,只有水温忽冷忽热的改变。


    花洒的水流量更大了。


    密集的水幕让他无法辨别清水管的构造,只得先暂时往浴室门口挪动。所幸门依然轻易便被拉开了,吹散了屋内的水汽。


    “洗好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脚步声在面前站定,看清了他的样子后立刻从边儿上架子上取了浴巾给他裹上,狠狠擦了几把。


    沈邈顺着他的力道把脸上的水就势一甩,而后用湿漉漉的手指摸上对方的脸。


    没有含情脉脉,而是在确认指尖的触感是否真实。


    柏舸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一边拉过他的手与自己紧密贴合,一边帮他把湿透的衬衫脱掉,换上干燥的浴袍,沉声问道,“怎么了?”


    沈邈这才发现,浴室的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柏舸的声音正清晰地从头顶传来。


    他扭头看向身后的水管,已经恢复了原先套房内的全自动陈设,感应装置的红灯熄灭,花洒上还有未滴落的水珠。


    应急停水旋钮上还有他的指印。


    如果不是身上的皮肤还残留着冷热交替的流水作用下隐约的红肿刺痛,他几乎要以为刚刚只是他精神恍惚下的错觉。


    “先收拾一下,出来再说。”


    柏舸在沈邈的沉默里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但顾及人还在里面,没有立刻进去查探。


    浴室的排水系统似乎出了故障。他回来后发现浴室的水已经在客厅的地板上洇出了蜿蜒的水痕,于是过来看看。


    没想到还真遇上问题了。


    “小心地上的水。”


    他这才发现沈邈光着在踩地板上的脚,已经因为泡水时间太长而微微发皱。但本人显然没有什么自觉意识,闻言点了头就要往外走。


    “上来。”


    高大的身影在沈邈面前半蹲下来,见他没有动作解释道,“屋里没别人。我回来的时候小胖他们玩儿得正在兴头上呢。”


    “拖鞋在里屋,我不放心你离开视线。客厅里也都是水,背你过去吧。”


    “没几步路,没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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