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刻刀只是拿普通木条临时削的,结痂了的眼眶边缘凹凸不平。刺痛已经随着血液凝固而淡化,但沉闷的钝刀割肉感却比方才更明显,一跳一跳地刺激着神经。
“还能感觉到我的手么?”
仅存的右眼从动作辨认出沈邈描摹他眼眶的指尖,但体验上完全没有相应的反馈。柏舸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木了。”
沈邈曾经受过更大范围的损毁性创伤,能够大概猜到现在柏舸的体验。他心头梗着一口气,但又无法在此刻对着眼前人宣泄,只能没收了柏舸的作案工具,将刻刀揣进了自己兜里,在对方身边靠坐下来,看着十字架上成串的眼珠风铃问道。
“你下一步怎么打算的?”
柏舸听出他的余怒未消,但没有点破。他摸到沈邈垂落身侧的手,上面还缠着他早上系的蝴蝶结。
“喵老师,我能先看看你的伤口吗?”
“……你都猜到了,还看什么。”沈邈没好气道,“没长好呢。”
柏舸完全无视了他的敷衍。布条上已经结了血垢,原本细长的伤口仿佛从内部被什么腐蚀了,深达白骨。
外翻的皮肉泡得发白,表面该形成黏膜层的部分竟隐隐有种木质化的趋势。
柏舸没忍住捏了捏,手感还挺有韧性,像是新生的树皮,细看还有隐约的纹路。
“嘶,看就看,怎么还戳两下呢?”掌心本就敏感,被柏舸在上面来回摁动,疼里面带着痒。沈邈瞪了他一眼,“挖眼珠子伤到脑子了?”
“没,就是有点儿高兴。”
“?”
“我的眼睛快好了,已经没有那么疼了。”柏舸试着搓了搓眼眶边儿的血痂,在指尖捏碎了拿给沈邈看,“瞧,我也要变成小泥人了。”
“你是小木头人,我是小泥人。”
他拉着沈邈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语气里居然有种得意的欢喜。
“你克我诶。”
沈邈望着他亮晶晶的眼,一时间觉得很难讲,到底是谁克谁。
“好啦,说正经的。”
逗猫要适可而止,不能耽误正事,柏舸在不断的试探中逐渐学到了与沈邈相处的诀窍,在对方即将失去耐心前将话题拉回了正轨,简要讲了在汤药中获知的信息。
“在真相里,欺骗神明的还有安莉莉和白雪王子。”柏舸仰头看着十字架上无风自动的眼珠风铃,“他们合谋杀死了神明派来的祭司,诱导第一批进入副本的考生做出了献祭同伴的选择,同时让王子和祭司变成了可以被继承的身份卡。”
“因为不是真正的‘白雪王子’献祭的眼珠制药,所以汤的作用并不长久。怪病依旧没有被治愈,还会有新的人不断被感染,成为土属性的泥人,比如杰茜他们。”
“如果安莉莉是在十字架下说的谎,按照神明的规则,她的惩罚应该已经被完成了。她的身份是未被感染者,属于水属性,寝殿正屋的泥棺里应该就是死去的安莉莉。”
沈邈用药盅里剩下的汤药小心填补着面具上的裂缝,沉吟片刻道,“我已经让牟女士回去做苹果派了,晚些时候让国王吃下,完成向木属性的转化,就可以直接用黄金剑取他性命,完成惩罚。”
“剩下的就是‘怪病’。”
“喵老师真的觉得,这是个‘病’吗?”
柏舸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灌汤的动作,闻言突然问道。
“对于我来说,人是泥捏的还是水作的一点儿都不重要。”沈邈小心将汤汁均匀覆盖在裂缝表面,等待它自然风干,随口答道,“战事四起也不是因为人的属性,而是人的欲望。”
汤汁本就半冷,很快就在面具表面凝固了。沈邈将它浮灰甩了甩,小心扣在柏舸脸上,认真道。
“真正病态的,是将泥塑化的人作为实现权力倾轧下的攻城利器。”
“如果只是作为‘人’,泥人陶人普通人都是人。”
“‘怪病’被单独拿出来针对和强调,根本就是利用人恐惧异己,挑起纷争的伪命题。”
“那我们就去治好真正的沉疴。”柏舸起身,向沈邈伸出手,目光灼灼,“我还挺喜欢杰茜和杰茜的。”
二人在从教堂回程的路上觉察到了明显的异样。
原本熙攘的小镇失去了往日的喧哗,大部分屋舍都黑着灯,只有零星几间里闪烁着微弱的烛火,房门大开。
路边雨后湿润的泥土里,满是马蹄踏过凌乱的痕迹。不详的阴云笼罩在二人心头。
柏舸一边在群组里联络牟彤几人,看看是否知晓发生了什么变故,一边加快速度跟上了沈邈的步伐。
1013的小院被翻了个底朝天,原本的篱笆围栏也被踩断了。二人一路进屋,空无一人,餐桌旁的血迹还尚有余温。
最终,在后院熟悉的大树旁土坑里,找到了已经被砸得稀烂的陶俑碎片,只能从仅剩的部分中辨认出柏舸前天晚上才雕好的羊角辫。
杰茜的四肢已经被碾成了稀碎的粉灰,只有小指的部分还顽强地勾着松鼠泥雕的一截儿尾巴。
沈邈沉默地蹲下身,将能找到为数不多的碎片聚拢在一处,身旁的树洞里忽然传来了微弱的呼喊。
“讨厌鬼……”
沈邈霍然起身,将手伸进洞里仔细摸了一圈,终于在角落中摸到出了杰西。
小泥人的身子也完全不翼而飞了,只剩脖子还连着大半的脑袋,勉强能够发声。
柏舸立刻从地上捞起一捧陶泥想要给他把另外半边贴上,就见他几不可察地摇摇头,“没用的。”
“我们这些得了病的人,虽然可以通过汤汁保持形态和活力,但是碎成这样也活不了啦。”
“他们把爸爸抓走了,要去打王都了。”
“你们能不能,救救爸爸。”
与此同时,组内的通讯传来牟彤接连传送的消息。
“地方领主集结在一起。”
“攻城了!”
战火来得又急又猛,像是蓄谋已久的暗流终于曝晒于阳光之下,片刻便汇集成汪洋。
古堡内已然乱作一团。敛财的、哭喊的,人影憧憧,方才还在身边的人可能一转身就会被人流冲散了。
牟彤手中还端着刚刚给国王吃下苹果派的餐盘,与葛肖庞三人挤在角落里,拉着赵菁的衣袖急道。“是我们触发了什么奇怪的条件吗?之前的考生应该没有遇见过战乱啊!”
“我觉得不是我们的问题,是这个考场里的积怨太久了!”赵菁努力提高自己的音量才能不被纷杂的人声淹没,“教官他们到哪里了!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城门之下!马上到!”葛肖庞感觉自己像个案板上被来回挤压的面团,只能在缝隙里努力调出手环上的消息,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我哥说,让我们想个办法,去砍树。”
“要很多很多的树枝!”
“国王护卫队我可以调动!”柏舸和沈邈逆着蜂拥逃窜的人流艰难地向古堡前行,“我去找小胖他们汇合!金苹果的枝条应该足够克制!”
“未必够!”沈邈闪身从两个惊慌奔逃的侍女中穿过,眉心紧蹙,“你记不记得,后花园里选择白雪王子继承人的时候,有很多各地领主派来的候选人,他们都参与了之后的茶会!”
“茶会上的点心!也有金苹果的制品!”
曾经驼伏过沈邈的白色巨象受了惊,自街中跌跌撞撞穿行而过,挤塌了沿途的房屋店铺,被反复踩踏的瓜果在地上流淌着黑色黏腻的汤汁。
柏舸从毫无章法甩动的象鼻下抢出来一个险些被卷入的襁褓,将之放回惊慌失措的母亲手中,大声回道。
“毕竟是少数!”
“你先去解决国王!等我为你筛出那批变异了的人!”
他们在纷嚷的人流里遥遥对视。柏舸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面具尾翼上轻触行了个散漫的礼,吹了个轻快的口哨。
看着不像要上战场,而像是去耍风流。
道路的尽头,他们分道扬镳。
刺杀国王的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黄金剑削铁如泥,砍下一截朽木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大殿内的祭坛里还燃着祈福的圣火,因为没有祭品的滋养烧得分外萎靡。沈邈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了片刻,转手将黄金剑丢入其中。
烈火镕金。绚烂的光华在火焰中流淌,在即将凝固之时,沈邈取下了镜链。
攻城的泥人在漫天木质的剑雨中纷纷倒地,可很快便有人将异变报给了柏舸。
“他们还能动!”
柏舸从眼前的泥人心口拔出木质的箭镞,在身后的阴影落下前猛地抬手架住了对方的攻势,反手将箭镞向来人侧腰捅去。
先前轻而易举便能刺破的防御如遇泥沼,只刺进去了一个浅浅的尖端便分毫动弹不得。柏舸见势不妙,立刻借力就地向前一滚,避开了对方挥落的铁锤,眯眼打量着再次复生的人。
这人也是先前白雪王子的候选者之一,而被木剑刺了个对穿陶泥胸口此时已被新生的木质填满。对方裂着嘴,露出志在必得的笑。
远远的另一头,赵菁的喊声也有些嘶哑了。身边复生的木头人越来越多,铁锤的风声从耳边落下,沉重的回音震得她有一瞬的失聪。
额前滚落的汗水眯住了眼睛。她用力擦掉眼前的泥泞,在不经意瞥向古堡外墙的时候顿住了。
城墙上的人影一手拎着已经完全木质化的人头,一手握着条金黄璀璨的骨节鞭。
下一刻,人影从城墙一跃而下。
所到之处,如利光入林。层层木偶,应声而倒。
如大厦将倾,再无挽回的可能。
第32章
正是封印的轮廓,在他一往无前的突进中,随骨节鞭上滴落的熔金混着血迹与纷飞的木屑和泥土烙在战场上。
“玩儿真大啊……”
柏舸立时明白过来他的意图,本就不安分的神经被这份胆大妄为挑动得愈发兴奋。他一刀劈开前方的木人逐渐向沈邈靠拢,荡清封印轨迹中可能出现的障碍。
待封印的最后一笔落下时,他们在最后仅存的金苹果树下汇合。
木偶的身躯在二人之间轰然倒地,激起四散的烟尘。沈邈长鞭勾住树枝,借力翻身跃上枝头,向树下的柏舸伸出手,目光灼灼。
“上来,给你看我们牟女士的好戏。”
半倾颓的城墙边,牟彤满头大汗,正拼命将从后厨全部搬出来的油桶举过头顶,朝尽可能远的地方丢下去。一旁的赵菁将最后一支裹了油布的箭矢射向远方,在喧嚣中大声问道。
“小胖有消息了吗?他和杰尼那头怎么样!”
“我看看!”确认了木桶跌落后完全裂开,牟彤靠着城墙边气喘吁吁地坐下,调出了组内通讯。
“成了!杰尼他们响应的人特别多!油布包已经全部发下去,基本把剩下的木头人在区域都覆盖了!”
“低头!”赵菁猛地扑过来将牟彤护在身下,急促的箭矢堪堪擦着她耳边飞过,箭头钉入城垛内,缀着长羽的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她拍了拍惊魂未定的牟彤,擦了一把嘴边的血迹,将箭矢抽出后涂满蜡脂,而后从怀中摸出个火折子,点燃了尖端。
跳跃的火光将她一贯冷静的面容也映出几分热血与莽撞。烘得面颊微烫的炽热中,她向睁大了眼的牟彤伸出手。
“来试试吗?教你体验一下柏哥的射鸟绝学。”
燃着熊熊烈火的箭矢如流星自城垛边射出,在空中划过明亮的尾翼,稳稳地扎在城角的油桶下。
如同盛大的烟花,在感叹时代的谢幕。
火舌在油与木头的滋养下飞速蔓延,舔舐之处烽烟滚滚,黑云翻涌,自四面八方向战场中心包绕过来。
与此同时,战场内部也有人燃起零星的火把。杰尼将点着了的油布条抽打在想要偷袭葛肖庞的木头人脸上。
泥塑的脸上做不出太多精细的表情,但依稀仍能辨别出当初的爽朗和热忱。
“你快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杰尼扶着葛肖庞的肩膀将他转了个方向,朝着外围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把。
“剩下的,是我们自己的战争。”
“让我们自己解决就好。”
火势逐渐蔓延至战场中心,金苹果树延伸的树根末端已经染上了火光。枝桠处,沈邈抬手揭了柏舸的面具叼在唇齿间,从怀里摸出当初没收了的刻刀,示意柏舸低头。
木质刻刀的尖端在已经完全泥塑化了的半张面庞上笔走龙蛇。柏舸凝神望着他专注的眉眼,一时只觉得硝烟尽散,天地皆寂。
刀锋划过的笔迹流畅,一气呵成。最后一笔落在眼尾处,待刻刀抬起,泥屑吹去,便又是熟悉英挺的眉眼,与右侧健全的眸子别无二致。
虽无光彩,却深情犹在。
“去吧。”
沈邈将刻刀放回怀中,如收刀入鞘。火势已经蔓延至树干,哔啵燃烧的脆响间,有惊慌失措的蚁群在四处逃窜。
黑色的巨蚁爬行至二人脚边,挥舞着触角正要说些什么,被沈邈不着痕迹地碾于足尖。
他望着喊杀声震天的战场中央,对柏舸道,“在全部收网前,记得回来。”
矫健的身影未再多言,纵身跃下,向火光冲天处奔去。
沈邈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混于人潮,才松开足尖,放那只险些要憋死了的巨蚁出来,话音里隐有警告。
“游戏还没结束呢。”
“火没有烧透,他没有回来前,这场考试就不能开始清算。”
他说罢,睨了那只蚂蚁一眼,毫不留情地抽断了蚂蚁落脚的那截树枝,看着它落于火中,变得焦香四溢。
不休的战火烧了三天三夜。
对于不知循环了多少轮的原住民来说,三天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却足够牠们做出改变轨迹的选择。
有的人想要借着起义和全新的□□成为新的领主,甚至国君;而有的人只是想为自己正名,以普通人的身份回到妻女的身边。
最终,天降甘霖,战火于滂沱大雨中渐渐止歇,封印的符光自地面深处腾升而起,将苟延残喘的残兵彻底收拢于金色的网内,映亮了最终浴火而出的幸存者面容。
泥塑的身躯在火焰的淬炼下获得了完整的新生,一如煅烧后成形的陶俑,表面流转着釉质的光泽。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烧焦的故土,而后在各自归家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有的人重拥了自己的至亲;有的人在后院的土坑边驻足,而后靠着残存的老树根合眼长眠。
有的人在教堂内用残存的火折子烧起了最后一把火,十字架的根基逐渐融化,在众人的合力下缓缓倾塌。
风干的眼珠铃铛落于火焰中,化作湮粉,归于土壤。
翘首以盼的众人在烧焦的城墙下等到了柏舸,无声相拥。
至此,怪病的定义自神明口中产生,自民众被推翻,成为诚信考场中不复存在的伪命题。
云销雨霁后,湿润的泥土里钻出了新生的蚂蚁。黑色的触角在接受到考场的余烬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下面对本场考试进行结算。”
“本场考试中,欺骗神明的国王已被识别,已被处死,赋+20分。”
“欺骗神明的王后已被识别,赋+10分。”
“本场考试中,附加题的怪病已被完全消除,触发特殊奖励机制——”
“在下轮考试中,选项中含有死亡结局时,各小组成员将拥有一次重新选择权,且此项权利可在组内进行转让,但总次数不变。”
“因本考场内主要考点‘怪病’定义发生改变,将暂时关闭本考场,并对主要NPC进行重新清算。”
“请考生在原地稍作休整,15分钟后将开启传送。”
巨蚁拖着细小的脚重新归于土壤。牟彤托腮望着已成废墟的古堡,突然一拍脑袋道,“不对啊!”
“所以最后白雪王子去哪里了?他难道不算欺骗神明的人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沈邈的目光落向地平线的尽头,在那里有曾经困住安莉莉的透明屏障,此刻正因为考场的清算而短暂地消融。
世界之间的壁垒被打通,蓄谋已久的人向着古堡的方向遥遥一拜,准备开始漫长的偷渡和藏匿。
“欺骗神明的人是安莉莉,他最多只能算作目击了真相,但是没有阻止。”
“不说出真相顶多算是不够慈悲,但并不是错处。”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他将目光收回,落于赵菁无声摩挲着王后遗物的手指上,微微笑起来,“安莉莉当初被拉进来的时候,也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
“应当受到惩罚的人已经被执行了,其他的人就不该再被苛求。”
“逃跑的人,就让他一直逃跑下去吧。”
地平线的屏障处开始露出第一缕缝隙,通往好梦旅舍的道路上传来终年不化的积雪的寒意,清冷的风中混着雪松凛冽的香。
在缝隙越来越大,终于容一人通过时,有人如离弦的箭,刺入未知的远方。
耳畔的风声里,他似乎又听见母亲的呢喃。
她说,跑吧,孩子。
不要回头,一直跑下去。
向着世界的尽头,向着无尽的远方。
那里将会有鲜花盛开,阳光普照。
而你将停止流浪,不再逃亡。
系统深部的某个角落,有人双拳紧握,恨声道,“他放跑了那个NPC,你不阻止?”
“白雪王子没有违背规则,我没有阻止的理由。”
黑暗中渐渐浮起莹白色的光点,渐渐汇成一个手执长鞭的青年军官,面容与沈邈有七八分相似,但笑起来的样子却平白多了几分凉薄。
他歪头打量着房间内来回焦躁踱步的人,柔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
“一个NPC而已,你急什么?”
“之前派柏舸去的时候,你还说牠就是个未开化的人胚呢!”
“他确实是啊。”军官不为所动,语气中甚至带了含着优越感的满意,“只不过,是我教出来的。”
“他喜欢也正常。”
“他根本不喜欢那样!那么莽撞!那么直接!那么……”
“那么不像你?”
军官完全没有顾及对方突然难看的脸色,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左右支绌的借口,轻描淡写道,“已经安排你下一场进入考场了,就耐心一点吧。”
“这已经是我的规则范围内能给你的最大宽容度了。”
“但是你要知道,一旦进入考场,你也得跟其他考生一样,遵守规则。我可包庇不了你。”
“这个不用你操心。”暗处的人抬起手腕,考生手环亮起的光映着他怒气冲天的眸子,姓名栏里赫然写着——
纪征。
“我与他那么多的情谊,还能比不过这种什么都不会的三日新欢?”
第33章
“哇!”
水车马龙的街头,灯红酒绿的招牌,流光溢彩的金色笼罩了一整片街区,络绎不绝的豪车贵妇如香云向建筑内涌动,是真正的宝马雕车香满路。
柏舸向门口经典的黑西装黑墨镜保镖们出示了手牌,立刻便有人恭敬地在前方引路。
“SVIP客户,请跟我来。”
15分钟前,小队再次面临考场选择时,牟彤率先举着酸痛的胳膊,声明道,“我希望下一场不要再有重体力劳动了,孩子吃不消。”
“附议,而且能不能来点儿室内活动,不需要满地图东奔西走那种。”葛肖庞瘫软在地上,“连续两场跑图找人了,找不到就得死人这谁顶得住啊!”
赵菁倒是对体力活儿没什么意见,但两场高强度消耗下来也有点儿吃不消。“非要说的话,比起打架,我更不擅长搞金木水火土这种玄学,还是现实主义一点儿比较好。”
“那喵老师呢,对之后的菜品有什么挑选需求吗?”柏舸剔除掉前面三人提到的关键词,在备选考场里来回扒拉。
“能不能去个可以发挥我们柏哥特长的地方?”沈邈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模拟场景,语气幽怨。
“我们柏哥有啥不擅长的吗?”牟彤做了双手捧心状,“柏哥现在在我眼里堪称半神。”
“不……我们柏哥有格外擅长的东西。”倒是葛肖庞立刻想起了什么,闻言挣扎着起身,饱含憧憬。
“是钞能力啊。”
柏舸闻言眉尖一挑,比划了个拿捏的手势,信心满满。
“好说,安排!”
于是白雾贴心备至地将他们送到了赌场大门口。
这次的房间属于货真价实的总统套房,一点儿也不掺杂什么临时改装的水分。牟彤一进门便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打了个滚,望着头顶的水晶吊灯,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从今天起,我也是每天在二百平大床上醒来的总裁了。”
“真的不需要确认一下余额或者转化汇率之类的吗?”葛肖庞是个严谨惯了的人,想起柏舸刷手环的时候飞快滚动溜走的一长串零还是心有戚戚。
“不要紧,虱子多了不怕痒,钱多了不怕花,花完再挣就是了。”
“恕我直言,”沈邈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打从你加入我们的组合,第一场考试净赚0分,差点儿因为烧了考场倒贴积分。”
“第二场考试净赚30分,因为有‘小神’承担了系统的怒火才能免于倒贴。”
“虽然还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触发的附加技能,但根据字面意义理解,应该也不具备原地生财的本事。”
“按照正常赌场的杠杆,我们很可能穿得人模狗样地进来,光溜溜地出去。”
“反正系统承诺了,这次开考前给我们48小时熟悉环境,不会再出现考场与接驳处融合的情况,先爽了再说。”牟彤陷在柔软的床铺中不能自拔,言之凿凿。
“从此时此刻起,我就是‘牟快活’。”
“进考场了肯定是赔本买卖,不如在外面先潇洒一阵子,万一有什么新手光环,还能小赚一笔呢。”柏舸打开套间的门,推着沈邈进去,哄道。
“快去把你身上的木头味儿洗洗,闻着都不如以前聪明了。”
“?”
“先彻底放松一下也好。”难得的,赵菁也附和了这个观点,见沈邈瞪过来,出言解释道,“不管实际考试内容是什么,都还是以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则为基础的,提前了解一下总归是好的。”
“是啊,身份卡肯定是和场景相关的。”牟彤将沈邈上下打量一番,语重心长。
“不知道为啥,总觉得系统对于打扮沈老师有某种奇怪的癖好。”
“说不准这次就是‘美貌荷官,在线发牌’。”
“万一真开了21点,总不能到时候庄家一起手,你给人发一对儿大小王吧。”
终于,在进入系统这么久以来,沈邈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不肯落后于人的沈邈摁住了柏舸想把他塞进浴室的手,固执地扭过头,大有一副要立刻学会的架势。
“所以,为什么不能发大小王?”
待沈邈收拾好出来,方才嚷嚷着要快活的牟彤三人已经在各自的床上横七竖八地睡下了,只有墙角茶几处还亮着一盏琉璃灯,随着灯罩的转动映出五颜六色的光。
柏舸正半支着脑袋小憩,只留了最后一根神经还在醒着等他,听到动静撩起眼皮向他看来。
房间的隔音措施做得相当不错,楼下震天的喧闹丝毫没有影响此处。在一片静谧中,沈邈甚至听见了柏舸起身时工装裤与皮质的椅面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细密的呲拉声不知为何令他眼皮一跳,竟萌生了一种想要调头躲回浴室的冲动。
但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柏舸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将他结结实实笼罩其中。他刚沐浴完,湿漉漉的发尾还在往下滴水,洇湿了脖颈处的一小片衣领。
柏舸接过他手里的浴巾,挑了其中干燥的部分贴住了顺着淡青色青筋滚落的水珠,在他耳畔处压低了声音。
“怎么不弄干再出来。”
白皙的耳廓在热气中染上了浅淡的薄红,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沾了酒气。柔软的浴巾在脖颈上触之即离,除了力道稍微有些大,其他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沈邈眯起了眼。
他应该提醒柏舸,以床上三人那种婴儿般的睡眠,并不需要贴这么近,说这么小声。
显得好像他们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似的。
但他并没有动。
如果是在平时,他最起码应该会稍微偏开头,做出回避的姿态。但此刻,他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和对方在阴影下稍显冷质的左眼,鬼使神差地摁住了那只还未来得及丢掉浴巾的手。
在柏舸讶异的目光里,他听见自己说。
“懒了,你帮我擦。”
没有名字,没有绰号,仿佛默认这种亲昵带有明确的指向性,只与眼前人有关。
柏舸定住了。
玻璃似的的眼珠失去了镜片的遮挡,像是浴室的热气未散尽似的,蒙了层薄薄的雾气,落在人身上,如同发出了无辜又隐秘的邀请,但本人却完全不自知。
柏舸握紧了手中的帕巾,嗓音喑哑。
“去镜子前面吧。”
没人知道为什么明明客厅有宽敞明亮的大落地镜,二人却双双默契地折返了浴室。
豪华套间中的浴室即使站着两个成年人也并不显得逼仄。但室内水汽未散,镜面上还结着挂了水珠的雾气。
沈邈在镜面内只能看见自己隐约的轮廓,和捏着浴巾从后面贴近了的柏舸。
兽类的眼神含着呼之欲出的危险。沈邈在恍惚间觉得那条浴巾不会乖顺地落在自己发尾,而会勒住咽喉,让他像被叼住后颈的猎物,只能被迫仰起头颅。
他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但身后的人只是伸手越过了他,将他困在了洗手台与人墙之间。柏舸抬手抹掉了镜面上的一滩水渍,露出镜中二人的面容。
眼神中的侵略性垂下的浓密的眼睫遮住了,只有无声而焦躁的询问在加重的呼吸中喷洒在他的侧脸。
甚至那具肌肉线条极佳的身躯也与他隔着半拳距离,呼吸间能觉出肌肉蓬勃的张力和热度烫着他的后背,却仍有拒绝的余地。
只要他想,只需要转过身,轻轻一推,柏舸便会顺势用浴巾包住他的后脑,恭敬地完成原本的擦干任务。等走出这扇门,便又可以是两个什么都没有过的、体面的成年人。
排气扇没有开,室内依旧闷热,镜面上重新结了新的水雾。沈邈打量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忽而觉得有些新奇,也有些陌生。
在柏舸险些要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前,沈邈转过身,伸手抓住了他半敞的领口,仰头吻了上去。
柏舸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确实没有眼镜让他失了准头。零星细碎的吻先落在他下巴上,而后是侧脸、唇角,像是小猫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哪里都要凑过去闻一闻,还不等人反应就缩了回去,自己舔着嘴咂么回味。
终于,在柔软的唇瓣再次摸索着蹭过来的时候,柏舸手指插入了他湿漉漉的发间,迫使他后退不得。
骤然被固定了轨迹的沈邈下意识唇齿微张,下一秒便被粗粝的手指摩擦过去,带着克制的、泄愤的,却又无可奈何的意味。
他想咬住那根作怪的手指以示惩戒,却扑了个空,被唇齿相抵后长驱直入,辗转厮磨。
空气在极致的贴紧和侵入中被迅速消耗殆尽。他后腰抵在洗手台边缘,下意识反手抓住了冰凉的台面维持平衡,却很快被发现了吃力。
柏舸微微松开些许,让他缓了口气。而后缓慢但坚定不移掰开沈邈紧绷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拉向自己腰间,让对方扶在自己胯上。
琥珀在炙热中化作了流淌的蜜糖,柏舸揽住他的腰,将人牢牢圈在臂弯间,重新向因为略微红肿而鲜妍的唇瓣低头。
再一次被掠夺尽全部的呼吸前,他听见对方的声音,珍之又重,仿佛带着某种许诺和宣誓。
他说,“你可以试试抓着我。”
“我一直在这里。”
第34章
泛红的眼尾在浴室的氤氲里浸透了水气,但倔强地上挑着。好像在无论如何都要在沉沦前留有一丝清明,不然就输了气势似的。
原本想要进一步攻城略地的欲望像是被猫咪不安的尾巴摆动间抚平了,所有的躁动似巨石投湖,在摇晃坠落中忽而塌陷出一方柔软,缓缓沉淀。
迅疾的吻如骤雨将歇,顺着鼻梁一路描摹向上,最终落在那抹殷红处溢出的水珠上。
他与沈邈额头相抵,呼吸交错,在对方率先挪开视线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所以现在,我算喵老师的什么呢?”
这是从没有人问过的问题。
沈邈在未散尽的暧昧和懒散里,一时有些愣怔。
对他怀有占有欲的人太多了。他可以是他们的首席、教官、初创者……
也曾是过某个人流言蜚语的承载对象。
那些人如走马灯路过他的人生,从他这里获得了想要的东西,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远方。
他会在他们的履历里、谈资里,甚至是茶余饭后吹牛皮的闪光点里,散发着增光添彩但虚无缥缈的余热。
没有人会特意回头感谢一棵树。
毕竟那棵树就在那里,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它的泽被是没有署名的恩赐,它的清风是没有归属的赠礼。
也不是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很小的时候,被关在实验室里,周围只有无穷无尽的白色时,他也有过鲜活又急迫的欲望。
等抽完这次的血,等坐完这次的实验舱,等……
等着等着,脑海中想象过的色彩缤纷的花朵褪了颜色,刺目滚烫的太阳沉入西山。
在终年不变的虚拟夜空里,不论多么浓烈的期待最后都犹如石沉大海,在不断的、无法触底的下落里,变成茫茫的寂静。
没有人觉得他需要什么,慢慢的,好像他自己也默认了这件事。
更遑论,以成为他的某某为骄傲。
他因不知该给柏舸怎么的定义而沉默,但又不想就这么让这份期许落在地上。
对方沉甸甸的目光不容他回避。仓皇间,他几乎是急中生智,又无师自通般地胡乱凑上去,吻在柏舸喉结处,并在上面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别急。”
他的语气是惯常的漫不经心。但柏舸看着他微潮的发顶,原本满胀的心却隐隐泛起不安。
像是突然变成了游乐园失去了牵引的气球,看似飘向太阳,但实则空心,不知何时会变成破裂的泡沫。
他太知道沈邈是个多么认真的人。他不说答案,是因为他自己都没想好答案。
这些并肩而立的经历对他了解沈邈而言,好似从冰山一角凿出了一条通往海底蜃宫的路。
他自知已经站在从未有人抵达过的通行入口,再紧逼可能会让大门再次轰然合拢,再也没有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机会。故而只得将下巴顶在对方发旋处,收拢了手臂,圈紧了怀里的人。
潮气褪去的镜面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眸中翻涌的狼子野心,但沈邈却只听到了他与往日并无二致的温顺。
“好啊。”
“所以,沈老师你为什么穿着柏哥的衬衫?”再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牟彤揉着迷瞪的眼,差点儿以为自己睁眼的姿势不对,需要补个回笼觉。
“可能是为了方便吧。”赵菁从已经垂到了沈邈腿根的衬衫边缘收回眼,总觉得自己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本正经试图解释。
“方便啥?”葛肖庞完全没听出来赵菁话里的回避和暗示,愣头愣脑在自己屁股蛋子上比划了一下,“方便下面穿大裤衩子不被发现吗?”
昨晚在浴室里闹了一通,沈邈的衬衫湿得透了。柏舸怕他本就疲累,冷热交替下病了,便顺手捞了自己的衬衫给人裹上。
但因两人都生得高挑,站在一处时还觉不出体型上的差异。结果这衬衫一套,袖子长一截儿,下摆多半块,就显得有些明显了。
但好歹衬衫胜在面料柔软,还带着柏舸身上熟悉的松木气息,沈邈也不是什么吹毛求疵的讲究人,随意摆摆手就歇下了。他今天醒来摸了摸自己的衣服,还有点儿没干透,也没想着特意要换。
牟彤问第一句的时候,沈邈还有一瞬间心虚的尴尬。但眼看这几人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带跑远了,直接把从楼下拿的果盘咣当往桌上一放,好气又好笑。
“小胖的白大褂我也穿过,怎么没见你们这么大反应啊?”
“怎么到了柏哥这儿就成了讨伐声一片,跟动了品如的衣柜似的。”
牟彤被果盘的香气引诱了,顿时睡意全无,很快在餐桌旁占据了一席之地。
她一边吧唧着熟得发紫的车厘子,一边忍不住来回打量着沈邈行走间飘动的衣摆,眼珠子恨不得要从他挽起的袖口钻进去研究研究,半晌才总结道。
“应该是因为柏哥的衬衫质量好。”
“一分钱一分货。白大褂这种牛马套装只能人衬衣服,贵的料子就有女神的裙摆那味儿了。”
于是等柏舸收到众人收拾好准备下来的消息,从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抬起头时,正正好与黑着脸的沈邈对上。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牟彤越说得有模有样,沈邈越是要做出清清白白的姿态来,出门也没换掉那件衬衫。
他走在最前方,把过长的下摆随意系了扣,将其中一头塞进笔挺的西裤里,另一头随意垂落下来。
衬衫袖口整齐翻折至手肘处,利落精瘦的小臂线条隐没其中。淡金色的镜链被他重新挂在镜片侧方,行走间投了细碎的光。从上向下俯瞰的时候,更给他玉雕似的面庞添了逼人的贵气。
太耀眼了。耀眼得像一件顶级博物馆里压轴的藏品,让忍不住想关掉头顶的聚光灯,将之掳走私藏。
柏舸下意识向上迈出了一步。
但还未等他向对方伸出手,就听到楼梯另一侧传来个又惊又喜的声音。
那音色太过熟悉,熟悉得如同梦魇般充满了他形成自我意识前一半以上的语音学习资料包。
他不用侧首都知道来人是谁,尽管他从未和那人正面相遇过。
青年身姿挺拔,一看便知受过长期良好的训练。裸露在外面的小臂和侧颈上爬着层叠交错的瘢痕,但丝毫未影响他的容貌气质,反而更显硬朗。
他几步登上台阶,却在沈邈面前隔着两级阶梯止住了脚步,像是生怕唐突梦境般,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骨节泛白。
那张英俊的脸上神情几经变幻,最终停在一个似哭似笑的模样上。
沈邈的出现本就瞩目,青年这么一出更是动静不小。赌场内大半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游戏,回过头来窃窃私语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青年在台阶上单膝跪地,狭窄冷硬的大理石台面也未让他的身影有丝毫晃动。
“初代集训营先锋01队,纪征,见过教官。”
而后,在一片哗然中,他试探着牵起了沈邈垂在身侧微蜷的手,垂首亲吻在他冰凉的手背上,颤声道。
“沈老师,我回来了。”
几乎没有犹豫的,沈邈立时反握住了他的手,将宽松的袖口直接推到了肩峰处,看着上面蜿蜒密布的、丑陋的疤,骤然寒了脸色。
“那次行动里弄的?其他人呢?”
甚至没有任何确认身份的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就这么接受了纪征的出现。
好像他从来都没相信过这个人已经在十年前丧命于系统,因此再次重逢时也只是预料之中或早或晚的事情。
哪怕中间有十年的杳无音讯,也没有丝毫责备落下。只要这个人站在他面前,便可以轻而易举获得他全部的信任和疼惜。
纪征垂下的目光瞥过柏舸阴沉的脸色,眸底划过一丝得意。但再抬头对上沈邈的目光时,目光却只剩满足和洒脱。
他小心从沈邈攥紧的指尖抽回自己的袖口,把袖筒完全放下了,将疤痕遮得严严实实。
“沈老师,这么多人看着呢。”
那张英俊的脸有点儿红了,但眉眼却弯着愉悦的弧度。他朝沈邈身后三人看了一眼,目光在赵菁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后飞快挪开了视线,小声提醒道。
“你还有事要忙吧?我们可以晚点儿说。”
“十年都等了,不差这一会儿的。”
“好。”
“那晚点你来房间找我吧。”沈邈翻过他掌心,指尖描摹了一串房间号,而后干脆利落地抽回了手,示意牟彤他们几人跟上。
动作行云流水,纪征一瞬愣住了。
他本以为按这种出场,沈邈会丢下其他人,也要立刻搞清楚当年的真相。结果没想到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但这种猝不及防被掌心中的凉意和“来房间”所可能衍生出的暗示冲淡。他暂时按捺下不安,一如往昔地保持着良好的分寸感,点头道,“没问题。”
沈邈便没有再多做停留,径直越过了他身侧。
他走到柏舸面前停下,仿佛只是碰巧遇见了个微不足道的熟人,方才的插曲根本不值一提一般,没有作出丝毫解释。
借着楼梯扶手上石雕的遮掩,他勾住了柏舸的小指,小声抱怨。
“你衬衫侧腰的标签是不是没剪?”
“痒。”
第35章
柏舸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鼓鼓的气球被极细的针刺破了,晃晃悠悠落回地上,只剩一个干瘪的皮囊。
拿起来抖落几下,才能闻见里面残余的、柠檬皮似的酸味儿。
无辜的猫咪完全没有感知到他情绪的暗流汹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好像那个标签才是亟待解决的头等大事,一副不处理好就不罢休了的架势。
偏偏周围人见没了乐子,已经纷纷转头重新投入自己的赌局。
而沈邈身后还有三双急着去快活的眼睛,催促的目光落在他略显僵硬的手上。
牟女士甚至踮起脚伸长脖子,不解道,“咋回事柏哥,你的衬衫跟你不熟吗?不能给我们沈老师处理一下?”
“能能能,马上好。”
柏舸哭笑不得,一时竟说不上在这种人均母单的团队里搞地下情是好是坏,而唯一谈过的人正在兴致勃勃当着前任的面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让他情窦初开的酸涩在此刻显得多少有点儿不合时宜。
发火太过小题大做,解释自己不在乎又欲盖弥彰。
纵横考场数十载的柏舸第一次在小小休息区翻了船。他将下摆处冗余的部分全部抽出后收紧,在侧腰处打了个结,正好把标签别在其中,更衬得沈邈腰细腿长。
“好看的。”牟彤打量着新的蝴蝶结,“啧”了一声,“柏哥在打蝴蝶结方面可以算天赋型选手,简直跟精品包装盒是一个效果了。”
“你俩现在站一块儿,特别像曾经风靡一时的猫和老鼠。”葛肖庞指指柏舸领口的黑领结,“你像Tom。”
而后又点点沈邈,“哥像Mary。”
在沈邈彻底黑脸之前,赵菁推搡着还想继续点评的牟彤和葛肖庞入场,中肯道,“你像Jerry。”
“选择副本的时候,有提到这次的核心考点是什么吗?”
沈邈在人声鼎沸的赌场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声波冲击,强忍着太阳穴的突突直跳努力学习了几样常见的玩法后,终于忍不住问道。
“按照之前的经验,是嵌套模式的可能性大一些。”
柏舸从自助区给他挑了一杯度数不高的甜酒,往里多加了些冰块,目光依次落在人流量最大的几处。
“比如考试的题目采用其中的某个项目,奖惩分别采用其他的玩法落实。”
“那不学了,见招拆招吧。”沈邈不喜酒气,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只留下了冰块含在口中提神醒脑。
“反正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披着人皮干点儿不是人事的勾当。”
二人对规则都不是什么有敬畏之心的人,大概了解基本玩法便在卡座区挑了个空旷又方便照看牟彤几人的地方坐下了。
沈邈在舌尖处来回拨弄着冰块,瞥了一眼同样百无聊赖的柏舸,突然问道,“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
“进副本前,我得和纪征谈谈。”
沈邈的眼神在角落处频频向这边投来目光的纪征停顿了片刻,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住了那道打量柏舸的视线,连辨认口型的机会都没留给对方。
“你演的剧本里的正主亲自登场了。”
“那么接下来的故事里,你是谁呢?”
柏舸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场合里,如此轻描淡写就问出来。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们会在一场场考试中产生更深的羁绊。
待到最终水到渠成,他能够确信不论他说出什么样的答案,沈邈都不会离开他的时候,才是摊牌的时机。
虽然他现在甚至还没有把握,究竟会不会他十拿九稳的那一天。
觥筹交错的纷嚷里,沈邈甚至连目光都还落在远处沉浸式快活的三人身上,并冲努力向他们招手的牟彤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无声地拒绝了盛情的邀请。
这样的松弛仿佛是一种令人放下戒备的讯号,似乎纪征才是他们一致对外的目标。
而沈邈此时的发问只是为了与他合谋串供,并没有丝毫要深究和责备他的意思。
他将沈邈搁在一旁的酒盏端起。残余的冰块已经化了,入口是顺滑的凉意,带着不够醉人的酒气。
“如果我说,我是系统带大的,并且可能吃了很多错误的数据包,所以初始形态载入错误了的AI小狗。”
“喵老师还会要我吗?”
他说得很轻,像是被上头的酒精熏热了眼眶,心却轰隆下沉,一时竟不敢抬眼去看沈邈的反应。
在难熬的沉默里,他觉得自己表现得蠢极了,甚至有瞬间评估了一下把沈邈打晕让他失忆的可能性。
半晌,在他实在忍不住想找个借口夺路而逃前,终于听沈邈“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点评道。
“选了纪征当数据库,那你以前是吃得挺差的。”
“?”
“不过我以前没什么训练……亲密关系的经验。”沈邈在说到“亲密关系”的时候难得迟疑了下,又很快装若无事地接了下去,只余耳廓上一层可疑的红晕。
“都不是熟练工,先凑合处着吧。”
“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
直到晚饭后纪征登门拜访,十分妥帖地给每个人都添了酒水,将冰镇柠檬汁递到眼前时,柏舸的脑子里都还是“凑合”二字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后坐力。
“听沈老师说起,你很喜欢柠檬汁。”
纪征见他没接也不在意,将玻璃杯放在小茶几上,重新回到沈邈对面坐下。
他环视了一圈屋内神色各异的人,见沈邈完全没有要清场的意思,笑容有点儿勉强。
“我以为……会只有我和沈老师在的。”
还不等沈邈答话,他便又很快调整了语气,像是自觉唐突一般,歉声道,“并不是要赶大家走。各位想必是沈老师信任的朋友,那么在我这里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沈老师的实力毋庸置疑。但他之前几乎不会亲自下副本,如果在规则处理上给大家带来什么麻烦,还请多多担待。”
他说得彬彬有礼,但就是让人莫名心头窝火。
葛肖庞闻言忍不住蹙眉,“就算带来麻烦,也是给系统带来麻烦。”
“我们躺赢,别说担待了,哥不踹了我们单飞都是感人肺腑的亲情。”
牟彤原本因为颜值还对他印象颇佳,加之对方一进门就给她带了她心心念念排了半小时也没排到的红宝石果酒,怎么也不好直接开怼。
高素质的牟女士不想委屈自己干生闷气,只得在手环噼里啪啦给赵菁发小窗,语气幽怨。
“这哥们就是你说的万人迷?话术怎么不及脸蛋一半漂亮呢?”
赵菁本就不喜欢纪征,因为安莉莉的缘故现在就只剩厌恶,自然乐见他在小队内不受待见。
但人毕竟是沈邈请来的,初代训练营的事故真相眼下又只有纪征这么一个幸存者知晓一二。虽然不知道能得到几句真话,却也不能直接面上交恶。
见她没有立刻响应,牟彤似乎还不解气似的,又追评了一句。
“怎么看都像是古早小说里,大户人家那些自以为是当家主母的贵妾。”
“自视清高,又上不了台面。”
描述过于生动形象,于是在一片诡异的沉默里,赵菁没忍住笑出了声,成功给凝滞的氛围刺破了个口子。
他们现在所在的赌场区域也属于考试载入前的接驳处之一,不受系统“眼”的监视。沈邈跳过了他冗长的铺垫,直奔主题:“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没去楼下的游戏池子里体验生活?”纪征一愣,旋即了然。“这个接驳处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当年我们进入副本前,到达的就是此处。”
“其他的接驳处可以提供生活物资。而这里,可以获得能力。”
沈邈修长的手指在茶几面上轻扣,闻言顿了一瞬,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纪征身上,让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我怎么不知道,赌场还能有这种免费的福利?”
“获得是假,交换才是真吧?”
“是。”纪征苦笑。“但谁不想在进入考场前给自己增添一些筹码呢?”
“所以你们去了?”
“准确地说,是他们去了。”纪征在沈邈陡然锐利的目光里低下了头,“大家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就当玩儿玩儿。”
“我拦不住他们,只能保证自己不加入其中。这样万一有个什么事,还能有个照应。”
“那么,入场的筹码是什么?”
“也是能力。”
“赌场的贵宾区有一处展柜,里面存有所有进入赌场的人所具备的能力,以及被提及过但暂时没有收录的能力。”
“能力被装入展柜后,系统会自动将之分为R、SR、SSR和SP四个等级。可交易的能力图标会亮起,未收录和已售出都是灰色。”
“进入赌场需要自愿抵押能力并换取筹码。游戏结束后用剩余的筹码再兑换可交易的能力,并且在进入正式考试时生效一轮。”
“能力被分为物理能力和精神能力两种,像厨艺、心算这些具体的项目都属于物理类型;也有人会把共情、坚毅这些押注,归为精神类型。”
“需要的筹码值都在展柜前的铭牌上明码标价。”
“物理能力还好理解,精神能力这种怎么衡量啊?”牟彤听完忍不住皱眉,“难道我说我是个高情商的人,就有人信吗?”
“系统就是尺。”
“牠会根据你既往所有的成长轨迹和选择对你的能力进行赋分。没有人可以逾矩牠的规则。”
“那会有完全没人想要的能力吗?”葛肖庞自我反省了一下,感觉自己连拿到入场券都不够格。
“很少。”纪征解释道,“当你发现买不回原先的能力,又不想空着手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向下兼容,去够买一些廉价的能力,以免血本无归。”
“展柜里能够一直被留下的,大多是无人能够买得起的能力。”
“比如?”
纪征看了一眼沈邈搭在茶几上的手,又很快移开了目光,一字一顿答道。
“比如,赋灵。”
第36章
但意料之中的愤怒并没有落下,沉默中只听得沈邈缓缓搅拌杯中冰块发出的脆响,和一声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轻笑。
纪征试探着抬眼,才发现沈邈确实是笑着的。
只是微弯的唇角里没多少欣喜的真情实感,倒是讥诮的意味前所未有的分明。
这幅模样对纪征而言太过熟悉,仿佛又回到了他献宝似的给沈邈展示捕梦瓶的那个仲夏。
他以为自己精心设计的谋划和铺垫是引人注目的水晶,拿出来却被嗤作廉价的塑料。
“那可真是多亏了你们。”
沈邈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纪征逐渐难看的脸色,慢条斯理地擦着杯壁上沁出的水珠。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接驳处能够做大做强,是你的01小队给了系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吧。”
“毕竟普通考生那点儿引以为傲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成为激发侥幸心理的噱头和流通力。”
“真正值得被待价而沽和趋之若鹜的,是监管者们被认证后所赋予的‘特权’。”
“而在初代训练营里,包括系统内部,我所公开登记在册的能力都是‘溯源’。”
纪征心头巨震。他下意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还未来得及出声,唇上便被印了一根冰凉的手指。
力度不大,却让他瞬间失语。
在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难得惊慌失措地注视下,沈邈叹了口气,像是被不够信任的情人伤了心。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赋灵’,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以你我的关系,只要你开口,万一我心一软,就答应了呢?”
直到纪征落荒而逃的十分钟后,沈邈看着屋里一众神色各异又欲言又止的人,没好气道,“怎么?没吃上我的瓜,失望了?”
“不是失望,是绝望。”牟彤扫视一圈,木然道,“我觉得我像个绝望的文盲。”
“?”
“沈老师,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在我这里报备的人设,还是个长得有点儿帅的新人考生?”
沈邈看着她悲愤的神色,一时梗住了。
“其实在第一场考试里,我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我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早些时候的监管者都有粉丝群体。”
“越早的监管者养的粉丝越老,所以有像柏哥这样牛批的仰慕者也是非常正常的。”
“……”
“在第二个副本里,我有幸知道了纪征这个人。出于我扶贫济弱的善心,我把他划分到了坏人阵营。”
“结果今天一看,你们怎么还有我不知道的旧情?”
“这还不是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当我听到你会赋灵的时候,我发现屋里没有一个人惊讶。”
“当你说以‘你我的关系’时,屋里只有我和小胖惊讶。”
“我现在觉得,哪怕你向我坦白,你和系统也有旧情,我都可以泰然自若地接受了。”
“……”
沈邈看着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目光诚恳,神情愧疚,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就向你坦白吧。”
“确实有。”
“???”
“我和系统,确实也有旧情。”
“不仅我有,你柏哥也有。”
终于,牟彤石化的脸,在柏舸的默认中,“咔嗒”一声,碎了。
是夜,众人还是去了纪征提到的博物馆。
展柜的设计在入口处做成了海底隧道的形式,嵌套于墙内的分格一直向上蜿蜒至穹顶。
所有的能力都被赋予了具象化的场景以供参考,连“厨艺”都配了一张西红柿炒鸡蛋盖浇面的动图。
鸡蛋金黄软嫩,西红柿烂熟流汁,热气腾腾浇在刚出锅的面条上,仿佛连绿白相间的小葱都被激出香气,从屏幕中钻出来,俘获了牟彤的鼻粘膜。
她伸手恋恋不舍地摸着一闪而过的图标,咽了下口水,垂涎欲滴。
“如果我不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小可爱,我将绑架并且贩卖沈老师。”
“卖一个沈老师,我将拥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西红柿鸡蛋面!我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女孩!”
赌场里大多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狂欢的人,故而牟彤的大胆发言并没有引来太多关注,听到了的人也不会深究,顶多是觉得因为赌输了发癫了的人又多了一个罢了。
柏舸与沈邈并排走在队尾,抬头看着穹顶中心的一方灰区。
那里没有任何动态的展示,只有创生集团的图标,被其他流光溢彩的板块簇拥着。
无光无亮,但岿然不动。
不知内情的人只会当做那是系统的标志。但现下众人皆心知肚明,那里是被人许愿换走、但从未在赌场内出现过的“赋灵”。
虽说进入赌场抵押的能力是玩家自愿选择的,但柏舸看着那块空荡的展柜,总觉得隐隐不安。
像是守株待兔,和势在必得的请君入瓮。
沈邈的视线只在上方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挪开了,而后在长久地落在其他散落的几处SR和SSR级别的能力上,久久不语。
柏舸从他阴沉的脸色上窥见端倪,试探着问道,“那些都是……?”
“01小队一共6人,其中5个人的能力都在展柜里。‘解梦’和‘异化’没有售出,‘增益’、‘激发’和‘突围’已经流通在外面了。”
“我方便问一下,纪征的……”
“他的不在。”沈邈眼皮一掀,语气微嘲,“他的能力是‘进化’。”
“‘进化’在某种程度上,属于改良和融合版的‘增益’加‘激发’。它发动的时候可以让其他人的能力在短时间内得到定向的成长,甚至是进阶。是当时公认的在副本内泛用性最高的能力。”
“但你后来再也没有把这项能力赋予过其他人。”柏舸飞快将展柜内出现的名字记下并做了比较归类。
“很多能力都有不止一个,低阶能力甚至有几十上百个,只是根据个人发挥程度不一样而赋予的积分不同。”
“但‘进化’一个都没有。”
“对。”沈邈收回目光,沉声道,“因为我禁用了这项能力。”
“‘进化’的发动需要对方处于完全放松并且信任的状态。也就是说,‘进化’的受益方本质上是纪征一人,而被进化的对象则是听他指挥的衍生武器。”
“这个能力的创造是受到系统的启发。让每个人在端脑的控制下拥有一定的自由度,但重大决策和团队合击均受端脑统一安排。”
“01小队的日常起居作息都在一处,为的就是最大程度发挥进化的优势。”
“进化”刚投入使用的时候并不顺利。那时被委以重任的纪征心底是有惶恐的——
成乃一人之功,败也是一人之责。
他也不过是个更受欢迎、更有能力的年轻人。在无数个侥幸逃脱的考试结束后,纪征都会在庆功宴后拜访沈邈,而后彻夜复盘副本中的每一个细节。
那时二人还并没有什么暧昧的情愫,只是单纯因为背负着“进化”的纪征很多时候要在团队中做出抉择和取舍。
而人心总不能做到真正的一碗水端平,难免会有阴暗和偏颇,但又无法于人前展现这些挣扎与脆弱。
沈邈觉得自己作为始创者,在保证每一个获得能力的人都可以平稳度过适应期方面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默许了青年将自己的办公室当作暂时避风的巢穴。
在成长和进步的人总是迷人的,连带着那些过程中的欣喜和沮丧也显得可爱。懵懂的心动大抵在那时产生,但也渐渐随着纪征在团队中愈发的游刃有余而消减。
因为沈邈发现,01小队在变得越来越高效,也越来越失去不同队员的个人特征。
他们越来越默契,也越来越像从不同角度延伸出去的,纪征的侧写。
系统在他一遍遍回看考试记录的时候察觉到了他的隐忧,但不以为意。按照系统的逻辑,高效必然意味着同质化。
“如果牛车上的每一头牛都在往不同的方向使劲,那么车子将寸步难行。”无声的全息屏前,骨节鞭懒散地点在01小队合力绞杀反叛创生人的节点上。
“生死存亡之际,一个人的优柔寡断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必要的集权才能保证核心力。”
他看着眉头紧蹙的沈邈,语气温柔。
“这里只有你我,而我只听你的。所以你感受不到这种非一言堂带来的阻力。”
“可这世界上,不听话的人太多了。”
“你要他们活,就得让他们听话。”
这个观点一直贯穿着系统为01小队生成的每一个副本,而他们交出的答卷也在加深印证着这个逻辑闭环。
到后来甚至已经发展到了只要纪征言语里稍作暗示,其他五人便会开始揣度他的用意,并在他挑明之前予以执行。
柏舸从沈邈的停顿里敏锐地意识到了纪征话里的漏洞,挑眉道,“所以并不存在纪征不想让他们进入赌场,而其他队员一意孤行的可能性?”
“几乎不可能。”沈邈快步跟上牟彤他们进入内场的步伐,话音里是清清楚楚的轻蔑。
“他啊,最擅长的就是给人一些模糊的暗示,然后引人误入歧途。”
“最后也能做个清清白白的人。”
“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第37章
通过几个关键词和特征点锚定一个方向,心有所念的人难免顺着希望的方向去联想。
他忽而就从沈邈拒绝顺水推舟将他以纪征的身份认下来感到一阵隐秘的欣喜。似乎这样也能说明,纪征在沈邈心中的地位并不像他自己预想的那样坚不可摧。
“这么一看,喵老师反诈意识还挺强的?”
沈邈从他上扬的尾音里听出了那点儿小得意,失笑摇头。
“是有的人压根儿就没想好好穿着那身皇帝的新衣吧。”
几人最终也只是在内场走马观花看了一圈便出来了,只有葛肖庞换了个最小面值的筹码,等出场了也没真正进去赌一把。
众人打趣了几句,见他不愿意透露拿什么换的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有沈邈和柏舸在,再加上第二场考试里结算的二次选择权,他们一时半会儿都还没有什么迫切的购物需求。
48小时的无忧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当晚,众人都早早洗漱完毕,准备养精蓄锐。
牟彤熄灯前看着再正常不过的豪华套间,不由得有些感慨。
“好久没有体验过正常进入考场的感觉了,也不知道会不会一觉醒来又给我们扔到什么离谱的地方。”
“别管那么多了,考前养足精神比什么都强。”葛肖庞上来前最后薅了一把柏舸的羊毛,用积分给每个人都弄了个精奢睡眠套餐,香薰蜡烛蒸汽眼罩一条龙。
此时他已经开了助眠的白噪音,沙沙的盲音很快落满房间,细密地钻入耳缝。他闻言懒洋洋嘟囔着回了牟彤一句,很快陷入了香甜的昏迷。
和缓摇曳的静谧里,沈邈也难得有些昏昏欲睡。余光里,柏舸的身影也钻进了被窝,但搭在被单外面的食指还在无意识地以某种固定的频率敲敲打打。
是人胚们载入资料包时最常见的待机状态。
一般投入社会使用的创生人都会尽量避免对外展示出这种暴露身份的小细节,但柏舸在摊牌之后显得格外放纵,似乎完全不在意加深自己在沈邈面前的AI属性。
这种笃定反而令沈邈十分满意。
他翻了个身,方便自己更好地看清柏舸手指的动作。在无规律的重复动作和白噪音的催眠下,难得踏实地睡了个好觉。
“什么鬼啊,我们载入考场界面失败了?”
翌日清晨,沈邈是在牟彤的惊呼声中醒来的。
醒来的过程并不顺利。前一天的记忆线并不复杂,甚至在葛肖庞的氛围营造下,这一晚的睡眠质量按理说他的历史记录中都是能够拔得头筹的程度。
但是他的脑子很疼。
不是一贯的头痛,而是好像颅骨深处不同的脑区被切开重组了,所有的神经和脑电通路在里面跟出了交通事故似的堵着,在他试图回忆事前的情景时兵荒马乱地鸣笛重启。
他摁住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勉力抬眼打量着四周。
房间内的陈设与睡前并无二致,白噪音还在尽职尽责地循环播放着相同的片段。
但茶几上的香薰外壳却不见了。
牟彤显然也是刚醒不久。向来整齐的麻花辫松散着,头顶还竖着几根顽强的呆毛,正大力拍打着身旁睡眼惺忪的赵菁,让她赶紧起来和自己一起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也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床铺。
柏舸没有在。
被子斜敞着,因为睡客离开得时间久了而褶皱发硬。沈邈看着凌乱的痕迹,不着痕迹地眯起了眼——
以柏舸的生活习惯,如果是日常起居,绝不会如此潦草。而眼下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大概率是临时起意,匆匆起身。
并且至今未归。
赵菁已经被牟彤彻底晃醒了,但显然状态也不怎么好,正一边捏着眉心起身,一边安抚道。
“别慌,咱们先看看。柏哥没在,应该是已经去外面看环境了。”
两个姑娘以为他还没醒,压低了声音交谈着。而离几人距离都不远的葛肖庞却始终没有动静,床旁的帷幔纹丝不动,似乎还在睡眠套餐中享受好梦。
他试图开口,却发现声带仿佛也是个重组了的破落户,多次尝试之后才终于发出了声响。
“牟女士,你去看看小胖。”
出口的声音嘶哑,拉扯间像是生锈了的金属卷尺被打了折又捋顺。牟彤吓了一跳,先小跑过来摸了摸他额头,确定人没烧没傻行动如常才松了口气。
“怎么重金买的香薰还给我们沈老师吹哑了呢?”她看着沈邈病恹恹的脸色,有点儿无奈,“显得咱们之前过得太差,山猪吃不了细糠似的。”
牟女士是个实在的乐子人,总有一些把糙话说得一本正经又无法反驳的本事。
沈邈心头的阴霾散了些许,拍了拍她头顶的呆毛以示安抚,但嘴角还未来得及上扬,就听站在葛肖庞床前撩起帷幔的赵菁倒吸了口冷气。
“教官……你们来一下。”
沈邈箭步上前,骤然沉了脸色。
葛肖庞的床铺杂乱较柏舸的更甚。被褥蜷曲在角落,像是有人曾试图把自己藏身此处,但又在某种极端的恐惧下离开了这个可能已经不够安全了的避风港。
沈邈一把掀开了堆成一团的被子,抖落间一张扑克牌从其中缓缓飘落。
扑克的正面是黑桃J,背面则印着荷官装扮的无面人偶。
“这是……?”
“如果没猜错,黑杰克的出现,触发的应该是赌局中的21点。”
沈邈拦住了牟彤想要触碰扑克的动作,从茶几上拿了昨日吃甜品时的银筷子,夹起了那张卡牌。
被拾起的瞬间,扑克无火自燃。与此同时,系统的声音自扑克内传来。
“各位亲爱的考生,早上好,很高兴与大家在新的副本相遇。”
这话音色柔和,语气亲切,完全不复以往冷硬和公事公办,甚至在某些细小的停顿处让牟彤隐隐觉出几分熟悉。
系统并未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径直讲了下去。
“本次考试的核心考点为:综合心理素质测评。”
“副本背景与你们在接驳处看见的赌场内场相似。你们可以理解为,接驳处是赌场的表层世界,此处则是对应的里世界。”
“在这里,只有两种游戏。为了便于大家理解,选择了最泛用的‘21点’和‘俄罗斯轮盘’。”
“与表世界相同的是,进入赌场的每个人,都需要抵押自己的一种能力,作为初始的筹码。”
“提交的过程为黑箱,只有你知我知。我会为你提交的筹码赋予一个恰当的分数,并将之转化为相应数值的扑克,加入牌堆。”
“如果你不能确定自己身上筹码最高的能力是什么,我也可以替你做出筛选,并由你自己决定是否选择此项进行抵押。”
牟彤看着那团燃烧的纸牌,小声嘟囔道,“还能这么好心?那我哪个都不想押怎么办?”
她几乎是紧贴着赵菁耳语,但却被火焰立刻捕捉到了。跳动的火星犹如活动的人眼,精准地转向她。
“很抱歉,美丽的小姐。如果选择令你感到困扰,那么我很乐意代劳,替你随机选取一项能力进入游戏。”
真是见了鬼了。牟彤心想,她居然从系统的语气里听出来了一丝……怜爱?
见众人没有更多疑问,系统才继续道,“每位考生初次进入考场时均为客人身份。胜利者可以选择坐庄并获得一项指定能力,或离开牌桌。”
“而游戏失败的人将面临俄罗斯轮盘的裁决。”
“在‘俄罗斯轮盘’里,你可能会面对空膛或被击中,被击中的人将会额外失去一项能力。”
“考试时长共计24小时。”
“在24小时后,获得能力最多的小组将获得胜利。”
“所以,如果不幸被击中了,请避免被人发现你已经失去了某项能力。如果被人发现并检举成功,你失去的能力将直接被对方拥有。”
“反之,你也可以给出对方错误的信号。”
“如果检举失败,检举人将受到惩罚,随机失去一项能力。”
“请注意,在本场考试中,请保持理智。理智值过低的客人,将自动成为荷官。”
“祝大家好运。”
随着系统话音落下,火焰声势渐弱。在它完全熄灭前,沈邈忽然出声道,“等一下。”
火芯中的声音似乎完全不意外,就等他这句话。飘摇的火光立刻稳住了身形,态度彬彬有礼。
“您请说?”
“既然已经进入了考试,我们上一场获得的特殊道具是不是已经可以生效了?”
“可以。”系统话音中笑意更甚,里面的欣赏不用揣测就听得清清楚楚。“您想现在使用吗?”
“用。”
沈邈话音刚落,房门突然被什么重击了,发出沉闷的“咚”声。赵菁在沈邈的示意下拉开了房门,在看清门外的景象时骤然失语。
她让开了身子,让屋内的两人看清了门外的景象——
原本的楼梯已然消失不见。套间仿佛悬浮在虚无的空间内,散落的楼梯飘散其中,短暂接驳后又被迅速卷入四周黑色的裂缝中。
空间的尽头是内场熟悉的能力隧道,缓缓流转着光华。
而在门口与裂缝交界之处,是柏舸与葛肖庞的身形。
柏舸身子已经完全悬空在内场之外,只有单手还紧扒在地面边缘处。巨大的黑色裂缝在他身侧翻涌出现,随时可能将他彻底吞没。
方才打在门上的东西正是他投掷过来的、昨晚用过的香薰外壳,一击过后便坠入了无尽的虚空中,许久都未听见落地的回声。
而葛肖庞背对着他们蹲在柏舸面前。
逆光中,他动作机械而迟缓——
骨头碎裂时令人牙酸的声音中,他正毫不犹豫地、一根一根掰开柏舸的手指。
第38章
被掰开的手指挣扎着向旁边的空隙挪动攀附,但很快便因为彻底断裂而失去力气,不可遏制地下滑。
“昨天晚上我最后一次看表的时间是十点十分!”牟彤见他沉默,急道。“要不再往前一点儿!我们不睡了!”
“是八点四十。”赵菁忽而提高了音量。她直直看向那张燃烧的纸牌,“我们进入接驳处的时候,引路的侍从提起过。”
“‘离九点的夜场开始还有20分钟,需要我带各位去看看吗?’”她虽然面色发白,但看向沈邈的眼神依然冷静,肯定道。
“按照严格的48小时算……”
“回到昨晚的九点。”沈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没有按照她说的时间点回溯。
情势紧迫,他顾不得解释原因。倒是系统十分配合,没有丝毫阻拦。
“考试中止。正在为您回溯,请稍候。”
像播放的电影被按了暂停,粗糙的黑色马赛克蜂拥挤占了全部视野,伴随着大脑深处分崩离析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如同那团乱糟糟没有解决的交通事故被强行拉扯回原本的轨迹,而后又无可避免地在新的路口轰然相撞。
所有的体感在短暂的几秒内陷入空白,而后逐渐退潮似的恢复秩序。
他最先听见了水声。
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在钝痛中找回了这一段的记忆碎片。那时他们刚从内场进屋,他习惯性地在水龙头下反复冲洗着指尖。
柏舸倚在门框边上歪着头看他,声音很沉,又带着点儿散漫。
“你第一次跟我握完手,用手消给整个手全涂了一遍,连指缝都擦得很细。”
“导致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以为你有点儿洁癖,甚至一度揣测过这会不会是创伤应激之后的后遗症。”
客厅里牟彤正在叽叽喳喳跟赵菁讲内场里见闻,葛肖庞在楼下买睡眠套装还没有上来。
他们站在光线明暗交界处,氛围很好,因而柏舸措辞没有平常的讲究,那个“你”字从胸腔的共鸣里懒懒地发出来,显出难得的松弛和亲近。
沈邈眼皮未动,放任指尖在流水中微微发皱,哼声道,“后来呢?”
“后来觉得,PTSD这种事情,跟你太不搭了。”
“可能只是单纯不熟,导致你看我像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脏蛋,所以你嫌弃我。”
水龙头的声音停了。
沈邈意识到自己正微微笑着,从面前的人手中接过毛巾。
温热的触感将指尖的凉意驱散了,他听见自己说——
“结论别下这么早。”
“也可能是你对PTSD的刻板印象,或者是对我的刻板印象呢?”
对面的人没有再回答。
大脑混沌的钝痛让他失去了惯常的敏捷。他在竭力挣扎中踉跄向前追了一步,在以为自己将要跌倒在虚空前被稳稳接住。
那人压着他摁向自己怀中,熟悉的声音里带着安抚。
“没事,我回来了。”
托在背后的手指是完整有力的,没有一点儿血腥味。
他被干净的松柏气息盈满了,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在这样情势迫切的关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蓄着足够的耐心和温柔。无声的注视里,沈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夜里,你看见什么了?”
对视被近乎粗暴的推门声打断。葛肖庞脸色惨白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新买的睡眠套装。
他原本与沈邈对上眼神的时候瞬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又在看到他身后的柏舸时候猛地顿住。
事件发生的顺序改变了,但记忆并没有被清除。客厅中的气氛一时滞住了。刚缓过神来的牟彤看看葛肖庞又看看柏舸,求助的目光最终落在沈邈身上,欲言又止。
在悄然弥漫的不安中,柏舸大步上前。他一拳打在葛肖庞肩头,而后大力拥住了对方。
“没看出来,换了个皮套,我们小胖揍人这么狠呢。”
葛肖庞在猝不及防的拥抱中一愣,而后紧紧回抱住对方,放声大哭起来。
“所以这一次,用的是谁重开的机会?”
在拧完一整盒鼻涕纸后,葛肖庞终于平静下来,哽咽着问道。
“沈老师的。”牟彤安抚地拍着他的背,面露不解。“为什么说是这一次?”
“因为我的已经用掉了。”
葛肖庞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筹码摆在桌子上,正是从内场里换的最小面值的那枚。
“今天在内场里,我典当了‘考试欧气’。”
“?”
“我应试天赋一般,但可能是老天爷眷顾吧,考试的运气一直不错。比如一年难一年简单的选拔考试,轮到我的时候总是容易的那次。”
“需要小组完成的作业也总能遇到大神带飞。”
“也算是考的都会,蒙的都对那种吧。”他在牟彤逐渐变得怨念的眼神里瑟缩了下脖子,生怕原本给他顺气的人直接掐死他,急忙解释。
“但这就是个概率的玄学,失灵时不灵的!”
“那可真是谢谢老天爷,我这辈子的好运气估计就是跟你这个欧皇成了队友。”
牟彤给他背上狠狠来了一下,幽幽道,“不然哪有这么好的福气,第一场考试就遇上沈老师和柏哥了呢。”
“但这东西在系统的评价里不值钱啊。”葛肖庞苦笑。“我本来想着,以咱们组现在的实力,不如把玄学换成实力,性价比更高一些。”
“无奸不商,赌场本质上是个庄家控局的交易市场,还能让你赚到不成?”赵菁拿起那枚筹码仔细检查着,闻言好气又好笑。
“同等价位的东西也都是一些小概率事件,甚至有人典当‘见习神仙的保佑’一次呢。”
“那也不能它好的不灵坏的灵啊!”
沈邈这次听明白了。他看着绝望地揪着头发的葛肖庞,同情道,“所以考试开始的时候,你被选为了荷官。”
“对。”
48小时的定义在不分昼夜的赌场内很容易被人混淆成两天,而表里世界的相似度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又难以让人意识到考试已经开始。
柏舸闻言翻了下手环,了然道,“怪不得买了精装睡眠组套我这儿也没有积分消费提示。本来以为是延时了,没想到是币种不流通。”
“48小时是按我们进入赌场的时间算的。”葛肖庞言及此处,愈发懊恼。
他是几人中最早卧倒的。可能是典当了欧气光环但什么也没换来的亏本买卖让他有点儿隐约的不安,他睡得并不踏实。
因此,当屋里响起系统的提示音时,他几乎是瞬间惊醒了。
“亲爱的考生,晚上好。”
他四下寻找,发现声音正从床头的安神香薰传来。
不高不低的播报清清楚楚地在屋内回响,但其余人都沉沉睡着,哪怕是浅眠的沈邈也完全没有任何要醒的意思。
他立刻反应过来应当是已经进入了考场设定范围内,于是没有徒劳地轻举妄动。
但出于心理安全感,他还是举着香薰,蹲在了柏舸和沈邈床间的过道处,屏息凝神听着提示。
“根据环境采样结果,本轮考试中,您的初始身份为荷官,代表庄家立场。”
“这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您将在副本中的‘21点’游戏里拥有发牌权,并在在第一轮被强制获得大于等于17点的牌。”
“您手中的筹码已所换算的牌面为,数字9。”
“请保管好您的暗牌。荷官可以在任意时候将暗牌加入自己的牌堆,如达到21点,则游戏结束,庄家获胜。”
“您可以选择一名客人继承您的身份,或拥有一项客人的能力。”
“同时,对于违反游戏规则的客人,请进行驱逐和裁决。如果客人难以管束,你将短暂地拥有庄家增益能力,以便顺利维护考场秩序。”
葛肖庞以为只是考生进场方式不同,先去探个路总也没错。于是把香薰搁在了柏舸床头,蹑手蹑脚出去了。
结果他一出门,先被破碎的空间几何楼梯来了个下马威。好不容易旋转跳跃垫着脚迈进了内场大门,就见牌桌正对面的坐着纪征,将他滑稽的动作尽收眼底。
“……”
新手荷官对上老熟客,结果不言而喻。整个牌局持续了五分钟不到,葛肖庞就被迫站在了俄罗斯轮盘前面。
“第一次玩,输了也正常。”纪征面前是堆积如山的筹码,刚从葛肖庞那里赢来那枚被他在指尖来回拨弄,衬托得渺小又可怜。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葛肖庞被冷汗打湿了的领口,漫不经心安慰道,“这个惩罚也没那么可怕,即使运气很差被击中了,也可能是你平时都用不到的能力,自己都察觉不了。”
弹膛嗡嗡旋转后“咔”的停下。葛肖庞迟疑着在拿起那把左轮,在扣动扳机前意识到纪征话中的漏洞。
“如果连本人都不知道是否失去了能力,那其他人的检举又从何谈起呢?”
“很简单,通过熟悉度呀。”
纪征语气自然,像是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但却让人隐隐有种意有所指的不适感。
葛肖庞还未及细想,内场的门口忽地窜出一道敏捷的身影。来人力道极大,拽着葛肖庞的手生生调转了枪口,直指纪征。
“柏哥?!”
纪征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无辜地摊了摊手,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可是在考试环境内,连牠都不能超过规则,更不可能包庇你。”
“某种程度上,我也算是你的前辈了,劝你慎行。”
“我在系统里混的时候,你连个监管者都不是呢。”
柏舸不为所动,锋利的眉尖一扬,“这枪一转,不用停我都能听出来有没有弹。”
“这一发,一定是空膛。”
“我就算对着天花板开,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随话音落下,他握着葛肖庞的手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
“砰——”
老式的手枪没有消音,在子弹射出的瞬间发出轰然巨响。
在纪征骤然难看的脸色里,柏舸透过未散尽的硝烟,轻快地吹了声口哨。
“呀,好久不来这个本,生疏了。”
“怪不好意思的。”
第39章
他对纪征的敌意其实并没有深重到要一枪崩了人家的程度。再加上头顶考试规则和对纪征实力本能的畏惧,如果不是柏舸横插一脚,他对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两说,但对纪征肯定是没勇气开枪的。
但沈邈居然在笑。
从他依旧紧蹙的眉头和在太阳穴处缓缓揉动的手指来看,回溯的后遗症显然还没完全消退。但他眼尾是舒展的,没有丝毫要责备的意思。
“这不是挺顺利的,为什么你会用掉一次回溯?”牟彤冲柏舸比了个大拇指,“总不能你俩加一块没打过纪征吧?”
“因为不是空膛,所以被击中的对象错误,应该会被规则惩罚吧?”
赵菁对这种无视规则直接硬刚的举动并不赞成,闻言半警告地拍了把牟彤的脑袋,用眼神提醒她不要跟着瞎闹。“这一次的惩罚措施是什么?”
“对于阻碍考试正常秩序的考生,将被强行收回可以被系统检测到的全部能力。”
“总数目最多不超过单局21点所需要的卡牌总量。如超过,则会在在满足标准的能力中随机强制剥离。”
这种惩罚的力度对于普通考生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灭顶之灾了。可柏舸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老神在在从牌桌边儿上拉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哼起了小曲儿。
无数细密的荧光从他身上涌出,银河似的汇聚成五光十色的筹码,被金灿灿的水晶吊灯照得流光溢彩,将整个屋子都映得蓬荜生辉。
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将纪征面前那一堆筹码衬托得渺小又单薄。
在葛肖庞的瞠目结舌和纪征绿得发青的脸色里,被选中的能力从筹码堆中滚落,没几下就轻而易举地凑出了6副需要的牌。
剩余的筹码再次逸散,像是哪个一线名人离场时烘托氛围的干冰,趾高气扬地绕桌巡场一周,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柏舸体内。
都说技多不压身。葛肖庞刚刚才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如果不是考试要求的是新增能力的数目,而是全部能力的绝对值,柏舸将直接在他的老本上躺赢。
果然每一条规则建立的背后,都可能是在修补常人难以企及的bug。
系统甚至非常贴心地等全部的光点都尽数回归,才补充道。
“另因该考生明知故犯,严重违反考场秩序,予本场全程禁考。”
此话一出,还不等柏舸开口,葛肖庞毫不犹豫,立刻申请了回溯。
开什么玩笑,柏舸不上场,就意味着他的这些家底都不能用。那和一百分的卷子直接倒扣五十有什么区别?
他原本的计划是将时间直接回溯到前一夜他们进入内场前,却被系统拒绝了。
“前次考试所获特权只允许在考试时段内使用,请选择开考后的时间节点。”
见识了柏舸的底牌,他心下大安。短时间内让他重和纪征开一局估计也不会有技术上的飞升。
于是葛肖庞没多想,答道,“那就回溯到执行惩罚时,扣动扳机之前吧。”
因为已经知道注定要失去一项能力,哪怕是拿枪指着自己,葛肖庞的恐惧也比前一次少了很多。
被击中后失去能力的过程并没有太多实感。几乎是扣下扳机的瞬间便有一道暗芒从他身上溢出,融进了牌堆中,辨不出痕迹。
葛肖庞低头动了动手指,并没有觉出什么异样。他正准备把左轮放回台面,就听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
“下面请荷官对未按规定时间到达考场的考生予以清除。”
“检测到荷官武力值与考生相差悬殊,已进行增益校准。请荷官即刻实施清除。”
如同被钢筋水泥之类的材质当头浇灌了一般,身体的感知突然变得迟钝,但陌生而充沛的力量从每一个细胞传来。
葛肖庞几乎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全部的控制权,以闪电般的速度抓住了柏舸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就将人远远扔了出去。
他一直追到了内场门口的裂缝边。意识是清醒的,但任何想要停下的意志都无法得以实施。
裂缝的边缘暂时一个适合落脚的楼梯都没有。情急之下,他抓起了出门时拿在手里的香薰,并且拼尽全力在门槛处用左脚绊住了右脚,给自己摔了个大马趴。
手里的香薰在大力出奇迹的作用下直直砸在了对面套间的门上,引来了屋内人的注意,及时阻止了他亲手将柏舸推入深渊。
这下牟彤看葛肖庞的眼神都有点儿敬畏了,在他脑门上印了个大拇指,赞道,“急中生智怎么不算一种临场反应的大智慧呢?”
“可别说了,第一次回溯的时间短还行。这次回溯完,我到现在都直想吐。”葛肖庞猛灌了几口水,愁眉苦脸的。
这让沈邈不得不联想到他回溯前刚醒来时的体验,也与这次回溯的感受大同小异,只有作用时长和不适强度的区别。
除非,有人在葛肖庞之前就发动了回溯,并且隐瞒了这件事。
“等等,教官选择的回溯时间是九点,内场应该已经开放了。”赵菁突然反应过来,“这次的荷官还会是同一个人吗?”
“按照逻辑,荷官的人选应当会同步确定了。”沈邈把杯子里的冰块倒了,老老实实给自己接了杯温水,慢慢平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按照最大可控性的原则,牠不会选择我们这些正好卡点完成回溯的人。”
“所以……”
“所以谁想跟我们凑在一场考试,谁大概率就得倒霉了。”
“考试入场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先休息会儿吧。”回溯对柏舸的影响似乎比其他人都小很多。他拿了个香薰揣着,一本正经地拍了拍口袋。
“还是选它吧,关键时候说不定有奇效呢。”
再次进入考场时,他们如愿看到了牌桌前穿着荷官制服的纪征。
接连两次的回溯让纪征脸色也不太好看,连带着看向沈邈的眼神都含了委屈。
他本以为这次的矛盾是柏舸先挑起来的,按照沈邈一贯的公平性,至少也会有几句言语上的安抚和场面话。
但对方只是掀起眼皮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在离他最远处的位置坐下了。
这副模样与他这次在系统内见到的风格大相径庭,但他十指交叠支着下巴的侧脸却与纪征记忆中教官办公室内穿着白大褂的人渐渐重合。
纪征一时有些恍惚。
他几乎是下意识挺直了腰背,而后在系统催促考试开始的提示音里瞬间清醒。
“检测到全部考生均已入场。”
“个人初始筹码兑换完毕,新卡牌已混入牌堆。”
“请荷官发牌。”
在沈邈旁边落座的柏舸似是也觉出他状态不对,凑过去小声问了句什么。
只见沈邈微微后仰,避开了他过于明显的接近,而后做了个非常明显的拒绝的手势。
原来他也不能时时讨沈邈欢心的。
纪征不合时宜地想到。原本在今非昔比之下生出的酸涩都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褪去了一些,并且不可遏制地产生了隐秘的窃喜。
没有沈邈打圆场,其他人自然不会主动跟纪征打招呼。随着系统话音落下,第一轮牌局在沉默中开始了。
明牌摊开,纪征20点,牟彤10点,葛肖庞9点,赵菁11点,沈邈17点。
柏舸30点。
一轮爆牌,直接出局。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上来就挑衅了规则并且利用前次考试的福利规避了死亡惩罚,所以被系统在可操作范围内小施惩戒,以示警告。
“……”
纪征的点数赢面已经很大了,只要不出现天选21点,他就是稳赢的,这一轮没有再跟。
其他人都跟了一次,牌面再次摊开。
牟彤18点,葛肖庞19点,赵菁17点。
沈邈20点。
纪征陷入了挣扎。
如果他不再跟牌,那么沈邈也不会冒险再加,这一轮会以平局结束,直接重开。
但他手里中的暗牌,是A。
如果按照先前的预期,他和沈邈才应该是并肩作战的人。不论是过往的情谊还是这十年的等待,应该足够让原本青涩的感情发酵,变得醇香。
可柏舸和这个小队的组建让一切偏离了轨道。
在为觊觎赋灵找到合适的理由之前,他和沈邈之间将一直横着这根刺。
尖锐的东西夹在鲜嫩的感情中总是令人不安的。
而他之后的计划里,还有很多非沈邈不可的地方。
但如果沈邈抵押的能力,就是“赋灵”呢?
这一局进行得太过顺利,柏舸在第一轮出局,后面也没有运气王从中作梗。简直像是命运让他对上沈邈,而天赐良机,他手里握着绝杀的机会。
如果沈邈抵押的能力是“赋灵”,那么这将是他距离完全拥有它最近的时候。
见他许久没有动作,沈邈从眼前的牌面挪开了视线,落在他身侧微微蜷曲的手指上。
短暂的目光接触后,沈邈便重新低下头,既不催促,也不焦急。明明是和自己最密切相关的事情,却显得毫不在意。
但纪征就是知道,他猜到了。
他微微出神的模样落在纪征眸底深处,俊美无铸,一如往昔。
仿佛这十年如白驹过隙,在两条近乎平行的轨迹上飞驰,最终于此处落脚,正安静等待着一个回音。
第40章
一旦赌输了,他不仅拿不到“赋灵”,和沈邈的关系也再无修复可能。
更何况边儿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柏舸。
俄罗斯轮盘赌的位置在牌桌侧后方,离他和柏舸的距离都差不多。
柏舸打从被爆出局之后就将椅子滑出了一截儿,长腿随意伸着,全神贯注地盯着纪征的每个动作,并在他思考的空隙里眯起了眼。
让人毫不怀疑,如果纪征真的敢让沈邈去挨一枪,有的人即使冒着再被系统丢出去一次的风险,也会先把枪口顶在他后脑勺上。
如果这群人拥有不止一次回溯的机会,那可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最终,他小指微动,将滑至袖口的暗牌顶了回去。在众人凝神屏息的注视里对着沈邈摊开了手,愿赌服输了似的,语气无奈又温柔。
“我不跟了,算平局吧。”
“我跟。”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沈邈突然抬手,平静道。
这一下连柏舸都惊讶地转过了身。纪征在荷官的身份之下,收回纸牌的动作被强行停住了,手指以违背本人意愿但不容抗拒的力道探向牌堆。
他额角的汗都要滴下来了。如果不是凭借超强的意志力,手里的牌在沈邈确认跟牌的时候就要发出去了。
“沈老师!”
“没事的。”
沈邈见他后牙紧咬,眼神里都是惶然,轻叹一声,径直向他走去,握住了那只因为试图拖延时间而不住颤抖的手。
微凉的掌心贴住了他手背上的疤,干燥的指腹拭去了渗出的汗珠。他猛地回头与沈邈对视,在一如往昔沉静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是重逢之后,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十年间的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会看见这双玻璃似的眼珠干干净净地望过来。
像一面旁观的镜子,盛着世人百态,但不入眼底。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那里翻涌起浓烈的情绪。
他总会在那样的的注视里不自觉地松弛下来,但又会有种不可言说的不甘心。
如同想看玻璃碎裂,想看琉璃熔化。
想看他嬉笑怒骂。
想看他疯。
哪怕是看过旁人的做派之后学来的,愿意演了骗他开心也是好的。
但一次都没有过。
而此时此刻,也许是离得太近了,他居然真真切切在沈邈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缕似乎是因他产生的不忍。
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抽出了那张他迟迟不肯翻开的牌,扔在了牌桌上。
没有奇迹发生,是7点。
柏舸霍然起身,被旁边坐着的赵菁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俯身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他虽然没有继续动作,但脸色依旧难看。
沈邈连眼神都没分过去一瞬。他给纪征把险些崩裂开的袖扣重新系好,不着痕迹地把他的暗牌往里推了推,平静道。
“可以了,我来吧。”
纪征在选择平局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不会从他身上拿走能力的态度。因此沈邈直接收拢了桌面上的纸牌,站在了荷官的位置上,将他轻轻朝原先自己那个客人的位置推了一把。
这种做法再符合沈邈一直以来的风格不过。纪征几乎是肌肉记忆一般地顺从了,乖乖让出了位置。
直到沈邈拿起扑克,以一种超长电影慢镜头的速度发牌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邈在此之前没有接触过任何一种卡牌类游戏。
更别说给别人发牌了。
除了他自己的那几张明牌,其他人的扑克几乎是被他像扔飞刀一般丢过来的。
所幸沈邈玩牌不行,打架却是一把好手。他脊背挺得笔直,出手利索,落点精准,居然发出了一种来势汹汹之感。
“……”
牟彤看着一桌子横七竖八、歪歪斜斜插着的扑克,忍不住冲沈邈做了个鬼脸,拍手称赞。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纪律松散的多米诺骨牌出来开会了呢。”
“你懂什么,这叫荷官赛道的王羲之。”葛肖庞拔出自己的卡牌,纠正道,“哥的做派,怎么都行。”
“……看牌。”
这一次的开局都很中庸。
沈邈14点,牟彤11点,葛肖庞16点,赵菁13点,柏舸15点,纪征15点。
除了葛肖庞,其他人都选择了跟牌。葛肖庞粗粗算了个概率,决定稳妥为上,冲沈邈摇摇头。
“我不跟了。”
“没有欧气附体,这种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事情不适合我。”他转了转那枚小得可怜的筹码,颇有些自嘲。
“我这个能力放在哥的牌库里,都是拉低平均水平的。”
他话音刚落,嘴角的弧度还没落下,坐下的椅子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咔”,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明显。
还没等他自我怀疑是不是体重超标把年久失修的道具坐塌了,下一刻,原本严丝合缝的地板机扩似的缓缓开裂,下面是考场外如出一辙的无尽虚空。
偶尔掠过的黑色罡风堪堪擦着他脚边滑过。他惊叫着用力回缩,但鞋底还是被削掉了一块,露出光秃秃的后脚跟和丝丝冒血的皮肉。
与此同时,系统的声音自虚空下方传来——
“检测到考生触发惰性惩罚。”
“在21点的游戏中,如客人获得点数≤17点并停止跟牌,将被视为刻意回避。”
“首次触犯条例的考生予以警告。当考场内再次出现违规考生,将直接予以强制清退。”
呼呼的风声中仿佛夹杂着尖锐高调的悲鸣。葛肖庞现在仿佛身处孤岛,只有屁股下面的座椅还在摇摇欲坠中勉强维持着和考场的连接,稍有不慎就可能连人带凳整个翻下去。
“如果从这里掉下去……”牟彤望着深不见底的虚无,紧张地吞咽了下。
“不会死,但也不知道会到哪里去。”纪征坐在原先沈邈的位置,就在葛肖庞正对面,和他的直线距离最短。
他一边回答,一边解下领带并将之完全展开。一头拴在自己手腕,另一头顺着牌桌扔到了葛肖庞面前,安慰道,“这场考的就是心理素质,怕的话就抓住,掉不下去的。”
葛肖庞倒是没想到纪征会出手相助,一时间有些犹豫。纪征见状有点儿无奈,“如果不是沈老师,我也不保证一定会帮你。”
“毕竟如果我不帮你,沈老师的鞭子就该过来了。”
“他就一人一鞭,还是少给他增添负担吧。”
葛肖庞想了想沈邈那根金光灿灿长满倒刺的骨节鞭,不由得掌心一阵幻痛。最终还是谨慎地握住了领带的另一端,小声道了句谢。
牌局继续。
第二轮结算时,除赵菁外全员爆牌。
熟悉的咔拉声如冰面即将碎裂,每个人的脚下都根据结算分数的不同,出现了大小参差不齐的地板陷落。
但这对本就是勉力维持的葛肖庞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
即便纪征早做了准备,葛肖庞掉下去的瞬间还是将他整个人都连带着向牌桌扑过去,腰腹直接撞在了坚硬的桌沿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在他收紧领带的同时,旁边的柏舸立刻单手撑沿跃上桌面,向下方的葛肖庞伸出手。
但就在二人的手即将交握之际,葛肖庞边上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忽地扩大,像是某处沉睡的巨兽突然苏醒。
而柏舸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以闪电般的速度蔓延,毫不犹豫吞噬了眼前的美食。
十分钟后,再次用掉一次回溯机会的葛肖庞坐在牌桌前,面色惨白,冷汗直流。
在被虚无吞噬的瞬间,他明白了纪征所说的不会死,也不算活是什么意思。
他无法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地带,所有的感知都陷入黑暗的泥沼。
无数窥伺的目光盯着他,像有滑腻冰冷的触手顺着他的眼耳口鼻探入身体内部,品鉴着他的五脏六腑,觊觎着他的脑子。
它们贪婪地盘旋着,似乎正等着他完全失去理智后将他吃干抹净。
他捏着扑克牌的手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冷汗流进了眼睛,连手中牌面的数字都有些发花。
不跟牌,他将直接被丢下去,跟牌,有可能还是会输。
其他人还有容错的机会,但他一步都不能错了。
回溯的机会只剩两次,如果运气再差一点,仅仅是第二轮,他就会用掉小队全部的回溯机会。
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赢。
牌局运行的过程中,每个人的座位都无法更改。他看向手里那根领带,又看了看对面的纪征和柏舸,在绝望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
为什么沈邈和柏舸一定要坐在一起呢?
如果他们穿插着坐在他和牟彤还有赵菁之间,不就能互相照应了吗?
如果是沈邈的骨节鞭,刚刚他掉下去的一瞬间就能被拉起来,是不是就不会被吞噬了?
如果不是因为沈邈和纪征的矛盾,以纪征在这个副本待了这么久的经验,是不是就会更早地提醒他们这些注意事项,而不是等着他们自己踩坑?
先前考试中对沈邈和柏舸建立起的信任和安全感似乎在顷刻间分崩离析。他看向牌桌那头依旧面色冷淡,已经重新将注意力投入牌局的沈邈,连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也沉入谷底。
靠不住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他想。
他得为自己搏一搏,不然没人能救得了他。【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