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灰黑的眼珠冲着沈邈的方向打量了片刻,面上忽而浮起了一个诡异的笑。
“原来你还不知道呢。”
“你现在不是正式的白雪王子,休想吓唬最聪明的杰茜。”
说罢,杰茜轻蔑地拍掉了葛肖庞原本摁在她肩膀上的手,优哉游哉地爬回沈邈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颇有些颐气指使道。
“看在你们是新来的份儿上,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把我这个愚蠢的哥哥放开,然后再给我们准备两大碗热热香香的汤。吃饱喝足了,杰茜才会告诉你们一些你们想知道的。”
她指了指牟彤手里的碗,强调道,“必须跟我妈妈做得一模一样,否则一个字也别想从我嘴里撬出来。”
牟彤下意识就想抄起手里的器皿给这个欠欠的小丫头再来一下,刚要动作就被边上的赵菁摁住了手,摇头小声道,“先听完她想做什么。”
牟彤悻悻放下手。她又气又怕的样子极大地取悦了杰茜。她手指一转,指着沈邈,更加趾高气扬了。
“再让这个最好看的男人给我道歉,夸赞我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孩。我就陪你们玩玩。”
半小时后,牟彤捣着锅底的糊糊,好像要把方才的愤愤不平尽数撒在锅底上,背对着众人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动,生怕旁人听不出来她有多不情愿似的。
而在小泥人看不见的角度,她拽着赵菁的衣袖,压低声音焦急道,“沈老师咋想的啊?这烂树根子根本戳不烂,一尝不就全露馅儿了!”
“不用那么精细,面儿上看不出来,能咽下去就行了。”赵菁揽着她的肩膀,状若安慰的样子,实则凑近了与她小声咬耳朵。
“按照教官的说法,只是为了验证猜想。”
“以杰茜那个喉咙的宽度和深度,你弄得稍微稀薄点儿,流下去绰绰有余。”
餐桌前,柏舸削尖了一根木条当作刻刀,半蹲着认认真真给杰茜重新修饰磨损的羊角辫。而沈邈坐在边上,把玩着他立在一旁的手杖。
这把弓对于一般成年男子来说实在有些长得过头了,也就是柏舸的体型能够将将驾驭它,还不会衬托得像个偷了大人工具的熊孩子。
弓身精瘦流畅,握持的凹槽里原本是空的,用于搭放箭矢。但此时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摸起来冰凉圆润,触感光滑。
沈邈低头看去,只能勉强辨认出一点儿绿色的荧光,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被柏舸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好了。”
柏舸雕完的羊角辫就算是女主人亲自来编,也未必能出其右,端得是两边对称,工工整整。末了还给发尾配了两个大大的蝴蝶结,细看还能瞧出来上面缀着的珍珠装饰。
油灯下镜中杰茜石灰色的脸都多了几分俏皮可爱,叫人夸一句全天下最好看的陶俑女孩也不会觉得昧了良心。
沈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从善如流奉承道,“全天下最美丽的小姐,请问您现在心情如何呢?”
“你问吧。”杰茜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简直是全方位无死角地满意,大发慈悲地“哼”了一声,“我以前有个玩得很好的松鼠朋友,你们应该见过它的。”
“它跟你们玩的游戏,在我这里依然可以继续。不过我没有它那么死板,你们一共五个人,一共可以问我五个问题,谁提都行。”
“那我来问第一个吧。”
杰茜挣脱后,葛肖庞就负责和满脸怨念的小男孩玩儿猫和老鼠。对方跟个不安分的泥鳅似的,动不动就想溜。但是动静太大,姿势又笨拙,没跑几步就会被立刻发现,但消停不了一会儿就又跃跃欲试。
葛肖庞被他的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弄烦了,闻言立刻转身加入了提问环节。
“按你刚刚的意思,我哥的眼睛暂时没有什么功效,是因为还未完成白雪王子的认证吗?”
“是。”
杰茜满不在乎在晃着脚丫子,瞥到葛肖庞身后再次鬼鬼祟祟准备溜走的小男孩,厉声喝道,“杰西!站住!休想偷偷跑回去跟爸爸妈妈告状,坏我的好事!”
杰茜积威甚重,威胁的效果立竿见影。
杰西显然怕极了,缩着脖子,丝毫不敢忤逆她的意思,被点名后只好地蹲在她所坐的高脚凳边上,眼巴巴看着牟彤和赵菁的背影,小声嘟囔,“可我饿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杰茜被他碎碎念的丧气样子腻烦了,正巧牟彤熬的汤刚出锅,大方地一挥手。
“我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先给你喝吧,赶紧堵上你的嘴。”
屋里不仅是杰西,连牟彤也有点儿怵这个蛮横的小丫头。听到指示如释重负,立刻把整个锅都端到了杰西面前,殷切道,“请尽情享用!”
赵菁原本对杰茜横生枝节的行为有些紧张,但见沈邈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而杰西也毫不犹豫地将汤灌了进去,甚至连碗底没完全熬烂的树枝都舔得一干二净,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挡住杰茜打量碗底的眼神,接着葛肖庞的问题道,“那目前除了白雪王子和祭司,其他人的身份认证是都已经完成了吗?”
“你这个问题,有点儿不好回答。我不喜欢。”杰茜皱起眉头,刚刚见好的脸色立刻晴转多云。
“我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回答不是。”
“那如果我们想知道答案,是必须要去一趟教堂吗?”
杰西在地下被埋得太久,是真的饿狠了,差点儿要连餐具都炫进肚子里。牟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杰西手中抢回碗护在怀里,气喘吁吁追问。
“那当然。那可是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离神明越近,离真相才会越近。”
跟松鼠经理一样,杰茜也不喜欢沈邈。她回答完牟彤,捂着喉咙蹬着腿,避开了沈邈含笑的视线,似乎还对刚刚的一剑穿喉心有余悸,别过脸指着柏舸,点名道,“喂,你在干嘛?”
先前柏舸给她雕完发型,便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进行游戏,手里不知在忙活什么。
杰茜这时才发现,柏舸将她身上刚刚脱落的陶泥碎屑聚拢成一堆,重新捏成了土块。
刻刀在他灵巧的指尖翻飞,一个有点儿眼熟的圆胖外形呼之欲出。
见杰茜点到自己,柏舸没有立刻提问,而是用眼神示意她稍等,对着手里的黏土轻吹了口气。
表面被剔除的泥屑应声飘落,里面赫然是松鼠经理的模样,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他托举着小小的泥塑转向杰茜,活像个骗小朋友买高价糖人的黑心小贩。
“怎么样,喜欢吗?”
都不用他开口,杰茜在看出松鼠尾巴的一刻便飞扑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柏舸瞬间高举过头顶而落空。
“可以送你,但是有条件。”柏舸看着急得直跳脚的杰茜,笑眯眯开口。
杰茜霎时间顿住了,手还保持着向上索要的姿势,眼神里却充满警惕的狐疑。
“什么条件?”
“放心,不会让你违背规则的。”柏舸英俊的眉眼里尽是诱哄。他俯下身,悄悄指了指沈邈,凑在杰茜耳边,小声道。
“我的问题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偷偷的,可以嘛?”
他说着,将松鼠泥雕塞进杰茜手里,还不忘冲她眨眨眼,露出了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手上比划着拜托的动作。
杰茜自然乐见其成。她接到柏舸的暗示后立刻心领神会,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松鼠的大尾巴,一边故作不满大声道,“哼,我要先检查这个玩具是不是符合我的心意。”
“如果我满意了,明天你到教堂来。我和杰西陪爸爸妈妈去做礼拜,到时候可以回答你两个问题。”
“神明面前的答案,保真哦。”
沈邈如今的眼神辨不清二人之间的小动作。但杰茜态度的骤然转变让他直觉不对,正想采取一些暴力手段留下两个小鬼,让今日问题今日毕,就听方才默不作声的杰西突然发出了痛苦的爆鸣。
连杰茜也被他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摔坏手里的松鼠泥雕,怒斥道。
“你又在鬼叫什么?!”
“我肚子痛!好痛好痛!”
“就你事多!不吃嫌饿饱了嫌疼,我看你是吃撑了!”
杰茜习惯性一脚想要踹在他圆滚滚的屁股上,试图让他闭嘴。一旁的柏舸从杰西捂着肚子的姿势里意识到不对,但由于杰茜的动作太过丝滑,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杰西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屁,并且拉了一坨大的。
很难讲在那一刻,屋里众人的鼻粘膜遭受了怎样的重创。只能说哪怕只是泥,也是陈年老泥。
屎花之大,一坨装不下。它们均匀地铺洒在杰茜的脚面上,甚至在她足部颤抖间,还滴了几滴在地上。
一时间,杰西惨叫声、杰茜骂人声、追逐声、揍人声、人挨揍后倒地声、倒地后夺门而出声,如魔音穿脑,不绝于耳,平等地杀死了屋内的所有人。
沈邈有生之年第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积德太少,神明在报复他。
不然怎么偏偏是瞎了,而不是聋了呢?
两个煞星离开后一小时过去了。葛肖庞瘫在摇椅里,依然有种余音绕梁的天旋地转感。
他看着仿佛完全没有受到过声波攻击,依然沉浸式整理笔记的赵菁,感慨道,“真的学霸就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不像我。物理攻击也会对我产生魔法伤害。”
牟彤直接在柔软的地毯上摆了个“大”字,盯着房顶的吊灯,附和道,“我也是。”
“神奇的胶水汤好像流进了我的脑子。它现在被粘死了,一动不动。”
“还得是我们柏哥魅力无边,成为了今晚被杰茜钦点的男人。”沈邈戳了戳身边人的腰窝,意有所指,“甚至连明天都被预约出去了,显得我这个使者好没排面。”
柏舸摁住了某人试图挠他痒痒肉的手指,给他揉着隆隆作响的耳朵,好笑道,“别闹,课代表要发言了,好好听讲。”
“虽然老泥的味道难闻,但最起码验证了一件事。”
赵菁将信息点罗列在全息屏幕上,把“树枝”和“泥人”上画了个圈,而后在两者之间打了个单箭头。
“如果树代表木,泥代表土,那么杰西的腹泻其实提示的是‘木克土’这个内在规则。”
“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且可以被推广的,那么今天我们在王后寝殿看到的两处封印也可以类比。”
她说着,将完整的五行相克图画出来,点着其中两条,分析道,“偏殿的是木钉子,可被黄金剑所伤,里面镇的应该是土属性,也就是泥人。”
“正殿内是泥封,那么根据目前‘怪病’感染民众推测,里面应该是普通人类。”
“这两个不能见天日的人,会是谁呢?”
“他们又是被谁所杀?”
“除了这两个已死之人,我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黄金剑的剑尖虚空点着屏幕上“国王”的位置,沈邈若有所思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副本里的人换了几批,他却一直活着。而题目要求给予欺骗神明的人正确的惩罚。”
“说明他的存活在神明的判读里,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得想个法子,让他死得透一点儿。”
“今天我近距离地观察过国王,他应该也染上了怪病。”柏舸仔细回想了下,“不知道他具有复生的能力,是不是就是依赖怪病的‘副作用’?”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有的人根本不想让怪病得到治愈。”
黄金剑向前轻轻一刺,穿透了国王的投影。沈邈面带遗憾,语气微凉,摇头叹道。
“那可真是,太坏了。”
待众人盘完信息已是凌晨。夜深露重,十日之期尚有余额,也暂无迫在眉睫之事需要连夜赶路,故而所有人都挤在1014的壁炉边,随便对付了一晚上。
翌日清晨,柏舸一睁眼,便看见地毯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三人——
牟彤的头枕在赵菁的大腿上,脚搭在葛肖庞的肚子前,翻身时还时不时蹬两下人家的肚腩,睡得忘乎所以。
而原本窝在沙发里的沈邈早已不见踪影。从微凉的褶皱来看,已经离开有阵子了。
柏舸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所幸很快就在后院找到了沈邈的身影。而对方正在——
画符。
离远看的时候,柏舸还以为他正在舞剑。身姿流畅,翩若惊鸿,像在修炼某种他能够强身健体的东方秘术。凑近了才发现,墙上剑痕构成的图案竟与他们在王后寝殿发现的如出一辙。
只是最后一笔收势的地方太高,必须将黄金剑抛起一段距离方能完成。但沈邈毕竟视物困难,对剑身回落位置的判断出现了细微的偏差。
因此他接到的不是剑柄,而是薄薄的锋刃,下意识握紧时在掌心留下了细长的血痕。
但剑锋太利,鲜血溢出时也并无太多感觉。待沈邈被人抓了手掌,伤口上勒紧了布条时才微微蹙眉。
柏舸知他要强,眼睛带来的不便虽然嘴上不说,但真要用的时候使不上劲肯定会介怀。
因此他只是仔细地给伤口缠住,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嘴上却丝毫不提方才小小的失误,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学的?”
“到好梦旅舍的第二个晚上,你手里那本童话书封面上就是这个。”
柏舸显然是个包扎伤口的熟手,布条缠得松紧适宜,沈邈活动了下手指,竟未觉得丝毫不便,心情这才由阴转晴。
“幸好那会儿还只是辨距不良,留了个心眼记了下。”
“柏哥掌掌眼,看像么?”
他语气虽然平淡,但上扬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小小的得意,像是自诩端庄自持的猫咪轻轻拍打着尾巴尖,等人发现这份隐秘的期待。
柏舸的目光在他喉结上汗珠滚动的时候变得灼热,又在触及他微微失焦但依旧温润明亮的眼神里心头一软。
“像的。”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快速抹掉了那滴晶莹的汗珠,并因对方喉结的轻颤而指尖发麻,柔声道,“简直一模一样。”
他沉浸在短暂的心神荡漾中,所以没有注意到,刚刚缠上的布条以不正常的速度被鲜血浸透。
而沈邈悄悄将手背在了身后,攥住了拳,面不改色应了句。
“那就好。”
“一会儿我去教堂再跟两个小鬼碰个头,赵姑娘送喵老师回古堡。”
待二人回屋时,众人终于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睁开眼,在柏舸给每个人脑门上挨个来了个暴栗之后,终于逐渐恢复了状态。
“小胖和牟女士也跟我俩一起回去吧。”沈邈指着屋里墙角放着几个背篓,“这些也带上。”
“干嘛?去当采蘑菇的小姑娘?”牟彤看了看脏兮兮的篓子,面露不解。
“去偷苹果。”
“……”
“所以那个讨厌鬼没和你一起来,是带着一群人去偷国王后花园里的私产了?”
礼拜已经结束了,空荡荡的教堂里只有杰茜坐在祭坛上晃着脚,可怜的杰西蹲在一旁小声提醒道,“你这样不尊敬神明,小心神明降罪。”
“神明只会惩罚不诚实的人。”杰茜不以为意,冲着杰西翻了个大白眼,“要不是当初你在教堂撒谎,说家里没人见过王子和祭司,我和爸爸也不至于为了帮你擦屁股变成这样。”
“我那会儿又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杰西委屈道,“他们都是外来的,怎么能确定王子和祭司一定在里面?”
“就因为他们是外面来的,才一定是这样。”杰茜懒得和他废话,冲柏舸道,“所以你的问题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争吵的内容包含了先前他们所不知道的信息,柏舸本想多听几句,但为了不引起杰茜的怀疑,也没有刻意继续在二人间拱火,顺势答道。
“没什么,只是我可能想抢某个人的身份卡,所以不太想让他知道。”
“哦?”杰茜瞬间来了兴趣,“有意思,讲讲?”
“动手之前,我还有两个问题需要确认一下。”柏舸拒绝了杰茜探究的目光,摇头笑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
“祭司其实可以出现在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中,对吗?”
“果然聪明。”杰茜看着他的目光更欣赏了,“讨厌鬼的机会也给你了,你还可以再问一个。”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柏舸心下了然。他将长弓从手杖中旋出,递到杰茜面前,续道。
“那么成为祭司,应该也需要一样证明身份的东西,我猜是这个,对吗?”
面前的长弓凹槽内,嵌着熟悉的绿宝石,在幽暗的教堂里无光自亮。
正是王后梳妆盒上的那一枚。
如果沈邈没有受到眼睛的影响,他昨晚就会发现自己摸到的就是此物。甚至可能还不等柏舸下手,就会被他提前纳入囊中。
毕竟柏舸还需借着经手的功夫才能将之悄悄取下,而如果被沈邈发现端倪,大可直接向赵菁索要也不会被阻拦。
可阴差阳错下,竟被他蒙混过关了。他看着杰茜震惊的模样,已然知晓了答案,将长弓收回。
“看来也被我猜对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杰茜啧啧称奇,“你们这样的客人,每过一阵子就会有一批。但是还没喝过祭司的汤药就能猜到这种程度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柏舸笑笑,没有细说。
他不曾和任何人提过,进入好梦旅舍的第一天,他便总有种咽喉部的不适,好像是穿了不合适的衬衫,纽扣系得太高,勒住得他总有种呼吸不畅的别扭。
当晚,他也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穿着高领的侍卫制服,被人从身后揪紧了领口。肺里的空气在迅速流失,而他反抗不得。
意识丧失前,他看见前方冲天的大火和国王的脸。
男人表情狰狞而绝望,从开合的口型中勉强可以辨认出他的话——
“替我去死吧。”
他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副本中某个人的经历,于是放任故事继续发展下去。
画面再次亮起时,他穿着黑色的斗篷,脸上带着半块面具,手边摆着一个咕噜冒泡的药盅,面站着个穿王子制服的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堂中回响。
“如果你自愿将你的眼珠作为药材的一部分,我就可以做出治愈怪病的解药,你的子民将会得救。”
“那如果,我还想求神明其他的事呢?”王子的声音有些踟躇。
“哦?是什么事情,让王都最尊贵的人也陷入苦恼?”
“我想请求神明,放我的妈妈离开这里。”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但却让柏舸在看到安莉莉的信后串联起了因果。
故事的后续真相还未可知,但最起码他比其他人都清楚,“白雪王子”这个身份所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止双眼。
因为所求太多。
而他不能放任沈邈来试错。
“那么,传说中祭司的汤药在哪里呢?”柏舸没有回应杰茜的好奇,一边起身探寻,一边问道。
“你既然已经拿到了祭司的身份,还找汤药做什么?”杰茜歪着头看他,“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知道。”柏舸拍了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抚,“喝了祭司汤药的人才会成为白雪王子,对吧?”
这次就连蹲在一旁听墙角的杰西也惊呆了,看向柏舸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你怎么又知道了?”
“昨晚不是说了么,黄金剑不是白雪王子身份卡的认定道具。”祭坛上方立着巨大的银色十字架,上面挂着数串长长的白色珠子,随风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怨鬼的哀鸣。
柏舸的手指划过珠子表面,觉察到触感不对,细细打量,才发现竟是风干的眼珠,许多已经干瘪凹陷,连血迹都褪色了。
“松鼠的故事里,白雪王子喝了汤药后大笑,而后挖出了自己的眼珠。”柏舸将珠子小心挂回,答道,“如果黄金剑不代表唯一指向性,那么就只剩汤药了。”
“喝下汤药的人才会被选择成为新的白雪王子,而后才会得知完整的故事。”
“完整的故事可并不美好。”杰茜摸了摸怀里的松鼠泥雕,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我劝你不要好奇心太重。”
就在此时,柏舸终于凭借着梦中稀薄的记忆,在十字架的阴影下方找到了熟悉的药盅。
他没有回头,只是笑道,“没关系,我自愿的。”
“不过还是多谢你。”
言罢,他毫不犹豫将药盅里上一批考生留下的残羹冷炙仰头咽下。
杰西看着他高大的身影靠着十字架缓缓倒下,费解道,“他既然能猜到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喝汤啊?让那个被选中的讨厌鬼成为白雪王子不就好了吗?”
“我是不喜欢那个讨厌鬼,”杰茜凑过去盯着那张因为陷入梦魇而眉头紧蹙的脸,忿忿不平道,“但我看他挺喜欢的。”
“可能这就是妈妈说的,愚蠢的恋爱脑吧。”
与此同时,古堡的后花园里,原本正在树下指挥众人偷苹果的沈邈动作忽然一滞。
夏日炎炎,正值艳阳高照,他眼底却蓦地结了一层寒霜。
就在刚才,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像是某种诅咒从他身上解除了绑定,白雾散去,视线重归清晰。
他向上定睛看去,叶随风动,连赵菁几人掩映其中的身影都清晰可辨。
听他没了动静,赵菁从树冠处探出头来,喊了一声,“教官?”
下一刻,黄金剑自下破空而来,掠过她耳畔,钉在她身后的主干上。
剑尖完全没入其中,剑柄嗡鸣。
“教官,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她尚在震惊中,就见沈邈飞身而上,拔剑收入手杖中,转身就走,同时快速叮嘱道——
“摘完苹果就让他俩回去。牟女士回去做苹果派,你去国王那里替我周旋一下。”
“那您去哪里!”赵菁从未见过他如此匆忙的背影,不由得喊道。
风中只余两个字的回音,带着森然冷意。
“教堂。”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里被打散又重组,重新清明时,柏舸眼前是王后的寝殿,身着华服的女人正拉着他的手,焦急地说着什么。
他立时反应过来,这是真正的白雪王子,也就是安莉莉孩子的回忆。
“这一切的错都来源你那个没用的父亲。”安莉莉眼眶含泪,恨声道,“如果不是他让最信任的侍卫替代自己成为献祭品,怪病早就治愈了!”
“让那个侍卫以祭司的身份归来本身也没什么错,可凭什么这个错误的代价要你来承担!”
“母亲,你冷静一点。我自愿献祭,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无辜的子民。”白雪王子回握住她的手,看向身后血迹斑斑的木床,“现在我们除掉了祭司,但神明的惩罚并没有停止。您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不满意的未必是神明。”安莉莉充满暗示和警告的看了他一眼,“是牠的游戏还没有结束。”
“我们需要在新的客人里,挑选合适的人继续这个考验。”
“汤药的关键在于献祭,我们只需要让客人们完成这一点就行,引导和执行的人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我们怎么才能让客人主动献祭呢?”王子不解。
“很简单,将规则告诉其中的一部分人,他们自然会因为利益分成两派,最终从中选出祭品。”安莉莉抚摸着他的脸,怜爱道。
“你等着看就是了。”
画面再次变换。他看见安莉莉站在十字架的阴影下,面前是个陌生的男青年,眼里俱是惊恐,正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之前也有很多批像你这样的客人,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我只不过是讲给你作为参考,具体怎么选择,你们大可以商量着来。”
这可明明是第一批客人,白雪王子心里想。但是安莉莉紧攥着他的手,不容他置喙,继续向眼前人苦口婆心道,“汤药要有献祭的眼珠才可以保持药性。”
“而且必须完全自愿,由祭司亲手挖出才有效。”
“汤药中含有前一位白雪王子的眼,喝下它的人将继承白雪王子的身份,并且看到唯一的解法。你们只要试试,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所以你们只需要选出一个人成为祭司,另一个人成为王子,就可以获得汤药,治愈怪病。”
“牺牲一个人的眼睛,换来让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已经是损失最小的解决方法了。”
他眼睁睁看着陌生的考生陷入迷茫与挣扎,最终咬牙确认道,“之前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千真万确。”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告知。”青年摇摇晃晃回到了客人中,一个姑娘焦急地站起来迎接他,满脸担忧。
经过后面几天的观察,他得知那个姑娘是青年的女友。
而她恰好是个盲人。
青年哄骗她喝下了汤药,于是她成为了第一个新的“白雪王子”。
而同安莉莉所预想的一样——
那组考生离开了,留下了姑娘的眼睛。
“哟,醒了?”柏舸睁开眼时,杰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杰茜还在这里守着。
“你的小跟班呢?”柏舸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硬的脑后勺。
“我猜,你也许需要帮点儿小忙,所以派他去当路障了。”杰茜托腮看着他,满脸期待。“现在你既是祭司,也是王子了,打算怎么做?”
“你都让杰西去帮忙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你失望呢?”
柏舸从兜里掏出刻刀,又从怀里小心摸出沈邈给他捏的半块面具叼在嘴里,伸手将杰茜的脑袋别过去,眉眼弯弯。
“小孩子家家的,不适合看这么血腥暴力的场面。”
“可是我好喜欢你的眼睛。”
柏舸手劲极大,杰茜被他固定着脑袋动弹不得,遗憾道,“用来做汤,可惜了。”
下一刻,锐器刺入血肉的声音混着浓郁的血腥气从身后传来,让杰茜不由得头皮发麻。
刻刀在眼眶内搅动片刻又很快抽出,带着肌肉被扯断时令人牙酸的声音。
即便如此,柏舸的声音虽隐有颤抖,但居然还是带着笑的。
“劳驾,帮我把药盅递一下,不然在外面晾久了,万一不新鲜失效了,可就糟啦。”
杰茜却没了动静。
教堂的门在“吱呀”一声中打开,耳畔有清风掠过,带着淡淡的苹果香。
他仅剩的一只眼所见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药盅被精准无误地怼在了他鼻尖前,正正好接住了滴落的血珠。
几步开外的地方传来了什么东西被丢出去的一声闷响,和拼命压低了嗓音的争吵。
“我就说!我怎么可能拦得住讨厌鬼!他根本没有一点点尊老爱幼的心!”
“闭嘴快跑!嫌被丢得不够远吗?!”
“……”
十字架下,站着的人不动,坐着的人不语。
只有鲜血落在药盅里的滴答声随着逐渐结痂干涸而止歇,教堂中一时只有沉默和死寂。
沈邈看着眼前垂头跌坐的人,和碗里那只已经失去了光彩的眼珠,终于在十年后再次体会到这种迟了一步的煎熬。
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这种煎熬让他在十年前频频午夜梦回,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出手,为什么给了对方置身险境的机会,为什么没有预判到对方的行踪。
他在无数次辗转复盘中反省自己的过错,炼得肺腑都苦了,也无法让时间逆流分毫。
所以他恨透了这种感觉。
他原以为时间的冲淡和对纪征的怀疑已经足够淡化这份恨意,却没想到当类似的场景再次出现时,他依然几乎无可遏制地恨。
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和无能为力。
这让他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他甚至在一瞬间怀疑柏舸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切断了与纪征的联系,而眼前的这一幕是不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场景重现。
但他不能问。
有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不会有还转的余地了。
最终,在无声的对峙里,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只说了三个字。
“为什么?”
柏舸一时愣住了。
要解释的事情太多,沈邈会有这样的发问再正常不过,但他却从颤抖的声线里敏锐地觉出了对方异于往常的情绪波动。
这种波动是陌生的。而陌生则意味着,这里面很可能掺杂了不属于他的影响因素。
但他不想问。
在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清楚意识到,他不想让沈邈陷于过去的囹圄。
他像只初次拥有了领地意识的犬类一般,迫切地想要圈住一块只有自己气息的土地。
他渴盼眼前人所有的心绪都是因他而起,全部的眉峰都是因他而皱。
他要他走出来,走向他。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个人的来时路抹不平,急不得。
于是他强忍着痛意,率先伸手接过了药盅,而后把半块面具放进对方凉透了的手心里,拢住了沈邈微颤的指尖,回避了那个没有确切指向性的问题,垂着眼小声讨饶。
“面具被我咬裂啦,真是对不起。”他小心翼翼的,声音有点儿可怜。
“喵老师给我修修,好不好?”
沈邈在他明晃晃的示弱里忽而不忍。
他接过面具,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发顶,但语调依旧很硬,没好气道。
“修面具能行,修眼睛我可没这个本事。”
柏舸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抬手遮住了半边脸仰头看向沈邈,不肯露出左眼血肉模糊的空洞。琥珀色的右眼依旧流转着温和乖顺的光芒,映着沈邈紧绷的下颌线和薄唇,像要织了一层金色的网,将人密密罩在其中,挣脱不得。
聪明的小狗懂得在恰当的时候用尽手段乘胜追击,而柏舸恰巧是其中天赋异禀的佼佼者。
于是他将脸贴过去,不管不顾地蹭了对方满手心的血污,并且在默许的纵容里更有底气。
“我原先想着,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眼珠子掉了硬币大小的疤,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小声抱怨道,话音里尽是委屈。
“现在才知道,还挺疼的。”【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