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 禁毁书院的旨意一下,南翠书院首当其冲。


    冷清多日的南翠书院蓦地成为朝野上下关注的中心。


    李麟和二三同僚,还有几位曾在书院就读过的文士, 齐齐聚集在书院门前的空地上,小声商讨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尽管他们一个个努力做着轻松的表情,互相鼓劲打气, 好像一定能说服皇上收回旨意似的, 可小满一来,那股弥漫在整个书院的紧张肃杀的气氛,还是袭得她呼吸一窒。


    时间太短,尽管李麟积极奔走,还是只联系到名单上不到一半的人, 又因各种原因, 能赶到现场保护书院的人还不十个。


    小满悄悄找到李麟, “官兵就在山下, 我上来的时候看见了。”


    李麟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是府衙的兵, 还是锦衣卫的兵?”


    “五城兵马司的。”小满说, “没见有穿飞鱼服的人。”


    李麟吁口气,明显放松不少, 不是锦衣卫就好,其他衙门多少都会顾及官声,不会下死手对付他们。


    他看看小满身后, “陈姑娘呢?”


    小满眉头暗挑,扫量他两眼说:“我没让她来,把她关家里了。”


    李麟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你大约听过她的事,”小满一边说, 一边暗暗观察他,“今天这里肯定会闹起来,人多口杂,我不想她听见任何乱七八糟的话。”


    李麟怔楞了会儿才结结巴巴说:“一时没想到,啊,不,不是故意疏忽她……唉,我真不该问。”


    小满笑笑,刚要说话,却察觉有人在看自己。


    她凭着感觉回望过去,竟是刘瑾书!


    李麟也发现刘瑾书的身影了,还和他们一样穿着白色的襕衫,这让他有点吃不准刘瑾书的意思,“你……”


    相较他,刘瑾书倒更显得从容镇定,“我反对禁毁书院,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于圣名委实无益。”


    李麟:“你公开和刘阁老叫板,不怕他难做吗?”


    刘瑾书淡然一笑,“我早上书反对我父亲了,你不知道?”


    知道,但以为你父子做戏呢!李麟摸摸鼻子,不管怎么说,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


    刘瑾书看向小满,“你回去,你一个女孩子来这里做什么。”


    小满才不听他的:“你管我!”


    刘瑾书轻轻叹口气,“谁也不敢保证今日不起冲突,刀剑无眼,一会儿乱起来,大家自顾不暇,难免有人冲撞你。”


    李麟也劝:“这话在理……”他不知道用什么称呼小满比较好,不知道姓,又不好直接叫名字,想了想干脆略过去,“有我们几个冲锋陷阵就足够了。”


    小满满心记挂着书院的安危,任凭他们怎么说都不肯走。


    见她如此顽固,刘瑾书语气登时变得严厉:“这是朝廷大事,关乎天下读书人,不是你和陈令安的私事。你不是读书人,也不是朝廷命官,出现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我们为的是公义,你为一己私利掺和进来,公事就成了私事,人们如何看待我们,我们又如何自处?”


    “更何况你和陈令安的关系,即便你不代表陈令安的意思,人们也会认为是他让你来的,没几个读书人愿意和他扯上关系的。但凡你站在这里,就有支持我们的人退缩,你信不信?”


    小满一惊,不由自主看向另一边的其他人。


    那几人的眼光有些躲闪。


    她有点懵了。


    “是我考虑不周,让姑娘受委屈了。”李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姑娘放心,我们一定会保住书院。”


    小满眼神黯淡,“我不委屈,只要能保住书院,我怎样都可以。”


    她出了力,最后却要和她撇清关系,李麟心里也不是滋味,“要不……姑娘就在一旁看着,千万不要出头,不是为避嫌,是为姑娘的安危着想。那几位肯来,肯定还记着陈山长的恩情,想必不会反对。”


    刘瑾书皱起眉头,满脸不赞成,瞅一眼双眼放光的小满,到底没再说别的。


    日头渐渐升高,书院门前慢慢聚集起不少看热闹的人。


    “来了!官兵来了!”不知谁喊了声,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往向书院门前的山道。


    一大群官兵霍霍跑上来,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


    李麟刘瑾书对视一眼,招呼大家站在大门前,阻断了进书院的必经之路。


    为首的校尉见状,抱拳叹道:“刘大人,李大人,各位儒生士绅,本官奉皇命拆除南翠书院,请各位让开,不要误了你们的前程。”


    李麟这些人就是为了阻止他们的,岂肯相让?干脆席地而坐,大有你敢进书院,就从我身上踏过去的意味。


    五城兵马司的人不敢硬上,领头的官差甚至给刘瑾书和李麟作揖,“大人别难为我们,我们也是听人吆喝,不如你们找我们司指挥,只要他发话,我们马上就走。”


    没人理他,场面一时僵持下来。


    校尉既不敢走,也不敢强行驱散,继续僵持更不是办法,叫过手下耳语几句,命他快回衙门请示司指挥。


    那人走了还不到半刻钟,就慌慌张张跑回来,“大大大人,锦衣卫、锦衣卫来了!”


    李麟心猛地一沉,暗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锦衣卫代表着皇上,他们出现,意味着拆毁南翠书院绝无转圜余地。


    果然,有人开始坐不住了,悄悄观察着其他人,眼中也露出胆怯惊惧的神色。


    在看到锦衣卫出现的一刹那,这种恐慌达到了顶峰,甚至有按捺不住站起来想逃的。


    小满看着那些锦衣卫,有认识的,有面生的,让她惊奇的是吴勇竟也在其中。


    这么说,来的是北镇抚司的人,那个站在最前面,穿着飞鱼服一脸阴狠满目凶光的官儿是谁?


    那个锦衣卫扫视一圈,“真不错,诏狱刚放了一批,空位多得很。我赵野可不管你们是世家子弟还是达官贵要,再不让开,我可不客气了。”


    静坐的人中,又有三两个犹豫了。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不知谁起了个头,背起《礼运大同篇》。


    是刘瑾书!小满瞪大了眼睛。


    他泰然端坐,声音缓慢而平稳,如山泉缓缓流淌,似乎面对的不是杀气腾腾的锦衣卫,而是国子监的学生们。


    李麟微微一笑,随之开口吟诵。


    又有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那几个站起来的儒生重新坐下,表情肃穆安定。


    阵风拂过,山林飒然而动,好像也在附和着他们。


    锦衣卫一来,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就自动退后三尺,见状不语,又自动退后三尺。


    赵野暗恼,他是南镇府司同知,暂领北镇抚司,说是“暂领”,但差事干得好,就会是实打实的“兼任”。


    如此一来,虽无锦衣卫指挥使之名,却有锦衣卫指挥使之实。


    叫他如何不心动?


    他下了命令:“吴勇,将这些犯上作乱者都抓起来!”


    一直躲后头充当透明人的吴勇低低应了声,苦着脸,慢慢挪到前头,唉一声说道:“赵大人有令,我不得不从,赵大人可不像我们大人那么心软,他真敢剥皮抽筋去骨剔肉,诸位还是起来吧。”


    赵野呵斥他:“罗里吧嗦说什么屁话,什么你们大人的,现在北镇抚司归我管,你不愿干,有的是人愿意干。来人,拿下!”


    立时便有南镇府司的锦衣卫应声上前,挥着鞭子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抽打。


    便是李麟也挨了好几鞭子。


    眼见他们就要被绑走,锦衣卫就要冲入书院,小满发急,脑袋一热冲出来,“住手!”


    吴勇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小满护在李麟刘瑾书等人前面,“吴大哥,且缓缓不迟,禁毁书院的反对声太大,万一皇上收回成命了呢?”


    吴勇苦劝道:“我的三姑娘诶,快别添乱了。你瞧见这些人没有,刘瑾书,首辅之子,李麟,新科状元,还有这几个,都是有功名有官身的,他们都不顶用,何况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


    小满:“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可至少,能让朝廷知道,反对禁毁书院的不只有官员,还有老百姓!”


    “一个小女子都不畏强权,我等儿郎岂能后退?”刘瑾书向人群中望了一眼,“那些受过前山长陈缙恩惠的人,此刻不觉得如芒在背么?”


    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接着便有三四人站了出来,不无惭愧道:“我们来晚了。”


    须臾,又有人加入进来,“我们是其他书院的学生,唇亡齿寒,大家不能隔岸观火!”


    小满提高声音,“好好的书院,为什么要拆掉,觉得老师讲的不好,换老师,加督学不可以?建起一座书院多不容易,就这样轻而易举毁掉,太可惜了!”


    瞧着赵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吴勇暗叫不妙,急急道:“小满姑娘,快别说了,快走快走,晚了我可护不住你!”


    然而已经晚了,赵野一巴掌扇在吴勇脸上,“好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合起伙来故意拖延,给我把他绑了!”


    他又阴笑着看小满,“我可不像陈令安那般不解风情,小丫头,让爷好好疼疼你。”


    刘瑾书大惊失色,挣扎着上前,“小满快跑!”


    可他被锦衣卫牢牢摁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野的手伸向小满。


    小满想跑,可身后全是泛着寒光的刀锋,根本无路可逃。


    “你想疼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层层刀光,清晰无比地落在在场众人的耳中。


    赵野浑身一颤,竟然僵在了原地。


    一切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连风也停了,人们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看向那个一袭红衣的男人。


    阳光照在他身上,好像一团愤怒燃烧的火。


    第67章


    陈令安的目光是那样的冷, 冷得站在那里的南镇抚司锦衣卫一动不动,连刀锋也忘了收起来。


    北镇抚司的人却像吃了一记猛药,一扫先前颓败之风, 挺胸凸肚,昂首阔步,霎时提足了精神。


    他恰好站在小满和赵野中间, 神情倨傲看着赵野,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赵野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没敢回答他的话。


    “他说要好好疼疼三姑娘!”吴勇抢着回答,一把挣开反拧他胳膊的锦衣卫,指着左脸, 小眼睛眼泪汪汪的, “他还打我, 把我的脸都打肿了。”


    陈令安嫌弃地瞥他一眼, “你不会打回去?”


    打回去?吴勇眨巴眨巴眼,这倒是他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他瞅瞅脸色铁青的赵野, 可这位比他官职高, 和大人同级,他……打得吗?


    此时陈令安又冷冰冰道:“怂蛋, 北镇抚司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一听这话,吴勇撸起袖子,气势汹汹走向赵野。


    赵野厉声呵斥自己的部下, 南镇抚司的锦衣卫方如梦初醒般护在他身前,手里的刀也对准了陈令安等人。


    不等陈令安发话,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刷刷刷抽出腰刀,毫不示弱逼杀回去。


    锦衣卫针对抗议儒生文臣的抓捕行动, 登时变成一场锦衣卫内部的冲突。


    赵野惊怒交加,大声喝道:“本官奉钦命暂领北镇抚司,你们还不快放下刀,不然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了!”


    陈令安淡淡道:“皇上说的是‘陈令安不在期间’,现在我来了,你可以带着你的人滚了。”


    “你难道要包庇这些人?”赵野眼珠一转,马上拔高声音,“陈令安,你胆敢抗旨?好好好,你领着北镇抚司的人对抗圣意,待我禀明皇上,有你好果子吃!”


    他狞笑着向前一步,“别想抵赖,今日在场的都是证人。”


    寒光闪过,陈令平的刀稳稳入鞘。


    咔嚓,赵野头上的鹅帽应声而落。


    陈令平的刀尖但凡再向下一分,落下的就是赵野的人头了。


    赵野惊得连连后退,好容易才在手下的搀扶下站稳脚。


    “你、你……我要参你,狠狠参你,你等着死吧!”他语无伦次发狠话,“你也想保护书院?做了十年的走狗、奸贼,还想洗清污名?做梦!”


    赵野推开手下,一指陈令安,“你睁大眼睛瞧瞧,瞧瞧你的背后,你以为你帮了他们,他们就会感谢你?就会把你当成朋友?好好看看,他们恨不能离你远远的!”


    小满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们身后,是一大片空地,方才还聚集在门前的文人们,除了李麟和刘瑾书,竟全都远远站在了另一边。


    小满的心像被蝎子狠狠螫了一下。


    她看向李麟。


    李麟紧抿嘴角,表情严肃,刚要上前,却被刘瑾书拉住了。


    “你想让后面这些人失望吗?”刘瑾书低声道,“我们不单为保护南翠书院,我们是为了天下所有的书院发声,必须要争取更多读书人的支持。”


    “而陈令安,是读书人的公敌,你和他站在一起,让其他人怎么想?”


    刘瑾书叹口气,“我们是为着公义,他是一己私欲,如果今天禁的不是南翠书院,是其他书院,他还会站出来阻止吗?”


    李麟全身猛地一震。


    不,陈令安会第一个冲出来拆毁书院,都不用皇上明发旨意!


    他的刀会对着他们这些抗议的人,他的部下会把他们一个个抓进诏狱,今天赵野做的事,他统统会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道不同不相为谋。”刘瑾书轻声道,“陈令安和我们走的始终不是一条路。”


    李麟错开小满恳切的目光,随刘瑾书走入属于他们的队列。


    夏阳依旧灿烂,白亮亮的日光照在小满身上,冷得小满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山风卷起浮尘裹进青石板的甬道,陀螺似的打着旋儿,陈令安的袍角被风撩起老高,又倏然落下,沉浮不定。


    他负手而立,身姿笔挺,没有回头。


    小满悄悄拉他的衣袖。


    陈令安还是没回头,手指却轻轻擦过小满的手,似是在安慰她。


    小满鼻子发酸,眼睛热辣辣的疼。


    “赵大人似乎误会了什么,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这些人……”一抹淡淡的轻蔑的讪笑浮现在陈令安的嘴角,“也不配做我的朋友。”


    赵野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动了一下,“你今日拦下我,别以为这事就了了,锦衣卫靠什么活着你比我更清楚!我把话放这儿,最多一个时辰,宫里必有拿你的旨意!”


    陈令安淡然说:“不劳操心,我自会向皇上领罪。”


    赵野恨恨一挥手,“走!”


    “慢着。”陈令安扯扯嘴角,眼中闪出杀气,“我这里可不容许赊账。”


    赵野一愣:“什么?”


    陈令安瞥一眼吴勇,意思很明确:打不掉他半口牙,你就回家抱孩子去,不必回来了。


    吴勇瞅瞅他身后的小满,知道他是说真的,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赵野跟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拳正中赵野鼻梁!


    但听砰、咯嚓,赵野脸上是鲜血迸流,鼻梁断了,眼框裂了,他“哇”的吐出口血,好几颗断掉的牙齿也扑的落在地上。


    好歹顾忌官体威严,没当着一众手下连声惨叫满地打滚。


    他捂住口鼻,愤恨地指着陈令安,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却是一声也说不出来。


    南镇抚司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北镇抚司的森森寒光,没一个人上前叫阵。


    赵野气极,恨极,却毫无办法,只得“忍辱负重”给陈令安一个“咱们走着瞧”的眼神。


    简直窝囊至极!


    吴勇本想痛打落水狗,给南镇抚司来上几句好听的。


    转念一想,今儿个上峰实打实地抗旨了,还不知道他们自己会有什么惩戒,赶明儿就是人家笑话自己。


    顿时也没了笑话别人的心思。


    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北镇抚司的将士们都望向陈令安,希翼从他这里得到一个让他们心安的回答。


    果然,他们一向从容的头领这次也没让他失望。


    陈令安道:“你们回衙门待命,皇上那里有我,一个个的给我打起精神,天,塌不下来。”


    北镇抚司的人齐齐松口气,气氛瞬间活泛起来。


    陈令安斜着眼睛扫向刘瑾书等人,那表情似乎在说:就凭你们几个废物点心,也想成事?


    那些人登时爆/炸。


    陈令安丝毫不理会他们的怒骂,留下一记轻蔑白眼,转身悠悠然离开。


    吴勇等也嘲笑他们一番,互相打打闹闹地去了。


    “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巴巴地送上门来让人嘲笑!”一个儒生拂袖而去,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多时,南翠书院门口就剩刘瑾书与李麟二人了。


    “走吧。”刘瑾书低声道。


    李麟怀着无限惆怅的心情说:“怎么会这样,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支开我们?”


    刘瑾书的眼神飘向书院的上空,“谁知道,或许吧。”


    “我们就这样回去?”李麟叹口气,很不甘心。


    刘瑾书垂下眼帘,语气变得晦涩难辨,“瞧今天的架势,这只是开始,南翠书院大概保不住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们要尽快把消息散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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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不住?”小满吃惊地看着陈令安,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不安。


    陈令安目光沉沉望着书院的方向,“书生意气,硬碰硬是最不可取的,他们能威胁得了朝中大员,却威胁不了皇上,反而会激得皇上采取更强硬的手段。”


    小满懊悔得快哭了,“我帮了倒忙!全怨我!”


    “你有什么错?”陈令安失笑,“法子是李麟那些人想出来的,你不过给了一份可能会声援书院的名单。”


    “当今心智坚定,旨意一旦下达,绝不会收回。不管有没有今天这出,南翠书院都会被禁毁,李麟刚涉足官场,根本想不到这点。”


    小满呆了呆,忽然反应过来,“刘瑾书常伴御前,他肯定想得到!”


    陈令安微微颔首,算是同意她的看法。


    “那他为什么还来,还鼓动大家对抗朝廷?”


    “谁知道呢,或许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好处吧。”陈令安宽和一笑,显得格外温柔,“你别想着他啦,我要进宫请罪去了,多想想我。”


    小满再也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皇上对原谅你的对吧,顶多骂你一顿,罚几年俸禄,对吧。我真是、真是太蠢了,我不瞎搅合就好了。”


    “别哭。”陈令安俯身,微微偏着头看她,手指极其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眼泪。


    “我很感谢你,你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谢谢你,小满,谢谢你保护我父亲的书院。”


    谢谢你保护我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你知道吗,看到你差点撞上刀锋的那个瞬间,我全身的经脉都要炸开了。


    记忆再如何珍贵,也是曾经,我不能一直被过去困住。


    是时候走出来了。


    陈令安慢慢地靠近小满,“你不是问过我喜不喜欢你么?”


    小满屏住了呼吸。


    “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第68章


    “这可怎么了得?”蒋夫人忧心忡忡, 又往窗外望了望,“这可怎么了得啊!”


    回廊下,小满独自一人倚柱靠坐, 不哭也不笑,一双明洁的大眼睛只是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方妈妈无声叹息。


    昨儿个从书院回来,姑娘就不大对劲了, 一会儿哭, 一会儿笑,问什么也不说,连饭都不吃。


    上次不吃饭,还是和陈令安闹翻那回。


    今儿前晌侯府姨太太送信儿来,她们才知道小满办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连皇上都知道了, 还调侃了秦世子几句。


    蒋夫人愁得眉心都快长竖纹了, “朝廷不会抓小满吧, 哎呀,你说这孩子, 瞒得可真紧。”


    “不会, 要抓昨天就抓了,不会等到现在, 再说了,那么多抗议的儒生都没抓,单抓一个小姑娘也太不像话了。”方妈妈安慰道, “皇上既有心情调侃平阳侯世子,就不会难为咱家小满。”


    蒋夫人想了想,点点头道:“也是,我是关心则乱了。唉, 就怕陈令安过不了这个坎……”


    这下方妈妈也找不出话劝慰她了。


    两人一起看着小满叹气。


    一阵凉风拂过,碎花如雨,纷纷飘落。


    小满张开手,手心里躺着一片发黄卷边的玉兰花瓣,这是昨天分开时,陈令安交给她的。


    也不知在他手里握了几天,早没了花香,只有淡淡的花木腐烂的味道。


    他说:“这是我父亲在书院里种的广玉兰,你代我把这片花瓣埋在树下吧。”


    说完他就进宫去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她。


    南翠书院由团团官兵把守着,她没办法进门,只能带回家。


    小满呆呆看着那片几欲腐烂的花瓣,忽站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个小锦盒,珍之重之把花瓣放了进去。


    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锦绣一头撞进来,“姑娘——”


    小满的手一颤,锦盒差点掉地上。


    “吴、吴大人来了。”锦绣喘着粗气说。


    小满忙往外走,“陈令安有消息了?快请进来!”


    锦绣跟在后面急急道:“人已经走了,皇上把他调离北镇抚司,不日离京。他还说陈大人状况不好,皇上发了很大的脾气,这回估计过不去,如果姑娘有路子,还请姑娘早点招人捞陈令安。”


    小满脚步一顿,身子无力滑落。


    “姑娘!”锦绣惊叫着扶住她,庭院另一边,蒋夫人和方妈妈也慌乱地跑过来。


    蒋夫人满脸煞白抱住小满,眼泪随之扑簌簌滚落,“别怕,别怕,娘有的是银子,咱们卖房子、卖地,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陈令安救出来。”


    小满咬牙,努力挣扎着站起身,现在不是她流露柔弱的时候,她得坚强,她得坚持住。


    “我去找林姨。”小满深吸口气,“她肯定有办法。”


    “没用的,这回谁都救不了他。”穿堂传来一个黯然的男声。


    小满吃惊地望着何平,“什么意思?”


    何平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不正经模样,神情肃穆得让小满害怕。


    “我和老师听到消息就去求情了,可皇上依旧不见。”何平眉头紧锁,语气分外沉重,“此次不同以往,他抗旨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还是锦衣卫,还是心腹……唉。”


    陈令安此举无异于背叛,越亲近的人,越容不得背离,比起其他官员抗旨不遵,皇上是出离的愤怒了。


    小满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可、可是他替皇上干了那么多,偶尔一次不听命,就容不下他了?”


    何平苦笑道:“皇上也没亏待他,小满,这话不要再说,于你,于他,都没好处。”


    “他会死吗?”


    “不知道。皇上一点口风不露,那天大殿里就陈令安和皇上两个人,吕总管都没在跟前此后,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殿外的宫人只说皇上暴怒,别的再也打听不出来。”


    “就没一点法子?”蒋夫人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陈令安有个万一,小满可怎么活!


    何平望天叹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轰隆隆,灰暗的苍穹下,雷声像沉重的车轮碾过冰层似地滚动着逼近,屋脊都被撼得瑟瑟发抖,转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大雨直直下了一天一夜,天刚放晴,就传来了南翠书院被拆毁的消息。


    紧接着,是城西的西凉书院。


    金陵的其他书院惶惶不可终日,恐慌的气氛迅速在文人士子中传开,当然也不乏人反对,有诸如李麟刘瑾书这样直言谏诤的,也有阳奉阴违使拖字诀的,渐渐的,反对禁毁书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小满已无力关心这些。


    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了下来,陈令安削官抄家,发配燕北戍边。


    好歹保住一条命!


    蒋夫人双手合十不停念佛,“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没了再挣,人活着才是根本!”


    陈砚宁抱着两匣子来了,“干娘,姐姐,今早突然有人把这些送到林园,指名是给我和姐姐的添妆,你们快瞧瞧。”


    匣子上都贴着封条,一个写着砚宁,一个写着小满。


    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摞银票,粗略数数,竟有百万数之多!


    陈砚宁蓦地反应过来,“是二哥!”


    小满呆滞片刻,一时又气又恼又心疼,“添妆?他发什么疯,前脚说喜欢,后脚就让我嫁人,他休想!”


    她啪地合上盖子,“我决定了,我要和他去燕北。”


    什么?!蒋夫人惊得非同小可,“燕北是苦寒之地,边境还不太平,你不能去!”


    “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可你不能脑袋一热连家都不要了,他那么精明的人,肯定不会自绝后路,你且在这里安心等着,等他东山再起的那日。”


    蒋夫人紧紧抓着小满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似的。


    小满跪下来,“母亲,我等不了了,我等了他九年,好不容易重新见到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他那句话……我等不了第二个九年。”


    慢说流放之路有多苦,就是平安到了燕北,也是危机四伏,她若不跟着,陈令安这一去,怕是永别。


    “女儿不孝,求母亲成全!”小满重重叩头。


    “你……”蒋夫人缓缓闭上眼睛,“你一向主意大,决定了就会去做,我拦不住你。好,好,干脆我也去,咱们全家都去!”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小满结结巴巴说:“母亲没必要吃这个苦,您在南方长大,早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北边的气候、吃食什么的,都和南边不一样。”


    蒋夫人斜睨她一眼,“你娘身子骨好着呢,爬山骑马均不在话下,再说我早想去北边走走看看了,正好有现成的理由,不用白不用。你也别跪着了,快起来收拾东西。”


    小满吸吸鼻子,红着眼睛起身。


    陈砚宁也想随她们一起走,小满蒋夫人齐齐摇头,“你身子骨弱,经不起长途跋涉,二来你还得跟着林夫人读书,这是顶顶重要的事。”


    陈砚宁低着头,“哥哥遭此大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只顾自己逍遥快活。”


    小满:“你逍遥快活地过日子,你哥才会高兴。听话,好好陪在林夫人身边,让你哥放心。”


    陈令安沦为阶下囚,没能力保护妹妹了,此去路途遥远,她们母女能自保就算烧高香,也没精力照顾体弱的陈小妹,带上她,还不知道要在路上盘桓多少时日。


    小满不便点透这层意思,只是苦劝她留在金陵。


    大约陈砚宁也慢慢想到了,无可奈何点了头。


    小满和蒋夫人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说干就干,立马收拾东西,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就卖掉,连住的房子都委托牙行挂卖上了。


    蒋家东西多,收拾起来可要好几天,小满等不急,打算先走。


    锦绣要跟着她,她不让,“我打小漫山遍野跑惯了,走路对我来说根本不叫事,你不行,在深宅大院长大,脚底板都是软的,只会拖累我!”


    蒋夫人准备的马车她也不要——叫押送陈令安的差役看了怎么想?看看情况,路上再雇轿雇车也来得及。


    就这样,她一个人候在城门口。


    夕阳缓缓放射着光芒,整个世界像被谁提笔蘸了玫瑰紫抹了一遍,到处都五彩缤纷,金光灿灿的。


    在无与伦比的美丽华盖之下,陈令安看到小满独自坐在道旁,抬头对他莞尔一笑,“你要负责任哦!”


    第69章


    陈令安盯着言笑晏晏的小满, 好半天才生硬地说:“你来——”


    “我来干什么?当然是和你一起去燕北!”小满张口打断他的话,“你别想劝我,不管用, 腿长我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别说燕北苦寒,宣府乡下更苦寒, 我不也好好活了十来年?至于什么拖累的话, 更是提都不要提,没你我坟头的草都一尺高了,跟着你才是最稳妥的!”


    她小嘴叭叭叭一通说,堵住了陈令安所有的话。


    小满呼的舒口气,脸上飞起点点难为情的红晕, “你送来的聘礼我收下了, 你想反悔可不能了。”


    陈令安垂眸看着她, 嘴角稍稍上扬, 弧度不大,顶多叫微笑, 可眼中仿佛永远也淌不尽的笑意, 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他现在的心情。


    因而那声低低的“好”,比暮风还要柔和。


    小满抿嘴一笑, 热情而熟练地塞给两个押狱每人一个大红封,“两位大哥,我不会耽误行程, 还请行个方便。”


    年长的押狱一瞧,嘿,二百两银票!不由内心一阵狂喜,面上还矜持着说:“我们要在秋分前赶到, 姑娘好歹走快点。”


    小满的视线落到陈令安肩膀上的木枷,又赔笑道:“两位大哥,都出城了,这木枷能不能去掉?反正他也跑不了。”


    “这……”两个押狱互相看看,犹豫不决。


    却听一阵马蹄车轮声响,城门内驶出一辆马车,何平坐在车辕上,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响。


    “可算赶上了!”何平跳下马车,转身扶蒋夫人和陈小妹下车。


    小满瞪大眼,说好不让他们送,怎么还是来了?


    “放心,不是抓你回去的。”蒋夫人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我左思右想,还是不能就叫你这样走。”


    她掀开车帘,指着车厢里一个包袱道:“这是点心、烧饼、葱油饼等方便携带的吃食,路上不见得有打尖的地方,你得拿着。”


    小满一看那鼓鼓囊囊小山似的大包袱,立马摇头,“快算了,我可背不动。”


    “有马替你背着。”何平解下拉车的一匹马,费力地把包袱搬到马背上。


    陈砚宁一看哥哥带着枷锁的样子就受不了了,拉着哥哥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平瞥一眼那两个押狱,咳咳两声,不乏威仪道:“把木枷卸了。”


    年轻的押狱不认识他,待要喝问,不妨旁边年长的抢先笑道:“我们正要卸,可巧公子就先吩咐了。”


    说着,就开了枷锁。


    陈令安活动活动手腕,低声安慰妹妹好一阵子,直到她终于止住哭声,方走过来对蒋夫人再三道谢。


    蒋夫人心里也着实不好受,絮絮叨叨叮嘱他,什么天凉加衣服呀,多喝水别上火呀,如今人在屋檐下收敛点性子呀……足说了一刻钟还没说完。


    自打少时家变,再没人和陈令安这样说过话,他一时很不习惯,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小满低头暗笑几声。


    蒋夫人这才反应过来,擦擦眼泪,故作严厉道:“我也不求别的,我家小满算是交给你了,他日相见,要是少根头发丝,我拿你是问。”


    何平在旁咋呼,“小安安,以后给我妹子梳头的时候可要仔细数清楚喽!”


    陈令安被他闹得头痛,“你可以回去了。”


    “太不够意思了,用完就扔。”何平挤出个哭脸,活像个被抛弃的受气小媳妇,看得陈令安一阵恶寒。


    眼看时候不早,那年长的押狱上前道:“不是小人多嘴,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城郊的驿站了,我们露宿野外没事,只怕这位姑娘不方便。”


    陈令安点点头,便与蒋夫人等道别。


    眼看陈小妹的眼泪又要连成线,何平一指天边火一样的落日,“小安安,张开双臂,迎着夕阳奔跑吧!”


    陈令安眉棱骨直跳,“我为什么要张开双臂迎着夕阳奔跑?有病!”


    “拥抱新生活嘛!表示你重拾信心活力四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那也该迎着朝阳……呸!快滚吧你。”


    陈令安扭头就走,他是一刻也不想再见到这位间歇性脑子抽筋的大哥了!


    把蒋夫人看得忍俊不禁,就连陈砚宁都破涕为笑。


    离别的伤感一扫而光。


    年轻的押狱悄悄问:“牛哥,这人谁呀?疯疯癫癫的。”


    老牛笑道:“他都不认识?去年跨马游街的榜眼,林亭先生的关门弟子,拒绝皇上给的官儿,不但没获罪,反而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小马呀,做咱们这行,可得看清楚这些个囚犯背后都有谁。”


    小马奇道:“照老哥看,莫非陈令安还有出头之日?”


    老牛:“谁知道,管他出不出头,咱拿了人家的钱,就别难为人家——陈令安又和咱没仇,等到了地方再给他锁上呗。”


    “他会不会跑?”


    “你可真够……你太不了解陈令安了。”老牛望着前面的人暗暗叹息,“他妹子、他那小媳妇一大家子人呢,怎么可能跑?我之前在江宁县衙当差,郑大人评价他,看着冷酷无情,其实谁对他有丁点好,有丁点的善意,他都会记在心里。”


    小马摸摸后脑勺,一脸不可置信。


    老牛拍拍他的肩膀,快步追上前面的两人一马。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两位押狱客气相待,小满当然也不会吝惜银子,一路上好吃好喝伺候着,打尖住店都挑最好的客栈。走累了,雇骡车雇船也不在话下,因而路上走得分外平顺。


    时值金秋,越往北走,越觉得天高地广,草树连绵,阵风吹来,云动树摇,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小满长舒口气,“在金陵住了一年多,繁华胜地的确不错,可我还是喜欢北方这清清爽爽的风,放眼望去看也看不到头的大地。这是到哪里了?”


    陈令安笑道:“保安县,怎么连这里都不认识了,宣府南下的必经之路,你绝对走过。”


    小满一下子兴奋了,“保安县紧挨着宣府,咱们可以回家看看!”


    陈令安道:“恐怕不行,我要去怀安卫服役,时间不够咱们绕道。”


    小满一阵失望,旋即又笑:“反正离得近,以后想去随时都能去。”


    那俩押狱对视一眼,没给她泼冷水:他是戴罪之身,等闲不许离开驻地,再者,发配充军的人,进了卫所,有事没事先挨一顿杀威棒,有门道的给个喂马看马厩的差事干干,没门道的就等着脏臭累的泔水活吧。


    还不知道到时候怀安卫什么意思呢!


    天色渐晚,前面有个村子,各色炊烟袅袅,隐隐还能听见小孩子们的嬉戏声,还有妇人呼儿唤夫吃饭的吆喝声。


    老牛提议在这个镇子歇脚,一行人都没异议。


    这个村子约有百十户,村东口有家小酒馆,正好有三间空房。


    掌柜的是对老夫妇,一边上酒菜,一边笑:“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到镇上换了酒和肉,几位就来了。”


    小满瞧着鸡鸭鱼肉样样都有,不由好奇问:“这村子的人很有钱吗?我们村只有过年才舍得买些肉吃,不年不节的,吃顿白面馍馍都不容易。”


    掌柜的笑道:“往常村里人也舍不得,今年是收成好,足足多打了三成粮,辛苦一年,吃点好的也是应该的。”


    几人都累了,一时饭罢,各自回屋休息。


    陈令安依旧坐在小满门口。


    这一路上,除了驿站和大客栈,陈令安会进自己房间休息。如这等僻远的乡野小客栈,陈令安都会守在小满门前。


    连着几晚他都没有躺下休息了,小满实在心疼,但知道劝他他也不会听,一横心拉开门:“你进来睡。”


    陈令安看看她,又看看屋子里仅有的一铺炕,摇摇头。


    小满厚着脸皮说:“那么大的炕还睡不下两个人?怕什么,反正都知道我是你没过门的……哼,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烛光映着她的脸,更显得绯红如晕,娇艳得好像露润的玫瑰。


    陈令安喉结微微滚动一下,还是生硬地拒绝了。


    在门外他好歹能眯一会儿,在里面,恐怕他一整宿都别想睡着。


    小满到底不好意思生拉硬拽,小脚一跺,“你就犟吧,遭罪的是你自己。”


    哗啦,门关上了。


    哗啦,门又开了,一条棉被扔出来,不偏不倚罩在陈令安头上。


    哗啦,这回门是彻底关上了。


    陈令安呼出口气,慢慢把棉被从头上扯下来,裹紧。


    和金陵不同,北地九月的夜晚已经很凉了,到了冬天只会更冷,保安卫条件艰苦,即便有炭火,也是先紧着卫所官员用,普通人有钱也不见得能买到。


    总不能叫小满陪他吃这个苦。


    他闭上眼,仔细想着保安卫的每一个官员,想了又想,却发现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


    不禁有些懊恼,以前一门心思报仇,从不在乎得罪谁,如今再想烧香拜佛,却连山门都进不去了。


    困意袭来,脑子开始变得迷迷糊糊的。


    是做梦么,大地在颤抖,地面在摇晃,灰尘和碎石砸在身上,耳边全是冲杀的嘶吼,他似乎又回到在军中的那段日子。


    不对!


    陈令安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三步两步奔出酒馆,趴在地面上仔细听。


    是马蹄的震动,明显的三连音节奏感,清脆的叩击声。


    是蒙古马!


    一、二、三……


    至少五十人的马队!


    陈令安一跃而起,飞快点燃旁边的草垛子,旋即踹开老掌柜的房门,一把揪起他,“北元散兵夜袭,敲锣报信,快!”


    第70章


    乍听北元骑兵夜袭, 睡得迷迷糊糊的老掌柜惊得差点厥过去,待出门一看,外面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自家的柴垛子咋个烧起来了?


    “救火!快救火!”他心疼得一个劲儿捶胸顿足。


    陈令安真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还管什么火,快叫醒村民们逃命!”


    “是不是你点了我家的柴火?那可是我全家过冬的柴火啊!”老掌柜揪着陈令安要他赔。


    听见动静的小满跑出来,“怎么回事?”


    陈令安一把推开那老掌柜, 递给小满一把匕首, 简短道:“北元骑兵,躲庄稼地里去。”


    小满立时明白了,二话不说,冲进伙房抄起脸盆擀面杖咣咣敲得震天响。


    她边敲边飞也似地跑着大喊:“鞑子来啦!鞑子来啦!大伙儿都躲庄稼地了——”


    好似一滴水滴进滚烫的油锅,孩子惊恐的哭声, 大人慌张的呼声, 收拾东西的丁当声……顿时将夜幕下的村庄搅得乱了套。


    地保满头大汗跑过来, 抓住小满的胳膊问:“你是谁, 你咋知道鞑子来了?”


    仓促间来不及解释,解释也无用, 这个时候用官体威仪压他效率更高。


    陈令安刷地从老牛身上取下腰牌, 往地保面前一晃,“京师护卫誻膤團對军校尉, 尔等听命行事!”


    他动作太快,天又黑,地保只看清“直隶”二字, 但这二字已足够震慑住他了。


    地保急忙派人去镇上报信,又指挥村里的青壮年抄家伙去村口守着,还气急败坏冲几个村民喊:“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你那几个破家当!”


    陈令安仔细打量地保一眼, 随即对尚在发懵的两个押狱喝道:“拿刀,抗敌!”


    两个押狱心里直呼倒霉,犹犹豫豫不愿上前。


    大地的震动声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听到北元起兵的呼喝声。


    陈令安冷冷道:“要么去杀敌,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们,报个以身殉国,你们能留个好名声,家人还能拿到朝廷的抚恤银子。”


    小马正值年轻气盛,一听这话就受不了了,梗着脖子喊道:“用不着你激,我还不如你一个获罪的奸贼?”


    老牛阻止不及,只能叹声罢了。


    马蹄如雷,那些北元骑兵显然没把这些庄稼汉当回事,哪怕明知自己行踪已经暴露,还是肆无忌惮冲杀过来。


    行至村口,最前头的几匹马突然嘶叫着一跟头栽倒,马背上的骑兵反应不及,纷纷滚落下马。


    绊马索!


    陈令安暗暗惊讶,这小小的村子里还有这种东西?


    眼看后面的起兵就要逼上来,他一腿踹翻个落马的北元人,夺刀就砍。


    血光、刀影、厮杀声中不停倒下的人……


    头领很快发现,有个年轻人刀法又快又狠,和别人都不一样,竟一连砍杀自己好几个手下。


    “你是谁?”头领操着蹩脚的官话问。


    明亮的火燃烧着,陈令安站在中间,让人分不清他身上的红衣到底是血,还是火光。


    他轻轻擦去脸颊上的血点,脸上毫无表情,“陈令安。”


    头领摇头:“没听说过。”


    陈令安冷笑道:“放心,很快就会成为你们北元人的噩梦。”


    声音甫落,他飞身而起,手中的刀鬼魅般逼到那头领眼前。


    惨叫中,头领半条胳膊应声而落。


    “我们的人来啦!”不知谁喊了声。


    但见远处官道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移动速度很快,应是骑兵。


    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残余的北元骑兵立即调转马头撤退。


    总算捡了条命!老牛小马呼口气,这时才觉得浑身发软,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就瘫在了地上。


    陈令安瞥他们一眼,“没有临阵脱逃,是条汉子。”


    小马刚想回敬他两句,却瞧见地上死伤的村民们,翘起的嘴角又耷拉了回去。


    陈令安问地保,“绊马索是军中用的东西,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地保道:“是卫所分给各村的,每到秋天那些蛮子就来抢粮,实在没办法了。”


    陈令安若有所思点点头,视线投到赶来的官兵身上,五色布扎巾、罩甲、便帽式小盔,分明是卫所正规骑兵的打扮。


    此处离保安卫所不算远,但也绝对不是半个时辰就能往返的距离。


    官兵分作两路,一路继续追击敌人,一路留下来帮助村民打扫战场,收殓尸首。


    带队的校尉非常惊讶,那些凶悍的北元骑兵竟被几个乡野村夫拦在村口,半颗粮食没抢到,头领还身负重伤!


    地保忙指着陈令安说:“多亏这位官爷提前发现蛮子的动静,不然我们这些人,只怕还没醒就被杀死了。瞧地上这些鞑子,几乎全是这位官爷杀的。”


    校尉郑重抱拳道:“敢问大人在何处任职?”


    陈令安还了一礼,“戴罪之身不敢妄称大人,在下陈令安,获罪于上,发配怀安卫充军戍边。这两位是押送我的差役,牛德盛,马喜福,刚猛勇敢,立了大功。”


    陈令安?!


    校尉好歹控制住自己没惊叫出声,不错眼地盯着这位“大奸贼”,一时忘了搭理正向他行礼的老牛小马。


    陈令安低低咳了声。


    校尉如梦初醒,当即做了决定,“我是怀安卫总旗薛超,你可以随我一起回营,正好也将今日之事详细禀明上司。”


    陈令安:“怀安卫离这里算不得近,你们来得倒很及时。”


    薛超也是个伶俐人,笑着解释说:“为防北元南侵,卫所下了新命令,除了边境线,骑兵还要巡查防区内各县。也是赶巧了,今晚正好轮到保安县,瞧见这里有火光我们就赶过来了。”


    “只有怀安卫执行,还是燕北所有的卫所都执行?”


    “所有卫所。”


    陈令安微微挑眉,把军队的日常操练改为日常巡查,燕北所有卫所都联动起来了,不仅打破卫所间的隔阂僵化,还将军队调动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这个老家伙,有点手段。


    不过他不打算随薛超直接去卫所。


    薛超也不勉强,见手下收拾得差不多了,笑道:“那好,他日来卫所,有事只管说话,咱大头兵不管别的,只要你上阵杀敌,就是咱的好兄弟!”


    说罢一拱手,翻身上马,呼哨一声,率人与先头部队汇合去了。


    陈令安急忙去找小满。


    她和村里的妇孺们待在一起,没有受伤,陈令安这才松了口气,脸上也浮现出紧张过后的倦意。


    小满看见他满身是血,慌得脸都白了,再三确认他没受伤,可眼泪还是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只是小股的北元骑兵骚扰,根本算不得正经的打仗,战场只会比这惨烈百倍。


    一路上刻意被忽略、被压制的,唯恐失去他的恐慌,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了。


    但她压根不敢让陈令安知道,只低头闷声叫他换衣服,暗暗庆幸天色未明,对面的人瞧不清自己的模样。


    陈令安焉能不知道?


    他什么也没说,回屋洗去身上的血腥,换了衣裳,又坐了片刻,才慢慢走出屋子。


    天亮了,迷蒙的白雾笼罩着大地,苍凉的钟声扩散在村子上空,带着村民们低低的哭泣声,一下下撞击着陈令安的心。


    小满抱住他的胳膊,“死了十二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


    她说不下去了。


    陈令安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我们该出发了。”


    小满:“我想给那几家留点银子。”


    陈令安提醒她:“给碎银子就好,不要给大额的银票。”


    小满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临走时,老掌柜送了陈令安一大葫芦酒,地保还送了他们二里地,“要不是恩公,我们全村只怕也留不下一个活口。我们给恩公立长生牌,天天磕头烧香,保佑恩公封侯拜相,福泽绵长。”


    陈令安笑了笑,小满竟难得的从中看出点羞涩!


    这个人,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呀。


    余下的路很好走,三天后,他们到了怀安卫。


    因文牒上没有小满的名字,看守不准小满进牢城营,指着旁边的村落说:“那边是官兵家眷们住的地方,有个小驿站,姑娘去那边住。真是稀奇,咱这里从来只有流放的女眷,还没见过自愿跟过来的!”


    小满没法子,只能眼巴巴看着陈令安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大门里。


    一时交接完毕,陈令安跟着差役来到专门关押流放犯人的牢营。


    那差役把他到带到点视厅前,只叫他在这里等着,然后就走了。这厅里不见一个官兵,静得鸦雀无声,陈令安不免诧异,来回细细观察了几圈,却也看不出有哪里暗设机关。


    桌上有茶水,有蔬果点心,陈令安口渴,端起来就喝,竟是毫不设防的意思。


    末了还说:“去年的旧茶不说,还全是茶叶沫子,真亏你能喝得下去,佩服,佩服。”


    但听门外蓦地爆出一阵大笑,“你小子,都成老子的阶下囚了,还挑三拣四的,没赏你一顿杀威棒就是给你小子天大的面子啦。”


    笑声未落,屏风后转出一位高大威猛的悍将来,正是平阳侯世子,秦伯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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