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秦伯彦突然出现在这里, 陈令安却不十分惊讶,还是老样子,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情。
只一抱拳道了声:“秦世子。”
秦伯彦调侃道:“呦, 以前见了我,可都拿鼻孔看人,果然是吃一亏, 学一乖, 知道向我行礼了。哈哈,这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陈令安脸皮微微泛红,嘴上不肯认输,“秦世子屈尊纡贵亲自来牢营迎接我, 这个面子我怎么也要给。”
秦伯彦哈哈笑了几声, 抬手示意他落座, “你是怎么发现北元骑兵来犯的?”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陈令安如实答了,秦伯彦登时来了兴趣, “你在军营呆了没一年就调到王府卫队, 在军营做的也不是斥候,如何学得这听马辨数的本事?”
陈令安沉默片刻, 倏然一笑:“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本事,不需要刻意学就会了。”
秦伯彦眉头微微跳了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做前线的大头兵。”陈令安直言不讳,“保安县那晚我的表现,世子爷也看到了,还请成全。”
秦伯彦:“现在是秋季, 鞑子南侵最频繁的时候,前线压力很重。士兵打仗和锦衣卫办案拿人完全不一样,敌人可不会把北镇抚司当回事。”
陈令安失笑:“世子爷忘了,我现在是流放充军的犯人。”
秦伯彦瞅了眼门外,“也不能光听你的,还得听听别人的意思。”
一脚迈过门槛的小满瞪大双眼:世子姨夫!
她脸上的忐忑不安瞬间变成惊喜交加,三步并两步跑到秦伯彦跟前,“姨夫!我娘说您去北平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您啦!”
秦伯彦笑道:“我一个领兵打仗的,蹲北平城里多没劲。来来,现在有三个缺儿,军需司文书,商屯管盐的吏员,还有王府亲卫队,你替他挑挑,选中哪个是哪个。”
小满道:“姨夫没让他做修路筑城、挖渠推土的苦役,已是格外开恩,哪还有我们挑三拣四的道理?您说哪个就是哪个。”
秦伯彦一摆手,“少说客套话,我只问你一次,想好喽。”
小满下意识去看陈令安。
秦伯彦道:“别看他,我问的是你。”
小满没费多少功夫就给出了选择,“这些都不要,姨夫让他去前线杀敌吧。”
这下秦伯彦真有点诧异了,“你确定?”
“嗯。”
“你舍得?千里迢迢一路陪他过来,却让他上战场,过安稳日子不好吗?”
“舍不得。”小满勉强笑笑,“舍不得也没办法,比起那三个安稳的好差事,我想他更愿意上前线。”
秦伯彦摇摇头,又点点头,挑眉看陈令安一眼,颇为感慨地叹道:“便宜你小子了。”
也不知道是说差事,还是别的。
陈令安看看小满,不知怎的,突然有点怀疑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他闭了闭眼,极力把内心的焦躁压下去。
秦伯彦正色道:“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对你特殊照顾,以后你战死沙场,还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全看你自己的能耐。”
“那是当然。”陈令安看向小满,欲言又止。
小满:“我就在外头村子里住着,等你凯旋归来。”
不等陈令安说话,秦伯彦就否决了,“不行,你母亲和你姨母已经到了北平,明天陈令安动身去边关,你去北平。”
小满呆了呆,“不去”二字在舌尖滚了又滚,始终没法说出口。
如果她不去北平,母亲准会不顾一切跑到边关来找她。
先前对边关战事的了解还懵懵懂懂的,她甚至以为和宣府乡下的生活差不多,虽贫寒,却安宁,可经过保安县的那一晚,她算是知道自己原来的想法有多幼稚了。
自己一个人无所谓,但她不能把母亲拖进这么危险的境地。
“好。”小满深吸口气,笑嘻嘻说,“我还没去过北平城呢,听说不比金陵差,好吃的好玩的特别多,这回可有时间好好玩啦。”
顿了顿,又觉得哪里不对,“姨母也来北平?”
秦伯彦起身,“不止是她,我几个儿子也都在。”临走时,别有意味地盯视陈令安一眼,“这个人情,我算是还你了。”
小满没听明白,待出了营房,悄悄问道:“他说的什么人情?”
“我建议老侯爷调任燕北。”陈令安一边走,一边低声与她解释,“皇上打算迁都北平,还有意亲征漠北,燕北这个地方,会成为最重要的防区。”
那老侯爷就是军中第一重臣了!再加上世子爷也不是个孬的,哪怕老祖宗大长公主不在了,平阳侯府至少也能保三代无虞。
小满忽笑道:“去年侯府四时宴,你还变着法儿地拿世子爷错处呢,现在却好得什么似的,真是有意思。”
想起去侯府拿人的场面,陈令安也笑了,“世事无常,谁说得清楚以后会怎样。”
小满忙道:“我知道以后会怎样,你会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得到皇上赦免,重归朝堂,人人都夸你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以前诋毁你的人纷纷对你刮目相看,你会重振陈家门楣,成为你父亲的骄傲!”
她越说越激动,小脸兴奋得通红,眼睛闪闪发亮。
陈令安垂眸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每次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都有宝石一样晶莹的光彩。
他希望她能永远这样看着自己。
“小满,对不起。”
“嗯?”
“我喜欢你。”
“哼,我早就知道了,你就是,唔……”
他轻轻啜住了她的唇。
深秋的太阳温和中带着点寒意,黄的红的叶子从枝头飘落,随风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就好像翻飞的鸟雀。
小满也觉得自己在高空中翻飞了。
地上粘着的人影终于分开了,两人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有些不敢看对方,一个红着脸低头只管看地,一个看似镇定,实则走路都显得有点僵硬了。
小满不大习惯这样的沉静,努力寻找话题,不妨一抬头瞧见陈令安抿了抿嘴角,似乎还飞快舔了下嘴唇。
两团火云腾地烧透了小满的脸颊,真是艳若桃李,不可方物,娇媚比方才更盛三分。
陈令安不禁呆了。
“你、你……真是讨厌!”小满娇嗔地瞪他一眼,“不许看了。”
陈令安轻轻笑道:“这就讨厌了?以后我会干更多更多让你‘讨厌’的事。”
小满说不过他,干脆伸手拧他胳膊一把,还是挑着内侧的肉掐。
结果夹袄有点厚,一把没掐到肉,想要再来一下,陈令安却躲着她不让掐了。
小满懊恼极了。
“那么想掐我?”陈令安眼中划过一丝狡黠,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你简直坏透了!”小满又羞又恼,气得直跺脚,扭身就跑。
陈令安轻轻笑着,不紧不慢跟在她后面。
北方的秋,清疏而爽朗,碧空高远,黄土无边无涯,她站在那里冲他招手,全身都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一种不加任何修饰的美,正像这高耸于天地间的白杨树一样。
萦绕心头的焦躁、愁绪、忐忑……一点点沉淀下来,陈令安轻轻吁出口气,快步走向自己的姑娘。
然后紧紧抱住她!
小满以为他又要亲她,一时慌了神。
不远处就是家眷们居住的村落,守营门的士兵甚至还在往这边瞧!
她开始推他。
“其实我并不是大家想象中从容的男人。”陈令安突然说,“我也会害怕,也会慌乱,也会不知所措。”
小满一怔。
“我刚才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如果我选择更安稳的生活,会不会对你我更好?哪怕顶着流放犯官的名头,起码能确定活着。如果上战场,或许——”
“你要活着回来!”小满急急打算他的话,推他的力道变成了紧紧拥抱他,“我告诉你,我可不会一直傻傻地等着你,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就嫁给别人!”
小满吸吸鼻子,“对,我会嫁给别人,当别人的老婆,给别的男人生孩子,没过几年就把你忘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给我活着回来!”
陈令安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我当然会活着回来,你想都不想嫁刘瑾书。”
“你这飞醋吃得莫名其妙。”小满嘀咕一句,把眼泪擦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丝毫不顾忌别人诧异的目光,然后手拉着手一起坐在白杨树下。
日头慢慢落下,月亮升起来,他们拥被依偎在一起,谁也舍不得睡觉。
然而再舍不得,分别的时刻也必会到来。
当胭脂色的朝霞弥漫在东面天空时,那个叫薛超的总旗寻过来了,部队要开拔,他们要出发了。
“我走了。”陈令安说。
小满点点头,抿嘴一笑,没有说话——只怕一张口就会哭出来。
陈令安翻身上马,马蹄轻响,马儿还徘徊在小满身旁。
他低头看着她,她仰头望着他,目光交错,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清寒的空气中,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将士们激昂的口号声响成一片。
陈令安深深看了小满一眼,调转马头,双腿一夹,一人一马便飞也似地向着天地交汇处冲去。
第72章
已是冬月了, 北平城一天比一天冷,这天起来,蒋夫人惊奇地发现, 地上居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把炭火拢拢。”她吩咐锦绣,又犯愁,“这才刚进冬月呐, 往北更冷, 也不知道捎过去的冬衣他收到没。”
锦绣闻言抬头笑道:“姨太太亲自派人送去的,指名给他,谁敢耽误?”
“这你就不懂了。”方妈妈摸了摸茶杯,自觉不烫了方递给蒋夫人,“他们在打仗, 不是驻守营地, 下一刻去哪里自己都不知道, 他又是个古怪脾气, 说不定还怨咱们多事呢!”
“你个老货,忘了那棉衣还是你亲手缝的。”蒋夫人笑骂一句。
自从知道陈令安扔下自家姑娘跑到前线作战, 方妈妈就几乎每天要抱怨一遍, 如今快一个月过去,火气还没消。
方妈妈气哼哼的, “咱们抛家舍业的来北边,不就是为了让他和姑娘好好过日子么?他倒好,光想着自个儿, 一点都不考虑咱们。”
走廊下响起蹬蹬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小满,蒋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厚锻帘子从外掀开,小满带着一股寒气跑进来, 举着一封信兴冲冲道:“他立功啦,娘,娘,他立功啦!”
蒋夫人忙笑着叫她快念。
“蒋姨,小满,见字如面。”小满轻声念起来,“捎来的棉衣收到了,很暖,趴在雪窝子中也不觉得冷。”
方妈妈惊叫:“还趴雪窝子?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了得!”
蒋夫人嗔怪道:“别打岔,小满接着念。”
“……数次激战,敌人暂时撤退,我积功升至小旗,并无负伤。”
方妈妈又拍着胸口叫开了,“没受伤就是万幸,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叫他别傻愣愣地往上冲,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说得众人都笑了,蒋夫人指着她笑道:“瞧你一惊一乍的,方才还恨得跟什么似的,一扭脸就露出本性了。”
锦绣问:“敌人撤退了,他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小满翻了翻信纸,摇摇头说:“不行,他说了,还要往北打,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刚刚热络的气氛顿时滞塞了,蒋夫人和方妈妈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
小满瞧瞧她们,不由一乐,“将士们士气高涨,当然要乘胜追击,一举把北元打个落花流水,叫他们再不敢南犯,这样咱们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是这个理儿!”蒋夫人收拾好心情,“信上还说什么了?”
小满:“没了。”
“没了?”蒋夫人揶揄笑道,“恐怕是不好对人言的悄悄话吧。”
“哎呀,娘!”
屋里登时一片笑声。
蒋夫人又说:“前儿个我去找你姨母说话,侯爷和世子爷都在边关,估摸着过年也回不来,还说今年咱们两家一起过年。她那宅子刚修好,比金陵城的侯府足足大了一倍,到时候咱们闹她去!”
笑闹一阵,小满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躺在热烘烘的暖炕上,拥着软乎乎的被子,把他的信又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这人平时话就少,信上的字当然也多不到哪去,寥寥几句交代近况,竟是没有一句温存的话。
看着末尾那句“一切安好,勿念”,小满轻轻哼了声。
勿念,怎么可能勿念,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这个没良心的!
到底不甘心,翻来覆去把信看了好几遍,希翼在字里行间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眼睛瞪得发酸,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失望极了,气恼地要把信拍炕上,凶巴巴地扬起手,信却温柔地落在脸上。
雪的清冽味道,还有淡淡的墨香,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草木味。
是他身上的味道。
耐不住,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略嫌粗糙的触感,就像他握刀的手。
信纸划过嘴唇,她悄悄红了脸。
真是讨厌!-
陈令安重重打了个喷嚏。
旁边的火堆还在燃着,可比起破门外刀割似的西北风,漫天遍野的雪,这点热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薛超递过酒葫芦,陈令安没和他客气,拿过来就喝。
烈酒入肠,腹中热辣辣,身上也暖和起来。
薛超:“听说了没,皇上派人前往鞑子部招抚,如果能成,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家?陈令安恍惚了下。
奇怪,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爹爹和娘亲,不是大哥,不是小妹,是那个永远在他身边,永远笑嘻嘻的小满。
她正在做什么?
北平也下雪了吧,赏雪、赏梅,画九九消寒图,在被窝里看话本子,或者围着炭盆烤红薯、烤栗子?
还是吃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天这么冷,正是窝在热烘烘的屋子里吃火锅子的好时候,熬成乳白色的高汤,薄如蝉翼的肉片,爽滑脆弹的毛肚,吸满汤汁的冻豆腐,还有嫩黄清甜的大白菜叶,调一碗醇厚细腻的麻酱,加点韭菜花、酱豆腐,夹一筷子颤巍巍的毛肚,蘸满料汁,一口下去。
他都能看见那个大馋丫头一脸满足的表情了!
当年在宣府乡下,她听人家说过一次,就惦记上了。
后来吃到没有?
应是没有的,收养她的何阿婆充其量不算穷,吃饱穿暖已算不错,她又不爱给人添麻烦,根本不会提额外的要求。
陈令安轻轻叹口气。
她的心思细腻又敏感,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整天笑哈哈的,其实都是长久以来的环境逼着她长成这样的性子。
她爱笑,或许是因为不敢哭,不能哭。
她爱说俏皮话,很会哄人高兴,连平阳侯府的老太太都高看她一眼。
人人都喜欢被哄着,但不是人人都喜欢哄别人,更不是人人都会说哄人的话。
一片雪花顺着门缝飘进来,陈令安伸出手接住了,晶莹剔透的雪花在他掌心微微闪烁一下,化成泪一样的水滴。
他缓缓合掌,把那滴泪包裹在掌心。
都说希望所爱之人时时欢笑,不再哭泣,他却希望这丫头想哭就哭,痛痛快快地哭,肆无忌惮地哭。
以后的日子很长,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足以把以前没做的事情做完。
陈令安笑了,“是呀,可以回家了。”
边关大雪飘飘,北平城里却只下了点雪粒子,撒盐似的,落地上没一会儿就化了,后面一直干冷非常,连大寒这天也没下雪。
大寒白雪定丰收,大寒无风伏干旱,小满打小就知道这句谚语,以前在乡下,冬天没有大雪,人们愁得连年都过不好。
现在她倒是不用发愁老天不下雪了,却有了新的烦心事。
边关传来消息,鞑子把朝廷派去招抚的使臣杀了!
今上惊怒非常,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陈令安别说年前回来,就是开春也不见得能回来,上个月还能收到他只言片语的书信,如今连个口信都没有。
小满重重叹气,出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连锦绣叫她都没听见。
“你刚才说什么?”小满带着几分茫然看着锦绣。
锦绣又好笑又心疼,指着单子说:“夫人让我问问你,给林家预备的年礼还要不要添减,喏,这是林家夫妇的,这是陈姑娘的。”
小满拉回自己的思绪,仔细看了看,“挺好的,我瞧不出哪里不妥——母亲拟的单子肯定合适,她是找借口让你来瞧瞧我,对不对?”
锦绣羞赧一笑,算是默认了。
小满失笑:“我能有什么事,九年都等过来了,还会在乎这几个月?嗐,我倒听到件新鲜事,前晌金陵那边的庄头来缴租子送年货,说张君懿可能要嫁人啦!”
锦绣大吃一惊,“四姑娘?她要嫁谁,谁保的媒,夫人知道这事吗?”
小满:“不知道,和你一样的反应,我当时在外间对账,就听了一耳朵,张君懿打算招上门女婿,自立门户。”
锦绣啧啧称奇,“倒插门能有什么好男人?四姑娘原来一心想高嫁的,唉,真是造化弄人。不过话说回来,谁让她摊上那么个爹娘?要不是夫人拉她一把,她早被她姨娘卖到财主家当小了。”
小满叹道:“就是说嘛,只希望她眼光放长远一点,挑个踏实肯干的相公,不能只图好皮相,更不能要油嘴滑舌光会说漂亮话的。我想着,要不写封信提醒她,或者托人帮她寻摸寻摸。”
“可别!”锦绣一万个不同意,“四姑娘心高气傲,只有她指点别人,哪有别人指点她的份儿?姑娘帮她,她没准以为姑娘在害她。”
小满不由失笑,锦绣的话不无道理,她们离开金陵时,母亲问张君懿要不要一起走,她不愿意,母亲便把她住的小院子送给她了,可谓仁至义尽。
张家已成为过去,的确不宜过多关注。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欢欢喜喜过年,安安心心等着陈令安功成名就回来。
一转眼,冬去春来。
北方战事仍未平息,弘德四年二月,皇上决定御驾亲征漠北。
小蒋氏带来个令小满忐忑不安又充满期待的消息——从军中选拔出来的,呈递御前的三千骑兵营名册中,陈令安位列最前。
第73章
小满很紧张, 怕陈令安选不上,又怕他选上。
更怕皇上余怒未消,一脚把他踢回牢城营做苦役, 彻底断了他翻身的机会。
等待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事!
小满心里着慌,那是坐立不安,吃不香睡不着的, 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 要不就坐在廊下望着北方发呆。
蒋夫人急得上火,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可没用,小满吃两口就放下筷子,问就是饱了。
直到小蒋氏再次捎来消息:陈令安选上三千骑兵营了!她的魂儿才算回到躯壳里。
蒋夫人与妹妹感慨:“这丫头用情至深, 便是当年的我也不如她, 现在看陈令安还好, 就怕以后高官厚禄了, 会不会变……”
小蒋氏笑道:“不用以后,他之前难道不是权柄在握, 对你闺女差了么?他都把半个身家给你闺女了, 你还不放心?”
一时说得蒋夫人也笑起来,“我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咳,我现在是体会到当年咱娘的心情了。”
提到过世的父母, 姐妹俩心里不由泛上一阵酸楚。
眼见气氛变得有点沉闷,蒋夫人立马转了话题,“我也不求陈令安大富大贵,只要能脱离罪籍, 和小满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也未尝不好。”
想起丈夫在信中说的话,小蒋氏心道姐姐的期盼只怕要落空。
那陈令安办差拿人是把好手,打起仗来更了不得,脑子灵活奇招频出,胆大包天,几十人的小队就敢“捅敌人的腚”。
丈夫甚至还说,陈令安在锦衣卫当差,真是屈才了!
皇上肯定会让这把刀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小蒋氏轻轻叹息一声,而陈令安,也绝不是愿意归隐田园、淡泊名利的人。
他们陈家,无论是陈令安的父亲,还是上任阁老陈绍,乃至陈令宜、陈令安,就没有一个肯消停的主儿!
早春二月过后,便是阳春三月,转眼间又是端午了,日子一天天快得让人回不过神来。
有皇上坐镇指挥,将士们分外卖力,前线捷报一个接一个。大家都说,鞑子被打怕了,打散了,用不了几天,大军就会班师回朝。
小满的心情明亮极了,连带着干旱燥热的夏季都没那么讨厌了。
“北方这么不爱下雨?”蒋夫人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一冬天就下了层薄薄的雪粒子,清明飘了点毛毛雨,到现在一场像样的雨都没有,该不会闹旱灾吧。”
她让小满给庄头们写信,“问问他们那边的情况,今年收成不好的话,就把租子降一降。”
小满乐了,“我要是按您说的写了,就算今年是丰年,他们也会报一个歉收!等到秋收的时候看看,若真没多少收成,或减或免,您再发话。”
蒋夫人笑道:“呦,小丫头长大了,会打理庶务了,以后自己当家,绝对是个精明能干的!”
小满扭捏,“您在说什么呀……”
“还不好意思上了。”蒋夫人打趣她,“你姨母可告诉我了,这次征讨漠北的功劳簿上,陈令安的名字写在第一页!莫说将功折罪换个自由身,重新当同知也是有可能的。”
小满眼神一暗,“就怕反对的人太多,他以前风评不太好,虽说这回立了功,可文臣们从来看不起武官……唉,能让他脱去罪名,皇上已是格外开恩,我不敢再求别的了。”
她说的没错,对于陈令安的嘉奖,朝中议论纷纷,赞成的寥寥无几,反对的遍地都是。
乃至都到了六月,所有人的奖赏都下来了,或升职,或赏银,只有陈令安,除了一句随军调到京畿大营,其他什么都没有。
今天阴沉沉的,一团团乌云从西边压上来,慢慢地堆满了整个天空。
“要下雨了。”薛超使劲闻闻,“我都闻见空气里的雨腥味了,这老天爷,要么一滴雨都不下,一下,就来个大的。”
他问陈令安,“不如原地驻扎,赶了一天路,也让兄弟们歇歇脚。”
这次北征,一直都是陈令安带着三千营打仗,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小旗,大家还是习惯了听他的指令。
陈令安看看天,“还有二十里地就是密云卫,大伙儿加快点,咱们去卫所舒舒服服歇一晚,卫所有我的熟人,别的不敢说,酒管够。”
一听说有酒,三千营的将士们顿时兴奋不已,那是快马加鞭,生怕去晚了酒被抢光!
天色越来越昏暗,镶着金边的乌云山一样向大地倒下来,当最后一名士兵进入密云卫所,天空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但听爆裂似的一声巨响,霹雳瞬间劈开了黑沉沉的天幕。
狂风呼啸而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得营地山呼海啸轰鸣声响成一片。
这么大的雨,幸亏没在野外驻扎,不然帐篷都叫风刮跑喽!
薛超正暗自庆幸,这时签押房连跑带颠出来一个高大威猛的壮汉,瞧打扮应是千户或者镇抚之类的从五品官,长得挺吓人,却满脸泪痕。
这谁呀?
却见那壮汉抱住陈令安就哭,“大人——”哇哇哭得像个孩子。
薛超等人瞧得目瞪口呆。
吴勇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陈令安嫌弃地推开他。
奈何不过片刻,那家伙又粘了上来,还做作地说着“为伊消得人憔悴”之类的话,听得陈令安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战事已停,又非边关,密云卫的防务相对松一些,偶尔饮酒不在禁令之中。
营地的饭菜都是现成的,伙房得知千户大人的老上司来了,不用吩咐,又加了好几道熏肉烤鸡之类的硬菜。
吴勇殷勤地要给陈令安倒酒,“这酒特有劲,还不上头,是我从吕总管那里顺出来的。都督府的人管我要,我都没舍得给,就等着大人来!”
陈令安笑笑,捂住酒碗,“不合适,我现在无官无职,就是个丘八,哪能劳动千户大人给我倒酒?”
“大人!”吴勇的眼泪掉得比雨都急,声音透着十二分的委屈。
陈令安面皮一僵,挪开了手。
吴勇马上喜笑颜开,“我就说大人不会忘了咱兄弟,我那浑家说话就来北平,到时候还要请三姑娘帮着参谋,买哪块的房子好——最好跟大人挨着。”
陈令安失笑,“我还不知落到哪里。”
“黑幕,绝对有黑幕!不是刘方,就是那帮蛋用没有的酸儒捣乱!”吴勇气哼哼骂道,“打仗的时候一个个当缩头乌龟,等别人打了胜仗,他们就跳出来了,仗着自己念过两句书就胡乱指点,这个不行,那个不成的。呸!要是咱们还在北镇抚司,早请他们去诏狱喝茶了。”
说完又往陈令安身旁凑近,神神秘秘一笑,“大人知道我在密云县遇到谁了?”
陈令安的手指抵住他脑袋往后轻轻一推,“谁?”
“刘瑾书!”吴勇一拍大腿,“那小子贬到密云做知县了,哈哈,没想到吧。”
陈令安一怔,“为什么被贬?”
吴勇幸灾乐祸:“因为反对禁毁书院呗,明知圣意不可违,他还大张旗鼓上奏章反对,私底下联络同窗同年,想方设法保护地方上的书院。这不,去年冬天彻底惹怒皇上,直接从翰林院踢到密云来了。”
“他也真够倒霉的。”吴勇嗤笑道,“要是拖到今年二月,就躲过这茬了。”
随着皇上御驾亲征漠北,禁毁书院的风头渐渐过去,如今已是无人再提——本来就是两头难,反正皇上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索性睁只眼闭只眼。
陈令安摇摇头,世事无常,谁知道以后如何呢。
罢了,还是喝酒。
暴雨如注,一下就是两天一夜,好容易止住,云却没散,天依旧阴沉沉。官道也是泥泞不堪,一踩,黄泥都能没过脚面。
吴勇请陈令安他们再住两天,“这雨还得下,前头又是河又是山的,走山垮山就麻烦了,还不如等天放晴了再走。”
离军令限期还有一段时日,都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兄弟,陈令安不愿他们再遇到危险。
结果雨停了还不到一日,又是一场滂沱暴雨。
下下停停,接连十四天无一日晴好,老天爷似是要把一冬一春一夏的雨雪,全在集中这几天下完。
卫所地处高地,东西南北,四面用石砖筑起高墙大寨,除了少数低洼地有积水,几处低矮简陋的住所有漏雨,别的倒没受什么影响。
蔬果鲜肉之类的一时送不上来也不要紧,营地有存粮,再坚持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是以,从指挥使到大头兵,没人在意这下也下不完的雨。
唯有陈令安,注意到几乎要漫过堤坝的河水。
第74章
大雨不停, 操练暂停,吴勇提着酒壶又找陈令安喝酒来了。
却是不在。
“他去哪儿了?”
“一早就出了营地,说是去看看河堤。”薛超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河防归地方官儿管,和他们没半点关系,看河堤干嘛?
吴勇眨巴眨巴眼, 他在陈令安手下办差多年, 对这位上司的脾气秉性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摸得八/九不离十。
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想。
后晌,陈令安回来了。
穿了油衣也不顶用,浑身都湿透了,冷得嘴唇都有些发抖了, 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靴子、小腿上全是泥。
吴勇从没见过他狼狈成这个样子, 急忙端过早就煮好的姜汤, 又让人准备水和干净的衣服。
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下肚,陈令安苍白的脸才算有了点血色。
“情况不太好, 河水很急, 快漫过堤坝了,洪水往往在暴雨之后……”陈令安拍拍吴勇的肩膀, “做好准备吧。”
看着外面麻帘一样密密匝匝的雨幕,吴勇双手合十,望天祈祷:老天爷, 求你啦,别下啦!
可惜老天爷大部分时间是眼瞎耳聋的。
陈令安决定带三千营的将士们前往潮白河,薛超他们虽不理解,但出于对他的信任, 和服从指令的本能,还是迅速集结出发。
吴勇也要带着自己的手下去。
密云卫的指挥使不同意,“无令调用卫所驻军,你有几个脑袋够砍?陈令安作死,你别跟着犯糊涂!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血没肉的人,让密云县令请示知府,知府再和都指挥使司指挥商议,我们接到命令再去不迟啊。”
理是这么个理,也是决计不会出错的法子,可……
“等命令下来,黄花菜都凉了!”吴勇不听。
指挥使恼了,“要去你自己去,本官不能拿兄弟们的命陪你们胡闹!”
吴勇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追着自己的大人走了。
一行人冒雨赶到潮白河。
天黑沉沉的,这时雨势终于减弱了,老远就听到河水奔流的咆哮声,无数火把在河堤上闪烁不定。
许多差役、老百姓,抗着沙包抬着麻袋,艰难地在泥泞中奔向决口处。
最激烈的湍流前,几只火把映照出刘瑾书紧张疲惫到极点的脸。
他讶然看着这群不速之客,尤其是看到陈令安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你怎么在这里?”
陈令安根本顾不上理会他的疑问,只去看决口。
决口有一丈多宽,轰鸣的河水疯狂往决口冲挤,相互撞击地奔向他们的身后。
那里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村落、镇子、县城……
陈令安看着从战场上厮杀过来的兄弟们,一挥手,没有过多的言语。
他们的体力比衙役乡民们强得多,不一会儿,决口两旁就堆起了高高的沙包。
一声令下,高墙似的沙包堆立时倾入决口。
紧接着,是第二道沙包。
激流的速度似乎慢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松口气。
轰隆,决口又塌了一块,刚刚缓下来的水流重新变得狂暴,嘶吼着扑向万亩良田。
数不清的沙包投下去,却转瞬消失在汹涌的激流中。
堵不住了!
人们的脸上露出绝望,有的青壮村民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刘瑾书挺拔的脊梁塌下来,整个人和这河堤一样快要崩溃,摇摇欲坠。
“结成人墙,手挽手跳下去!”陈令安大吼一声,“三千营听令,第一队,跳!”
“是!”没有一个士兵犹豫,齐声跳了下去。
黑沉沉的湍流中,那一排人起起沉沉。
陈令安冲刘瑾书喝道:“沙包!”
刘瑾书如梦初醒,“推!”
没用,河水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
“第二队,跳!”陈令安和身旁的士兵一起跳下。
一个大浪打来,水里的人一声不吭,都不见了踪影。
“陈令安!”刘瑾书大叫。
回答他的只有轰轰的浪涛声。
刘瑾书的心沉下去,却听吴勇带着哭腔在喊:“大人!”
“沙包!”陈令安奋力挣出水面,他们被激流冲击着,可依旧手挽着手,不肯后退一步。
刘瑾书疯了似的嘶吼:“快推!”
又一道沙墙推入决口。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水流轰鸣的声音弱了。
“第三队!”吴勇率先跳下。
沙包,雨点般投入湍流,堤坝上的老百姓们谁也没有说话,只低着头,扛起沙包,拼命地来回奔跑,如同一只只不知疲倦的蚂蚁。
浪涛冲击着战士们的身体,他们在水中忽隐忽现。
渐明的晨光中,决口一点点变小,变小……
“堵上啦!”有人大喊,喜极而泣。
刘瑾书大喊:“收紧绳索,快把他们拉上来!”
立刻有十来个差役喊着号子把河里的士兵往上拽。
薛超等人一个个清点三千营的士兵,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有的能听见“到”,有的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薛超抹一把眼泪,开始点第二队:“陈令安!”
没人应声。
他愣了下,又喊:“陈令安!”
还是没人应声。
躺在旁边呼哧呼哧喘气的吴勇慌了,一骨碌爬起来,“大人,大人!”
刘瑾书一指河道,“是不是他?”
河面上浮起个人头,转瞬又被水浪吞没,他挣扎着再次浮起,想要游向岸边,却被汹涌的湍流冲得更远。
吴勇没有任何犹豫,飞身跳入河中。
天亮了,彻底放晴了,咆哮暴躁的河水也渐渐变得平和。
几乎与堤坝齐平的水面上,空无一人。
夜晚再次悄无声息降临。
碎石滩地,吴勇拽着陈令安往岸上爬,精疲力尽。
更让他崩溃的是上司的状态,浑身冰冷,双目紧闭,出气多进气少,瞧着竟是有点不成的迹象。
急得这猛汉哇哇直哭,使劲摇晃陈令安,“大人你别死呀,你死了我咋办,我现在一点退路都没了,回去非教那狗屁倒灶的指挥使折腾死,我还指望着你带着我回京城呢。”
“吵死了……”陈令安的眼睛艰难地睁开。
“大人!”吴勇惊喜非常,抽抽搭搭说,“我是大人你的救命恩人,一点没犹豫就跳河了,你不能让我白忙活一场。”
“你……”陈令安刚想说话,就觉胸口一阵剧痛,想是肋骨断了几根。
他想查看下自己的伤势,可浑身疼得厉害,手上一点力气没有,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巨大而连续的冲撞下,也不知到底受了多少伤。
吴勇很快察觉到他的痛苦,不由从喜转悲,这次却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拖着他继续前行。
“坚持住大人,薛超他们知道咱们在下游,很快就会找过来。”
陈令安缓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我不想死,不甘心,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死了……我不甘心。”
吴勇连连点头,“对对,大人你要活着!你跟我说说话,可千万别睡着。”
说什么呢?
“我喜欢小满,她也喜欢我。”
吴勇一呆,“啊对对,我早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等回去就把你们喜事办了。”
“我死了,她会很难过,很伤心,会生不如死好长一阵子。”
“对呀,小满姑娘重情重义,搞不好会殉情的,所以你千万不能死。”
“不,她和我娘不一样,我死了,她会嫁给别人,一样能过上好日子,不会浪费生命。刘瑾书绝对会趁虚而入,就算不是他,也还有别的男人。”
这下吴勇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时间长了,日复一日,心中的痛楚会逐渐痊愈,再刻骨铭心的爱也会被日常琐事淹没,慢慢消淡。等她头发白了,腰也弯了,含饴弄孙的时候,再想起我,或许只有心中的隐隐一痛,唇角的淡淡一笑罢了。”
陈令安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糊涂了,不然他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呢?还开始流眼泪,简直丢死人了。
他的一生很短,她的一生很长,两人生命交汇不过一两年,心意相通也不过半年,这在她的生命长河中,只能算作一个小贝壳。
漂亮的、会发光的小贝壳,却脆弱得一捏就碎。
她再如何小心翼翼地保护,也终将被岁月的浪沙一点点侵袭掉,逐渐失去光泽,布满大小不一的洞。
等到她过世的时候,还会记得自己吗?
自己去迎接她的时候,她会跟自己走,还是选择和她的丈夫在一起?
只要略想一想,心就像有把钝刀子,一下,一下,来回挫着,剐着,心里的血也一滴滴流着。
冷,好冷,似乎又回到母亲自尽的那天夜晚,他孤独地走在黑洞洞的陈家巷子里,寒风刺骨,浑身冷得像冻在冰窟窿里。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以前都是她追着自己跑,等着自己回来,哪怕自己不理她,她也是笑嘻嘻地说:就算你不理我也没关系,我理你就好了。
她还说,只要一想到你,心情就会变得很美好。
他都没来得及好好回应她这份心意,他都没有好好待她!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掉。
陈令安!
陈令安!
是小满?小满在喊他!
声音越来越大,嘶哑,焦急,充满热络的期盼。
陈令安深吸口气,努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刘瑾书的脸,还有吴勇那颗哭得鼻子冒泡的大脑袋。
他重新闭上眼睛。
艹……【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