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其时已近端午, 这是入夏大节,寺院道观纷纷给施主香客们打表升疏,老百姓挂艾草做香包, 包粽子浸雄黄,忙得团团转。
送节礼走关系的也不在少数,尤其是高官之家。
新晋首辅的大学士府刘家, 但见穿堂、过道、廊下, 都是人们送来的节礼,应景儿的粽子自不必说,什么冰片麝香、名茶佳酿,还有玉如意金佛像,插屏镌刻……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一天会客下来, 秦夫人不见疲惫, 反而愈发的神采奕奕, 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无处可泄的亢奋。
还是做首辅夫人好哇, 次辅与首辅,一字之差, 却相差千里。
秦夫人惬意地靠在凉榻上, 欣赏着手里长长的礼单,脸上的笑意原来越浓。
不受娘家重视又怎么样, 我现在是首辅夫人,自有别人上赶着巴结。
忽然她目光一顿,渐渐坐直了身子。
“宁王府?”她指着礼单一处, 十分诧异,“王府谁人来的,我怎么没见着?”
管事妈妈答道:“来的是个管事,他说不方便多打扰, 放下东西就走了。”
秦夫人盯着礼单犯了难。
皇上一向忌讳朝臣与藩王联系过密,这礼物要不要收?
端午节到了,各地藩王的皇纲陆陆续续也到了,宁王世子护送皇纲进京,顺道和新上任的首辅打声招呼,也是人之常情,算不得联系过密吧。
那宁王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兄弟,当年还大力支持皇上登基来着,和皇上关系好着呢。
自家老爷刚上任,就给亲王甩脸子,似乎不大合适。
再瞧那些礼品,不过蜜桃杨梅等时鲜水果,唯有燕窝和雪耳两样还算过得去,却也不值什么钱,退回去倒显得小家子气。
秦夫人便吩咐管事准备六样差不多的回礼,送到宁王世子下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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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回礼时,宁王世子非常惊诧,“真是刘家送过来的?”
老长随道:“老奴也奇怪着,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的确是刘家的名帖,不过不是刘阁老,是他的夫人送的。”
宁王世子很是纳闷,“我和他们并无交情,平白无故献殷勤,这事古怪。”
老长随却道:“送的都是寻常之物,可不是献殷勤,老奴想……废帝曾明令削藩,后来皇上用反对削藩的名义起兵,但此一时彼一时,难说皇上没有削藩之心。新官上任三把火,那刘阁老说不定就是来试探口风的。”
宁王世子沉吟着说:“来时父王也叫我好好看看京中的情形,我正愁没机会,他倒送上门来了。既如此,咱们就会一会这位首辅大人。”
“下帖子,用……”他打了个顿儿,带着几分懊恼道,“这次没带女眷,还真不知道拿谁的名义下帖子。”
老长随笑道:“随便写个就成,你要见的是刘阁老又不是他夫人,同理,想见你的也是刘阁老,帖子一到,双方都心知肚明。”
宁王世子也笑了,刷刷几笔写好请帖。
很快,请帖送到了秦夫人手里。
“邀我一聚?”秦夫人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看到请帖上言真而意切的恭谨之语,心底的得意再也压不住了。
她决定赴约。
“要不要问一问老爷?事关王府,还是谨慎些好。”管事妈妈掂掇着说,“那天去送回礼,我家那小子打听了,宁王世子没带女眷进京,帖子上这位‘胡选侍’到底是谁。”
秦夫人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我见谁还用你批准?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管事妈妈知道触她霉头了,心里暗暗叫苦,嘴上连说知错、不敢的话。
秦夫人不肯放过她,冷哼一声说:“你们这些‘经年老仆’,仗着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个个架子比主子还大。”
“我刚进门的时候,你们就暗地里笑我是武将之女,秦家底蕴薄,比不上你们百年世家,配不上你家芝兰玉树的公子,明里暗里没少给我下绊子。如今老太太老太爷都没多少年了,我儿子都要成婚了,你们居然还敢拿大!”
这话太重了,管事妈妈吓得满脸煞白,忙跪下磕头。
秦夫人眼角斜瞥着她,“我是武将之女,可我是开国功勋之女,我不仅是你刘家的当家太太,还是皇亲国戚,当今的表侄女!宁王是我表叔,宁王世子是我表弟,别说世子侍妾给我请安,就是我和宁王世子见面,也没人能说个‘不’字!”
管事妈妈哪里敢出声,只低着头不停说老奴错了。
秦夫人叫她滚出去。
最有体面的老妈妈都灰头土脸得了一顿好骂,其余人纵有觉得不妥的,也不敢言语了。
后晌,秦夫人拿着请帖出门了。
那管事妈妈犹豫许久,还是不放心,让自家小子给老爷送信儿,反复叮嘱:“一定见到老爷,当面告诉他。”
“你老都挨一顿骂了,再管太太的闲事,还不得打发出府?”那小子不愿管,耐不住老母亲连骂带求,只得不情不愿去找刘阁老。
一直盯着刘家动静的吴勇见状,暗叹一声:我天,全叫大人预料到了!
他身形一闪,继续下一步行动。
小半个时辰后,那小子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前。
守门的侍卫听了他的来意,叫他在外头等着。
过了会儿,出来个小宦官,对那小子说:“刘阁老在御前议事,不得空,你有什么事和我说罢。”
那小子喃喃,不知如何开口,但见宦官面上越发不耐,一着急,便说:“我家夫人得了急症,请公公务必转告我家老爷,让他速速回家。”
小宦官哼哼一声,算是知道了。
其实刘方根本没伴驾,正在文渊阁忙着,冷不丁一个小宦官满脸急色闯进来,“阁老,您家里来人,尊夫人突发急病,现在人在宁熙园,请阁老速速过去。”
刘方大惊失色,扔下笔就要走,刚迈过门槛,却转身道:“把来人叫进来回话。”
小宦官道:“阁老别难为我,这是文渊阁,不是别家下人可以进来的地方,要进来也行,且容我请示吕总管。”
小宦官第一句话出口时,刘方就意识到自己孟浪了,因道:“我一时着急,分寸大乱,竟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什么。”
说着,随手摘下手上的金戒指扔给小宦官——这些腌臜玩意儿嘴巴实在厉害,不得不防。
果然,小宦官脸上笑开了花,“阁老说的哪里话,我可担当不起。”
刘方脚步匆匆来到宫门。
那小子还在等着。
刘方问:“太太犯了什么急病,现在情况如何,怎么想起去宁熙园了?”
那小子瞅瞅四周的侍卫,不敢把话挑明说,因答道:“小的没跟太太去,不知道什么情况,太太今早接了个请帖,说是娘家表弟,约她在宁熙园见面。”
接着替自己老母亲抱屈,“太太非要去,我娘劝她不要去,还挨了好一顿数落,差点被赶出府。”
这话刘方听得不舒服,且这小子一口一个“娘家表弟”,他误以为是下人们传太太的闲话,脸色当即一沉。
“太太去哪里还需要请示你娘?主子不听,你们还敢在背后埋怨,太太敬你们,倒敬出一堆祖宗来。”
得嘞,又碰一鼻子灰,那小子低头撇嘴,不说话了。
刘方冷着脸坐上轿子,“去宁熙园。”
轿子走远了,那小子愣了会儿,忽然醒过神:他分明说的回家,老爷怎么去宁熙园了?不对呀,他请人传话的时候可从来没说过宁熙园三个字!
冷汗顺着脑门子就往下流,现在去追肯定来不及,他娘又交代过不能把事情闹大,急得这小子差点厥过去。
发急间,他想到了自家公子,翰林院在午门外,他跟头咕噜就跑过去了。
然而不巧,刘瑾书在宫里伴驾呢!
又是求爷爷告奶奶,好容易才等到刘瑾书出来。
那小子再也不敢模棱两可说话了,不顾外人在场,低声把事情一说,白着嘴唇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话传岔了,公子,老爷不会有事吧?”
有事,定会有事,宁王世子给自家送节礼,本身就不可能,明摆着是陷阱!
谁设下的,他想干什么?
刘瑾书拼命抑制狂跳不已的心,仔细想了又想,有能力买通宫人,有胆子冒充宁王府下人,又和自家多少有点恩怨的人,只有一个,陈令安!
可他想不通,和陈令安有仇的是陈绍,刘家没害过他家,也和陈绍撇清了关系,他为什么盯上了父亲?
因为自己对小满念念不忘?
太牵强了,陈令安虽然小肚鸡肠,却不至于因此陷害父亲,就算他心里别扭,也应该冲着自己来才对。
刘瑾书重重吐出口浊气,现在来不及琢磨陈令安这样做的理由,要紧的是救出父亲。
他也不乘轿,命人把马牵来,吩咐那小子,“你立刻去买两斤黄豆面,速速送到宁熙园,我在那里等你,越快越好。”
说完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那马箭似地射出去,消失在灿灿的阳光中。
宁熙园。
刘方刚进门,便有掌柜模样打扮的人焦急上前,“敢问是刘阁老?尊夫人服了药,刚好些了,正在二楼歇着,小人领阁老上去。”
刘方惦念爱妻,不疑有他,蹬蹬上了楼。
二楼雅间,陈令安嘴角浮上一丝嘲弄。
“大人,要不要……”吴勇做了个抓捕的收拾。
“再等等。”陈令安盯着隔壁的墙,“我以为刘方会立刻出来,没想到居然坐下了,有意思。”
吴勇会意,静静伏在墙上听着。
可惜这酒楼墙壁太厚,啥也听不清。
陈令安皱皱眉头,不等了,起身向外走去。
吴勇立刻抢先打开房门,低低喝道:“行动!”
不料面前人影一晃,一包什么东西扔过来,吴勇抽刀横劈过去,噗一声纸包爆开,黄色粉尘漫天飞舞,霎时笼罩住他二人。
“呸呸!”吴勇摸一把脸,咂摸咂摸嘴,“啥东西,甜滋滋的,诶,黄豆面?”
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好像脖子被掐住的人,用尽浑身的力气,拼命吸进最后一口空气。
吴勇回头去看,惊得脸色蜡黄,“大人,你怎么了!”
陈令安指着隔壁的门,喉咙发出可怕的吸气声,涨红着脸,身子一点一点倒下去。
隔壁门依旧关着,这种规模的酒楼,雅间都有暗门,方便紧急情况时逃跑,这也是宁王世子选这里的原因。
吴勇顾不得抓捕了,紧紧抱住陈令安,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来人,来人,快救人!”
第62章
吴勇慌乱不知所措时, 蓦地听到有人大吼一声,“把他抬到通风的地方!”
抬头一看,是小满姑娘!
来不及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吴勇一把抱起陈令安,咚咚几步跑到堂外,然后可怜巴巴看着小满。
小满从跑堂的手里拿过温水, 湿巾子, 迅速把他的脸洗干净,帮他催吐。
陈令安干呕几声,什么都吐不出来。
小满又忙给他喂水漱口。
陈令安还是拉风箱似地喘息着,小满端着碗继续喂水,一碗接一碗的。
看似很镇定, 可吴勇看到她的手抖得厉害, 水从碗里溅出来, 把大人的衣领她的袖口全打湿了, 脸色比大人也强不到哪里去。
许是喝水喝得太多,陈令安终于吐了出来, 接着是不停地咳嗽。
郎中还没到, 他们只能等。
他脸上的潮红终于褪下去一些了,呼吸声也不像先前那般可怕。
有好转了!吴勇双腿一软, 瘫软在地,此时才惊觉前胸后背凉飕飕的,中衣外袍竟全被冷汗湿透了。
“多亏了小满姑娘。”他吁口气, “这是什么急病,吓死人了。”
“他、他不能碰……”小满抽抽搭搭说了半句,忽扑到陈令安身上,“哇”一声放声大哭。
所有的恐惧惊忧统统在这一瞬间释放了。
陈令安想安慰她两句, 张张嘴,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吴勇恨恨道:“方才的王八蛋是谁,去查,快去查,奶奶的,老子非把他蛋黄捏出来!”
“是刘瑾书。”小满哑着嗓子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就是他!可是他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
说着说着,小满突然站起来,不顾一切跳上马,马鞭一抽,那马泼风般消失在林荫深处。
吴勇惊愕地张大嘴,“这丫头会骑马!什么时候学的?”
“追……追回来。”陈令安艰难地指着小满离去的方向,喘得厉害,咳得厉害,简直是从嗓子里往外一个字一个字地挤。
吴勇猛地明白过来,小满准是找刘瑾书算账去了!
他抬腿要走,可看看尚未脱离危险的陈令安,又犹豫了。
“快去!”
吴勇一跺脚,吩咐其余几人照顾陈令安,策马狂追去也。
陈令安呼呼喘息着,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她怎么找到这里的,刘瑾书又怎么知道自己对黄豆过敏的,他居然都没心思查,满脑子都是她不能受刘家的委屈。
自己分明都要死掉了,却还在担心她会不会吃亏。
他这是怎么了……
风呼呼从耳边刮过,道两旁的柳树接连不断倒退着,小满不知道刘瑾书从哪里走了,但她知道在哪里会堵到刘瑾书。
她直冲翰林院。
“刘瑾书,滚出来!”灿灿的阳光下,一人一马矗立在肃穆威严的翰林院门口。
守门的差役何曾见过这情形,呆愣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这位姑娘,别喊啦,刘大人不在。”
“不在?”小满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斜睨着他,“那就把他找来,他不来,就把你们管事的找来!堂堂翰林院,自诩正人君子,却做出如此下作卑贱的阴私勾当,我看别叫翰林院了,干脆叫伪君子院更名副其实!”
呦呵,下作、阴私……
再看眼前的小姑娘,长得那个叫漂亮,明艳中带着娇憨,娇中还透出点张扬,张扬里又带着点泼,泼里还有三分纯真。
可真叫人喜欢!
莫不是刘大人惹的桃花债?那差役眼睛直冒绿光,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忙不迭道:“姑娘且等等,我这就去找他。”
生怕她跑了。
须臾的功夫,翰林院门内门外,就有不少人偷偷摸摸等着看热闹。
掌院学士也听说了,强摁着想听墙角的冲动,装模做样喝道:“快把刘大人找来,都闹到官衙了,真是,像什么话。”
“去找了去找了,诶,我听说,来的那位姑娘原是张家的姑娘,曾和刘大人议过亲。”
“张家……是不是陈令安青梅竹马的那个姑娘?”
“大人好记性,就是她!下官琢磨着,许是因为私事闹起来了。”
掌院学士很是惊讶,“那你快去看看刘大人来了没有,劝和着点,可别在衙门口让人看笑话。”
“是是,下官这就去。”
“有任何异常,马上回来报告。”
“下官明白。”
……
没多会儿,刘瑾书就来了。
日头已有西坠的趋势,西面天空红灿灿一片,马背上的女孩子红衣胜火,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小满二话不说,马鞭照着刘瑾书就来。
旁边的长随大惊失色,蹭地跳出来抓住鞭梢,“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们!”小满把鞭子一扔翻身下马,鹅蛋脸上满是怒气,直盯着刘瑾书,“我看见你了,会死人的你知道吗!”
刘瑾书深吸口气,把自己复杂莫名辛酸非常的情绪极力压下去,“看见你,就知道他没事了。”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小满几乎要哭出来了,“接下来十几天,他都会难受得要死,喘不上气,不停咳,嗓子肿得说不出话,什么也吃不下,也根本睡不好觉。”
刘瑾书淡淡“哦”了声。
见他如此满不在乎,小满更气了,“都是你害的!”抬手就是一巴掌。
刘瑾书没躲,生生受了这一下。
“气消了吗?”他问。
“没有!”小满恨得直咬牙,又是一巴掌过去,“他差点就死了,你挨一巴掌就想了事?”
刘瑾书默然看着她,不躲不避,任凭她打。
旁边的长随看傻了眼,想拦又犹豫着看自家公子。
小满拔下簪子就刺。
她竟真想要他死!
刘瑾书再也无法忍耐,霍然抓住她的手腕,“张小满!”
“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认定全是我的错,你不能这样偏袒他。”刘瑾书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小满涨红了脸,眼中除了愤怒再也看不到其它。
“不用问,如果你问心无愧,定会当面质问陈令安,上书弹劾他,当着所有人把事情一五一十摆出来。而不是这样下黑手害他。”
这样了解他,刘瑾书笑了下,说不清是惊喜更多,还是苦涩更多。
“我问心有愧。”他低声说,“可我不得不这样做,陈令安也会默默吃下这个亏,朝堂上的事,谁对谁错哪个说得准。”
他慢慢松开手,“我和他之间的纠葛,不止有私事,还有公事,你不要管,想管也管不了。”
小满活动活动手腕,冷笑着说:“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怎么知道他过敏的?”
刘瑾书默然片刻,拿出本小册子,“上面记着你在张家的一言一行,我发现你给陈令安做点心,宁肯用味道大的菜籽油,也不用气味清淡的豆油。还有你带出去的饭菜,从不用豆油,也没有任何豆制品。”
小满接过小册子,越看越心惊,脸上的血色一点一滴褪去,苍白得像汉白玉雕像。
“谁给你的?”
刘瑾书又笑了下,竟然因为她没有怀疑自己跟踪她而有点窃喜了。
“这人已经死在大狱里头了,算是罪有应得。”他想了想又追加一句,“以后还是远着张家人,虽说你现在脱离了张家的身份,可——”
“是张安懿?”小满打断他的话。
死在大狱的人只有孙姨娘,入狱前她从没踏出过张家大门,刘瑾书也不大可能和一个姨娘见面,那只有张安懿的可能性最大。
刘瑾书顿了顿,“是。”
“瞧不出你还挺怜香惜玉的,这个时候还维护她。”小满嗤笑一声。
“我不是……”刘瑾书想解释,又觉得解释了她也不会听,这一犹豫,小满就转身上了马,头也不回疾驰而去。
刘瑾书缓缓收回目光。
无视周围各种异样的眼神,他稳步向里走着,忽全身一震,才意识到他忽略个问题.
小满怎么跟去的宁熙园,怎么发现的是他?
机密行动,陈令安再信任她,也不会透漏半分,难道她来了翰林院,听到他和长随的对话?可好端端的她来翰林院做什么?
难不成……
刘瑾书的心脏砰砰直跳,急忙回身去看。
风过长街,尽头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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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门前的喧哗结束了,可流言悄悄传播开了——刘瑾书为一女子争风吃醋,竟给陈令安下毒,差点没把人给毒死!
这两天翰林院的访客明显多了起来,多是过来取文书,送个什么东西的,办完了,顺道喝杯茶,唠唠嗑。
“听说那事了没,啧啧,想不到刘大人也有被嫉妒冲昏脑袋的时候。”
“不大可能吧,刘大人性子沉稳行事严谨,怎么可能因为情情爱爱丢了体面,或许有别的原因。”
“你有所不知,前些天俩人还因为一本小册子大打出手,要不成王殿下恰巧路过制止他们,这俩人准打个鼻青脸肿。我还以为是什么机密,现在想想,大约是情书之类的东西。”
“真的假的?”
“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你听我说……”
流言传到陈令安这里时,他愣了半晌,憋不住笑了。
“你还笑。”小满气哼哼的,“遭这么大罪,半条命都没了,结果你当什么都没发生,还真和他说的一样吃哑巴亏。”
陈令安道:“的确吃了个闷亏,不过倒让我有借口在家休养一阵,躲过了一件棘手的差事,现在着急的只怕是刘方。”
小满不明白,让他把话说清楚点,“你们到底因为什么闹起来?说实话,你叔父自尽的时候,我特别害怕皇上发落你,好歹平安度过,以后日子还长,你不能再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陈令安渐渐敛了笑,眼神变得雾一样朦胧,瞧得小满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满,”他说,“我有放不下的人了,会珍惜自己这条命的。”
小满点头,“那就好,砚宁可不能没有哥哥。”
陈令安默然一会儿,轻轻握住她的手。
是你呀……
第63章
五月炎阳似火, 照得大地白亮亮一片。
小满眯起眼睛看着张家大门,应是许久没有打扫过了,门洞顶子上结了蜘蛛网, 悬着的红灯笼都褪了色,暗沉沉好像蒙了一层土。
大门紧闭,门庭冷清。
不过半年的时间, 张家就破败成这个样子了。
小满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抬起手,刚要叩响门环,大门却从里打开了。
“三妹妹!”张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的反应和预想完全不同,小满呆了呆, 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你是要回来?太好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你是我亲妹妹, 一时赌气才离家,没关系, 张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你的院子我还给你留着,什么也没动。”
张弼越说越兴奋, “你回来了,太太也会回来对吧,咱们家又能恢复以前的日子了。”
小满皱皱眉头, “张公子,我们不会回张家的,永远都不会!”
张弼的笑容僵住了,逐渐被阳光晒化了。
小满深吸口气, 正色道:“我找张安懿,请她出来说话。”
张弼:“她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
不知道?小满失笑,“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小满有点生气了,“她到底在哪里,你不说的话,我只能报官找她了。”
“我真不知道,去年冬天她就不爱回家了,过年也没回来。”张弼的声音含着几分愤愤,“她姨娘昧下那么多银子,肯定给她留了退路,人家早拿着银子跑了,指不定在哪里吃喝玩乐,哪顾得了我这个亲哥。”
没问到想知道的,小满不耐烦听他抱怨,转身就走。
张弼兀自喋喋不休说着,“她不顾我就算了,祖母竟也不管我了,我是张家唯一的男丁,虽是庶出,也和嫡出是一样的,祖母怎能扔我下不管!”
小满停住脚步,“你说老太太也走了?”
张弼笑起来,“走了,都走了,现在家里就我和姨娘,哈哈,姨娘一直想做张家的女主人,这下她真是称心如意了。”
小满觉得蹊跷,老太太把这个大孙子当成命根子,谁都可能走,就她不可能。
“老太太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不知道,不知道,树倒猢狲散,张家倒啦,倒啦。”
他的声音似哭似笑,听得小满头皮一阵阵发麻。
“大哥哥。”小满看着他身上并不寒酸的衣裳,又用起以前的称呼唤他,“你有举人的功名,吃喝是不愁的,锦衣卫查抄张家的时候,没有拿走你们用惯了的东西,日子紧一紧,还是能过下去的。”
张弼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张家的名声都臭了,有个犯罪的父亲,我还能有什么前途?举人?除了每月三十两膏火银,屁都没有。”
听了这话,小满先前那点子唏嘘顿时烟消云散,“三十两,足够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了,你和你姨娘一个月就三十两……你也知道今非昔比,一味维持以前富贵公子的排场,只会让你更难受。”
她瞅了眼张弼身后的宅院,“两个人住,不觉得太大了吗?”
张弼愣愣望着小满的马车远去,直到再也瞧不见了,才昏昏沉沉关上大门。
因为缺少打理,原本精雅的宅院变得破败且毫无章法,张弼看着半人高的蒿草,蛛网遍织的门窗,忽一跺脚,立时去了牙行。
三丫头的话有道理,就他和姨娘两个人,实在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
京城寸土寸金,张家地段好,盖房子用的木料都是上好的,怎么也能卖个上万两。
有了这些钱,他就搬到乡下住,买上五百亩地,盖所不大不小的院子,静心读书,再不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他有举人功名,在京城不显,在小地方却会受人景仰,那些乡下人也不敢找他麻烦。
一次不中,还有两次,三次,他就不信,自己一辈子只能是个举人!
想到自己披红挂彩跨马游街的景象,张弼一阵兴奋,只觉耳聪目明,浑身都来了劲儿。
卖得急,自然卖不上好价钱,买家只肯出六千两,张弼是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算算买地建房后还有不少结余,便立即签了契约,当天就去衙门过了户。
回来就催姚姨娘收拾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姚姨娘脑袋发懵,“卖房子,为什么要卖,卖了我们住哪里?”
张弼信心满满说了他的计划,“与其深陷张家这个泥潭,不如及早抽身,你看小满、君懿,自从离开了张家,那是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我算是明白了,待在张家就会霉运连连,离开张家就会顺顺当当。”
他给姚姨娘看银票,“四千两大兴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
“才四千两?你叫人骗了,这块地皮就值八千两,再有盖的房子、园子,低了一万五都不卖!”
姚姨娘咬牙,“不行,谁买的,我找他去,这买卖不算数!”
听闻亏了这许多银子,张弼也是一阵肉疼,却道:“房子都过户给人家了,再找也没用,算了,四千两也够咱们用。赶紧收拾东西,明天一早,人家就要来收房了。”
这么快!
姚姨娘倒吸口冷气,眼见瞒不过去了,只得把老太太的死告诉儿子。
“被五妹妹杀死了?!”
张弼如挨了一记闷棍,眼前一阵发黑,脑袋几乎要炸开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说着,身子软软向后瘫倒。
姚姨娘慌忙扶着他坐下,“儿啊,别吓唬娘,咱们赶紧把钱退回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晚了,晚了,到手的大便宜,人家怎会松口?”张弼抱着头痛苦地抽搐着,“所以她才会跑,所以祖母会不见……”
他霍地蹦起来,一把揪住姚姨娘的衣领,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吼,“该告发她,告发她,你为什么帮她毁尸灭迹,我叫你们连累了,生生被你们连累死了!”
姚姨娘哭道:“你说得容易,弑亲重罪,你会连坐!革除功名,流放千里,你一辈子就完了!如果就此瞒下,咱们娘俩还有翻身的指望。”
谁知道你竟把房子卖了!
“张安懿,我要杀了她,杀了她!”张弼如困兽般在屋里来回转圈,“她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了,我要杀了她,还有张小满,她是不是知道什么,所以才让我卖房子。”
姚姨娘抹一把眼泪,“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连夜出城。”
张弼早没了主意,姚姨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可他们还没出城就被抓住了——很简单,大包小包,形色慌乱,又是赶在关城门前出城,自然引起守城士兵的怀疑。
一盘问,姚姨娘还算得镇定,张弼就顶不住了,差点吓昏过去。
送到五城兵马司一审,根本不用过刑,张弼什么都交代了。
转天,差役从张家老井里打捞出边老太太腐烂的尸首,随即,缉拿张安懿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
听到这个消息时,小满和蒋夫人半天没回过神。
“她居然杀了老太太,也太……”蒋夫人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摇摇头,“估计忍太久了,身边又没亲娘护着,唉,我不该把她扔在张家不管。”
小满忙道:“母亲可千万别这么想,她和孙姨娘都是一路人,你收留她,就成了农夫与蛇。从小到大,张安懿拿了你那许多好处,可有替你说过一句话?想想她姨娘怎么对你的。”
她冷哼一声,“孙姨娘也够阴险,她肯定早看出来陈令安对黄豆过敏,却一直隐忍不发,单等着拿这招给张安懿换前程。哼,算计来算计去,她闺女也没讨到便宜,可惜她死得太早,不然我真想看看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方妈妈也说:“姑娘说得对,那等小人不值得同情,这叫自作自受。”
蒋夫人叹口气,“君懿的姨娘和哥哥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好受,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再拿五百两银子,给老太太装殓入棺,做场法事。”
方妈妈应声去了,回来后说:“四姑娘不去,她说等临别时再给姨娘和哥哥送行,银子什么的她有,送去的银子她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还说,她姨娘逼孙姨娘当妾,如今被孙姨娘母女连累入罪,这是因果报应。”
小满眉棱骨又开始跳了,“她天天闷在屋里不出来,都干什么呢?”
方妈妈:“研究佛经,抄了一架子的经文,她不会想出家吧。”
蒋夫人急了,“看紧她,要是去寺庙,就给我挡回来。”
小满忙道:“母亲别急,等我给她找点事做,人一忙起来,就不会有杂七杂八的念想了。【踏雪独家】”
找点什么事好?
小满想想,“且容我找人商量商量。”
那人,自然就是陈令安。
事不宜迟,小满跳上马车去了陈家巷。
廊庑下坐着吴勇,拿着扫帚,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小满乐了,“吴大哥又惹恼他啦?”
吴勇唉声叹气说:“快别提了,我就传个话,结果大人给我一顿劈头盖脸好骂,还罚我扫院子。”
小满笑道:“他总是这样,猫一阵狗一阵的,说不清哪句说不对,他就犯毛病了。”
“不不,这回是真遇到棘手事。”吴勇往书房那边瞧了一眼,“大人是真的心烦,唉,这事,两难!”
小满想问什么事,却听书房中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陈大人,这是你父亲毕生的心血,你当真不管?”
第64章
谁在里面?小满用眼神询问吴勇。
吴勇揪下一根扫帚枝儿, 在地上写出一个“李”字,停了会儿,又划拉出“状元”二字。
稀奇了, 文臣,世家子弟,清流, 竟登上陈令安家的门!
小满不便靠近, 和吴勇一道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悄声问怎么回事。
吴勇嘿嘿傻笑几声,却问那天她怎么去了宁熙园。
没什么好隐瞒的,小满如实道:“何平又被皇上罚到翰林院搬书,捎话晚上不回来, 我给他送铺盖, 正好撞见刘瑾书和他家长随说话。”
吴勇竖起大拇指, “姑娘厉害!大人还担心刘家刁难你, 巴巴地让我追,结果你把刘瑾书那一通打骂, 嘿嘿, 解气!”
小满笑笑,看了看书房, 眼神里满是担忧。
屋里的人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又过了片刻, 随着李麟一声叹息,书房门开了。
地上坐着的两人齐刷刷扭头看过来。
李麟一怔,不自然地咳咳两声,又回头对屋里重复一句, “我是绝不妥协的,这个口子一开,所有的书院都会遭殃。”
他一走,小满立刻迈进书房。
起风了,窗前的竹林飒飒摇曳着,明亮的阳光被切割成破碎的斑点,水一样游动在陈令安脸上身上,让他看起来有些晦暗难辨。
小满轻轻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陈令安看着她苦笑:“刘方上奏章,主张增加官学数量,关闭各地书馆,皇上似有应允之意。”
小满心头一跳,“人家书院办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关?”
陈令安讥诮笑道:“刘方为打压异己,皇上想加强朝廷对儒生们的控制,个别书院传播邪学的事,正好给他们口实。现在刚放出口风,民间官场全是一片反对,现在我倒真佩服刘方了。”
小满恍然大悟,“怪不得皇上突然罚何平去翰林院搬书,原来怕他卷进这场风波!”
陈令安揉揉发紧的眉心,“反对声越大,皇上就越忌讳,关闭书院的旨意,只怕不日就会明发。”
小满想到刚才李麟的话,立时猜到他的来意,“旨意会下到锦衣卫吧,李麟找你,难道想让你抗旨?”
陈令安点点头,“刘方必会拿南翠书院开刀,李麟大概觉得我会舍不得。怎么可能,我是锦衣卫,锦衣卫呀,怎么可能抗旨?他真是太天真了。”
他轻声笑着,语气不屑,带着嘲弄,可眼中分明蓄着浓浓焦灼和痛苦。
喉咙苦涩酸痛得厉害,小满接连深吸几次,才勉强开了口:“我不想你死。”
他失笑:“我也不想死。”
“我也不想你亲手拆毁你父亲创立的书院。”
“嗯,所以我打算继续‘病’着。”陈令安往后一仰,倒在竹子躺椅上来回悠着,“等这阵风刮过去再‘好’。”
小满轻轻吁口气,“我走了,你好好在家,哪儿也不许去。”
“等等。”陈令安叫住她,“你找我什么事?”
小满一挥手,“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值当说,我走啦,你歇着吧。记着,做戏就做全套,别叫皇上以为你故意躲差事。”
陈令安笑了笑。
皇上怎会不知道?那天他从宁熙园回来,就强忍着难受给皇上写了密奏。
他不结党,不交友,没有老师,没有同年,也没有父兄族亲,唯一的支持只有皇上。
只有让皇上放心,他才能在朝堂上立足。
那时候他还能用“早有端倪”的理由给自己开脱,现在刘方干脆明上奏章,倒让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了。
所以李麟才来找他。
皇上能容下文臣们的反对,却不允许锦衣卫有半分不从。
他只是身子不适,请了几天假,吕良就让吴勇传话“由南镇抚司暂代北镇抚司职责”,如果他再不“好”起来,官职一定不保。
降职,下一步就是清算、问罪、抄斩。
陈令安深深叹息一声,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清楚的知道,立即带人烧毁南翠书院,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父亲只做了两年山长,后续十年一直都是陈绍管着,谁提起都会说书院是陈绍的书院,没人会想到父亲。
他为什么迟迟做不出决定。
眼前闪过小满的脸,妹妹的脸……
好难,好难啊,父亲,你当时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选择?
室内寂然,一阵熏风穿窗而过,窗子轻轻晃动,似声轻叹。
-
小满没回家,直接去了林园。
林亭先生不在,林姨说他最近都在翰林院,“一个月都见不到人影儿,就端午节回来吃了顿饭。”又盯着她瞧,“无精打采的。”
“我遇到难事了。”小满琢磨怎么开口。
林姨却未卜先知似地一笑,“是为了南翠书院的事吧?”
“您怎么知道?”小满吃惊不小,随即一喜,“必是林亭先生留下话了,快说,快说,他能把何平捞出来,就一定有法子帮陈令安。”
林姨却道:“他为什么要帮陈令安?”
诶?小满一怔,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下意识认为林亭先生会帮忙。
“他、他……”
“陈令安既不是我们的学生,也不是我们的亲朋,我们为什么要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去帮他?”
“可他在林亭先生私塾里读过书,他去潜邸就是林亭先生介绍的。”小满话音一顿,又怔楞住了。
林姨带着几分悲悯地看着她,“你也察觉到了,我们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他离开宣府的时候,我们就和他挑明了,此后他位极人臣也好,锒铛入狱也好,都和我们没关系。”
“可是书院,书院没有错,因噎废食,林亭先生绝对不会赞成禁毁书院的。”
“那倒是,所以皇上才把他拘在翰林院编书,却一次不肯见他,相当于把他和何平软禁起来了。”
小满浑身皮肤猛地收紧,“他们有没有事?皇上也忒狠了!”
林姨深深呼出口浊气,“不狠做不了人上人,林亭是皇上的老师,更是皇上的臣民,况且他早就远离朝堂,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我不允许有人再拖着他蹚浑水。小满,这事我们无能为力。”
小满只觉山一样大石头压着她的胸口,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憋闷得她直想大喊大叫。
“我……”她艰难地张开嘴,眼泪却扑簌簌滚落下来。
林姨心里也不好受,替她擦擦眼泪,“你也不要再管了,多少能臣干吏都头疼的事,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解决?”
“我不忍心看着南翠书院被毁,那是他父亲仅存的心血,总要试一试。”
“哪怕不会改变最终的结局,还要试?”
“嗯。”
“你总是这样倔强。”林姨摇摇头,从抽屉最下面抽出一张纸,“拿去,成不成的我不保证。”
小满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这是?”
林姨:“是书院头两年的学生名单,我划掉的那些不用看,剩下的你们可以联系试试。虽说皇权至高无上,可还有一句叫‘民意不可违’,不过我警告你,当今不是软心肠的菩萨,他真会杀人的。”
绝境逢生,小满捧着名单几乎要哭了,“谢谢林姨,我绝对不会把您交代出去。”
林姨翻个白眼,挥挥手,“快走吧你。”
出得门来时,陈砚宁站在廊下等她,要跟她一起去。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我总是充当被保护的人,可我也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小满轻声道:“这事很凶险,我一个人无所谓,你不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若有个……他会崩溃的。”
陈砚宁抓住小满的手,“你若有个万一,哥哥也会崩溃。”
小满轻颤了下。
陈砚宁:“我是肯定要去的,反正哥哥都会崩溃,不如一次崩完得了。”
小满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小妹妹现在颇有林姨的风范了。
她二人非常有默契地绕开了陈令安。
“先找谁好?”陈砚宁看着那些名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小满笑道:“我也不认识,不过我知道该找谁——李、麟!”
陈砚宁惊呼一声,“抢走何师兄状元的那人!”
“正是。”小满把碰到李麟的经过一说,胸有成竹道,“他肯定会帮忙的,说不定还会感谢咱们。”
李家在京城有产业,她们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听到李麟的住所。
“谁找我?”李麟放下笔,满脸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
长随答道:“是两位姑娘,一位是何平榜眼的妹妹,一位是陈令安大人的妹妹。”
李麟呆了一瞬,眼前莫名浮现出那张羞怯又文雅的脸。
见他久久没动静,长随问,“没有长辈陪着她们,又是年轻姑娘,要不,还是不见了?”
李麟一激灵回过神来,忙道:“太失礼了,你,啊不,叫丫鬟请她们去小花厅坐坐,我马上就到。”
长随眨巴眨巴眼,“公子忘了?咱家没丫鬟,除了我和马厩的老牛,只有个做饭的老婆婆,耳朵还背。”
李麟:“……那你去,别吓着人家。”
长随摸摸自己的脸:我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哇,咋个还能吓着人涅!
第65章
这是座小小的两进宅子, 瞧着还不如陈家花园子一半大,却布置得极为精致。亭台楼阁,山石花木, 一样不缺,建筑虽多却不见拥塞,屋子虽小却不见逼仄, 瞧得小满暗暗惊叹。
小花厅更是有趣, 竟是一座探出水面的小石舫。
石舫用月洞状的格栅门隔成两间,外间稍大,左右窗边各两张太师椅,椅子中间是小四方桌,桌上花瓶插着叫不上名的花草。
里间放着一张凉榻, 瞧着像是主人小憩的地方。
小满悄声和陈砚宁说:“刚进门还觉得这个状元郎挺有意趣的, 现在看有点傻, 在这里睡觉, 又是水又是草的,不等着喂蚊子?”
陈砚宁嘴角刚弯起来, 就见李麟一脚踏进石舫, 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她那抹笑意就成了尴尬, 脸也涨得通红。
其实小满声音很小,李麟根本没听见,纯是她自己心虚罢了。
长随端托盘进来给两位姑娘上茶, 拿眼一搭自家公子:呦呵,这么短的功夫居然换了身衣裳!
双方见过礼,各自落座。
小满是个直白性子,开门见山提起来意, “实不相瞒,你对陈令安说的话,我多少听了一两句,这才冒昧登门求你帮忙。”
李麟发自内心地赞叹:“两位姑娘大义,多少男儿都畏惧天威不敢直言,姑娘却仗义执言,真乃巾帼不让须眉,不,是更胜须眉。”
说着,他起身郑重一揖。
小满砚宁忙站起来还礼,小满道:“李大人过誉,我俩没那么大公无私,说到底也是存了私心的。”
李麟笑道:“人之常情,一点私心没有,那是完人、圣人,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是达不到的。”
他说话着实有趣,陈砚宁不由抬头多打量他两眼。
李麟感受到她的目光,略显不自然地端正坐姿,拿起那份清单迅速扫一遍,沉吟道:“时间比较久远,上面的人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全部联系到需要费些工夫,你们先回家等等,我有消息了会通知你们。”
小满松口气,想了想补充道:“别让陈令安知道,你去林园找陈姑娘。”
陈砚宁:啊,我?
小满解释道:“我不想让我娘担心,前几天何平被捉到翰林院搬书,她就忧心得吃不好睡不着的。”
李麟吃惊地看着陈砚宁,“陈姑娘住在林园?”
“嗯。”陈砚宁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小满笑道:“她是林夫人唯一的弟子,想不到吧!”
李麟呆滞了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消息,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小满问他。
李麟笑笑,没有回答,只说自己现在就开始找人,“宜早不宜迟,刘阁老昨日上了奏章,最迟三天,皇上必有旨意下发。”
提到刘阁老,不可避免地想到刘瑾书,李麟深深叹气,他原本对刘瑾书印象不错,奈何变故接二连三,他和刘家的分歧越来越大,只怕和刘瑾书分道扬镳的日子不远了。
日头一点点坠下山,刘家的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了。
正房,刘瑾书掀帘出来。
屋内药香弥漫,迎面乍然拂过清新的晚风,浑身上下不由一阵轻松。
母亲在宁熙园受到惊吓,当天晚上就高烧不退,足足躺了八天才见好。可身上那股子精神气全没了,瞧着竟老了十岁不止。
她不说,刘瑾书也知道母亲心里有多后怕,有多懊悔。
父亲奏章一出,他就明白陈令安为何要陷害父亲了,但他不后悔使阴招——陈令安丢了半条命,他母亲何尝不是?
刘瑾书重重呼出口气,去了父亲的书房。
刘方正在看书,看见忧心忡忡的儿子不由一乐,“等你一天,终于来了。”
刘瑾书上前一瞅他手里的书,哭笑不得,“你都成众矢之的了,还有心情看拟话本。”
“总读大部头书不免枯燥,偶尔也需要调剂一下嘛。”刘方意犹未尽放下话本,趿着鞋走到窗前,盯着沉沉的夜色若有所思。
“众矢之的……”刘方笑了声,霍地转身,双目炯炯,“我要的就是众矢之的!”
“哪个位极人臣的不是众矢之的?都说我是为安插亲信才这样做,我要那么多亲信干什么,亲信越多,死得越快,陈绍才死几天,我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他的死因!”
刘方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件事谁反对,谁赞成,都随便,我不会提拔任何人,也不会打压任何人,最终的决定权在皇上手里。我知道你不赞成,没关系,你上书弹劾我,不用把我当你父亲,就当同僚,怎么想就怎么做。”
刘瑾书觉得不可思议,“父亲建议禁毁书院,只为了显示自己做‘孤臣’的决心?”
刘方笑着摇摇头,“早在春闱的时候皇上就有此心了,就是没法明说,只等有人替他开口,可就连最会揣测圣意的陈令安都假装听不懂,皇上岂能不恼?”
“自前朝起,几百年来一直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皇权与相权之争始终不断,到了我朝,也无法避免。”
“先帝就曾废除丞相,当今虽重置内阁,加大内阁的议事权,但绝不允许相权盖过皇权。想想杨阁老,陈阁老,你应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有官员,手中的权力都来自皇上。”
刘瑾书似是明白了:“只要获得皇上的支持,父亲就可坐稳首辅之位。”
可怎么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刘方捋着胡子,瞅着纠结的儿子笑道:“是不是有点陈令安的意思?”
被父亲戳破心思,刘瑾书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正色道:“陈令安罗织罪名,制造冤狱,践踏律法,行事全凭好恶,父亲和他不一样。”
“他走的是最为艰险的一条路,我可走不了。”刘方笑着摆摆手,“可惜呀,他把自己的后路断了。”
刘瑾书忽而沉默下来。
-
三天后,皇上准了刘方的奏章,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
这天小满来找陈令安,生怕他冲动似的,从早到晚一直黏在他身边,哪怕陈令安再三保证自己绝不蹚浑水,她也不肯走。
夜色如墨,只有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
没有风,窗外的竹林已经完全隐匿在黑暗中,草虫幽幽长鸣,如泣如诉。
陈令安吃了药,这药副作用太大,他本不想吃的,可小满硬逼着他吃:“喉咙是不肿了,身上的疹子还没下去,必须吃。”
药效上来,有点昏昏欲睡了。
“你该走了。”他打个哈欠,“我叫人送你。”
小满嘴上答应着,身子未动。
陈令安努力抬起眼皮,“还有事?”
“没事就不能在这里坐会儿?”小满突然发了脾气,“想让谁陪你,这么着急赶我走。”
陈令安晃晃脑袋,努力赶走睡意,“没想让谁陪我,除了你,我还跟哪个女孩子接触过?说话要凭良心。”
“猜你也不敢。”小满嘀咕一句,贴心地给他盖上薄被,“你睡你的,我马上就走。”
陈令安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睁开,“你这么看着我,我睡不着。”
“谁看你了!”小满挪开视线,脸颊在烛光的映衬下,有如蒙上红晕的羊脂白玉。
陈令安闭上眼睛,“太亮。”
屋内一黑,小满吹灭了蜡烛。
“陈令安?”
“嗯?”
“有时候想想,其实我也挺幸运的,打小被拐,却遇上了养父养母和林姨他们,生母早逝,可有个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的嫡母,父亲作践我,但是有你帮我脱离了张家,我知足啦。”
“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就满足了。”
“不能贪图太多,贪多嚼不烂。”
“这话不是这样用的,有空多读书。”
“我有空,你教我?”
“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小满喜出望外,扭过头去看凉榻上的陈令安,“你可不许不认账。”
夜色太浓,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模糊听到他似是“嗯”了声。
小满不管,对着陈令安的方向喋喋不休,“我不光要读书写字,还要学琴,学下棋,学画画。诶你不知道吧,我有画画的天赋,林姨都夸过我,什么小鸭子、小房子、小花小草,还有邻居家的大黄,可像啦。赶明儿我给你画一张!”
一开始陈令安还有回应,后来听不到了。
小满闭上嘴,空气立时变得寂静无比。
“陈令安?”
回答她的只有他绵长的呼吸声。
她就坐在凉榻前的绣墩上,一伸手,就能摸到榻沿。
小满站起来,摸索着坐在榻边上,此时月亮从厚厚的云层后露出脸,清幽的月光宛若水银泻地,照得满屋如浸在水里一般。
小满望着那张脸,手指在空中细细描绘着他的眉眼,燕语呢喃:“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好看得不得了,偏那张嘴讨厌得很。”
“陈令安。”
“我喜欢你,听见了吗?”
黑暗中,他的呼吸依旧均匀悠长。
“你喜欢我吗?”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小满低下头,慢慢的,慢慢的,吻上他的唇。
凉凉的,润润的,柔软得出乎想象。
或许是她的错觉,这一刻,陈令安的呼吸停止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