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皇宫城楼上, 静轩公主和吕嘉宜并肩而立,远远眺望着跨马游街的方向。
进士们出了午门没多远就看不见了,吕嘉宜收回目光, “殿下,该回宫了。”
“嗯。”静轩公主心不在焉应了声,却没动, “太可惜了。”
吕嘉宜知道她可惜的是谁, “是啊,没中状元,他做不了官,仕途要完蛋了。”
静轩公主失笑,“玩笑话也能当真?你不许再提啦。”
吕嘉宜讥笑一声, “我偏要提, 见他一次我就提一次, 非羞死他不可, 自己赌咒发誓,怨谁!”
静轩公主想起何平嬉笑怒骂的模样, 不由笑道:“就凭他那张厚脸皮, 怕是不知道何为‘羞’。他嘴厉害得紧,你是讨不到便宜的, 还是免了罢。”
吕嘉宜看着她的笑脸发愣。
自从驸马备选的名单送入内廷,公主再也没笑过。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哪个不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可驸马不得担任实权官职,只这一条,就让许多青年才俊敬而远之了。
呈上的名单就没几个可看的。
皇后大概也知道这点,元宵节公主晚归, 还喝了酒,皇后一句责罚的话都没有。就连今天公主违反宫规登城楼,皇后也当没看见。
可惜他们根本没可能。
吕嘉宜长叹口气,谁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扯淡。
然而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京中炸开——何平不要皇上授官,拒绝了翰林院编修的任命!
蒋宅。
“你疯了吧!”小满瞪着趴在床上的何平,“皇上没砍你的头算你命大。”
“没砍头也差不多了,三十板子哪,我这两条大长腿差点交代在宫里了。”何平疼得直哼哼,“老师就在旁边看着,居然不给我求情,还说打得好。还是小安安好,把我背出来。”
陈令安笑笑,一拍他的屁股,“不客气。”
杀猪似的嚎叫惊得刚进门的蒋夫人一个趔趄,手里的药膏子都差点打了。
看到面色苍白,满头冷汗,发丝凌乱,眼神宛若被遗弃的小狗的何平,蒋夫人的心一酸一软一热,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怎么打成这个样子,不做官又怎么了,谁说考中功名就必须要做官,皇上也忒不讲理了!”
真是宠孩子没边儿,连皇上也敢指责。小满哭笑不得接过药膏子,“陈令安给他上过药了。”
陈令安道:“那些太监下手有分寸,看着挺吓人的,其实没有伤及筋骨,养个七八天,他又能上房揭瓦了。”
蒋夫人担忧地问:“林亭先生怎么说,你突然来这一出,在皇上面前他也难做。”
何平哼哼,“老师说只要我不犯上作乱,随便我折腾。”
蒋夫人松口气,“我倒觉得,功名利禄虽好,却不是顶顶重要的,你现在还小呢,有充足的时间去想以后的路怎么走。嗐,反正干娘有的是银子,你想出去游学也好,想闭门做学问也好,都不成问题。”
“还是干娘好。”何平感动得眼泪汪汪。
正说着话,方妈妈一撞进来,茫然之中又带着几分惊喜,“夫人,夫人,静轩公主来了!”
何平嘬着牙花子臭美,“准是来找我的,快请进来。”
门帘掀开,静轩公主竟自己进来了,一边说着“免礼”,一边看向何平,“为什么辞官?平白挨一顿打,傻不傻。”
“为了娶你呀!”何平扬起脸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静轩公主呆住了。
剩余几人互相看看,颇有默契地悄悄退出了屋子。
吕嘉宜门神似地杵在窗下,一动不动,小满见状,索性也不走了。
都知道彼此的心思,两人互相冷哼一声倒也罢了,没想到陈令安也站在旁边没走。
吕嘉宜讥讽道:“堂堂朝廷命官,一个大男人,真好意思偷听。”
陈令安面色如常,“听墙角本就是锦衣卫的职责之一。”
小满噗嗤的笑出了声,吕嘉宜脸皮一红又要发作,却听屋里传来说话声,忙齐齐屏住声息,竖起耳朵。
静轩公主声音很低,听不大清,何平嗓门很高,简直是把话往他们耳朵里送!
“不不,那话逗你们玩的!我本来就不想当官,做小了没意思,当大官又怕没个好下场——你看历朝历代,有哪个相爷落得善终的?再说我不服管,自由散漫,也当不了官。”
静轩公主低低说了句什么。
何平的声音认真又着急,“这句是真的!我早想好了,你要是不来,这话我就烂肚子里,你要是来了,那我就要搏一搏!”
“奸诈。”吕嘉宜咬牙切齿暗骂一句。
小满难得没有反驳她。
屋里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继续偷听已然不合适了,小满拉了下陈令安的袖子,起身悄悄离去。
天低云暗,他二人静静在小花园走着,谁也没说话。
三月间的细雨雾一样轻轻洒落,混着清风飘在小满热乎乎的脸上,清凉沁人。
她偷偷瞧了眼陈令安,起了话头,“他胆子可真大。
陈令安“嗯”了声,若有所思望着枝头打架的两只雀儿。
小满:“你看他俩能成吗?”
还是一声“嗯”。
小满显然不满意他敷衍的态度,捡起小石子向树枝扔过去。
雀儿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枝头乱颤,树叶飘落,陈令安惊讶地转过头看她。
小满的腮帮子鼓鼓的,“人家跟你说话呢。”
“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算了,没心情说了。”
可停了片刻,小满又忍不住说:“哪天我们去喝酒吧。”
“嗯。”陈令安随口应了,旋即一怔,耳尖悄悄红了。
小满挑眉轻轻哼了声,
陈令安眸色微暗,“其实用不着喝酒也可以。”
说着,他上前一步,手撑在小满身旁的树干上,身子压下来。
高大的阴影顷刻笼罩住小满。
他要干什么?
小满瞪大眼睛看着他,紧张得心头突突直跳,全身皮肤收紧,手脚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陈令安伸出手。
小满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砰砰,砰砰……
手慢慢接近了,又近了,就要碰到她的脸了。
却在中途急转直下,拂了下她的肩膀。
陈令安翘起嘴角一笑,“有只毛毛虫。”
小满愕然,一股羞愤冲上来,烧得她脸滚烫,气得她直跺脚,恨得她捏起拳头砸他,“你耍我!真叫人讨厌。”
她的拳头轻飘飘的一点力道都没有,陈令安象征性躲了两下,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小满气呼呼停住手,停了片刻,眉间却泛起点点愁绪,“何平闯下这么大的祸,皇上的面子都没了,会把公主嫁给他吗?”
陈令安幽幽道:“从小到大,你见何平做过没把握的事吗?”
小满失笑,“也对,之前他还说想个招儿把状元的风头都抢过来,我还以为就是跨马游街那次,结果大招在这儿呢。”
是啊,消息传出,朝野定一片哗然,何平满腹才学、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形象算是夯实了,谁还记得状元郎是谁。
可陈令安没想到的是,官场民间竟开始流传一种说法:榜眼弃官不做,全是因为陈氏父子威逼迫害!
毕竟那天拜访座师,只有何平对陈阁老不冷不热,根本没有以师礼相待,陈阁老不高兴,小阁老为父出气,几次明里暗里下绊子,逼得何平不得不拒绝皇上的授官。
陈阁老的权力真大呀,连皇上都要退避三舍。
“好家伙,真是天助大人!”吴勇兴奋得直搓手,“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准够那老小子喝一壶的。”
看来想让陈绍倒台的不止他一人。陈令安眼神微闪,沉吟道:“不着急上奏,御史风闻奏事,先让他们打头阵。”
吴勇挠头,“咱们也没御史的路子,谁肯听咱的……”
陈令安叹口气:“动动你核桃仁大的脑子,之前赵橧一案,从联名弹劾书里找个蹦跶得最欢的,找人给他点把火,吹吹风。”
吴勇一拍脑门,“对哦,那几个御史绕过陈绍行事,不是对他有怨言,就是有猜忌!懂啦,属下这就去办。”
几天过后,就有个年轻御史弹劾陈阁老任人唯亲,对怀异议者打击报复。
也正如陈令安所料,弹劾奏本都没递到皇上跟前,也没到内阁,直接在通政司被陈令宜挡了。
当然,那御史也被上司“告诫”一番。
御史年轻气盛,正是恨不能一腔热血尽洒金銮殿的年纪,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一连上了七八道奏本,还发动几位同道中人一起弹劾陈氏父子。
毫无例外都被压下了,有陈令宜的意思在,也有陈令安的手笔。
吴勇不明白。
陈令安难得心情好,与他解释道:“陈令宜不是傻子,看不惯何平是真,却不至于刻意压制他。何平为何辞官,早在御前说得明明白白,其中根本没有陈家的事。本就是流言,皇上顶多训斥陈令宜几句,不会发作陈绍。”
他拿出一份密奏,“这才是我们要呈递御前的东西。”
吴勇翻开看看,都是陈绍及陈令宜贪财受贿,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强占王地民田,蓄亡命徒的证据,其中真假混杂,不无夸大之词,
“不行吧。”吴勇表示怀疑,“上回咱们拿真凭实据参他,皇上都没治他的罪,这回真真假假的,皇上能信吗?”
陈令安冷笑道:“只有假的,才会扳倒陈绍。”
真的不行,假的才行,这叫什么道理?吴勇眨巴眨巴眼,不明白,可瞧着上峰那张冷峻阴郁的脸,得嘞,干就完事!
转天一早,北镇抚司的密奏就放在龙案上了。
弘德帝看后不置可否,直接发给内阁议处。
宛若一滴水滴入滚烫的热油,朝野上下立刻炸了锅!
第57章
北镇抚司的奏本一出, 先前跳得最高的御史们立时哑巴了,这时候他们再弹劾陈阁老,岂不有与锦衣卫同流合污的嫌疑?
而且陈令宜也不是吃素的, 抓住证据漏洞大肆渲染,人们光顾着看虚假的罪行,有真凭实据的罪行反而鲜少有人注意了。
一时为陈阁老鸣冤叫屈的奏章雪花片似地飞, 当然也有质疑陈阁老的声音, 其实就有刘瑾书。
弘德帝觉得有意思,特地把他叫来问:“什么时候你和陈令安的关系变好了?”
刘瑾书道:“皇上是说我弹劾陈阁老的事?我上奏章,是认为陈阁老的确有错,不是帮陈令安。况且陈令安的奏章也有许多不实之处,我也弹劾他了。”
弘德帝沉吟一阵, 挥挥手让吕良把那堆奏章搬走, “算了, 朕懒得理会他们的口水战, 疏浚会通河的银子还没下落,大运河不通, 漕粮运输不畅, 这些事他们倒躲得远远的。”
刘瑾书低头不语,皇上虽未明说, 可北迁的意思早就透露出来了,疏浚河道也有这层用意。
但自本朝开国,金陵就是京都, 就是权力的中心,一旦北迁,南方士族必会远离权力中心,这绝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皇上每每提起, 除却北方出身的少数官员赞成,余者不是反对,就是沉默。
所以疏浚河道也一拖再拖,总也推进不下去。
他习惯了南方的生活,也不愿北迁,可现在却对北地有几分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土地,能孕育出她那样的女孩子?
鬼使神差的,刘瑾书说:“挤一挤,银子还是有的。”
弘德帝的眼神忽悠一下亮了,“你仔细说说。”
刘瑾书捡着几样不要紧的说了,想了想又补充道:“微臣不在户部当差,这几样也是道听途说,还是请户部、工部几位主事与内阁商议个章程出来,再请皇上定夺。”
弘德帝正愁银子不凑手,一听这话有点坐不住了,“你随朕去文渊阁。”
刘瑾书提醒皇上,“已过了下衙的时辰。”
弘德帝一看殿外黑漆漆的夜空,自己先笑了,“朕忙得晕头转向忘了时辰,拉着你也不得空闲,吕良,你也不提醒朕一声。”
吕良躬身笑着,问皇上要不要用膳。
“不了。”或许是银子有了出处,弘德帝显得神采奕奕的,“我们去陈绍家蹭个饭。”
君臣二人换上便服,在暗卫的护送下,悄悄来到陈家巷。
门房不认得弘德帝,只认得刘瑾书,赔笑道:“刘大人来得真不凑巧,我家阁老、小阁老都不在。”
刘瑾书问:“阁老去哪儿了,我自去寻他。”
门房讪讪道:“小的不知道,不过小阁老临走前吩咐过,若非天塌下来的大事,不要去寻他们。”
刘瑾书便去看弘德帝,见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我还欠二公子一篇文章,今天正好有空——你不会说他也出门了吧?”
“那没有,没有……”门房点头哈腰把他们请进来,命小厮赶紧通报。
弘德帝随引路的小厮往里走,但见宝瓶异鼎,文窗窈窕,处处彰显着钟鸣鼎食之家的奢华尊贵,就是伺候的仆妇,也是遍身绫罗绸缎,比宫里的宫女还要体面。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到书房没多久,陈二公子就到了,他天生腿疾没法入仕,就在家做了个富贵闲人,因而也不识得皇上。
二公子看上去宽和温厚,和他哥陈令宜性情截然相反,尽管陈刘两家嫌隙渐深,却没影响到他对刘瑾书的推崇。且对刘家“远亲”的弘德帝,没有丝毫怠慢。
这也是个聪明人,聊了会儿文章便瞧出他们意不在此,不等刘瑾书提,就说自己还未用饭,请二位赏脸云云。
晚饭很快端上来了,都是家常菜,既不显得奢侈,也不寒酸,瞧着就是中等人家的普通饭食罢了。
一时饭罢,下人捧茶过来,弘德帝尝了一口,是明前龙井。
弘德帝放下茶杯,冲刘瑾书微微颔首,刘瑾书会意,起身告辞。
二公子一直送到大门,还要送,被刘瑾书劝住了,可他依旧站在门前,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二人的身影才转身回来。
却是一转身,脸色就沉了下来,质问管事的,“我叫你上去年的旧茶,你居然上新茶!”
管事的哆哆嗦嗦答道:“没有旧茶了,大爷前几天把各位主子用的茶都换成了今年新摘的茶叶。”
“主子那里没有,你那里也没有?整个陈家就找不出二两旧茶?”
“怎么敢让主子用我们的茶!大爷知道,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你……”二公子欲言又止,颓然挥挥手,“算了,再掩饰也逃不过那位的眼睛。去请老爷大爷回来,就说,皇上来过了。”
管事大惊失色,“皇上?就是刘大人旁边那位?二爷怎么看出来的,不像啊。”
二公子睃他一眼,“你能看出来,你就是爷了。刘大人对他恭敬有加,走路绝不肯走他前面,凡事都先看他的眼色再说话,他不是皇上还能是谁?快去!”
管事擦擦满头的冷汗,飞一般消失在夜幕中。
夜晚黑沉沉的,怪兽一样张着大口,没有星星,没有月光,只有一阵阵的冷风,飒飒吹过陈家的宅院。
二公子望着黑洞洞的天,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
许是陈阁老的门生故吏开始发力,保陈阁老的奏章越来越多,当然少不了对陈令安的一通臭骂。
陈令安早就习惯了,根本不在乎,他只关心谁还没上奏章保陈绍。
“除了散播陈绍蒙冤的消息,再加一条,陈令安遭皇上申斥,有发落降罪的迹象。”
吴勇明白他的做法了,把骑墙的那群人也拉进来,让更多的人保陈绍。
如此,朝堂上几乎是一边倒的形势了。
此时不说陈绍,便是陈令宜也意识到事态不对,忙令亲信们停止呼吁保陈,再上数份奏章弹劾父亲。
然而事态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弹劾书非但没递上去,那几人还遭到同僚的排挤,指责他们是锦衣卫的走狗,忘记了座师的恩情。
陈绍本想压下这些奏章,可刘方先他一步禀报给皇上,皇上命吕良来取这些奏章,陈绍想压也压不住了。
吕良看着他直叹气:“瞧着阁老近来憔悴苍老许多,也是望六十的人了,多保重身体比什么都要紧。”
陈绍道:“不是我不想,这一大家子的重担都压在我肩膀上,不敢歇啊。”
吕良笑笑,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真心保陈的也好,假意跟风的也好,都翘首以待皇上的旨意,可那些奏章就跟石沉大海一样,半个月过去,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连陈令安都有点坐不住了,就在他以为这次又和以前一样不了了之的时候,皇上深夜急诏他进宫。
旨意简单明确,陈绍无人臣礼,蔑视朝纲,贪赃枉法,着锦衣卫严加查办。
从奉天殿出来时,陈令安脚步虚浮,过门槛的时候竟绊了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扶着宫墙,浑身发抖,不停地大口呼吸着,想哭,想笑,想扯天扯地大吼。
十年了,十年了,这一天终于到了吗?
爹,娘,大哥……
他捂住脸,眼泪悄无声息从指缝中流下。
不远处的甬道,李麟抱着一摞文书默默望着他,目光悲悯。
刘瑾书轻轻唤他一声,“该走了。”
“你刘家也助力不少吧。”李麟忽道。
刘瑾书没法答话。
李麟也不需要他说话,自顾自道:“当今登基三年,首辅换了三个,不是被逼致仕,就是不得善终,谁知道下一个又是何等下场。当官好,当官又不好,这一点,你我倒不如何平看得开。”
刘瑾书许久才说:“你不像在赞叹何平,倒像在惋惜陈令安。”
“的确,我替他不值。”李麟直言不讳道,“陈阁老再有不是,也是有功于社稷的,日后皇上后悔了,或者为堵悠悠众口,陈令安一定会被推出问罪。下一任首辅就是刘阁老吧,好处你们拿着,骂名他背着,我丑话说在前头,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李麟,定为替他鸣不平。”
说罢,也不等刘瑾书再说别话,竟自徉徉地去了。
甬道那头,也不见陈令安的身影。
朝阳照射下来,眼前的景物都躺在一种别样沉默的寂静中,混沌的天际,金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刘瑾书静静站在暗淡的阳光下,忽然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了。
清风吹过,似一声悲叹。
陈令安直接带人围了陈家。
大约听到了风声,亦或料到了,陈令宜没有上朝,脱袍解发,大马金刀坐在外院中堂,身旁是十几口箱子,单等着陈令安拿他。
“我知道诏狱的手段,落在你手里,我要是眉头皱一下就不姓陈!”
陈令宜面色倨傲,没有丁点畏惧之色,他拍拍身旁的箱子,“拿去,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不劳你们翻箱倒柜查找。只一条,不准惊扰陈家内眷。”
呦呵,还对锦衣卫指手画脚上了!吴勇刚要给他来点狠的,猛一想陈家和上司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得,嘴巴又闭上了。
陈令安冷笑一声,“你还以为你是人人敬畏的小阁老?来人,无论外院内宅,细细搜查,不可放过一处罪证。”
陈令宜怒道:“陈令安,我娘还病着,你要逼死她吗?”
陈令安冷着面孔一言不发。
陈令宜的声音忽然变低,变软,“不要这样,算我求你,我娘,我娘……她是受我父子所累,好歹瞧在我娘待你妹子的份上……”
陈令安闭上眼,“把所有女眷单独拘在正院,不可动粗,找几个女官过来搜身。”
陈令宜这才缓缓舒口气,站起身道:“把我和我爹关在一起,他年纪大了,得有人伺候着——你也不想他很快死掉吧。”
“他在哪儿?”
“文渊阁,怎么,你竟没去那里?我爹还没被罢官呢!”
陈令安转身就走。
好个陈绍,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敢稳坐内阁。
文渊阁冷清得吓人,除却看门的太监,看不到一个办差的官吏。
白色的日头在昏暗的薄云后穿行,高高的院墙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门嘎吱吱推开,见有人进来,一只乌鸦唿地飞起,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在暗沉沉的屋檐上,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陈绍头戴乌纱帽,一身绯袍绣仙鹤的官服,神色肃穆看着陈令安,那模样不像受审,倒像审问。
“等你很久了。”他说,“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陈令安竭力镇定着狂跳的心,拳头攥得出汗,“有话去诏狱说,叔父,我等这一天,也等很久了。”
陈绍淡淡笑了笑,“你父亲到底为何自尽,听不听?”
第58章
“为何自尽?”陈令安悲凉地笑了声, “你问这个问题不觉得很贱吗?还是你想说你有苦衷,你是迫不得已?”
陈令安冷冷瞧着他,“任凭你说破天, 我也绝不会心软,你到地底下求我父亲原谅吧!”
陈绍摇摇头,提起烧得滚烫的小铜壶, 缓缓注入茶壶, 氤氲的雾气中,他的脸色显得晦暗不明。
“我没有对不起他,为什么要求他原谅?相反,他要感谢我,是我挽回了他的名声, 是我救了整个陈氏家族, 是我, 让他死后有脸见陈家的列祖列宗。”
“胡搅蛮缠!”陈令安勃然大怒, “你今日的荣华富贵,是用我们全家的命换来的, 居然还恬不知耻说这些!”
“你做天子近臣也不是一两年了, 看问题还如此简单?”陈绍把茶壶的水倒掉,重新注入热水, “不错,南北榜案,你父亲的确是冤枉的, 他没有徇私舞弊,没有偏袒任何人,完全是‘唯才是举’。”
“可他忘了,不, 应该说他刻意忽视了,南北的差异。”
“北方经过几百年的动荡,连年的战乱,远不如南方安定繁荣,活下去都难,更别说读书了,同样的试卷,根本考不过南方士子。本朝立国,科举取士以南方人居多,做官的当然也是南方人居多,北方士子被排除权力体系外,长此以往,安能不乱?”
陈绍讥笑一声,“先帝为着整个大局考虑,考前就暗示过他,要安抚北方的民心。可他呢,为着自己所信守的‘公平’,不顾先帝的意愿,竟没有取一个北方士子。”
“先帝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可他呢,复查还是维持了原榜的结果,还把试卷拿给先帝看,逐一分析南北士子的试卷优劣。蠢,真是太蠢了,先帝本就多疑,能不怀疑他纠集南方士族对抗皇权吗?他是自己断了自己的路。”
他看着有些怔楞的陈令安,“你父亲以“诚实君子”闻名,却也死在这点上头。”
陈令安紧咬着牙关,强抑着不让自己失态,好一会儿,才粗重地喘口气道:“你知道他冤枉,却故意陷害他舞弊,他可是你亲哥哥,他有哪点对不起你!”
陈绍脸上闪过一抹黯然,却是转瞬即逝,“他没对不起我的地方,可他死犟下去,凭先帝的脾气,一定找借口杀了他,还会抄家灭族。我不能被他拖死,陈氏一族不能被他毁了。”
陈令安冷笑道:“与其让别人捡这个便宜,不如你这个亲弟弟‘大义灭亲’,好把自己和陈家摘出来,对吧,二叔?”
陈绍傲然往后一靠,“对!在我手里,陈氏一族比十年前更兴旺,十二名进士,三十多个举人,秀才更是一抓一把,哪怕我今天倒了,他日陈氏一族照样能起来。”
陈令安深深看他一眼,“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对那些人下手?当年我家遭难,他们都在落井下石。”
“你绝对会,可皇上不允许。”他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子,你小瞧了我,也高看了你自己,我不是败给你,是败给皇上。”
“你真当皇上看不出你和刘方玩的小花招?皇上是从北边打进来的,他用我逼走前朝的陈阁老,稳住江南士族的心,可如今官场上南方派势力太大,我这块镇山石,就成了绊脚石。皇上不过顺势搬走我这块石头,警告下南方士族,却不容许你把山炸了。”
陈令安霍地站起来,“懒得听你废话,二叔,我在诏狱给你留了最好的位子。”
陈绍哈哈大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二叔岂是你能审的?小子,拿着我的尸首给皇上交差去吧!”
陈令安大惊,夺过茶杯一闻,“断肠草!你、你……”
血,慢慢从陈绍的鼻子、嘴角流出,他艰难地保持着坐姿,右手紧紧握住那枚银制“文渊阁印”的首辅印鉴,重重呼出口气,没了气息。
一阵凉风卷着雨丝袭窗而过,满屋纸张扑簌簌颤抖着,飞舞着,恍若无数冥纸漫天飘落。
陈令安慢慢走出屋子,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泛着无所事事的空洞,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他仰起头,让淅沥沥的小雨浇在脸上。
“大人?”吴勇轻轻唤他。
“都收监了?”
“是,陈家男丁、几个大管事都押入诏狱,女眷暂关应天府大牢,查抄出来的东西,大家伙都没动,等大人示下。”
陈令安缓缓睁开眼睛,“陈氏父子的案子,交由你处理。”
吴勇瞪大眼睛,“这怎么行!”
“陈绍服毒自尽了,陈令宜一人支撑不住,并不难审。”
“是……啊?”
“有不明白的再来问我。”陈令安走了。
吴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上峰在风雨中的身影有些飘摇。
明明大仇得报,为什么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痛快?-
或许是陈绍的死多少触动了弘德帝的心,只将陈令宜削官流放岭南,没收陈家全部家产,两代内不准科举入仕,并没有对陈家赶尽杀绝。
旨意下来的那天,小满去找陈令安。
清明已过,得了一春的滋养,陈家老宅郁郁葱葱,瞧着比以前有生气多了。
雾一样的蒙蒙细雨均匀而细密地飘洒下来,陈令安坐在正院廊下的台阶上,望着庭院的树发呆。
柳树长出了稀疏的枝条,静静依偎在高大的梧桐旁边。
小满走到他身边坐下,“吴勇说你好几天没去衙门当差了。”
“懒得去。”
“以后还去吗?”
陈令安没说话。
小满想了想,说:“不如你辞官吧,反正你也不靠这份俸禄活着,干脆到蒋家帮忙!母亲庄子铺子一大堆,我们都不耐烦打理庶务,正犯愁着呢。”
陈令安:“我的身价贵得很,你们雇不起。”
小满斜睨着他,“要是……不是雇佣呢?”
“想白嫖?”
“呸!什么嫖……的,就知道胡说八道,你这个大傻子!”
凉丝丝的风卷着雨滴吹在脸上,小满摸摸发烫的脸颊,轻声道:“我说辞官是认真的,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其实你不喜欢呆在锦衣卫,现在陈绍死了,陈家败了,你也没必要在北镇抚司再待下去了。”
陈令安长叹口气,慢慢躺倒,盯着廊庑的房梁发呆。
小满支着脑袋看他,“想不想回宣府看看,夏天的宣府最舒服不过了,天空瓦蓝瓦蓝,云是大团大团的棉花团,吹来的风清清爽爽,没有江南总也下不完的雨,总好像泡在水里。”
见他没搭话,小满又说:“苏州你有没有去过,常听林姨说起苏州的园子,与金陵又有所不同,小巧精雅,移步换景,园内有园景外有景,坐在水榭里听昆曲,吃茶吃点心,想想就惬意。”
“对了对了,听说徽州府的黄山景色一绝,我是不怕爬山的,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黄山景色到底如何!”
她兴致勃勃说着,陈令安静静听着,眼神愈发温柔。
爹娘最喜欢看游记,一边在书上勾勾画画,一边憧憬地说,等以后孩子们都大了,成家立业了,他们就挨个去这些地方游玩。
他慢慢闭上眼睛,爹娘没有机会了,他还有吗?
“把你想去的地方都写下来。”他突然说,没等小满反应过来,霍地翻身坐起,拉着小满走到书桌前,“你说,我写!”
小满觑着他的脸小声嘀咕:“我一个人可不去。”
陈令安笑了,“你自己去我还不放心呢!”
小满眼睛一亮,“你陪我去?一定得是你陪我,母亲爬不动山,砚宁忙着做功课,何平天天琢磨怎么给皇上下套儿娶公主,根本没空搭理我。我现在,除了你没别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脸上飞起两朵彩霞,声音也低了下去。
陈令安写下她刚才说的几个地方,轻轻道:“我明白……”
小满抿着嘴笑了,接着一样一样数,“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慈溪的杨梅,福建的荔枝,杭州的枇杷,黄岩的蜜桔,云南的芒果,无锡水蜜桃,天津大冬枣!”
全是吃的!陈令安失笑,“还有吗?”
“有!苏州松鼠鳜鱼,扬州蟹粉狮子头,西安羊肉泡馍,山西刀削面,还有粉蒸肉,麻婆豆腐,手抓羊肉……我要吃当地最正宗的!”
“好。”陈令安刷刷几笔写完,小心吹干后递给她,“收好了,完成一项就画个勾。”
小满看着单子说:“以后我想起别的来,还能再加不?”
“当然可以。”
小满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大人!”咚咚的脚步声伴着吴勇的声音从雨幕那边传过来,“皇上找你,快换上官服进宫。”
小满的心没由来一沉,下意识抓住陈令安的手。
陈令安:“不打紧,皇上不会发落我。”
“发落?”吴勇一脸莫名其妙,“朝臣们廷推刘方为新首辅,皇上召大人进宫应该是问刘方的事,吕总管没说要发落大人呀。”
陈令安朝小满一笑,“听到了?还不快放开我。”
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笑,松开手,可到底不放心,追出去喊:“别忘了咱们约定好一起做的事!”
陈令安挥挥手,没回头。
吴勇瞧瞧他,又瞧瞧小满,脑子飞快旋转。
啥事,还需要两人一起干?哎呀,莫非大人好事将近?
他瞧着陈令安那张万年不变冷硬的脸,不由在心里暗暗感慨,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啊不,大人终于开窍了!
第59章
一踏进宫门, 陈令安就感受到人们各式的目光,太监们压着嗓子指指戳戳,官吏们在背后窃窃私语, 却不敢与他目光对视。
尤其路过文渊阁时,有御史竟对他背后啐道:“呸,奸贼!”
陈令安无奈地叹口气, 慢慢转身, “我当奸贼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现在才开骂,是不是有点晚了?”
那御史没料到他直接怼了回来,脸上一红,却不肯示弱, “陈阁老还未定罪, 你就逼死了他, 你为非作歹, 公报私仇,国法岂能容你!”
陈令安眼角余光瞥见路过的某人, 忽笑了, “这位言官,你为前首辅抱不平, 可考虑过新任首辅的心情?”
那御史看到路过的刘方,表情顿时一僵,想说几句挽回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方徐徐渐远。
陈令安凉飕飕笑了声,蠢货,如果几句话就能刺激到他,他怎么可能走到今天?
“陈大人请留步!”李麟喘吁吁跑来, “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令安微微挑眉,他们并无交情,倒是听说他和刘瑾书来往密切,能跟自己有什么话?
见他原地站着上下打量自己,李麟不由苦笑道:“陈大人不记得我了?小时候我曾随父亲拜访过令尊,我父亲应令尊邀请,还在南翠书院讲过一个月的课。”
陈令安表情还是淡淡的,“忘记了。”
李麟语气微滞,但马上调整过来,“得空去南翠书院看看吧,怎么说那也是令尊的心血。”
“你来就为和我说这事?”
“嗯……只是提醒大人一句,去不去还得看大人的意思。”说完,他一拱手算作道别。
陈令安盯着李麟的背影不言声,好端端提起南翠书院,他什么意思?
半路上这一耽误,到文华殿时就有些晚了。
殿内,弘德帝正和刘方说话,陈令安默默行礼,又默默立在一旁。
刘方看他一眼,继续道:“……牛李党争,官员的升迁贬谪,不看才能和政绩,而取决于其党派归属。党争胜出者一上台便大肆清洗对方党羽,安插自己亲信。从而朝令夕改,皇权被削弱,甚至被裹挟,进而加速唐朝的灭亡。”
“微臣以为,破除党争,皇上是关键。比如这次陈绍之案,尽可能减少连坐的官员,当以安抚朝臣为先,不好办成大案重案。让所有官员都明白,他们头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皇上!”
他双手呈上一份条陈,“微臣想说的话,全在里面了。”
弘德帝示意吕良接过来,“下去吧,过几天给你旨意。”
待刘方退下,弘德帝看向陈令安,“他希望不牵扯陈绍旧党,你怎么看?”
陈令安:“拿着皇上的恩情做他自己的人情,还一副正义凛然大公无私的模样,不愧是能爬上首辅位置的人,够不要脸的。”
弘德帝禁不住笑出了声,却立刻板起面孔,“胡说,竟敢辱骂朝廷重臣,罚你一年俸禄。”
一年俸禄对陈令安来说无关痛痒,只是面上不好看罢了,不过陈令安从来不看面子,只重里子。
他心里明白,皇上罚他,就说明陈绍自尽已然了了,不会再追究他看管不力的过错。
陈令安就坡下驴,跪下谢恩。
弘德帝抬抬手叫他起来,“有段日子没见你了,还以为你要辞官,一心逍遥自在去了。”
陈令安暗暗心惊,立时答道:“臣现在辞官,过不了明天晌午就会横尸街头——恨臣的人太多了,臣还不想死。”
弘德帝道;“朕记得……南翠书院似乎是你家的产业。”
又是南翠书院!
陈令安登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斟酌着答道:“算不上产业,书院最早由我父亲筹建,但没有士绅资助的话,根本建不起来,我父亲不过担了个虚名儿罢了。后来我父亲过世,书院便被陈绍接过去了。”
“朕看了这科的进士,南翠书院出来的学生占了近三成,了不得啊。”弘德帝长叹一声,语气说不上是惊叹还是惊讶。
陈令安垂下眼帘,静静等着皇上接下来的话。
然而弘德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提起关在诏狱的几个官员,“关了半年多,审明白没有?”
这是叫他放人的意思了。
那几个都是陈绍的门生,看来皇上应是采纳了刘方的建议。
陈令安:“启禀皇上,审明白了,正在整理卷宗,后晌就可以呈递上来。”
弘德帝“嗯”了声,面上露出疲色。
陈令安拜了一拜,悄声退下。
为什么皇上突然问起南翠书院,他都没发落保陈绍的官员,总不会容不下那些没入仕的学生。单单因为书院的学生考中率高,有感而发几句感慨?
不会,在皇上眼中,他从来都不是可以聊天说闲话的人。
皇上在给他某种暗示,并且希望他可以主动提出来。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皇上不方便明说的,不能直接处置的,只消透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剩下的就是他来办了。
他一次也没有领会错过。
可今天,他怎么猜不透皇上的意思?
他慢慢在柳荫里走着,看着脚下的路,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空虚。
呆立半晌,他觉得自己或许该去拜见下林亭先生。
刚走了几步,他猛地想起来,何平也是作为南翠书院的学生参加春闱!
书院的老师再好,也比不上林亭先生,而且何平根本没去几天书院,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喝玩乐。
他为什么特地在南翠书院挂名?
陈令安心脏咚咚地跳,一刻没犹豫,立马去蒋家。
何平一直在蒋夫人那里住着!
却扑了个空——今天是小蒋氏的生辰,蒋夫人带着小满何平,去平阳侯府给妹妹庆生去了。
平阳侯府。
因不是整寿,又赶在多事之秋,便只请了至亲好友,没有大肆操办。
秦夫人和弟弟大吵一架后,一度发誓和弟弟弟媳断绝往来,但是母亲不同意,昨儿个还巴巴地派人叫她过来。
看在母亲的面儿上,再加上她现在是首辅夫人,锦衣夜行多没意思,干脆带着儿子来了。
刚来她就后悔了,她怎么忘了那个臭丫头!
儿子的视线时不时就落在臭丫头身上,她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瞅见蒋夫人,想给她两句让她管好自己孩子,奈何新科榜眼总陪着蒋夫人,把老祖母和母亲哄得合不拢嘴,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幸亏侯府没闺女,不然今天就能把喜事办了。
再看本家那些亲戚,对蒋夫人也是言笑晏晏,没一个冷眼相待的。
难道她们都忘了,这个蒋氏可是打过和离官司的人!真是世风日下,败坏纲常的女人居然也大受吹捧了。
秦夫人气闷得难受,终于寻得空档和母亲说点私房话,母亲上前却先说:“今天是你弟妹的好日子,牢骚话就省省吧。”
秦夫人一个倒噎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气呼呼说:“您真是的,有了儿媳忘了闺女,谁要发牢骚,我是想和母亲商量父亲的事。”
侯夫人笑道:“那是我错怪你了,好好,快说吧。”
秦夫人颇为得意地说:“父亲回调京城一拖再拖,不是没空缺就是位子不适合,始终定不下来。如今您女婿做了首辅,这就他一句话的事,您和父亲看上哪个位子,咱们就把哪个位子腾出来给父亲。”
她说完了,满是期待地望着母亲。
可母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激动和兴奋,反而沉默了很久,似有话难以说出口。
“母亲?”秦夫人问,“我说错话了?”
“有件事一直没和你说。”侯夫人缓声道,“你父亲打算调去燕北,皇上已经准了,估计这一两天就会明发旨意。”
秦夫人只觉“嗡”的一声头涨得老大,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母亲,“燕北?父亲为何去燕北,你们……你们都同意了?祖母也同意?”
侯夫人点点头,“我们都商议过了。”
秦夫人霍地站起身,“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还当我是你女儿吗?好好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是刘家人,没资格管你们秦家的事!”
侯夫人脸色一沉,低声喝道:“放肆,和你娘也耍起首辅夫人的威风来了,我真是把你宠坏了,快四十的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
“宠我的是我丈夫,不是你们。”秦夫人赌气道,“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迎合上意,北迁都城,怕我反对,怕我丈夫阻止,所以才瞒着我们。”
侯夫人微微叹口气,“你弟弟也去燕北,过完端午就动身。”
“这又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昨天,皇上单独叫他进宫说的,旨意会和你父亲的调令一起下来。”
秦夫人使劲转脑子:“可、可……他身边不能没人服侍,我得给他——”
“蒋氏跟着去!”侯夫人断然打断女儿电话,眼神里深深的疲惫,“还有世子的三个儿子,他们全家都去。”
秦夫人惊呆了,这是不打算回来?侯爷,世子……嫡支全去燕北,金陵的平阳侯府还叫平阳侯府么?
“母亲安排好族务,也会去的吧,祖母身体还硬朗着,说不定夏天你们就乘船走了。好啊,都走吧,剩下我一人,你们都走吧!”
秦夫人转身就走,本以为母亲会叫住她,结果一声都没有,气得她眼泪都回去了,干脆直接回家。
小蒋氏瞅她面色不善,也没凑过去讨没趣,指了个丫鬟给刘瑾书传话。
刘瑾书接到信儿,匆匆追了出来。
没追上母亲,却在竹林看见了小满。
穿着月白底儿绣红牡丹对襟长褙子,雨过天青百褶裙,脸上笑嘻嘻的,走起路来生气勃勃的样子。
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打扮。
本以为早就不记得了。
刘瑾书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静静等着她走近。
“小满!”有人在竹林那头喊她。
是陈令安。
她立刻向他跑去,欢呼雀跃,开心得不得了。
她明明看见自己了……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只要陈令安出现,她的眼里就再没有别人。
刘瑾书无声苦笑,他可真没出息,下定决心忘了她,可一见着她,就忍不住想更靠近她一点。
离去前,他朝小满看了最后一眼。
却和陈令安的视线对上了。
傲慢、炫耀、嘲笑、鄙夷……他在挑衅自己!
刘瑾书大怒,但今天是舅母的生辰,母亲已经失礼了,他不能再搅了人家的寿宴。
他冷冷回瞪一眼,忍气离开。
“你在看什么?”小满顺着陈令安的目光扭头。
“有只癞蛤蟆跑过去了。”陈令安把她脑袋扳回来,“想问何平点事,结果那家伙喝得烂醉如泥,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小满很是惊讶:“稀奇,他也能喝醉?”
陈令安一怔,眼神暗下来,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有没有空,陪我去南翠书院看看吧。”
第60章
去书院?
今天是姨母的生辰, 宴席还没散就要告辞,怎么也说不过去。
对面的人微微垂着头,眼睛也耷拉着, 显得可怜巴巴的。
小满登时心软了,“我和母亲说一声,你等等我。”
“算了。”陈令安突然改了主意, “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还有事,先走了。”
突然地来,突然地走,小满一头雾水,忙揪住他的袖子, “我跟你一起去书院, 不告而别母亲会着急的, 你等我, 很快的。”
她全身心地信任着他,无论他想做什么, 她不问理由, 总是无条件地支持他。
陈令安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芒,就像柔和日光映照下的湖水, 春风拂过,碎金盈盈荡漾。
小满怔怔看着他,一绺碎发从鬓边垂落, 随风悠悠荡荡。
“突发奇想而已。”陈令安拈起那绺头发,轻轻别在她耳后,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意温柔,“难得蒋夫人高兴, 陪她好好松泛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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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翠书院坐落在清屏山南麓,依山势分为三进,放眼一片青翠,假山凉亭花树清泉,真可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然而今天书院静得出奇,除了看门的老者,竟看不到一个人影。
老门子睁着浑浊的眼睛打量陈令安,“你来求学的?去别的书院,这里关门了。”
陈令安暗暗吃惊,“为什么?”
老门子不无遗憾感叹道:“陈阁老倒台,老师们就回家了,没有老师,学生们当然不来了。”
“我不明白了,书院是做学问的地方,不干政事,老师们不会牵连进去。最早一任山长犯事的时候,书院也没有关门。”
“这……小人也答不上来。”老门子讪讪。
陈令安怔楞了下,自失一笑,他这是怎么了,竟揪着一个看门的老头儿刨根问底。
他没有再问,迈过书院大门的门槛,时隔十年,再次踏上了前往学堂的路。
不过上次是父亲和他,这次是独身一人。
父亲花了很多心思,大到布局构造,小到一花一木,他都事无巨细,尽心竭力建好这座书院。
十年过去,书院没太大的变化。
看来挑剔的陈绍也挑不出书院的毛病。陈令安悲喜莫辨地笑了声,屈膝坐在广玉兰树下。
抬头便见大片大片的玉兰花,素净的白色,却有着格外动人的美,空气里飘逸着清新的香,混着暮风的味道,说不出的舒服。
书院建成之日,父亲种下一棵玉兰,一棵桂花,取“金玉满堂”之意。
他笑个不停:本是洋溢书香的地方,弄个满是铜臭的寓意,太煞风景了!
父亲一本正经说,绝大多数人读书是为了功名,渴望金玉满堂,这是人之常情,但功名乃身外之物,直中取方是正道。我们书院,不仅教书,还要指引学生们走正道。
正道啊……
陈令安缓缓吐出口气,靠在树干上,望着花,望着五彩斑斓的彩霞,望着半沉的夕阳,脑子空空的,什么也不想。
好像自从陈绍死了,他就一直是这种状态,始终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来。
夜幕落下,晚风轻拂,一片花瓣悠然飘落,有人伸出手接住了。
“爹?”陈令安看着坐在身旁的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清俊儒雅,眼睛闪着晶莹的光,满脸都是温和的笑容。
陈令安眼睛模糊了,鼻子嗓子都酸胀得难受,他用力吸吸鼻子,声音低了下去。
“我好累,爹,我真的好累,十年了,我没有休息过一天,我无数次幻想着杀死陈绍,可他真死了,我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爹,你为什么抗旨,为什么不遵从先帝的意愿?难道科举的公平,学术的公平,比你的命还重要?比我们还重要?”
父亲只是看着他笑。
他当然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爹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我却已经长大了,我还会逐渐变老,就算我变成弯腰驼背的老爷爷,爹爹还是这个样子吧,我没法……没法想象出爹爹老去的模样。”
陈令安的声音抖得厉害。
父亲伸出手,似是要给他什么东西。
陈令安下意识去接。
一片白色的玉兰花瓣轻轻落在他的掌心。
陈令安吃惊地抬头,父亲不见了,只有躺在手心里的白色花瓣,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微光。
他慢慢合拢掌心,头也低下来,像个孩子一样的哭了。
屋后一角,小满躲在暗影中,悄声擦着眼角。
“不过去安慰一下他?”何平轻声道。
小满摇摇头,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打扰陈令安了,他压抑太久,让他发泄出来比较好。
何平拉着她蹑手蹑脚往回走,却不小心踩翻块石头,咯嚓一声,立刻引起树下人的警觉,“谁?”
在小满的怒视中,何平苦着脸转身,努力呲牙挤出个笑:“小安安,是我呀!”
陈令安顷刻恢复成不咸不淡的模样,“有事问你,过来。”
何平赴死一般走过来,表情悲壮:“问吧。”
陈令安开门见山,没跟他废话,“你到南翠书院干什么?”
“当然是来找你呀,我醒酒后小满说你找我——”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何平挠挠头,“……好吧。”
上次秋闱过后,何平没继续跟林亭先生念书,他选择游学,用了三年的时间,去了大江南北近二十所书院,或求学,或讲读,收获颇丰。
“也看到不少书院的缺点,或者说……”何平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口,“隐患。”
小满很惊讶,“隐患?书院能有什么隐患?”
陈令安道:“同年、同窗、师兄弟,拉山头搞宗派。”
“此举历朝历代屡见不鲜,但凡当官就避免不了,是明忧,不是隐患。”何平的表情罕见正经起来。
“不同府学、县学等官学,书院由民间筹建,自由讲学成风,这不是坏事。但有些老师,借自由之风倡其邪学,假圣贤之道行其邪术,竟隐隐有自成一教对抗孔孟的势头,偏偏追随者还不少。”
小满愕然,“真的假的,读书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信邪说!”
“书生最好骗,尤其是关在书院只知道读书的人。”陈令安嗤笑一声,“天真,愚蠢,盲目自信,容易被煽动,给点甜头就跟着跑。”
何平瞪大眼睛,“小安安,你不能这样说,人从书里乖,读书怎么也比不读书强。”
陈令安冷笑,“你在南翠书院也发现有人讲邪学了?”
“那没有,天子脚下,又是重臣做山长,这方面的管理监督还是很到位的。”
既然没问题,书院怎如此冷清寂寥?
陈令安忽道:“林亭先生是否了解书院的隐患?”
何平点头,“知道,游学过程中我一直和老师有书信往来,哦,老师还写了密奏,然后就被叫到京城了,让他主持编纂经学注释,以后就作为官学的指定书目。”
陈令安敏锐捕捉到一个字眼,“官学,只有官学?明明书院才存在隐患。”
话刚出口,他呼吸便是一窒,隐患,朋党,书院……
一道极亮的白光从脑海中闪过,将他所有的疑点全串起来了。
皇上要封书院,南翠书院便是第一个要打掉的出头鸟!
林亭先生绝对不可能提出这个建议,谁进谏的,刘方?必定是他说动了皇上,杜绝邪说,抑制朋党,加强皇权,多好的理由。
此举必定会引起官场和民间异议,借此机会,刘方还不知道会打压多少异己,又会安插多少的亲信。
皇上难道看不出刘方的用意?
亦或这就是皇上的用意?可扶植刘方一支独大又有什么好处?
陈令安揉揉眉心,刚整理好的思路,又变成乱糟糟一团。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皇上要他封禁南翠书院。
有错的是传播邪说的人,书院没有错,封禁书院,对这里的学生老师公平吗,对这座书院,公平吗?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陈令安低头,碰到小满担忧的目光。
“没事。”他艰难地笑了笑,“我现在……有点体会到父亲的心情了。”
掌心,那片花瓣烫得灼手。
没人能给他解惑,陈令安揣着心事,一夜未眠。
这一夜同样有人睡不着觉,刘瑾书。
张安懿给他的,关于小满的小册子被他翻了出来,今天被陈令安气着了,顾不得“非礼勿视”,想拿几件事下次怼死陈令安。
小册子记的全是小满在张家的生活琐事,不是围着蒋夫人,就是围着陈令安,连做什么吃食用什么材料都有写。
他看了一宿,直到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才缓缓合上小册子。
镜中的他,眼神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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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气很好,吴勇瞧着上峰脸上难得的晴天,美滋滋问:“大人,今天有什么好事?”
“的确有件好事。”陈令安瞅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刘方私交藩王,咱们去拿下他。”
大人怎么老跟首辅过不去呀!吴勇惊出一身冷汗,“他圣眷正浓,恐怕不太好办。”
“北镇抚司办的从来都是不好办的事。”陈令安冷冷道,“端午藩王献贡,宁王世子进京,你仔细盯着刘方。”
吴勇觉得他们不大可能见面,“刘方为官一向谨慎,不会明知故犯。”
陈令安眼神倏地变得寒凛凛的,“他谨慎,身边的人不一定谨慎。”
朝臣与藩王私交是大忌,只要将刘方拿个现行,定会引起皇上对刘方的猜忌。那么他所提出的建议,皇上就不见得会应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