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李麟出身于苏州李家, 曾祖、祖父、父亲都是当地久负盛名的文坛领袖。


    李氏族中子弟没有一个白身,秀才平平无奇,举人勉强可以上桌, 同进士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唯有二甲赐进士出身,才算修得正果。


    对此, 刘瑾书也不乏羡慕, 他刘家虽也不弱,但子嗣不旺,到他这辈,嫡支只有他一个男丁了。


    族中助力少,父亲就把视线放到了族外, 李麟的父亲是父亲的师弟, 无疑是最佳的人选。


    李麟是李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 十六岁牛刀小试, 就中了解元,比他那时还要风光。


    刘瑾书很欣赏他的才华, 今日邀李麟同游, 既有家族利益所在,也有自己的私心。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 他都不希望李麟与陈令安牵扯上。


    本以为这三个字足以令李麟却步——毕竟文人士子无不憎恶锦衣卫,尤其是陈令安!


    果然,李麟明显吃了一惊。


    “陈令安的妹妹?不是丢了么, 找到了?”


    刘瑾书没料到他的注意还在陈小妹身上。


    李麟是外省人,不知道陈小妹的新闻,刘瑾书也不愿背地里乱议论姑娘家的私事,就随便敷衍两句。


    哪知他还对人家小姑娘还挺感兴趣的, 左一句右一句的问,刘瑾书几乎招架不住了。


    实在忍不住,激他一句:“她伺候过别人,你家不会同意的。”


    李麟一怔,紧接着脸涨得通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就少打听人家姑娘的事。”刘瑾书轻声道,“世间对女子更苛刻,你刚才的话如果传出去,人们会夸你风流,却会骂她不检点。她已经够可怜的了,我们就不要雪上加霜了。”


    李麟默然半晌,又向外张望,“哪个是陈令安?”


    刘瑾书指给他看,“瘦高个儿,一身红衣的那个。”视线落在旁边那个姑娘身上,心头不由一紧。


    李麟:“穿得还挺张扬。”


    刘瑾书瞧瞧他二人身上的衣裳,一个月白,一个天青。


    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讲究的是低调奢华,喜欢在细节处做文章,初看平平无奇,却于不经意时给人带来堪称震撼的冲击。


    因而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岸边的人已经走远,李麟关上窗子,重重打了个喷嚏,人一下子蔫了。


    刘瑾书忙让人煮碗姜汤,“多放姜丝和红糖,热热吃上一碗。”也没了游船看灯的心情,把人赶紧送回去休息。


    李麟拥被靠在软塌上,脑袋发热,鼻子发酸。


    真可惜呀。


    在他印象中,陈小妹还是两三岁的模样,糯米团子似的,奶声奶气叫着“哥哥”,可可爱爱的,和她说话声音都会忍不住变软。


    那时候陈令安还是他钦佩的大哥哥,不但功课做得好,还会骑马,还能拉开一石的弓!


    他连半石都拉不动,是个只会读书的豆芽菜。


    很少称赞人的父亲都夸陈令安文武双全,“必会有一番大作为。”


    父亲更敬佩陈伯父:有才能的人很多,有仁心的人也很多,两者兼备又刚直不阿的君子,就没几个了。


    陈伯父就是一个。


    当得知陈伯父涉嫌科场舞弊时,父亲根本不信,计划联合苏州当地儒生一起给陈伯父鸣冤。却被祖父拦住了:这样做只会激起先帝更大的怒火,适得其反。


    父亲就背着先帝赐的牌匾,准备动身去金陵,船还没开,陈伯父自尽的消息就传来了。


    短短几天,陈伯母殉夫,陈大哥横死,陈小妹丢失……


    父亲本想把陈令安带回李家,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不可能了。


    陈令安变成今天的样子,父亲一点都不意外,时常与他感慨:“都说他辱没了陈家的门楣,可那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颇有其父之风。可惜,可惜了啊。”


    李麟叹息一声,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河边游玩的几人丝毫不知自己在别人脑子里早已嗟叹了好几遍,走累了,看花了,正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歇脚。


    陈令安:“你们吃了一路,再吃正餐不消化,有间茶楼的点心不错,就在前面不远。”


    何平不愿意,“此情此景,不喝点小酒岂不是辜负了?”


    小满怼他:“还有半个多月就是春闱,我看你吃两口快回去看书吧,小心考不中状元。”


    何平下巴一抬,“你也忒小看你哥我了……诶?”他两眼直愣愣盯着某处,忽甩开长腿跑了。


    “他怎么了?”小满愕然,待看清那里站的是谁后,立刻大叫一声“不好”,把走马灯往陈砚宁手里一塞,追着何平就跑。


    陈砚宁提着两盏灯,茫然地看着哥哥。


    陈令安接过妹妹手中的灯,很是无奈地叹气:“我就知道,只要有他在,就不可能让我消消停停过一天。”


    石拱桥上,静轩公主看着扶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气的何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我说……呼呼,我说,”何平咽口口水,费力地直起腰,“殿下呀,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别想不开啦。”


    “大胆狂徒!”吕嘉宜一把护住静轩公主,“胆敢对公主无礼,我看你是找死。”


    何平才发现旁边还有位姑娘,“说句话就叫无礼?你的规矩也太大了,别捣乱,我和公主认识的。”


    说着还摆摆手,轰人似的。


    吕嘉宜气得眼圈发红,当即要唤侍卫来把他抓了。


    这时静轩公主说话了,“我没想不开,不过站在桥上看风景。”


    何平仔细瞧了瞧她,“嗯,这回是真话。”


    静轩公主脸一红,好在周围都是花灯,到处红彤彤的,也看不出她脸红。


    何平眉梢挑起一抹笑意。


    静轩公主微微转过身躲避他的视线,心且慌且跳,这人好像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不会是笑话她吧。


    桥下,树后的阴影中,小满看着桥上的人,“我觉得,我们不过去也行。”


    陈令安却看向另一处,声音发冷,“完全可以。”


    他视线落处,是目瞪口呆的张弼。


    桥上,吕嘉宜站在他两人中间,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失落,看何平的眼神愈发不善。


    “登徒子。”她低低骂了声。


    静轩公主听见了,生怕她再吵起来,忙挽起她的胳膊悄悄道:“他就是想救我却把我撞到湖里的那人,叫,叫……”


    “鄙人叫何平,出自李太白的何日平胡虏,何平。”


    “原来你的名字是这层含意,我还以为是天下太平的和平。”话音甫落,静轩公主就意识到悄悄话被他听到了,一时更是尴尬。


    何平大笑起来,“公主说得没错,平定胡虏,可不就天下太平了。”


    吕嘉宜冷冷道:“油嘴滑舌,轻浮莽撞。”


    “诶诶,你这位姑娘,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我没招你没惹你,你愣逮着我一通骂,为什么呀,死也不能让我做个糊涂鬼呀。”


    “看你长得就不像好人,接近公主定是别有用心,滚远点,小心再把你抓进大狱。”


    何平上下打量她两眼,咧嘴笑着问公主:“殿下也是这样看我的?”


    静轩公主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觉得何平是坏人,但是这样说,会损了嘉宜的面子,让她下不来台。


    嘉宜是为了她好,生怕她受骗。


    想着想着,她的视线不由慢慢移向桥下某处。


    蹭,何平的笑脸出现在眼前,“殿下还没回答我呢!”


    “你吓到我了!”静轩公主轻呼一声,面红耳赤后退几步。


    何平:“对不起公主,我请你吃桂花圆子赔罪吧,有一家超好吃,甜度刚刚好,绝不是满大街的那种齁甜,汤羹加了红豆沙,顺滑细腻又有点沙沙的口感,特别是桂花,那种温婉的芳香,你吃一口就知道啦!”


    静轩公主被他说得真有点饿了,“离得远吗?”


    “公主!”吕嘉宜脸色不大好,“太晚了,咱们该回去了。”


    静轩公主怔楞了下,犹豫着点点头。


    “太遗憾了,下次见面再请你吃吧。”何平挠挠头,又笑,“我中状元跨马游街那天,你得空过来呀。”


    静轩公主眼神变得有点奇怪,“你也参加春闱?”


    也?何平眼神闪闪,得意洋洋又无比自信,“我是冲着连中三元来的,你就瞧好吧。”


    不等公主说话,吕嘉宜冷笑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也配?”


    何平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不笑的时候,有一种冷峻的威严,吕嘉宜身上颤了一下,居然生出几分怯色。


    “你不信?”


    “不信!”吕嘉宜咬牙,“咱们打赌!”


    “好,我若不中,此生绝不做官,永绝仕途。”


    “不可!”静轩发急了,“何公子,功名功名,读书人就为的这二字,不做官怎能行?快收回你的话。嘉宜,赌约不作数,你不要胡闹了。”


    吕嘉宜心里的火更盛,“不行,说话就要算话,何公子,若你中了,我就——”


    何平突然截断她的话:“就请公主陪我吃一碗桂花圆子。”


    吕嘉宜怒道:“呸,你想得美,你和我的赌约,凭什么让公主做赌注。”


    何平讥讽一笑:“我以为你能替公主做主呢,原来不能。啧,说话算话,我看公主的话在你那里算不得话。”


    “阴我?挑唆公主疑心我,你好歹毒的心思。”


    “这位姑娘,我不是阴你,是提醒你。”


    吕嘉宜和静轩都怔住了。


    明亮的灯光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昼,远处的禁宫变得那样近,近得清晰可见。


    吕嘉宜突然打了个寒颤。


    何平冲着桥下招手,又开始咧着大嘴傻乐了。


    他回头笑道:“难得出来一趟,二位姑娘,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两杯?”


    第52章


    鬼使神差的, 静轩公主答应了。


    她与这些人不算熟悉,吕嘉宜也一直冷着脸,陈家兄妹又是不爱说话的, 虽有小满和何平努力说笑,几人之间还是有点冷。


    好在何平找的这家酒楼着实不错,美酒佳肴自不消说, 还有窖藏的苹果、香梨、冬枣、香蕉, 甚至出现反季节的黄瓜!


    女孩子们不由自主围坐在一起,有这些水灵灵的水果做调剂,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小满一时上头,“殿下,我知道你刚才站桥上在看谁,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答应跟我们来喝酒。”


    静轩公主心头一惊, 下意识看向四周。


    陈砚宁走累了, 靠在她哥身上打瞌睡, 何平端着一壶酒站在窗边,对月喋喋不休。她身边只有嘉宜, 而她的心思, 嘉宜都明白。


    “你看见他了?”静轩低声问。


    小满重重点了下头,“我跟你说, 千万别沾张家的人,你多么金尊玉贵的人啊,怎么还想不开去染那晦气!”


    静轩道:“我早就没那念头了, 只是偶然见着了,想说几句话鼓励他,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小满摆摆手:“不可能,粘上就甩不掉了, 张家没钱没权了,他的脊梁骨也跟着断了——做了二十年的富贵公子哥,出入都是勋贵世家子弟,他怎么可能受得了如今的落魄?”


    静轩愣了一下,不由想起方才与张弼对视的那一眼。


    他好像的确与以前不同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眼神放着绿幽幽的暗光,好像饿极了的狗。


    蓦地一阵寒气顺着后背往上爬,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暗暗关注她的吕嘉宜不由长长吁出口气,小满瞧见,嘿嘿一乐举起酒,“吕姑娘,这么看的话,我哥阴差阳错拦住殿下,也算做了件好事,你就别与他计较啦。”


    吕嘉宜哼了声,略抬抬手里的酒杯,这事算是过去了。


    小满一高兴,三杯五杯下了肚,说话都不利索了。


    何平捅咕陈令安,“你见过小满发酒疯吗?”


    陈令安摇头。


    “那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何平坏笑,提着酒壶过去给小满续酒。


    都不用人劝酒,小满举杯就喝,一壶酒眼看就要见底。


    “别喝了。”陈令安拿走她的酒杯,“醉了可没人送你回去,别那样看我,你再装可怜,我也不会心软。”


    小满哼哼唧唧:“知道,我们不顺路。”


    “顺路的。”陈砚宁不知何时醒了,“我不回家,老师让我回林园,师兄也回林园,哥你送小满姐回家。”


    林园?吕嘉宜倒吸口气,那是林亭先生的居所吗,她怎么用“回”字,还老师、师兄的,这登徒子到底什么来头!


    登徒子却没注意到她疑惑的目光,抚掌大笑:“妙哉妙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月已至中天,随行宫人已探头三次,咱们也各回各家喽。”


    下得楼来,公主的仪车果然已经候着了,掌事女官还冷冷看了何平一眼。


    静轩顿生愧疚,若因自己贪玩误了人家的前途,她可就做下大孽了。


    何平瞧出她的心思,立时摆出一副牛皮轰轰的模样,“本公子上头有人,殿下,您就等着请我吃酒酿圆子吧。”


    静轩公主莞尔笑道:“祝你高中榜首,得偿所愿。”


    仪车在宫人们的簇拥中远去了,何平犹自挥舞着手,好像公主隔着车壁能看见他似的。


    小满直打晃儿,还不忘大着舌头问他:“你喜欢公主?”


    “对!”


    如此直白,看得陈家兄妹俱是一愣。


    “你肯定早有预谋,说,是不是一见钟情?”


    何平得意地笑:“嘿,不愧是我妹子,要不说咱俩是一家人呢,都喜欢直来直去,有事不藏着,就是一个干净利落脆!”


    小满嘟哝:“谁跟你一样,我可没把陈令安撞湖里去。”


    “那是意外,意外!你哥是那种人吗?再喜欢,也不能拿人家姑娘的命开玩笑。都当像你呢,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人就不撒手。”


    “我乐意,他也乐意,你管不着。”


    他俩不停斗嘴,好像都忘了陈令安就在旁边,自然也瞧不见他发红的耳尖。


    陈砚宁抿着嘴儿悄悄地笑,好容易把何平叫走了。


    河水映着灯光,安静地躺在那里。


    今晚取消了宵禁,但时候已是太晚,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他们一辆马车慢慢走着。


    陈令安赶车的技术很好,马车平稳中又有轻微的摇晃,不一会儿,车厢里就没了动静。


    睡着了吧,陈令安微微松口气,再任凭她胡说八道下去,他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拐个弯儿就是蒋家了,陈令安停下马车,准备叫醒她。


    挑开车帘,发现她半睁着眼靠在车壁上,脸蛋比红灯笼还要红,眼神迷迷瞪瞪,笑得傻兮兮的,看来酒劲还没过去。


    “醒醒盹儿,冷风一扑小心冻着。”陈令安说着,就要放下车帘。


    却被她拽住了胳膊,使劲往后一拉。


    陈令安侧坐在车辕上,脚不着地,腰后无靠,根本无从发力,不由自主倒向车厢。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地衣软褥,身后软软的,身前,也软软的……


    陈令安愕然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小满。


    “长得真好看。”小满轻轻抚摸他的脸,手指滑过他的眉毛、眼睛、鼻梁……


    陈令安猛一偏头,她的手指落在了褥子上。


    “别动!”小满迷瞪着双眼,干脆两手夹住他的脸摆正,“不许跑,乖乖的。”


    她闭上眼,慢慢靠近了。


    应该一把推开她的,可他四肢僵硬,大脑空白,连心脏在这一刻都停止了跳动。


    她突然身子一软,嘴唇擦过他的脸颊,趴在了他身上。


    —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里荡漾,木雕似的身体很快松软了,膨胀了,灼热如火炭,脑袋晕乎乎的,手也不听使唤地抬起来。


    耳边响起她轻微的鼾声。


    陈令安呆了呆,手落下,捂住自己的眼睛,长长叹出口气。


    简直……作弄人!-


    小满醒来时,已是转天后晌了。


    蒋夫人一边喂她喝醒酒汤,一边数落她不该喝那么多酒,“醉得站都站不住,还好陈令安妥帖,拿被子一裹把你抱进来,不然准着凉。”


    那酒甚好,宿醉后没有头疼,只是一阵阵犯晕。


    他抱自己了!小满的心急急跳个不停,慌得手都开始发抖,脸上却装没事人。


    蒋夫人还担心另一桩事,“你醉得那样厉害,他有没有占你便宜……”


    小满消化了会儿才弄清楚母亲的话,“您想哪儿去了,就他那个石头人的别扭性子,怎么可能!”


    她占他便宜还差不多。


    这个念头刚起,什么画面就从脑中一闪而过,快得让她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小满挠挠头,算啦,想不起来就不想,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要到春闱了,后天二月初九就是第一场,小满想给何平鼓鼓劲,约陈令安一起去。


    看到陈令安第一眼,她忍不住惊呼出声:“你怎么啦?这是熬了多少天没睡觉!”


    脸色浮肿,眼下一片青紫,双眼无神,透着说不出的憔悴和疲惫。


    陈令安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她一番,不阴不阳笑了声,“你倒是过得挺好。”


    小满不明所以,“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要我过得不好?”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人家欢欢喜喜来看你,你却这样对我!”


    陈令安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心里的烦躁,“找我什么事?”


    小满:“我们一起去给何平鼓鼓劲。”


    陈令安闷不作声盯着她,忽大笑道:“哈,你找我就是为了他?”


    小满被他吓了一跳,“好端端的你又发什么疯。”


    “发疯?对,我是要疯了,除了这事你就没别的事?你知道自从那事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关于那事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什么‘事’‘事’的,你都把我绕晕了。”


    “我才是要晕了!”陈令安腾的站起来,在屋里不停地转圈儿,指着小满“你”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忘了,你居然忘了,装的吧,故意让我心烦是吧,想让我尝尝你当初的感受。”


    小满恼了,“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再胡搅蛮缠我就走了!”


    “我、我……”陈令安憋得眼角泛红,面上呈现出一种又委屈又心酸又悲愤的表情,看得小满不由捂住嘴,眉头还轻轻挑了起来。


    陈令安一下子炸了,“你又这样,还这样!我都好几天没洗脸。”


    脸?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小满倒吸口冷气:完啦,她居然真占人家便宜啦!


    “那个,误会,我喝多了,醉得昏天暗地,真是误会,我不是有意的。”


    “误会?你居然说误会?你的意思是你趁着酒劲非礼我,非礼朝廷命官,你知道你犯的罪有多大?自从那天起,我一直紧张、激动、纠结,反复地想,反复地琢磨,所有的事全干不下去,睁眼闭眼都是……可你若无其事地跟我是误会!”


    陈令安气笑了,“张小满真有你的,我现在真想把你扔到诏狱去。”


    小满脸上像着了火,玫瑰色的红晕从脸上燃烧到她的脖颈,一直蔓延到衣领之下。


    她低着头,小脚一下一下跐着地,只是咬着嘴唇,没有别的话,她也不知道该说哪句话。


    带着花香味的春风轻轻拂过,残冬的余威还在,却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她说:“你方才那些话,是真的吗?”


    陈令安冷冷哼了声。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喜欢我?


    这话在小满嘴边徘徊许久,还是没有问出来。


    她抬头,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陈令安。”


    “嗯?”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的话吗?”


    陈令慢慢看过来,接触到她的目光,心头一悸。


    抓紧我,别松手!


    第53章


    二月初九, 还是春寒料峭,柳梢头刚起了一点两点的绿意,随风轻轻摆着, 单等一场雾蒙蒙的春雨,便是“风细柳斜斜”的意境了。


    贡院前,据马围出一大块空地, 举人老爷们排着队, 提着考篮,挨个儿验明身份,搜身进考场。


    林氏夫妻名头太大,从来都不会给弟子送考。


    来的是蒋夫人和小满,她们比何平还紧张, 脸上还得装出十分轻松的样子, 瞧得何平一阵乐。


    蒋夫人不放心, 这是吃的, 这是应急药,这是手炉, 晚上盖好被子云云, 反反复复地叮嘱,小满几次想打断都没成功。


    何平却很耐心的听完, 时不时点头回应。


    排队的人少了,差役开始催促没进场的考生。


    “回吧。”何平从小厮手中接过考篮,“此一去, 必定蟾宫折桂,独占鳌头,你们就准备好红封,等着打赏报喜的人吧。”


    会试连考三场, 每场三天,一共九天。


    期间考生吃喝拉撒睡都在狭小的号房,里面只有两块木板,一张做桌子,一张做凳子,睡觉时两块木板一拼就是床,个子高点的考生根本伸不开腿。


    即是对脑力的考试,也是对体力的考验。


    九天过后,何平出来了。


    他知道哪舒服,跟着小满就去了蒋夫人那里,洗澡吃饭,接着蒙头大睡。一口气睡了一天一夜,迷迷糊糊爬起来吃了饭,又是倒头睡过去了。


    小满啧啧称奇,“吃饭都是闭着眼睛,边吃边睡,也真是没谁了。”


    蒋夫人叹道:“带的吃食再精细,也比不上家里现做的,吃不好,睡不好,还要绞尽脑汁做文章,监考的没事还转悠着吓唬人,孩子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又问小满:“什么时候放榜?”


    “先前何平说怎么也要二十多天,差不多三月初。”


    “那要准备起来了。”


    “准备什么?”


    “礼物呀,书院老师的,同窗的,同年的,还有拜见座师的礼,短一样都不成。”


    小满问座师是谁,“除了书院老师,他就林亭先生一个老师。”


    蒋夫人解释道:“座师是会试的主考官,这一科所有的进士,都算主考官的门生。会试及第后拜见座师是不成文的规矩,既为着尊师重道,又为日后的仕途顺畅,若有谁不去,就会被排挤。”


    “原来如此,母亲你懂得好多!”小满赞叹一声。


    蒋夫人笑笑,怎能不懂呢,当初她可是费尽心思替张文打点这些人情世故。


    小满脸上忽显出古怪的神色,“今年主考官是陈阁老,那何平岂不成了他的学生?陈阁老和陈令安是死敌……”


    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我还没特立独行到那个地步。”这天何平终于睡醒了,打着哈欠回答小满的疑问,“你当小孩子拉帮结派呢,跟我好就不准跟他好,嘁,大人的世界,有大人的规矩。”


    小满白他一眼,“你该去林园了。”


    何平:“没得到你满意的回答,小姑娘就恼羞成怒啦?我偏不走,就要在干娘这里等着第一名的喜报!”


    小满这才消了火:“算母亲没白疼你。”


    很快到了放榜的这天。


    一大早蒋夫人就起来了,坐不稳站不宁的,一趟趟让人去巷子口打探,看报喜的官差有没有来。


    眼看都要过巳时了,巷子口还没动静。


    方妈妈担心:“不会没中吧……”


    “呸呸呸!”蒋夫人冲地连啐三声,合掌拜四方,“百无禁忌,大吉大利,满天神佛保佑,保佑我干儿何平此科高中榜首。不是榜首也行啊,中了就行。”


    忽听外面一阵忙乱,下人满头大汗跑来,“中了,中了,何公子中了头名会元!报喜的官差说话就到。”


    “阿弥陀佛。”蒋夫人双掌合十,登时喜得无可无不可。


    就听一阵响彻天的鞭炮锣鼓声,待声音稍停,一个嘹亮悠长的声音由远及近,“喜报——恭喜宣府何平何老爷高中会试第一名!”


    声音甫落,便有数人一起重复:“恭喜宣府何平何老爷高中会试第一名!”


    “快叫何平过来。”蒋夫人急急道。


    “干娘,我在这儿呢。”何平踱步慢慢走来,身上是家常道袍,头上只插了根桃木簪,没有带冠。


    蒋夫人忙拉着他往门口走,“给你的新衣服也不知道换上。”


    小满告状:“他刚起,还没来得及梳洗,我叫他好几回。”


    “真是……”蒋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方妈妈只看着他们笑。


    门前,报录官翻身下马,双手举起喜报,笑呵呵道:“小的恭喜何平老爷高中榜首。”


    何平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同喜同喜!”


    蒋夫人把早预备好的红封递过去,“差爷辛苦,敢问放榜晚了是吗?”


    报录官一捏红封,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回夫人的话,何老爷留的地址是南翠书院,小的先去了书院,没寻到人。听说何老爷在蒋夫人家,小的就赶紧过来了。”


    蒋夫人没多想,让方妈妈在门口撒糖撒果子,再抬两筐钱来,“大家伙都沾沾喜气。”


    方妈妈响亮应声,昂首挺胸去办了——家里出了个会元,虽说是干儿子,可喜报实打实送到了夫人手里,往后,再没人敢小瞧夫人,说些不三不四的疯话了。


    小满与何平说:“我猜你故意让他们先去书院报喜,让所有人都知道,母亲是你的干娘。”


    何平轻轻瞥她一眼,“我只想让一个人知道。”


    “谁?”


    何平轻轻敲她脑门一下,“笨死了。”-


    张弼失魂落魄走在大街上。


    到底不甘心,他逼着姚姨娘拿了五百两银子,求得老师同意,做了个书院的“旁听生”。


    没日没夜苦读数月,连年节也不曾落下一天,老师也说他的文章进步不少,今年录取人数会大幅度增加,他考中的几率很高。


    他不愿报录官去张家道喜,父亲是犯官,祖母瘫着,姨娘又上不得台面,家里连个支应场面的人都没有,还不如来书院。


    也好叫瞧不起他的人看看,张家没落了,可他张弼,依旧是人中龙凤。


    等啊等,等啊等,等到的却是榜首会元出自蒋夫人家的消息!


    张小满的养兄竟然认太太当干娘,还考了第一。


    那本来是他的嫡母。


    会试的同窗都拿到喜报了,只有他没有。


    不死心,他跑到放榜的告示牌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找,从前往后,从后往前,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名字。


    没中……


    张弼面如死灰,拖着灌铅似的腿,一步步捱到家里。


    姚姨娘早等得冒火了,见着他就问:“中了吗,多少名?哎呀,急死我了,你倒是说话呀!”


    “没中!”张弼蓦地大吼,“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你知道第一名的干娘是谁吗?是太太!”


    “喜报送到太太手里,她满大街的撒钱,给报录官的红封竟有二百两之多,这些本来都是我的,我的!太太是我的嫡母,是我的母亲,都让你毁了!”


    “我说过多少次,让你敬重太太,恪守尊卑,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太太走了,把我的气运也带走了。”


    姚姨娘万想不到儿子居然把一切过错全归在她身上,待要发怒,但看儿子一脸惨然落魄的模样,又开始心疼了。


    “这次不中,还有下次,三年后再中也是一样的,你小小年纪就是举人,这已经比绝大多数童生强了,再说举人也可以做官,娘家乡的教谕,就是举人出身。”


    “你是咒我屡试不中,一辈子举人到头?”张弼深深看了娘亲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还隐隐含着厌恶。


    姚姨娘脑子嗡的一响。


    儿子变了,不再是那个她一哭,就心生愧疚跪地自责的孝子。


    她呆呆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一阵悲凉掠过心境。


    张弼忽想起来有日子没见祖母,或许她还不知道自己中举了。


    虽比不上进士,举人也能让她高兴高兴,父亲也是考了好几次,才考中二甲进士。


    祖母应该会帮自己出一点束脩。


    院门外面挂了把锁,院子里黑洞洞的,不像有人住。


    张弼立在门口愣了半晌,转身走了,


    应该是祖母看姨娘不顺眼,和五妹妹搬了出去。


    天黑透了,漆黑的乌鸦站在枝头,盯着毫无生气的宅院,发出两声干涩的怪叫-


    北镇抚司,陈令安捏着长长一份名单,似笑非笑道:“四百来号人,都要去拜会,陈家坐得下吗?”


    吴勇:“坐得下,从中堂到外院厢房,把门槛格栅门都拆了,能摆下五六十桌,一桌十个,怎么也够了。”


    陈令安嗤笑一声,“觥筹交错,互相吹捧,奉承谄媚,那场面一定很热闹。”


    吴勇听出上司言语中的不爽,试探问道:“要不咱给他搅局去?”


    “不,非但不搅局,我还要给他助助兴。”


    “大人的意思,咱哥几个给他弄点炮仗烟花的放放?”


    陈令安认真想了想,“可以,弄点动静大的,漂亮的。”


    吴勇愣住了,他本是玩笑话,上峰怎么当真了。


    花钱给陈家锦上添花,太亏了,难道因为这几天小满姑娘没空搭理她,自暴自弃啦?


    第54章


    已是下衙的时后了, 陈绍还没有从文渊阁走的意思,随侍的老家院借上茶的功夫悄声提醒他,新取中的士子们今日要来拜访座师, 时候差不多了。


    陈绍头也没抬,“叫他们回去,我早说过不见。”


    老家院欲言又止, 犹豫片刻躬身退下去了。


    陈绍抬眼看了看另一边的刘方, 他正对着一篇青词冥思苦想,看起来并未注意这边。


    陈绍垂下眼帘,继续写条陈。


    日头一点点西斜,当太阳敛去最后一丝余晖时,陈绍才放下手中的笔。


    轻轻揉了揉疲倦得发酸的眼睛, 他看向刘方, “刘阁老还没走?”


    刘方放下笔, 苦笑道:“我倒是想走, 可我那儿子不耐烦,把写青词的差事推给他老子。阁老知道我不擅长此道, 写了一下午, 只憋出来半篇,明儿个就要交, 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陈绍微叹口气:“儿女是债,无债不来,咱们做老子的, 只能还债。”


    刘方:“阁老说得是,我想孙子都想疯了,我儿子……唉,我好生羡慕阁老, 孙子孙女遍地跑,不像我,回家冷冷清清,只能和老妻对着长吁短叹。”


    “自有他的缘分。”陈绍略宽慰几句,抱着整理好的条陈走出宫门。


    陈家的轿子早候着了,陈家人衣食住行都颇为讲究,轿夫不止言行举止皆有制度,抬轿子的功夫也是百里挑一,不疾不徐,舒缓平稳,哪怕陈绍端着茶水,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行至陈家大门前,缓缓落轿,陈绍刚出来,就见门口熙熙攘攘的,几个管事全出来照应。


    他问老家院:“家里出了什么事?”


    老家院也一头雾水,还没找到人问,就见二管事向内高喊一声:“老爷回来了!”


    接着他兴高采烈跑过来跪下请安,“回老爷,里面都是今年新取的进士,按惯例来拜见座师。”


    陈绍皱了下眉头,瞥了眼老家院,神情不虞。


    二管事也很有眼力的人,忙解释说:“老管家派人传了老爷的话,小的也和他们说了,但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走。”


    这边还在说话,里面已经哗啦啦涌出来一大群人,请好的,叫老师的,自报家门攀关系的,一个个纳头就拜,吉祥话一个比一个说得漂亮。


    人都是爱听好话的,陈绍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一边叫他们起来一边说:“起来,都起来,以后同朝为官,大家都是同僚,你们行此大礼,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院里已摆了宴席,这时候再赶人就显得太不通情理了。


    陈绍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一众人簇拥着他热热闹闹入席。


    近五十桌宴席摆满了中庭,陈绍高居上首,众人纷纷上前,既要表达自己对老师之景仰,为国立功之热切,又不能太谄媚失去文人风骨,那真是搜肠刮肚极尽所能,与当日贡院应试也不遑多让。


    刚开始陈绍还听得有趣,听多了就觉得呱噪,借口更衣便要退席。


    陈令宜见父亲瞅了自己一眼,立刻心领神会跟了上去。


    “定是你让他们进来的,管事没那么大的胆子,我说过不见,你怎么不听?”


    陈令宜满不在乎道:“这是惯例,每次会试放榜都是这样,你不见,人家还说父亲拿大瞧不起人!”


    陈绍摇摇头,“现在情况不比往常,喝杯茶也就罢了,你却搞这么大的阵势。”


    “就因为不比往常,才更要见!这些人日后都是要做官的,可无论官做到多大,见了父亲,都要恭恭敬敬叫声老师,都要记得父亲对他们的提拔之恩。父亲若需要用钱,自有人将银子奉上,父亲若有个主张,自有人替父亲冲锋陷阵。”


    陈令宜不无得意,“门生反对座师,就是欺师灭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更是绝了自己的仕途。我这么做,是替父亲招揽人才。”


    道理是这个道理,要不然每次考试,有点资格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当主考。


    可怎么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生?陈绍望着夜空中钩子似的新月,“再过两刻钟就让他们散了。”


    “您不过去了?宴席刚开始没多久。”陈令宜吃惊地看着父亲,父亲却径直离去,一句回应也没有。


    他真搞不懂父亲在怕什么,多少主考官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轮到自家就不行了?


    陈令宜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一甩袖子,他坐到了上首。


    有亲信过来低声与他说道:“有个人很不上道,大家都争先恐后去拜见阁老,他却躲在人群后面,只作揖,连拜都没拜。”


    陈令宜眼神立刻冷了,问是谁。


    “本次的会元,何平,哼,恃才傲物,以后必会生出二心。”


    “他呀,不用管他。你也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他对上。”


    “啊……为什么,他什么来头?”


    陈令宜笑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随我去给大家敬酒。”


    他手提酒壶挨桌劝酒,又命人传叫家养的歌姬舞姬助兴,一时席间热闹非凡,气氛涨到了最高点。


    却在这时,忽听“砰砰”闷雷般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众人头上立时接二连三炸开团团焰火,那真是喷花吐霞流光溢彩,映得中庭亮如白昼,就好像天庭射出一束强光,不偏不倚照在陈家。


    正在大快朵颐的何平:呦呵,放大招啦!


    陈令宜一怔,“谁放的烟花?”


    下人急匆匆跑来,“回大爷的话,不是府里的人放的,瞧打扮像是几位进士老爷,许是喝高兴了,一时有些忘形。”


    “瞧清楚了?”


    “瞧清楚了,那几人在巷子口点了烟花,就大笑着进门重新入席。”


    陈令宜冲下面的人们一抬下巴:“你能找出来是谁吗?”


    下人面露难色,“就晃了一眼,没看清长相。”


    这时有人来劝酒,陈令宜不好发作扫了大家的兴致,只得作罢。


    夜风扫着殿前广场上的浮土,暮春的夜风仍不乏凉意,扑在人脸上,袭走了最后一点睡意。


    弘德帝把视线从夜空中收回来,“谁在放烟花?”


    早在第一朵烟花炸开时,吕良就命人去查了,“回皇上话,是陈阁老家。”


    弘德帝笑道:“今天他家是有什么喜事?”


    前年元宵节,午门城楼前燃放焰火,火星子不慎点燃了城楼上的红绸,差点把整个午门烧了。后来皇上就颁布了禁令:除年节及重大庆典,皇宫周围十里不准燃放烟花炮竹。


    而陈家,就在十里范围之内。


    吕良思忖着答道:“会试放榜后,按例贡生们要去拜会主考官。”


    “哦?”弘德帝来了兴趣,“走,去他家瞧瞧,不摆依仗,你,再有三四个侍卫随行。”


    这便是要暗访了。


    很快,一行人悄悄来到陈家门前的巷子。


    弘德帝没有走近,只站在角落里静静望着陈家。


    已是深夜,早过了宵禁时刻,这里依旧灯火通明,门庭若市,嬉笑声混着丝竹声,清晰地传入他们每个人的耳中。


    陈家的下人们一口一个“进士老爷”的叫着。


    进士,应是在殿试后,分出三甲,由皇帝赐“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方是进士的身份。


    但殿试一般不会黜落考生,这些贡生迟早都有进士的身份,所以为讨个好彩头,殿试前人们也会称呼他们为进士。


    端看皇上怎么想了。


    吕良偷偷看了看弘德帝,皇上脸色如常,看不出有任何不悦的意思。


    他想了想,试探问道:“到底违反了禁令,要不要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管一管?”


    “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谁也会忍不住激动的,算不得什么。”弘德帝宽和一笑,“他们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兴师动众来抓人,亏你想得出,朕岂不成了刻薄寡恩随心所欲的昏君?”


    “是是。”吕良的笑带着几分羞赧和憨实。


    一行人如来时一样,悄悄地离开了。


    吴勇从暗影处闪现,懊恼地抓头发,“完戏,皇上根本不在意。”


    “不急。”陈令安不紧不慢说,“殿试还没开始,这个时候皇上才不会发作,且等着瞧吧。”


    吴勇看了看陈家,言语中不乏担忧,“这些人都是陈绍的门生,等殿试结束,他们都安排了官职,对我们更不利。唉,还不如推刘方当主考官。”


    陈令安笑笑,“等殿试结束,你再看。”


    又是几天过去,殿试的结果出来了。


    “不是状元?!”小满惊愕得头皮一阵阵发紧,使劲摇晃锦绣,“你听错了吧,怎么可能!”


    锦绣费劲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开,“陈大人派人送的口信,何公子是第二,榜眼。明天是传胪大典,长安门会贴黄榜,还有跨马游街,咱们去御前街再好好看看去。”


    蒋夫人奇道:“榜眼也不得了呢,你怎么不为他高兴,反倒垂头丧气的?”


    小满苦笑一声,“我哥他是为了连中三元的名头,才推迟三年考春闱,这下……唉,我真想不到谁能把他考过去。”-


    此刻,何平正在林亭先生面前捶胸顿足,涕泪横流,“黑幕,黑幕,绝对有黑幕!”


    林亭先生淡然地喝着茶,“少在我面前演戏,结果不正是你期望的?”


    何平抹一把辛酸泪,“老师你这话就过分了,不说为弟子伸张正义,反倒淡定看戏,还有个老师样吗?弟子连中三元,只会让你漂亮的脸蛋更锃光瓦亮,现在没中,你这颗明珠也成死鱼眼了。”


    林亭先生一口茶喷出来,“滚出去,别说我是你老师。”


    “晚了。”何平使劲擤了下鼻子,“那天在陈家喝酒,我没把住嘴,和所有人都说了。”


    林亭先生僵住了,好半天才指着何平骂道:“你小子心真黑。”


    这回可把状元郎坑惨了!


    第55章


    在老师那里没得到安慰, 何平扭头去找干娘。


    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何平,蒋夫人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个劲儿说上面的人有眼无珠不分好赖, 就差点骂皇上不长眼了!


    抽泣一阵,何平委屈巴巴地说还不如把他点成探花。


    小满:“探花第三,你都第二了还哭天抢地的, 第三还了得?”


    “嗐, 那些话本子里的俊俏书生,要么中状元,要么点探花,谁听说过榜眼当主角的?每次跨马游街,人们看的都是状元和探花, 谁看榜眼啊!”


    何平仰天长叹, “我是如此的优秀, 优秀到老天都嫉妒我啦。不行, 我不能认输,我得想着招儿, 把状元和探花的风头都抢过来。”


    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 小满把准备好的一肚子词咽了下去,默默冲他翻了个白眼。


    明天就是传胪大典, 会正式宣布殿试结果,然后新科进士们跨马游街,要准备的事情还很多。


    何平也发泄完了, 背起蒋夫人给的一堆好东西,挥泪道:“干娘,妹子,我去了, 咱们明天御街再见。别忘了把我誊抄的文章散出去啊。”


    其实不用他散播,他们的文章早在殿试后就通过各种途径流传到外面了。更有茶肆酒楼,把前三的文章贴在大堂,引各路学子欣赏品评。


    殿试前三,文章自然万里挑一,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人们自有自己心目中的第一。


    尤其听说榜眼是帝师林亭先生的徒弟后。


    “此文章豪放旷达,超然潇洒,令人有如清风明月,雨霁云散之感,依鄙人之间,何公子的文章更胜一筹。”


    一位中年文士赞叹一番,又捻着胡子连连叹息,“可惜林亭先生的名气太大,不得不避嫌。”


    有人不服气,“何公子的文章好,李公子的也不差呀!辞藻瑰丽,构思奇巧,引经据典也毫无艰涩之感,这头名拿得当之无愧。”


    “非也非也,状元的文章过于雕镌,有卖弄文笔之意,还是何公子的好,自然流畅,雅俗共赏。”


    “又不是唱大戏,要什么雅俗共赏?何公子的文章写得太随便了,用词太普通,若如此平实的文章都能夺得状元,那我家小孙子也可一试。”


    “我听说李麟才十七岁,小小年纪笔锋如此老道,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啊。”


    “十七岁?他是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何止我朝,只怕是有史以来。”


    “难怪会取他……”


    “诶诶,这话什么意思?就因为何平是林亭先生的弟子,你就上赶着捧臭脚,文人的风骨呢?”


    “拉倒吧,你还不是因为李麟出自苏州李家,就昧着良心说他的文章好。”


    前堂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楼上雅间,刘瑾书轻轻关上窗子,回身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们争个天翻地覆也争不出什么来,说到底,还是皇上说了算。”


    李麟脸上闪过一抹黯然,“我看了何平的文章,的确好。”


    刘瑾书讶然,“你不会也认为你年纪小皇上才取你做头名吧?”


    李麟:“不是因为年纪,有比我更小的贡生,我想……林氏夫妻威名赫赫,他们背后的两林家族一北一南,都是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再出个状元,还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声势未免太大了。”


    刘瑾书微微摇头,“何平姓何不姓林,就算林亭先生一力扶植他,林氏家族也不见得会买账。”


    “刘兄难道要说我是凭真才实学中的状元?”


    “不,何平的功力的确更盛你一筹。”


    李麟:……虽然是实话,可还是好扎心。


    刘瑾书不由一笑,问他:“有多少年南方士子没中过状元了?”


    李麟一怔,他脑筋转得极快,很快意识到关键所在,“南北榜案后,再无南方士子中过状元,最高的名次就是探花,就是刘兄你!”


    刘瑾书眼神微闪,声音也变得极低,“再这样下去,不仅南方士绅们会寒心,恐怕还要激起民愤。”


    李麟喃喃道:“何平是北方人,就因为他是北方人,就错失了状元?这也太——”


    他及时咬住嘴,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刘瑾书转着手中的甜白瓷茶杯,同样沉默下来。


    他在琢磨何平这个人,何平参加秋闱的文章他连夜找来看了,对比那科的状元,他认为何平在其之上,甚至也在自己之上。


    如果为了所谓的“连中三元”,何平没必要推迟三年参加春闱。


    三年前,当今废黜侄子,登基为帝,为稳定政局,绝大多数章程都照着先帝的规矩办,当然也包括科举取士。


    其实当时的情况更有利何平,但他偏偏避开了。


    是真没有自信,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是有意,那何平也太可怕了,居然敢用自己的功名去赌皇上的心思。


    用自己是林亭先生弟子的身份,把人们的关注点都拉到“皇上师弟,要避嫌”这一点上面,连李麟这么聪明的人都没想到这是南北榜案的遗留问题。


    如此不动声色改了先帝的规矩,想必皇上一定很欣慰。


    这样的人,却不能为刘家所用。


    刘瑾书忽然想到,如果小满还是他的未婚妻,何平也必会成为刘家的助力。


    真是……唉!


    小满才不知道自己又成为别人长吁短叹的对象,为着第二天能在御前街占到个好位置,她一宿都没怎么睡,天蒙蒙发亮就起来叫蒋夫人了。


    蒋夫人打着哈欠道:“让几个婆子小厮先过去占位子,你急什么。”


    “到时候人山人海,咱们就挤不出进去啦!”小满忙前忙后伺候母亲梳洗,吃过早饭,直奔御前街。


    到的时候,太阳刚升到树梢,御前街已经站了不少人,两旁的商铺茶楼也早早卸下门板,开始吆喝生意。


    蒋夫人道:“我说在茶楼上订个雅间,清清静静的,也能看清楚,还不用起个大早。平小子一定叫咱们站前头,不知道又打什么鬼主意。”


    小满笑道:“我反正猜不着,等等看,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总不能给母亲来个‘惊吓’。”


    日头越升越高,街上的人越来越多。


    正等得不耐烦时,但听三通炮响,午门大开,号角齐鸣,鼓乐高奏,十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骑马先行,后边几十名禁卫军校尉擎着华旗,簇拥着新科状元从午门正门缓行而出。


    “平小子呢?我怎么没瞧见他?”蒋夫人使劲向宫门的方向看。


    “侧门!他从侧门出来了。”小满眼尖,指着给母亲瞧,“在那儿!原来只有状元才能正中的御道出来,其他进士只能走侧门。”


    她都能想象到何平望着状元的背影翻白眼的样子了。


    开始跨马游街啦!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后头的往前头挤,前头还想再瞧清楚,都想一睹才子们的风采,更有无数鲜花绢花,雨一样落到模样俊俏的新科进士身上。


    人们很快发现,年轻的状元郎看上去并不大开心,后面的榜眼却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好像他才是头名,再后面的探花……快四十的矮冬瓜,算了,管他开不开心。


    “他来了!”小满激动得又蹦又跳,使劲挥胳膊,生怕马背上的何平看不见。


    何平忽然翻身下马,走到蒋夫人跟前,接着单膝跪地,唤了声母亲。


    他下马姿势潇洒舒展,走起路来衣袂飘飘,稳重且不失飘逸,颇有仙人之风,且肩宽腰窄,身姿挺拔,不消说,马上抢走所有人目光。


    蒋夫人成为人们的关注点。


    去年和离案子闹得轰轰烈烈,蒋夫人在金陵城出了名,许多人把她当个笑话看,当个失节妇人鄙夷,流言蜚语曾在大街小巷盛行一时。


    蒋夫人看似不在意,其实后面很少出门,哪怕何平故意让官差把会元喜报送到蒋家,年节时她还是没出门,甚至都没去平阳侯府。


    谁心里都明白,小蒋氏和世子再怎么帮她,也只能在暗处使劲,光明正大上门拜访,只能让人家夹在中间难做。


    现在当着数百新科进士,当着文武官员,当着满城百姓,何平这样一跪一唤,立刻惊得人群一片倒吸气。


    他不是寻常的榜眼,他还是林亭先生倾力培养的弟子,唯一的嫡传弟子。听说皇上都非常器重他,昨晚留他说了一宿的话。


    往后再想说闲话,就要掂量掂量了。


    这边蒋夫人忙扶他起来,只是看着他流泪,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何平笑笑,一个干净利索的飞身上马,尽显劲瘦腰腹和大长腿,不出意外的,又引起一片尖叫。


    小满忍不住发笑:这家伙,果真把风头全抢了!


    游街的进士们继续前行,小满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只等观看的人少些就回家。


    不期然的,一双熟悉的眼睛进入她的视线。


    陈令安!


    她又惊又喜,就要喊他。


    举起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慢慢落下了。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羡慕、渴求、落寞、幻灭、愧疚……她从来没在一双眼睛中看到如此多的情感。


    他隐匿在人群中,穿着深蓝色罗袍,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书生。


    或许十年前他踏上的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他想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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